《兄长且慢》
1. 楔子
昭德十三年冬,腊月。
连着阴沉大半月的天,总算下起了雪,鹅毛大雪裹挟着北风利刃似的尖锐,刮在人脸上生疼。
寅时初,天还黑着,沈府早已乱作一团,青砖甬道上人影幢幢,却又诡异的安静,无人敢发出半点儿声响。
檐下次第点亮的盏盏红纱灯笼被风撕扯着晃动不止,在凄厉的惨叫声中亮了又灭。
家僮握着火折子不敢走远,缩在粗如磨盘的檐柱后面跺脚哈气,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慌忙探出头。
“李太医,您老再快些,我家夫人等着救命呐!”月娘打着灯笼的手冻得通红,顾不上尊卑有别,伸出另一只手去拉李太医的袖袍。
李太医躲闪不及,被她扯得一个趔趄,动动唇哼哧几声,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沈夫人左氏这一胎不足八个月,前不久动了胎气,差点儿小产,吃了几副药才稳住,今日突然间就要临盆,这其中的凶险谁也说不准。
跟在身后的药童肩挎药箱,迎着寒风费力地掀起眼皮盯着脚下,才短短半个时辰,路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雪。
几人跨过福寿堂的院门,就见黑暗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跪在院中,不知跪了多久,头上、肩上俱覆白雪。
月娘恨恨剜了那方向一眼,径直带人向正房走去。
万字纹铜火盆里寸长的银霜炭烧得通红,次间里憋闷又潮热。围在拔步床前的稳婆和婢女大汗淋漓。左氏已经疼得失去了喊叫的力气,浸湿的头发贴在脸上,闭着眼嵌进被褥里一动不动。
方嬷嬷拿着细棉帕擦拭左氏脸上的汗,对李太医道:“昨日刚入夜就见了血,丑时喂过一次催产汤,却迟迟生不下来……”剩下的话她堵在喉咙说不出口,羊水流尽孩子却还不见动静,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太医闻言心头一紧,不敢耽搁,凝神搭脉,片刻后重新写了张方子,“去,煎浓汤来,再切片人参给夫人含在口中吊气,动作要快!”
方嬷嬷一把抓过方子,转身就往门外冲,差点被门槛绊倒,是月娘扶住了她,“嬷嬷守着夫人,我去!”
药汤很快煎来,看着左氏服下后,李太医移步到稍间。宫口不开稳婆也没有法子,现在能做的事就只有等,次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阿娘,我冷。”
雪下得愈发急,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凝结成冰,五岁的鸦奴浑身冻得直打哆嗦,再也跪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唤着“阿娘”,一心只想进到屋子里去。
出乎意料的,秦香楼并没有如往昔般每当他开口唤“阿娘”时就打骂他,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正房的方向,猩红的烛火鬼魅般在她眼底跃动,亮得骇人。
她也在等。
天渐渐亮起来,次间更漏的滴答声沉重又绵长。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左氏的肚子仍是没有动静,气息却越来越微弱。
大雪如密不透风的白色巨幕从天空沉沉垂落,压向人间,也压向这间屋子,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忽然,一声呜咽泄出,顿时引得满屋低泣如暗潮涌动。
“不许哭!”方嬷嬷红着眼睛厉声喝道,“谁再哭就拖出去打死!七活八不活,夫人不会有事的。”
她把月娘等人统统赶到外间,跌撞着扑跪在床前,紧紧握住左氏汗湿的手,声音发颤:“夫人,那骚达子带着野种就盼着您……您可不能遂了他们的意!太老爷还在大理寺狱等您去救,还有大娘子明年就要议亲了,四娘子五娘子还年幼懵懂,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您做主啊!”
滴答声混着絮叨声,与沈熵相处的一点一滴在左氏的脑海接连闪过,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当年。
大燧朝开国皇帝昭德帝登基大开恩科,沈熵中了举人来将军府赴宴,她与月娘躲在屏风后面偷看,不小心与他撞了对眼。
此后他就频频登门拜访,两人数次在花园偶遇,每当这时,他总是眉目含笑地望着她。
少女芳心暗许不可追。那日春光明媚,他递来一支新折的桃花,嗓音温润:“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1]
她羞红了脸,却不知他眼底的柔情里藏着多少算计。
后来,她嫁入沈家,他待她极好。她畏寒,他便在冬日亲自为她暖手;她爱诗书,他便四处搜罗孤本讨她欢心。
世人皆说她好命,她也曾以为,自己是这世间最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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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子。
泪珠从眼角滑落,无声没入鬓发。左氏缓缓睁开眼,床顶承尘上的龟背纹样慢慢变得清晰,一同清晰的还有沈熵冰冷的话语,说他忍了她十几年,她没有诞下宗子他也不曾纳妾,已是仁至义尽。
十三年的夫妻情分,在他心里竟如此不堪。
仁至义尽?哈!若非那对母子找上门来认亲,她竟还不知,她的好夫君也是会狎妓的。大兴城里,花街柳巷,又留下多少他的足迹?
那些他借口公务繁忙不曾回府的夜里又宿在谁的闺房?
他瞒得她好苦啊!
十三年了,再多的情意也消磨了几分。左氏不是不能忍受他三妻四妾,但眼下将军府才出事,多少豺狼环伺,等着随时扑上来咬下一块血肉。他不仅不想办法解救,反而急着撇清关系,实在令人心寒!
当年他不过是个寒门举子,若非父亲提携,他怎能在朝中站稳脚跟?若非两位兄长以将军府之势替他周旋,他又如何能坐上户部侍郎的位置?
如今他功成名就,将军府却失了势,他就厌恶她不曾生下宗子,打算将野种认祖归宗了?
他们,都在盼着她死。
强烈的恨意与不甘涌上咽喉,左氏挣扎着撑起身子,额角青筋爆出,指甲没入方嬷嬷的皮肉,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
她不能死!大哥二哥的冤案还未昭雪,父亲仍身陷囹圄,五个女儿尚未婚配……若她死了,她的孩子岂不是任人欺凌?
她绝不能死!
方嬷嬷任她掐着,老泪纵横,“对,就是这样!夫人再加把劲,小郎君就要出来了。”
两个稳婆都松了口气,还有力气就不会有事,立即上前按住左氏的肚子,指导她吸气、用力。
终于,孩子出来了。
然而两个稳婆对视一眼,脸上见不到丝毫喜意。方嬷嬷颤抖着接过孩子,待看清后脸色一滞,对上左氏满是希冀的目光,迟迟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挤出一句:“夫人……是……”。
天光透过窗纱,映在左氏汗湿的脸上,惨白如纸。她喉头滚动,深深闭上眼,再睁开后定定地看着方嬷嬷,“是郎君!”
2. 初见
东厢房,屋子里暖如春阳。
头上的积雪转瞬化作雪水往下流淌,鸦奴抹了把脸,冻僵的手指将将能动弹。他伸出手想拍掉秦香楼肩上残余的积雪,“鸦奴给娘亲拍拍,干净……”
“啪!”瘦弱的小手还未覆上肩头,就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掀翻在地。鸦奴的头重重撞上矮榻,紧接着,身上传来阵阵剧痛,是桌上的白瓷茶杯与茶壶。
秦香楼的声音又尖又细:“没用的东西!谁准你这时候叫我娘亲?”
疼痛让鸦奴直不起身,他一声不吭地承受着,过往的经历告诉他,越是反抗哭闹,越是招来更凶狠的打骂。
秦香楼眼睁睁看着到手的荣华富贵成了过眼云烟,气得口不择言:“当初就该让你饿死,指望靠你过上好日子简直是痴人说梦……我就知道你是个丧门星,还在肚子里你爹就不要你了,刚生下来就……”
“慎言!”秦香楼的贴身婢女巧姑捂住了她的嘴,“我的姑奶奶,你也不看看咱们现在站在什么地儿上,这些话是能说的吗?”她往门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缝隙处,投下一道阴影。
她们在沈府没有根基,周围全是左氏的眼线。
理智回笼,秦香楼推开巧姑,愤怒从压低的声音中泄出:“你也是个没用的,这点消息都打探不清楚,现在你说该怎么办?”
巧姑有苦说不出,沈熵求子疯魔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大兴城内外只要有名气的寺庙道观他每年都捐香火钱,还花费重金设坛做罗天大醮。
偏偏那么巧,她们刚登门认亲,十三年都生不出儿子的左氏就诞下嫡子。巧姑默了稍顷,硬气说道:“怕什么!鸦奴可是占了长子之位。等沈熵回府定会纳你做他的姬妾,好日子也少不了,难不成你还想回江都去过之前的日子?”
之前的日子她当然不想再过。秦香楼“哼”了一声,一把将鸦奴从地上提起,染着丹蔻的手狠狠掐住他的脸颊,“记住了,你是沈家的长子,若是个伶俐的,等你父亲回来就去讨他欢心,这样你我都有好日子过,否则……”
鸦奴麻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艳丽面孔,根本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有双手还在本能地护住头。
寒来暑往,乌飞兔走,春光第九次染绿了福寿堂东南角的芭蕉,新叶鹅黄嫩卷,老叶深绿欲滴,层层舒展,交错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云。
左氏坐在槛窗边,手中的账本许久都未翻页。
方嬷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角落里的芭蕉树长得极是葱茏。
“外面在闹什么呢?”左氏问道。绿云一墙之外是通往后院的步道,从午时起就不停有家奴来回走动。
“……今日是老爷纳妾的日子,下人在布置院子。”方嬷嬷顿了下,“夫人不要在意妾不妾的,如今您有郎君倚仗,老爷终归是敬着您的。”
这话倒是不假,十三年才盼来的嫡子,沈熵的欢喜自不必说,不提小郎君出生后他应诺上奏疏将太老爷从大理寺狱救出,那丛芭蕉更是他亲手种的,祈愿小郎君日后会如芭蕉叶大舒展一片欣欣向荣之态般,五世其昌、瓜瓞绵绵。
可不知是不是南方来的草木适应不了北方的气候,九年过去了从未开花结果。
左氏嘴角牵起一丝讥讽,目光重新落回账本上,淡淡道:“酒水可送去大厨房了?”
方嬷嬷答得很快:“一早就布置下去了,月娘盯着呢。”
左氏闻言蹙眉:“这等事怎能让月娘去做,她该守着郎君才是!”
方嬷嬷暗自叹息,九岁的小郎君已不是孩提之童,不能总这么拘着。
“擒芳是个机灵的,有她陪着夫人不必担心。”
然而此时,擒芳明明沐浴春光却如坠冰窟,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
从福寿堂出来,小郎君央她玩捉迷藏,说好了不跑出花园的,可她在花园转了好几圈,犄角旮旯都找遍了,还是没见到小郎君的人影。
擒芳简直不敢想,小郎君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恐怕她全家谢罪都不能够,当即吩咐跟着的一众婢女,去府中其他地方悄悄地找,不要漏出风声去。
沈映疏坐在槐树枝桠上抱着树干,透过筛子似的绿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窃喜,等擒芳急得快哭时她再现身,谁让擒芳她们总管着她,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
这一等她就睡了过去,再睁开眼,天色已近黄昏,周遭昏暗下来,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
风吹过槐树叶沙沙声此起彼伏,让沈映疏想起前几日偷看的志怪话本,不觉就感到害怕。想爬下去,可是抱着树干太久,手脚俱已麻了,直接跳下去就更不敢了,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人影,忍不住哭出声来。
“谁在那儿哭?”
沈映疏朝下看去,但见一个清瘦的少年提着灯笼立在树下,仰面望她。
“……我是府里的郎君,你不认得我吗?”她胡乱用袖子揩去眼泪。
沈妄抿抿唇,他当然认得,他的七弟沈映疏。不过看沈映疏的样子,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也没什么奇怪,沈映疏是沈府的命根子,人人都当宝贝似的捧着;而自己是府中最不受待见的人,想来不会有人在他面前提起。
他也很少见到沈映疏。上次见还是除夕夜的家宴,隔着素纱屏风给父亲行礼时,沈映疏就被父亲搂在怀里,低头抱怨父亲说好带他去大兴善寺找慧能大师却没有做到,父亲轻声哄他,并未瞧自己一眼。
左氏一向护他得紧,无论到哪儿身旁总是跟着一群丫鬟婆子,更轻易不会让他到前院来,他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
沈妄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沈映疏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做的蠢事,嘴硬道:“谁哭了!我、我是爬上来赏月的。”
沈妄看了眼遮天蔽日的树冠,没有揭穿他的谎话,轻声道:“你若赏完就下来吧,等会儿院门下了钥,你就回不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你等等……”沈映疏着急探身叫他,慌乱间差点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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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抱紧树干“哇”的一声哭得更响。
沈妄回转,无声询问。
沈映疏抽噎道:“我,我赏完了,但我下不去了,你能帮、帮我吗?”
沈妄想起小娘的话,有关沈映疏的事,都不该沾惹的,可望着他含睇如凝露的眸子,又鬼使神差狠不下心拒绝,尤其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说话。
罢了,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沈映疏的兄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沈妄抬首估量了下距离,将灯笼挂在路旁的灌木丛里,张开双手,“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沈映疏犹犹豫豫不肯,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摔断腿怎么办?
沈妄猜出他的心思,依旧仰头,眼神澄澈专注:“别怕,我会接住你的,不会让你出事。”
天已然黑尽,再磨蹭就真的回不去了,沈映疏咬咬牙,闭眼跳了下去。
饶是沈妄力气再大,终究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在惯性的作用下,往后退了几步,整个人压在新修剪过的灌木丛上闷哼出声,半晌缓不过来。
沈映疏从他怀里站起身,这么近的距离,才发现沈妄身上的衣裳都旧了,缝骨处些微泛白,她认真道:“你是在哪个院子做事,为何我之前从没见过你?”
他把自己当成仆从了。沈妄侧身回避沈映疏打量的目光,指着院门方向,“你快回去吧。”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沉响起,红漆院门上一道佝偻的影子渐显,那是来锁院门的家仆。沈映疏不再追问,抓过灯笼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而擒芳这边,挨到入夜还是没有找到沈映疏,偷偷叫来射兰,倒豆子似的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射兰听罢狠拧她几下,素日里挺机灵的一个人,怎么遇到事就犯糊涂!这事儿一早就该告诉方嬷嬷,发动全府的人指不定早找着儿了。
不过这会儿不是骂人的时候,她打断擒芳:“还哭!你赶紧说说找过了哪些地方,前后院的水井可去瞧了?水榭荷池呢?也去看了吗?”
“你是说……”想到某种可能,擒芳吓得忘了哭,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若真是这样,若真是这样,我不如现在就吊死去!呜……呜……”
“谁要吊死?”沈映疏推开门,疑惑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除了发髻有些松散外,并无明显伤痕。
“菩萨保佑!”射兰拍了拍胸脯长舒口气,擒芳则后怕地抱着沈映疏,嚎啕大哭:“郎君!你躲哪儿去了?让奴婢好找!”
“擒芳,你可吓到了?”沈映疏得意地问。
“小祖宗,都快被你吓死了,你再不回来她就要上吊呢!”射兰轻点沈映疏的额头,“愈发混账了,该让夫人晓得罚你禁闭才好。”
沈映疏最怕不能出院门玩耍,忙拉过射兰的手,撒娇道:“好姐姐,我下次再不敢了,你千万别告诉母亲。”
射兰噗呲一笑,往后瞥了眼,沈映疏又去哄擒芳,不住声儿叫着好姐姐,三人嬉笑一阵,一同把此事瞒了去。
3. 贵妾
翌日,沈映疏醒来,屋子已被阳光晒透,天青色幔帐鲜亮刺眼,迎春花破牖而入浓香袭人。
她闭上眼将脸埋进被褥里翻了个身,蓦然想起黑夜里那个清瘦的少年,趿鞋下床,在箱笼里翻找起来。
月娘听见动静,掀帘进屋,“郎君起了,这一大早的倒腾什么?”
沈映疏头也不回:“月娘,父亲给我的云锦呢?”
擒芳端热水进来,身后的小丫头自去打帐子、叠被褥。月娘净手,兑水替沈映疏净面,“可是天水碧绣八宝暗纹的那匹,已经收进库房了。”
沈映疏歪头看向擒芳,让她去把布匹找出来。月娘不解,不年不节也不做衣裳,拿布匹做什么?
沈映疏只笑着说有用,然后问起左氏,道梳洗完就过去请安。
月娘转身绞干帕子说道:“今日夫人有事,一早就交待奴婢郎君不必去请安,早膳您在自个儿屋里用就成。”这个时辰,昨日新进府的姬妾正在福寿堂见礼。
新进府的姬妾是余杭郡一个下县县令的女儿,名叫罗从双,二八年华,水葱似的嫩,张口就是吴侬软语,像江南烟雨柔弱地下到屋子里,与之前的妾室都不一样。
左氏端坐在太师椅上,冷眼瞧着。
罗从双低垂的颈雪白,听到叫起后怯怯地看了眼沈熵,眼波流转欲语还休。
沈熵扶她起身,轻咳一嗓子:“你先回院子,我有事与夫人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左氏望着沈熵,他整个人容光焕发,眉梢眼角的喜意藏都藏不住,当年新婚燕尔他也是这副神情吗?
左氏记不清了,就算记得也分不清沈熵对她究竟是真情还是利用的假意。
当年将军府之势如烈火烹油,两位哥哥更是手握重兵,再加之先皇克勤克俭、清心寡欲,最是厌恶朝中大臣声色犬马,他自然步步为营伪装自己。
如今新皇继位,纵情声色,上行下效,不过五年时间他就纳了六房妾室,一开始她还会愤怒,渐渐的变成一潭死水,连管都不想管,只让方嬷嬷和管家去安排。
下人都退了出去,只余方嬷嬷一旁添茶,沈熵开口道:“双儿的父亲掌管一州军事治安,贵妾之名辱没了她,挑个吉日抬做侧夫人吧。”
左氏眉心一跳,大燧朝侧室是要入族谱的,生下儿女与嫡子女也没甚差别,她飞速转着心思,试探道:“是否急了些?若说身份,王氏和刘氏身为长史之女又低到哪儿去?且她们进府的年日更长……”
沈熵打断她:“双儿娘家远在余杭,年纪又小,孤身一人在府中未免凄苦,那些个狗奴才又是拜高踩低的,身份上不可再委屈了她。”
不过八品小官的女儿,能给朝廷正三品大员当贵妾,说一句祖坟冒青烟都不为过。左氏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努力平复心绪后,端起茶盏递到沈熵手里:“老爷说的妾身都明白,但世间事不患寡而患不均,老爷抬罗氏做侧夫人,王氏和刘氏会怎么想?她们的父亲又会怎么想?”
