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水》
1. 河童娶妻
狂风呼啸,发霉木材生火起的烟猛地吹向一边。
“咳咳咳!!!”
旁边的幼女不过五岁,被烟气呛得直咳嗽,眼泪都被熏了出来。
但她不能懈怠,只有在父亲起床前升起火堆,把全家的饭食做好,她和母亲才可以勉强得一上午安宁。
木门被推开,母亲王氏被扑面而来的烟气呛得喘不过气,弓着身子咳嗽,本来就不好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刺激,竟是咳出点点鲜红。
卫余扑上去,想要抱住母亲,却被王氏一把推开,“滚一边去,没用的丫头!”王氏气还没有喘匀,就捡起地上的木棍,冲着火堆扒拉了几下,试图减少烟气。
“阿娘,对不起……”卫余直直站在一旁,但是烟雾丝毫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终究飘进了里屋。
卫介到底是醒了,他批了件外衣,咒骂着大步走出来,柳氏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睡眼惺忪的跟在后面。
“哎呀,老爷!”柳氏嚷嚷起来,还不忘护着自己的肚子,“这死丫头干什么都搞不好,这烟让妾身的肚子好痛~”
卫介皱着的眉拧的更紧,脸色阴沉的让卫余倒退几步,她想要跑,还没有几步就被王氏拽住。
“你跑什么,有什么好好说。”
卫余急得不停挣扎,眼看着卫介越来越近,扬起的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卫余的脸颊迅速肿起,她扭过头茫然的望着地面,无边的愤怒在胸口蔓延,眼睛干涩的发疼。
这一巴掌却不能解气,卫介作势又要踢一脚,卫余已经推开王氏,卫介一脚踢到了一旁的柱子上,疼得直咧嘴,他像洪水猛兽般追过去,大吼道:“孽障,你害了老子的儿子不说,还来害老子!看老子抓住你不把你个小孽障打死!!”
卫余自知自己跑不过卫介,抓起一旁晒着的青豆洒在后面,卫介来不及收脚,摔了个狗吃屎。
卫余拼了命的跑,直到把卫介的辱骂声,柳氏故作娇弱的呻吟声,王氏的责备声一股脑甩在了后面,才渐渐慢下脚步。
她来到了一处河流旁,这是卫家村边界处的河流,过了这条河,再沿着森林走,便是官道。
卫余没有出过卫家村,除了她,整个卫家村的人几乎都没有出去过。
卫家村地理位置偏僻,四面环山,隶属于东安九郡的晋城,晋城之外,便是宸朝百年来的大队头——离朝。
晋城作为保护宸朝的最后一道屏障,自然地势险峻。想要从那些山头爬出去,比登天还难。
卫余望着不远处的山岭,背靠在大树旁,勉强喘匀了气。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卫家村东边卫秀才的女儿寻梅捧着一桶洗好的衣服走了过来。
“哎呀,你的脸!”寻梅看着卫余脸上的淤青,忍不住惊叫出声,“怎么肿得和山包一样?”
寻梅掏出手绢在河里浸湿,追着卫余擦拭脸颊,卫余绕着树桩躲开。
“寻梅姐姐,你别问了!别管我。”卫余扑在草丛里,捂着脸不让看,寻梅见状突然明白了什么,“亭长又打你了?”
卫余不吭声,鼻子却一酸,心里的委屈在这一刻漏了气般宣泄出来,“我都叫你不要问……”眼泪不受控制的流出来,她赶紧用洗的发白的袖口摸了几把脸。
几块麦芽糖递到了自己面前,寻梅笑着道:“我这几天帮爹爹洗衣做饭,他今天心情好,赏我的,我给你一块!”
卫余有些意外,卫秀才是卫家村少有的读书人,平日里附庸风雅,什么活都不愿意干,妻子早逝,只能替村里人写信维持家用,哪来的钱买糖?
寻梅又把糖递的进些,卫余没有推脱,爽快的拿起一块放进自己嘴巴里,甜蜜冲散了心中苦涩,寻梅也吃了一块,二人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逐渐堆积的乌云。
“要下雨了。”卫余道。
“你今天还能回去吗?你爹他……”寻梅扭过头问道。
卫余沉默良久,突然道:“寻梅姐,我们一起逃到长安去吧。”
长安,宸朝的都城,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哪怕赴汤蹈火也要涉足的圣地。
卫家村只有卫介壮年时去过长安,回来后便将这件事大肆宣扬,说的天花乱坠。
说长安城如何繁华,自己如何受到皇上赏识,被公主垂青等等。卫家村的人没见过世面,还真的信以为真,卫介能当上亭长,这一点功不可没。
卫余从来没有相信过。从她有记忆以来,卫介肚子上的肉就没有消下去过,高高的肚子比女人怀胎十月还要大。加上他无时无刻都在夸夸其谈的浮夸表情,若是真有皇亲贵族看上了他,八成是个眼瞎的。
但是长安的繁花似锦,已经深深雕刻再来卫余心中。
“长安?”寻梅一愣,“爹爹跟我说过,那是天子住的地方。好像女子也可以当官?”
卫余激动的翻过身坐起来,“是吧?我们一起去长安,到时候就不用受气了!”
寻梅嗤笑出声,“小余,你别开玩笑了,我们才多大?别一会让野狼钓了去。”
卫余不说话了,寻梅忙凑过去,“我不是在笑你啊,可我们找得到长安的路吗?”
又是一阵狂风袭来,热浪中夹杂着泥土的腥味,远处的树叶被卷成一个小漩涡,很快又恢复平静。卫余活动了一些被汗水浸湿的手脚,粘腻的感觉让她涌起一阵不安,“好像真的要下雨了,蜻蜓飞得好低啊。”
“你今晚上到我家过夜吧,好不好?”寻梅牵起卫余的手,卫余犹豫了一下,想起卫秀才每次看见寻梅带着自己回家时的表情,还是笑着跑开了,“不用了,我偷偷回去,躲在我家牛棚里,不让他们看见!”
乌云密密麻麻的挡住了天空,光线骤然变暗,远处响起几声闷雷,几滴雨点砸在地上,卫余穿梭在小道上,远远的看见王氏站在门口。
“阿娘……”卫余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王氏的脸上也有了几道印子,一看见卫余,脸上担忧的神情却变了个样。
“你个死丫头,跑哪里去了?”王氏拽着卫余,想把她拖到院子里面,“知不知道你爹担心死了,快进去给他道个歉,今日的事就这么算了。”
卫介担心自己?卫余才不相信,他不盼着自己死了就不错了,“他打人就有理了?我才不要道歉!”卫余扒拉开王氏的手,“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王氏眉头一皱,“他是你爹,你爹打你天经地义,自古以来谁没有被爹娘打过?”
这话一出,卫余胸口的憋闷终于达到了顶峰,“他是我爹就可以莫名其妙的打我?!阿娘,那你又为什么会被他三天两头的打骂?就连柳姨娘也可以随意责骂你!”
“夫为妻纲,再说了……”王氏愣住了,声音哽咽起来,恨恨的瞪着卫余,“再说了,若你是一个男儿,我又怎么会沦落至此?”
卫余眼眶中一片模糊,牙齿都开始发抖,这才是她在家中无论做什么都不受待见的理由。
“轰隆——!!”天空一声惊雷,瞬间便像是漏了一个大洞般向下灌水,行人抱着头到处乱窜,卫余苍白的脸倒映着闪电的光。
“我不是一个男孩,让你们失望了对吗?”卫余哽咽着,王氏撇回头去,冷冷道:“你若是想站在这里淋雨也随便你。”说罢,她头也不回的走回屋内。
卫余终于不用掩饰自己的哭泣,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眼泪无声无息的掉落,在水洼中溅起微不可查的水花,她咬紧牙关咽下呜咽,可颤抖的双手暴露了她的溃败。
雨,越下越大了。
直至夜半,千万条银鞭从苍穹抽向大地,屋顶啪啪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击穿,这是卫家村十年来没有遇到过的大暴雨。
卫余蜷缩在牛圈中,茅草做的棚顶抵挡不住,被冲开了几个大洞,卫余的衣服都被打湿,那头用来耕地的老牛发出嘶哑的叫声,一直怪异的乱撞,卫余在角落里看着,心中愈发不安。
院门发出吱呀的响声,一群披着蓑衣的人成堆挤了进来,卫余透过牛圈中的缝隙往外看,认出这些都是村中年轻力壮的男人。
众人进了里屋,卫介挂上了油灯,卫余半梦半醒的把耳朵贴在门口,牛棚和里屋只隔着薄薄一层墙壁,大人们说话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上游堤坝已经垮了两处!”村中干事卫大富的破锣嗓子震得地板都颤抖起来,“再这样下去,明天全村都得被鱼当了饲料!”
父亲卫介的声音传来,那种在祠堂中发号施令惯用的腔调,“慌什么?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不用,等着被淹死吗?”
老牛不安的跺着蹄子,卫余安抚的抚摸它潮湿的鼻头,紧接着是卫家族长的声音,“亭长的意思是,河童娶妻?”
卫家族长摸着灰白的胡子,声音骤然变低,“可朝廷多年前就严令禁止使用活人祭祀。”
卫大富猛地一拍桌子,茶杯哐啷作响,“朝廷?朝廷管得了河神发怒?!隔壁的李家村去年献了个童女,来年就风调雨顺!”他唾沫星子横飞,缺了门牙的嘴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卫余的指甲不知不觉深陷肉中,河童娶妻,她曾经听村口的老婆婆提起过——把女童打扮成新娘,绑上石头沉入河底。
“县里新来的师爷盯得紧。”卫家族长还有些犹豫。
“怕什么?!”卫介的声音突然拔高,“天高皇帝远,等他们反应过来仪式早就结束了。”
“再说,”他斜睨一眼犹豫的族长,“你们当中有几个到过长安?又有谁见过大风大浪?我就把话摆明了,朝廷压根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只管让河神息怒,其他的我来处理。”
沉默良久,老族长颤颤巍巍开口道:“需得找八字属水的幼女。”
卫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直沉默的卫秀才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插话道:“启禀亭长大人,小人的女儿就是六月初六所生,命中带水,今年刚过八岁。”
寻梅?!卫余险些惊叫出声,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咸腥味在口中蔓延,卫秀才的话混杂在雨声中,卫余一阵恍惚。
卫介满意的点点头,脸上挂着诡异的兴奋,卫大富诧异道:“你平日里不是最疼爱那丫头,怎么突然开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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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秀才脸上堆着笑,冲着卫介拱手道:“多亏亭长提醒了我,女娃到底是赔钱货,我本来想把她卖到隔壁村子里做童养媳,现在事关全村人性命,卫某怎能推辞?”
他喜形于色滔滔不绝道:“小女能保一方平安,实乃三生有幸。各位若是不嫌弃,我现在就撰写祭文……”
卫余胃中翻滚想吐,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恍惚间看见寻梅得了麦芽糖后的笑颜。
雨水冲涮着祠堂,似乎要洗净这里的罪孽。卫大富哈哈大笑起来,又转向卫介。
“下次就轮到你家余丫头……”零星的话语飘进卫余的耳朵。
老牛突然发出一声悲鸣,卫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过紧张揪住了它的耳朵,幸好雨声太大没有人注意。
地板响动,会议结束了。柳氏走了出来,卫介的声音也带了酒意,“明日就动手,那丫头的嫁衣你记得准备。等这遭过去,我们的儿子也该出生了。”
柳氏娇笑道:“如果不是儿子呢?”
“那就继续生!”卫介猛然暴怒,“我就还不信,我卫介还会绝后不成?!她娘也是个废物,生了个女儿不说,还坏了身子……”
卫余把头埋在干草堆里,老牛舔了舔她裸露的手臂,卫余转过身抱着它,雨还在下,地面积起水洼,映出她惨白的脸。水洼中的小女孩对她眨眨眼,嘴巴一张一合说:“逃。”
更夫的梆子敲过三更,寻梅隐约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声,因为卫秀才还没有回来,窗子有没有拴上,她小心翼翼的挪到窗前,低声问:“谁?”
卫余一把推开窗,翻身进屋,她破旧的衣衫早就湿透,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嘴唇发紫,喘着粗气膝盖破了一个洞,还汩汩冒着血水。
“小余,你怎么……”寻梅松了一口气,圆脸上的笑容还没有褪去,卫余就打断了她。“他们要把你丢进河里祭河神,明天就动手!”
寻梅的笑容僵在脸上,卫余明显是一路狂奔过来,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没必要骗自己。
她的脸皱成一团,“你睡糊涂了?我爹前几日还跟我说过几天带我去隔壁村子学刺绣,怎么会……”
“我亲耳听见的!”卫余一把抓住寻梅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寻梅瞬间清醒,“你爹就在我家祠堂里,他说…他说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寻梅彻底僵住,哪怕是雨雾中,卫余眼中的恐惧也掩盖不住。雨太大了,大的让人窒息,水汽弥漫在空中,一道闪电照亮了卫余的脸,寻梅不受控的后退几步,“不可能…不可能……我爹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卫余突然道:“你爹从来没有想过要带你学艺,你有没有想过,你爹怎么突然有了那么多钱?!”
寻梅摇摇头,呼吸都差点停止,卫余拽着她来到卫秀才藏书的书箱,“他早就把你卖给李家了,你若不信,卖身契就藏在这些书里。”她的声音像是淬了冰般寒冷,寻梅哭着推倒书箱,众多藏书散落一地,最引人瞩目的,当是那张盖着血红手印的绢布。
二人都只依稀认得几个字,却也明白了这白纸黑字写了什么。寻梅脚下一软,不小心撞倒了放在地上的油灯,火苗迅速吞噬了她的衣袖,又被飘进来的大雨扑灭,只留下一处焦黑。
她盯着那出痕迹,突然想起去年中元节父亲带着自己放花灯时说:“梅儿,你记住,能为家族争光,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我爹,他真的答应了?”寻梅的声音像是掉落的枯叶,卫余点了点头,“这一次是你,下一次恐怕就是我了。”
“我们跑。”寻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站起身来,打开卫秀才放钱的柜子,寻梅数了数,突然笑了出声,“二十文,爹爹就为了二十文!”
她取走了所有的钱,拿起墙上挂着的蓑衣,打包起剩下的干粮,“二十文,我们可以到长安吗?”
“等一下!”卫余叫住寻梅,她取出火石,火舌舔舐上卖身契的边缘,墨迹在火焰中挣扎,消融,最后化为灰烬。
“走!”二人冲进雨幕。
雨水像银针般刺入泥土,卫余拉着寻梅跑进黑乎乎的深林时,锣鼓声已经响破天际。她们像两只受惊的小鹿,在盘根错节的树林里奔跑。
“等等,我喘不过气了。”寻梅在后面喊到,弯下身干呕着,“我们不能停下,我爹很熟悉这里的地形,他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我们!”卫余掏出从家里带来的地图,试图辨认自己的位置。
“山里有狼,你刚刚听见狼嚎了吗?”寻梅吓得一动不敢动,卫余注意到她手上的伤痕,那是刚刚爬上山时被划破的,“你是宁愿被狼咬死,还是被他们淹死?”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卫余又低下头研究着地图。
寻梅突然站住了,“他们还会找别人的,”她喃喃自语,“我不能让其他女孩替我死……”
卫余抬起头,小脸上也有了一丝痛苦,“她们不是替你死,没有人该死。”卫余想象的到现在卫介的怒火,“等逃出了这里,我们就去报官,没有人会死的。”
2. 遇狼藏车
大雨终于停下,但雨水早就渗透两个小女孩蓑衣,一股风吹过,二人抵挡不住的寒冷。
寻梅冻的颤抖,死死拽着卫余的手腕缓慢向前移动,卫余的布鞋早不知道被冲到了哪里,脚底被碎石割的鲜血淋漓。
第三声狼嚎响起时,二人同时僵在原地。“别动。”卫余的指甲陷进了肉里,雨水顺着她惨白的脸往下淌,她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的比落叶还轻。
“听声音,在我们的左后方。”卫余感觉到寻梅的呼吸立刻变得急促,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活像只掉入冰窖的小雀。
卫余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从寻梅家拿走的火石,“兴许…它还没有发现我们呢?”寻梅的声音传来,卫余痛苦的摇摇头,“不是它,是它们,一群狼就在我们身后。”
幽绿的光点在草丛中浮动,一头灰狼从灌木丛中踱出,湿透的灰毛紧帖在嶙峋的肋骨上,它的眼睛缺了一边,一条狰狞的疤痕横亘在脸上,明显是一只经历过厮杀的恶狼!
“慢慢往后退,”卫余用气音在说话,“我爹说过,狼怕……”
她的话被一声近在咫尺的嚎叫打断,又有两匹狼从旁边的草丛窜出!寻梅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叫出声来。
狼群呈扇形靠拢,卫余环顾四周,背后是陡坡,左侧是密不透风的荆棘从,唯一一条生路在右边,高耸入云的树林在狂风中沙沙作响,如果她们爬到树上,沿着纵横交错的枝干转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小心点往右边移动,我数到三,我们就跑。”卫余深吸一口气,掏出随身携带的火绒和火石,她的指甲因为反复刮擦火石而开裂,血混杂着汗水渗入火绒。
一颗火星终于崩出,那块半干的火绒冒出一缕青烟,卫余小心翼翼的把它护在蓑衣下,明黄的火苗出现,狼群果然焦躁的刨地。
“一,二……”卫余奋力一甩,火绒抛向狼群,“跑!!”狼群集体后退两步,但领头的狼发出了低沉的吼叫,明显是被激怒了。
两个女孩跌跌撞撞奔向最近的大树,卫余率先攀上树枝,三步并作两步爬到树顶,回头一看,寻梅还留在树底!
寻梅踉跄的跪倒在泥水里,“我的脚……扭到了……”
那一缕火光很快熄灭,卫余知道撑不了多久。
第一匹狼扑过来时,卫余正撕扯着自己的衣摆,那畜牲足足有小牛犊般大,它呲着牙,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上来!”卫余把布条丢给寻梅让她拉住,随后将一端绕过树干,用了吃奶的劲拽起他往树上拖。寻梅的右脚已经肿成紫色,却硬是憋着没有哭出声。
二人的手掌都被粗糙的树皮划破,卫余把寻梅拽上了最低的树枝。
只听“咔嚓”一声,恶狼的利牙离寻梅的脚踝只差一寸!
"往高处爬!"卫余推着寻梅往主干移动。老树在风中摇晃,每一阵风过都洒下冰冷的雨水。她们蜷缩在三丈高的树杈上,看着树下渐渐聚集的幽绿光点,五匹、六匹...整整九匹狼围着树干打转。
寻梅啜泣的声音细若蚊呐,“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卫余折下一根枯枝,递给寻梅,“往右丢,然后往左!”她扳开寻梅僵硬的手掌,寻梅闭着眼睛一丢,枯枝落地的声响把狼群引得四散开来,唯有那匹领头的灰狼纹丝不动,绿色的眸子死死盯着树上的猎物。当卫余再次丢下一根枯枝时,它突然人立而起,前爪趴住树干。
“它在干什么?!”寻梅抱住卫余,话音未落,那棵老树剧烈震颤起来,那匹独眼狼正用它的利牙啃食着树根处的朽木!老树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卫余恍然想起去年冬日,邻居家的孩子就是因为贪玩跑进了树林,被狼耗死在树上。
她扶着树干,把衣带的一端系在自己身上,另一端绑在寻梅手腕上,尽量平衡身体,缓缓站起身。
“不要!”寻梅无助的哭泣,卫余奋力一跃,有惊无险的落在了另一棵树的树杈上。“寻梅姐,快过来!”卫余眼看着那棵大树摇晃的愈发厉害,独眼狼凶狠的目光催促着寻梅不得不鼓起勇气。
她试着踏出一步,在离开树枝前却烫脚般缩回,“小余,你走吧…不用管我…”
卫余一把扯过衣带,寻梅因为惯性被甩过来,卫余看准时机用脚抵住树干,勉强稳住身形。
“呼,呼!”寻梅喘着粗气,半个人挂在树枝上,“把它引过来!”卫余突然道。
“什么?”寻梅不解,卫余把布条绑在树上,“寻梅姐,抓稳了。”说罢,卫余转身爬上茂密的树冠里。
那匹领头狼似乎不耐烦了,看着近在咫尺的猎物,贪婪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寻梅,它弓起身子,似乎在衡量着危险。绿眸反射出火光,灰狼露出雪白的獠牙。
寻梅的心像是要跳出来一样,剧烈的恐惧让她闭上眼睛,独眼狼纵身一跃,直扑寻梅而来!
