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悔》
1. 陆二哥哥
芒岁急匆匆进了院子,对秋千架上逗猫的宋知意说:“姑娘,打听到了,一会儿小陆大人就进城了!”
宋知意喜得直站起来,才抱着的狸花猫也通人性有眼色,跳到地上伸个懒腰跑走了。宋知意忙忙转身回屋子,边交代:“快,给我好好梳妆打扮,我好去接陆二哥哥。”
芒岁亦步亦趋,面子上倒有些难为情:“小陆大人先要入宫面见圣上,不知道多早晚才出来,姑娘不必如此心急……”
宋知意直接坐到梳妆凳上,对镜自顾,口头上颇不以为意:“没关系,我去陆家等他就是,我等得起的。”
宋知意拿定的主意,别人从来是劝不动的,芒岁便点点头,替她收拾打扮起来。
宋家和陆家,在一条街上住着,隔得不远,步行即可,于是宋知意带着芒岁出门。半道上碰见她父亲宋平,宋平叫住她问:“如意,你这风风火火的,打算去哪?”如意是她的小名。
宋知意如实相告。
宋平笑眯眯道:“那敢情好,就是别空着手去。”说时令下人去书房里取了一早备好的灰鼠毫笔,装在一个窄长锦匣子里,“陆二公子爱好文墨的,定使得上。如意,你带上,届时赠予他。”
宋知意欢欢喜喜接了,同他挥手告别。
不多时,陆府的烫金牌匾映入眼帘,一块照进眼底的还有一蜜合色纤弱背影,宋知意顿时认出来,垮了脸道:“真是不巧,偏撞上了她。”
她所指的,乃是陆二公子陆晏清的表妹崔璎,从小没了父母,这些年寄住在陆家,深受陆家人照料,当然,更得陆晏清的照拂。
这崔璎,身子瘦弱,性子也文弱,逢人做事温温柔柔,跟张扬跋扈的宋知意简直天差地别。人们都爱女孩子文静娴雅,自然欢迎崔璎,疏远宋知意,背地里总拿她们俩对比,说是对比,其实是褒前贬后。为此,宋知意对她也颇有些看不顺眼。
崔璎的贴身婢女绘柳望见不远处的宋知意,抿一抿嘴,低声说:“姑娘,那宋家姑娘又来了。”
一个“又”字,表明绘柳烦透了宋知意,同时点出宋知意隔三差五往陆府打扰的事迹——她喜欢陆晏清,陆晏清则屡次三番表示对她无意,她置若罔闻,依然固执己见,日日缠着他。这一个月他奉旨南下查案,陆府门前才清净了些。刚消停几日,又找上门来了,能不叫人眼乱心烦么?
崔璎会意,回身盈盈走过去,含笑道:“想必宋姐姐也是听说了表兄今日回京,前来探望的吧?可表兄现在宫里,不知何时完事……”
宋知意板着脸说:“那没事,我进去等。”
崔璎本意是劝她离开,岂料她全不在乎,便没了法子,笑说:“那宋姐姐请随我来吧。”
宋知意反驳:“不用,我去陆大嫂嫂那坐一坐。”
陆晏清头上有个哥哥,名陆晏时,任松山书院的山长,秉性温润儒雅,同其妻周氏青梅竹马,至今成婚十年,育有一子一女,感情和睦,夫妻恩爱。
周氏性格爽朗,不似旁人厌恶宋知意,反而对她亲切有加。两人处得胜似亲姐妹。
遭她呛了,崔璎有点尴尬,噤声目视她朝周氏的住处去了。
绘柳为主鸣不平:“也不知她神气什么,还当这地方是宋家,由着她胡作非为啊。”
崔璎制止她:“行了,姨母恐怕等不耐烦了,快走吧。”
且说宋知意一路来至东跨院,看见廊下周氏坐着个小杌子,牵着女儿给扎辫子呢。“陆大嫂嫂。”
瞧是她,周氏也不急,双手只管辫子,眼神带笑道:“算着你也该来了,这就来了。”
就着丫鬟搬来的小凳子坐定,宋知意笑嘻嘻道:“陆二哥哥好不容易回来,我当然操着心,不能误了。也不晓得皇上几时才肯放他出来。”
言下,辫子编完,周氏摸平女儿头顶的碎发,轻推她随便去玩,继而说:“你就是猴急,左不过天黑前指定回家。你既来了,晚上留下吃饭吧,有什么想说的想送的,饭后你跟二弟私下了结。”
宋知意正是这心思。
陆晏清比预料的早回来,宋知意迫不及待迎出府门,目之所及尽是一袭墨绿官服随风翻飞的画面,一时竟痴了。
春来擎着一顶官帽,乜斜窥视陆晏清的神色,发觉其剑眉微皱,俨然疲惫中夹着一丝嫌恶,又见其侧开脚步,绕过宋知意上了石阶。春来不敢多言,俯首追随。
“陆二哥哥!”分别一月,总算见着朝思暮想之人,宋知意岂容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了,扭头快步追上。
陆晏清步伐未停,走得很快,宋知意要小跑着方不落后。
“我与宋姑娘非亲非故,麻烦宋姑娘今后不要再那样唤我了。”她的热切,他视若无睹。
她充耳不闻,反问:“陆二哥哥,你离京这段日子,累不累啊?有没有生病?没受伤吧?”
他目不斜视,不予理睬。
她不为冷落所挫败,捧出临出门前宋平交给她的毛笔,道:“陆二哥哥,这里面是上好的毛笔,你打开看看,合不合心意。”
他仍旧不理会。
她沉不住气,往前横跨一大步,挡在他身前,托高那锦匣,下巴亦仰起来,半是撒娇半是讨好道:“陆二哥哥,你就看一看,好不好?”
陆晏清就是烦她摆着一副娇憨面容却三番五次胡搅蛮缠,然启齿训她斥她,不合他的教养,遂冷冷道:“烦宋姑娘让开,家父家母在等我。”
宋知意不依不饶:“陆二哥哥,就看一眼,不耽搁什么的。”
她频频油盐不进的举止,终于把陆晏清惹恼了,没压着眼皮,沉声道:“宋姑娘,不要再唤我‘陆二哥哥’,我不喜欢。另外,我不缺笔,宋姑娘收回吧。”
认识几年来,他头一次做出如此阴沉的表情,宋知意略感茫然无措,举着匣子的手不上不下,僵在半空,适才灿烂的笑变了味,流露着尴尬:“既然陆二……你不喜欢,我改就是了。可是这笔,请你务必收下,是我爹的一番心意。”
闻得出自宋平之手,陆晏清越发抗拒。
宋平是什么人?商贾出身,京城数一数二的暴发户,仰仗着二十多年前为南边水患捐银子的功劳,在朝里挣了一官半职,经过之后的苦心钻营,现今也爬到了五品的位置。
这且不知足,自从其女对陆晏清表露好感开始,宋平趁势把如意算盘打到了他身上,三天两头借其女之手馈赠他各种东西,企图趁陆家之势,更上一层楼。
陆晏清作为御史台监察御史,监察文武百官,但碍于宋平老奸巨猾,每每通过宋知意传达好意,根本无伤大雅,实在拿他没办法,唯好铁面无私,直言拒绝。
似宋平之流,以刚正不阿闻名的陆晏清委实不屑一顾。
“承蒙好意,恕我不能收。”陆晏清终于抬腿走人,留下宋知意握着匣子,满心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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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岁拣顺耳的安慰她:“姑娘别伤心,小陆大人在朝为官,又领着监察御史的重任,收送东西什么的最为敏感了,自然得谨慎些,以身作则。”
宋知意还能怎么想,想多了自己又难过不甘,只有听芒岁的,整理心情,随后去往陆家花厅,厚着脸皮蹭这场接风宴,继续和陆晏清套近乎。
陆家举家围坐,周氏同她要好,招手喊她坐自己身边。此位置,右手是崔璎,对面是墨色常服的陆晏清。
陆家老爷陆临及他夫人胡氏倒不算嫌弃宋知意,单觉得她一个女孩家,成日在外面抛头露面不大合适,至于她将中意陆晏清吵嚷得尽人皆知这事,他们也仅是感觉好笑,并不打算插手管,毕竟是年轻人之间的纠葛,如何处理、将来如何,陆晏清亦自有分寸。他们尊重他的意愿,兼而相信他的料理事务的能力。
大家举杯祝过酒后,崔璎又斟一盅,起身对陆晏清,娇俏道:“表兄,我单独敬你一杯,愿表兄来日身体康健,官运亨通。”
陆晏清神容淡淡的,站起来领了崔璎的祝福。
二人和谐的互动,尽入宋知意眼底,她闷闷不乐,接下来的一顿饭也吃得心堵。
结束以后,陆晏清还有精力,合计回书房阅览公文。崔璎眼尖,跟在后头出来,轻声叫住:“表兄。”
陆晏清果然站定。
崔璎摸出一个绣着竹子的锦囊,递出手去:“那会见表兄的扇坠子旧了,便趁这程子做了一个,希望表兄喜欢。”
陆晏清垂手昂立,并无去接的迹象。“那些小玩意,家里多的是,你犯不着专门受累的。”
崔璎嫣然一笑:“不累的,反正我每日也要做针黹,顺手的事。”
陆晏清道:“我那个扇坠子是故友所赠,意义不同,不好就换,表妹不若自己留着用吧。”
崔璎欲争取,他却步月走了。崔璎忽然觉得,那锦囊分外沉,分外冰,几乎要承托不住了。
“姑娘,夜深风凉,你体弱,禁不住吹的,回去吧。”绘柳心疼主子,进言规劝。
默默收起锦囊,崔璎点点头离开。
远处的抄手游廊下,周氏拉过宋知意的手,拍一拍,道:“宋妹妹,瞧你一晚上垂头丧气的,你想开些,横竖在我这,我是真心实意盼望你嫁到我们家的。”
宋知意勉生欢喜道:“多谢大嫂嫂站我这边。”
周氏和善回笑,亲自送她出角门,怕她和芒岁结伴回家不安全,又安排了马车一路护送。
车子上,宋知意郁郁道:“我叫他,他一下也不带停的,换成崔璎,他倒是耐心十足。”
芒岁不知如何开导,正思忖说辞,却又听她念叨:“如果他欣赏崔璎那样的,那……我照着学,他应当能多看我一眼了吧。”
芒岁懵懵懂懂道:“姑娘,你什么意思,我听不太明白……”
当下宋知意没解答,及回家后,见了宋平,破天荒提出要请教引嬷嬷到家学习礼仪,直惊得芒岁目瞪口呆,宋平也怀疑见了鬼,犹豫着没出声。
“爹,你没听错,我就是要学,不止要学,还要看书练字。”宋知意一脸笃定。
宋平一贯宠她,有什么要求总是第一时间答应,眼下耳闻这席言论,到底岔开话:“天晚了,你先回屋睡吧,改明儿再说。”末了吩咐芒岁伺候姑娘回房。
宋知意脑子乱乱的,姑且打消追究的念想,落寞离去。
2. 青梅竹马
翻来覆去想了一宿,宋知意坚定主意,晨妆时对芒岁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决定了,我要改变。我偏不信了,我堂堂正正的,能叫那个崔璎比下去!”