“您在朝为官这些不能不当心,依我看不如等罗氏诞下子嗣再入族谱,这样也好堵其他人的嘴。”
沈熵略一思索,左氏的确说得在理,这些年王氏和刘氏的父亲没少替他做事,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但还是恼左氏下他面子,“砰”的一声把茶盏顿在高几上,“你是当家主母,这种事自然是你说了算。不过我要提醒你,双儿诞下子嗣是早晚的事,你最好先准备着。”
左氏垂下眼,恭敬称是。
见她如此温顺,沈熵不好再发火,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映疏的夫子曹先生年事已高,有意辞掉差事回乡养老,我应允了,下月就让映疏到家塾念书。”
原来五年前沈熵坐上户部尚书之位后,为了振兴沈氏一脉,在族中修建了家塾,并延师坐馆,沈家本家或旁支但凡有适龄公子,皆可入塾读书。
时日渐长,又因坐馆的先生多为耆儒硕望者,使得当朝一些大臣也愿将自家子弟送来,逢年过节供给些银两。
左氏怔了怔,映疏生下来后连乳母都没有找,由她亲自喂养长大,这些年更是陆续处置了不少下人,也就只有方嬷嬷和月娘能贴身照顾,下意识便开口拒绝:“家塾人稠易生事端,映疏身娇体弱会不适应的,天下大儒虽没有过江之鲫,却也不只曹先生,让管家再请一个就是了。”
“慈母有败子,映疏一身娇病就是你惯出来的!”接连被拒沈熵的脸色很不好看,愠怒道:“三岁看老,七岁定终身。映疏将及十龄,你以为还是襁褓婴儿吗?成天命仆妇随侍,成何体统!”
正堂一时安静下来,左氏深谙沈熵秉性,这当口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会动怒,于是转头给方嬷嬷使了个眼色。
方嬷嬷会意,提壶上前给茶盏续水,缓缓道:“老爷别动怒,夫人早就有这个打算,只是一来还未找到合适的书僮,二来小郎君近日确实身体欠安,等大好了夫人会把小郎君送到家塾念书的。
“映疏病了?为何没人来禀告我?大夫怎么说?”沈熵当即就要派人去传沈映疏来,因纳罗从双的事,他已十来日没见过沈映疏。
方嬷嬷忙阻止道:“春日风大吹的,李太医已来看过,没什么大碍,只是这段时日小郎君吃了药睡得比往日沉,这会儿说不定还没起呢,老爷还是等小郎君起了亲自到书房给您请安吧。”
沈熵闻言脸色稍缓,端起茶盏吃了,道:“映疏养好身子要紧,家塾待秋日再去。”说完起身就走。
方嬷嬷送他出正堂,返回时见左氏已走到门边上眉眼含愁,遂低声道:“夫人不必担忧,这一切您不是早有准备了?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过几日我就让茂春进府学规矩。”
茂春是方嬷嬷的孙子,年方十二但性情稳重,身为家生子,阿奶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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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左氏的乳娘,按理他该学打算盘、理账去做庄头或管事的,而今也只能当沈映疏的书僮了。
左氏颔首,早晚要走到这一步,她原是想等沈映疏再大些,心智再成熟些,到底不能如意。不过眼下她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你瞧着罗氏怎么样?”
自从见了罗从双后,她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
方嬷嬷扶着左氏往内院走,不假思索道:“小门小户出来的,一股子扭捏劲儿,上不了台面。”
左氏摇头:“我是说你觉着老爷待她怎么样,比之刘氏与王氏如何?”
在沈熵纳的妾室当中,刘氏与王氏算是得宠的,不过沈熵科举出身,最是讲究规矩,对她们虽则宠爱却绝不纵容她们逾越半分。
方嬷嬷明白过来左氏是指抬侧夫人的事,这在府中是头一遭,半晌回道:“才进府的新人,老爷自然新鲜着,前些年那几个妾室不也是这样过来的?终究只是一时风光罢了,如今谁又还记得她们得宠的样子?恐怕就连老爷自个儿都忘了。”
从来都是这般,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偏院持续多年的哭声就不曾被人听见。从主院的西内门往里走,要穿过长长的跨院甬道,才能看见偏院掉了漆的院门,很多时候哭声都被黑暗的甬道吞噬了。
沈妄捧着新得的安神香跨过院门,院子中花草早已枯败,房屋瓦片露出腐朽底色,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土腥味。
他将脚步放得很轻,还未走近硬山顶正房,就听见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巧姑一面掀帘往出走一面对屋里的人道:“……你就摔吧,这屋里统共就没几件东西,你全摔完了事,日后也不用泡茶直接趴水井边喝个够!”
巧姑被泼了一脸茶水,气得脸色涨红,想起这些年跟在秦香楼身边吃的苦,愈发后悔当年轻信了她的话。看到沈妄也没好脸,一把抢过木匣打开,里外翻了一遍,确认没有其他东西后,嘴角一撇:“我说五郎君,你是不是荣华富贵的日子过久了,忘了我与你小娘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看看这院子。这墙,风一吹就掉渣,这瓦,一下雨就漏水,还有这些桌椅板凳衣裳被褥哪样是能用的?你拿安神香来顶什么用!想办法接我们出去才是正经。”
沈妄喉结微动:“巧姑,再等等。”等科举高中,他就会去求父亲。
巧姑嗤之以鼻,等等等,每次只会说这一句,再等下去她就要疯了!她将木匣扔回沈妄怀里,扭身去了厢房。
沈妄在正房门口踌躇片刻,掀开帘子,屋内景象如狂风席卷过境,桌椅翻倒,杯盏狼藉,榻上的迎枕和垫子被扔在地下,墙角边散落着瓷器的碎片。
秦香楼赤足披发,正歪靠在格子窗上剧烈喘息,听到声响抬头,目光落在沈妄身上,那里面翻腾的怨毒与恨意瞬间找到了倾泻的出口:“你这野种!你也来看我的笑话了,啊?”
4. 谢礼
经年的囚禁让秦香楼的皮肤褪去了血色,脸颊凹陷眼下青黑,原来的一头瀑布青丝也变得干枯。她每日醒来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对沈妄的怨恨就深一分。
她猛地扑到沈妄面前,一下又一下地捶打他,手疼了就换成鞭子。
还要用最恶毒、最不堪的语言辱骂他!骂他没用讨不了沈熵的欢心,骂他害自己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偏院里,人不像人鬼不似鬼,骂他是野种是贱种,没有人会喜欢他。
沈妄始终沉默,任她打骂,任她诅咒。这些年每次来都是这般,要等到她累得没了力气,蜷缩在榻上一切才会归为平静。
有时候秦香楼也会搂着他哭,说后悔养活他,后悔带他来大兴。
墨染曾经不解地问他,都这样了为什么每月还要来偏院?
是啊,为什么要来呢?不知为何沈妄想到了沈映疏,左氏对他始终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看着碎了一地的安神香,沈妄苦笑,怎么可能不来呢,被关在这里的是他的娘亲啊!
娘亲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在江都,那些娘亲哼着曲儿哄他入睡的夜晚。那时娘亲身上总是软和又香甜,可现在,记忆中的娘亲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背影。
他双膝跪地,握住秦香楼的手,向她发誓:“娘亲,我一定会接您出去,让您过人上人的日子,那些欺辱过您的人都不会好过,您信我。”
雀替下朱红细棉纸糊的灯笼败成了岁月的血牙色,灰扑扑暗沉沉脆生生,风一吹噼噼啪啪,仿佛随时都要湮灭。灯笼下门枕石上搁了碟瓜子,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婆子,正附耳在门上偷听。
“呸!”左边的牛婆子吐出瓜子皮,“又在发疯了,五郎君上次被打的伤还没好吧?”
坐在对面的杨婆子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道:“他身上的伤就没好过,都是打给老爷看的,还指望能出来呢。”
牛婆子之前是在前院厨房做灶上活计的,对内院很多事都不清楚,于是问道:“秦姬怎么说也是五郎君的生母,怎么就被老爷囚禁到这里,究竟犯了何事?”
“别瞎打听,这种事不是你该知道的。”杨婆子指向门内,“别说她了,就连五郎君老爷都不大喜欢。”
这也是沈府的一大奇事,沈熵膝下仅有两子,五郎君虽是庶长子,沈熵却对他格外冷落,吃穿用度连主子跟前得脸的仆从都比不过。
生母不得宠爱,自己也不被父亲喜欢,沈妄在府中的地位很是尴尬,不少奴仆为了讨左氏的好,对他都不怎么恭敬,暗中欺凌的事没少干。
牛婆子正要追问,忽然“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两人唬了一跳,手一抖瓜子全洒在地上。牛婆子忙不迭地起身行礼,杨婆子则骂骂咧咧俯下身捡拾地上的瓜子
开门的人正是五郎君沈妄,他脸色煞白步子虚浮,表情却冷淡得让人看不出喜怒,慢慢走远了。
直到他的背影融进黑暗,牛婆子才复坐下,面露不忍道:“五郎君是个有孝心的。”
下人最擅观风向,见秦香楼不受宠,送来偏院的东西不是少了就是坏了不能用,再者秦香楼三天两头发疯摔东西,偏院什么都短缺,这些全靠沈妄省下自己的例钱去置办。
这不,上月他听说秦香楼夜晚睡不安稳,这月刚发例钱就去买了安神香,还巴巴地送来,偏秦香楼是个不知足的,对他极尽斥责打骂。
“秦姬真狠得下心。”牛婆子方才行礼时瞥见了沈妄脖颈上的红痕。
杨婆子吹了吹拾起的瓜子,不屑道:“他能置办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些便宜货,狗都不用,倒是与他小娘般配得紧!”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句几乎是朝着甬道方向吼出来的。
“好了好了,犯不着跟他置气。”牛婆子担心沈妄未走远听见,拉住欲再骂的杨婆子,府里的喜气还未散去,沈熵正在兴头上,若是闹大扰了他的兴,大家伙都讨不了好。
沈妄回到院子,院门虚掩着,唤了几声无人应答??,书僮墨染不知又找哪个相熟的家仆玩耍去了。他忍痛到井边打了盆水,回房擦洗伤口。
屋内窄□□仄光线昏暗,他褪下衣裳,红痕自脖颈一路蔓延至后背,新伤覆旧痕纵横交错,好几处已经破皮往外渗血,那是今日才打的。
忍了一路的疼痛蔓延开来,沈妄眼前一黑,几乎要昏死过去,手撑着桌角缓慢坐下。
倏地,铜镜里映出个探头探脑的黑影!他以为又是那些惯常来落井下石、嘲弄他狼狈模样的家仆,胸中的戾气再也压抑不住,霍然转身,大步走向窗牖,一把将黑影揪住,“你们又想做什么……是你?”
沈映疏半点没有被人撞破的尴尬,咧着嘴笑容灿烂,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疼。
沈妄闭了闭眼,快速拢好衣襟,问道:“你来做什么?又是如何知道我住这儿的?”他所住的院子极其偏僻,与主院隔了七八重院落,深藏在曲折游廊的尽头,极易迷路。
这还不简单?沈映疏心道。她之前从来没见过他,那他就只能是住在她没去过的地方呗,这府中没去过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挨个找总会寻到的。
她献宝似的举起手中的包袱,“我有东西要给你,是你昨日帮我的谢礼。”
“不用,你走吧。”沈妄作势关窗,却被沈映疏双手张开撑住了窗扇,一本正经道:“《左传》有文,介子推割股啖君于难时,及君返国,禄不及推,推负母入绵山,文公报恩无门,举火焚林,使推抱树而亡。你今日推辞我的谢礼,是想让我像晋文公一样在史册上留骂名吗?”
沈妄盯着沈映疏直皱眉,他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割股奉君的故事分明出自《庄子》,曹先生好歹也是当朝大儒,怎么就把他教成这个样子?要是听见这一番“引经据典”,想必会气得口吐鲜血。
“当然,我不会放火烧你屋子的。”沈映疏掉完书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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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有些自得,把包袱往里一丢,手脚并用往上爬。
包袱落地的声音惊醒了沈妄,他上前一步挡在窗前,低喝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沈映疏能来这儿肯定知道自己是谁了,是左氏还是沈映棠派他来的?让他来看笑话、嘲讽自己活该吗?
沈妄突然发怒叫沈映疏感到委屈,从来没有下人敢这么对她说话,但想到他后背的伤,瘪瘪嘴忍住了。人在很疼的时候是不大能控制自己的,就像她在这种时候也对擒芳她们发过脾气。
她指着沈妄的脖颈处,“你是不是很疼啊?包袱里有药膏我替你擦药好不好?擦上就不疼了。”沈映疏此刻很后悔昨晚没有给他拿药膏来,明明当时听到了呼痛声的。
疼?沈妄怔住,从未有人问过他疼不疼。在这府中,人们作践他、侮辱他、欺凌他,或是同情却又轻蔑他,就是不会问他疼不疼,仿佛他天生就该是一块石头,没有任何知觉。
他直视沈映疏的眼睛,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映疏神情茫然。
这就难怪了,沈妄忽地有些失落,要是他知道自己是谁,绝不会问自己疼不疼,更不会关心自己的伤。
沈妄兀自沉默,沈映疏接着道:“这药膏是父亲向圣上求的,止疼和祛疤的效用是寻常药膏比不了的,你用上很快就好了。”
“你走吧。”
“什么?”沈映疏是真的生气了,气鼓鼓地瞪他,跳下窗台就跑。
哼,她明日再来,就不信进不去!
午时末,墨染面带喜气地推开门,“郎君,才进府的罗姨娘出手大方得紧,今日去向她请安的下人都得了赏,小的也得了一吊钱,您看!”
话音未落,却见沈妄正对着桌案上一个摊开的包袱沉思。他走近几步,惊讶道:“这是哪儿来的布匹,要不少钱吧?”
“正好可以给您做件外裳,您的衣裳还是去岁府里做的,都旧了。”墨染拿起布匹比划大小,笑着说道。
这匹云锦是沈映疏带来的另一件“谢礼”,上百钱的料子,他随随便便就送人了。沈妄垂下眼,“收起来。”
“上月家塾里那些公子哥儿还奚落您衣裳旧,东西放着不用也会坏的……”墨染见他面色不虞,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无奈叹了口气,把云锦仔细叠好放回包袱里。
这时他瞧见沈妄手里还紧握着一个小瓷瓶,好奇道:“咦,这是什么?”
沈妄的思绪从布匹转到药膏上,年初沈映疏被门槛绊倒,额头上摔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嚎得全府都能听见。李太医来看过说是会留疤,只有宫里的秘药才能恢复如初,沈熵急得不行,第二日天不亮就进宫向昭宁帝讨了这瓶药膏。
有关沈映疏的事,未曾有人敢轻慢了。
墨染不见他回答,也不再追问,自顾起身将包袱放进箱笼里。过了很久,才听见身后响起犹豫的声音:“……把药膏也收起来吧。”
5. 灯笼
暴雨渐歇,阳光透过丝绵纸糊的窗牖,将昏暗的室内一寸寸点亮。
沈妄从书中抬起头,与前几日的时辰相比已过了三刻,今日沈映疏应当不会来了——或许以后都不会来了,毕竟之前几次来都没人搭理他。
墨染扛着几根青竹进来,坐在门口破篾条。
沈妄放下书,从抽屉里取出篾刀,默不作声地一同做起活来。竹子沾了雨水,湿漉漉地泛着光,墨染拿抹布擦干,笑道:“小的一个人弄得完,郎君还是看书去吧。”
“两人快些。”沈妄头也不抬,手中的篾刀劈开竹节顺势向下滑,动作又快又准。
墨染仔细瞧着他用刀的手法,试了几次才成功破开,在这方面,他远不如五郎君手巧,院子中许多要用到的东西都是五郎君亲手做的。
两人正做着,窗牖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沈妄耳尖动了动,对面的人似是没听见,仍破得用心。
他轻咳一声,墨染迷茫地抬眼看过来:“郎君怎么了?您要是累了就歇会儿。”
沈妄从怀里取出一串钱递过去,“我记得你说过你娘这几日身子不适,今日准你假,回去看看,剩下的我来做便是。”
墨染心中一暖,他一家都是沈府的家仆,还是地位最低、专做粗活杂活的“贱口”。小时候他被别人欺负,是沈妄替他出头,后来又选他做了书僮。若不是五郎君,他现在恐怕就和阿爹一样,在外院挑粪桶了。
刚到沈妄身边伺候时,墨染也常踧踖不安。府中关于五郎君的那些传言他都听说过,做起事来难免战战兢兢。沈妄看在眼里,却从不故意为难他,很多时候甚至自己打理一切,都不需要他服侍。
时日一长,墨染便明白沈妄并非面上看起来那么的不近人情,反倒是个体贴下人的主子。知道他娘身子不好,时常给他钱,还嘱咐他请大夫来给娘诊治。
因此,尽管跟着沈妄被沈府的主子看不起就算了,还要被其他奴仆轻视,墨染却从未动过换份差事的念头。
他摆手推拒:“我娘的病早好啦,郎君把钱留着,读书有用哩。”
“咔哒”声又响起,沈妄直接把钱塞到墨染手中,“叫你去便去。”
墨染用衣摆擦干净手,难为情地接过,“那奴婢去了,回来时会去大厨房取晚膳,您就别去了。”大厨房那帮人回回都没好话,他不想沈妄受这份气。
墨染从外头合上院门,沈妄坐在椅子上一时未动,窗外的“咔哒”声也没有再响起。
沈映疏蹲在窗台下,手里捏着石子,准备扔最后一次,再没人回应她就走了。
刚扬起手万字纹的窗牖却忽地打开,她喜得一下子蹦起来,扯到蹲麻的膝盖,疼得龇了下牙,却仍是笑盈盈的。
“你前几日去哪儿了?我来都没人在呢。”
沈妄没有回答。沈映疏眼珠一转,涎着脸挪到窗前,“我可以进去吗?”
“你为什么要来?”