“啪!!”
野狼被突如其来的树枝击飞,重重的摔在地上。卫余脱力滑坐在上方的树杈上,双手磨的血肉模糊,原来她刚才拼尽全力往后拽住一根树枝,等独眼狼被引来时看准时机松手。
“吓死我了!”寻梅扑过去抱住她,卫余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刚刚差点拽不住那根树干呢!”她的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放松,十几双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她,卫余的笑僵住了。
狼群看见首领受伤,浑身狼毛都立了起来,喉咙发出低沉的轰鸣。
卫余听见它们利齿发出的咯咯声,未曾休息片刻,她抱着寻梅跌下树,躲开一匹狼的攻击。
落地的一刻二人拼命的跑,刚一转身,背后炸开一片低吼,如巨雷响起,狼群不再影藏,不再迂回,直直的朝她们扑去,不是对猎物的追逐,而是复仇的狂怒!
喉咙灌满温热的血沫,每一次抬脚都要撕扯浑身裂开的伤口,卫余知道自己不能停下,视线模糊的刹那,铜铃声骤然响起。
“官道!是官道!!”卫余看见了希望,扶起摔在地上的寻梅,不顾一切的向前冲去。
铜铃声近在耳畔,两个浑身是伤的女孩从灌木丛中窜出。
十几辆青蓬货车排成长龙,挂着的銮铃在风中叮铃作响。最后那辆堆着货物的马车,车帘被吹开一角,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麻袋。
“快!”卫余推着寻梅上了马车,寻梅的脚踝早就高高肿起,再也没有了力气。
潮湿的空气混杂着稻壳的霉味,卫余蜷缩在马车角落,听见车夫的声音越来越近。
“这瘟天,把车帘都吹开了,要是让那小子着了什么病,你我都讨不得好!”一个车夫把车帘拴上,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要我说你就不该接这活,要是被查到,脑袋都得搬家。”
那人笑了笑,“怕什么?到时候给点银子就打发了。”
“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县里新来的官老爷……”
人走远了,哪怕卫余立着耳朵听也不明所以,什么叫做“那小子”?什么叫做“脑袋搬家”?这难不成是一辆走私车?一股脑的问题涌进脑海,她只觉得头像裂开了般疼。
寻梅的手突然紧紧拽着卫余的袖口,她的神色突然惊恐起来。“怎么了?”卫余问,寻梅颤颤巍巍的用手指着马车内的一个大箱子。
“咔哒”一声,那个雕花木箱的锁扣轻微颤动,箱盖掀起一条缝,接着车缝透过的微光,卫余看见一双漆黑的眼睛。
三人对视,寻梅吓得一动不敢动,箱盖被一把掀开,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坐起身,他的面色苍白如纸,身上穿着上好的锦缎,却明显不是宸朝的款式。
“啧,”男孩的声音冷冰冰的,“两个小叫花子,倒搭上顺风车了。”
寻梅有些冒火,“我们不是小叫花子,我们是……”
“不是?那是什么?”箱中男孩已经利落的爬了出来,拍掉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这里不是给你们玩的地方。”
“现在,滚出去。”他一字一顿的吐出这些话时,寻梅正把流血的手往衣摆上擦,闻言,她僵在原地,眼眶瞬间红了。
卫余握住她的手,开口道:“这车,是你们家的?”
男孩愣了一下,冷漠的表情终于有一瞬间破裂,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刀尖直指二人的喉咙,“要么滚,要么死!”
“你是离人。”卫余突然道,表情严肃的看着他,男孩的瞳孔瞬间变小,握着匕首的手腕不禁微微颤抖。
卫余看他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乘胜追击的扳开男孩的刀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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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似乎没了力气,匕首哐当一声砸在车上。
“你…你怎么会知道?”
卫余揪了自己一把,勉强保持清醒,“如果这些马车都是你家的,你有什么必要藏在这个箱子里?”
“方才有人说他们做的是玩命的买卖,这里是宸离两国边界处,有什么买卖能把命给丢了?”
“只有一种可能,你偷渡。”话音未落,男孩脸色大变,他冲过去想抓起匕首,不曾想已经被卫余已经先一步夺走。
同一时间,前方车夫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远方大片的火光,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无一不让几个车夫大气不敢出。
车上三人都听见了马车外传来的动静,卫余笑着说:“官兵来了,你说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不必再说,你们留下就是了!”她的话被男孩打断,男孩的眼里泛起点点泪光。卫余本不是想故意吓唬他,见目的达到,也就不再咄咄逼人。
“官爷!官爷你行个方便……”
“少废话,所有车厢都给我打开!”
男孩听见外面的喧哗声,吓得一哆嗦,连忙翻进箱子里,“他们来抓我了!”寻梅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她拉着卫余也想躲进去,可狭窄的木箱根本容纳不下。
官兵沉重的脚步声逼近,三个孩子同时屏住了呼吸。
“这辆车检查过了?!”官兵的吼叫让男孩不住的发抖,他的靴子踏上车板时,一个车夫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那个官兵见状,更加相信自己的怀疑,他一把挑开车帘,一个空荡荡的箱子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这……”商队的人个个面面相觑,官兵不慌不忙的钻进了车厢,对着一个麻袋就是一剑。
只有稻谷露了出来。
官兵不可置信的挑破了所有麻袋,直到最后一个被他检查完毕,都不见一丝端倪。
“官爷,你看这里都是我们好不容易装好的稻谷,我们怎么敢私藏外族啊?”一个年纪较长的车夫站了出来,那个官兵自知理亏,却不甘心的冷哼一声,又有一个官兵附耳说了两句。
“别费时间了,你忘了我们还要去卫家村抓人?”
这件事情终于收了场,看着远去的官兵队伍,商队个个心有余悸。“我说老五,你也忒胆小了些!”一个大胡子笑呵呵的把尿裤子的车夫扶起来,“老大,你看他!”
被称作老大的车夫回过头来,浓密的眉毛挤做一块,“那小子跑哪里去了?”
马车地下发出细微的响声,男孩灰头土脸的钻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两个狼狈不堪的小丫头。
“这两个娃娃是谁?”大胡子一手拎起寻梅,一手拍了拍卫余的脑袋,“哦哟!这丫头浑身烫的很!!”
卫余只觉得天旋地转,膝盖一软,如同断线木偶般向前载去,周围惊呼炸开。
“小余!!”寻梅在大胡子手上不断挣扎,“你们放开我,刚刚如果不是小余让我们躲到车底下去,你们早就死了!!!”
大胡子看了一眼晕过去的卫余,明显不相信,“老大,现在怎么办?把她们丢在这吗?”
寻梅的圆脸骤然涨成猪肝色,瘦小的拳头握的邦紧,发出让人牙酸的响声。
“哎呀!!你个死丫头!!”大胡子大叫一声,手上脱了力,寻梅挣脱下来。原来她刚刚死命的踢了一脚大胡子的肚子。
男孩拦住了大怒的男人,冷声道:“确实是她刚刚救了我们。”,大胡子收起拳头,看了一眼旁边被称作老大的车夫。
男孩凑过去看了看昏过去的卫余,看她面色发红,又掰开她的眼皮和嘴巴,仔细看了一遍。
“不用担心,她死不了。只是淋了雨,伤口又有点发炎引起的发热罢了。”寻梅得了男孩的话,紧绷的拳头软了下来,眼泪夺眶而出。她跪倒在卫余身边,大声抽泣着,男孩站在一旁,看向寻梅的眼神多了几分好奇。
“王大哥,她们是我在路上遇到的,顺便捎她们一段路吧。”男孩转头向那个年长车夫交代,王大哥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何公子,你是不知道,我们带你这一个都力不从心,再来两个,我们只怕是……”
男孩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钱的问题,到时候你们问我祖父要便是。”
3. 同行
天色渐亮,马车碾过几处水洼,泥水溅起三尺高。
卫余在颠簸中反复发热,她的额头像一块烧红了的木炭,寻梅刚想用湿帕子擦拭,手指刚触上去就本能的缩回。
“让开。”男孩突然挤了过来,粗暴的扒开卫余的嘴巴,往里面放了一颗褐色的药丸。
“你干什么?!”寻梅扑过来拽起他的胳膊,男孩并没有拂开她的手,“只是能让她好受点的药罢了。‘’
“你也不想让她这么快就烧傻了吧?”男孩说着,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擦擦吧,你的脚看着骇人得很。”
寻梅接过瓶子,闻见里面传来的药香,她从来没有见过药膏,往常在村里崴了脚,只有自己去找些碾碎了的草药敷在脚上。
她好奇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你还懂医术?”
男孩脸上浮现出一抹忧伤,“我家世代从医。”
寻梅还想说什么,马车忽然停下,王大哥王长勇掀开车帘,“我们得换条路,如果继续走下去马车就会驶入晋城。”他顿了顿,看向寻梅,“等到了城里面戒备会更森严些,我知道一条小路,何公子可得小心看好你的朋友。”
晋城是东安九郡最后一道关卡,它坐落在地势奇险的河谷一带,东侧是陡峭山路,西侧是湍急河流,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偏偏是这样一座军事要寨,也因为地势偏远,人力缺少,故而极少有商业往来。
他们一行人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我想去城里找大夫给小余看看。”寻梅担忧的看着角落里的卫余,小声道。
“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难缠?”王长勇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我们做的可是杀头的买卖,要尽可能的避开人多的地方。到时候被发现了,你和你朋友都得遭殃!”
寻梅低下头,她在卫家村见过太多淋了一场雨,从此就一病不起,一命呜呼的人了。
男孩一直不说话,或许是看寻梅这个样子实在可怜,他终于开口道:“有我在,她死不了。”寻梅感激又犹豫的看向他,眼里藏着一丝怀疑,男孩被寻梅的表情气笑了,“你可别看不起我,城里的大夫未必有我厉害。”
之后的几个时辰里,他像是要证明自己自己一样,又是配药又是施针。寻梅看他忙碌的样子,倒还真有点医师的样子。
几根银针扎入卫余的穴位,卫余的睫毛颤动几下,喉咙发出一声轻咳,竟真的睁开了眼睛。
“小余,你没事吧?”寻梅喜极而泣,卫余不可置信的看着收针的男孩,“你救了我?”她的声音还有点沙哑。
男孩冷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寻梅笑着握住男孩的手,眼里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多亏了你,想不到你年纪和我差不多,居然比我们村里的老大夫还厉害呢!”
男孩脸色微红,不自然的咳嗽几下,“不是年纪越大他的能力就越高,你现在相信我了?”寻梅红肿着眼睛,忙不迭的点头。
马车碾上一条羊肠小道时,天色已将近正午。
卫余掀开车帘一角透气,看见两棵歪脖子树立在活像门神般立在路旁,大胡子剥开密密麻麻的灌木,一条狭窄的路出现在大家面前。
“这么窄的路,别说是马车,怕是骑马都不好过去。”她正喃喃自语,王长勇已经把她和寻梅吆喝下了马车,“这里马车过不去了,你们还有何公子跟我一起从这里穿过去。”
“其他人,拉着马车继续进城,遇见了官兵不要怕!”王长勇大声指挥着,又看向大胡子,“老二,你和我一起保护何公子。”
“明日天亮时分,在老地方汇合!”交代完这些,已经有人去收拾起干粮。
寻梅突然僵住了。
她的手在腰间摸索了好几遍,脸色逐渐发白。“小余……”她的声音都得不成调,“包袱……包袱不见了……”
卫余猛然回头,只见寻梅腰间空空荡荡,那个装着二十文钱和干粮的包袱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是不是昨日狼袭时不小心弄丢了?”卫余急声问,寻梅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掉往下砸。
那包袱里装着她们的全部家当,没有了盘缠干粮,她们怎么撑到下一个城市?
卫余急得眼前又开始发黑,可当她看见寻梅哭的通红的鼻尖,泥泞不堪的衣角时,那股焦躁忽然散了。
“丢了就丢了,那些可都是卖你的钱,早该丢了!”卫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寻梅的脸,语气轻松的好像弄丢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寻梅却哭的更凶了,男孩本来坐在树下整理药材,闻言慢条斯理的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丢到寻梅怀里。“诺,”他强撑着冷脸,“就当我喂了只兔子。”
纸包里是几张面饼,寻梅呆住了,手悬在空中不敢动。
“放心,没下毒。”男孩翻了个白眼,“见死不救非医者,何况我也不想你们脏了我的眼。”
寻梅破涕为笑,她小心的扳下一块递给卫余,自己吃着残渣,眼眶又湿润了。
“吃完了就快点赶路,到时候天黑了路不好走!”大胡子走过来催促,手里还握着半块没吃完的烧饼,不时咬一口,浓密的胡子上粘满了烧饼的碎屑,随着他说话不停的抖动,看起来滑稽极了。
大胡子浑然不觉,继续大口咀嚼,结果才刚一张嘴,一大块饼皮就“啪嗒”一声落在胡子上,晃晃悠悠的挂着,像是胡子在吃饭一样。
卫余先笑出了声,大胡子立刻去摸胡子,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你笑什么?!”见他炸了毛,寻梅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大胡子抬手一擦,结果没有擦掉饼渣,反而把油抹了上去,胡子顿时像涂了蜡一样油光发亮。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胡子跟着抖了抖,又掉下了几颗芝麻。最终,大胡子放弃挣扎,索性把整张饼往嘴里一塞,含糊不清道:“算了,就当是粮食储备。”
卫余笑得抱着肚子大叫,寻梅更是扎进落叶堆里,发梢上沾满了枯草。
一缕阳光透过树林,斑驳的照在男孩身上,他的嘴角抽了抽,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没有讥讽,没有冷漠,眉眼弯的像月牙,两颗尖尖的虎牙露了出来,像个真正的十岁男童。
暮色四合,树林渐渐沉入暗影中。
王长勇和大胡子在前面探路,他们手持斧头,遇见荆棘挡路,便一斧头砍去。
“何公子,你小心点!”王长勇叮嘱男孩,“这些刺缠人得很,要是把你刮伤了就不好了。”
寻梅和男孩走在卫余前面,二人的影子时不时交叠在一起。
“给你。”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翻出了一双崭新的草鞋,寻梅光着的脚下意识往裙摆里缩了缩。
男孩看她呆住,不自然的轻咳一声,嘴硬道:“医书上说:荆刺所伤,其创虽小,而易蕴毒,盖棘刺多携山岚瘴秽,入肌则焮肿作脓,不可轻忽。我可不想到时候还要给你治病。”寻梅心里一暖,蹲下身穿上草鞋,脸上带着一丝浅笑。
卫余落在最后,她的目光扫过沿途的断崖,若有所思着什么。
几人徒步迈过荆棘丛,来到一条湍急的溪流旁,大胡子抱来几块青石,铺在河中垫脚。“现在是涨水期,小娃娃们别被水卷走了。”他拍着卫余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卫余见此处山野茫茫,本来应该没有路径。想来是几人惯常做走私生意,才在这里踏出第一个脚印。
待过了这条河,几人看见山壁藤蔓间影有一条窄径,宽不盈寸,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大胡子拨开杂草,率先钻进去,众人鱼贯而入。
初时杂草乱枝牵衣,怪石嶙峋,不过行得一里路,便是豁然开朗。
这羊肠小路竟蜿蜒直下,直通晋城后山!几人钻出最后一道灌木,城池的背影赫然在目。
此时,已过了子夜。商队的马车早就等候多时,几个车夫远远看见王长勇过来,连忙起身迎接。
“大哥,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过来了!”王大勇挥挥手,牵起一旁的马,吩咐众人准备晚餐。
众人原地休整一会,王长勇拉起男孩在旁边不知说了什么,男孩神色一变。
“就到这里了。”他看向寻梅,又恢复了冷漠的声线,“我们要往西走。”
寻梅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极小的呜咽。卫余沉默的数着包袱里所剩无几的干粮,她们要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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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撑到长安。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寻梅拽着男孩的衣角,鼓起勇气道。
风拂过树梢,惊起几只寒鸦。
男孩一言不发,半响才道:“萍水相逢,何必告知姓名?”。寻梅吸了吸鼻子,不再追问。
她的手上忽然一沉,男孩又给了她一个油纸包,“核桃糕最宜蠢人补脑,以后可别犯蠢了。”
“我们得快点出发了,”大胡子拿来几块酥脆的烧饼,一块给了男孩,其他的都塞到了卫余手上。“往东走个三里有驻军关卡,你们去找军爷带你们回家,女孩子家家的别在外面晃悠!”
卫余垂下眼眸,她们哪里还能回家?
男孩爬进熟悉的车厢,车夫扬鞭催马,銮铃声响过,渐行渐远。
车帘突然被撩开,男孩探出半身。
“何生尘!”
“什么?”寻梅不自觉的向前迈了几步,男孩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我叫何生尘。”
“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的生尘!”
她追着马车跑了十几步,最终被卫余拽了回来。马车尘土飞扬,混着天边月光,终至不见。
那夜天穹高远,夜色如墨。一轮冷月悬于苍穹,照亮四野。点点星子点缀在夜幕之上,愈显寂寥。
第七个月夜。
发霉的面饼硬的像块石头,掰开时露出青绿色的纹路。
卫余小心翼翼的啃咬着没变质的部分,寻梅在一旁干呕,还是逼迫自己往下咽,这是她们最后半块干粮了。
“要是何生尘在这,他又要说医书上……”寻梅的话戛然而止,她的眼眶微红。卫余借着月光研究着地图,仿佛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接下来往北走。”
不知道过了几天,或许是她们对时光的感知已经变慢。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赶路,寻梅新的草鞋磨的只剩一半,卫余脚上更是起满了血泡。
那日黄昏,寻梅突然拽住卫余的衣角:"你听!"
风中飘来模糊的铃铛声。两人跌跌撞撞爬上山坡,远处官道上,一队插着青色牙旗的商旅正缓缓前行。
卫余却盯着更远的地方。
地平线上,一座城池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长安......真的是长安……"寻梅的眼泪冲开脸上的泥垢,下意识的握紧卫余的手,却摸到了一手冷汗,"我们到了?"
卫余微微发抖,还没反应过来就随着寻梅向前跑去,丝毫不顾已经血肉模糊的双脚。
不远处的城郭在黄昏中泛着金光,城楼比十个卫家祠堂还要高。官道变得异常拥挤,牛队、骆驼队、商队……空气中混杂着胡饼和香料的气息。一个挑担货郎和她们擦肩而过,担子里挂着的笼子里是只五彩鹦鹉。
“长安!长安!”
鹦鹉的叫声惊醒了寻梅,“是真的!小余,这真的是长安!”她转身冲着卫余大喊,却见卫余盯着城角下的阴影。
那里蜷缩着几个衣不蔽体的孩子,年纪和卫余差不多大,他们正用木棒扒拉着商人们不要的垃圾堆。
城门洞下,两个门卒手持长戟,眯着眼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寻梅兴高采烈的拉着卫余排队进城,却见前方门卒长戟一横,“可有过往文书?!”
排在二人前面的商人满脸堆笑,从袖中掏出一卷泛黄的长轴并几锭银子,就要塞到门卒手中,“军爷您行个方便。”
门卒冷哼一声,掂量着手中银两,指挥着官兵放行。
寻梅欢快的脚步停住。
她们身无分文,更没有文书,只有半块发霉的饼,和满身灰尘。
卫余拉着寻梅退至人群边缘,暮鼓已经响过三轮,再不进城就要宵禁了。
“现在怎么办?”一道晚风吹来,寻梅的牙齿有些发抖。
卫余注意到那几个垃圾堆边的孩子突然活跃起来,像老鼠般沿着城墙根向西窜去。
"跟着他们。"卫余压低声音,"贴着阴影走。"
寻梅死死抓住她的衣角:"可、可我爹说《宸律》上写私闯城门......"