她越说越亢奋,伸手猛拍桌,后边芒岁没防备,在她脑袋上捣鼓的手一闪,扯疼她头皮,这才令她镇定下来。
芒岁连声道歉,宋知意捂着头,盯着镜子里自己龇牙咧嘴的面容,没怪芒岁,反暗暗立誓:崔璎能办到的,我也可以,还能压她一头!
折腾完妆发,宋知意风风火火去书房寻宋平,她知道宋平最近因病告假。
宋平正面对昨晚原样揣回的灰鼠毫笔发呆,而开门的动静霎时把他叫醒。他看着来势汹汹的女儿,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懒虫起这么早?”
宋知意不理会他的玩笑,径直到桌前,两手撑在桌沿,饱含认真地俯视他:“爹,我昨晚没傻,是严肃的,就给我请个嬷嬷来吧。”
宋平发福的脸布满狐疑:“如意,你长到今天十六岁,从没被谁约束过,真给你弄来了,你能受得了几天?快别说笑了。闲得慌的话,出去转转,或者等郡主家那小少爷来找你解闷。”
说曹操曹操到。
下人们点头哈腰让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琥珀色肩袖锦袍,头戴一条双龙戏珠红抹额,头发高高束起,拢成马尾状,走路生风,身形飘逸。
“我说呢,去你院里没人,合着是钻这了。”讲话的就是宋平口中郡主家的小少爷,名叫薛景珩,今年十六岁,和宋知意从小玩到大的,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
宋平赶紧招呼人:“薛小少爷,你来得正好,快领这丫头上街透透风,省得胡思乱想,再闹出毛病来。”
宋知意矢口辩驳:“我哪里胡思乱想,我是正经的!爹,你怎么就不信呢?”
“什么正经的,我就三天没来,你又想出什么花招了?”似往常般,薛景珩仗着身高优势,揉一揉她头顶,算是安抚。
才梳好的头发,又给他弄乱了,宋知意心里烦,举手打开他:“你不是被你母亲关在家里训话来着,你还敢出来?”
相当日,祥宁郡主眼见着儿子大了,却不学无术,没个正形,终日和宋知意厮混,郡主便狠一狠心,禁了他的足,勒令他此后将心思放在读书上,不许宋知意来往,不应就不解禁令。
读书可以,不同宋知意交往,断断不行。于是乎薛景珩以绝食为筹码跟郡主死磕到底。三天下来,终究是当母亲的心软,松了口。
记起过去三日的抗争,薛景珩笑笑:“你也不看我是谁?我母亲再厉害,也拗不过我去。”
“得了吧,贫嘴贱舌的。”宋知意很是嫌弃道,随后推搡他出门,“我今日有要紧事,顾不上理你,你自个儿逍遥去吧。”
薛景珩不乐意,高高地拦在门口,挑眉嗤笑:“你有哪门子要紧事?再要紧要紧得过我?”
宋知意不留情地打了下他肩膀,没好气道:“你能不能不要添乱了?赶快躲开。”
薛景珩笑意不减,慢条斯理道:“你藏着掖着,我也知道——不就是陆晏清回来了,你昨儿又巴巴儿地到陆家露脸献殷勤了?结果怎么样,一准触霉头了吧?”
昨日的难堪被戳穿,宋知意面色铁青,眼风化作刀子,狠狠剜在他脸面上。“薛云驰,你够了,当心我撕烂你的嘴!”云驰是他的表字,她习惯带上姓称他表字。
薛景珩满不在乎,眼睛瞄准她叉腰的手腕,一把掐住,扯人往外走,一面告别宋平:“宋叔,我带她出去散心,晚饭前送回来,你放心。”
宋平笑眯眯目送。
薛景珩一直把人塞上马车,自己随即拨帘子入内坐稳,看她气得面红耳赤,摇开手里的折扇,照着她微微扇风,一边好脾气哄着:“刚才是我不对,今儿我请客,去会云楼大餐一顿,再去万宝阁挑你想买的,不论多少,我钱管够。可以消气了不?”
宋知意翻个白眼:“你们郡主府财大气粗,我们家虽不及你们,却也不缺那些钱。你让停车,我要回家去。”
薛景珩非但不顺着她,而且命令车夫再赶快些。
“你这人,有病是不是?”车子驱得似疾风,整个车身摇摇晃晃,宋知意不得不扒紧车窗,保持平衡。
薛景珩一张俊脸上满是得意,很是欠揍:“我没病,是你有病——为一个眼里始终看不见你的男人伏低做小,处处作践自己。我就想不通了,那陆晏清除了人样出彩些、脑子灵光些,哪一处比我强?弄得你好几年五迷三道的,更是理直气壮地见色忘友。”
车内颠簸,宋知意脸色难看,好似快吐了,薛景珩转而交代车夫慢行。
靠在角落里缓了缓,宋知意说:“你懂什么?他很好,好得不得了。”
薛景珩调转折扇,朝着自己扇,目色不屑:“究竟哪里好,你说说看。”
宋知意当真掰着指头细数起陆晏清的优点来,诸如工作能力强、待人接物优雅之类的。
“停。”薛景珩打断她,“这些全是空的,不做数。你倒说说,他待你好在哪里?”
宋知意垂眸,半晌方道:“十岁那年,我背着人上树玩,下树的时候不慎滑了一下,崴了脚,凑巧他路过,他亲自扶我去一边石头上坐着,给我轻轻揉脚,然后叫他的小厮回家去取伤药,后来还答应替我保守秘密。”
薛景珩嘲笑:“光揉个脚送个药,值得你记这么些年?那我从小到大替你收拾多少烂摊子,怎的不见你对我感恩戴德?”
“不止这个。”宋知意辩解,“你也晓得,别人都看不起我们家的商人背景,总有闲言碎语的,也是十岁那年,我气愤不过,逮着嚼舌根子的哪几个人理论,他们人多势众,我吵不过,他们呢,嫌我事多,谋划着打我一顿,是陆二哥哥撞见,及时制止,为我说话,教育他们。他们不敢招惹他,灰溜溜散了。我呢,越想越来气,没出息地哭了,也是他看见,予我他随身的帕子叫我擦泪,还安慰我不要因为那些不好的人哭鼻子……”
那个傍晚,微风不燥,余辉柔和,萦绕在耳畔的话语温暖似春水,沁人心脾,她至今历历在目。少女情思,即是从那时起萌发的。
薛景珩忽然凑近,直直地盯着她坠入记忆长河的眼,道:“我也帮你挡了大大小小的灾祸,你怎么不多想想我呢?啧,宋如意,你真没良心。”
宋知意伸手推他起开:“别贫了,你跟他不一样,老比什么。”
薛景珩顺势坐回去,揭开窗帘一角瞅瞅,会云楼近在眼前。“到地方了,下吧。”
他先行一步,在路边接住宋知意的小臂,有心扶她,架不住她不承情,撇开他,无视他,自行着地。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酒楼。小二远远瞭见这对常客,笑嘻嘻引去二楼雅间。
薛景珩出手阔绰,点了一桌子菜,两人吃饱喝足,歇够了,就上街游逛。薛景珩时不时问她要不要这个那个,即便她不感兴趣,他也买下来,近万宝阁前时,他小厮文进两只手拎着大包小包,累出一脑门子的汗。
“逛挺久,我觉得乏了,顺路送我回家吧。”宋知意心下仍然惦记请教引嬷嬷那茬子。
“来都来了,不买点,岂不亏了?”薛景珩不由她,拉她进去。
恰巧,快入夏了,周氏、崔璎陪伴陆夫人前来万宝阁挑选裁制夏衣的料子,现下聚在二楼慢慢逛呢。
耳边隐隐传来一阵嬉笑拌嘴声,崔璎不禁侧目而视,只见宋知意上楼来,背后跟着一个玉面长身公子哥儿,两人脸颊上轻松含笑。
崔璎认得那薛景珩,常听说他整日不带烦地围着宋知意转圈,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如今算是亲眼目睹了。
崔璎对周氏说:“嫂嫂,你瞧,宋姐姐和薛小少爷也过来了,赶巧了。”
周氏探出半个身子,果真和漫无目的闲看的宋如意对上视线,忙招手呼唤:“宋妹妹,快来。”
宋知意加紧步调而来,亲昵挽上周氏的胳膊,和她们打招呼。
“好你个宋如意,别人唤一声,跟个兔子似的一眨眼就没人了。”薛景珩追来,幽怨道。
出于礼貌,崔璎冲他点点示意:“薛小少爷。”
薛景珩回以颔首,自然立于宋知意身侧,说:“你东西还没挑呢,天儿快黑了,抓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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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意说:“我本就没哪样想要的,你别等我了,反正我和陆大嫂嫂她们顺路,过会嫂嫂她们捎我一程,你自个儿走就成。”
这块的绫罗绸缎,不对陆夫人心思,陆夫人便去另一头展眼观望了。崔璎自知宋知意不待见她,留着无益,随陆夫人同行,帮着参谋。
薛景珩气笑了:“你数数,一个白天下来,你撵我几次了。出来之前,我和宋叔保证过,平平安安送你到家,我半路撤了,像什么话。”
周氏早有耳闻这薛、宋交情匪浅,又见薛景珩颇具怨念,而归根结底是他们俩共同出来的,有个先来后到,自己半道截了宋知意未免不厚道,于是乎笑说:“宋妹妹,这也是个理,况且我们这肯定是迟了,你不妨仍同薛小少爷一起。”
话音刚落,楼下忽起骚乱,个个儿抱头鼠窜,尖叫呐喊。
“这是怎么了?”宋知意怔怔然,倒是薛景珩警觉,反应快,先擒着她胳膊带到自己身边,再护着周氏往里面走,跟陆夫人崔璎回合,接下来叮嘱文进打起十二分精神看护众人周全,他则下楼一探究竟——文进身手不凡,可以一打十,安他在此,薛景珩放心。
“薛云驰!”底下喊叫持续,宋知意忐忑不安,抓住他袖子。
“你好好和大家待着,千万别乱跑,我快去快回。”薛景珩声音沉着。
“那……那你不可鲁莽,一定小心行事。”
“记下了。”
试探着下了楼,却见右手边一排货柜前,一个五短身材、头发凌乱的男人举刀挟持一个妇人,他前面围堵着官兵,厉声喝他勿做傻事,速速放人。
“你们退出去,准备好车马,我安全离了城,就放了她。否则——”那男人收紧环在妇人脖子上的胳膊,将刀尖向妇人项见逼近半寸,凶神恶煞一样,“老子和她同归于尽!”
一时,气氛僵持不下。
剑拔弩张之下,几个官兵簇拥进一个绯衣男子,正是陆晏清。一炷香前,他结束手头公务,自御史台归家,途经万宝阁,发觉异样,得知是一个贼,为躲避官兵追捕,钻到万宝阁里藏身,后见行踪暴露,干脆破罐子破摔,挟持人质以求脱身。
那贼气焰嚣张,把个人质勒得面皮紫胀。见状,陆晏清二话没有,抽出随身匕首,抛掷出手,直刺中那贼左膀子。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势如破竹。
那贼受痛,遭不住分了心神,众官兵趁机一拥而上,将其擒获,解救人质。
那厢薛景珩看骚乱平息,陆晏清掸掸衣袍,看样子是预备离开,故出声叫住。
陆晏清认识他,也对他与宋知意的关系有几分了解,思绪一动,对其意图有了猜测,负手昂扬站立,等待下文。
“陆大人是个聪明人,那我就开门见山了。”薛景珩小他三岁,个头却跟他相当,往日嬉皮笑脸的劲气收敛完全,仅余下严肃,气势上真不输他陆晏清,“宋知意那丫头倔,这几年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我代她给大人赔个不是。此乃其一。其二,大人固然不喜她,冷淡她也属于快刀斩乱麻,但请不要看不起她,她父亲是她父亲,她是她。那丫头对着人没心没肺的,实际上心思弯弯绕绕的,总是偷偷地猜疑,完了省不了感伤。”
叫人劈头盖脸地教育,且是第一次,更休提对方是个毛头小子。陆晏清罕见地生出一丝不爽来,唇畔勾起浅显的笑,反问:“薛小少爷如此维护宋姑娘,是喜欢她么?”