沈映疏见他没有拒绝,已经手忙脚乱地往上爬了。落地时拍了拍手上的灰,道:“你一个人不无聊吗?我来陪你说话解闷,难道不好?”
她好奇地左看右看,屋子里太简陋了,连擒芳和射兰的住处都比不上。一张架子床挂着鸦青色幔帐,一张简单的四方桌,两面墙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书。
“你是账房先生吗,这么多书。”
沈映疏随手摸到四方桌上,拎起茶壶却找不到一只多余的茶杯,顿时更嫌弃了,“难怪上次不让我进来,看来你是不喜欢待客。”
沈妄坐回门口拿起篾刀,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不会有人来这里做客。”来这儿的人,不过是来看笑话的。
“胡说,我不是来了嘛。”
沈妄听到这声笃定的回答,不禁抬头看去。
沈映疏将屋子瞧了个遍,实在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儿,在沈妄的目光中坐到方才墨染的椅子上,眨巴着眼睛问:“你在做什么?”
她捡起一支破好的篾条摇晃,“这么细,是用来做纸鸢的吗?”
细嫩的小手捏着锋利的篾条,沈妄眼睛一眯,伸手夺了过来,道:“灯笼。”
“你还会做灯笼呢!”沈映疏来了兴致,“帮我也做一个吧,我……”
“你不是已经有一个了?”沈妄挑眉。
“咳、咳。”沈映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想起来那晚确实提着他的灯笼跑了,但回到福寿堂后她就忘了,这几日也没见着。
那个灯笼实在不起眼,就糊了一层细棉纸,花样也没有,估计早被擒芳她们丢了,一时讪讪不语。
沈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低下头继续破篾条。
沈映疏不好意思再开口,尴尬地看着他弄,过了会儿才听到他不冷不热地道:“我做的灯笼不好看,也不华丽,与你素日用的比不了。”
沈映疏有一盏用琉璃做的鎏金走马灯,上面镶了绢纱,每面灯屏上都画了不同的花样。里面点上蜡烛,灯屏就会随着热气旋转,灯光四射,隔着老远都能看到。
沈映疏面色一喜,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抢着开口:“只是一个灯笼,灯笼而已,它能照亮就好了呀。”
沈妄再次看向沈映疏,阳光照在青竹上,晕开一圈幽光,雨后的空气中多了几丝泥土味,他头一次发现这个偏僻的屋子是能照进阳光的。
愣神间,沈映疏凑近了些,看着地上扎成八角圆圈的篾条,角角相扣,忍不住赞叹:“你的手真巧。”
“熟能生巧而已。”沈妄收回眼神,声音依旧平淡,手上的动作未停。
沈映疏托着腮看得认真,过了会儿冷不丁问道:“你还未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你看起来年岁也不大,不太像是账房的样子,你到底做的什么差事啊?”
沈妄手中的篾刀一顿,险些划到手。
沈映疏没有看见这一幕,篾刀反射的阳光晃到她的眼睛,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暗叫“糟糕”。
此时正午刚过,烈日几分西移,歇晌的主子们不多时就要起了,急急开口道:“我得走了,灯笼下次再来取吧。”
“明日即可。”沈妄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悻悻然闭上嘴。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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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疏立刻眉开眼笑,“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来你要给我开窗呀。”
她蹦跳着起身,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倒回来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这是月娘今早做的桂花糖,用去年酿的桂花蜜做的,我一块都没舍得吃,全留给你了。”
沈妄望着那油纸包,没有立即去接。沈映疏索性将糖放进他空着的手里,“可甜了,你尝尝。”一句话就暴露了方才在撒谎,她懊恼啧声,直接跑了。
等沈妄回过神来,沈映疏已经蹦到窗边,利落地翻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明日我再来找你玩。”
院子重归寂静,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桂花糖,静默良久,终于小心地拆开纸包,将一块糖放入口中。
这几日沈映疏早将七弯八拐的游廊摸得清楚,喜滋滋地绕过福寿堂前门,回到自己卧房窗外,屋子里依然空无一人,午时用过饭她就借口休息将人都赶了出去。
她轻手轻脚翻过窗,仔细擦去窗台上的脚印,再把迎春花的枝条拨弄回原位。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沈映疏满意地点点头,欲唤擒芳打水来梳洗,不料刚转身就撞进一双眸子里,是沈映棠立在落地罩前看她,也不知站了多久。
沈映疏被惊得连退几步,后背直抵在窗台上,惊魂未定中夹杂着几分心虚,飞快扫视四周,故作镇定道:“六姐姐,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怎么不出声?”
沈映棠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擒芳说你睡了,我这不是怕吵醒你么?谁知道你已经醒了,还站在窗前鬼鬼祟祟。”
“男女七岁不同席,就算我是你阿弟也需避嫌,下次你进来要先让丫鬟通传才行。”见她并未察觉自己偷跑出去的事,沈映疏松了口气,端起桌上的凉茶咕噜吃尽,问道:“六姐姐,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在大姐姐家住到小外甥洗三吗?”
沈映疏的大姐姐沈映元,八年前嫁给了弘农太守程家的大公子程垣,已育有一儿一女,第三胎尚在腹中,不足三月。上月沈映元来信说想念娘家弟妹,左氏便让沈映棠带上几车补品前往看望。
说起来沈映疏共有五个姐姐,只是大姐姐、二姐姐沈映春和三姐姐沈映兰在她还不记事时便已出嫁;四姐姐沈映珠于她七岁时出阁,不过嫁得远不能常回来走动。
因此,她只与尚未出嫁的六姐姐沈映棠最为亲近。
“说了不许叫我六姐姐。”沈映棠掐住沈映疏圆润的脸颊晃了晃,“我自然是回来护着你与母亲的,听擒芳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父亲又纳了个妖精?”
沈映疏捂着自己的脸颊:“你护好你自个儿吧,姨娘母亲自会管教的。”
沈映棠懒得费唇舌跟他解释,嘁声道:“那个野种呢?有没有欺负你?”
沈映疏学着沈映棠的样翻了个白眼:“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怎会被他欺负?要是见着了我一定狠狠揍他一顿,替母亲出气。”
“他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自有安排。”沈映棠摘了朵迎春花在手里,走到铜镜前簪在发髻上,“你跟我说说新来的那个妾室,父亲待她如何?”
6. 妾室
依例妾室每日需向主母晨昏定省,但左氏不耐烦见沈熵的妾室,因此只规定逢五、逢十为请安的日子。
今日恰逢十五,一大早福寿堂就挤满了来请安的姨娘,庑廊下守着群丫鬟婆子,声响一路传到二进院里。
沈映疏打着哈欠走进正堂,五位姨娘正伺候左氏用早膳,见她进来,忙福身行礼。最边上一位脸生的女子有着细长瓜子脸,眉似二月柳叶,脸如三月桃花。
若说美,也没有到摄人心魄的地步,但一身雨恨云愁的气质却抓人心肝。想必就是新进府的罗姨娘了,沈映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罗从双朝她笑笑:“小郎君可大好了?妾身家乡有种人参葚膏,能健脾益气,祛风解表。妾身特地做了些给小郎君调理身子,您可要瞧瞧?”话虽是向沈映疏说的,目光却询问地投向左氏。
最先进府的王氏端着香茶上前,一张面皮要笑不笑:“罗姨娘真是细致入微,日夜伺候老爷还有空打听小郎君的事,连李太医前儿进府把脉说的话都知道,再没有比你更贴心的人儿了,难怪叫老爷如此心疼。”
“可不是么,老爷才得的一匣子东珠,捧回府里还热乎着一颗不落全赏了罗姨娘,今日戴的耳坠子就是这东珠做的吧?”接话的是四姨娘刘氏。
她二人原先并不对付,今日破天荒一唱一和,房中众人心知肚明怎么回事。目光明里暗里地扫过来,有不屑的、心如死灰的、还有作壁上观的,皆意味深长。
罗从双安静地听着,全然不觉落在身上钉子似的目光,脸上笑容分毫未变,只等着左氏吩咐。
左氏接过王氏奉上的香茶,慢条斯理地揭开茶盖,闻香、漱口、擦拭嘴角。罗从双半边身子都僵硬了,才听得她说道:“你有心了,拿进来吧。”
“这都是妾身该做的。”罗从双柔声应着,莲步轻移至廊下,从丫鬟凝眉手中接过锦盒,再递给方嬷嬷。
“行了,这儿不用你们伺候,都回去吧。”左氏将沈映疏拉至身前,挥挥手让众人退下。
众人依言,屏息敛气,鱼贯而出。王越香和刘妙君相视一眼欲言又止,坐在绣墩上不肯离去。
左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随即转向沈映疏,交代几句便让方嬷嬷带她下去了。
罗从双走在最后,行至月洞门处,忽听得身后脚步窸窣。
“嬷嬷,你孙子今日进府了吗?我想见见他。”
“回郎君,进府了,奴婢这就带他来拜见您。”
“他会不会斗蛐蛐儿?我听闻司马公子的书僮斗蛐蛐儿可厉害了,打遍家塾无敌手,林公子还想花高价把人买回府呢。不过斗蛐蛐儿自个儿动手才有意思,你说他看别人弄能有甚趣味?”
方嬷嬷心中恼怒,去年沈映疏闹着要斗蛐蛐儿玩,让擒芳领着一帮小丫头满院子捉蛐蛐,惹得左氏发了好的火,好不容易才按下她的心思,这又是哪个小蹄子在她面前多嘴多舌?
这种人不能再伺候沈映疏了,回去非得查个清楚,揪出来打发去灶下烧火。她嘘声道:“郎君快别说了,这话让夫人听见又该动怒了,夫人最不喜您玩物丧志。”
沈映疏做了个鬼脸,“知道啦,我就随口说说。”
罗从双脚步一顿,停在原地,直到沈映疏和方嬷嬷的身形消失在窝脚廊尽头,仍未收回视线。
“姨娘,您看什么呢?”凝眉伸长了脖子。
罗从双若有所思:“没什么,只是觉着小郎君不仅生得玉貌朱颜,就连声音也如春水溅玉,着实令人心生爱怜。”
大兴城的百姓都知道,沈府的小郎君生下来就宛若观音菩萨座下的仙童般,粉雕玉琢似那女娇娥,只是身子不大康健,不常出门示人。罗从双虽不长在大兴城,但也听说过,没想到亲眼一见比传闻中更甚。
凝眉抿嘴一笑:“小郎君这模样是随了老爷,老爷就长得好看。”
沈熵看起来很年轻,最多四十的样子,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却已官至户部尚书。
凝眉语气一转,带着惋惜道:“就是委屈了姨娘,当初在余杭,谁人不夸您的才貌?向您提亲的媒人都快踏破门槛,就连通守家的周公子也对您有意,现在却只能屈身做妾,方才王姨娘和刘姨娘竟还那样说您。”
罗从双眼底掠过一丝晦暗,她愿意伺候沈熵,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家中姐妹众多,父亲官阶又低,凭着家世,她是嫁不进簪缨世家的。
她与通守家的儿子暗通款曲三年,到头来他却只愿纳她为妾,说什么两人家世悬殊,他母亲不同意这门婚事。
她不甘心,从小到大她都是姐妹中拔尖要强的那个,既然要做妾,为何不做高官的妾?
而且,不见得她一辈子就只能是个妾室,时日还长,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
来请安的人悉数走光,左氏略显疲惫地揉着额角:“说吧,什么事?”
王氏与刘氏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先开口,最后还是王氏忍不住推了刘氏一把。
刘氏从绣墩上起身,语气幽怨:“夫人,罗氏进府两月余了,按照府中的规矩,姨娘伺候老爷的日子都是定好的,她这样霸着老爷是不是对其他姨娘不太好?”
“现在管事找老爷回话都是去她的院子,弄得好像她那儿才是正房。妾身也是怕她恃宠生娇,只说今日请安,大家都到了,就她姗姗来迟,还说是因为伺候老爷上早朝耽搁了。”
王氏接着道:“真是可笑,妾身和刘姨娘也不是没有伺候老爷上早朝过,何时耽误来给您请安了。”
在罗从双进府前,沈熵每个月大半的时间都歇在她俩屋里,现在来了个罗从双,她俩连沈熵的面也见不上了,岂会不着急?
要是让罗从双在她们之前怀上身孕,那就真的要失宠了,再想到秦香楼失宠的下场,不得不求到左氏面前。
左氏看着她们脸上的焦急,心里只觉得可笑,一个男人心不在你身上,争来争去又能争什么?也真的笑出了声。
讽刺的笑声在空旷寂静的正堂中久不落地,来回轻刮说话人的面皮,刮一次脸就红一分。王氏被这寂静和目光压得惴惴,刘氏也低下头。
就算将军府落魄了,如今只空有爵位的名号,但左氏终究是将门虎女出身,那通身的气派还是挺震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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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一直蹲在地上为她捶腿,见她神色厌倦,起身朝两人道:“夫人乏了,两位姨娘慢走。”
王氏与刘氏不敢再多说什么,应喏退下。她们在府中全凭沈熵的宠爱立足,若是沈熵的心不在她们身上,就只能仰望左氏的鼻息过活,自是不敢触怒左氏。
小丫头端上安神汤,月娘搁置在高几上晾凉,对左氏说道:“我看王氏和刘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拿您作筏子。”
“今日瞧罗姨娘那样子,恐怕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被人当众挤对一点情绪都不露,这事儿只怕还没完。”
“随她们去。”左氏闭上眼,方便身后的小丫头按摩她的额角,想起今日的日子,问道:“给曹先生的礼可备好了?”
曹先生不日就要离开沈府回乡,等到了日子左氏还要携沈映疏去外院拜别。
月娘回道:“已按照您的吩咐备下,单子也已拿给老爷过目,老爷觉着礼薄又从库房挑了几幅字画添上。”
左氏轻哼一声,沈熵最好面子,这些事上做的滴水不漏。
送走曹先生离秋日还有一月,沈映疏不用读书倒是清闲下来,不过有沈映棠在,日子总不会无聊的。
是日午后,燥热的空气里总算有了几缕凉风,沈映棠叫家仆制得两根鱼竿,把沈映疏从凉席上薅到水榭里,非要比试谁钓的鱼多。
沈府水榭建在水中洲渚之上,四面环荷,仅一条青石小径与岸上相连,岸上种垂须榕树,角落里乱石灌木。盛夏的蝉叫起来没完没了,坐在四下敞开的水榭里,那蝉声犹如被风送到了耳边。
沈映疏再次揉搓发麻的耳朵,手中鱼竿上下晃动,有气无力道:“阿姐,荷池里全是锦鲤,是不能吃的。”
沈映棠坐得端正,钓起来一条红白花色小鱼,翘着嘴角道:“谁说我要吃了,我院子里挖了个小池塘,正好放进去养。”怕沈映疏中途跑了,又添了句:“你出生那年父亲放了个王八在水里,你难道不想看看十年的王八长什么样?”
“我才九岁。”沈映疏觉得沈映棠就是在诓骗她,她可没听说过王八的事,再说了千年王八万年龟,十年的有什么可看。
沈映棠见不惯沈映疏这副惫懒模样,抛出一个彩头:“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那副和田玉的棋子么,你若钓到王八我就给你。”
“真的!”沈映疏双眼发亮,那副和田玉棋子是昭宁帝早年赏赐的,质地细腻油润,是难得的珍品。
那时沈映疏还不会说话,沈熵就给了沈映棠,及至沈映疏长大后,整日闷在院子里,除了看书就是下棋,养成了棋痴,对那副棋子垂涎已久。
这下,任蝉声嘒嘒抑或鸟儿喈喈,沈映疏学着沈映棠的样儿,端的是八风不动。
落日衔山时分,明亮的日光变成了鸭蛋黄。沈妄散学回来,经过抄手游廊时,听到了沈映疏的笑声。自取灯笼后,沈映疏又来找过他几次,然而皆逢他人去了家塾,两人不曾得见。
不过沈映疏每次都留下了东西。不是藏在胸口压扁的糕点就是捂透了的瓜果,有一次甚至还带了补汤,也不知他是怎么偷拿出来的。沈妄低头笑了笑,朝水榭方向行去。
7. 辱骂
穿过垂须榕树林,踏上青石小径,离笑声渐近,人影也逐渐清晰可见。
夕阳下,沈映棠与沈映疏依偎在一起笑闹,头上的发钗金光闪烁。
跟在沈妄身后的墨染瞧得心里直打鼓,沈府没有比六娘子更厌恶自家郎君的人了,府里敢欺负沈妄的家仆,大部分都是受她吩咐。
他小声道:“郎君,六娘子在,咱们还是不过去了吧。”
平日为了秦香楼在偏院能过得舒坦些,沈妄都会尽量远离沈映棠,不去惹怒她。但现在看到此景,心中却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他往前行了数十步,又忽地顿住。
墨染在旁急得抓耳挠腮,不知今日郎君是撞了什么邪。
折腾一下午,沈映疏换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小径边上的太湖石缝里钓到了那只王八。王八竟有木盆大小,她惊呼着,跟沈映棠合力才将王八拉上岸。她们带来的瓷瓶装不下,扑腾着差点掉回池子里。
沈映疏急得直跺脚,一抬头恰好瞥见站在不远处的人,脸上绽开笑容,想也没想扬声道:“喂!家奴,快过来!”她指了指沈妄,又指向地上的王八:“快去找个能装下它的家伙来,要大的,桶或木盆都行!”
沈妄的眼神一暗,目光从地上那只硕大的王八缓缓移到那张写满理所当然的脸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错愕与失望直冲心头。
在声声催促中,他薄唇微抿,一字一句道:“沈、映、疏,我不是你的奴仆。”
沈映疏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这么凶做什么!前几次见面她见沈妄瘦弱,穿着打扮不好,就连住的地方也甚偏僻,压根没往其他方面想过。现在仔细瞧瞧,他虽瘦弱却挺拔如松,衣着简朴却轩昂从容,这一身的气度确实不像家仆,难道是寄居在沈家的族亲?
沈家有不少上门打秋风的远房亲戚,她曾听擒芳说起过,如果真是族亲,倒是她的不是了,也不怪别人会动怒。
就在这时,沈映棠一个人按不住那王八,抬头想叫沈映疏帮忙,却看见了沈妄,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是谁在说话,一瞬间怒气就冒了出来。
她上前一步,将沈映疏挡在身后,下巴微抬,轻蔑地开口:“不过是个不知道打哪儿钻出来的‘野种’,你还真当自己是这府里的主子了?”