"《宸律》还说童女不能祭河神呢。"卫余冷笑。
4. 初入长安
“几个衣着破旧的孩子钻入排水渠,像老鼠归巢般熟练。
二人偷偷跟在几步之外,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寻梅捂住鼻子。卫余趴在地上,用树枝测量着流水速度,“速度不快。”
排水渠洞口不大,幸好卫余身量娇小,寻梅比卫余年长三岁,身材已经大了一圈,通过排水口时险些卡在里面。
“我再大几岁就进不来了。”寻梅嫌弃的抹了抹手心的污泥。
浑浊的水流没过膝盖,两个孩子手牵手迈过几步,沟壁长满滑腻的苔藓。寻梅不知踢到了什么,她的唇色变得乌紫。“我好像……踢到了一根指头?”
寻梅强忍着要吐的欲望,继续往前走。卫余也没有好到哪去,这里到处漂浮着动物骸骨,腐烂的气味吸引了一群发着绿光的苍蝇,她全身发麻,心里怦怦作响,生怕下一秒水里出现一条水草把她们缠住。
当二人终于湿漉漉的从暗渠爬上来,长安的夜风迎面吹来。
二人刚要欢呼,眼前的景象让她们瞬间愣住。
所谓的帝都长安,此刻映入眼帘的的却是一条污水横流的窄巷。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围坐在一起,熬着一盅冒着怪味的粥。见有人前来,她们立刻用身体挡住陶罐。
“这就是长安?”寻梅嗓音发颤。
这么久支撑她们的念想,在这一刻化为虚有,只剩下无尽的迷茫。
一声凄厉的猫叫响彻天空,巷子深处传来一阵窸窣声,十几个孩子如幽灵般从暗处冒出来。他们个个瘦的皮包骨头,只有为首的女孩脸上挂着一点肉,但也比寻梅矮了半个头,身上穿着不合身的袍子,腰间挂了两个精巧的荷包。
女孩左脸颊的胎记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她咧开嘴巴,露出笑容。
“新来的?”
女孩拦住二人,“你们是混哪个道的?”,寻梅咽了咽口水,“我们是晋城来的,来长安讨口饭吃……”
“晋城?!”女孩的声音骤然提高,刹那间,所有孩子齐刷刷的看了过来,一个火堆旁的男孩猛地站起,“开什么玩笑?谁不知道东安九郡距长安大几百公里!”
女孩一步步逼近寻梅,虽说比寻梅矮些,但她的眼神中带着不可忽视的俯视姿态。
“想留下来吗?”她戏谑的打量着两个湿透了的女孩,“至少能让你们活命。”
寻梅一喜,忙问:“你们是以什么谋生的?”
女孩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看不出来吗?我们都是乞丐,我是这一片的帮主……”
巷子里传来三短一长的梆子声,方才的男孩立刻兴奋起来,“猴姐,可以赶夜路了!”
女孩瞪了他一眼,又笑嘻嘻的看着寻梅,“我叫侯玉,你也可以叫我猴姐,”寻梅没听明白“赶夜路”是什么意思,侯玉已经招呼着其他人动身。
“走吧,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什么意思?”
四周响起嗤笑声,一个门牙缺了一半的男孩道:“就是去乞讨!讨到的`贡品'上交给帮会,就算是你们通过考核了。”
寻梅难堪的低下头,死死拽着裙角,支支吾吾道:“我们……从来没有干过这个。”
侯玉挑眉,“要想在长安活命,你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毕竟你总得证明,你不是废物吧?”最后几个字,她故意咬的极重。
“我知道了,”寻梅沉默了片刻,认命般的点了点头,“我干就是了。”
侯玉满意的笑了笑,这时才注意到角落里死死盯着她的卫余,她弯下腰,“你呢,小妹妹?”
“也一起和你姐姐去?”她明显看不起这个和豆芽一样瘦的小娃娃,“不用担心,大不了到时候让你姐姐多上交点''贡品'',我勉强也可以留下你。”
卫余探究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她刚想带着寻梅离开,卫余的声音响起,“我和你们一起去。”
几人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来穿去,一束灯火刺破黑暗,那才是真正的长安夜市。
青石长街两侧,高挂串串灯笼,灯罩的火光照的人面若桃花。一盏盏琉璃灯摆在货架前,映出长安的车水马龙。
忽听“铛!”一声铜锣乍响,人群蜂拥涌进街心。只见一个赤膊大汉吞吐烈火,喉结滚动间竟喷出七尺火花!“好!好!!”喝彩声不绝于耳。
满城灯火,竟比白昼更甚三分!
卫余等人躲在巷口的阴影里,像几只偷油的老鼠,探头往外看。墙缝漏出一点暖光,恰好洒在卫余脸上。
一股混杂着羊肉汤,烤羊肉的气味扑鼻而来,寻梅的舌尖不自觉舔上牙齿,那里只有昨日半块霉饼的苦味。
“去吧。”侯玉推了两人一把。
人潮如沸,卫余的手心还残留着一点温度,那是方才寻梅紧紧拽着她时留下的。不知是谁推了她的肩,挤了她的背,再回头时时,寻梅已经消散在了人群中。
“寻梅姐!”她的喊叫声刚一出口,瞬间被四周的喧嚷吞没。
“五文钱一串的糖葫芦呦!”小贩的声音刺破了卫余的耳膜,她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只有完成了这个,她和寻梅才能在长安活下去。
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卫余对着一个面向和善的妇人道:“行行好……”,她的声音比猫叫还小,那个妇人却猛地拽回衣角,“晦气!小叫花子讨什么丧?!”
卫余没有放弃,又跑到一个富态的的商人面前。
“滚开,臭要饭的!”还没有等她开口,商人一脚踢开卫余,卫余赶紧缩回巷子里。
“两个都这么没用,怎么这么笨?”侯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连声音都没有。卫余见寻梅跟在后面抹着泪,便知道她怕是也一无所获。
侯玉吹了一声口哨,立刻有两个孩子悄无声息的跑了出去,贴着一个富商身边走。一个假装摔倒挡住富商的路,另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拿走富商的荷包。富商骂骂咧咧的啐了倒在地上的小孩一口,甚至没有发现丢了东西。
“看明白了吗?”侯玉得意洋洋的抬起脸,“这才是我们的手段。”
卫余的掌心渗出冷汗,她早该想到,这么多孩子在长安不可能依靠乞讨为生。
“我们不做贼!”寻梅突然停止哭泣,坚定地说,“我爹说过,偷盗终有报,天理不可逃!”
侯玉面不改色,似乎早就想到了她们会这么说,“在长安,老实人活不过三天。”
“别做出这个表情,”她捏起寻梅的脸,“你认得几个字?就敢来教训我。如果你爹还要你,你至于跑到长安来吗?”
寻梅的手微不可察的颤了颤,似乎被刺中了痛楚。卫余顿时火上心头,拉起寻梅就走。
侯玉在身后哈哈大笑,笑声惊跑了巷子里猫,“那你们就等着饿死吧!”
卫余和寻梅刚刚走出巷口,一阵沉重的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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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震得她们站立不稳。
“咚——”
第一声钟声响起时,嘈杂的街市静止一般,众人齐齐望向皇城。满街灯笼摇晃,照的人脸都泛了青。
“咚——”
第二声紧接而来,小贩们面如纸白的收拾起摊位,卖汤饼的商人丢下铜釜,滚烫的羊肉汤泼了旁边的姑娘一身。不知谁喊了一句:“官差来了!”,人群瞬间如溃堤之水般散开。
整条街都在跑。灯笼倒了,火苗蹿上布幌;钱囊破了,铜钱滚进阴沟;婴孩哭了,哭声立刻被无数尖叫碾碎。
“咚——”
第三声钟鸣到来时,街上人已散了大半。巡夜的官兵结队而来,不由分说的把还在发愣的货郎扣押起来。
不多时,整座长安城沉入黑暗。唯有皇城方向的钟声仍在回荡,一声比一声悲凉。
卫余和寻梅躲在巷口,她们刚想离开,侯玉突然叫住她们,“现在出去就是找死。”
卫余止住脚步。
“宵禁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前了。”之前的男孩愤愤道,“官兵现在见人就抓,我们今天探囊都没几个!真倒霉!”
“闭嘴!”侯玉暴躁的打断他,“让官兵听见了你还想不想活?!”
“那有什么办法?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呢,”他讨好的看向侯玉,“要说见识最多的,那还要属您了。猴姐您说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侯玉默然许久,“是宫中贵人,不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嘴角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的弧度。
巷口传来整齐铁甲的碰撞声,火把的光亮洪水般蔓延过来。羽林卫的玄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马鞍旁悬挂的浆糊桶摇晃着惨白的浑浊。
“啪!”一刷子浆糊拍在坊墙上,黄纸展开,士兵按着纸角一碾,转身就走。
第二张贴在酒肆上,第三张,第四张……
五更时分,整个长安城都贴满了黄纸。
昨夜散开的人群渐渐聚拢。抱孩子的妇人,拿着梆子的更夫,袖口沾满墨水的书生,全都盯着那张黄纸,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卫余挤入人群,她今天照着侯玉的话来打探黄纸上的内容。刚抬起头,满页的墨字激的她冷汗直出。
她死命的盯着那张黄纸,看似是要把它盯出洞来,实则耳朵立起,静心听着人群的议论。
恍惚间,她听见后方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皇后娘娘……当真薨了?”
“年前我还托娘娘的福,得了一碗腊八粥……怎么这么突然?”老人的声音哽咽起来。
“沿途设粥棚三十处……”一个货郎眨了眨眼睛,“这可难得,看来咱们陛下对娘娘用情至深啊。”
卫余竖起耳朵,粥棚三十处!!这对她和寻梅来说可是救命粮食。她快步离开人群,欲返回窄巷,却直直撞上一人。
书生的青衫被风吹起一角,他眯眼细读那朱砂御批的诏文,忽地嗤笑一声,指尖叩着粗粝的墙砖,朗声吟道:
"三十粥棚济饿殍,九重恩诏出天朝。
不知泉下埋香骨,可耐人间啜粥时?"
旁有老农瑟缩着凑近,嗫嚅问:"相公,这皇上施粥……总是好事吧?"
书生袖中手攥紧又松开,最终只将折扇"唰"地展开,掩住半张讥诮的脸:"老丈可知?这黄粱粥里,"扇骨忽指向皇城方向,"掺的是娘娘棺椁上的金漆。"
5. 皇后殡仪
皇后灵柩在宫中停灵七日,待钦天监选定发引,于宫城移入皇陵。
按理说送葬前日便该以清水泼街,禁止车马行人通行。盖因皇后生前以贤名著世,深得民心,陛下特许百姓延道哀悼。
出殡那日凌晨寅时,陛下亲临祭酒。灵柩自皇宫至皇陵,沿途设路祭棚,粥棚若干。
卯时三刻,破晓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送葬队伍上。沿街商铺、民宅门悬白幡,贴青纸,长街两侧的槐树上缠满素绢,在风中如蝶翅般扑棱。
卫余寻梅头上裹着白布,早早伏跪在街边人群中。
虽说先皇后素来宽厚,市井上替哭之人也是常见。皇后薨逝的告示刚刚贴出不过几个时辰,已有不少富户出钱雇贫民替哭。
二人跟着侯玉找到了城南的富户,富户承诺事后给她们二十文铜钱。
丐帮一行人无一不接了这个活,卫余心里却总有些不适。“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她问跪在前面的侯玉。
侯玉回头白了卫余一眼,“有什么问题?大家不都这样。”她示意卫余看向对街角落里的老人,“那个老花子我就认识,是在西市叫街的。每逢长安贵人过世,他次次都在场。”
“你们一会哭大声些,别露了馅就行。”侯玉贴着卫余的耳朵嘱咐,“这么轻松就能赚钱的活计可不多了,记得到时候交七成给帮派公用。”
卫余还想再问些什么,远处隐隐传来阵阵哀乐。人群瞬间安静,各个伏跪低头,脸色肃穆悲痛。
一阵铜锣破开街道的凝滞,七十二名虎贲卫踏着丧鼓的节奏缓缓走来,铁靴砸地声震得卫余心都快跳了出来。
"跪——"
司礼太监的尖细的嗓音刺透晨雾。黑压压的人群矮下去,露出十六匹白马拉着的灵舆。
两侧人群应声而哭,此起彼伏的哭嚎把整个长安城吞没。
卫余也随之哭起来,却不见一滴眼泪,侯玉揪了她一把,“哭大声些!”
几声干嚎过后,卫余瞥见对面的老乞丐竟是以头抢地,沙哑着声音哭嚎道:“娘娘,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鲜血自他的额头渗开,在青石板上抹开,寻梅一时惊得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拽着卫余的手。
“他这种给的钱就更多了,”侯玉不以为意的声音混杂在哭声中,“这些官老爷可不愿意如此失态,又想得一个忠义的名头,多花个几文钱就办得到。”
卫余见那老乞丐血肉模糊的额头,血迹粘着几簇枯草般杂乱的白发。一阵寒意自胃部而起。巨大的悲哀在心里蔓延,竟真的有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卫余知道这不是为皇后娘娘流的。
一个寒颤打过,卫余的意识在哭声中浮沉。蓦然,一丝目光扫在她身上,小心的抬眼,灵舆旁站着个身着不缝边粗麻衣的男童。
他的年纪不大,小小的身形却挺拔如山。头戴白色孝冠,几缕墨发垂在脸颊旁,他面容如玉,眼眸深邃似幽潭,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抿,似乎隐藏着悲痛。
卫余意识到此人便是太子,忙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然而,那道目光却并未移开。
他发现了什么?
想到这里,卫余只觉得脊背发凉,心跳加快,周围的哭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身旁的太监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太子微微点头,目光最后在卫余身上停留了一瞬,便随着灵舆继续前行。
卫余这才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侯玉在一旁小声嘀咕:“你可别惹上什么麻烦。”
皇后的灵舆渐渐远去,人群却没有立刻消散。凡是在街道上为皇后哭灵的,都可以去路设的粥棚里领一碗粥。
卫余随着大部队站起身来,膝盖因为长久的跪姿而隐隐发痛。她勉强活动了一下筋骨,跟着寻梅侯玉往粥棚走去。
粥棚前早就排起了长龙,人挤着人。衣衫褴褛的人们互相咒骂着,推搡着,只为了抢来一碗热腾腾的粥饱腹。
“啧!这可难办了。”侯玉抱拳立于一旁,“还等什么呀猴姐?再不快点挤进去就分不到了!”缺牙男孩按耐不住性子,作势要冲上去。
侯玉不耐的推开他,“就凭你这小身板,平时去探探囊还差不多。真去和他们抢食,保不准饭没吃到,倒挨了一顿打!”
“那你说怎么办吧,就干等着?”缺牙男孩没好气的捂着肚子。这几日禁止夜市,自是少了行窃机会,他从昨夜起就腹中空空了。
“笨!”侯玉骂了一句,她招呼众人聚在一团,悄声道:“瞧见那个木棚了吗?”
卫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木棚是官兵临时搭起用来存放余粮的。为防止平民哄抢,随时都有兵役四处巡视。
“你难不成要……”卫余颤声道,这是在官兵眼皮子底下盗粮,若是被发现,搞不好就此丢了性命也难说!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侯玉冷笑道,“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侯玉满不在乎的抹了抹手心的泥土,“再说了,大家都是小孩,又无父无母,那些吃皇粮的能拿我们怎么样?”
侯玉的话让刚刚还打了退堂鼓的丐帮重燃信心。
“行,我跟你干。”
“猴姐安排部署,只要让我们吃上饭就成!”
卫余知道已不能再劝,叫上寻梅想先一步离开,侯玉却叫住二人。
“走了可就不能回来了,”她挑着眉,“再说这本就是赈济给我们的粮食,也算不上偷。”
寻梅的脚步顿住,侯玉继续追问,“你就不想快点填饱肚子?还是发霉的饼吃惯了?”
“寻梅姐,我们快点走!”卫余急了,她知道寻梅素来胆小,可连日的饥饿可以击垮任何一个老实人。
寻梅果然犹豫了,她的腹中因为太久没有进食,而一阵烧痛。米粥的香味袭击着她的味蕾,“小余,我真的太饿了……”
“可是……”卫余的话被侯玉打断,“有胆量!你跟着他们几个去把官兵引开,其他人和我偷偷溜进去。”
卫余咬了咬牙,她不想参与这样危险的事情,又不能丢下寻梅不管。“你既然不和我们一起,就先去找刘员外要钱吧。”侯玉见卫余一个人呆立在那里,语气明显不耐烦起来。
“我侯玉干这一行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出事,你就别担心了。”
脚上的血泡化脓破开,卫余每走一步,便像是行走在刀尖上,她强忍着痛,一步步走在去刘员外府邸的路上。
深吸一口气,卫余抬手叩响了紧闭的大门。
半晌,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打开门,看清她的模样后,脸色瞬间一愣。
“你们头头呢?”卫余知道他在说侯玉,这些人仿佛和侯玉交易往来甚多。如若不是侯玉亲自出面,只怕没那么容易要到钱。
“我们帮主有事耽搁了,让我来收钱。”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管家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谁知道你是不是骗人的?回去叫你们头来。”
卫余早料到会这样,脸色一变,沉下声道:“我们帮主可说了,若是我一个时辰内还没有拿钱回去,就把替哭的事情报告给官府。”
她观察着管家为难的表情,又放软了语气,“我们这么多人还等着这个钱吃饭呢,您就当是发发善心,到时候帮主也会记得您的恩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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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犹豫了一会,还是转身进屋,不多时拿了荷包递给卫余。
“拿了钱就赶紧走,没有下次!”
卫余忙不迭的接过,细细数了一遍数目,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她把荷包紧紧揣在里衣里,连忙往回赶,不知怎的,心中愈发焦躁不安。
卫余逐渐感到不对劲来了。现在早过了发饭时辰,人群非但退去,反而围挤在那个木棚面前,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
她的心顿时凉了下来,不顾一切的要挤开人群冲进去。一双枯瘦的手抓住了她,是之前磕头的老乞丐。
“孩子,你现在还是先别过去,免得被官爷当作同伙抓起来。”老乞丐长满皱纹的脸挤作一团,额头伤口尚未愈合。
卫余心急如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怎么会被抓起来?出什么事了?”
老乞丐叹了口气,缓缓道:“那群孩子去偷粮,还制造了不小的乱子。若是往常那些官兵见他们都是孩子,也就只是口头教训两句。谁知道今年有大人向皇上进言,说在皇后葬礼上闹事的都是亵渎不敬之罪,不论老少都应严惩……”
“那你看见一个圆脸的女孩了吗?大约比我高两个头,穿着件素色麻衣。”卫余紧紧拽着老乞丐破烂的袖口,仿佛那是她的救命稻草。
老乞丐思索片刻,“隔的太远,我也没有看清。”
“不过倒是有个面生的丫头也被抓了,”他哀叹一声,“我看那些孩子也是饿坏了,要不然谁愿意去干这么冒险的事?”
卫余如被闪电劈中,已是站都站不稳,如同秋风吹落的枯叶般跌坐在地上。
老乞丐说的就是寻梅!
装着二十文钱的荷包依旧搁在她胸口,卫余却只觉得寒意从冒着血泡的脚心蔓延至全身。
寻梅就这么被抓走了,连着丐帮里那么多孩子,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却连吃饱饭的权利都没有。
他们就这么被抓走了,像是往水里丢下一块石子,虽有涟漪,但不久后就归于平静。没有人愿意为了这些食不果腹的孩子说一句话,往后是生是死,也无人问津。
卫余扑在青石地板上,眼泪如断了线往外流。该怎么办?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如何救得出寻梅?