薛景珩沉默以对。
“那看来我说中了。”陆晏清冷了脸色,口风一转:“你既心悦她,就应当说服她自尊自爱,而非对我颐指气使。我想,我对她已然仁至义尽了。”
听他堂而皇之斥责宋知意不懂自尊自爱,薛景珩怒从心头起,作势就要揍他。
“薛云驰,你要干嘛?!”话说宋知意在楼上左等右等不见薛景珩的面儿,而底下的吵闹归于平静,再忍不了,忙忙下来寻人,恰恰碰上他和陆晏清交恶的一幕,急急冲上前阻拦。
不愿让她难做人,薛景珩硬生生压下恶气,不顾她的满腔留恋,当即拽她跟陆晏清擦身而过,洋洋洒洒远去。
3. 嬷嬷授课
薛景珩脸面黑压压的,一言不发,明显动真格了,宋知意识趣,任凭他将自己摆布到车子上,赔笑道:“你怎么了,还好……吧?”
薛景珩捏着拳头搁在膝盖上,掀起眼帘瞥了她一瞥,仍旧静默。
吃了瘪,宋知意略感尴尬,沉思片刻,继续说:“你跟陆二哥哥起什么冲突了,那样大动干戈?”
薛景珩垂头不语。
薛景珩平日话很密,鲜少有闷不吭声的时候,可他生气归生气,总得有个因由吧?挑明白了,人也有安慰他的点,不明不白的,算怎么回事。宋知意也不跟他打哑谜了,冷笑道:“你是冲我来呢?那你说说清楚,我哪里讨你嫌了?”
“我若坦白,你确定你承受得起?”薛景珩终于放弃缄默,举目正视她。
“再有什么,还能有你差点把拳头砸到陆二哥哥脸上去厉害?”宋知意硬气回怼。
“满口陆二哥哥,你是真的没救了!”记起当时陆晏清傲然一切的模样,再瞧瞧她毫无底线维护陆二的光景,薛景珩忍无可忍,音量立刻拔高几度。
“你说话就说话,吼什么?”宋知意没带怕的,柳眉倒悬,杏目圆睁。
“……宋知意,你眼瞎心盲,真是蠢到头了。”要把陆二那番话抖露出去,宋知意势必无法接受,她气性大,眼下在车上,莽撞起来保不齐直接跳车,薛景珩决计不能看她磕着碰着,更不忍心她伤心难过,想了又想,手指头紧了又紧,终归容忍下来,抱着胳膊,头倚靠在内壁上,侧过脸,不痛不痒损了她几句作罢。
既他存心作怪,宋知意也免了讨好之心,转脸无言。
车于宋家门前徐徐站停,以过去,薛景珩必定先跳下去回头搀扶她,今儿却没有,连分别之语一并省了,死气沉沉注视她摔帘子出去。
气哄哄回闺房,宋平差下人来叫吃晚膳,宋知意头闷在被子里回道中午吃撑了,不饿,下人如实传话,宋平便没计较,横竖芒岁厨艺也不赖,她若半夜饿了寻觅吃食,芒岁会伺候妥善的。
肚子里装着火气,宋知意翻腾大半夜,快四更天才勉强入睡。隔日果然日上三竿才睡醒起来。
宋平销假去衙门了,偌大的宋宅,无人管她。
论起来她也可怜,宋夫人生下她害了病,没俩月就撒手人寰了,宋平怜她小小年纪没了母亲,毅然决定不再续弦,生怕遇上厉害的后母作威作福,娇生惯养到如今。
外面人多鄙夷宋平奸诈狡猾,唯独就他待女儿这事上,无人挑嘴,纷纷说他丢掉的良心全使在女儿身上了。
昨日和薛景珩闹了别扭,心里不舒坦,也懒得动弹,就在家里老实呆着。
晚间宋平回来,父女俩一块吃饭时,宋平主动提起一个消息:“早晨下朝时,陆大人同我说,陆夫人打算从宫里请一位教引嬷嬷,专门教她外甥女以及平素来往亲厚的贵妇人家的姑娘们各种礼仪,也和皇后娘娘请示过了,这四五天就能安排妥帖。陆大人的意思是,咱们两家多年邻居,跟我提个醒,你有意愿过去的话,等定妥了就过去,毕竟是皇后娘娘恩典,机会难得。”
宋知意撇下筷子,眼中流光溢彩:“愿意,我一百个愿意!”
宋平本不舍得让她去宫里嬷嬷手底下受磋磨,但她百般乐意在前,到了陆家和陆晏清接触的机会多起来在后,胸中登时通透,欣然道:“你情愿,我依着你,可丑话说在前头:去了人家,到底不比自己家,把性子收着点,别给你爹我闯祸,陆家的门户,咱们得罪不起。”
宋知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爹,你就款款地把心放肚子里,我指定安分,不给咱家里惹是生非。”
宋平笑逐颜开,宋知意跟着笑了。一时,饭厅里笑语连连,其乐融融,一派温馨。
宋知意盼着去陆家,才不是奔繁冗礼数的,在陆家能和陆晏清多多相处是主要目的,因此心内雀跃,白天盼,夜里盼,五日后黄昏,周氏的人造访,告知一切妥当,明日清晨去陆家西院报道。
得了准信,宋知意激动难耐,忙忙使唤芒岁翻出早就打点完的书包,里头是精心择选的笔墨纸砚,此外还有个布包,里头是些杂物:扇风凉快的扇子、饮水的杯子、描眉画眼的胭脂水粉小镜子,以及替换的香袋子——不似去学习,似去游玩的。
翌日,宋知意到了个早,周氏亲自领她去西院。略等了等,一块学的贵女们到齐。飞快扫了一遍,都是熟面孔,算上她自己和崔璎,一共六人。排好队,鱼贯而入厅内。
厅里陈设六张矮几,中间地上双手交叠站着个老嬷嬷,不苟言笑,简短地自我介绍是侍奉过太后娘娘的,姓何。随后令众人自己寻位子,跪坐。
其余人约好了似的,一股脑往前面坐,留给宋知意的是靠东边最后一个,紧挨着门。她不以为意,靠门透气,而且方便开小差,于是从从容容归坐。
何嬷嬷扫视大家,照惯例,先立规矩:“既然由我授课,那么我不管各位姑娘以前学过什么,又是怎么个法儿,今后一个月姑娘们就得听我的安排,照我的规矩办事;每七天考核一次,拔尖了没好处,但落后了要罚。各位姑娘可有异议?”
何嬷嬷授皇后之意出宫授课,轻慢不得,大家纵有疑问不满,也不敢表露,都摇头道没有。
“很好。”何嬷嬷点头,“今天第一堂课,不学旁的,只学插花。”
众人面面相觑,暗道不就是把花束插瓶里,样子摆顺眼些,有什么可学的,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宋知意谨记着宋平昨晚叮咛的,绝不发牢骚,绝不贸然出头,默默地观看下人逐一将花束花瓶呈上来,再侧耳听何嬷嬷的要求,随后沉吟着动手摆布起来。
崔璎坐她斜对面,一斜眼,正好看见她低头摆弄的认真相儿,心气十分不畅。
陆晏清仪表堂堂,才华横溢,多少人倾慕他,崔璎这个表妹也不例外。可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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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即便爱慕他,仅限于心里想想,而宋知意不一样,没皮没脸,仗着和陆家是邻里,又有周氏暗暗支持,天天上陆家来死缠烂打。
如今更便宜了,索性在陆家屋檐下游荡,合理地和陆晏清朝夕相处,崔璎无论如何也甘心不得。
越琢磨,胸闷气短通通找上来,崔璎悄悄告诫自己冷静镇定,后收回目光,全神贯注在花束上——不速之客已然赖下了,多思多虑无益,不妨专心致志用功,提升自己实力,让表兄好好看看自己的优秀,也让那宋知意认认清楚,自己较她强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果然,崔璎天赋很高,何嬷嬷走动睃巡间,留意到了她的与众不同,微微颔首,同时注意到了才情普通却刻苦钻研的宋知意,也在心里对其多了分肯定。
半个时辰结束,众人停手,谦卑接受何嬷嬷的评点及指导。及在座六个人受教完毕,已值午时,何嬷嬷因放大家去吃饭,再歇一个时辰的午觉,下午继续。
其余人要么住得远不方便来回,要么同崔璎走得近,不愿回家,想借机和她谈天说地,偏偏宋知意,念着中午陆晏清不在,那自个儿待着跟那帮人搅和,纯属自讨没趣,便命芒岁收拾东西回家。
宋平记挂她往陆府听学之事,特意没在衙门里用膳,快马加鞭赶回家,还不嫌麻烦,亲自下厨做了她爱吃的几个菜,犒劳她。
饭桌上,宋平笑着问起上午的情况,宋知意大概说了遍。宋平道:“下午下了学,不着急回家,多跟大家熟悉熟悉。”
父女俩想一块去了,宋知意同意道:“是呢。不过我可对她们没兴趣,我是要等陆二哥哥,好把我今儿一上午费力装饰的花瓶拿给他过目。”
宋平突然记起一桩事,问:“近日怎么不见薛小少爷的面了,是不是你们俩又斗嘴负气了?”
“别提他。我看他是疯了,那天出门还好端端的,回程莫名其妙地板着脸孔,对我冷嘲热讽,我问他,他就装神弄鬼的。”宋知意语气不佳,俨然心里的坎儿还没迈过去呢。
宋平道:“他不寻你,你就该抽空寻他。闹僵了不好。”
宋知意嫌他胳膊肘往外拐,直着眼说:“是我受了不明不白的冤屈,理应他向我低头道歉,依你的,竟反过来了。爹,你是明着偏心眼啊?”
从商人到五品官员,这些年宋平没少左右逢源,那薛景珩背后有个郡主娘,影响力非同一般,宋平难免有巴结奉承之意。
然则他不奢望更多的,但求撮合着两家小辈维持现阶的友谊,至于自家姑娘的终身大事,他打心眼里更加看好陆家。
宋平笑道:“薛小少爷对你对咱们家是顶顶用心的,有这份情谊,这次且让着他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意,别犟了,改日或是去郡主家拜访,或是约他来家吃顿便饭,把话说开了,以后你们俩依然是好朋友。”
宋知意敷衍过去,埋头吃干净碗里的饭菜,漱口洗手毕,自回屋小憩了。
4. 廊下对话
下午是烹茶课,宋知意很不擅长,动作笨拙,不算意外地出了大差错:打翻了茶杯,手背还给烫着了,红肿了一片。
何嬷嬷忙暂停她的课,许她养利索了再来。
手上烧疼,心里颓丧,出了西院,宋知意没忍住抽泣起来。芒岁左劝右哄,不顶用,抱着她的两个包和上午插的一瓶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游廊对面,春来跟随陆晏清稳步过来。见宋知意在那抹泪,春来不由咦了声,纳罕道:“宋姑娘好像是哭呢,她哭什么呢?”