沈映疏满脸震惊,不敢置信地去看沈妄。
沈映棠对沈妄的厌恶毫不掩饰,将“野种”二字,咬得掷地有声。当年若不是他与秦香楼出现,母亲也不会早产,伤了身子再也不能生育,更不会因此落下病根,一到冬天就咳嗽不停。
而她,明明是沈府的五娘子,却比这野种还小几个月,大兴城里那些个世家小姐哪个不因此嘲笑她?当着她的面唤她六娘子,是说她连野种都不如呢!
沈映棠恶狠狠地盯着沈妄:“连咱们府里签了死契、有正经名册的家生子都不如的东西,你也配同我们说话?方才阿弟使唤你,那是看得起你,你倒好,蹬鼻子上脸,还敢出言不逊?”
顿了顿,眼神仿佛看污秽般上下扫视:“母亲替你取名为‘妄’,就是要你始终牢记自己的身份,不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不会忘了自己叫什么吧,鸦奴?”
那刻毒的话如同鞭子抽在背上,沈妄这些年不知听了多少,却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令人感到尖锐的刺痛。
他本能地挺直脊背直看着沈映疏,可什么也没等到。
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离开水榭。
没人看管,地上那只王八四爪翻腾了一番,最终“扑通”一声掉回了水池里。
沈映棠发泄完自己的愤恨,回过神来探究地看向沈映疏,问道:“你之前见过他?”
先前沈妄的那句话表明了两人早已认识,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自己的傻弟弟:“我知道当年你还小,对发生的事不清楚,但我要告诉你,沈妄可不是什么好人,跟他小娘一样,小小年纪就会讨好父亲了,心机深沉且阴狠着呢!”
说沈妄阴狠,是因为当年发生的一件事。刚开始秦香楼带沈妄上门认亲,沈熵对突然出现的儿子喜之若狂,不顾动了胎气的左氏,坚持要纳秦香楼为侧夫人,并亲自教沈妄读书写字。
直到沈映疏出世后,沈熵对沈妄的疼爱才淡了些,一心扑在嫡子身上。
秦香楼为了再生下一个孩子争宠,私下多次让沈妄受伤称病,借此让沈熵留宿在自己的院子,不料被管事嬷嬷发现了实情。
怕被人揭发,才六岁的沈妄听信了秦香楼的挑唆,趁管事嬷嬷睡着时用枕头闷死了她。
这件事传到沈熵耳中,他觉着沈妄小小年纪却心狠手辣,对他没有了以前的喜爱,渐渐冷落下来,秦香楼则被关到了偏院。
想起被沈妄活活闷死的那个嬷嬷,沈映棠至今仍心有余悸,幸好父亲没有轻信秦香楼的话,否则现在被关在偏院的就是母亲了。
沈映疏看着岸边的垂须榕树发怔,早听不见沈映棠在说什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会是那个野种呢?
这段时间的一幕幕历历浮现,沈映疏既懊悔又愤怒,她竟然讨好伤害过母亲的人!不由恨恨道:“阿姐放心,我不会让他好过的。”话音未落,拔腿就跑,不顾身后沈映棠的呼喊。
……
沈妄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看书,对水榭发生的事毫不在意。墨染站在一旁,心中酸涩,六娘子一番话,字字诛心,连他听了都愤怒难当,五郎君只会更难受。
他走到桌边想倒杯茶给沈妄喝,院门却忽然被人用力撞开,重重砸到院墙上,“哐当”一声巨响,随后是沈映疏的叫骂。
“野种,你这个骗子,把云锦还我。”
墨染手一抖,差点摔了茶壶,那云锦和药膏竟是七郎君给的?难怪郎君一直不愿用。
再看沈妄,他一副早料到会如此的神情,闭上眼睛淡淡道:“去取包袱出来。”
墨染应喏,赶紧去箱笼里翻找包袱。
帘子被粗暴地掀起,沈映疏等不及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卑鄙无耻的小人,看我被耍得团团转,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你这个不要脸的骗子!”
沈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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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地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才道:“我骗你什么了?我从未向你索要过什么吧,那些东西不是你自己硬要塞给我的吗?”
沈映疏哽住,沈妄这话说的没错,那些东西确实是她非要送的,可……那是因为她不知情啊。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在我来时说清楚,反倒眼睁睁看我笑话。”
笑话?原来在他看来与自己交往是一场笑话。
沈妄心中冷冰冰的,反问道:“你要我说什么,说感谢你的话吗?感谢把我当仆人,还好心施舍我你不要的东西?”
“你……”沈映疏送东西时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但她才不想跟沈妄解释。恰这时墨染捧着包袱过来,她劈手夺过打开,见到药膏眼睛一眯,拿起来扔到沈妄怀里:“我向来恩怨分明,你帮了我一回,药膏便赏你。但这云锦……”
说着将云锦狠狠掼在地上,“你不配!我就是绞了、扔了,也轮不到你用,你与你小娘一起欺负我母亲,你们都不是好人!”说完抬脚踩了上去。
墨染惊呼一声,蹲下身去:“七郎君,这云锦精贵着呢。”沈映疏不让他捡,更用力地踩着。
没人注意到沈妄听见秦香楼的名字时,握着书本的手骤然攥紧,眼眸变得阴沉。
在沈映疏说完最后一个字后起身朝她逼近,椅子腿在地砖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墨染惋惜好好的料子废了,听到声响抬头,不禁打了个哆嗦。主仆多年,他对沈妄的情绪转变还是能分清的,此时的沈妄显然是怒极了。
他冲上前紧紧抱住沈妄的胳膊:“郎君使不得,使不得啊!七郎君年幼,他胡乱说的。”若真伤了这位金枝玉叶的七郎君,沈妄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可他身为贴身奴仆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沈映疏也被沈妄的眼神看得心头一悸,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为什么这样看着她?方才在水榭也是这种眼神,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可做错事的人,分明是他和他小娘!想到这里,沈映疏昂着头,不服输地回瞪过去。
对峙片刻,沈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果然,就不该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他抬手推开墨染,弯下腰。沈映疏正准备张嘴再骂,却见他捡起地上的云锦塞到她怀中,然后将她往门外推。
他的动作不算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转眼就把她推到了门外。
沈映疏反应过来时院门已被沈妄从里面关上,还落了门闩。
他竟然敢动手?
沈映疏气得胸口涨疼,咚咚捶门:“沈妄,你开门!你这野种,竟然敢推我!我要告诉父亲,让他责罚你!”
见里面没动静,她更气了,抬脚就往门上踹,可门里的人始终不理她。她只得又踹了两脚出气,走时撂下狠话:“你今后最好避着我走,要是让我看见你,必打得你满地找牙!”
脚步声渐渐走远,门后的沈妄依旧站在原地,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墨染在他身后看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8. 家塾
晨醒起床,沈映疏坐着让擒芳擦脸。
屋子里,月娘拿了本册子来回地走,稍后过来问她:“郎君,房里的东西都点齐了,您看看要带走哪些东西,奴婢好记下来。”
昨日被沈妄气到,沈映疏夜里没睡好,现在还迷迷瞪瞪的,呆呆地问:“带到哪儿去?”
月娘无奈,才说完没几日,她又忘了。“您要去家塾读书,就不能住在内院里,得从福寿堂搬到前院去。”
沈映疏“哦”了一声,一下子精神起来。
她早就想搬了,一个人住,没有左氏在旁时时管束,不知道有多自在,兴奋道:“全是旧东西,搬走做甚,吩咐管事置办新的。”
“那灯笼呢?”月娘指向床头,也不知道沈映疏从哪里捡回来的,都不许人碰。
沈映疏的目光触及灯笼,霎时像被针扎般快速移开,气哼哼道了句“丢掉”,便起身往前一进的院子向左氏请安。
没想到沈映棠今日起得比她还早,此刻已经在同左氏吃早膳了,悄悄朝她眨眼睛。
左氏一看到沈映疏就沉下脸,训斥道:“你看看你那脸色,可是又躲在被褥里看话本了?你都多大了,还这么不着调,这样子怎么去家塾读书?不如趁早告诉你父亲,让他死了这条心。”
沈映疏一愣,笑容凝固在嘴角,委屈道:“没有看话本,就是没睡好。”
左氏哪里会信她,训斥的话越发重:“谎话张口就来,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谁教的你这样说话?”
沈映棠虽见惯了左氏训斥弟弟的场面,但还是觉得左氏说得过了,打圆场道:“阿弟许是做噩梦才没睡好,上次我去他屋里瞧了,是真的没有话本子。母亲先让阿弟吃早饭吧,冷了伤胃。”
“你知道什么,下三滥的东西,她当宝贝似的藏,要不是仆妇扫洒时见地砖松了撬起来看,我又怎么会知道。”左氏说起来一肚子火,夜里窝在床上点灯看书,也不怕把房子烧了。
这下连沈映棠也不敢吭声,低头默默喝粥。
左氏最气的还不是看话本的事,而是沈映疏做事莽撞。她的身份毕竟不一般,眼看就要去家塾读书,要是还这么不知所谓,早晚要闯出祸来。
“从今天起,你不许再出院门,与茂春一道跟着方嬷嬷学规矩,听见没有?”
“……听见了。”沈映疏擦干脸上的泪,低声应道。左氏脸色稍缓,吩咐仆妇添碗筷。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沈映棠拉着沈映疏回到卧房,左看右看,笑问道:“那块地砖在哪儿,让我看看。”
“阿姐!”沈映疏还委屈着呢,沈映棠偏来笑话她。
“好好好,不看。”沈映棠抬手打了个响指,让贴身丫头品梅把东西拿进来放在桌案上。“别怄了,和田玉棋子我给你带来了。”
沈映疏破涕为笑,打开棋盒把玩,和田玉油润细腻的手感弄得她心痒痒,迫不及待要与沈映棠对弈一番。
沈映棠靠在罗汉床上摇手拒绝:“你知道我不耐烦这个。”她记起今日来的目的,坐直身子:“对了,你昨日后来去哪儿了?”
被仇人关在门外,在沈映疏看来是奇耻大辱,支支吾吾不肯说。
沈映棠斜睇着凑近:“你不会是……去找那个野种被他教训了吧?”
“怎么可能!”沈映疏激动地提高声音,在沈映棠怀疑的目光中弱了下去,“阿姐,你上次说自有安排,是什么安排?”
她坐到罗汉床上追着道:“你可不能让那野种好过。”
沈映棠笑容一沉:“你放心吧。”
沈妄走出甬道,黑暗退去,阳光洒满全身。他却感觉不到暖意,衣裳早被冷汗浸湿,紧紧黏在伤口上,每走动一步疼痛便成倍地涌上来。
他将头抵在墙上,疼得直喘气。
“哟,五郎君这是怎地了?”
三个家仆打扮的人停在西内门前,地上放着两只木桶。站在最前面的人是左氏的心腹管事田成,生着两撇山羊胡,一双绿豆眼,肚腹鼓胀如箩,方才那句话便是他问的。
这行人显然早就等在这儿了。其中一个嬉笑道:“五郎君中暑了吧,瞧这满头大汗的。”
田成扭头便骂:“没眼力见的小鳖孙,秋高气爽中的什么暑?不过……”他眼睛滴溜一转,阴阳怪气道:“不是中暑也是身上燥热,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五郎君热得难受?赶紧给五郎君灭灭热气。”
“是,小的这就去。”那两个家仆交换眼神,脸上同时浮起不怀好意的窃笑,拎起木桶就朝沈妄泼去。
一桶接一桶兜头淋下,腥臭铺天盖地而来,那是刷过夜壶还混了厨房馊水的污水。
田成捂住口鼻走上前,警告道:“这是七郎君特地交待的,五郎君日后可千万记得谁才是府里的主子,要是再敢对七郎君不敬,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的。”
沈映疏……沈妄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抬起头,眼里满是戾气。
田成脸上得意的笑容僵住,肥硕的身躯打了个冷颤:“你……你这是什么眼神!”
另外两个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举着木桶的手悬在半空,惊疑不定。
先前嬉笑的那个家仆挽起袖口,啐了口:“一个野种,胆敢对您不敬,让小的教训教训他。”
田成被看得头皮发麻,到底记得自己的身份,平日里苛待辱骂就算了,真动手坏了规矩沈熵恼怒起来没人能保他。
只嗓音尖利道:“老爷早吩咐过不准任何人来偏院,五郎君既不听吩咐,那就好好受着吧。”他越说越快,仿佛声音大就能驱散心底刚冒头的寒气。说完忙不迭地朝两人挥手:“走了走了!小子们赶紧的,别让这里的脏臭沾上。”
直到三人走出西内门,沈妄紧绷的身子才猛地一松,几乎脱力滑倒。
伤口浸了脏水泛起针扎火燎般的疼,他却无知无觉,反倒望着角落里的一丛青竹发笑。沈映疏到现在都还住在福寿堂里,他为什么不能见自己的娘亲?
二进小院栖云台是离内院最近的一个院子,沈映疏搬离福寿堂到那里去住,是在去家塾的前几天。
左氏把月娘提拔为栖云台的管事,又拨了大丫鬟擒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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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射兰,其余的小丫鬟和粗使婆子俱是从福寿堂挑选的。
茂春也住了进来,就在一进院的耳房里,方便伺候沈映疏上下学。
家塾原本与沈府同在平康坊,随着学生增加,原先的院子就小了,只得在附近的宣阳坊另觅了处大宅子。因学生年纪不同,分为蒙学班与经学班,并聘请两位先生授课。
去家塾的第一天,沈映疏起了个大早,对于被关在院子里长大的她来说,能去家塾读书是件很令人激动的事。她前几日就已经高兴上了,但想到要跟沈妄见面,又不得劲起来。
茂春背着箧笥在旁引路:“郎君莫恼,小的打听清楚了,您上的是蒙学班,由白先生授课,五郎君则在经学班,是徐先生授课。一西一东,中间隔了重院子,你俩不会碰见的。”
大燧朝科举考试的内容主要是策问,即一些有关时事政务、经义等方面的问题,而这些又都是经学班的授课内容,一般学生都为童生或秀才。
沈映疏停下来反问:“沈妄已经是童生了?”
“是秀才,五郎君去岁就成了生员。”十三岁的秀才郎,虽不罕见,但传到府里还是惊起一阵波澜,就连沈熵私下都找徐先生问过沈妄举业的事。
茂春见沈映疏脸色不对,改口道:“他不得老爷喜爱,除了读书没有仕途可走。哪像您,将来靠着老爷的荫庇就能入朝为官,不用吃那等苦头。”
这是夸人的话吗?沈映疏嫌弃地扭过头,想到沈妄那一屋子的书,他那么用功,能过童试也是应该的。
宣阳坊离得并不远,与沈府只相隔一条街道,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到了,沈映疏在管事的指引下先去斋舍拜见先生。
白先生名籍,不惑之年,曾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说是得罪上司升迁无望,无奈辞去官职成了教书先生。
房门被人从里面闩上,管事敲了敲,里面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等着,还差破题。”三人等了半刻,从屋里出来一个学子,对着管事匆忙施礼后,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走了。
管事见怪不怪,对沈映疏解释:“白先生历来对家贫子弟多有照顾,私底下常行接济之事,也因此颇受学生尊敬。”
原来,家塾中除了少数门阀子弟外,剩下的大都是家中无资延师的人,靠着和沈家的一点关系入内附读。
沈映疏点头,白先生一直名声在外。
斋舍内,白先生坐在桌案后,一手持书一手端茶,沈映疏上前拱手给他见礼,礼毕无人叫起。稍顷,手微酸轻颤,她禁不住抬首又唤了声“先生”,却见白籍已忘了吃茶,一双细长丹凤眼死死地锁住她。
沈映疏心里一紧,低头打量自身。
今日衣裳是月娘早就备下的,身穿青灰圆领袍,腰系布帛算袋,脚着乌皮六合靴,普通学子装扮,并无不妥。再抬首,白籍已放下茶盏,笑着对她道:“传闻所言非虚,沈七公子果真似菩萨座下的仙童,让白某一时失了神。”
从斋舍出来,沈映疏心里仍不得劲,不及多想,又在管事指引下一一拜见同窗,自此在家塾读起书来。
9. 闯祸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唯一让沈映疏感到不适的,是尚书令家的小公子司马云和他的那些个跟班们。
司马云仗着家世,在家塾里横行无忌,众人畏惧他的权势,无不巴结讨好。
他见沈映疏同是权贵之后,便有了几分攀比之心,三番数次拿话挑衅。又见沈映疏生得唇红齿白,联想到沈熵早些年攀附将军府的发家事迹,背地里你言我语,将沈映疏传成了沈熵第二,日后也是要背靠大树好乘凉的。
这些话传到了沈映疏耳中,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两人在课堂上大吵一架。沈映疏寡不敌众,当场红了眼眶,幸得白先生出面解围,此事才揭过,司马云也安分了一段时日。
而司马云的跟班们大都是沈家的部分族亲。按理,这些依附沈家的人该对沈映疏心怀感念才是,可人性难测,这些人见沈映疏吃穿住行无一不精,心中愤懑不平。几次跟在司马云后面出言不逊,沈映疏看在同祖同宗的面上,皆不与他们计较。
这日早课,沈映疏甫一进门,迎面便被什么东西涂抹在了脸上,一股浓郁的香气直扑鼻腔,熏得人几欲呕吐。她拿手一揩,竟是女儿家施妆用的胭脂。
门后传来司马云得意的笑声,他晃着手中的胭脂盒跳出来:“沈七郎,这胭脂抹你脸上比抹红娘脸上还好看,我看你是投错了胎,女娇娥偏做男儿身,不如以后大伙儿都唤你‘沈七娘’如何?”
大兴城的倚红院是个迎来送往的去处,而红娘是那儿的花魁,众人哄堂大笑。那些不怕事儿大的,拍手喝声,更有甚者当真叫起“沈七娘”来。
沈映疏就算不知道倚红院干的什么勾当,听到大家伙的笑声也明白了几分,气得浑身发抖。
她处处忍让司马云,反倒让他以为自己怕了,行事越发无所顾忌起来。此刻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将左氏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上去就给了司马云一拳。
“你敢打我?”司马云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挨了拳头,这让养尊处优的他如何忍得下?扔掉胭脂抓打沈映疏,二人扭打在一处。
茂春与其他书僮在外边吃茶,听见里面吵嚷,忙都进来。只见众人已乱作一团,桌椅翻倒,书册乱飞,慌得各劝各的主子。
司马云的书僮平日里借着司马家的势欺压人惯了,见自家主子被人欺负,哪有不相帮的,说是去劝,暗地里则是拦住茂春,好让司马云打沈映疏。
这可苦了茂春,挨了好几拳才把缠斗的两人分开,拦腰抱住沈映疏转了个身,嘴里不住喊道:“小祖宗,您忘了夫人说的话了?”