长安,这便是父亲口中“富贵迷人眼”,“女子可为官”的长安?
她忽的笑出了声。长安不应该是这样的,那个开放包容的梦境已然沦为幻影。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凄凉。
长安原来不是那么好。
那些光鲜亮丽的背后,也隐藏着另一个更大,更华丽、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
卫余终于撑不下去,把头埋在双臂间哭泣起来,瘦小的身躯止不住的颤抖。
那一刻,所有坚强,所有勇气,所有支撑她逃出祭河命运的信念,在这一刻彻底轰塌。
寻梅该怎么办?自己又还能去哪里?巨大的迷茫几乎要把卫余整个人淹没。
“别哭了,哭了也改变不了什么。”老乞丐的声音仿佛刺穿了她的耳膜,“你到底还要在长安活下去,往后乞讨也好,偷窃也罢,别在这个时候哭坏了身子。”
哭声戛然而止。
卫余的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她抬起脸,泪水还挂在脸上。
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眼泪确实改变不了事实。仿佛一桶冰水从头到尾浇下,卫余的眼神重新聚焦。
她站起身,原本蜷缩的身体挺得笔直。她不再停留,转身追赶着皇后灵舆的方向,脚步决绝的可怕。
老乞丐说得对,她还想活,还要和寻梅一起活,拼尽一切都要活下去!
那为什么,不为自己拼一把?
6. 太子
酉时正刻,皇后灵柩已入地宫。
梓棺沉入椁处的刹那,随从一应而跪。礼部尚书跪在地宫门外,双手持哀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赵氏,正位中宫,贤良恭顺,德秉柔嘉。辅佐朕躬,德行广被。奈何天不假年,猝尔崩逝,朕心欲裂。谥曰''静庄'',其德配位,永垂典章。钦此!”
他神色肃穆的读完最后一句,哀诏便连同陪葬品一起丢进了大火里。火光倒映着太子稚嫩的脸庞,他隐约感到一阵热浪拂过,像是母后最后一次的抚摸。
“封——”
司仪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穿了皇陵上下。巨大阀门落下时,地宫中最后一丝天光也被阻断。
仪式结束了,皇帝却不言语。他呆立原地,眼神空洞。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提醒时辰已到,所有人默契的静默。陛下爱重皇后,已成了不争的事实。
“朕一个人待一会。”皇帝的话一出,随行者不敢阻拦,只道是帝后伉俪情深,却不见远处太子垂下的眼眸闪过一丝讥讽。
“儿臣愿和父皇一同守着母后,以全儿臣没有侍奉母后的遗憾。但请父皇节哀,以社稷江山为重。”太子恭敬行礼,语气不卑不亢。
“太子前些日子病了许久,静庄皇后病重时未能尽孝亦不可怪你。”皇帝闭上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他与先皇后只有一个孩子,现如今皇后病逝,他待这个孩子更加怜惜。
太子的贴身太监春喜上前道:“太子殿下病未痊愈,却依旧挂念着静庄皇后。停灵期间更是朝夕哭奠。殿下孝心,天地可鉴啊陛下!”
话音未落,百官皆跪。
“太子殿下孝心,天地可鉴!”
皇帝点点头,扶起跪在地上的太子,眼里多了一丝慈爱。
“重晏,起来吧。”太子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皇后薨逝,你作为太子,更应承担起责任。你能做到孝悌两全,已是不易。”皇帝正色道。
皇后过世,太子不可不悲,亦不可太悲。
“儿臣谨记父皇教导。”周重晏面上不显,只是被皇帝握住的手微微僵硬。
他倒要看看自己这薄情寡义的父皇要把这戏演到多久?
“只是现在已入了秋,夜晚难免寒气入骨。”皇帝忽的话锋一转,“你母后若是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熬坏了自己的身体。”
周重晏一怔,他万万想不到皇帝竟会用这样的理由拒绝。
“父皇,儿臣不……”侍立在皇帝一旁的太监福全立刻上前,扶起太子。
“殿下孝心可鉴,可陛下哀毁过度,您且让陛下静静心。”
周重晏的眸子乍现一抹狠厉,还未被人察觉又恢复回往日的温润,“父皇说的是,是儿臣考虑不周,儿臣先告退了。”
待他随着乌泱泱的人群消失在黄昏下,皇帝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弧度。
日影西斜,皇陵在身后不断缩小。太子乘坐的白幔青辕马车碾过东宫御道,轮下石子发出细微的声音,仿佛一声声悲鸣。
帷幔里弥漫着萧艾的香气,太子闭目沉思,忽听前方护卫传来一阵骚动。
“何事喧哗?”周重晏眉头轻蹙,太监春喜隔着帘子道:“回殿下,说是御道上倒了个小姑娘,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
小姑娘?还倒在东宫御道上?
周重晏掀开帷幔,缓步上前。羽林卫闻声立刻垂手躬身,让出一条道。
太子的目光略过严阵以待的众人,落在地上衣衫褴褛的幼女上。
幼女蜷缩于地,面部朝下,发丝散乱,看不见容貌。身形不过髫年,却瘦的如一条被遗弃的狸奴。她的指缝间塞满了泥垢,露出的手臂布满红色刮痕,仿佛晕倒之前经历过漫长的跋涉。
殷红的的血迹自女孩双足浸出,刺中了周重晏的心。他吩咐羽林卫将女孩翻过来的刹那,眉头拧的更紧。
虽说满脸污泥,太子还是认出这正是今晨于长街所见的女孩!
周重晏上前两步,“可还活着?”一个羽林卫蹲下身,及其谨慎的探了探她的鼻息。“回殿下,尚有一息。”
御道之上,天子脚下,蓦然出现这样一个身世不明之人,羽林卫怎么也放松不了警惕。若是这样一个狼狈的丫头被世人乃至敌国知晓,只怕会被视为陛下统治失德的话柄!
“殿下,您看……如何处置这女孩?”羽林监犹豫问道。
“着人带回东宫,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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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瞧瞧。待父皇回来,立刻禀报。”太子沉默片刻,用决断的语气道。
“殿下,这……”羽林监下意识想要规劝,只是太子年纪虽小,平日里待人待物也宽容大度,可他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便是十头马也拉不回来。
周重晏的眼眸深不见底,他平视着单膝跪地的羽林监,“怎么,难不成你想看到她不明不白的死了,好让天下人议论父皇吗?”
“微臣不敢!”羽林监忙磕头谢罪,“太子殿下仁厚,是微臣思虑不全!”
羽林卫不再有任何异议,两个士兵小心的把女孩抬上一辆空马车。周重晏望向皇城方向,眼神忽明忽暗。
东宫偏殿檐下,宫人们进进出出,带出满屋药香。
软沙罗的帐幔下,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深陷在绫罗绸缎中。她已换了干净衣裳,伤口也做了包扎。
床边的太医搭在细腕上的手,退后两步躬身道:“启禀殿下,此女脉相虚浮如丝,乃五劳七伤至极。胃脘空虚日久,难以运化五谷。旧伤叠新伤,伤处已现红肿溃烂之象。”
他的余光瞥见榻上蜷缩的身影,烛光照亮那瘦骨嶙峋的轮廓。
“微臣观其形骸,肋骨根根可数,显是出生时便遭饥馑苛待。而今元气大伤,急需温养,若再耽搁半月……”
太医突然噤声,太子的脸色已沉的滴的出水来。
“好得很。”他轻笑一声,“想不到这太平天下,竟也有人被活生生磋磨成这个样子!”
“那这宸朝的万家灯火,到底还有多少苦命之人?!”
周重晏几乎要把牙齿咬碎,这时他才知道,皇后葬礼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碾碎了尊严,只为了能换来片刻生存。
“用最好的药,务必要让她活下来。”
太医连连称是,脚下生烟般下去开药了。
脚步声响起,春喜进来禀报:“陛下归宫了。”
周重晏脸上浮现一抹冷笑,“孤这就去向父皇复命,一道禀明情况。”他转身看向侍立在侧的宫人,“好生照顾她,孤不希望她出半点差池。”
交代好一切,周重晏便随春喜去更衣,他转身的瞬间,错过了屏风后女孩眼睫的一丝颤抖。
7. 谈心
卫余一开始本不想装晕的。
她自茫茫人群中狂奔,遇上人就问下一处粥棚在何处,行人只当她是一个饿昏了头的小叫花子。
只有卫余知道,沿着路设的粥棚,定能找到皇陵,而皇陵周围必有御道!如若可以混进去,她便可以面见太子。
东宫太子年方八岁,在民间便和其母静庄皇后流传着“活菩萨”之名。这是侯玉之前与她说的,照侯玉的意思,若是这位太子做了皇帝,宸朝流离失所的人得少大半。
卫余将信将疑,现如今寻梅落狱,她只得赌一把。
赌那太子是否是真的仁厚储君。
赌赢了,像她这样的人跪求太子,太子就是不在乎世人如何看待朝廷,但凡还有一丝良心,便也不会视而不管。
若是赌输了,大不了再搭上自己一条命!
卫余跌跌撞撞的摸索到东宫御道后,脚上的伤口已是溃烂脓肿,一股股脓水混着鲜血打湿了草鞋。她掐了一把瘦削的大腿,试图将眼前的黑雾驱散。
禁军重重把手此处,卫余仗着自己身量娇小,躲在一旁的灌木丛中。日头西沉,她死死盯着那条宽的能并排跑十六辆马车的道路。
远处传来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原本如石雕般的禁军动了动,开始低声交谈。
来了!卫余的心被猛地拽了起来。
一队新的禁军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天光处走来。原本值守的那对人微微放松了身体,显然期待着结束这漫长而枯燥的勤务。
两只队伍在卫余眼前交接,禁军的眼神本能的被吸引到对方同僚的脸上。
就是现在!她和寻梅的生死,在此一搏!
她如同一只受惊的野猫,猛地从灌木丛窜出,禁军和同僚短暂的寒暄声将这细微的声音掩盖。卫余不敢直立奔跑,她几乎是贴着地皮,利用他们的视角盲区,快速的、无声的跑过去。
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如同一生般漫长。
交接似乎还没有结束,没有人发出呵斥,没有长枪直指胸口。
卫余躲在阴影处,看见一队禁军朝着长安城方向走去,另一队则分散开,很快站在了新的岗位上。直到这时,她才松开紧握的双拳,小口小口的吸着气。她成功混进来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卫余快要炸掉的心跳声,她一刻不敢停留,踮着脚小心的往后退去,直到再也看不见禁军的身影。
“锵——锵——”
车轮的声音吓了卫余一激灵。那沉重的包铁车轮碾压在平坦的御道上,由远及近,伴随着随从的脚步声,如同一张无形的墙壁向她压来。
是太子仪仗!那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卫余疲惫的身体。她来这里本是为了见太子的,可真到了这一步,却不由自主的生出恐惧来。
卫介说过,多年前他去长安时,亲眼看见有人冲撞了贵人,便被定了杀头的死罪!
求生的本能和模糊听来的流言蜚语,让她来不及思考,直直的跪下去,用手掌拼命撑起身体,作出一个最标准的跪姿。
可她太累、太饿了。连日水米未进,加上今日巨大的惊吓,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那双细弱的胳膊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忽的一软,卫余整个人摔砸在冰冷的御道上。
完了,冲撞太子车架,死罪!
这个认知给卫余带来的绝望像一只无形之手扼住她的喉咙。电光火石之间,如同雷鸣般的车轮声、脚步声逼近。在这些彻底淹没她之前,卫余突然有了主意。
既然不能恭敬的跪迎,那……就彻底不要动!
一个饿极晕倒的潦草幼女,总比一个惊慌失措冲撞太子的无知女童看起来更可怜,更博人同情一点。
没有思考的时间,卫余尽可能的把全身肌肉放松,让其像极了失去意识的软绵,呼吸也变得及其微弱而缓慢。
这是一场赌上一切的冒险,可也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丝方法。所幸,她赌赢了。
东宫深处,偏殿的暖阁里,熏笼吐出淡淡的香气。卫余抬起裹着白纱布的手,终于可以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床上铺着细软的棉褥子,上方又覆了一层玉色绸缎。她陷在这处柔软中,却毫无睡意。
寻梅在狱中会怎么样?她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能不能有一件薄被以抵御初秋的寒冷?会不会有人故意寻事?会不会……自己还没有和太子求情,便被定了重罪?!
卫余从温暖的被窝中猛地起身,照顾她的宫人只剩两个,正坐在帐幔外的小凳上打着瞌睡。
她侧着耳听,更漏声中似乎夹杂着寻梅的哭泣声,可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卫余数着更漏的水声,一夜无眠。
东方既白,太子的仪仗终于回了东宫,周重晏眼下乌黑一片,显然是昨夜与皇帝交谈甚晚。小太监迎上去,告诉他卫余醒着的消息。周重晏脸上忽然有了些神色,也顾不得头晕脑胀,径直走向偏殿。
锦帐半垂,卫余蜷缩在锦被里,只露出一张白的透明小脸,平日明亮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薄雾,却还是努力的睁着。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凉风趁隙而入,随即又被迅速掩上。卫余迷迷糊糊的眼睛瞬间聚焦,“腾”的一下便想下床行礼。
“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周重晏快步走到榻前,卫余僵住不动。“草民见过殿下……”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紧张。
周重晏垂眸仔细打量了卫余一眼,忽道:“孤见过你。”卫余心里猛地一沉,心道果然是皇后殡仪时的那一瞥。
她吓得不敢多言,生怕下一秒太子便会质问她为何替哭。周重晏坐在榻边凳上,“昨日,你为何要哭?”
卫余一愣,垂头答到:“皇后娘娘薨逝,草民想到娘娘往日的仁德,心中悲痛。”
“说谎,你的口音可不像长安人。”太子语气严肃了一瞬,“孤已经查到了,城南的刘员外雇你们代替哭灵。”
卫余屏住呼吸。太子还是发现了!她的后脊刹那间冒出层层冷汗,嘴唇变得更加苍白。
紧紧拽着锦被的手突然被太子覆住,周重晏的声音软下来,“孤知道有太多人为了活下去不得已而为之,本也不想深究。只是见你哭的情深意切,不明白是为何?”
听见这句话,卫余不敢再有隐瞒,只一股脑倾述而出:“草民虽是几天前刚入长安,与娘娘不曾相识。可皇后娘娘贤名远扬,草民也听得一二,实在倾佩感激。”
“只是昨日娘娘殡仪时草民竟看见有一老者,为了多得几文钱不惜头破血流。草民想到若是娘娘还在世,定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娘娘若在天有灵……看见这样的场景该有多痛心?这才忍不住流泪。”
语罢,卫余伏跪在榻上,“草民自知不敬皇后是大罪,如今草民甘愿受罚,只求皇后娘娘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太子良久不语,卫余小心抬眼看去,却见他眼眶竟有湿润之意!
“母后向来仁民爱物,甚至在灾年用自己的俸禄开设粥棚,以救济灾民。若她知道还有这么多人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周重晏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也罢,母后如若知晓自己死后还可以让他们能够暂时活下去,只怕也会欣慰的。”
此话一出,卫余便知道替哭这件事算是翻篇了。她观察着太子的脸色,斟酌再三,思考着现在要不要给寻梅求情。
“你是从何处来的?”还未等她开口,周重晏先一步发问。卫余明白是时候了,当即声泪俱下,“草民晋城卫家村人氏。”
周重晏略思索片刻,“卫家村?孤似乎听说那里发了十年来未有的大水灾,死伤惨重。你怎么会…”
卫余闻言,心中泛起一丝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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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洪水当真来了,河水要是漫过来,会不会淹没灶台,淹没房子?卫介他们是不是已经丢了个童女进河里,替他们完成不可能的使命?
“朝廷已安排赈灾了,你莫要担心。”太子安慰道,“孤会派人护送你回去。”却不见卫余呼吸一滞,眼里尽是恐惧与慌张!
“求您不要送我们回去!”周重晏的衣角被那双包着纱布仍显瘦弱的手拽住,他微微蹙了下眉,却没有发怒。卫余眼中的泪水倒映出他不知所措的影子,“你……怎么了?”
眼前女孩瘦削的肩膀止不住的发颤,“村里人要拿我的好友寻梅祭河,还说若有下次,轮到的便是我!”
太子眼里的柔光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什么?”他语气急促,不自觉站了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活人祭祀早就被明令禁止,他们怎么敢?!”
卫余再次俯身痛哭道:“草民不敢欺瞒殿下!他们说天高皇帝远,谁会在意我们?草民实在是被他们逼得没有办法,才和寻梅逃了出来。本想去报官,可那些官爷只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幸得上天庇佑,才得以误打误撞来到长安,若是太子殿下能为草民做主,草民就算做牛做马也难以回报!”
暖阁里静的可怕,只有听见更漏嘀嗒作响。太子的胸膛剧烈起伏,深吸几口气勉强平静下来。他替卫余擦了擦眼泪,声线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寒冷。
“朗朗乾坤之下,竟还有如此骇人听闻、戕害人命的暴行!孤倒要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竟敢如此肆意妄为!”
周重晏看向微微颤抖的卫余时,语气稍微和缓,“你且放心,孤即刻禀告父皇,让他们见到王法的雷霆!河童娶妻这等惨事,不会再发生了。”
卫余当即就要下榻,跪倒在地。周重晏却快了一步,温和的虚扶一下,阻止她下跪的趋势。“你方才说是和好友一起逃的,那现在她在何处?”
卫余还未开口,边听见太子道:“孤昨日听说有几个比你大些的小孩,因偷粮冒犯母后,已被捉拿押入大牢了。”
心跳几乎停滞,卫余死死咬着嘴唇,太子已经知道这件事,自己又该怎么为寻梅辩解?
“殿下……殿下恕罪,他们都是在外面讨饭吃的穷孩子。如若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定不会贸然冲撞皇后的!”
周重晏脸色不变,“可他们在母后葬礼上行窃,实在是大不敬,大理寺已决定严惩了。”
卫余脚下一软,她的脑中飞速转动,企图想出办法。她扬起挂着泪痕的脸,眼里坚决。“草民自入长安那刻起,皇后娘娘贤德之名便长伴耳际。娘娘薨逝,却还能给百姓带来粥棚赈济,是像菩萨一样好的人。可那粥棚边围挤的全是壮年男子,老友妇女若想分得一点便是登天也没有这么难……”
“你的意思是朝廷分配不均?”太子问道。“草民不敢多言朝廷用事!只是想起娘娘,她若看见有一群孩子因为快被饿死,而被逼行窃,该有多难过?”
太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倒惯会用母后做靶子。”
“皇后娘娘贤名远扬,确实让草民感激涕零。只怕世人都知道娘娘宽厚待下,又怎么会苛责几个饿坏了的幼子呢?”