众所周知,宋知意没脸没皮、没心没肺,摊上天大的事也乐观开朗,从小到大,没哭过几回。
陆晏清耳闻目睹,并不在意,挺胸抬头自她身侧走过,却被她牵住了衣角。
“陆二……哥哥,你……今天回来得……好早……”她抽噎得说一句话顿几顿,再配上那红通通的眼眶,想必是伤心极了。
陆晏清这才留意见她肿胀的手背,皮肤上鼓起一串燎泡,不禁蹙眉道:“宋姑娘这是伤着了?”
春来也跟着落下目光,伤势倒没多重,这是拿他一样皮糙肉厚的下人来说的,换成宋知意一个娇小姐,肯定痛死了。
陆晏清难得的关切,犹如催泪剂,作用在宋知意的面目,泪如雨下,满脸莹润。
陆晏清以为她是疼得紧,哭个不休,何尝料想她是因自己一句寻常的问候而感动万分。
“春来,”老这么哭不成体统,陆晏清转头使唤春来,“去我书房,取金疮药来。”
他在朝为一介文官,可不妨碍他精通骑射,每日上朝前都要去后院练一个时辰,风雨无阻。他有习武的习惯,身体磕碰自然难免,鉴于此,手头一直预备着金疮药。
春来答应着连忙去。
宋知意眼泪汪汪道:“取金疮药……做什么,给我吗?”
陆晏清最看不得人家哭,何况她哭得涕泪横流,模样凄凄惨惨,别人见了倒误会是他欺负了她,便叫芒岁拿手帕给她擦擦。芒岁两手全占满了,腾不出手去抽帕子,委实有心无力。陆晏清气息一沉,勉为其难取了自己随身的手帕,递到她面前,说:“先把脸擦干净吧。”
啜泣戛然而止宋知意呆呆道:“这也是……给我的吗?”
“是。”陆晏清坦然道,“金疮药给你,帕子也给你。所以,别哭了。”
春来急促的脚步飞入耳内,宋知意悻悻地接了手帕子,端详见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君子兰——陆晏清偏爱此花。默默将它叠方正,托于掌心,她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乱揩了揩泪痕。
看她放着现成的帕子不使,反而用起了袖子,陆晏清有点不解,一壁接春来带来的药瓶于手心,检查是否拿对了,一壁说:“既有帕子,为何不用它,却污了衣裳?”查看无误,又转手向春来,由春来交于芒岁。
烫伤后的委屈劲儿渐渐平复,宋知意咧嘴笑开:“你给的东西,我舍不得弄脏了。”
陆晏清神色有些无奈:“那你的衣服就舍得脏了去?”
宋知意轻飘飘道:“衣服嘛,我家里多得是,脏就脏了,不值什么。可这方帕子,是陆二哥哥你的,我手里只这么一个……自然得珍惜。”
陆晏清无法回应,干脆偏离视线,揭过这茬儿:“一天搽三次,切忌沾水。”
淡淡嘱咐时,他不动声色地掠了眼她握在掌中的素帕——怎么着是贴身之物,既然她不使,那还是讨要回来为妥,然她才刚对其视若珍宝的话语萦绕心头,他想,倘然张了那个口,必然又是一场麻烦;他最怕麻烦,勉强说服自己,打消了伸手要的念想,回归了客气疏离的样貌,说:“好了,天色晚了,宋姑娘早些回吧。”
言尽,叫上春来走了。
天暖天长,回家时宋平仍在衙门办公。
芒岁顺道唤上家里的医师去屋子里替宋知意细细诊断过,又给看了看陆晏清给拿的金疮药。医师回说药是上好的,针对姑娘的烫伤有奇效,按时按点涂抹,那燎泡三四天就消下去了;后开了祛疤痕促生长的药膏子,叮嘱过用量,挎起药箱退离。
晚上宋平到家,听下人说姑娘伤了,急得不得了,官服也顾不迭脱,沿路小跑去了宋知意住处,却见她趴在方桌上,手里端着块手帕傻笑呢。宋平依着芒岁轻轻拉开的凳子坐下,问:“怎么搞的,手给烫了?”
身边几时凑过个人来,宋知意浑然未觉,吓了一跳,扭头抱怨道:“爹,你走路怎么没声儿呢?这也罢了,好歹先打个招呼呀。”
宋平连连叹息:“你这丫头,脑袋真不如你爹我灵光,这么大人了,居然把手糟蹋成这样。真不知放你去陆家是对是错了。”
听他口风,宋知意担心他不准自己去陆家了,急忙说:“我是以前没接触过烹茶点茶什么的,手生,不小心的,再多试几次,就熟悉了。我很聪明的!爹,你不要危言耸听好不好!”
宋平人到中年,身材走了样儿,人胖了,行走坐卧吃力些,这不刚刚焦心女儿的情况,跑了几步,眼前满头大汗。
宋知意看在眼里,问芒岁要了汗巾子,拿好的一只手替准备替他擦汗,脸上挂着狗腿子似的笑容:“我保证,没有下次了。爹,你别多心了。”说着往桌上陆晏清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子努嘴,“爹,你猜猜,它是谁的?”
宋平哪里舍得让她受累,自个儿捉着汗巾子,一面擦,一面稀松平常道:“不是你自己的,还能是谁的?”
芒岁在旁按捺不住,抢着答了:“是小陆大人的,”紧着晃了晃手里的白瓷药瓶,“连这个也是呢!”
宋知意回头嗔道:“属你嘴快。”
闻得和陆晏清挂钩,宋平可来了兴致,搁下汗巾子,眼珠子左右一转,点头笑道:“果然是陆二公子的,那可好起来了。”
今日陆晏清的关怀,扫清了胸中阴霾,今天意外的痛楚,连同前几天撞见他和崔璎的夜谈后的不快,宋知意通通抛在脑后,睡了个踏实觉。
次日唤醒她的,并非窗外耀眼的红日,也非外面下人干活时的互相低语,恰恰是一阵敲窗户的动静,紧接着钻进个烦人的人声:“宋如意,太阳晒屁股了,赶紧起来梳头洗脸,好给我开门。”
意识迷迷糊糊,宋知意不愿理会,捏着被子转身向床里侧。
没一会外面又喋喋不休:“喂,你再赖床,我可进去了?”
宋知意没搞明白外头啰嗦的是谁,光知道是个男的,他吵嚷着要硬闯,自己的睡相不就被看完了?荒唐!
她一个激灵,搂着被子坐起来,揉揉惺忪睡眼,看真切窗外背对立着一个玛瑙色影子,猿臂狼腰,相当眼熟——不是薛景珩又是谁!
宋知意仓促扯下外衫披上身,趿着鞋子移去窗前,敲敲窗上明晃晃的大玻璃:“薛云驰,你不是不理我了吗?你怎么又来了?”
猜着她衣衫不整,薛景珩避着嫌,以背影示她,说:“我可没你那么小心眼爱记仇,因为吵了两句,这好几天连个音信都没有。”
宋知意驳他:“我小心眼爱记仇?是谁突然拉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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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骂我眼瞎心盲来着?”她冷哼一下,“既然你来得不情不愿,那么自便吧。我困着呢,不远送了。”
薛景珩道:“自便什么自便?我来都来了。你迅速捯饬,再给我准备一杯凉茶。这大太阳,晒死了。”
宋知意皱皱鼻子,扮个鬼脸,故意损他:“晒死你正好,倒上我这装大爷了。”
闻她一如既往地嘴不饶人,薛景珩知道她不计较了,挑唇笑笑,低头瞄过手里的大大小小的礼盒,当中遍是万宝阁淘来的珠宝饰品,花了好大一笔银子,用来向她赔罪。
一炷香后,宋知意安顿停当,命芒岁开门。薛景珩信步进入,眼色示意芒岁接受手中之物,之后熟稔地坐上外间的交椅,这时另有侍女奉茶。
“全是我亲自挑的,”她打开那些盒子掌眼之际,薛景珩咽下一口香茶,面颊浮现丝丝得意,“我的眼光可是万里挑一的。怎么样?”
宋知意一样一样装回去,拍拍手往里间走:“你还是带回去给你母亲或者你家里的姐姐妹妹吧,我有镯子耳环,用不上。”
薛景珩急了,撂下茶杯。那茶杯是她从宋平那夺来的,她格外珍视,回头拧眉提醒:“你轻拿轻放,仔细碰坏了。”
“坏了我一模一样赔你十个。”薛景珩摊手,起立追过来,“那些是我特地为你精挑细选的,你推三阻四,敢情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宋知意搬开圆凳,一边身子靠梳妆台,斜坐下来。“那些珠宝太贵重了,我若照单全收,万一你母亲觉得吃了亏,派人上我们家来理论怎么办?我可吃不消。不如一开始就干干净净,不惹这个乱子。”
因了解薛景珩的个性,知他有一大堆说辞,她先发制人道:“我这手阵阵作痛,牵连得头也痛。小少爷,拜托你念在我害病的份上,依着我,别跟我顶嘴了,成不?”
薛景珩这才留意到她发面馒头似的左手,略定了一定,叫文进至眼皮子底下,说:“回家跟大嫂各要一瓶疮口药和祛疤药,骑我的马去,快着点。”
不容插话,文进已领命,一阵风似的去了。
文进办事靠谱,不多时怀揣两种药回来复命。
彼时宋知意已表明自己有对应的药,是陆晏清给予的,薛景珩却明着较劲,叫她留下药,那堆饰品也得留下,否则就是辜负打小的友情。不想戴上一顶无情无义的帽子,她没再推辞。
家里有个病人,宋平时时惦念着,向衙门里说定近段日子午饭都回家解决。他顶头上司怜他孤女寡父的不容易,允他迟到早退。宋平自感激不尽。
待宋平赶回,薛景珩尚未告辞,正好,宋平挽留他吃顿午饭,薛景珩欣然应承。
自此,薛宋两人握手言和。
饭后,宋知意犯懒,回屋休息;宋平应酬着送薛景珩出门,笑吟吟看他骑上大马,挥手送别。
马背上,薛景珩因午时吃了两杯果酒,面色微红。文进恐他脑子不清楚,不敢由他纵马,牵着缰绳在底下慢慢行走,一会儿瞄一眼马上,一会儿抿一抿嘴巴,藏不住地纠结。
文进五岁就跟着服侍自己,薛景珩对他了如指掌,立时发问:“是不是母亲又针对我发什么话了?”
文进犹豫片刻,点头老实道:“少爷吃饭时,家里来了人,说夫人急等少爷回家,有大事商量。”
“大事?”薛景珩嗤笑道,“母亲真是三天一件小事,五天一件大事。”
言下,趁文进不备,抢夺缰绳,夹紧马腹,吆喝一声,扬尘而去,急得文进拔腿紧追慢赶。
5. 当众打人
静心休养了四五日,宋知意等不及,收拾随身用品,隔天早上挽着芒岁,准时抵达陆府。
一起听学的其他四个人也陆续乘车到场,见她今儿过来,相互交换过眼色,其中礼部侍郎郑家的二姑娘郑筝带头问候:“呦,宋妹妹这是大好了?”
宋知意不冷不热道:“没好的话,我过来做什么呢?”