司马云得了便宜还不够,见沈映疏被拉开,笑着让书僮也大声唤“沈七娘”。
他的那些跟班们,趁势叫得更大声了,乱嚷声快要掀翻屋顶。
茂春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喝骂道:“小王八羔子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老爷心善允你们附学读书,却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等我回去禀告了老爷,将你们统统撵出去,到时候看你们求爷爷告奶奶找谁去。”
有些胆小的,怕闹大不能来此进学,当真被唬得住了口。
茂春又去劝沈映疏:“郎君别跟这些贱皮子一般见识,老爷夫人知晓了自会处罚他们。”
沈映疏怒火上头哪里听得进去,使劲挣脱不得,双手乱抓,无意间抄起案台上的砚台便掷了过去。
“砰”的一声,司马云的笑声戛然而止,捂住鼻子蹲在地上,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片刻就流了一地。
“啊,流血了!”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屋中顿时一片哗然,有人惊呼,有人窃笑。有人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快步走向管事的住所。
夜幕降临,一辆马车嘚嘚驶进垂花门,守在门口的家仆满脸惊慌,车未停稳便慌忙上前放置脚踏。
今日的沈府不太平,人人皆知小郎君犯了大错,深怕一个不小心被迁怒上,一整日做事都战战兢兢的。
沈熵一脸怒容下了马车。白日在宫中,他正与司马炎及几个大臣商讨北伐高句丽的事,说到关键处,却被司马家匆匆赶来的奴仆打断。
只见那奴仆附耳低语几句,司马炎立刻沉了脸色。他尚未明白发生何事,就被司马炎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了一顿,直说他教子无方。
他位高权重已久,早忘了被人训斥是什么滋味,这么多年一直被人巴结奉承,何曾受此等羞辱?可司马炎是尚书令,是他的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如何能反驳?
等他知晓缘由后,吓得脸色都变了,司马炎的嫡子五年前病逝,只留下司马云这个孙子,平日里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沈映疏倒好,一出手便将人伤得如此之重,听家仆说司马云的血湿了整件衣裳。
沈熵当即便吩咐管家备下厚礼,去家塾拉上沈映疏登门谢罪。
在司马府,自然又是一番训斥,可自家理亏在先,他也只能做小伏低生生受着,憋了一肚子的火。此刻回到府里,这火气终是爆发出来,抬脚便踹向那家仆。
家仆疼得眼前发黑,觉着自己的肋骨只怕断了,却不敢呼痛,跪在地上连连告饶。
他愈发不耐烦,回身朝车里怒吼:“逆子,还不赶紧滚下来!”
沈映疏低着头被一把扯下车,膝盖重重磕在地上,霎时就疼出了泪花。
“你还有脸哭?我的脸都叫你丢尽了!”沈熵怒斥着,拖起沈映疏就向西院的祠堂拽去。
一直等在垂花门的左氏听见声响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方嬷嬷。
沈映疏是第一次见沈熵发这么大的火,何况还是对她,在马车上就已经感到怕了,眼下见到左氏立马伸出手去:“母亲救我!”
方嬷嬷去拉沈映疏的手,把她往怀里带,再见她嘴角乌青,额头凸起一块红肿,直呼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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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公子下手也太不知轻重,郎君这是受了多大的苦!”又对沈熵说道:“老爷,这件事是司马公子有错在先,您说郎君几句就是了,她明事理不会再犯……”
“闭嘴!”沈熵厉声打断,“尔等贱婢,只顾哄着郎君,事事顺他心意,才将他宠成如今无法无天的样子。今天我非教训他不可,谁再多说一句,我就动家法!”
左氏得了管家的信后,心里也是气极了。
去家塾前她曾耳提面命过沈映疏,要她低调行事,切不可惹是生非,没想到才去两个月,就闯下这等大祸。但沈熵气成这副模样,生怕他将沈映疏打出个好歹来,忙上前阻拦:“老爷,您千万息怒,映疏身子骨弱,她受不住啊!”
“身子弱?我看他好得很,都能动手打人了。”沈熵脸色阴沉得快要滴水,今日被司马炎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训斥,他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受到了羞辱。“连个孩子都管教不好,将军府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听见这话,周围的仆人立即低下头去,恨不得缩在阴影里,不让人发现。
左氏怔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老爷什么意思?”
沈熵嗤笑:“什么意思?你不是连我几时去姨娘屋里,吃的什么,做的什么都一清二楚吗?王氏和刘氏私底下挤对双儿的事你别说你不知道!要不是双儿通情达理劝我,你以为你还能这么跟我说话?”
“左潇!沈夫人你不当有的是人当,日后别再跟我耍那些小聪明。”他用力拉开沈映疏,对着身后的管事喊道:“去把五郎君叫来。”
沈妄跟着管事赶到祠堂,还在廊下便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他跨过门槛,见沈映疏背对着跪在祖宗牌位前,听到他进来,挺直了脊背。
他早知道沈映疏是个顽劣的,会爬树、翻窗、捉王八,骂起人来牙尖嘴利,半点没有左氏口中的病弱模样。
白日在家塾听到消息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到惊讶,只是没想到那样瘦小的一个人,站起来将将及他下巴,竟然也能将司马云的鼻骨打折,想来气得不轻。
沈熵余怒未消,看见沈妄进来,怒喝道:“孽障,跪下!”
沈妄顺从地跪在沈映疏身边。沈映疏倏地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伤,压抑着不哭出声,却止不住抽噎:“……这、这是我的事,与他无关,父亲要罚、罚我一人就是……”
“你还敢说!”沈熵见沈映疏仍不知错,心中怒火更盛,抬手就要往他脸上抽去。沈映疏惊呼一声,本能往身侧人的怀里躲。
“既不怕受罚,你又躲什么。”沈熵到底没狠得下心,挥到半空中的手硬生生收了回去。
沈映疏这才发现自己躲到了沈妄的怀里,而他竟也抬手护住她的头。热意涌到脸上,她一把推开沈妄跪直身子,却又忍不住偷偷斜眼打量,他的双手似有些僵硬,缓慢地垂在身子两侧。
10. 迁怒
“哼!”沈熵不再看沈映疏,转而将一腔怒火倾泻到沈妄身上,厉声喝问:“我问你,你七弟在家塾中的事你知不知情?”
沈妄沉默了一瞬,自上次水榭一闹后,沈映疏显然是有意在躲他。两人走同一条路去家塾,却从未碰见过,他更不可能主动去打听他的事。
“不知。”他淡声回道,声音平稳无波,甚至没有抬眼。
这近乎淡漠的态度惹恼了沈熵,声音陡然拔高:“不知?身为兄长,训导幼弟乃是本分,你竟敢如此推诿塞责,我看你是全然没把沈家的规矩放在眼里!”话音未落,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啪!”
清晰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祠堂里炸开,沈映疏脑海里轰然一片。
她看见沈妄的头狠狠偏向一侧,脸颊瞬间红肿,水榭里,沈妄失望的眼神浮现在眼前。
沈熵犹不解气,接着问道:“今日映疏犯下大错,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可知错?”
沈妄抬眸直视沈熵,因他冷落,小娘被关进偏院,他也遭府中下人欺辱。此番将他唤来,也是因为要给司马炎一个交代,可又舍不得对沈映疏动手,只能将怒火全发泄在他身上。沈妄很想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惹他厌恶至此。
“我无错。”
质问的目光彻底点燃了沈熵心头积压的怒火:“你竟敢顶嘴?”他怒不可遏,再次扬起手。
“父亲!”沈映疏想也没想扑在沈妄身上,哭喊道:“我错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打司马云,您要打就打我吧。”
巴掌差点落在沈映疏身上,沈熵惊出一身冷汗,急切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开。”
其实白日在家塾看到司马云满脸的血后,沈映疏就后悔了,后悔不该那么冲动,现在沈熵又发那么大的火,她实在是害怕。
怕沈妄也变成司马云那个样子,并且是因为她,哭喊道:“他没做错什么,错的人是我,您要打就打我。”
“你……逆子!”沈熵气得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他一番苦心是为了谁!朝外大吼道,“管家。”
“小的在。”管事站在门外拱手,只听沈熵吩咐道:“他们俩就在这儿跪着,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起!”
“是。”沈熵走后,管事从外面锁上了院门。
祠堂里只剩下沈映疏低低的啜泣声。长这么大,别说罚跪祠堂,就是沈熵大声对她说话,也不曾有过。今日,沈熵是真的吓到她了,连解释也不愿听,还差点动手打她。
她侧头看去,长明灯将沈妄的影子拉得细长,整个面容躲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的伤,只知道他直挺挺地跪着。
他是自己的仇人,看他被打本该畅快,可沈映疏心中却冒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这件事,本就不是他的错。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至少应该道歉,但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口。
被愧疚与害怕的情绪拉扯着,沈映疏又哭了半晌,眼睛都肿了,连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深秋,夜来凉意渐生,冷风从敞开的窗牖吹进来,刮在人身上有了初冬的寒意。
左氏坐在窗前恍然未觉,从垂花门回来后就未再动过。
方嬷嬷掀帘进屋,走过去关上窗子,“夫人,老爷没有动手打郎君,罚她在祠堂跪着,听管事的口吻,约莫要明早才能出来。奴婢已托管事拿了护膝和药膏进去,郎君今晚不会太难过。”
她看着左氏的样子,悲从心起,沈熵最后那句话,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夫人,您别难过,老爷那是气极了……”
左氏静静坐着,她嫁给沈熵马上就二十三年了,从豆蔻年华熬到人老珠黄。
刚成亲时,举将军府之力托举他的仕途,为他打理府宅,免他后顾之忧。成亲第四年婆母病重,她大着肚子侍奉,为他尽孝,累得见了红差点保不住映兰。也不曾拿这些琐事去烦扰他,就怕朝事繁忙让他分了心。
他在朝堂上渐渐站稳脚跟,开始夜不归宿,他说是公务,她也信了,不去盘问随身伺候的下人。他想要嫡子,她就为他连孕六胎,以至伤了根本,后来他要纳妾,她也依了他。妾室纳了一房又一房,只当自己看不见。
她一直以为夫妻之间,没了情谊相敬如宾总该做得到吧。可她做了这么多,他却当着下人的面斥责她。一府主母,他是一点体面也不给她留啊。
左氏不知道为什么,伤心的事却直想笑。她是想笑自己,嘲讽王氏和刘氏看不清,可她呢?她又何尝看清了?
看清了却放不过自己。她想不出为何一个人能无情到沈熵这般,他是没有心的吗?
方嬷嬷叹息一声,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日清晨,沈映疏被管事叫醒时,天蒙蒙亮,供桌上的长明灯将要燃尽。
她揉揉眼睛,环顾四周,祠堂里并没有沈妄的身影,疑惑地问:“那个野……沈妄呢?”
管事搬来一把椅子扶她坐好,回道:“五郎君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没多久,小的推门他才走的,老爷的吩咐他不敢不听。”管事连汤婆子也带了来,就要蹲下身去暖沈映疏僵硬的膝盖。
沈映疏思忖片刻,推开管事追了出去。
跑过穿堂,远远地看到沈妄的背影,步履蹒跚,走得并不快。她刚想大喊站住,忽见廊下有几个婆子在扫洒,还有家仆挑着木桶经过,频频朝这边看来,立时噤了声。
管事气喘吁吁追上来:“七郎君,肩舆已经备好了,您坐那个回去。”
沈映疏眼睁睁看着沈妄走远,心中滋味难明。
沈熵似觉得单是罚跪祠堂不足以向司马炎交代,对外放出话要将沈映疏关禁闭,什么时候司马云好了她什么时候出来。
于是,沈映疏再去家塾时已是冬月,大兴城中已落过数场大雪。
出门前,月娘给拿来兔毛风领给沈映疏围上,再次叮嘱她:“手炉、汤婆子奴婢都备下了,就装在箧笥里头,您要是冷记得让茂春拿出来用。”
茂春背着箧笥候在廊下,迎上沈映疏担忧的目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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咧咧地笑了:“郎君别担心,小的皮实,二十棍子算甚,早没事儿了。”
那日事发后方嬷嬷气茂春没保护好小郎君,亲自押着去管事那里领了罚,整整二十棍子,半个月没下得来床。
沈映疏听后自责不已,禁闭结束后给他送去了好些补品。她抠弄自己的手指,声音很低:“月娘,我不想去家塾,像以前那般找个先生在府中授课不行吗?”
月娘知道这次的事情把她吓着了,若是可以,左氏又何曾希望她去家塾。安慰道:“老爷与司马大人谈过了,这次都是误会,以后司马公子不会再欺负您的,您别怕。再说,您不是一直都很想出去玩耍吗?要是整日被关在府中,您该觉着闷了。”
茂春也劝道:“是啊郎君,家塾里人多,一起读书才热闹。”沈映疏仍是恹恹,他嘿嘿一笑:“听说上月宣阳坊新开了家糕点铺,您难道不想去尝尝?都城里许多达官贵人都去光顾过,味道没得说,路线小的都查好了,散了学咱就去。”
沈映疏垂下头,不再说话。
出了二门,影壁前停着一辆马车。大兴城位于北方,冬天气候寒冷,下了雪积在路面不利于行走。
而车厢里放着炭盆,坐车去家塾,一路都不会冷,只不过马车宽敞,只能走大道,要多绕些路。
学堂里热闹得很,司马云的座位上围了一群人,讨好的,巴结的,故作关心的,七嘴八舌地嘘寒问暖。见沈映疏进来,皆静默不言。
司马云身着银鼠裘衣,玄狐皮领称得他一脸贵气,小脸白净红润瞧不出被打过的痕迹。
他从鼻腔里轻哼一声,甩了沈映疏一记眼刀子。
沈映疏脚步微顿,旋即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座位。
咚咚咚,一个人影快速窜到她案前,司马云双手叉腰:“关禁闭的滋味不好受吧?告诉你,若非沈大人领你登门道歉,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世上就没有能欺负小爷的人。”
他转身欲走,又回头撂下一句:“还有,上回不过是你偷袭得手,你若是光明正大地来,小爷一拳就能将你撂倒。”
“就是,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小身板儿能打得过谁。”
蒙学班的学生七岁至十五岁不等,司马云就比沈映疏大,个子也高些,上次打架沈映疏没少吃亏。
周围的人再次起哄,登时鼎沸起来。
“肃静!学堂之上不得喧哗。”白籍突然出现喝住众人,在他严厉的目光下,众人悻悻散去,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白籍看到沈映疏也在,突地变了脸色,笑眯眯道:“沈七公子回来了。”
他的目光缓缓滑过沈映疏的眼睛、脸颊、嘴唇,最后停留在略显单薄的肩头,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天冷,公子要注意保暖才是。”
打量的目光和刻意放缓的语调令沈映疏头皮发麻,那股面对白籍时的不适感又攀了上来。
她强压着后退的冲动,蹙眉拱手:“多谢先生关怀。”
白籍深深看了沈映疏一眼,转身踱向讲台。
11. 刺痛
午时过,天空飘起了雪花,初时无声,渐渐密集如撕碎的棉絮,窸窸窣窣落地。及至散学,路面的积雪已没过脚踝。
茂春进来整理书本,摸到带有余温的手炉,道:“还是月娘想得周到,下半晌落了雪后愈发地冷,郎君没冻到吧?”
沈映疏摇头,等茂春背上箧笥一前一后走出学堂。转过回廊,听见一阵说话声,是沈妄与徐先生,两人在谈论策问的事。
徐先生手捻胡须问道:“《道德经》论圣人之治有云: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你作何解?”
沈妄一手为徐先生撑伞,一手负在身后,边走边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是以,无为应作无心于为解,即圣人之治非无为,而是为之当为,无不当的为、不妄为,涤除民心杂念,淳朴民风。如此,天下方能大治。”
徐先生微微颔首,又道:“既如此,为何近日观你文章,论“不仁”中,笔锋犀利言辞刻薄,字字如刀竟似要劈开天地,斩断古今?”
沈妄默然片刻,声音低了下去,却足够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到沈映疏耳中,只听他道:“……学生所见所闻,皆是冷酷,如何能令笔下生出春风?”
徐先生似乎轻叹了声,颇有些语重心长:“九川,以你之质,他日必定高中。若只一味宣泄,则如猛火燎原,寸草不生,徒留焦土。你需记住,善救人,无弃人,善救物,无弃物。做人为官,不可心藏戾气。”
九川?沈映疏敛眉寻思,许是徐先生为沈妄取的表字。等她再看过去,两人已朝院门走远了,后面的话听不清楚
祠堂过后还是没能道歉,欠了沈妄人情,沈映疏心里说不出的别扭。犹豫一瞬带着茂春绕道走了,斋舍那边有段游廊也能通往停放马车的院子。
离斋舍还有一射之地,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在前面撑伞走着。待沈映疏看清是谁后,反手拉着茂春躲在太湖石后面。
茂春仔细看了片刻道:“是白先生与沈延。”
沈延也是蒙学班的学生,而且是众多学生中最得白籍关照的那一位。也不知是沈家哪一脉的亲眷,家中很是清贫的样子,十三岁瘦弱得像枝柳条儿,看起来风流羞怯。
“沈延应是来整理白先生斋舍的。”茂春继续说道。
沈映疏听见这话,问他:“你知道白先生与沈延的事?”
茂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您上课时小的无聊,就多嘴与其他公子的书僮聊了几句。他们说沈延家一贫如洗,四季的衣裳都是白先生送的,沈延知恩图报就常在散学后帮白先生扫洒斋舍,故小的才有此猜测。”
“白先生真是个大善人。”茂春感叹完,发出疑问,“郎君,您做何要躲?”