气氛又一次凝固,卫余没有十足的把握,面上强做冷静。
“说得好。”太子突然笑道,“母后若在,必不希望有人因她而死。”
卫余小脸上那对眼睛,顿时溢满了不可置信的希望。
“太子殿下圣明,草民谢殿下救命之恩……”两滴眼泪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这么久以来所有的恐惧、委屈以及劫后余生的巨喜,在这一刻冲破了她的堤防。
周重晏叹了口气,“这件事也不是孤说了算的。”卫余的笑僵在了脸上,“你需得亲自向父皇陈情。你突然晕倒在御道上,父皇说过了,待你修养好身体,便入宫面圣。”
8. 入宫面圣(一)
时值秋日,东宫的庭院染上一分舒朗静谧的雅致。秋风吹过,庭中几株高大的银杏树上“簌簌”飘落几片扇形树叶。廊下宫人步履从容,为首正是太子身旁的春喜。
银杏树下,悬挂着一架秋千。卫余坐在光滑的檀木秋千板上,微微摇晃,两只绣鞋偶尔扫过地面的片片落叶。
卫余已在东宫住了五日。皇帝自得了太子进言,便下令恩赐卫余好生养病。她如今起居饮食皆有专人照顾,似乎怕她莫名死了一样。
太子常来看她,每次来了,总带些她见都没见过的小玩意。卫余回想起侯玉说的话,现在也认同了几分,太子当真是心善的。
他甚少在卫余面前摆起高高在上的架子,偶尔看见卫余为了寻梅的事黯然,也会宽慰她道国丧期间官府会暂时延缓一应案件,卫余这才稍稍放心。
他们年龄相仿,太子也没有玩伴,一来二去倒也熟稔起来。
当今天子已过而立之年,膝下只有两个皇子,算上盛宠的林贵妃腹中龙胎,也不过三个子嗣。
太子是皇后唯一所出,他的舅父正是当朝骁骑将军。他自两岁起便被立为储君,行辈为“重”,陛下为他取了个“晏”字,故名作“重晏”二字。
晏?卫余不识得这字,也不好意思问,只能囫囵记下。往日黑亮灵动的眼睛,此时望向了头顶摇曳的银杏枝。她心中细细解读着这是什么意思。
周重晏步至庭院时,看见的便是她摇晃着秋千发呆的样子。他脚步微顿,随即放缓了步子,无声的走近。
脚下树叶的响声暴露了他,卫余猛地一颤,茫然又惊慌的回过头,看见是太子,下意识就要从秋千上滑下来行礼。
“坐着便好。”周重晏微微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眼前女孩已和那日截然不同,她褪去了来时破旧不堪的粗麻衣,换上一件月白襦裙,裙裾用银丝绣着几朵细密云纹。杂乱如蓬草般的头发规规矩矩的梳了双角髻,缀着零星珍珠,衬得她的小脸更添几分灵动之气。
“看来你的病已大好了。”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缓些,带着这个年纪少见的庄重凝神,卫余手脚上的纱布早已拆了。“方才宫里来了旨意,父皇,”周重晏微微停顿,用了一个更庄严的词,“陛下听闻你好了,想见一见你。”
卫余茫然的抬起头,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圣上的脾性,不知在他的面前如何言语才能让他生出一丝怜惜。可若是想救寻梅,也只有走上这么一遭。
周重晏看出她的无措,语气更加轻柔,“今日末时,孤带你请诏令入宫,去面圣。”他看见女孩的手拽紧了秋千绳。
他立刻接下去,“莫怕,孤会陪你同去。”卫余道了谢,心中还是不安。“你只需记得,大殿上的陛下,便是能应允你,为你给卫家村所有女子做主的君王。他问你什么,你便照实说,就像那日你与孤说的一样。好不好?”
太子并没有说什么“天大的恩赐”、“莫要失仪”之类加重她负担的话。这到底是能让任何平民战战兢兢的大事,卫余虽也害怕,但太子不容置疑的安抚与鼓励,为救寻梅逃出生天的急切,迫使她点了点头。
天色大亮,卫余泡在木桶里,任由两个面善的嬷嬷围着她,用洁净的面巾擦拭过她的全身,连带着多日的风尘仆仆一并擦去。
待她换上一件新赶制出的藕色衣裙,踏上那双崭新的、鞋头镶着银色绒球的绣鞋,头发被重新束起,几朵精巧的绒花应和着发带簪在略显枯黄的发丝上。
东宫正门缓缓开启,一辆四面敞篷,上盖青顶的马车已候在门外,两侧随行的东宫侍卫肃然而立。
周重晏率先步出宫门,他行至车边,并未立刻登车,而是回首,向着宫门内微微骇首。卫余深吸一口气,出了层薄汗的手心拽紧了衣裙。那高大的马车和威严的侍卫,一刻不停的提醒她,此刻的不同寻常。她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差点撞破胸膛。
“上车吧。”太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的传入她的耳中,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春喜公公将她稳稳一托,卫余便登上了那所对她而言过于高的车辕。
车内陈设简洁,车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锦垫,角落中放着一盏香炉,正袅袅吐出安神静心、清幽甘甜的沉香之气。卫余规矩坐在马车一角,太子在她对面的软垫上坐下。他并未多言,只对车队微微示意,车夫轻叱一声,马车便平稳的启动。
卫余起初僵坐着,周重晏始终静默,眼神落在窗外。她随着太子的目光看去,飞快瞥见快速后退的景象。先是东宫的巷道,继而穿过一道有一道门洞,宫墙越来越高,越来越森严。
巡逻的禁军队伍看见太子车架,纷纷低头避让。偶有身着锦袍,腰挂鱼带的官员低头敛目,静立一旁,卫余却能感觉到一道道带着审视好奇的目光扫过自己。
她蓦然望见皇宫西北处,孑然屹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建筑。其地基拔地而起,如山岳般直刺云霄。楼身通体红木质,楼顶覆盖的琉璃瓦反射着五彩的阳光。城中楼阁异常安静,卫余远远的凝视着,只觉得那座楼阁像是一个亘古的巨人遗世而独立,冷漠的俯视着脚下繁华的宫阙和渺小的人群。
“那里就是宫中的观星楼。”周重晏解释道,“据说是高祖皇帝在位时,为李丞相修建的。”
他口中的李丞相,便是宸朝开国女丞相李长愿。
卫余愣住了,自己听卫秀才讲过这段故事。相传李长愿不过二八年华,便看破红尘,决意出家为尼。怎知她的智谋被高祖皇帝看中,成了还未发迹的高祖皇帝最信任的谋士。后来李长愿打破常理,成为宸朝第一位女官,甚至创立推行了女子可为官的新制。
卫余初听这个故事时,只当是光怪陆离的传说,不曾想李长愿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她收回视线,不停颤抖的睫毛透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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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波涛汹涌。
静默了片刻,周重晏温和的声音响起,“面圣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卫余抬起黑亮的眼睛,不知作何回答。她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活着出来,也不知道若有幸救出寻梅,又该何去何从。
周重晏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放缓,“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卫余的眼睛顿时睁大,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留下来”是什么意思?太子追问道:“你应知道宸朝的选官制度,父皇有意培养些寒门子弟做皇子身旁的侍臣。你若愿意,可以跟在孤身边,日后……或可成为像李丞相一样的女官。”
他说到“女官”二字时,语气依旧平和,却自然而然地带出了一份庄重。他没有描绘锦绣前程,也没有强调恩宠荣耀,只是陈述一种可能。
“女官……”卫余细细咀嚼着这个词语,声音细若蚊呐。她虽年幼,在乡野中长大,却早就听说长安女子可为官的好。可这是她从未敢设想的未来,太子的话,如同一道强光,猝不及防的劈开了她眼前的迷雾,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骤然点亮。
若是做了女官,就不必再挨饿受冻,不必像阿娘一样早早成婚压垮了脊背,不必再和寻梅苦恼明日如何生存。
她的手再一次颤抖起来,却不是因为恐惧。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绪从胸口喷涌,冲得她鼻子发酸,太子的面容也变得模糊。
她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承诺,而是一个能彻底摆脱泥泞,改变命数的,天大的机遇!
这条宫道似乎漫长的没有尽头,前方引路的内侍停住脚步,马车缓缓停稳。车外传来内侍尖细的禀报声:“殿下,宣政殿到了。”
前方巍峨宫殿的轮廓矗立在烈阳里,那座象征着天下最高权利正巍然不动,可让卫余恐惧又茫然的一切却如同退潮般平息了下去。
卫余抬起眼,目光不再是慌乱地躲闪游移,而是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对面太子的脸上。她看着他那双不同寻常幼童的沉静眼眸,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平等的询问和厚重的期待。
“女官”二字在她心头反复回响,不再是一个遥远不可及的妄想,而是沉甸甸的、带着温度与力量的许诺。太子殿下给予她的,不是一丝垂怜,而是一份前程,一个让她能凭借自身站立起来的根基。
若她惶恐畏缩,战战兢兢,如何对得起这份浩荡天恩?如何能成为殿下口中那值得期许的“女官”?
卫家村女童悲惨的命运,汹涌的河水,卫介虚伪狰狞的嘴脸……那让她夜不能寐的一切,此刻也奇迹般褪去。她要去面圣,不是作为一个乞怜的孤女,而是揭露卫家村祭河惨剧的证人!
她的心跳依旧很快,却如同擂响的战鼓,那双自登上马车以来就充满紧张的眼睛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初生牛犊般清冽而坚定的光芒。
9. 入宫面圣(二)
福全公公早在殿外等候多时,他见太子车架来了,快步走至车旁,满脸殷勤道:“陛下宣了陈、贺二位大人觐见,现如今正在殿内商讨事宜呢。”
周重晏道:“是为了新政一事?”福全还未答话,那比东宫更为巍峨辉煌的殿宇内响起一声自带威严肃穆的声音。
“可是晏儿来了?宣他进来。还有那个孩子,也一并带进来吧。”
紧接着,另一个内侍尖细高昂的声音报道:“陛下有旨,宣太子殿下、民女卫氏觐见——!”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悠扬而肃穆的“吱呀”声。一条狭长而明亮的光带铺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浓厚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殿宇极高穹,空旷的让细微脚步声都产生了回音。
卫余始终跟在周重晏身后两步,引路太监在一道珠帘玉阶前停下,低声向帝王通传。
预想中的宣召声并没有到来。珠帘内隐约传来谈话声,似乎正在商议要事。卫余不敢抬头,只模糊听见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变法之弊,关键不在法字,而在于权贵。若新制推行无法铲除障碍,只怕良法也会成为扰民之举。”
卫余呼吸一滞,她原以为面圣便是跪在御阶之下承受天子垂问,不曾想自己竟直接闯入王朝决策议事现场。周重晏也停下了脚步,静立等待,并无半分焦躁。
帘后几人显然也注意到太子引了她入殿,话语一顿,几道目光扫过,却没有被打断的不悦,只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属于上位者的淡然沉静。
卫余走到玉阶下指定的位置,按照之前嬷嬷反复叮嘱过、太子又亲自教导的礼仪,掀起崭新的裙摆,屈膝,跪拜。
“民女晋城卫家村卫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并没有想象中的颤抖,反而清晰入耳。
“起来回话。”一道虽疲惫,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响彻整个大殿。
卫余谢恩起身,依旧垂着眼,不敢仰视天颜。只瞥见不远处的御案下首,端坐着两位老者。居左那位身着玄色长袍,面容清瘦,长须已然花白,神态露出些许温和,正是方才说话那位。居右者身着绯袍,年纪稍轻些,面色更加红润,眼神锐利似剑。
两位老臣虽坐而论道,却身形挺拔,气度非凡,卫余心中暗道这两位恐非寻常。正思索着,果见太子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二位老师。”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进来回话。”周重晏微微侧首,见卫余脸上已无惊恐之色,眼神微动。随即率先举步,掀开珠帘,向内走去。卫余不敢迟疑,低着头,紧随其后。
“抬起头来。”皇帝道,卫余这才一点点抬眼,终于看清天子全貌。御座上的人一身墨色常服,并无佩冠,束起的头发已有几缕银色,面容似乎带着些许难以言喻的疲惫。
“你便是从卫家村来的?”那声音听不出喜怒,卫余忙应声答是。“嗯,”皇帝微微颔首,“太子前些日子奏报,民间有官吏借水患之名,行‘河童娶妻’之恶事,戕害民女,可是实情?”
提到‘河童娶妻’那四个字,卫余只觉那夜的恐惧绝望再次袭来,她俯下身,声音哽咽,声情并茂的回溯着那场噩梦。从自己自幼受父亲虐待,到大雨倾盆只能躲进牛圈,再到村民如何定下寻梅与不久后自己的生死……她说的断断续续,时而因哭泣而中断,却不杂乱无章。那质朴的童声回荡在大殿内,显得格外真实刺耳。
直到卫余再也说不下去,伏地轻轻抽泣,殿内再次恢复一片死寂。良久,周重晏拱手道:“父皇,那些村吏以河祭之名,行禽兽之实,示朝廷法度为无物,视百姓姓名如草芥!这样的乡绅胥吏,若不严惩,以儆效尤,则国法何存?”
他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尽显一国储君威仪。皇帝原本因疲惫阖着的眼猝然睁开,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明情绪。
右侧官员起身上前,眉眼里有些担忧:“太子所言‘河童娶妻’这一陋习,只怕并非卫家村一隅,如今若是连根拔起,怕是……”
皇帝咪起眼眸,转向左侧,“依丞相看,现下如何为之?”卫余见年事已高的丞相恭谨站出,步伐依旧稳健。
“陛下,臣有本启奏,”他略作停顿,待大殿内所以人的目光都看向他时,才继续开口。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仿佛都在舌尖斟酌过,“臣多日前见晋城奏报,晋城治下的晋阳县县令,得知卫家村行邪祟之事,已将涉案人员尽数捉拿,现已押赴牢狱,听候裁断。”
卫余猛地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位面色严肃的老臣,又飞快瞄向身前同样惊讶的太子。捉拿了……什么时候?她的脑中白光一线,莫不是她和寻梅逃跑那日夜里?!那些官兵所说的抓人,原来是这个意思。
“晋阳县县令……”皇帝沉吟片刻,“就是你年前荐的那位?”
“正是。此人名作元明溪,做事当机立断,爱民如子,臣以为日后必有作为。”丞相解释,“只因近日国丧,臣本不愿惊扰陛下,望陛下饶恕。”
丞相见皇帝并无不满之意,再次躬身道:“陛下仁德,太子殿下亦临机决断,救黎民于水火。然,”他话锋一转,气息沉敛,“老臣斗胆进言,卫家村一事,就如贺中丞所说绝非孤例。东安一带,水患频仍,百姓困苦,易为妖言邪说所惑;地方官吏,或昏聩无能,或欺上瞒下,乃至与地方豪强勾结,借机盘剥、以邪祀之名行虐民之实者,恐不乏其人。若仅惩一处,不究其源,他日恐再生变乱,徒耗国力民财。”
他掀起袍角,跪倒在地,背脊挺得笔直,昂首直面御座。“故而,臣奏请陛下下旨,彻查东安一带。凡是涉及此等邪祟之事,无论官阶高低,一律从严而论。如此,才能决邪祟之根源,正一国之法律,彰显陛下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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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我朝万年之基业!此乃臣之愚见,伏请陛下圣裁。”
言毕,丞相保持躬身姿势,等待皇帝回应。御座之上,皇帝沉默的听着他的奏呈,并没有立刻开口。他的指节在御座上轻轻敲打着,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丞相所言,”不知多久后他才答到,“甚是在理。”那如鹰般的眼睛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卫家村,绝非止境。水患本是天灾,见天灾而行人祸,蛊惑民心,戕害幼弱,动摇国本,此乃大恶,绝不可姑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丞相身上,带着明确的旨意,“便依丞相所奏,即可令刑部御史台择选精明能干之人,前往东安调查。务必要把这股邪风止断,以儆效尤!”
皇帝话音方落,阶下众人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两位大臣、太子、卫余以及殿内所有宫人,即刻屈膝,面向御座方向,深深跪拜下去。
“臣等遵旨,陛下圣明——”众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空旷的大殿内,形成一种和鸣。
皇帝却显出了更深的疲态,他用指腹揉了揉眉心,目光空茫的落在空中的某一点。静默了片刻,皇帝有些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事便就此议定,二位爱卿……且退下吧。”
他的目光极快的、模糊的掠过太子方向,没有停留,仿佛只是随意一瞥,随后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晏儿,你也去吧。”
侍立一旁的福全便要上前传旨,周重晏见皇帝面色倦怠,已然准备依礼告退,却听一声极微弱的声音,像是一根细针落地。
“陛下,等等……”
周重晏和二位大臣即将移动的脚步顿住了,福全半张着嘴,惊愕的看向声音来源,就连闭目养神的皇帝,那紧闭的眼睫也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卫余似乎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几个字吓到了,可拉弓没有回头箭,下一次面圣不知何时,若是国丧已过,寻梅便当真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看着那即将离去的太子背影,看着那高踞御座、仿佛遥不可及却又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一股突如其来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绝望的冲动,逼得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踉跄了一小步,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草民求陛下开恩,就算是为了皇后娘娘在天之灵,求陛下宽恕偷粮一案!”
整个大殿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原地。静庄皇后薨逝,无人不知陛下悲痛,那些日里凡是冒犯皇后的,皆处以极刑。一个微末如尘的乡野幼女,竟敢殿前失仪,为另一个可能涉及不敬之罪的同乡求情?!
周重晏骤然转身,看见卫余跪地求情,带着决绝而孤注一掷的眸子,眉头轻蹙,眼里极为复杂。他如何不知道她救友心切,可今日父皇心情不妙……
皇帝再次睁眼,却不再装着空荡疲惫,而是骤然冷却下来,被人冒犯后的愠怒。
10. 入宫面圣(三)
“你是说静庄皇后出殡那日的偷粮案?”皇帝的指尖,又开始重重的敲打御座,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天子将怒。御座之下,侍立的宫人太监,头垂得一个比一个低,二位老臣并太子三人,无一敢交换眼神。
“你是那群饥民的同谋?”皇帝的声音极低,却让殿内众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周重晏僵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提醒卫余。这个女孩怎么说也是他带来的,若犯下大事,自己也难辞其咎。
“放肆!”他的唇微动,制止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身着绯袍的贺中丞眉毛一凌,抢先道怒骂道:“国库粮食乃国之根本,况且是在静庄皇后殡仪上公然偷窃,实乃大不敬之罪,又有何辩?!”
周重晏的唇线紧抿,这位不仅是自己的少傅,更是数日前上奏皇帝严惩不敬罪行的大臣。他如今若是出声维护,便是公然驳斥老师,甚至可能被有心者冠上不孝罪名;可若是置之不理……
立于身侧的丞相虽眉头紧锁,语气却缓和许多:“陛下,此女虽鲁莽失仪,但观其情状,似有极大冤屈隐情,或可让其陈情一二,以彰陛下下察民情。”
“丞相此言差矣!”贺中丞立刻出言打断,言辞激烈,“法度便是法度,岂能因为悲切就打破?!此风绝不可长!”
皇帝沉吟片刻,似乎在权衡。半晌,先前那抹冷冽之色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难以揣测的审视。“说。”他吐出一个字,听不出喜怒,“朕只给你一个机会。”
卫余被这句话砸得身体一颤,如蒙大赦,后背的冷汗刺得她心口狂跳,“陛下明鉴,同乡阿姊绝不是有意犯下如此罪行!”她胡乱抹了一把被汗水浸湿的脸,有些语无伦次,“我们的干粮早吃完了……原以为到了长安就会好起来,可是……她已经五日不得一点吃食,好不容易讨得些剩饭也全给我了……”
她的声音哽咽,“那日娘娘殡仪,她已饿得眼睛都看不清了……那么多粮食,所有人都去抢……他们那么高,那么壮,全都挤在那里哄抢,我们怎么可能抢的过?”
卫余故意把“抢”字说得极重,前日她询问太子寻梅依法何论时,太子提及《宸律》有载:“凡开仓放粮,须依齿序而行,耄耋稚子为先,壮者其后。”虽然那日哄抢之人极多,官兵也来不及阻拦,可不代表皇帝知道后就能坐视不管。她把此事揭出,只为了让众人转移目光。若有壮者不敬为先,无知稚子效仿是否也情有可原?
“抢粮?”贺中丞惊道,花白的眉须拧作一团,“朝廷早已立法杜绝此事,如今已延续七十载,怎会有人公然犯事?!陛下,至今也没有人上报此事。可见这丫头所说也不一定为实,望陛下明察!”
“贺中丞也知她不过稚子?”丞相向来平和的声线中带了明显的怒意,“官吏为避免冲突,多次纵乱已是常事。百姓抢粮事小,群臣视之而不为才是乱了国之根基!”