郑筝嗤笑道:“妹妹说话干什么夹枪带棒的?大家一块受教的情分,我们好心好意问问你,你这般没礼数,没得叫人笑话呢。”
其余几个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来应和。
这几个人和崔璎要好,都是一伙的,厌恶她,她心知肚明。眼下快到上课的时辰了,她懒得跟她们费口舌,撇下她们,叫上芒岁进了角门。
郑筝气得脸皮蜡黄,跺脚咬牙切齿道:“好个没教养的东西!”
几个跟班围上来,七嘴八舌宽慰,各人的意思差不多,大概是郑筝是什么家世,何必与一个暴发户的女儿一般见识,倒低了自己的身份。
听着众人追捧,郑筝心里舒服多了,挺直腰杆,端正头颅,从开着的西角门去向西院。
众人各自就位。何嬷嬷扫视一圈,见人齐全,便说起今天的安排,令她们五个练习点茶,令宋知意继续学习烹茶。
落后别人一大截,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宋知意只好加倍用心努力,尽量尽快追上进度。
午时,依照惯例,大家有序离开用膳。宋知意本想回自家用饭,无意间听见前面郑筝和崔璎搭话。
“昨晚听我父亲说,你表兄手伤到了,不要紧吧?”郑筝问。
“是手心被人用刀子割了一下,旁的没什么,就是影响握笔写字。”崔璎答。
“伤得不重,那就好。”郑筝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
陆二哥哥受伤了?宋知意加快步伐,赶上她俩人,直言道:“陆二哥哥怎么受的伤?又是谁伤的他?”
郑筝暗暗翻个白眼,道:“告诉你又怎么样,难不成你还打算找到那人,给小陆大人报仇?我说,与其到处打听,你不如聪明些,多看多学,再别有泡个茶还不慎把杯子翻了,烫自己满手背燎泡的事。”
崔璎在侧闻听,暗自发笑,对外则不显山不露水,依旧扮演好和事佬的角色,出面打圆场:“宋姐姐也是担心表兄。宋姐姐,表兄是因公伤的,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手,表兄没提,我们也没头绪。”
和崔璎中间夹着郑筝,讲起话来不方便,是以宋知意绕到崔璎右手边,追问:“那陆二哥哥今儿可在家吗?”她想亲自瞧一瞧他的状况。
郑筝笑了:“宋知意,你脑子没糊涂吧?就算小陆大人在家,你一个外女,莫非想闯人屋子里问东问西?你懂不懂避讳,知不知羞耻?”
宋知意嘴且没来得及张,郑筝又拿话堵上来:“我这也是白问,你如果明明白白的,这几年也不能倒贴到满城风雨的地步。真是的,和一个暴发户养出来的拉扯个什么。”
背地里她们如何唾弃,她管不着,可把难听话摆设到她面前来,还连着她爹一并羞辱,她断然不让,大跨一步,直逼郑筝,冷然道:“说了些什么,再说一遍。”
瞅她黑炭似的颜色,郑筝感觉到了强烈的挑衅——区区一个五品官的女儿,哪里来的胆子跳到自己眼前耍威风!郑筝站住脚,化怒气为轻蔑:“我说你小门小户出身,和你爹一样,没有教养,恬不知耻,看见高枝就想往上攀,很是没有自知之明。”
“说完了?”看不见的地方,宋知意攥紧了拳头。
郑筝扬起下巴,道:“说完了,又如何?”
宋知意了然点头:“你说完了,那就轮到我了。”
旋即,于郑筝的轻视,及围观者好奇的注视下,举起胳膊,直伸至郑筝的衣领前,一把揪住。“啪!”清脆的一巴掌抽上郑筝的右脸。
所有人大为惊愕,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芒岁醒过来,急上前劝阻,却遭宋知意无视,反而对半捂着脸呆怔的郑筝说:“骂我,骂我爹,打你一耳光算轻的。再叫我听见一次,我保证你肿成猪头,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见不了人。你若不信,就来试试。”
她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随便旁人议论耻笑的小孩子了。谁敢侮辱宋家,她就揍到那个人哭爹喊娘求饶为止。
崔璎找回理智,忙去查看郑筝怎样,孰料猝不及防被推开,而郑筝疯了似的,抓着宋知意,两人扭打作一团,一个扯衣裳,另一个拽头发,期间叫骂不停,可谓乌烟瘴气。
众人都来拉架,可惜俩人跟两头牛一样,一个赛一个力气大,如何也拉不开。崔璎怕她俩打急了,闹出更大的乱子,命令绘柳速去找帮手。绘柳领着差事,飞奔而去。
没多会,何嬷嬷、周氏、陆夫人闻讯赶来。何嬷嬷大喝一声“住手”,宋、郑二人听在耳里,各自停手分开。
结果,宋知意的原有烫伤的手背给挠破了,上面赫然几条血印子,郑筝也没捞着便宜,精心挽的发髻歪歪斜斜,半边头发倾泻在肩上,宋知意的手心还捏着她一绺发丝——各有各的狼狈不堪。
双方的婢女围着主子问这问那之余,从头到脚,一寸寸检查伤情。
周氏心向宋知意,移步去她身旁,低声叹道:“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
崔璎则贴近郑筝,举手为她拢了拢头发,表示关切:“郑姐姐,你感觉怎样,要不要紧?”
何嬷嬷本就严肃的脸添上一层厚厚的阴霾。她来头不小,陆夫人且敬她三分,不尴不尬道:“真是令嬷嬷见笑了。”随后板着脸孔,转向招惹出这场风波的两个元凶的婢女,“你们先扶你们姑娘去那厢房里整理整理,等等你们家里来接。”
一语了却,陆夫人叫大家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害怕那两个又有劲儿寻衅滋事,因特别放自己房里的大丫鬟丁香原地看守。
周氏操心宋知意,提出一块留下来,陆夫人点头称善。后和何嬷嬷一道离开。
丁香做主,开了东西厢房的门,请她们分别进入。郑筝直奔东厢房,气昂昂走到一半,满怀不服气,扭回头恶狠狠道:“宋知意,你别得意,等我母亲过来,才是要好好教训你呢!”
宋知意全然不把她的恐吓当个事,讥笑道:“好啊,我等着看你们的能耐。”
“你放狠话我来接招”的一个回合结束,两人不欢而散。
西厢房里,周氏捧起宋知意的左手,吹了吹,语重心长道:“宋妹妹,你也忒冲动了,看看这手弄的,哪还有过去细皮嫩肉的样儿?”
宋知意振振有词:“她骂我爹,我忍不了,就得和她拼命。再者,她比我惨,头顶秃了一块,难看着呢。”
周氏给逗笑了:“你还真心大。得了,快想想一阵儿你家里大人过来,怎么应付吧!”
宋知意轻松道:“我爹总归是理解我的。”
周氏道:“是,你爹宠你,这是尽人皆知的。我是指郑家,不是善茬儿。”
郑筝的父亲以口蜜腹剑闻名朝野;她母亲虽有个不错的出身,却被家里惯坏了,对人颐指气使,一副市井泼妇做派,小到家里的仆人,大到她娘家的亲人,无人敢不从着她。
宋知意这点子狂妄劲儿,较郑母可差远了。故此,周氏才出此言。
宋知意冷笑道:“再不是善茬儿,不也得讲个道理?明明是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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筝先侮辱我的,我即使动手,那也是被逼的。”
正说着,外边响起丁香的声音:“郑二姑娘就在里边,郑夫人请。”
芒岁挨近门,朝外望望,见丁香引着个丰腴贵妇人未及进东厢房的门,郑筝就从里面飞出来,一头扑到妇人怀里,呜呜哭诉有人欺负她;那妇人摩挲着郑筝的头脸,哄个没完,好容易哄住了,瞪着眼,凶巴巴道:“灵灵放心,我指定替你讨个说法!”
芒岁忙向宋知意报告所见所闻。
“没事,恶人先告状在我这不顶用。”宋知意起身,开门阔步出去,迎面看见郑家母女,郑筝头上那撮秃了的头皮,尤为抢眼,她忍不住噗嗤一笑:“你既梳头,怎么不变通一下,想法子把那地儿遮遮,露出来多丑啊。”
郑筝指着她对郑夫人告状:“母亲,你看她多嚣张!”
郑夫人拍拍郑筝的胳膊,自去宋知意面前,质问:“是你先出手打的我女儿?”
这时候,宋平扶着官帽,火急火燎来了,一下子拦在郑夫人对面,护宋知意于身后。
“爹,你总算到了。你再迟点,我就要给她们生吞活剥了。”宋知意学起郑筝那套,可怜巴巴道。
宋平没应声,单和郑夫人说:“小孩儿家打打闹闹,很正常,咱们做大人的,回去教训两句就好了,何必张扬起来,还是在别人家,多没脸。”
听着宋平讨好郑家,宋知意不干了,冒出来说:“才不是打打闹闹,是郑筝出言不逊,辱骂咱们家,我打她是应该的!”
宋平呵斥她:“大人谈事情,你个小孩子别出来捣乱!芒岁,快点送姑娘回家反省!”
官高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郑家老爷是三品大员,宋平开罪不起,宁愿委屈宋知意一回,决定赔个笑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宋知意反抗着不走。宋平是真动了肝火,疾言厉色道:“你老子的话都不听了?回去!”
她何尝受过一句重话,当下眼睛就红了,甩手跑走了。芒岁赶忙追着。
郑夫人原揪着不放过,是宋平堆笑给赔了不是,态度恳切地承认是他疏于管教,日后必当严加看管,郑夫人方才罢休。
出来的回廊下,闷头撞着一个人,宋知意正憋屈着,不想管,对面却开口了:“是你打了人,你倒是又哭上了。”
是陆晏清。
她慌忙抬头,仰见他锁眉抿嘴;如是表现的他,太眼熟了——他在怪她。
“……别人骂我,骂我家里人,难道要我忍气吞声吗?”宋知意咄咄逼问。
“那是你们的事,不是我的事,也不是陆家的事。”陆晏清漠然道,“你们起冲突,非打架不可解决的话,可以在你家,也可以在她家,更可以在街头巷尾——陆家,并非你们出气撒火,比谁任性刁蛮的地方。”
刁蛮?他居然说她刁蛮?
“连你也怨我?”
于此,陆晏清不置可否。
他无意探究今日她们谁对谁错,他单纯是怕麻烦,而她们在陆家大打出手的行为,恰好给他添了麻烦:何嬷嬷为此十分不快,陆夫人无奈做出劝退宋、郑的决定,以防她们再次挑事;周氏一心一意助着宋,反复为其求情,荒谬的是,竟把他搬了出来,要听他的意见。
闺阁中的事,同他有什么干系?
周氏既提出来,他正好在家养伤,不好推诿,则有了当前遇上宋知意且漠不关心的一幕。
前面一个麻烦等着,倘若再言语纠缠下去,搞不好又增加一个麻烦。思虑清楚,陆晏清便不理宋知意,举步而去。
一个个不分青红皂白,错怪自己,宋知意伤透了心,挥洒泪水,含怨赌气转头跑远了。
6. 街头偶遇
气冲冲回了家,宋知意锁门闭户。宋平随后回来,径直去她住处,怎么叫门也不开,更听她在里头吼叫:“我是个罪人,不值得你们费心思,你走,快走!”
宋平没辙,立在门口低三下四地哄:“哎呀呀,是爹错了,刚刚不该凶你。爹知错了,你先开开门,爹给你好好道歉,行不?”