此时白籍与沈延正站在檐下收伞,而后进入斋舍并关上了门。
沈映疏想了想,无论是家塾还是朝堂,认识白籍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或许那些不适是自己多心的缘故。
“没什么,走吧。”
雪下得遮天蔽日,马车在二门停下。擒芳提前就带着仆妇等着了,待沈映疏下车,便上前为她打伞、披大氅、递手炉,伺候她换上雪靴。
不住地唠叨:“看天色明日指定还下呢,一来一回就怕伤了风,小郎君不如告假吧,在府中读书也是一样的。”
沈映疏好笑道:“晋人孙康,家贫尚能映雪读书,我有你们一大帮人伺候,岂能这点苦都吃不了?你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当心传到父亲耳朵里赏你一顿好打。”
擒芳嘟了嘟嘴:“奴婢一心为了郎君,郎君却说风凉话。”
射兰端着碗姜汤靠近,打断擒芳:“挨打受罚的先不管,郎君快趁热把姜汤喝了,去去寒气。”
姜汤辛辣,沈映疏最不爱喝这个,直往檐柱后面躲:“好姐姐,待我回院子再喝吧。”
射兰冷哼:“当奴婢不知道么?回到院子便说冷了要热,热来再避着人悄悄倒掉。往日都依了你,今日不许。”
七八个丫鬟围着,纷纷哄劝沈映疏喝姜汤,将二门弄得热闹不已。
沈妄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风雪中一切都变得模糊。沈映疏的脸半掩在风领里,露出的鼻尖微红,知道什么时候伸手,什么时候抬脚,以便家仆伺候。
而这,是他不曾体验过的。
他唇角微弯,低头走了。
射兰追上来喂,沈映疏偏头躲的瞬间看到了走远的人。他没有穿大氅,也没有穿雪靴,打着把铜绿油纸伞,可这般大的风雪,又能遮挡什么!
他就那样低着头,孤零零地在雪地里走着。雪花簌簌落在他身上,几乎要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沈妄比自己先出家塾,却在自己后面进门,他是步行回来的!
“……五郎君的马车呢?”沈映疏张了张嘴,莫名害怕知道答案。
“啊?”射兰回头望去,除了守门的家仆并没有看见其他人,以为是沈映疏在转移话题,随意回道,“五郎君哪有什么马车。姜汤就要冷了,郎君快喝吧。”
沈映疏的心忽地刺痛了一下,她站在雪地里才一会儿脚就僵得不行,走路都痛。他却走了那么长的路,从家塾走到这里,还要走回他的院子。
没有人迎接他,没有人关心他会不会受寒,这么多年,他该多冷。
射兰抓紧时机,趁沈映疏愣神之际喂了大半碗姜汤,接着众人簇拥着往内院走去。
沈映疏虽搬到了栖云台,但晚饭多数还是在福寿堂与左氏一起用。今日,沈映棠也在。
她与左氏说起白日内史令张大人家宴会的情形:“我听旁人说翻年过了辰月,张家娘子便要成婚了,豫章那么远,她以后是不是不回娘家了?不知她是如何想的,若我是她,就嫁在大兴,想回娘家随时都能。”
屋子里的人听到这话都笑开,方嬷嬷先开口:“咱们小娘子想嫁人了”
左氏温柔地抚摸沈映棠的发髻:“棠儿来年夏天就满十五,是该找个婆家。”
沈映棠羞红了脸:“我分明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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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张家娘子,母亲,连您也打趣我。”作势要起身离开,却迎面撞上进门的沈映疏。但见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这是怎地了?”
沈映疏抿唇,摇了摇头。
人齐,方嬷嬷吩咐仆妇摆膳,然后道:“郎君是知道小娘子要嫁人了舍不得吧。当年二娘子出嫁那会儿,郎君才多大,哭得跟什么似的,惹得二娘子两汪泪包在眼里,又不能哭。”
二姐姐沈映春在沈映疏五岁时嫁给了外祖父家的四表兄。沈映疏对这件事完全没印象,反倒吃惊地看向沈映棠:“阿姐,你要成亲了?”
沈映棠羞恼道:“你别听方嬷嬷瞎说,没有的事。”
仆妇次第端上菜肴,左氏示意将鲫鱼脍摆在沈映疏面前,笑着道:“你几位姐姐都嫁得早,我想多留你几年,亲事慢慢相看便是。”
“母亲,别说了。”沈映棠噘嘴岔开话题,“下月外祖父要去香积寺闭关,这月家塾旬假让阿弟同我一道回将军府住几日吧,外祖父许久都未见他了。”
昭德十九年腊月,不只是沈映疏出生的日子,也是将军府家破人亡的开始。
是年,突厥侵犯大燧朝北境,沈映疏的两位舅舅率领十万大军奋力迎敌,一路势如破竹直捣突厥牙帐。不曾想,这是突厥诱敌深入之计,大军在突厥牙帐遭遇埋伏,腹背受敌。
大舅舅与大表兄力战被俘,驻守后方的二舅舅闻讯急率军救援,却反被突厥精兵截断后路,陷入绝境。
与此同时,五原、榆林、定襄、朔方……十余郡烽火告急,二表兄与三表兄只得收拢残部退守马邑,在此过程中接连中箭,喋血沙场。
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消息传回来震惊朝堂,不断有人站出来指责两位舅舅冒失用兵,致使大军惨败。
几天后拼死突围的监军却带回来两位舅舅通敌叛国的罪证,这下朝野上下无不哗然。
昭德帝震怒,当即下旨将沈映疏的外祖父左闻霄关入大理寺狱,褫夺将军府一切兵权。
左闻霄身陷囹圄,于狱中泣血上疏,力陈左氏忠烈,绝无背主叛国之心,此中必有冤情,恳求昭德帝允他亲征突厥,查明事情真相,还大燧朝边境安宁。
然字字血泪,皆石沉大海。
及至后来,援军北上平定突厥之乱,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
沈熵冒死上疏陈情,昭德帝念及左闻霄乃是开国元勋,曾为大燧江山立下汗马功劳,饶了他一命,将军府的爵位亦得保留。但显赫一时的将门左氏,还是就此倾颓。
幸得四表兄左珩当时年岁尚小,并没有跟随父兄上战场,而是留在驻地捡回了一条命,给左氏留下了血脉。
暮年之际,痛失子孙两代,左闻霄在病床榻上缠绵了很长一段时间,此后每年腊月都要到香积寺闭门参禅,给死去的两位舅舅及三位表兄祈福,直到正月才回府。
也因此,沈映疏从来都不过生辰。
提及年迈的父亲,左氏心情不免沉重,默了稍顷道:“去看看也好,你二姐姐估计也想你们了。”
12. 马车
晚膳在沉默的氛围中吃完,仆妇撤下碗箸端上消食的山楂茶,沈映棠坐了没一会儿就回自己的院子。
左氏端起茶盏喝茶,问沈映疏:“素日里你最坐不住了,今儿怎么还不走?”
“想陪母亲说说话。”沈映疏抬起茶盏遮住自己的脸,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跟母亲说才好。适才她从月娘嘴里得知,沈妄的院子是没有专门的管事婆子的,一应事物都由田管事来兼管。
沈妄作为主子,吃穿住行怎么可能不精细,除非是人有意为之。母亲对沈妄的厌恶府里的人都知道,而田管事又是母亲一手提拔上来的,即使母亲没有这个意思,也难保田管事不会曲意逢迎。
左氏听见这话觉着好笑,看戏般扫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忽又想起什么脸色一变,“你又在家塾打人了?”
“不是”沈映疏连连摆手,“母亲,我……”见左氏面容阴沉,心下惴惴,话在嘴里打转,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左氏不耐,蹙眉呵斥:“你现在是郎君,男子汉大丈夫,想说什么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沈映疏放下茶盏,沈妄清瘦的背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今日不说,明日他便要迎着风雪上学。天寒地冻的,要是生病了怎么办?谁会为他请大夫?
再说了,她还欠着沈妄人情,于情于理都该帮他的。
沈映疏嘴唇微动,低声道:“母亲,今日我瞧见沈妄是步行回府的,那样大的雪,他没有马车吗?”
这些小事情,左氏哪里会关注,反问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他了,你们在家塾经常碰面吗?”
“不曾在家塾见过。”沈映疏迟疑片刻,还是说了,“今日在二门下车时,无意撞见他在雪地里行走,衣裳都湿透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母亲……吩咐田管事给他安排一辆马车吧。”
左氏滑茶盖的猛地手顿住,她感受到一丝被背叛的心寒,冷冷发问:“你在帮那个野种说话?”
“没有的事。”沈映疏慌忙起身否认,“只是不想让外人误解母亲厚此薄彼而已,他那样走去家塾,每个人都能瞧见。”
左氏紧盯着沈映疏:“打人的事才过去,你又想做什么!你不要忘了你是谁生的,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连乳母都不敢用,你五个姐姐谁像你似的喝过我的奶,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1],这样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知道吗?旁人欺负你母亲,你反倒帮别人说话?沈映疏,你的良心呢?”
这番话烫得沈映疏双颊火辣,求救地望向方嬷嬷。
方嬷嬷忙上前轻抚左氏的后背替她顺气,同时温言劝道:“夫人多虑,同在家塾读书,旁人见那野种与小郎君天差地别,想必说了不好听的话,郎君才会如此。”
“果真如此?”左氏追问,沈映疏嗫嚅着应了声“是”。左氏的怒火消了大半,但还是生气:“凡人之子,齐其眉[2]。你下月就满十岁,更该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母亲的教诲,你都要放在心上,知道么?”
沈映疏垂首应喏。
大雪下了一夜。
翌日清晨,墨染推开院门,墙根的积雪已没至膝盖。他将手缩在袖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厨房去取早饭。
沈妄就着面盆架上的冷水洗了把脸,又将棉帕打湿盖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瞬间让混沌的脑子变得清醒。他走到桌边提壶倒茶,茶壶里的水也是冷的,却浑不在意,三两口吃尽后便坐下来认真看书。
离秋闱不到两年的时间了,为了小娘能出来,他必须更用功。冬日天光短,他便起得更早,想趁着有光亮的时候多看会儿书。
沙沙轻响,书页又翻过一张。沈妄抬头望了望架子上的更漏,墨染怎么还不回来?雪后路面难行,他需得早些出门才是。
这时听得院中积雪被踩得嘎吱作响,墨染拎着食盒冲进来,靠在门框上喘气:“郎、郎君,您的马车在二门外等着了。”
“什么我的马车,说清楚。”沈妄收拾好书本,接过食盒打开,一碗清粥,一碟咸菜,还有几个蒸饼。
墨染匀了口气:“我方才在大厨房遇见了田管事,他说给您配了马车和车夫,今后您上下学都不用走路了。还说马车已经在二门外等着,叫您快点儿。”
沈妄喝粥的动作停住,双眉蹙得更深。田成连他冬天用的炭火都要克扣,怎么会好心给他配马车?难道是左氏?他将手里的筷子拍在桌面上,站起身:“左氏又想做什么!”
不行,他得立刻去偏院看看小娘。
“不是夫人,是郎君,是小郎君。”墨染手快拦住他,喘匀了气解释,“田管事也是听方嬷嬷吩咐的,道是小郎君替您求了夫人的恩典。”
田管事的原话其实比这难听多了,说什么“不愧是小娘养的,天生就会讨好人,从前哄老爷,现在哄小郎君,倒让小郎君为他惹夫人生气”。
墨染不敢照实说,怕依沈妄的脾气,宁可挨冻也不愿坐这辆马车。他眼神乱飘,只道:“这是您应得的,小郎君有的,您也该有。您千万别赌气推辞了,伤了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当。”
沈映疏?沈妄皱眉,他又想做什么?
沈映疏的马车旁,停着另一辆马车。她坐在马车里,在心里默默顺着等下要说的话,用手挑起车帘一角,悄悄往外看。
她想,沈妄看到马车,应该是会高兴的吧,以后上下学就不用怕刮风下雪了,多好。
没多久,沈妄出来,却径直略过马车向大门走去。沈映疏以为他没看见,趴在车窗上大喊:“诶,你的马车在这里。”
沈妄恍若未闻。
沈映疏急得跳下马车追上去将人拉住,方才在心里默念的话已经忘了,脱口而出:“那么大的马车你没看见吗?”
沈妄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墙角的雪堆上,疏离之感扑面而来。
他的脸已经不肿了,也没有留下什么红肿的指印。沈映疏调整了下语气,指着马车:“瞧,那辆马车以后就是你的了,我让田成多放了层褥子,坐着软和,你上去试试。”
沈映疏被宠惯久了,再怎么遮掩,那股子居高临下的气势终是让人无法忽视。沈忘正眼看过来,嘲讽道:“怎么,又想施舍我东西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要回去?”
沈映疏语塞,不怪母亲说她莽撞,送人的东西怎么能轻易往回要呢?被沈妄讽刺真是活该。
她咬咬唇,声音发瓮:“司马云的事连累你是我不对,马车是给你的赔礼,我向你道歉。还有……你那晚护着我,谢、谢了。”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完脸微微涨红。
不等沈妄反应,她似觉得这样太示弱,瞪了他一眼,找补道:“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对你改观了,你与你小娘对我母亲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还是讨厌你的。”
沈映疏飞快地瞥了眼沈妄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心头的别扭更盛,烦躁地跺了跺脚,气呼呼丢下一句:“我说过我恩怨分明的,你爱要不要,反正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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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你了。”然后转身就跑。
“站住。”
沈妄凝视着路面的积雪,清晨家仆才清扫过,此刻又覆上一层。这种程度的风雪,只需走到胡同口,他的鞋袜便会被浸湿,然后双脚一整日都会僵疼不止。
从前他认为这种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现在却觉得墨染说得对,这些本就是他应得的,他也是沈府的郎君。
而且马车暖和,能让他不至于冻生病,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小娘,他也应该收下。
他叫住沈映疏:“马车我收下,不过并非因为你的感谢,而是因为——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嘿,五郎君太不识好歹……”
沈映疏奇异地听懂了沈妄的言下之意,拦住欲为她争辩的茂春,看着沈妄登上马车,出了沈府大门。
茂春还在喋喋不休:“郎君,您拦着我做甚?五郎君那般黑心黑肺之人,就不该给他好脸色。您好心为他安排马车,他却那副找打的样子,连道谢都没有。”
沈映疏怒目瞪他,喝问道:“谁告诉你五郎君黑心黑肺了?”
茂春气焰霎时矮了半截,沈映疏还从没这样对他说过话,小声道:“府、府里的人都这么说……”
茂春不说沈映疏也知道是谁,方嬷嬷贴身伺候左氏,她们有多厌恶沈妄,沈映疏再清楚不过。
她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想着反正沈妄收下便不欠他了,不必时时挂在心上,以后她不会再做忤逆左氏的事。
旬假这日一大早,沈映疏便同沈映棠去了将军府。
沈府的马车由将军府侧门进入,停在悬山一字影壁前。沈映疏一下车就看到了刻在影壁上的楹联,上联是屯兵著勇,下联是完璧全忠。细细数来,她还从未在将军府留宿过,每次来匆匆待上半日便返。
沈映棠倒是常来常住,指挥起下人搬东西来俨然如同在沈府一般。
二姐姐沈映春已闻讯迎了出来,她今年二十有一,长得像左氏,高挑身材,看起来就是个干练的人。
她不待沈映疏行完礼,便一把扶住她的手臂,道:“一年没见,阿弟都这么大了。路上辛苦,饿了吧?二姐备下了你爱吃的花折鹅糕,先吃点垫垫肚子,晚饭有更多好吃的。”
外祖母早逝,大舅舅和大表兄出事后大舅母悲恸不已忧思成疾,没几年也去了。二舅母如今一心向佛,常年幽居在自己的院子里诵经念佛,轻易不见外人。沈映春嫁入将军府后,中馈就交给了她打理,如今将军府是她说了算。
沈映疏心头微暖,上次来她不过简单提了一嘴好吃,二姐姐就记到了现在。她含笑道:“二姐姐不急,我先去拜见外祖父。”
“前时祖父与四表兄在院子里说话,这会儿应该说完了,去吧。”沈映春欣慰地拍拍她的手,让她去了。
作为与开国皇帝一起打江山的元勋宿将,将军府紧邻皇城,占据了大半条长街,是前朝行军元帅的府邸,昭德帝登基后便赐予了左闻霄。
曾经,这里朱门大开,门阀士族、皇亲国戚来往不绝,停在门口的马车一眼望不到头。
沈映疏无需家仆引路,自沿着青砖甬道去找外祖父,经过演武场,停了下来。环视一圈,四周陈列的十八般兵器架已空,砖缝里生出些许杂草,杀伐之声犹在。
远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也还都峥嵘轩峻,却被如山脉连绵的青灰高墙阻挡,外面的热闹再也传不进来了。
心底生出一股子苍凉之感,未及感慨,忽听得身后有人靠近。
13. 立誓
左珩大步走进正院,摒退众人,对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左闻霄道:“苏世则举荐我出任鹰扬郎将的奏折被驳回了。”
左闻霄捻佛珠的手停住,问道:“圣上批阅的?”
左珩摇头,语气沉重:“李德忠直接批驳的,并没有程给圣上。世人谁不知李德忠是高既明的一条狗,有他们俩在,与将军府有关的奏折都到不了皇上手中。”
李德忠曾是高既明府上门客,因其举荐得以出任内史侍郎,说话做事皆以高既明马首是瞻。如今高既明身居尚书左仆射兼纳言,与李德忠一前一后掌管着奏折的呈递与封驳。
左闻霄闻言,默然良久。高既明此人天资之高,世所罕见,年少时便已名动关陇,十四岁那年,更是凭借层出不尽的计谋成了昭德帝的谋士。
昭德帝起兵之初,粮饷匮乏、兵微将寡,他便献计向地近御河的宋、郑二州劫掠官私财物。昭德帝起先并不信任他,认为他年纪尚轻,虽采纳了他的计谋,却只派千人兵士前往。
高既明也知昭德帝对他的不信任,亲自带队在运河边上埋伏。
直到一个月后,士兵劫取公私财帛无算的消息传回来,昭德帝才正眼看覷他。
有了钱归附者便络绎不绝,兵力由是大振。
后来,起义军中兵力最为雄厚的王延亮亲自带兵讨伐,当时昭德帝的兵力仅有其三分之二。高既明进言劝昭德帝避战,再以奇计周旋应对,最终在洛水两岸大败王延亮。
此役之后,昭明帝的声望与军力空前壮大,逐渐奠定了帝业之基。
自此,昭德帝深感高既明每每能于绝境中另辟蹊径,使大军转危为安,因而对其愈发言听计从。
左闻霄彼时与他一文一武、一谋一勇,被称为昭德帝的左膀右臂,两人也于行军中成为了忘年之好。
想到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左闻霄心头苦笑。这帮人还是畏惧将军府曾经在军中立下的威信啊,好不容易把兵权收回去,岂能不处处防范?