丞相此言一出,皇帝的表情瞬间变得异常难看,他缓缓起身,在玉阶上来回踱步。“陈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那不怒自威的语气并没有吓到丞相,只见他拱手道:“臣所言句句属实,若不早日整治这等不作为之风,日后恐生大乱。如今这壮年哄抢,幼子见他们不受惩罚,故而心生侥幸效仿偷粮。此后是否更多人知晓此事,视法度为废纸,视陛下为昏君?那将国无宁日,王朝更迭也近在咫尺了。”
卫余几乎停止了呼吸。丞相如此直言不讳,竟敢直谏朝廷弊端,这可是犯了大忌讳!若陛下发怒,那怒火会不会波及自己?她的心跳得飞快,只敢偷眼去看皇帝,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实在让人胆寒。
大殿内死寂一片,皇帝的脚步顿住了,卫余倒吸一口凉气,生怕下一秒丞相就会被治罪。
“陈卿果然敢于直言,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啊。”皇帝突然笑了起来,卫余心口一松,这话听着也不像讥讽,难道……陛下他没有生气?
皇帝接着道:“若非丞相揭露,朕竟不知朝廷之中弊病重重。官吏不为,法度难行,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殿内众人,“朕今日便定下新制,即日起,令刑部彻查各地放粮乱象,凡有任由哄抢,不作为者,严惩不贷!”
此话一出,贺中丞还想再说些什么,见几人纷纷下跪,只好止住口舌。“陛下圣明!”丞相带头叩首,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又落在卫余身上。
“你虽为同乡陈情,但偷粮之事却有发生,理应治罪。”卫余的指尖猛地拽紧衣裙,低头听着天子审判,“然今日丞相所言,让朕知晓背后隐情。官吏不作为在先,才致百姓乱象。朕念你赤忱之心,且为饥民请命,特从轻发落偷粮之罪。”
那被汗水浸湿的衣裙骤然被松开,卫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跪地磕头:“陛下皇恩浩荡,民女感激不尽。日后必劝诫同乡,谨遵国法,绝不再犯!”
皇帝摆摆手,“起来吧。”卫余颤颤巍巍起身,双腿发软。皇帝看着她,眼里多了几分思虑。“你倒是个有胆量的,敢在朕面前求情,也有条理说出背后隐情。朕问你,可愿意留在宫中,为国效力?”
卫余愣住,完全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问。她原以为托太子的光,能留在东宫做一个普通侍女已是天大恩典,如今陛下金口玉言,这铺天的喜悦几乎淹没了她。
“朕本欲你先留在尚食局,从最基础做起。可现在看来,丞相似乎有更好的安排?”皇帝似笑非笑,卫余这才看见一旁的丞相早就欲言又止。
丞相上前一步道:“依臣愚见,此女年纪尚小,便可波澜不惊面圣,且叙事有条有理,若留她在尚食局,恐没其才能。”
“那依丞相所言,何处才算得好去处?”
丞相正色道:“太子殿下现如今虽有臣和贺中丞指导,但东宫所缺从不是良师,而是一面能辅佐储君,映出储君不足的镜鉴。”
“丞相的意思是,”皇帝负手而立,眼神犀利,“让她成为太子侍臣?”
侍臣?!卫余回忆起太子提起的官职名,她那时压根不知道这是何职位,只当是宫人的一种。可听方才丞相所言,这怕是储君之砾石,王朝之副轭!如此紧要之职,真的是她可以胜任的吗?
“陛下且慢!!”贺中丞疾步上前,“此女出身低微,不过一介平民,怎能担此重任?”他语气急促,仿佛国家将亡于此刻。“况且侍臣之职,既要侍奉殿下左右,赞导众事,顾问应对,又要承担‘伴读’责任。她年纪极小,又生于穷乡避壤,恐连大字也不识几个,殿下怎能与此人为伍?!”
卫余闻言,表情未有半分被讽刺的委屈与怒意。她自幼听过的讥讽谩骂何止于此?卫介的厌恶,母亲的嫌弃,柳氏的污蔑……她早就司空见惯。
周重晏欲开口替卫余说话,卫余先一步作揖,声音清亮:“贺大人所言极是,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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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确不知侍臣责任之繁复。民女只知,陛下有意□□女侍读,或非取民女学识,而取民女侍君以诚,侍国以忠。”
贺中丞一怔,随即冷笑,“巧言令色,赤子之心可能辨国事?!”
丞相见卫余姿态谦卑,却能以礼对讽,以柔克刚,眼中更添几丝欣赏。“陛下,臣以为侍臣人选,首要非家室才学,需寻得一个能辨是非,忠国君之人。”
贺中丞眉头紧锁,当即提高声音反驳道:“丞相此言差矣!空有忠君之心,却无学识傍身,往后如何辅佐太子?若陛下想选一位忠君爱国之才,臣倒是可以引荐族中子弟,必然学富五车,胜过此女百倍!”
说罢,他转头看向卫余,眼里满是质疑。皇帝疲倦的揉了揉眉心,看看贺中丞,又看看丞相,并未立刻表态。一直沉默的太子道:“父皇,如今正值用人之际,若单凭出身与才学定夺,恐错失良才。”
皇帝依旧犹豫不决,贺中丞已是不屑冷哼,“此事关乎国之兴亡,若真的挑了个大字不识的乡野民女,朝廷只怕是会被天下人耻笑啊!”
“贺卿所言,也不无道理……”皇帝沉思,似又要改变主意。丞相及时道:“也不见得此女真的毫无才学!陛下或可给她一个机会,考验她的才学,若通过,便由她担任此职。”
皇帝听了,微微点头。贺中丞拦住刚要拿起竹简,涤笔洗墨的丞相,“还是由臣出题,以防有心人徇私舞弊。”
卫余垂着头,盯着自己脚尖上绒球,冰凉的指尖掐入掌心,企图用微薄的痛处压制住身体的轻颤。伴随着皇帝的一声“准——”,刹那间,周遭的声音如潮水一般褪去,只余下她如擂鼓般的心跳。
正如贺中丞所言,她不识几个字!
村中虽有私塾,卫介却总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借口拒绝送她读书。为数不多认得的几句诗,也全是寻梅偷偷从卫秀才那偷学来的。
“你且说说此话何读?又作何解?”
贺中丞捋了捋须,在竹简上提上几句墨字,随即浮现出一抹莫测的笑意,他岂能让这黄口小儿蒙混过关?丞相接过竹简,脸色一变。
此题极刁钻!这句话并非出自《诗经》《大学》等必读经典,而是来自前朝一位被偷取官职的秀才。其近乎湮灭,往往只在怀才不遇,只觉自己时运不济的文人墨客中流传。莫说一个五岁女童,便是受到皇族教育的皇家子弟也难以认出。
这分明是蓄意刁难,要坐实她“学识浅薄”之名。周重晏唇瓣微启,就要出声维护。丞相却精准而隐蔽的碰了一下他的手臂,力道不重,却瞬间刺破了他涌上的冲动。
“殿下,慎言。”
那四个字重若千钧,周重晏猛地一僵,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他明白,这是给新晋侍臣的第一道题,亦是下马威。
贺中丞见此,嘴角笑容更深,似是胜券在握。卫余死死盯着竹简上笔迹飘逸的十个字,只堪堪认出第二句有“天”“不”二字。就在这时,她的脑中忽的闪过一个画面,那日长安夜市灯火通明,寻梅拉起她的手,“我们不做贼!”
“偷盗终有报,天理不可逃。”每一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卫余边说边观察着贺中丞的表情,眼里的慌乱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亮的光彩。
“回大人,这并非计于典籍,若民女记忆无差,应是前朝一位读书人被夺了功名,题于家中之词。”
11. 赐名
时值日落,昏黄的天幕悬挂在金殿之上,落日余晖照射在同往东宫的御道上,卫余的影子被拉的老长。
自宣政殿出来,他们摈弃了车架随行。
丞相步履稳健,走在最前。周重晏落后半步,时不时回头张望卫余是否跟上。
“孤……很高兴。”他放慢脚步,他语气轻柔,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非等闲之辈。”
卫余脸上泛起淡淡的殷红,却不敢自傲:“殿下谬赞,若不是同乡阿姊曾提起过,民女怎能得获陛下青眼。”周重晏笑容如春日朝阳:“这也能证明你的洞察力、记忆力超乎常人。”
他语气一顿,随后正色交代道:“父皇不日变会下诏,侍臣一职虽不过七品,不列朝班,却也是布衣卿相之起源。往后,你也不必再自称‘民女’,而是该改口称臣了。”
“臣?”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在卫余脑海中炸开,不是‘奴婢’,不是‘民女’,而是‘臣’。一个让她过去跪伏在地,抬头也不敢窥视的存在。她从此是臣子,这个身份如烧红的铁烙,重重烙印在她的灵魂上,重新定义了她是谁,她该怎么活着。
“即日起,你便常伴孤左右,尚不知你唤何名?”周重晏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好奇。卫余的狂喜止住,头不由得低垂着,动了动嘴唇,却不发出一个字,仿佛难以启齿。
过了片刻,才吞吞吐吐答道:“回殿下,民女……微臣……”她显然还未适应新的自称,慌乱中改了口,“微臣单名一个‘余’字。”
“美玉无瑕之‘瑜’?”周重晏问道。卫余顿了顿,她不晓太子所说是哪个字,但绝对与卫介所寓意的毫无关系。从出生那刻便被其赋予的屈辱和麻木重新席卷而来,她的声音带着苦涩,仿佛被人戳中了还未结痂的伤口:
“他们常说女娃吃的用的都是多出来的,兴许是……‘多余之人’的寓意吧。”
空气凝滞了,周重晏温和的笑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眉头轻蹙,更多的是误触他人伤疤的自责。他无法想象卫余是如何背负着如此刻薄的名字度过了童年,他年纪尚小,不知怎样安慰人,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丞相。
“世间众生皆珠玉,岂有多余之理?”丞相缓缓走到卫余身旁,蹲下平视卫余的眼睛。他已褪去了朝廷上的威严,如同寻常人家的一位祖父。
见她仍抿着嘴,丞相并不急于宽慰,转身同太子说道:“殿下,她既入东宫,便为新生,旧名已如往日死。臣以为可为其择一新名,以寓期许。”
周重晏微微一怔,随后了然。他凝神思索片刻,沉吟道:“人生有新旧,贵贱不相逾。”言毕,他命随行宫人所带巾箱,取出其中裁剪好的麻纸,手握小巧寸笔,写下两个墨字。
“卫逾之。”他解释道:“逾者,越也;之者,往也。孤为你取名‘逾之’,愿你日后,越过昔日之困顿,逾越世俗之偏见。自强不息,光耀不朽。”
“还不快叩谢太子隆恩。”丞相抚须笑道,卫余,不,卫逾之随即俯身,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再一抬头,她已身着青绿侍臣袍,跪在东宫门前。
福全公公缓缓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立国之道,辅弼为先。兹有卫氏逾之,性行贞慧,久历困厄,不失其节。特授其太子侍臣之职,辅佑东宫。允其出入禁闱,侍立左右,规劝得失,观谋典籍,砥砺学问。钦此——’”
最后两个字拖得极长,卫逾之额抵于地,她能听见自己耳中血液奔流的声音,几乎掩盖尖锐的宣召声。那双曾经浣衣淘米,生火煮饭的手,接过了象征皇权的圣旨。
“微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今往后,她有了俸禄,有了官身,有了希望。圣旨被她高举于头顶,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的滴落。
天牢的入口深不见底,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霉味,钥匙在引路狱卒的腰间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墙壁上的火把忽暗忽明,混杂着铁锈腥气的浑浊空气,卫逾之裹了裹身上略显宽大的官袍,强压下呕吐的欲望。
两侧牢房传来窸窣的声响,从黑暗中骤然贴上一双双麻木中带着疯狂的眼睛,紧盯着这位意外的访客。
狱卒在一处铁栅门前停下,铁链被哗啦啦打开,在黑暗的牢房中显得格外刺耳。寻梅侧卧在角落的枯草中,火把照亮了一张污迹斑斑的小脸。
“寻梅姐!!”卫逾之再也忍不住,跨过铁门,紧紧握住寻梅冰凉的手腕,寻梅微微动了一下,原本空茫的眼眸瞬间因为惊愕而睁大。“小……小余……我是在做梦吗?”
她的嗓音沙哑,嘴唇因为极度缺水而开裂,圆圆的脸颊已瘦得凹陷,就连坐起来的动作都显得格外吃力。卫逾之哽咽着道:“寻梅姐,是我,我来接你走。”
“你疯了?!”寻梅焦急道,“快点走,他们说要把偷粮的孩子全部打三十大板,游街示众,然后贬为奴籍,流放边疆!你要是被抓住了,也逃不了的……”
“陛下已经轻恕偷粮之罪,我有文书为证。”卫余的身后,一直跟着她的太监将那份盖有东宫印鉴的文书从怀里掏出,递给狱卒,“有劳,此人现由东宫接管。”
狱中验看文书,不敢怠慢,忙不迭的掏出钥匙,解开寻梅脚上沉重的镣铐。寻梅一怔,“小余,陛下他……赦免了我们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
卫逾之艰难的摇了摇头,目光直视着她,“陛下开恩,免了你们的杖刑和流刑。”寻梅眼睛骤亮,希望之火却被卫逾之的下一句话猛地扑灭。
…
“但是,”卫逾之垂下眼眸,“陛下并没有赦免你们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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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旨意,是贬黜奴籍。”
寻梅眼中的光一点点破灭,刚刚有点血色的脸再次变得惨白!卫逾之用力拽紧她的手,疼痛将她从绝望边缘拉回。“你听我说完!”卫逾之的声音陡然拔高,“陛下恩典,允了我侍臣之职。太子殿下说了,若你愿意,准你随我回东宫!”
“东宫?!”寻梅的瞳孔猛缩,“是,东宫!”卫逾之重复道,“寻梅姐,我们回不去了,长安的天地不是你我可以闯荡的。但东宫,现在是我们的容身之地,若我在东宫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着你!”
“我们在一起,”卫逾之目光灼灼,“只要我们在一起,前方总有路。你愿意……和我回去吗?”
寻梅愣愣的看着她,那个成绩和自己一起在草地里打滚,分享同一块麦芽糖的小妹妹,现如今身着官袍,为她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地。她重重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反握住她的手,仿佛那是溺于河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东宫西北角坐落着一处僻静的小院,名曰“天水居”。此处离太子书斋不远,既方便侍召,又免受过多喧扰。天水居的窗棂半开着,秋风带着桂花的香气潜入,西厢房内,一盏暖黄的油灯笼罩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寻梅蜷腿坐在临窗的榻上,浆洗干净的棉布衣裙服帖的裹在身上,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米粥,狼吞虎咽的吃着,粥的热气熏的她眼眶微微发酸。
卫逾之已换下官袍,只着一身素色襦裙,安安静静的坐在对面的木凳上,待寻梅碗中见了底,才问道:“我今日到狱中去,丐帮的人怎么少了许多?我瞧着侯玉姐姐也不在里面。”
“跑了。”寻梅皱起眉,“她打发我们去引开官兵,自己带着几个利索的偷偷跑进去。本来也没事,可他们偷拿的粮食太多了,兜里装不下,离开的时候散了一地……”
寻梅的手紧紧抓着衣角,眼里蒙了一层水雾,“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他们大叫着把官兵找了过来……侯玉她……她压根不管我们,直接拔腿就跑,还把……还把挡着她路的全部推倒……一溜烟就消失在人群里……”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卫逾之没有说话,只是起身为寻梅盖上被褥。她理解侯玉的不易,却不能劝解寻梅放下对她的仇恨。
夜更深了,窗外桂花飘落一地,烛火四处摇曳。寻梅早已在铺着洁净布衾的床榻上沉沉睡去,卫余见天色不早,欲起身将油灯熄灭,门外却在此时传来了细微脚步声。
她小心翼翼的推开一条门缝,见太子周重晏立于门口,着一身月白常服,身后的侍从们捧着高高一摞书。
“不必多礼。”周重晏先一步拦住她跪拜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叫醒寻梅,转身示意侍从将堆积如山的书简呈上,“孤来为你送书。”他的手指拂过书面,声音如叙家常。
12. 初学圣贤书
卫逾之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那些略显陈旧却保存得当的书卷上。
“这些书,是孤为你挑选的。”周重晏道,“你初入宫闱,学识根基尚浅,不必从艰深处入手,正如太傅所说:‘当如起台,先夯其基’。”
他将书册递到卫逾之面前,“这是孤开蒙识字的第一本书,你看看这个。”
卫逾之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局促,她不过跟着寻梅才略识得几个字,如何才能跟上自幼长于皇室,被世人寄予厚望的储君?这些书,自己怕是一句话也读不通顺的。
她伸出双手,郑重的接过那本书,书册比她想象的重,沉甸甸的,混合着纸墨的香气。她低下头,却不见想象中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方块字,那书页版式疏朗,字大如斗,一旁还用朱笔细细批注。
周重晏道:“你先读前五篇,不求甚解,先以背诵为主,读熟读顺。”他的语气充满了鼓励,“学问之道,无他捷径,唯有循序渐进。你无需与他人比较,今日识五字,后日识十字,便是进益。”
卫逾之手中书册此刻重逾千金,她抬起头,眼里满身感激与喜悦:“殿下厚爱,逾之……铭记于心,必不敢懈怠。”
夜深了,油灯骤然爆开一个火花。寻梅细微的鼾声从里屋传来,虫鸣透过门缝,织就一场夜幕。
卫逾之揉了揉发胀的眼睛,困意如潮水般袭来,她的头如小鸡啄米般一下一下点着,好几次险些扑倒在书页上,又猛地惊醒,灌下一壶凉水,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晨光初起,透过文华殿的窗格,照射在周重晏挺直的脊背上,少傅贺进手持书卷,正讲到‘民’字。
“‘民’之一字,看似泛指天下苍生,其实可拆解为士、农、工、商,四民有别,各司其职方能……”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肃穆,他的声音一顿,闻声望去。内侍引着卫逾之站在门边,她依旧穿着青绿的袍子,头发整齐的梳成一个小髻。
贺进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并未言语。周重晏温声道:“既来了,便寻个位置坐下听讲吧。”
“卫侍臣,”贺进声音冷硬,并未按部就班的开讲,而是直接看向卫逾之,目光冷似寒冰。“你既蒙陛下恩典,入文华殿同太子侍读,便应明白先人的规矩。”
“学规森严,辰时即课,分毫不可差。你首日听讲便姗姗来迟,可是觉得殿下和本官,不值得你准时以待?”
这话极重。卫逾之脸色苍白,忙道:“学生不敢,是学生疏忽,学生愿领罚……”
“孤昨夜赠了卫侍臣几本开蒙读物,叮嘱她定要仔细研习,想来是彻夜苦读,这才误了时辰。”周重晏见状,便知贺进仍未释怀那日大殿之事,今日发难,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贺进捻须思索片刻,他深知卫逾之根基浅薄,面圣时破开自己所出题目亦是侥幸。何不趁此机会杀一杀她的锐气,让她知难而退?
他不再看她,转而面向太子,语气稍缓:“殿下,臣还记得您幼时开蒙时所读第一本书便是《千字文》?”
周重晏微微一怔,他已隐约猜出贺进的用意,还未开口阻止,便听贺进道:“殿下,《千字文》乃蒙学之基,包罗万象。今日便温故知新如何?”
“少傅……”周重晏欲言又止。今日之事卫逾之确实有错在先,自己贸然开口回护,恐怕反而激起贺中丞更为严苛的惩罚。
见得了太子默许,贺进冷冷瞥过卫逾之,“太子既说你彻夜用功,今日本官便考你一考。若答不上来,便立于殿外听讲,以儆效尤。”
“你便从这一句起,背。”他略一沉吟,开口便是那最为晦涩难懂的一段:“枇杷晚翠,梧桐蚤凋。陈根委翳,落叶飘摇。”
并非是从第一部分的“天地玄黄”开始抽背,这几句用词生僻,诘屈聱牙。寻常读书郎初学时亦难以明了,更何况是一个尚无根基的稚女?
周重晏心下一沉。此女昨日初次习得文章,一无学识基础,二无先生指导,若能读顺第一部分已是不易。预习至此,简直天方夜谭。
少傅这已非考校,分明是公然针对折辱!