宋知意处气头上,充耳不闻,不断重述撵人走的话。宋平劝得口干舌燥,终究撑不住,叮嘱仆人照看好姑娘,自己暂时撤走,寻思等天黑了再来一趟,小孩家家,气性来得快去得快,到那会八成心平气和了。
掌灯时分,宋平吩咐摆晚饭,他则亲去白日吃了闭门羹的地方,结果不尽如人意,宋知意仍然存着怨气,不肯见人。
望着黑漆漆的屋子,宋平焦头烂额,直挠鬓发。一筹莫展、长吁短叹时,迎来了转机——薛景珩不知几时从身后踱了出来。宋平两眼放光,惊喜不已:“薛小少爷过来,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薛景珩淡淡道:“这不听说她挨了欺负,想着她心情指定不好,凑巧今儿晚上北街上有个马戏团表演,她没看过,便领她去见识一番;看尽兴了,那些郁闷的事自然就忘了。”
宋平欣喜得直拍手同意:“我正发愁呢,多亏小少爷过来。那丫头在里头生闷气,死活不理我,换成小少爷去叫门,她一准打开。”
瞥了瞥那黑洞般的屋子,薛景珩自信一笑,笃定道:“宋叔放宽心,交给我就完了。”
薛景珩走近房门,拍了两下,说:“你若是个有出息的,就开门出来。反之,我也不管你,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他对她的性格了如指掌,她这人吃硬不吃软,激将法最好使。
不出所料,话刚落,门就敞开来,宋知意站在月光下,容颜被光束勾勒得凄清。“说谁没出息呢?”
宋平堆笑上来,不及开口说话,宋知意冷冰冰道:“我这小地方,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请您老哪里来的,回哪里吧。”
她倘然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且没动真格,假如阴阳怪气起来,真真儿是记上仇了。
薛景珩解围:“宋叔,你先忙你的,至于宋如意,我跟她谈。”
不依着他还有什么法子,宋平点头应下,给他俩腾地方。
宋知意要关门,薛景珩眼疾身快,抓着门框挤了进来。她撇撇嘴,没言语,转而命人点灯。
不一会,昏昏灯影下,宋知意低头坐着,薛景珩在她对过一步远站着。
“今天的事,我全听说了。”他说,“你挨了欺负,你跟我说啊,我给你出气,干嘛一个人躲屋子里憋气?”
她抠着手指甲,说:“告你也没用。”
“你小瞧我?”他嗤笑出声,“我是不和女孩子动手,可郑筝不有个亲哥哥么,天天在扎在公子哥儿里厮混。哦,他还欠我些钱呢。”
抠手的动作一顿,宋知意举目,正对上他戏谑的目光:“他欠你钱?你去赌坊赌钱了?”
薛景珩爱玩,是酒楼赌坊的常客,不过他有底线,不该碰的绝不碰。
薛景珩握拳抵于唇际轻咳一声,游走到旁边的交椅前,含糊其辞:“几个月前的事了,也没玩多少,都是小钱。”
“你家里不是严禁你乱跑乱玩的吗?你又搞那乱七八糟的。哼,迟早露馅。”某种意义上,薛景珩此行的目的提前成功了,她目前的注意力悉数转移到了他又去赌钱上头,没多的心机忧郁伤怀。
薛景珩讪笑着:“那都多久的事了,要发现,他们早发现了。”然后把身子往她跟前凑凑,眉峰一扬,“横竖郑辉是欠我钱,数额挺大的,他不敢被他家里知道。你实在气不过,我就在这上头做一做文章,整一整他,也叫郑家鸡飞狗跳一回。我这主意,你觉得好不好?”
宋知意半信半疑道:“他该你多少钱?”
薛景珩掐指一算,比出两根指头在她眼前一晃。她吃惊表示:“两千?!”
薛景珩肯定道:“不错。这只是本金,他借走几个月的利息,我还没算呢。”
“他玩多大呀,足足赊出两千多的账?”
薛景珩回避道:“那里头的门道深了去了,不是你该打听的。总之,你一句话,白天的仇,报还是不报?”
这一瞬间,脑海里划过今日宋平在陆家下气怡声的画面。郑家人不是好东西,可郑家三品官的头衔是货真价实的,宋家只是五品,偌大京城,五品官遍地走,果真报复回去,岂不是令她爹在朝里难堪?
宋知意犹豫不决。
“郑辉是该我的债,我问他讨,天经地义。退一万步,郑家若觉得脸上无光,尽管来和我掰扯,与你没干系。”瞧出她的顾虑,薛景珩言之凿凿道,“我只认你的话:你说咽不下那口气,我就追究到底;你说不愿意,我姑且网开一面,放他一马。”
宋知意有所动摇,乜斜他:“你果然顶得住郑家人的恼羞成怒,我举双手赞成。”
“小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只管好吃好喝看好戏。”薛景珩口吻轻快,分毫不把所谓郑家放眼里。
解决完这档子麻烦,他站起来,言归正传:“街上有马戏团表演,走,跟我出去热闹热闹。”
宋知意坐着不动弹:“没兴趣,而且我还没吃饭呢。”
薛景珩盯准她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好的那条胳膊,拉在手心,使出一成的力气,拽她离座,步步向外。“街上一个接一个的酒楼,还能饿着你?走就完了。”
宋知意:“我这一头乱糟糟的,总得容我打理一下啊!”
薛景珩让芒岁抱上她的妆奁,从容说明可以上了马车再打扮,马车里宽敞,漫说一个婢女伺候她梳妆,便是再来三个,也绰绰有余。
街头,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薛景珩自然牵着她的手,拨开人群,跻身最前排,却见一个人正指引一只猴子做各种高难度动作。她固然初次见,却无甚兴致,倒不如纵目环顾四周形形色色之人来得有意思。谁知这一扫视,正正好在对面打量着两个熟面孔——绘柳及她头戴帷帽的主子,崔璎;二人目不转睛观看着杂耍,时不时指指点点、掩嘴嬉笑。
宋知意厌恨崔璎惺惺作态的样子,将脸一别,嗤之以鼻:“哪哪都有她,真晦气。”
周遭人声鼎沸,而薛景珩专注于她身上,一字不差把她的话语收入耳,视线飞快转了一圈,看见了对侧的两个熟人,心下一动,拖着她离开人潮,边走边说:“看你无精打采的,准是给饿的。先找个酒楼吃饱,再出来逛吧。”
宋知意没意见。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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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留在那等着一会和崔璎虚伪问候的强。
转过街口,远远地过来两个人。宋知意与月经和你玩有一搭没一搭扯闲篇,没注意旁的,是芒岁留了心眼,隐隐觉得那两人身形很熟悉,又近了些,佐证了适才的想法。芒岁惊讶道:“咦?那不是小陆大人和春来吗?”
宋、薛的目光,齐聚于迎面过来的俩人。
此时,薛景珩身着鸦青色常服,头发半扎半披,神情和缓,静静朝宋知意手腕上环着的那只手投诸眼光。
宋知意有所觉察,暗暗抽走手。
放任自己的手在空虚中停留刹那,薛景珩直接使整条胳膊搭上她肩膀,打趣似的催促:“还走不走?你不饿,我也饿了。”
嫌他烦,宋知意抬手扒拉他。
一时,陆晏清移开目光,淡然如水道:“二位慢聊,陆某告辞。”
“陆二哥哥!”宋知意下意识唤住,陆晏清竟挺下来,并不回头;她赶紧撇开薛景珩,快步去陆晏清身侧,仰头看他,深吸一口气,“白天,真的不是我挑事,是郑筝嘴里不干净。陆二哥哥,我没骗你。”
耐心听完,陆晏清好似不经意往她那儿看了眼。只一眼,她诚挚、委屈、倔强等种种情绪交织的面容无比清晰,这令他略感烦躁。可是区区一丁点的躁动,他居然没克制住,于语气里漏了出来:“孰是孰非,你不必与我解释。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末了抬腿就走,宋知意又追上拦下,急切道:“不,我得解释,我不能让你一直误会我!”
陆晏清闭了闭眼,重复道:“宋姑娘,我说过了,不必解释。”然后绕开她,预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陆二哥哥……”她心怀不甘,再次挡住他去路,乃至抓上了他的袖子,“我平时是不文静不乖巧,可我也是原则的,人不冒犯我,我绝对不会冒犯人。千真万确的就是郑筝侮辱我……你相信我,行吗?”
陆晏清动一动胳膊,尝试摆脱她,但她攥得越紧。他终于肯正视她,眼见她抿着嘴唇,泫然欲泣,心里没来由又翻起一阵焦躁。“……我信。可以放手了么?”
宋知意转悲为喜,整个人的气质立即积极向上起来:“真的?陆二哥哥你真的相信是郑筝的错?”
“嗯。”
“那……”突然,被晾在一边的薛景珩窜出来,捉着她的手腕子,不耐烦全然溢出来:“叙够了没?我快饿扁了,可以去吃饭了吧?”
宋知意忙拍他覆在自己皮肤上的手,连带着使眼色,意思是关键时候别添乱。
薛景珩看得分明,偏不如她意,又对陆晏清说:“陆大人,你不是还有事在身吗?不要耽误了才好。”
陆晏清面无波澜,颔首示意,渐行渐远。
来之不易的相处,就这么被搅黄了,宋知意气急败坏道:“薛云驰,你明明看见我在那挤眉弄眼,你干嘛硬出这个风头?你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吧!”
反正已经把陆晏清打发走了,薛景珩有恃无恐,嬉皮笑脸道:“我爱出风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最了解的啊。”接着带她向前方的酒楼走,“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等我吃饱喝足,你想怎么出气,我发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总行了吧?”
宋知意不见外,立马踩了他一脚,丢下他进了酒楼。
7. 殷勤送药
翌日,芒岁叫醒宋知意,脸上洋溢着喜悦:“刚才陆家大少夫人打发金香过来,传话说姑娘什么时候好利索了,什么时候依然去陆家上课吧。”
消化了阵儿,宋知意猛然弹起来,左顾右盼道:“是谁来了,你给我叫进来,我问问清楚了。”
芒岁回:“姑娘有哪里不明白的,问我就是了,我都跟人打探完了。”
于是宋知意接连抛出疑问:“不是说不让我去了,怎么又改主意了?”
“据说……是陆大少夫人在跟前劝了,还把小陆大人请了去说情,何嬷嬷不好拂小陆大人的颜面,就不予追究了。”
“啊?”陆晏清出现在这门子事情中,委实超出了认知,宋知意面露呆色,“陆大嫂嫂说动了陆二哥哥给我求情?是你听错了,还是我发梦了?”
她经常黏着陆晏清叽叽喳喳不假,可他对她是何种态度,她心里有数——他能偶尔回应她的话已然是给面子,安会出面掺和那事?