他睁开眼:“只是可惜暴露了苏世则是我们的人,恐怕他今后在朝中不能更进一步了。”
这些年与将军府有关的朝中大臣接连被罢黜,将军府的境地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苏世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棋子了。
左珩气闷,来回在屋里踱步。年复一年,拿不到兵权就无法调查当年突厥之战的真相,父兄何时才能安息?
稍顷,左闻霄问了件不相关的事:“映疏跟映棠今日要过来,你从前院来瞧见他们没有?”
左珩顿住脚,压抑着怒气回道:“管事说是这个时辰,应是快了。”
左闻霄颔首:“映疏到了,你着人请他去祠堂。”他抬眼瞧了瞧左珩,“我已经吩咐下人把你的东西从书房搬到玉兰堂了,从今日起,你必须日日宿在玉兰堂。”
左珩惊讶地看过去,张口就道:“公事繁忙,我宿在书房行事方便……”
“你有什么事要忙?豺狼环伺,为今之计你我更要隐忍。”
左闻霄一巴掌拍在躺椅的扶手上,“不要忘了你现在肩上担的担子,振兴左氏,绵延子嗣才是你的头等大事!你与映春丫头成婚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房中一片静谧,地砖上映出左珩的影子,倔强地不吭声。
左闻霄简直恨铁不成钢,映春是几个外孙女中最像他的人,心有谋略又冷静自持,把将军府打理得井然有序,偏偏左珩看不到她的好。
他忍耐不住,站起来说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血仇未报,容不得你儿女情长,你……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说完叫管事进来扶他去祠堂。
左珩站在原地想了很久,等从正房出来穿过连廊时,就看到了前方的人影,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沈映疏听到声响,回头瞥望,只见四表兄左珩从月洞门走来,穿着左吾卫司阶的官服,腰佩横刀,看样子是要出门公干。
左珩素来不苟言笑,每次见都板着脸神色冷峻,沈映疏打心底里怵他,忙拱手见礼:“见过四表兄,四表兄这是要去府衙当值吗?”
左珩“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你是来拜见祖父的?他不在院中,已经往祠堂去了。”
“多谢四表兄告知,四表兄慢走。”沈映疏躬身送他,见他走出两步忽又站定,似有话要说。静候片刻,他却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
沈映疏没有多想,转身往东面去祠堂。
若说祠堂,建造都大差不差,将军府的祠堂沈映疏不是第一次来,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般让她惶恐。
祠堂深且广,梁柱高耸,陈旧木香混合着香火和微不可察的尘埃味道若隐若现。
左闻霄背对着在供桌前擦拭牌位,依次是大舅舅左肃二舅舅左骁、大表兄左兖二表兄左扬以及三表兄左钺,枯瘦的手擦得极慢、极仔细。
沈映疏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却听沈映棠和左氏说过舅舅与表兄对她们的疼爱。不敢出言打扰,静立在一旁等候,望着外祖父佝偻的背影,想起从母亲那里得知的往事。
昔年昭德帝出身关陇贵胄,娶前朝大魏郡主为妻,获赏赐封地。大魏末年,皇帝听信奸佞乱施刑法,滥用重典,使得苛法繁多,天下动荡,四方豪强并起。
昭德帝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集结军队,从封地一路南下,外祖父便是他麾下的一员大将。
外祖父年轻时勇冠三军,屡建奇功,助昭德帝扫平诸乱、收编各路起义军。两位舅舅也是从年少起就跟在外祖父身边作战。
可以说,大燧的万里江山,有半壁都是左氏一门打下来的,没想到如今却落到这种境地,门可罗雀,人人避而远之。
左闻霄将最后一个牌位端端正正放回原处,手指在鎏金名讳上流连片刻才缓缓收回。他转身欲开口说话,双脚却突然一软,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
沈映疏看得心惊,急忙冲上去扶:“外祖父,您没事吧,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左闻霄借着她手上的力道站稳身子,缓过来后说道:“人老了,太医来也没用……映疏,外祖父记得你十岁了吧。”
“是,祖父。”沈映疏点了点头,把弄倒的牌位扶正。
“那虚岁就是十一,长大了。”左闻霄站直身子,长叹出声,“一眨眼,就十年了。你两位舅舅和三个表兄却还不能瞑目,都怪外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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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无用,不能替他们伸冤。”
“这十年,外祖父是一日都没睡过好觉,闭上眼就是你舅舅与表兄们的身影。全都在问我,为什么送他们去死,为什么见死不救,为什么让他们身负冤屈。”
戎马一生的外祖父,年近七旬自责得像个稚子。沈映疏懵懂无知但也感受到了他彻骨的难过,嗓子发堵:“您别这么说。”
左闻霄推开她,“去,把香点上,外祖父有话要跟你说。”
供桌上放着把线香,沈映疏依言走过去抽出三柱点上,在牌位前恭敬作揖,然后跪在蒲团上,听见外祖父沉重缓慢的声音。
“等你满十四岁,你父亲就会将你送入国子监学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不出五年完成学业,吏部会授予你官职。到那时,才是真正步入仕途的开始,有你父亲在,你会比别人走得顺利。”
“外祖父近来身子愈发不好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天。”
“祖父,您会长命百岁……”
左闻霄抬手止住沈映疏的话,继续说道:“你道我为何始终认定你舅舅与表兄他们是被冤枉的?当年迎战突厥那一场大败,外祖父派去的亲信竟无一人存活,这摆明了有人要杀人灭口。”
“你大舅与二舅早年平定边境战乱无数,少年时就跟随外祖父歼灭过大魏主力,他们深谙用兵之道,绝不可能那般冒进,更不会通敌叛国!一定是有人给他们传递了假消息,而那个人是他们极其信任的人。”
“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找,却没有丝毫线索,这个人藏得太深。你四表兄眼下领着个六品司阶的闲差,皇上忌惮左氏在军中的威望,不会重用他。所以,替你舅舅和表兄昭雪平反这件事?——只能靠你了。”
他走到沈映疏身旁,躬身盯着她:“外祖父要你在左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发誓,在你几位舅舅与表兄的灵位前立誓,你会洗刷他们的冤屈,还他们清白,让他们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祖父……”沈映疏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哽住了一样,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她还太小,不能理解外祖父是怎样熬过这十年的,此刻又是怎样的心情。
“说,快说!”左闻霄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像是腐朽的风箱在喘息,嘶嘶作响。
沈映疏急得不住点头:“好,我说,我说,您别着急。”
她转身面向牌位跪着,“……我,沈映疏,在此立誓。我将穷尽所能,查清当年真相,涤尽左氏污名,还舅舅与表兄清白……”
“此冤不雪,此生不宁,天地为证!”左闻霄直看着她,眼睛像把刀在闪,“说!”
深青色地砖被无数次的来回踩踏磨去了棱角,变得异常光滑,宛如墨玉,承接高窗落下的光,反射出一种沉郁的黑,倒映着供桌上的列列牌位。
沈映疏深吸一口气:“此冤不雪,此生不宁,天地为证!”
左闻霄的眼泪随着最后一个字滚滚落下,他把沈映疏从地上拉起来,握住她的肩膀:“你要永远记住今日说过的话。”
他收回手,背转过身去,不再看沈映疏,也不再看满堂的牌位,“你去吧,我还有话与你舅舅、表兄们说。”
14. 往事
入夜,沈映疏回到玉兰堂,仆妇已经摆好了晚膳。
沈映春招手让她过去坐下,仔细瞧她的脸色,道:“怎么一脸闷闷不乐,与祖父说什么了?”
当年的事是所有人心中的一道伤痕,沈映疏觉着还是不要说出来惹二姐姐伤心的好,便扬起笑脸道了句“没事”。又记挂外祖父的身子,关心地问:“今日听见外祖父咳嗽,他老人家可是有哪里不适?”
说起这个,沈映春深感无力,“老毛病了,宫里的太医每旬都要来请平安脉,可也瞧不出是什么病症,只让好生将养着,说无大碍。”
她看着沈映疏担忧的脸,笑着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你看看饭菜可合胃口?”
沈映疏听话地看了看桌面:“二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
沈映棠早等不及,一道道给她介绍:“春香泛汤、包鱼鲊、葱醋鸡、山羊蒸……都是你爱吃的菜,二姐姐可真偏心,明明与我认识还久一些呢。”
沈映春止不住笑:“那蟹黄毕罗与糖酪樱桃你不爱吃了?”
沈映棠嘟了嘟嘴:“少哄我,难道不是四表兄爱吃的?”说来沈映棠也觉得好笑,不苟言笑的四表兄居然跟她口味差不多,都爱吃甜的,这也让她没沈映疏那么害怕左珩。
看菜的颜色,端上来已经有一会儿了,沈映疏道:“二姐姐和阿姐先吃就是,何必等我,不要饿着自个儿了。”
沈映棠呸她:“谁说等你一人了,四表兄也还没来呢,二姐姐是想等他。”
“你这丫头,尽会贫嘴。”沈映春脸颊微红,轻拧了下沈映棠的脸,回身对莺草道:“去看看到前院请郎君的婆子怎还没回来。”
沈映疏拉住她的袖子,“不用去了,我先前在院子里遇到四表兄,他穿着官服去府衙当值了。”
“郎君今日并不当值……”莺草还未说完,奉命去请人的婆子回来了,禀说书房的家仆回话,天还没黑左珩就已打马出府,没说什么时候回。
沈映春听闻只是笑了笑,依然和和气气的,“许是府衙有急事,我们先吃吧,不等他了。”
莺草气鼓地退到后面站着,今天这一桌子菜都是沈映春亲手做的,费了不少心思,有些食材甚至要提前几日备下。四郎君真是的,不来吃也不派人说一声,就这么让人等着,空欢喜一场。
沈映疏奇怪地看了眼莺草,好好儿的怎么就生气了?
沈映春摆正她的头,“鬼灵精,不是饿了?快吃吧,想吃什么就说,厨房都能做。”
吃罢饭,三人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消食。许久不见,沈映棠话多得说不完,叽叽喳喳的,从胭脂水粉说到了街坊邻居的秘辛。还是沈映疏扛不住先打了个哈欠,沈映春这才叫停,亲眼盯着两人在厢房睡下后回了正房。
莺草等在房里,桌上放着收拾好的东西。她点点头,“收拾好了,走吧。”门外候着的小丫头已经打了灯笼。
“……夫人”
莺草站着不动,“这是太老爷吩咐的,您听着就是,四郎君不会怪到您头上的。再说了,夫妻……本来就该睡在一处。”
“好了,走吧。”沈映春不再说什么,亲自接过丫鬟手里的灯笼。
月上中天,左珩才踏着月色回府,过了垂花门便往书房去,家仆已经歇下了,四下里没有点灯。他借着月色抬手去推门,恰听见回廊尽头一阵窸窣,应声抬头,一主一仆就这样立在那儿。
想起白日里祖父的话,他有些微的不自然:“搬去玉兰堂不是我的意思,我不会歇在玉兰堂的,你不用多想。”
“我知道。”沈映春侧身一步让他看清莺草手上抱着的被褥,“我把东西给你送回来了。顺便做了宵夜,晚饭你没吃吧?多少用点再安寝。”
左珩蹙眉,话语稍显冷漠,“下次你让人送过来就行,不必等我,也不必做这些。”
沈映春笑了笑,上前推开门:“我也说了我不会听的,进去吧,饭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莺草放下被褥,拿出火折子点亮油灯,在桌子上摆好饭菜。沈映春拉着左珩坐下,盛了一碗汤递给他:“今日休沐,怎么快到晚膳时你打马出府去了,是有紧急的公务吗?六妹妹和七弟久等你不来,就先用膳了。”
左珩没有伸手去接,夹起一个蟹黄毕罗放到盘子里,讥笑道:“我一个小小的司阶,上峰安排哪有我置喙的余地。”
沈映春端着汤碗的手一僵,慢慢地放在他手边,笑着说起祠堂的事:“不知祖父对阿弟说了什么,像是把他吓着了,我看他晚膳都没吃好。”
左珩不理会,她就自顾自地说,她很喜欢向他述说府里的琐事,这让她觉得两人是一对寻常的夫妻。
“明日你若是不当值,把映疏叫来帮他练练拳脚,父亲总是嫌弃他瘦弱。听说前不久他在家塾与别人打架,那细胳膊细腿的,怕是吃了不少亏,偏偏好面子不肯告诉我。你教他一招半式的,能保护自己就行。”
“六妹妹收到大姐来信,小外甥还有一月就百日了,长得虎头虎脑,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不过那会儿临近过年,我是无法赶过去了,已备下礼品,明日先送到沈府,再与母亲的一道派人送去弘农。”
听到这里,左珩终于有了反应,“……我听说孩子太大,她生产时吃了不少苦,多备些药品与补品一起送去。”
他想了想放下筷子,又道:“东西再多也要有会用的人,最好送个懂医理的婆子去给她调养身子。府里以前就有个婆子伺候祖母十分用心,跟着太医学了一身本事,祖母最后几年都没怎么生过病,我看就送她去吧。”
沈映春笑容一滞,听说?他是从哪儿听说的?就连自己也是方才见了六妹妹才知道,想必是他时刻派人打听弘农的消息吧。
身为妹夫,怎么能关心大姐的身子?他对一个人好真的是不管不顾的。她有些笑不出来了,低下头去布菜。
左珩等了会儿没有回应,突然记起那个婆子现在在沈映春房里伺候,皱着眉不高兴:“你不愿直说就是,何必使小性子?映元是你大姐,犯不着计较一个仆人吧……缺了人我再让管事给你补上就是。”
沈映春再抬头已神色自若:“怎么会,我自是希望大姐好好儿的,只是这件事由我们做于礼不合。”
左珩一顿,立时反应过来,避开她的视线道:“怎么于礼不合?我是她表兄,有一起长大的情谊在,我看你就是顾虑太多。”
汤已经冷了,碗面浮起一层油膜,沈映春拿起汤勺搅了搅,碧绿的葱花凝结在里面身不由己。她搁在一旁,幽幽说道:“你放心,我会去找母亲商量的,人就由沈府的名义送。至于你说的药品补品,程家不会少,我看不如找宫里的御医开几张妇人调养的方子,你觉得如何?”
左珩知道自己误会了,一时沉默。过了会儿再开口,语气不复之前的生硬:“你一向考虑周到,就照你说的办。”
从书房出来,莺草打着灯笼想说什么又咽回去,走到半道没忍住低声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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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郎君心里还想着大娘子呢,当初是大娘子要退婚的,他怎么还……”
“住口!”沈映春喝住莺草,“这事以后都不准提,再让我听见直接撵出府去。”
莺草苦着脸:“奴婢是替您不平。将军府才出事,大娘子便吵着要退婚,是您怕别人跟着落井下石主动提出代嫁,保全将军府脸面,姑爷却这般对您。”
沈映元与左珩年龄相仿,儿时两人就比其他姊妹要亲近些。二舅母看在眼里,格外的疼爱沈映元,在两人还小时就开玩笑要沈映元做自己的儿媳妇,待两人长大便顺势定了亲。
本来一切聘礼嫁妆都准备好了,就等突厥大捷两位舅舅与表兄们回来。
谁知,却出了那样的变故。
消息传回来沈映元便闹着要退婚,她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从小被娇惯着长大,一下子因为婚事变成了全都城的谈资,说什么也不肯嫁。
沈熵竟也同意了,左氏自是不肯,本来就动了胎气,这下更是气倒在床。那时沈映兰沈映珠年纪还小,除了她没人能嫁,外祖父和两个舅舅历来疼爱她们姐妹,她不能忘恩负义。
沈映春长长叹了口气:“这些都不重要,出嫁时我已做好了被冷待的心里准备。”
月光下树影婆娑,晃动的影子像狸奴抓人般,抓不到痒处,只剩下了疼。她听到自己轻飘飘的声音:“他只是长情,时间久了会明白的。”
莺草仍是气不平,就是块石头五年也捂热了,珩郎君就是个铁打的,坚硬得很。
次日,沈映春叫了个杂技班子进府来杂耍。
杂技虽不像西曲似的绵绵不绝,但声响也不小。沈映疏起先担心会吵到外祖父礼佛,让沈映春把人给送回去。后来知道左闻霄一早就去香积寺闭关了,便急不可耐地要看,连吃早膳的时间都等不及。
这个杂技班子里还有会幻术的,她和沈映棠见得少,兴奋得脸都红了,不停拍手叫好,争些儿喊哑嗓子。她们在将军府待了三天,沈映春就变着花样陪他们玩了三天,等他们离开将军府回去,已是腊月。
进入腊月离除夕就不远了。今日是家塾最后一天讲学,下次要等到正月十五过后,学生们都有些兴奋。
沈映疏踏进学堂时,司马云如往常一样,身边团团围了一圈人,在高声说着过年哪些大人要去司马府上贺岁,尽是些朝中有名姓的人物,听得周围的人艳羡不已。
像司马云这种凭借祖上恩荫还未入仕就与朝中大臣有往来的世家子弟,入仕后就是平步青云,是普通人想也不敢想的。
他斜睨众人,唇角扬起一抹讥诮:“瞧你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也值得称道?祖父常带我入宫朝贺,宫里御膳房的菜式我都尝得腻烦了。”
他将目光转向坐在靠窗位置上的沈映疏,声音陡然抬高:“沈映疏,我怎么从未在宫里见过你?沈大人不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吗?”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过来,沈映疏微微侧过脸,并不理会他的挑衅行为。
沈熵当然也参加过宫宴,但参加最多的还是正月初一的大朝会,所有在都城有品级的官员都必须参加,各地的重要长官或使者也会提前抵达大兴,以示天下归心。
司马云岂会不知道?他问这话无非是想奚落她。
只是沈映疏越不搭理,司马云越是来劲,“哦,我忘了,官员的家眷是没有资格参加宫宴的,沈大人想必是还没有获得皇上恩典吧。”
他悠悠说完,周围爆发出一阵笑声。
15. 除夕
“如此热闹,司马公子在谈论何事?”白籍缓步走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司马云倨傲道:“祖父知道先生独身一人,特地嘱咐我邀先生到司马府上共度除夕。先生勿要推辞,等下散了学,同我一道回府就是。”
白籍抬手请众人落座,微笑道:“司马大人的盛情白某心领了。只是白某此前已与好友慧能大师有约,要去大兴善寺与他小住几日,实在不便更改。”
慧能大师是历经两朝的得道高僧,佛法精深,尤其以棋艺超绝名闻名。
相传他年轻时曾预言大魏国运将尽,触怒朝廷,被大魏皇帝下令捉拿,欲处以极刑。幸得当时的上柱国张有道亦是围棋高手,惜他才华,力排众议为他求情,最终劝得大魏皇帝收回成命。
此后,张有道便收留慧能在府中住下,两人通吃同住,时时对弈,出现了诸如“沧浪之水”“千层宝阁”等名动天下的棋局。
只是伯牙子期的事没过几年,张有道便病故了。慧能去了大兴善寺,并据此过往著了一本棋谱,士人门阀争相学习揣摩,一时广为流传。
沈映疏学下棋时便痴迷慧能的棋道,拿着他的棋谱研习多年。去年听说其取经回来,便央求沈熵带她去大兴善寺拜谒请教,奈何慧能修为高深,非有缘不能相见。
此时听白籍这么说,心底一动,冲口而出道:“先生,您会与慧能大师对弈吗?”