见卫逾之没有立刻开口,贺进眼中冷意更甚,那一声“愚钝!”几乎要脱口而出。
“游鹍独运,凌摩……凌摩绛霄。耽读玩市,寓目囊箱……”
一个磕磕跘跘的声音响起,这声音起初如风中蛛丝,细弱颤抖。卫逾之每一个字都背得极慢,时有停顿,却实实在在的背了出来。
“……饱饫烹宰,饥厌糟、糟糠。亲戚故旧,老少异粮……”到了这一句,她的声音渐渐稳了一些,虽依旧断续,却并未就此停下。
周重晏担忧的眼神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的惊讶与欣赏。
贺进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原以为卫逾之会一个字也背不出,或是当场痛哭,或是开口申辩。可这不是他所预想的局面,没有哭泣,没有求饶,只有那不成调却执拗持续的背诵声,像一根尖针,不轻不重却让人如芒在背。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最后一个字落下,卫逾之扬起脸,带着一丝不确定,轻声问道:“少傅,学生背完了。现下可否归坐?”
一片死寂。贺进僵在那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虽然磕跘,虽然缓慢,但她却一字未错。这精心设计的下马威,非但没有让卫逾之难堪,反倒成了她用心苦学,记忆超群的佐证!
他最终冷哼一声,语气干涩:“句读不通,记性尚可!且坐吧。”
卫逾之恭敬行礼,移步坐下。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正不可控制的微微颤抖。
午时已到,讲学即毕。贺进面色不虞地拂袖而去,宫人们也退至殿外等候,一时间,文华殿内只剩下小心翼翼整理书卷的卫逾之和静立一旁的太子。
“卫姑娘……”周重晏开口,似在斟酌着用词:“方才那《千字文》……当真是你昨夜所背?”
“是。微臣得殿下劝告,唯恐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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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丁,丢了东宫侍臣颜面,就多读了几遍。”卫逾之老实回答。
“多读了几遍?!”周重晏重复着她轻描淡写的话,尾音微微上扬,“你可知那几句并非开蒙首选?生僻拗口,意象典雅。便是贵族子弟,初次接触,也须反复诵读方能上口。你一夜之间,竟能完全记下!”
他的语气没有质疑,只有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叹。
“孤自幼见过太多所谓的‘神童’,但大多数人源自于家学渊源,日积月累。像你这样的,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拥有如此成效的,孤从未见过。”
卫逾之被这过于直白的夸赞弄的有些无措,脸颊泛红,低声道:“这不过是微臣夜里死记硬背,抄本到夜半的成果。殿下谬赞了。”
“过目不忘,或许是天资。”周重晏看着她,语气郑重,“但一夜之间,将天资催发到这等地步,靠的是你的心志与勤奋。”
“你的成就,远非如此。”
一瞬间,万籁俱寂。卫逾之对上周重晏毫不掩饰赞许的目光,仿佛没有听清。那八个字,太重,重的她几乎承载不住。
在她过去的五年时光里,围绕她的声音太多,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期许。
“若你是一个男儿,我又何必如此?”
“女娃不过是个赔钱货!”
“我卫介还能绝后了不成?!”
“下一次就轮到你家余丫头!”
无视,敌意,压榨……这些词语构成了她世界的围墙,却被今日太子的话,骤然破开。
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毫无征兆的从心口炸开,瞬间冲上眼眶,酸涩的让卫逾之几乎掉下泪来。
“少傅他……或许并不是不喜你这个人。”周重晏接着道。“他是不喜欢你的身份,不喜欢你抢走了他的特权。”
“殿下这是何意?”卫逾之疑惑问道。
“在他的认知里,天地君亲师,秩序井然。太子侍臣,是下一任帝王的心腹。自古以来,无不是出生于家门显赫,钟鸣鼎食之家。你的出现,像一幅严谨画上的墨点,打破了秩序。你勤奋,聪颖,甚至让他感觉到意外,这些都很好,但在他看来,却是僭越。”
“之前少傅本有意择其幼子入选侍臣,你的存在,却让他的特权不再。是以他才认为你是一个偷盗者,才用了那样一句诗句作为考题。”
卫逾之的嘴唇发白。她终于明白那日贺进为何以‘偷盗终有报,天理不可逃’来考校自己。不是因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皆因自己已成为打破规矩,剥夺其特权,阻碍其子青云路的‘墨点’!
周重晏并未再说什么,盖因殿外不合时宜的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春喜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
“殿下,”春喜俯身道,“宫里传来喜讯,贵妃娘娘,午时三刻,诞下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周重晏脸上并未变化,既无欣喜,亦无波澜,只是方才还明亮的眼眸,几不可察的黯淡了一瞬。
13. 局势
“知道了。”周重晏吐出三个字,声音听不出情绪。春喜小心翼翼瞥着他的脸色,悄无声息退到一旁。
良久,太子依旧立在那里,无端透出一丝孤寂。卫逾之低下头,刚想行礼退下,便听他道:“去更衣吧。一会随孤入宫,跟父皇贵妃道贺。”
卫逾之怔住了。周重晏解释道:“你身为太子侍臣,并非只需做孤的学伴,也须时刻侍立左右。”
他不再多言,转身随宫人们沐浴更衣。
马车轱辘碾过御道,声音沉闷至极。周重晏一路沉默不语,只静静看着窗外流转的巍峨宫墙。抵达颐华宫时,这里早已喜气洋洋。宫人们脸上带着笑,来往穿梭,端着各色赏赐。
周重晏在殿外重新整理了衣冠,这才举步踏入。卫逾之紧随其后,低眉敛目,严格按照礼仪嬷嬷所教那样,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
颐华宫内,暖香弥漫,驱散了深秋的寒冷。
卫逾之微微抬眼,见皇帝侧坐于榻上,贵妃柔若无骨地靠在锦绣堆叠的软枕上。
这位宠冠六宫的贵妃,此刻产后的疲惫尚未褪去,却仍是遮掩不住的明艳动人。一双眼波潋滟的桃花眼,鼻梁高挺,眉弯如月,无不让人惊叹三分。
“儿臣恭贺父皇,恭贺贵妃娘娘。”周重晏躬身行礼。
“晏儿来了,快,来看看你的皇妹!”皇帝心情颇佳,招手让他上前。卫逾之快速瞥了一眼小公主,那襁褓中的婴儿还有些皱巴巴的,皮肤泛红,正不安分的扭动着,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太子依礼说了几句吉祥话,皇帝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小公主身上,并未与他过多言语。
殿外蓦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位身着交领锦袍,约莫比太子小一点的男孩被乳母领了进来。他正是林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名唤重岳。
“父皇,母妃。”他不情不愿的行了礼,挣脱乳母的束缚,一张小脸不知怎的热的通红,发髻也有些松散。
皇帝沉浸在喜悦中,没有当即沉下脸来,只是询问道:“你母妃刚刚生产,你倒好,不知到何处玩闹了?”
周重岳缩了缩脖子,这才看见一旁的婴儿,屈尊降贵般的朝那襁褓看了一眼,道:“不过是个女娃娃,有什么好看?还不如我的马儿呢。”
他嫌弃的瘪嘴,还不忘大声朝着宫人吩咐道:“还不快去把我的小马牵回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早该叫母妃把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都打发了!!”
皇帝的脸色彻底阴沉。周重晏垂下眼眸,掩去一丝冷意。殿内死寂,宫人们纷纷垂首,等待中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
贵妃脸面也有些挂不住,强笑道:“陛下莫气,岳儿还小,是臣妾把他娇纵坏了。”
“岳儿,你也是当哥哥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口快,惹你父皇生气?还不快退下去!”她皱着眉指责了二皇子几句,周重岳这才反应过来皇帝面色不虞,连忙一溜烟跑了。
皇帝叹了口气,方才的温馨早已荡然无存,周重晏适时开口道:“父皇息怒,二弟年幼,好生教导便是。贵妃娘娘生产辛苦,儿臣便不打扰您静养,先行告退。”
待皇帝摆了摆手,他平静目光的掠过贵妃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卫逾之退出这暖香四溢的宫殿。
从颐华宫出来,夜色已浓,宫灯次第亮起。太子并未选择车架,步行在宫道上。他的步履比来时更显沉重,卫逾之跟在他身后,能清晰感受到前方背影的孤寂。
行至一处曲廊,一名内侍匆匆赶来,跪地禀报:“殿下,陛下为小公主赐名了。”
周重晏脚步一顿,示意他说下去。
“陛下钦定,赐名‘群玉’,取‘玉中魁首,卓尔不凡,珍贵无比’之意。”
“群玉……”周重晏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为皇妹高兴的弧度,最终是僵住了。
皇子降生,普遍遵循“三月命名”的古礼,而这位刚刚出生的小公主,甚至尚未满月,父皇便迫不及待的为其赐名,毫不掩饰其欣喜与珍爱。
“殿下……”卫逾之担忧的唤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抬手挥了挥,内侍会意退下。
廊下只余他们二人,晚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周重晏没有继续往前走,他转过身,面向廊外那片笼罩在夜色中的荷塘。月光照下,卫逾之好像明白了什么。
静庄皇后薨逝不足两月,皇宫中又迎来了新生与欢声笑语。皇后娘娘去时,陛下是何等的悲痛?三日不朝,悲恸之色溢于言表。她原以为帝后伉俪情深,可如今陛下有了更疼爱的幼子,展露欢颜,为其打破例法。
仿佛她的离去,并未过多在陛下心中留下痕迹,新生的光亮如此轻易的抹去了旧日的泪痕。
陛下对先皇后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是情深不寿的深情,还是演给天下人看的假意?
夜色如墨,东宫的烛火随风摇曳。从宫中回来后,周重晏便一直沉默的坐在书斋的案前,面前的《春秋》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卫逾之手中端着一只小小的白瓷碗,热气袅袅升起。
“微臣去小厨房,看见这碗杏仁羹还热着。听春喜公公说,殿下晚膳没用多少。”
周重晏抬眸,脸上有挂起温和的笑容。“有心了,放在那里就好。”
白瓷碗被轻轻放在案上,卫逾之没有立刻退下。她本该恪守本分,悄然离去。可只要一想起太子对自己赐名赠书的善意,想起他在颐华宫黯然的眼神,她的脚步便无法挪动。
“殿下……”卫逾之轻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道:“殿下心里难过,是想起了皇后娘娘,对吗?”
周重晏愕然,显然没料到她敢这么说。
卫逾之接着说了下去:“微臣以前,也曾偷偷难过。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可为何自己不管怎么做,都像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他们任由我自生自灭,随意打骂斥责。”
她的声音顿了顿,看向太子:“后来,微臣才明白,‘爱’这种东西,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得到的。”
“您可还记得皇后娘娘的样子吗?记得她手心的温度?记得她唤您名字的声音吗?”
周重晏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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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化为深沉的眷恋。
他怎么会不记得?母后温柔的眉眼,带着淡淡药香的气息,握着他手写字时的轻柔力道,还有那声总是含着笑意的“晏儿”……每一个细节都刻在他的骨血里,清晰如昨。
“自然记得。”
卫逾之脸上绽开一个带着羡慕与怅惘的笑容,
“那真好。”她轻声道,“我娘……她也许也抱过我吧,在微臣很小很小的时候。”
“可微臣一点也记不得了。现在回想,只有她在家中忙碌的背影,被父亲指责的泪水,望着邻家男童向往的眼神……”
她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却倔强的没有让它们滴落。
“你看,殿下,您多幸运啊。”她的声音轻柔,“皇后娘娘把最好的爱都给了您,谁也拿不走。它们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永远都在。而我没有……我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被娘亲疼着,是什么滋味。”
“我们好像……又一样,又不一样。您没了母亲,我也……没有母亲。”
周重晏怔愣了许久,看着这位一无所有,仍愿意自揭伤疤宽慰自己的女孩,眼角滑出一滴清泪。
光阴如水,一去不回。距那日东宫敞开心扉,悄然已过了三载。
文华殿外添了新绿,又覆皑雪,周而复始。那份属于两个幼子间的悲欢,很快被突如其来的战事倾砸,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大约暮春时分,朝廷风云突变,压抑黑云笼罩着整个长安城。
就连文华殿的讲学也中断了多次,周重晏被皇帝召见的次数与日俱增,每次回来,他的脸色都比前一日凝重,眉宇间属于少年的朝气被强行抽离。
那日午后,卫逾之被悄然唤至书斋。太子站在那张巨大的山河舆图前,负手而立。
“殿下?”
太子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指向舆图上被朱笔圈起的一片区域。
“逾之,我们和离朝的仗……打完了。”
卫逾之心中猛然一跳。这半年来前线战事吃紧,早已在民间流传。
“我们……败了。”周重晏的声音沙哑,他的手指重重按在那片朱砂之上。
殿内静的可怕,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离朝提出条件,”周重晏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声音不甘,几乎是咬着牙才把后面的话说完:“赔偿一百万两银子,割让……东安九郡,两国停战。”
割地!!卫逾之惊得晃了晃身形。那可是东安九郡!那片区域,山脉纵横,河道蜿蜒,是保卫宸朝最重要的屏障!!
“那……太傅大人……”她下意识问道,丞相已多日不来东宫授课,引得许多宫人私下猜测。
周重晏闭着眼,无力道:“太傅他……已奉旨,作为宸朝使臣,前往边境谈判。”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悲凉的嘲讽:“说是谈判,也不过是在敌国草拟好的条约上,盖上我国印玺罢了。”
舆图上那抹鲜艳的红色,此刻仿佛如鲜血般流淌下来。
14. 变法
几个月的光阴在焦灼的等待中飞速流逝,边关烽火虽熄,那笼罩在皇都的阴云从未散去。
直到一个秋雨潇潇的午后,一骑快马踏过官道的泥泞,溅起冰凉的水花,驶入长安。
“回来了!丞相大人回来了!!”
消息如掷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迅速传开。卫逾之正在书斋临帖,闻声笔尖猛然一顿,一大滴墨迹污了宣纸,她却浑然不觉。
周重晏疾步走来,步履生风,往日的沉稳被此刻的急切打破。
他站定在那张巨大的舆图前,手指落在东安九郡最南边的方向上,那里正是最靠近宸朝的腹地、卫逾之幼时的家乡——晋城!!
“离朝当真狼子野心,贪得无厌!最初提出的条款,居然要尽占东安九郡,包括晋城在内!!”
卫逾之的心立刻吊了起来,她不敢询问结果,只能屏息望着怒火中烧的太子。
晋城虽小,却扼守通往宸朝内部的咽喉,若尽归离朝,则宸朝北境就此门户大开,再无宁日!此非割地,实乃授人以柄,自毁长城!
“太傅他……”
“太傅没有屈于强权!”周重晏眼中含着不可忽视的激动与敬佩,“他在离朝朝堂上据理力争,直言我朝虽败,国体犹在,民心未失。”
“若离朝人欺人太甚,索求无度,我朝上下必定同仇敌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届时,离朝得到的将不是岁贡,而是边境永无止境的烽火!”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的看向卫逾之,一字一句道:“离朝人被太傅的气势与言辞所威慑,更惧怕将我朝逼至绝境反扑。他们最后答应……放弃晋城。”
卫逾之怔怔的听着,仿佛能看见敌国金殿之上,一个清瘦的身影以一文臣身躯,扛着战败国的屈辱,却为了寸土江山,慷慨陈词,寸土不让!
她喃喃自语道:“太傅大人他,当真是国之柱石。”
几日后,文华殿的讲学重新恢复正常。
文华殿内,一位身着玄袍的老人端坐于讲席之上,正是离京五月,刚刚入宫复命归来的的丞相陈守执。
他比离去时清减许多,原本花白的须发已然全白,脸上布满了疲惫的沟壑,只有那双眼眸依旧清明深邃。
周重晏卫逾之二人端坐其下,等待太傅开讲。
陈守执却没有打开面前的治国典籍,他的目光扫过二人年少的脸庞,沉声开口:“老臣今日所讲,并非《尚书》,并非《春秋》。”
“今日,老臣要与殿下,论一论我朝自太祖开国以来,与北境离朝的对战史。”
“自太祖永熙四年,至如今嘉泰十一年。一百七十载间,宸离两朝,大小战事共五十一场。其中,我军大败二十九场,小挫溃败十八场,无功而返四场。至于开疆拓土?一次也无!”
一长串冰冷的数字,如一把匕首,狠狠刺入太子内心深处。他的脸色发白,这些国耻,从来都是秘而不宣,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系统,如此赤裸的陈述。
“为何?!”太傅声音骤然拔高,“是我宸朝将士不够勇猛吗?是我宸朝子民不愿效死吗?!”
“非也!”他猛地一拍书案,“乃是我朝国力疲敝!军制腐朽!国库空虚!因循守旧!积重难返!”
“离朝铁骑,来去如风,我军兵卒,却调度迟缓,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离朝匠造,精于弓弩战车,我朝军备,已多年未有革新!离朝上下赏罚分明,我军层层盘剥,有功不赏,有过不罚!”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积郁一吐而出:“此非一二将领之过,实乃立国之本已显颓势!”
“殿下!若我朝继续抱残守缺,今日割让东安九郡,明日便可割让江南富庶之地!再然后,离朝铁骑便可饮马长安!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将毁于一旦!”
周重晏紧握着拳头,焦急问道:“太傅,当此危急存亡之秋,又有何法方可力挽狂澜,救我宸朝于倾倒之际?”
“变法!”太傅斩钉截铁。“便如秦之商鞅,当以雷霆之势,砺新图志,整顿军备,破除旧弊!”
“此举如刮骨疗伤,必会带来切肤之痛。哪怕会触及无数权贵利益,会引发滔天争议。然,我宸朝,已无退路,更无时间蹉跎犹豫了!”
这句话如惊雷般砸在卫逾之耳畔,她恍然想起三年前初次面圣时,模模糊糊听见的变法之语,竟是三年未曾实施?!这些年来,陛下究竟在忧虑什么?太傅的变法当真可以顺利施行吗?
自那日丞相在文华殿掷地有声的提出“变法”后,不过几日,陈守执便以保住晋城的威信换得皇帝信任,终于将酝酿多年的变法蓝图实施推行。
时间在朝廷的暗流与市井的议论中悄然流过。那几个月,周重晏每每会私下与卫逾之提及变法的进展。
“太傅呈上的《变法疏》,父皇已御笔朱批!”
“新颁布的《垦荒令》,说是鼓励百姓开垦战乱时废弃土地,赋税减少三成。”
“丞相今日上朝时提议,复用军功爵制,世袭荫蔽一应废除。”
那时的东宫,也因变法的顺利施行注满了活力。周重晏不再只研读经史,反而偷偷领着卫逾之共读《商君书》、《管子》,以及历代变法得失的策论。
秋叶落尽,寒冬将至。
太子从宫中回来,少见的发了怒,把自己关在寝殿内不吃不喝。
“岂有此理!”卫逾之推开殿门,便见周重晏把堆积如山的书卷一股脑挥掷地上。她默默捡起一卷查看,上面写着清丈田亩的官员受阻,甚至受到生命威胁。
“核查田亩的钦差,在江南竟被当地豪强联合抵制,不仅闭门不见,那日夜里,还遭到了刺客暗杀!他们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他对着卫逾之倾述:“这么久了,国库依旧空虚。新法制衡世家,阻力太大,收缴上来的不过杯水车薪……可练兵,造器,何处不要银粮?”
“那些朝中老臣,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竟联合上书,说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变’,‘与民争利,非明君所为’!他们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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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民’,是饥寒交迫的百姓吗?分明是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
卫逾之黯然不语。太傅的变法,就像是用斧头斩断一株株腐朽树木,起初砍断了一些细枝末节,看似顺利,但当斧刃真正触及埋藏地底的巨大根系时,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周重晏偶尔会提起太傅,神色担忧,“太傅他今日在朝堂上,被几位宗世子弟当众诘难,言其‘动摇国本’……”他没有再说下去。
东宫窗外,北风呼啸,扬起千堆雪。变法之初那点星火,并未形成燎原之势。反而在各方势力吹来的寒风中,摇曳不定,前途未卜。
尽管如此不顺利,变法依旧继续推行下去。只是周重晏的叹息越来越多。
春寒料峭,太子与卫逾之刚结束早课,正欲休息片刻,却见一人随着内侍引领,大步流星穿过庭院,向他们走来。
此人身形魁梧,挺拔如松,每一步都踏的沉稳有力。未着官袍,只一身藏蓝劲装,腰束革带,脚踏黑靴。古铜色的脸色饱经风霜,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如同盯紧猎物的雄鹰般锐利。
他行至殿前,对周重晏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
“末将江延,见过太子殿下!”