芒岁相当确定:“我也是惊讶,但金香的的确确是这么说的。就是小陆大人向何嬷嬷提议,说姑娘因为上课而受了伤,必然十分认真刻苦,不妨宽恕一次,继续留姑娘学习,何嬷嬷才不计较了。”
其实,当日扔下宋知意走了后,陆晏清有那么一点懊悔的意味——懊悔话是否过于重了。在此种心境的影响下,他过问春来那场闹剧的前因后果,得知确实是郑筝轻蔑在先;自己果然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她。他开始有些愧疚,便去了众人面前,替她挽留继续在陆家学习的机会。
过后春来不解,表示他就顺应自然,任她离了陆家,岂不是眼不见心不烦,何必出那个头。他泰然自若道:“一码归一码。那件事,错不全在她,自然没有道理都由她承担。”
当他为她说话之前,崔璎快一步,挽着郑筝在大家眼下哭得梨花带雨,多番表示不想半途而废,并保证下不为例,以后定然安分守己。非和一个小姑娘较真,不是何嬷嬷的做派,遂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心态接纳了郑筝。
陆晏清想,纷争由郑筝挑起,她且能留下,那么宋知意又有何不可?
至于昨日宋知意执意问他信不信她那会,他始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的原因,一方面是觉得事情已经解决,没必要纠结下去;另一方面是怕一旦理了她,她又不长记性,时时磨着自己——甚为聒噪,索性一冷到底,不曾想最后还是在她毫不疲软的缠闹中,败下阵来。
宋知意沉浸于猝不及防的欢愉中,久久不能释然,而芒岁接下来的话,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迫使她六神归位:“可惜那个郑二姑娘也留了下来。怎么不把她弄走,还容她胡说八道、胡作非为吗?真是猜不透陆家人脑袋里装的什么,上赶着寻不痛快。”
宋知意面色骤然变得黑沉沉的:“不消思忖我也省得,郑筝能平平和和地继续待在陆家,崔璎一定为她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陆家人疼崔璎疼得和什么东海明珠一样,她柔柔弱弱一张口,他们保准顺她应她。”
芒岁少不得一通安慰。
“罢了。谅郑筝也不敢再口出狂言了,一块学就一块学吧。”宋知意看得开,迅速把自己哄好,起床梳头洗脸。
宋平今儿休沐,宋知意心里松快,主动去了前厅和他吃早饭,喜得他笑逐颜开,殷勤不已,又是给盛汤,又是给舀饭的。
心安理得享受着亲爹的照料之余,宋知意欣然通知:“陆大嫂嫂给我带信儿了,要我接着去陆家。我打算明一早就过去。”
宋平略微斟酌,笑道:“那是好事。”
宋知意反问:“你不问我郑筝是不是也回去吗?”
“别人如何,我不在乎。”宋平一本正经道,“我只嘱咐你,专心学自己的,那些风言风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了,千万不要再为我争执什么。保护好自己,才是要紧的。”
宋知意仍存着不服,皱眉道:“爹,你好赖是工部郎中,在工部排得上号的,干嘛老是想着息事宁人?爹,你活得有点底气好不好?”
宋平一肚子的辛酸,她一个娇小姐哪里晓得,而且他也不舍得跟她提——她过平顺日子就够了,外面的风风雨雨,他这个当爹的庇护得起。
宋平又摆出笑眯眯的样儿,转移话题:“来,快尝尝这包子,是你最爱吃的鸡蛋韭菜馅儿的。”
见说不通,宋知意放弃了。掰开包子送入口,果然香。
当天下午,文进匆忙到访,说是薛景珩现在金运坊等她看一出好戏,专门叫文进驾车送她过去。她霎时了然:指定是郑辉那事。
至金运坊外,已然站了一圈的人,人群里传出怒骂——
一个中年男人扯着雄浑的声音道:“你这畜生,都干了些什么事!”
另一个年轻的颤抖的男声接口:“爹、爹……求你让我回家再盘问吧,这太丢人了……”
中年男人暴喝:“到现在了你知道丢人现眼了?晚了!”
这会宋知意站到远处典当行的台阶上,临高望远,见那中年男人管小厮手里夺来一根指头粗细的皮鞭子,照着抱头蹲在地上的郑辉一顿抽打,边抽边骂:“你个败家玩意儿!我今日不打死你,我对不起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
郑辉抱头鼠窜,却被他爹挥舞的鞭子精准逮住。他爹恼怒不已,下了狠手,直接一鞭子把人抽得趔趄在地。
郑辉躺在地上嗷嗷叫唤。郑父气得手发颤,眼睛发黑,握不稳鞭子,踉跄两步,幸而小厮及时扶住。
郑父定了定,指着郑辉说:“你,给我起来,滚回去。从今天起,禁止踏出家门半步,若是让我发现你不老实……我便是断子绝孙,也要打死你!”
立有小厮去搀扶郑辉。
“不准帮他,叫这混账东西自己爬起来走回去!”郑父厉声喝止。之后甩开长鞭,冷脸命令诸随从跟自己回府,仅剩郑辉屈腿窝在原地哀嚎。
郑父一走,围观者觉得没趣,自觉散了。
那头宋知意观看得目瞪口呆,既感慨郑父竟然舍得对郑辉下此狠手,也疑惑薛景珩在这之间扮演了什么角色。
漫漫思量间,肩膀给人拍了一下,一回头,恰恰是笑得玩世不恭的薛景珩。他直白发问:“这场面,够不够精彩?够不够解气?”
宋知意点头称:“是够震撼的。哎?话说两千两固然不是个小数目,可以郑家的情况,不至于闹到当街拿鞭子抽人的份上吧……你究竟怎么挑拨的?”
薛景珩但笑,并不回复,转过脸交代文进去给惨叫痛哭的郑辉送副拐杖,助其支撑伤痕累累的身躯,顺利走回郑家。
文进依言,从马车顶上取下拐杖,近郑辉跟前,施以援手。
借着文进帮扶,郑辉勉强站起来,脸皮因浑身的疼痛而扭曲狰狞。
“我可没挑拨,单就是派人拿着欠条去了郑家,结果你猜怎么着?”薛景珩自然地把胳膊肘放上她的肩,满面怡然。
“我要能猜着,还问你?”她好生嫌弃,侧迈开一步,躲开他勾肩搭背的动作。
薛景珩吃吃一笑,两手背到身后:“结果,郑家门前已经堵了多多少少的债主了。那小子,足足打了上万两的饥荒,光利钱就够压死他了。他爹能不动气么?不往死里打他,我都看不过眼。”
宋知意简直匪夷所思:“他是不分昼夜、不吃不喝地赌钱,不然也背不上这么大的债吧!”
薛景珩:“玩到那等程度,没救了。”
宋知意心生警觉,扭头直视他云淡风轻的侧脸:“我说你,你好好记着他今日的下场,引以为戒,趁早改了你那贪玩寻欢的臭毛病。万一哪天你重蹈他的覆辙,被你母亲公然痛揍,我可不管你。”
薛景珩笑得更深了:“我是哪种人,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和你分道扬镳的。”
这会儿,郑辉按着拐,一瘸一拐过来,狠狠瞪向薛景珩,咬牙切齿道:“不就是几千银子,你至于要账要到我家门口?姓薛的,我记着今天的耻辱,你给我等着!”
薛景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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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浮一笑:“哦,欢迎你与我算账,我随时奉陪。”
郑辉疼得紧,放狠话已属强行为之,再进一步泄恨,他顾不上了,架着拐,蜗牛般往家的方向挪动开来。
宋知意挖苦道:“看看,得罪了他。你说话算话,一人顶着,别殃及我啊。”
薛景珩自信勾唇:“我一贯言而有信。”
第二天早晨,宋知意特意早起一个时辰,精精致致装扮过行头后,抵达陆家外,瞄见西角门尚关闭,松了口气,而后要芒岁掏出出发前装好的金疮药——上次她手烫着,陆晏清给的那瓶,她只涂了几回,剩了大半瓶。
芒岁道:“这药膏子本来出自小陆大人之手,小陆大人手头上多得是,姑娘既送,可以再买一些,拿这个出来,感觉没什么必要……”
“我当然知道多此一举,谁让我身边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哦,有倒是有,薛云驰那天给的。可是我总不能把薛云驰的转送给陆二哥哥吧,一旦那家伙冷不丁记起来问我去向,又该甩我脸子了。”宋知意摩挲着药瓶,瓷白的瓶身沾染了她的温度。
芒岁争不过她,干脆闭嘴。一挑眼神,发现西角门渐渐开了,陆晏清款款步出,官袍翩翩,容色清冷。“姑娘,小陆大人出来了。”
宋知意抖擞精神,迎上前,不急于赠送药膏,先问候一番:“陆二哥哥,你穿成这模样,是要去上朝了吗?”
芒岁暗戳戳无语。官服都上身了,不上朝还能干嘛……姑娘真是的,平常独一份的聪明伶俐,一碰上小陆大人,那脑筋宛如锈死了。
陆晏清倒没嫌她明知故问,点一点头。
“那你手上的伤,不要紧吗?”宋知意朝他缠着纱布的右手掌注目。
“无甚大碍。”
“那也不能疏忽大意了。”她适时捧高药瓶,慢声细语说明用途。
随着药瓶的抬高,陆晏清隐隐约约所见她带着划痕的手背,不觉眉心一紧:“宋姑娘的伤,应该比我的严重。宋姑娘自己留着使唤吧。”
反应过来他在关心自己,宋知意心里登时乐开了花儿,热风吹过抓痕累累的手背,也不觉着痛了,尽管笑嘻嘻道:“陆二哥哥,我没事的。”说着上下左右挥动几下手臂,“你看,我一点儿都不疼了。”
陆晏清颇为无奈,颔首不语,眼光仍然于她身上停留,仿佛在等待她有无其他话说。
宋知意顿悟,顺杆往上爬,试探道:“陆二哥哥可以告诉我,是谁划破你的手的吗?”
陆晏清:“是公事,不便相告。”
她学着崔璎的懂事,点点头不多问。
俯下的视野中,小姑娘微微垂首,纤长浓密的睫毛扑闪着。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陆晏清也顺势而为,问出口:“宋姑娘来得如此早,就是为了给我送药吗?”
她豁然抬头,眸子里犹如缀着点点星辰,闪闪发光:“是啊!前天晚上我就想给你来着,可惜我没揣着。好在今天带上了。陆二哥哥,念在我少睡一个时辰,专程送来的份上,你就收下呗?”