白籍展颜一笑,近日他明显感受到沈映疏对自己的抵触没有之前强烈,说道:“自是会的,我与慧能大师是手谈数载的老友。”
沈映疏闻言更是激动:“慧能大师有一棋局名‘迷蝶’,棋形看似松散,实则彼此呼应,形成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阵势。学生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先生赐教。”
原来他对下棋感兴趣,白籍暗忖,随即道:“‘迷蝶’是慧能四年前布下的棋局,而后他就动身去往天竺取经,我尚未有机会同他对弈,只等此次小住向他请教。待我回来,再与沈七公子细说破解之法。”
这是要私下指点的意思了。
还不及沈映疏应声,坐在旁边的沈延不知怎的竟失手打翻了端砚,“啪嗒”一声,骤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沈映疏与白籍皆循声望去,只见浓稠的墨汁泼洒出来,污了四周。
白籍微微挑眉,目光扫过桌面又看向神色不自然的沈延,唇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沈延公子可是方才替我扫洒斋舍累着了?以至手上乏力,打翻端砚。”
沈延脸色微白,仓促地弯腰收拾。
这一打岔,沈映疏就忘了回白籍话。她见沈延动作慌乱,默默从袖中取出手帕递过去。
白籍却显然还在等她回应,含笑重提先前的话题:“沈七公子对慧能的棋局如数家珍,看来于棋道一途,颇有造诣。”
接帕子的手微微一颤,忽然用力攥紧。沈映疏奇怪地看了沈延一眼,站直身子不好意思道:“先生谬赞,造诣实不敢当,略知皮毛而已。”
“等我回来,定解开沈七公子心中疑惑。”白籍含笑颔首,开始授课。
从散学到过年,是沈映疏过得最舒爽的日子,没人得闲管她。左氏整个腊月都在忙着人情往来的事,今日做客明日宴客,带着沈映棠拜访遍了亲朋好友,就连沈熵也忙得不见人影。
除夕这晚的家宴,她才算有机会给两人请安。
沈熵喜欢人丁兴旺的热闹气氛,每年除夕都会让管事在厅堂摆桌子开席面,把府上的姨娘都叫来,一大家子一起吃个团圆饭。
只不过按照礼法,除了以贵妾之名纳进来的罗从双、王氏以及刘氏外,另外两个姨娘是不能同沈熵左氏坐一张桌子吃饭的,今日不用她们站着伺候,就在旁另支一张小桌子,让她们坐了。
沈映棠先给沈熵和左氏行礼,然后才到沈映疏。自打架的事过后,沈熵对沈映疏比以前严厉了许多。肃着脸道:“近日户部忙着年底对账和述职的事,没有空闲时间过问你,白先生讲的课你听得如何?”
之前教沈映疏的曹先生是儒学北学流派的代表,继承了前朝的经学传统,强调章句训诂,内容繁琐严谨。而白籍则师从南学,注重义理阐发,文风清通简略。
沈映疏本就不爱枯燥的书本学习,尤其曹先生还是个老学究,自然更容易接受白籍的授课风格。她高兴回道:“白先生的课堂要有趣些,听着不会犯困,能跟上。”
“胡言乱语!读书是为了好玩吗?”沈熵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吃了几口茶水才压下火气,接着又问:“白先生现在讲的什么书?你学得如何?”
沈映疏立即敛了笑容,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在讲皇侃先生的《论语义疏》。”
沈熵便问了几个有关学业上的问题:“那你说说‘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是怎么解的?”
沈映疏舔了舔下唇道:“皇侃先生认为,圣人之心,当存寂然无体之至道。这样即使外物干扰,其本性也不会动摇,是故其心恒仁,无有间歇……本体寂然,而动用不改也。”
见她还算对答如流,沈熵的脸色缓和下来,提点了几句,最后不放心地问:“你在家塾可又有闯祸?”
沈映疏头摇得拨浪鼓般:“映疏已知错了,不敢再犯,在家塾中最是守规矩不过。”
沈熵哂笑:“你以前说得比现在好听,人也是规规矩矩的,结果到了家塾一样犯错,为父如何信你?”
说来也怪左氏素来对外宣称沈映疏身子骨弱,不便轻易出院门,这才让沈熵一直误以为沈映疏是个乖巧听话的。直到上次的事发生后,他才猛然惊觉沈映疏再怎么说也是个郎君,该有的顽皮劲一点不会少。
在他看来,沈映疏将来是要支撑门庭的人,必须变得持重沉稳、能谋善断。从今往后,不能再像以前似的一味宠溺。
沈映疏被问住,不知怎么应答。左氏看在眼里,便替她说道:“茂春一直伺候映疏读书,老爷不信大可叫他进来问问。”
沈熵皱了皱眉,大声叱道:“茂春是他的书僮,自然向着他说话,我能问出什么!”
热闹的气氛顷刻间凝滞,一缕冷风吹得廊下灯笼噼啪作响,房里一时没人再说话。
忽然,罗从双轻笑一声,离座扶起沈映疏道:“老爷关心郎君作甚‘口出恶言’,瞧把郎君吓得。”
沈熵不明所以:“这就叫‘口出恶言’?我一句重话都没出口。”
“见过郎君的人就没有不夸赞的,老爷不夸可不就是‘恶言’了?”罗从双的口吻里带着撒娇。
沈熵一愣,继而朗声大笑,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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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显变好,也不再揪住沈映疏不放,转头叫管事上席面。
餐桌上其余人却暗暗变了脸色,王氏和刘氏不甘地咬紧唇,左氏则盯着桌上的茶盏入了神。
菜式流水一般地被仆妇端进来。沈映棠看了看罗从双,又心疼地看向左氏。父亲什么时候这般看重罗从双了?连母亲的脸面也不顾。
沈映疏逃过一劫,心里松了口气,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察觉,反而悄声问沈映棠:“沈妄不来家宴吗?”
沈映棠现在哪有心思管她问这个干嘛,敷衍道:“他不敢来讨父亲的嫌。”
“那他也不来给父亲母亲行礼?”
沈映棠剜了她一眼:“他前时来的时候你只顾着吃糕点去了没看见?”
“我就没吃糕点。”沈映疏鼓腮。
沈映棠对着搬到角落里的素纱屏风努了努嘴,“他每年请安都只能隔着屏风,父亲不喜在家宴上看见他。”
说是素纱屏风,但上面密密麻麻绣满了花样,若不仔细看,压根就瞧不见对面是否站了人。
沈映疏愣住,难怪她此前不认识沈妄,第一次见也下意识把他当做仆人,只因他穿得寒酸又长得瘦弱。
她多多少少听说过沈妄在府里的遭遇,但一直以为再怎么说他也是府里的郎君,日子不会太差,可他竟然连除夕家宴也不被允许参加的么?秦香楼被关在偏院,他又能去哪里?
她看着丰盛的席面,顿时失了胃口。
吃罢饭,仆妇撤下碗箸依次端上象征团圆、富足的饼饵、粔籹,还有红枣、核桃、栗子、莲子等寓意多子多福的干果,以及用蜂蜜腌渍的各色果脯。
家宴要守岁到子时才散,沈映疏年岁小,每年都撑不到那时候便提前回屋睡觉。
她拿着饼饵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听见街道上恢弘的鼓声悠扬地响了一下,紧接着是三声细短的梆子声,已经亥时初了。
她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向沈熵左氏请辞:“父亲母亲,儿子困倦,恐怕要先退下了。”
方才在席上沈熵见沈映疏心不在焉,以为是自己突然严厉吓到了他。想着事缓则圆,不宜操之过急,此时不由放缓了语气:“早点歇息也好,谁跟你来的?夜黑路滑,让她仔细伺候。”
左氏听他如此说,便把月娘招进来叮嘱一番。
虽已立春,夜晚还是寒凉。出了厅堂料峭的春风袭来,沈映疏打了个哆嗦,立时清醒了,不断催促月娘快些走。
到了栖云台,院里无人值守,擒芳和射兰都不在,后罩房倒是传来笑闹声。
沈映疏站在门口张望,月娘笑道:“大厨房送了席面来,擒芳她们都在后罩房坐席呢,郎君稍等,奴婢这就去叫人来伺候。”
“不用了。”沈映疏急忙叫住月娘,“伺候一晚上你也乏了,你去同擒芳她们乐呵乐呵,铫子里有热水,我自己能梳洗。”
月娘不赞同道:“那怎么行,没来由地倒让她们惫懒了。”沈映疏推着她转身,“好月娘,父亲总说你们宠溺我,洗漱这种小事你就让我自己来吧。”
月娘见实在拗不过,只好提着灯笼走了。
沈映疏趴在门后边等了少顷,确认月娘不会再回来后把高几上的枣泥膏、杏仁脯一股脑儿用油纸包起来,打开后窗翻了出去。
16. 夜探
今日沈府各处游廊下、院门阶前,全都挂满了崭新的大红灯笼,明晃晃的,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昼。沈映疏怕被看见,专捡人少的路走,即便如此,一路上还是热闹。
家仆们得了赏钱换上新衣,或是三五个凑在一起说话,或是四五个聚在回廊处吃酒耍钱,俱笑语喧阗,一派喜庆。
只是越往沈妄偏僻的小院走,越是冷清,到后来,笑声不闻灯笼不见。
她回头看了眼,沈府总是热闹的,只是那些热闹传不到这里。
“死了吧,躺在那儿一晚上没动弹。”
“你去动一动,真是死了咱们去主院报信。”
“你怎的不去?大过年的,我可不想触霉头。”
“呸!真晦气,这野种死都不会挑日子。”
院门是开着的,沈映疏走进便看见两个家仆趴在正窗前叽叽咕咕说话,待她听清脸色都变了,大吼道:“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家仆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们是沈府的“贱口”,经常见田成带着其他仆人欺辱沈妄,沈熵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而那些家仆似觉得自己也变成人上人了,走到哪儿都拿出来显摆,不少人听得眼红不已。
渐渐的,来沈妄这里找事的人便多了起来。
今夜他们得知沈妄从偏院又带了一身的伤痛回来,就想趁着月黑风高来发泄平日积攒的怨气,不料还没动手就被七郎君撞个正着。
“方才那句‘野种’是谁说的?还有‘死了’又是什么意思?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对主子不敬?”沈映疏的手在袖中握紧,连下人都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沈妄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其中一个家仆胆大,否认道:“小的们没说什么,许是郎君听岔了。”
“还敢说没有,我都亲耳听到了。”沈映疏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你们是吃了豹子心大虫胆,连主子都敢说嘴,我看沈府是容不下你们了,不如乱棍打死去。”
两人见遮掩不过去,连连磕头讨饶;“小的们没有胡说,五郎君从偏院回来后就躺着那儿没动过了,他每次去偏院都会挨打,谁知道这次秦姬把他打成什么样子,下手重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冒犯主子是大不敬,他们不像田成背后有左氏撑腰,此刻只字不敢提“野种”的事,也坚决不能承认。
沈映疏的心突地一沉。她还当“死了”也是这两个家仆口出狂言,没想到确有其事,提步就要往房里去,抬眼却看到了沈妄。
他不知何时倚在门边,披着件月白的斗篷,脸色也是白的。清冷的月光穿透云雾朦朦胧胧地萦绕在他周围,浑身散发着的冰冷令人砭骨。
他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两人,冷声道:“滚。”
“是、是。”两个家仆连滚带爬地跑开。
“他们说你……”沈映疏本想严惩这两个家仆,看到沈妄的脸色,突然说不出口那些话,改口道:“他们对你不敬,你怎么不予以惩戒?
她上前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你没事吧,为什么不点灯?”
沈妄的眸光微动,落到她身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如了你的愿,你还不满意?”
“什、什么?”沈映疏微怔。
沈妄不再看她,转身回到身后黑洞洞的屋子里。
沈映疏站在门外望着那扇半掩的门,夜风穿过庭院,带着刺骨的寒意。最终,担忧压过了踌躇,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浓重的黑暗扑面而来,适应片刻才勉强看清沈妄面朝里躺在架子床上,身上盖着被褥。
“沈妄?”她试探着轻喊出声,声音在空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亮。
没有回应。
这么快就睡着了?那他到底受没受伤?沈映疏心里嘀咕着,从袖中取出带来的枣泥糕和杏仁脯放在桌上。刚转身,脚下忽然一绊,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步子。
她弯腰拾起来,就着稀薄的月光认出是方才沈妄穿的斗篷,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摸黑向床边走去。
“沈妄?”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她抓住被褥一角,暗忖只看一眼就好,没事她就回去了。还未来得及往上拉,手却被猛地抓住,腕间传来一阵剧痛,同时耳边响起冷寒如冰的话语。
“滚出去。”
黑暗中,人的其他感官会变得更灵敏。沈映疏听出沈妄的声音比刚才在门外时虚弱许多,几乎确定他受伤了,忍着疼痛道:“你伤到哪儿了?快让我看看。”
沈妄甩开她的手,带着威胁的意味道:“我再说最后一次,滚!”他试图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这个动作却牵扯到伤口,令他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你不让我看,我就不走!”沈映疏执拗地说着,不仅没退,反而上前一步,一只腿跪在床上,伸手再去扯被褥。
在沈映疏来之前,沈妄其实已经疼得意识迷糊。
今日除夕,他去给厅堂给沈熵和左氏行完礼后,就想去偏院跪拜秦香楼,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他也想感受一下“家”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会挨打的,只是没想到秦香楼比以往更加暴躁,打他下了死手,若不是巧姑最后拦着,他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那两个家仆在窗外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清,是沈映疏的怒吼唤醒了他。方才强撑着赶走家仆,已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不想连死都不得清净。
此刻,他再也没有力气反抗了。
“你……”沈映疏扯开被褥瞬间哽住。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散开,幽暗的光线也遮挡不住沈妄脖颈上布满的红痕。
伤口很长,延伸进中衣里,虽然不算深,但因为没有及时处理,红肿的地方已经破皮外翻,看上去触目惊心。
“看够了?”沈妄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嘲弄,脸深深埋入阴影里。他把被褥提高到下巴处,将伤痕遮得严严实实。
“看够了就滚。”
“你这伤必须治。”伤成这样了,还有力气骂人,沈映疏又急又气,根本不在乎他的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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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染呢?我让他去请大夫。”
“……不会有大夫来的。”无论是沈熵还是左氏,都希望他悄无声息地死去。
沈妄低低笑了一声,“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不惩戒他们?我拿什么惩戒?凭我这‘野种’的身份?还是凭我这一身快要被打死的伤?”
沈映疏一时竟无法反驳,之前,她就是这般唤他的。
她低下头,声如蚊呐,“那两个家仆胆敢如此欺辱你,我定会回明父亲,将他们撵出府去。”
沈妄只是静静地等她说完,眼神空洞,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是吗?”他轻声道,随即背过身去,显然不愿再与她多说一个字。
“出去。”
“沈妄!”
“我让你出去。”
“我不!”
沈映疏边说着,边去扒拉床上的人。
“沈映疏!”沈妄似乎忍耐到了极致,猛然翻身,一把扣住沈映疏的手腕,死死地逼视着她。
“你不要再假惺惺了!我的死活,与你无关,你若不是真心的,就不要再这般对我。我不是你养的那只白毛兔子,高兴时逗弄一番,腻烦了便丢在一旁任其自生自灭……”
他喘了口气,每一个字都缓慢且清晰:“我帮过你是我的事,我不需要你的感激,更不需要你的怜悯。沈映疏——你若真要对我好,就只能一直对我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明白吗?”
沈映疏的心疼得揪起来,所有想说的都被堵在了喉咙里,沈妄的话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尖锐痛楚。
六岁那年,她见沈映棠养了只兔子,便吵着也要养。可她其实并不喜欢,新鲜几日过后,便丢给了擒芳照管,后来跑丢了也不在意,甚至没有让人去找。
他怎么会知道?
“你走吧。”沈妄闭上眼睛,不该说这么多的,沈映疏怎么会明白。
过了许久,扒拉被褥的力道消失,脚步声窸窣远去,然后是房门被关上的吱呀声,屋内又归于一片死寂。
沈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回想起自己亲手埋葬了那只兔子。
他在花园捡到的时候,兔子已经快不行了,后腿上的伤深可见骨,血染透了雪白的皮毛,偏偏挣扎着不肯死去。
他想救它,偷偷捡了回来,笨拙地替它包扎伤口,喂它水和食物。可它还是死了,它有主人却还是死在了沈府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就像他一样。
在这偌大的沈府,他有父亲、娘亲、姐姐、妹妹、阿弟……可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亲人。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挣扎,还能活多久。
想着想着,好像回到了还在江都的那段日子。
江都城里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城南的河边有一颗百年垂柳,树下有一座白墙青瓦的小院子。院子里娘亲正抱着他,嘴里哼唱道:“卿回卿回,盼君归。李郎李郎,你何时归?”
卿回?是人的名字吗?李郎,又是谁?
剧烈的疼痛剥离了他的灵魂,意识陷入无边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