江延!
这个名字猛地拽住了卫逾之的心。她听说过这个名字,连同与他相关的,近乎传奇的故事。
他是去年那场惨烈战争中,宸朝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亮点。据说他极其擅长防守,曾率一支孤军,死守摇摇欲坠的北境要塞长达月余,硬生生拖住了离朝主力的步伐。虽最后关隘失守,但其勇武和坚韧,已传遍朝野。
如此战功,却因其朝中无人,性情刚直,战后封赏并不丰厚,甚至一度被人忽视边缘。任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东宫。
卫逾之压下心中诧异,太子询问道:“江大人不必多礼,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江延直起身,眼神毫不避讳的看向周重晏:“臣奉太傅之意,自今日起,负责督导殿下武艺,骑射,并讲解兵法舆图。”
他看向一旁的卫逾之,补充道:“还有这位小姑娘,太傅交代过,既为太子侍臣,也应知晓些兵戈之事。”
卫逾之一怔,太傅此举,用意颇深。是在兵败割地刺激下决心加强储君的军事造诣,还是要把“江延”这等孤臣纳入东宫体系?
江延接着问道:“殿下平日所用何兵器?弓马是否娴熟?”
周重晏答道:“习过剑术,略通骑术。”宫中骑射,多是仪典性质,与实战大不相同。
江延未做评论,转而看向卫逾之:“你呢?可曾摸过刀剑?”
他原以为会得到一个完全否定的答案,不曾想卫逾之思索片刻,答道:“幼时劈材时用过刀斧,不知可算?”
“劈材?!”江延眉头一皱,转而一想这位正是第一位寒门出生的太子侍臣,随即了然:“既然如此,二位便都从头学起。你们需知,战场搏杀,非是宫廷演武,一招一式,皆关乎国之兴亡。”
15. 一曲阳关
东宫校场,春日暖阳洒在卫逾之身上。她安静的坐在一旁,静听演武场上兵器碰撞的铿锵之声。
周重晏手持未开刃的长剑,与一名侍卫对战。他的动作比几个月前迅猛许多,但依旧被寻出破绽,剑身被格开,手腕一震,长剑险些脱手。
“停!”江延制止道:“殿下,您的角度实在过于死板!战场杀敌不是背书,敌人可不会按《武经》上出招!”
太子抿紧嘴唇,抹了把汗,再次摆开架势。
江延转头看向卫逾之,思索片刻,问道:“你呢?这几日一直在旁边看着,想来也学会了些基础招式。可要试一试?”
“我?”卫逾之猝不及防,愣了一瞬,才在太子鼓励的眼光中走了过去。
江延低头看着这个依旧纤细的女孩,细胳膊细腿在魁梧的将军面前更显弱不禁风。他随手从旁边的兵器架上取下一把木剑,较之卫逾之短不了多少。
“拿着。”他将木剑递了过去。
木剑重量不小,足以让任何一个孩子手腕一沉。卫逾之面不改色,学着周重晏的样子将其双手握紧。
江延在地上放上一块木桩,道:“站稳了。用你最大的力气,横扫过去。”
卫逾之深吸一口气,双腿下意识分开,摆出一个稳固的姿势。她细微调整了一下握剑的位置,腰身猛地一拧,全身力量灌注于手臂上。一道劲风随着木剑横扫而出!
动作干净利落,发力迅速集中,丝毫没有寻常初学者的绵软无力!
周重晏眼中闪过明显的讶异。
江延似猛兽发现同类般快速上前,迅速出手,在她的小臂,肩胛,腰腹几个部位飞快捏拿几下。
“天生筋骨强韧,关节开合远超常人,发力顺畅,毫无滞涩!”
他绕着卫逾之走了一圈,如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你这丫头,当真有些意思。若是在军中,也是块做斥侯的好料子!”
卫逾之被这过于灼热的目光看的脸色发红,江延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见宫中内侍从远处走来,传召太子入宫。
直至夜半,太子銮驾迟迟未见踪迹。宫灯在廊下摇曳,伴着阴雨连绵的夜色。卫逾之心中莫名不安,并未像往日般早早歇下,而是独立于窗边,反复翻看着今日江延留下的兵书。
寻梅的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夜的寂静。
“昭阳殿传来消息,太子殿下回来了。”她吞吞吐吐道:“说是脸色不好,把好几个贴身伺候的宫人都吓坏了……”
卫逾之心中一沉,忙披衣束发赶往太子寝殿。
殿内气氛压抑异常,周重晏原本如白玉般的脸变得铁青,那双总是蕴着一泓静水的眸子此刻只有滔天的怒意。
他看见了卫逾之,那紧抿的唇终于动了一下。
“太傅那边……变法,停了。”
一句话,如雷鸣般炸开在卫逾之耳畔。
“停了?”她难以置信,“为何?陛下不是一向赞成变法的……”
“不是父皇。”周重晏恍惚的摇了摇头,“是推行不下去了。清丈田亩,触及宗室;整顿军备,断了无数富商财路;改革军制,更是动了勋贵名门的根基!各方势力反弹,联名上书,流言四起。父皇他,顶不住压力了。”
卫逾之脸色苍白,让她心惊的还在后面。
“你可知,今日太傅在聚众议事之时,遭御史台多名官员弹劾?”
“所为何事?”
周重晏冷笑一声,“罪名是‘变法扰民,动摇国本’,还有……”他的声音顿了一下,笑意几乎癫狂,“还有人翻出旧账,言及当初谈判东安九郡之事,讥讽太傅当初未能保全更多疆土,为宸朝换取更多利益。”
“说他是因心生怯懦,或是暗中与离朝勾结。保下一个晋城,不过是为了掩饰其无能,讨好离朝的遮羞布!!”
“实乃不尽心尽力,畏敌如虎!!其心可诛!!”
卫逾之浑身血液倒流,失声惊呼道:“他们无耻!”
晋城,那是太傅在国力衰微、战败求和的不利局面下,殚精竭虑,硬是从离朝虎口中保住了战略要地晋城的功绩!是他在屈辱中为宸朝挽回的最后一丝尊严!如今,竟成了政敌攻讦他的罪状?
“这是颠倒黑白!恩将仇报!他们怎能……怎能……”卫逾之浑身冰凉,气得说出的话都开始颤抖。
忠臣良将,就是这样的下场吗?
那夜之后,变法失败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长安上下。一时间人心惶惶,也不知在多方弹劾之下,太傅是何去处?
东宫时有年纪尚小的宫人私下议论,卫逾之在书斋整理典籍时,那流言便清晰入耳。
“听说了吗?丞相他,好像递了乞骸骨的折子了!”
“乞骸骨……这是要辞官?”
“可不是吗!闹成这样哪里还待的下去?听说丞相府前冷落的都可以跑马了,平日里巴结的谋士门生,现在躲都躲不及。听说陛下他,现在也不怎么重视太傅了。”
“唉,也是可怜。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受这等闲气。说是要回陇西老家去呢。”
“陇西?这么远!路上怕是不太平……”
后面的话,卫逾之已是听不清了。她僵立在原地,直到宫人发现她连连乞求也没有反应。
她连着好几日沉默寡言,有时一整日也说不了几句话。也不派寻梅去打听消息,就连太子询问也心不在焉,只是对着舆图或兵书出神。
嘉泰十二年夏六月,廿二。文华殿内,几日前递上辞官归乡奏疏的太傅陈守执,为二人上了最后一课。
“今日,老臣是来向二位辞行的。”数月来的心力交瘁,在陈守执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刻痕,唯有那一双眼睛亘古不变。
“太傅当真要走?”周重晏拽紧了衣袍,眼眶微红。
“陛下已准了臣乞骸骨之奏,”他的语气淡漠的像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朝中诸公,亦觉臣年老昏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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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驱使。东安谈判旧事重提,若再不急流勇退,更是罪责难逃。”
“太傅!”卫逾之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哽咽,“您何罪之有?!您力保晋城,于国有功!变法图强,也是为了宸朝的江山社稷!”
陈守执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轻轻摇头,带着告诫的叮咛道:“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只是这朝堂之上,波谲云诡,那些污浊,非一人便可涤清。”
“臣年少时,初读横渠先生之言,曾以‘为万世开太平’为志……只可惜,臣此一生,未及此句之万一。”
他看向太子,字字千钧:“老臣走后,望殿下万万珍重。储君之位,如临深渊。需明辨忠奸,亲贤臣,远小人。千万铭记今日之耻,我朝积弱,非一日之寒,强国之路,道阻且长。殿下切莫因一时受挫,便失了锐气与初心。”
“逾之,”一旁垂泪的少女抬起泪眼,太傅的语气温和了些许:“你虽为女子,却灵秀坚韧,天赋异禀。更难得的,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往后在殿下身边,望你多看,多听,多思。这世间道理,有时不在书里,而在民心向背,在民间疾苦。”
“从今往后,山高路远。老臣……就此别过”
“太傅!”周重晏终于落下泪来,泪水模糊了视线,撩起衣袍,竟是毫不犹豫的跪拜下去,卫逾之亦紧随其后跪伏在地。
“太傅授业解惑之恩,学生没齿难忘!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聆听太傅教诲,学生……学生……”
他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化作无尽离愁。
太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天际。东宫中,夏阳灿烂,鸟鸣清脆,仿佛一如往常。
卫逾之浑浑噩噩的回到天水居,翻看太傅言及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她心中默念着。太傅究其一生,便如飞蛾扑火追逐着这四句话,然后呢?
然后,是他呕心沥血推行变法,却在各方势力的扼杀下黯然收场;是他忍辱负重抱住城池的功劳,被轻易扭曲贬低得一文不值;是他只能辞官归乡,孤独离去。
这四句话,太重,太耀眼了,如天上的太阳,让人仰望,却也灼人。
卫逾之低下头,又回想起卫家村那日的瓢泼大雨,遇狼时的血迹斑斑,皇后殡仪老乞丐磕破的头颅,寻梅在昏暗牢房中的奄奄一息。
她敬佩太傅,真心实意的敬佩。但她却觉得,这样活着,太累了,太苦了。似乎,没有好下场。
“我真的能做到吗?我真的敢吗?”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卫逾之心底响起。
她没有太子肩负江山的责任,也没有太傅那样崇高的理想。她想要的,或许很简单,活下去,她只想要好好的活下去。
这种想法,与太傅风光霁月的胸怀相比,显得那样渺小,甚至有些“自私”。
卫逾之感到一阵羞愧,可那念头,却在她心中扎根,蔓延……
16. 李氏
嘉泰十八年,春三月。
寒来暑往,几度春秋倏忽而过。
卫逾之的及笄礼并未大肆操办。因其父母远隔千里,下落不明,皇后早逝,太傅离去,宫中女眷亦无人关心她这个出身卑微的侍臣。
所幸太子记得,虽一切从简,自己便代为正宾为其吟诵祝词,束发带笄。
礼成后,她卸下了年少时常束的双丫髻,墨染青丝与脑后挽起一个端庄素雅的垂髫分肖髻。身着一袭碧绿色交领半袖襦裙,芙蓉色披帛绕过肩背搭于双臂上,显得她身量纤长,眉目间的稚气褪去,只余下染着天地灵秀的沉静与疏朗。
她的肌肤不再是初入宫时的粗糙,如今莹如白玉,额间饱满如月,一双凤眼,眼尾微挑,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左眼下不知何时冒出一颗小痣,更显一丝灵气。
这场仪式虽一切从简,甚至未广发请帖,但太子的出席,亲自作为正宾为其主导,也让一些消息灵通、心思活络的官员家眷,或是与东宫来往密切的宗室子弟瞩目,便都寻了个由头,陆续前来道贺。
一时间,东宫珠环翠绕,夫人们言笑晏晏,似有若无的揣度着风向。年轻的贵女们三五成群,低声私语,好奇的打量着太子身侧的少女。
卫逾之自幼长于东宫,除了三公主周群玉,这些前来道贺的宾客,她大多不认识。那些繁复的命妇头衔,拗口的封号,以及她们背后那些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无一不让她头昏脑胀。
人群中传来细微骚动,她抬头看去,见郎中令江延依旧一身劲装,眉宇间难得舒展开来,醒来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依旧在他心头萦绕。
“殿下。”他冲着周重晏抱拳行礼,转而看向卫逾之,笑道:“丫头,长大了。恭喜!”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了过来。并非什么贵重礼物,而是一柄打磨光滑的短刃。
“战场上用不上这个,留着给你玩玩,或者防身也行。”
卫逾之小心接过,只见那刃如秋水,寒意凛然。
周重晏微微颔首:“没想到江大人今日竟有空前来。”
“刚去了趟军部,顺道来看看。”江延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那素来刚毅的脸上,竟浮现一丝局促。他搓了搓因常年握兵器而长满厚茧的手,声音低沉了些:“说起来……那小子,你们也听说了吧?”
周重晏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恭贺将军,弄璋之喜。孤以命人备下贺礼,不日便会送至府上。”
“谢殿下。”江延道了谢,随即又叹了口气,面上仿佛被一层薄薄的雾霾笼罩,“那小子就是身子骨弱了些,他娘早产,刚出生的时候哭声跟猫似的。郎中也瞧过了,说是天生弱症,需得仔细将养。能否立住,还得看天意……”
“将军莫要过于担心,”周重晏闻言,温声安慰道:“宫中若有擅长此道的太医,孤可遣往府中,为小公子诊治。假以时日,定能康健起来。”
“殿下厚恩,末将感激不尽!”江延抱拳,神色稍霁。
他目光一转,落在一旁安静聆听的卫逾之身上,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丫头,你读的书多,脑子也灵光,帮我个忙可好?”
卫逾之一怔:“将军请讲。”
“我那小子,还没个大名。你也知道我是个粗人,起出来的名字他娘都嫌难听,那些文邹邹的字眼又觉得拗口。你给起一个?只要好养活就行。”
卫逾之愣住了,为一个朝廷命官之子起名,江延将军这是何等看得起她?
她沉吟片刻,脑中掠过无数蕴含康健成长的典故诗句,却又觉得过于生僻或落了俗套。
“就叫……‘久生’,如何?”
“久生?”江延重复了一遍。
“不错,‘久’者,取‘永恒’之意,不求他建功立业,大富大贵,但求他健康长寿,一世安好。”卫逾之解释道。
江延低声念了几遍,眼神渐渐亮了起来,那为孩子的担忧仿佛被这个名字带来的朴实力量驱散了些。他豪爽的拍了下手,笑道:“好!江久生!这个名字好!!就叫这个了!”
他的笑声引得周围宾客纷纷侧目,大多或是掩唇轻笑,或是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不过是觉得江延实在不懂得趋炎附势,怎的太子就在一旁,这能让其留下墨宝恩泽的好机会,竟白白浪费在那小丫头片子的随口一言上,当真愚不可及!
江延浑然不觉这无声的嘲讽,卫逾之却敏锐察觉到其中的压力,微微垂下眼眸。
只一位身着绯色锦缎罗裳的少女朗声开口,如珠玉落地:“久闻江大人为人豪迈,今日一见,当真是真性情,让人倾佩!”
众人寻声望去,少女不过二八年华,生就一副浓艳娇丽的好模样,脸若芙蓉,鼻梁高挺,朱唇饱满,大而明亮的杏眼藏的是闺阁女儿家少见的英姿飒爽。
“卫侍臣所起‘久生’二字,撇其浮华,存其本真,蕴含着为人父母最恳切的祈愿,当真是个大巧若拙的好名字!此间真诚,比之那些繁文缛节,曲意逢迎不知要强几倍呢。”
她这番话,竟将方才那无声的嘲讽化为无形,一时竟无人能出言反驳。
周重晏侧过头,低声道:“这位是李丞相的千金。”
李丞相!
卫逾之瞬间明了。自六年前太傅变法失败,遭弹劾后黯然辞官,丞相之位便空了出来。
起初,世人皆以为陛下中意太子少傅贺进,亦或是林贵妃胞兄林九思,谁料竟提拔了定国贞侯的旁系子孙——李明礼,接任了丞相之位。
其先祖李长愿,乃是跟随太祖皇帝开疆拓土的从龙之臣,更是宸朝历史上第一位,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女丞相!
她以女子之身,在立国之初掌管财政,立定制度,其功绩彪炳史记,备受尊崇。
正因这开国功勋,李氏一族虽非皇室,却得到了历代帝王非同一般的礼遇厚待。府邸匾额由太祖亲自提笔,子孙皆有荫官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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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殊恩,却似天道忌盈,家族人丁一直不兴旺,几代单传的情况时有发生。
更奇怪的是,自李长愿后,李氏子孙在朝中再无人担任过真正掌握实权的要臣,他们像是被高高供奉的“祥瑞”,是皇族用来彰显不忘功臣,优待氏族的佐证。
直到李明礼这一代。
卫逾之依稀记得,这位李丞相并未安于做一位富贵闲人,于嘉泰元年便考取了功名,却没有留在长安,反而主动请缨,前往边境。直到嘉泰十一年宸离两朝战事暂歇,才举家迁回。
太傅的倒台,恰好给了陛下一个重新划分权利的机会。不管是太子党也好二皇子党也罢,都比不上这位拥有显赫祖荫,自身又有过军旅经验,在朝中根基相对干净的绝佳人选。
周重晏偶然提起过,陛下启用他,即是对李氏家族忠心耿耿的安抚,又未曾不是看中了他家族人丁不旺,便于掌控的弱点。
这位李姑娘,便是他的独女李茹。
据说李丞相之妻在边境生产时遭遇难产,拼死生下女儿后便撒手人寰。李丞相悲痛欲绝,将对亡妻全部的思念与爱意都倾注在这个女儿身上,将其视如珍宝,千依百顺。
卫逾之的思绪直至宴席结束,及笄礼的喧嚣散去,衣着华贵的宾客们纷纷散去,东宫内外终于恢复了些许清净。
日光西斜,周重晏在□□上闲庭漫步,侧目看着一直跟在身后的卫逾之。
温暖的阳光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一片柔光,那双桃花眼里含着粼粼波光,温和似水。
“今日及笄,算上真的长大了。”周重晏开口,声音比平日更柔和些许。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递到卫逾之面前。
卫逾之微微一怔,双手接过。那锦盒里,是一只白玉簪。
簪身素净无瑕,是上好的羊脂玉,打磨得光滑温润,只在簪头处,依着玉料的天然形状,寥寥数笔,雕成了一朵将开未开的玉兰蓓蕾,似含蓄,又充满生机。
“及笄之礼。”太子看出她眼中细微的诧异,唇角微扬,“既已及笄,便是大人了。日后,宫中诸多场合,你亦可名正言顺随侍左右。”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物。那是一块碧色令牌,通体青绿,触手冰凉沉重。
“这是出入宫禁,象征东宫的青宫令。”周重晏将令牌放在卫逾之手中,“凭此令,你便可自由出入东宫,若遇急事,见此令牌如见孤,你亦可凭此号令东宫侍从。”
“之儿,你自幼到孤身旁,于孤而言,你早就是孤身旁不可或缺之人。往后之路,或许更为复杂坎坷,望你能持此玉簪,明心见性,不忘初心;亦能执此令牌,通行无阻,助孤一臂之力。”
卫逾之握紧手中两件器物,她深知这不仅仅是及笄贺礼,更是界限的逾越。
从今日起,她将走出东宫的庇护,一步步迈入那充满机遇也荆棘丛生的权利中心。
“逾之,谢殿下厚赐,定不负殿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