她每天睡到中午才起的事迹,大家全知道,陆晏清自然不例外。然一向好吃懒做的她,居然因为担心他的伤势而牺牲自己,攥着一瓶他要多少有多少的药,专门奔来,静悄悄地在外头候他出来……逢人对答如流的他,此刻,如鲠在喉。
春来算计着时辰,操心话越说越长,会误了上朝,硬着头皮提醒:“公子,不早了,该动身了……”
宋知意率先急了,忘了淑女那一套,索性将药瓶塞去他腰间悬挂的荷包内,继而识相地让开路,含笑挥手:“陆二哥哥慢走。”
陆晏清嗅觉异于常人地灵敏,他嗅到一缕清香,源自于腰侧的荷包,应当是茉莉花香。他上朝办公时,从不熏香,亦不佩戴香囊——是她适才擅自而短暂的碰触,将她衣服上的熏香残留在了他身上。
春来牵着马过来,道:“公子,请上马吧。”
移走流连于那荷包上的目光,同时收敛思绪,陆晏清跃马而去。
8. 又聚一堂
西院正厅里,大家跪姿端坐。何嬷嬷尚未到场,众人便窃声关怀郑筝的身体,默契地将宋知意冷在一旁。
郑筝摸了摸头顶秃的那块,现在是看不出来,因为早上梳头的时候刻意把头发拨到这,遮盖上了。即便有办法遮掩,可每日早起对镜,一眼目睹那丑陋的头皮时,郑筝就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把罪魁祸首给撕了。
“多谢你们上心,我能吃能喝,挺好的。”郑筝斜剜了眼宋知意,看见她正注视着自己的脑袋,微微发笑,显然是死性不改,仍然在挑衅。碍于何嬷嬷的威严,怕再生事端被彻底赶出去,郑筝憋着气,没发作,只是阴阳怪气:“有些人呐,礼义廉耻,样样没有,偏偏引以为傲呢。我真是替她害臊。”
宋知意又不是傻子,当即听出她在暗暗刻薄自己,嗤的一笑:“可不是嘛,有些人天生的无羞耻之心。这不,昨儿下午我出去一趟,巧合撞见金运坊外又打又骂的,定睛一看,居然是郑二姑娘的哥哥,挨郑侍郎的鞭子呢。那一下下的,皮开肉绽的,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了。”
闻言,郑筝面色顿时如乌云压境,十足难看。
郑辉欠债挨打那事,早就传得满城风雨了,在座的人全听说了。涉及到郑筝的脸面,众人面面相觑,故作无知,噤若寒蝉。
“宋知意,你最好给我闭嘴,不然我饶不了你!”郑筝怒目圆睁,恶狠狠恐吓。
宋知意闲闲道:“你饶不了我,我可没意思和你拖泥带水。你要觉得我说的实话下了你的脸,那我劝你,今后别抛头露面了,省得大街上人来人往、说三道四的,你承受不住。”
郑筝欲回嘴,何嬷嬷进来了,当即收起凶恶的嘴脸,低眉顺眼听候教诲。
既往不咎,何嬷嬷并未特别训宋、郑,只按部就班教授闺阁本领。
一日下来,宋知意满身疲惫。正打算拾掇东西回家,却逢金香找来,笑吟吟道:“宋姑娘,我们少夫人说,姑娘如若没别的安排,不妨留下吃晚饭吧。”
宋知意认真思量片刻,摇摇头说:“要不改天吧,我想早点回家,跟我爹报备一下。”报备一下今日她没闯祸,给他喂个定心丸。
金香悄悄地说:“大少爷从书院下来,进城办事,今晚住家里,要在家用膳。老爷夫人心疼大少爷大少夫人聚少离多,特交代大少爷只陪大少夫人用饭就是。大少夫人呢,考虑到家里两位爷也很久没见了,便趁这个机会跟二少爷提了,今晚上一块在东院组个局,热闹热闹。”金香眨眨眼,“宋姑娘,你再想想参不参加呢?”
宋知意算听明白了,立刻改了主意,一口答应,就随金香迤逦去往周氏住的东院。
郑筝慢慢吞吞收拾物品,还没走;崔璎则早早整理完毕,瞧见金香拉着宋知意说私房话,故意不走。
郑筝走到崔璎身边,愤然道:“那个宋知意,鬼鬼祟祟的,保管又琢磨什么坏事呢!”
周氏攒局拉拢陆晏清宋知意,崔璎揣测到八九成,胸中堵塞难忍。亏自己唤周氏一声大表嫂,她屡屡胳膊肘子往外拐,冷落自己人,对一个外人体贴入微的。
“明日还上课呢,郑姐姐消消气,早点回家休息吧。”崔璎一如既往地温柔开导,实际上也不耽误内心盘算待会找到周氏,主动提提过会那个饭局,她也想参与。周氏毕竟担着她大表嫂的名头,不大可能拒绝。
面对善解人意的崔璎,郑筝心下开朗许多,握了握她的手,由衷道:“崔妹妹总是善于为人着想,只是你太过好性儿,才让那宋知意捏着你,今天翻一个白眼,明天刺儿你一下。好妹妹,你也别愁别怕,有我在一日,我就罩着你,决不叫宋知意为所欲为,欺负了你。”
崔璎大受感动,楚楚可怜,有些哽咽道:“谢谢姐姐……”
郑筝益加心软,反客为主宽慰她好半晌,才恋恋不舍道别了。
东院正屋内,周氏挽起宋知意负伤的左手,以指甲抠了黄豆大小的药膏子,往疮口处轻轻涂抹开来,一面絮叨:“小姑娘都爱美,你现在马虎,在搽药上偷懒,万一没恢复好,留下疤痕,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周氏手法极其轻柔,宋知意享受着这份安逸,俏皮道:“有嫂嫂你这么个贤惠人时时接济着我,我必然不会留疤咯。”
引得周氏喜笑颜开:“你这小丫头,嘴真甜。”好端端的,突然叹了口气,“可凭你这张裹了蜜的小嘴,怎么偏偏和我们二弟说不上几句话呢?也真是怪了。”
宋知意将身子向她凑凑,炫耀般道:“嫂嫂啊,你这话可不全对。今天一大早,我遇上陆二哥哥了,我给他献药,他却在意我的伤,嘱咐我多多爱护自己呢。”
娇气的声音自半开的窗牖荡出,拂过崔璎耳畔,她猛地站住,心里默念:表兄竟然关心起她来了?
接连飞出周氏的笑音:“当真二弟积极地挂念起你来,那是破天荒的喜讯了。照这样发展下去,你们两个修成正果,指日可待。”
“八字还没一撇呢,嫂嫂休得乱说……”宋知意的嗓音娇娇懒懒,仿若太阳底下因春困酣睡的一只猫儿,被主人挠醒后,细着嗓子哼哼唧唧,看似生气,实则在朝人撒娇。
崔璎真想掉头走开,然她隐忍克制着,款款走至门口,向里面请示:“不知大表嫂方不方便,我可以进去吗?”
周氏吹一吹宋知意敷着药的手背,温声叮嘱她此后几天文静些,切勿触着,以免伤势反反复复。宋知意一一答应。
这头完事,周氏不忘使了个眼色给她。她心领神会,回笑道:“我吃茶,什么都不说。”
周氏放下顾虑,顾起那头,坐正身姿,说:“方便,妹妹进来吧。”
崔璎掀珠帘进入,面如春花,亲亲热热跟二人问好。
果然,宋知意言出必行,只管品茶,不曾多看一下,多说一个字。崔璎习以为常,一双水杏眼始终关注周氏。周氏忙请她坐了。
“妹妹这个时辰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周氏笑问。
崔璎默然,咬着下嘴唇,显得很是为难。
周氏心念一动,大致有数。此时侍女奉茶来,周氏亲手接下,推送至她身侧,笑道:“你我一家人,何必客气?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如此,倒令我不安。”
周氏讲得诚恳,崔璎也不好意思转弯抹角,羞涩一笑:“大表兄难得回家一趟,我这两天做了两个扇坠子,想赠给大表兄,凑合着使……”
周氏明晰了,眼风扫过宋知意,看她撇着嘴,无声一笑,旋即续起崔璎的话头:“我原来就想请妹妹的,谁知给忘了。真是我不好,劳得你跑一遭问这事。”
崔璎连忙给自己开脱,绝无怪罪周氏的用意。周氏也笑脸应付她。
一时,金香进门禀报:“大少奶奶,大少爷进家门了,这会先去老爷夫人跟前请安了,等一阵就来。”
周氏喜上眉梢,站起来问:“夫君爱吃茶,备好了没?哦,还有,他一路奔波,顾不上吃东西,肯定饥肠辘辘……快,去小厨房端些他对胃口的点心过来,先给他垫补垫补。”
金香也随着高兴,喜滋滋领了差事去办。
陆晏时同周氏两口子,是远近闻名地恩爱夫妻。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回陆晏时来,周氏激动难耐,在屋里走来走去,巡视检查着屋里的陈设,一会儿动一动花瓶,一会儿挪一挪香炉,将屋里坐的两个人——宋知意、崔璎,全然抛诸脑后。
宋知意从不拿自己当外人,周氏不招待她,她就自娱自乐:饮尽杯中茶,放好茶杯,出门溜达。恰好周氏的小女儿团团在廊下一角蹲着数蚂蚁,她便凑上去,和团团一块数,以此消遣。
崔璎自己呆下去也没趣,与她前后脚出来,想着离晚饭还有好一阵,不若回住处洗把脸,换身衣裳,再带上编好的扇坠子,清清爽爽地在众人面前露脸。
想妥了,就离了东院,行至连通正院及东院的甬道时,陆家两兄弟肩并肩缓步走来。崔璎掖掖鬓发,弯起无可挑剔的笑弧迎上去,袅袅婷婷施了礼,道:“大表兄,二表兄。”
陆晏时大半年未归家,不禁恍惚,是陆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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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淡声介绍:“大哥,这是崔表妹。”
陆晏时倏然记起崔璎这个人,朗笑道:“原来是崔妹妹。几个月没见,出落得不敢认了。”
崔璎谦虚一笑:“大嫂嫂还等着两位哥哥,我就不耽搁哥哥们了。”言尽,福一福身,让开前路。
陆晏时归心似箭,颔首走过她眼前。
行尽甬道,穿过月洞门,视线骤然开阔,陆晏时感慨万千:“你嫂子自从跟了我,没享过两天福,光操持这一大家子了。唉……我真是愧对于她!”
陆晏清没应声。
他打小就沉默寡言、稳重可靠,陆晏时习惯了,拍拍他的肩膀,托付道:“安之,你如今是大人了,在外面顶天立地,在家里也是分量不轻。你嫂子她不容易,你多帮衬着点她。”安之乃陆晏清的字。
陆晏清郑重道:“这是自然,请大哥放心。”
陆晏时点头微笑,忽地口风一变:“那宋家姑娘,仍然常常来家里做客吗?”
陆晏清阖目,低微地叹出一口气:“嗯,常来,最近还和崔表妹在西院开设的女学堂里上课学习。”
陆晏时玩味道:“那安之你对此有何看法?”
“挺好的。”陆晏清表态意外地痛快,“她有事干,就不会总盯着我看了。”
“总盯着你看?”陆晏时兴致勃勃道,“话又说回来了,你若是不关注人家,怎么知道人家总盯着你看呢?”
陆晏清眉心一紧:“是她表现得过分扎眼,让我无视不得,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她。”
陆晏时伸出食指,对着他摇了摇,一副“我是过来人,经验丰富,你瞒不了我”的神情:“以你寡淡如水的性子,不惜费口舌与我解释你并没留意人家这事,那恰恰证明了,你的心思往宋家小妹身上渐渐靠拢了。”
陆晏清驻足不前,丢给他一个无奈的眼色:“我说了,我对宋姑娘,清清白白。请大哥莫要妄言了。”
他这个兄弟,哪哪都出色,独独为人忒正经,经不起一丁点玩笑话。陆晏时笑呵呵安抚:“好好好,怪我妄加揣测。你和宋家姑娘是天底下最清白的。”
若说陆晏清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那陆晏时就是另一个极端,玩笑不离口,插科打诨是家常便饭。
陆晏清省下较真的气力,默然踏上抄手游廊。
往来下人纷纷停站见礼,陆晏时亲切示意各人免礼自便。
转个弯,两个蹲着的背影,一大一小,赫然显现。
陆晏时定睛一瞅,恍然喊出声:“团团?”
那两个人影,齐齐回过身。宋知意牵着团团站起来,带她靠近兄弟两个,正对着陆晏时,乍然笑开颜:“陆大哥哥,好久不见啦!”
底下的团团仰头打量陆晏时半晌,总算认得人,一头扑到他身边,张开臂膀抱住他的腿,咧开嘴,露出一排乳牙,笑出两个酒窝:“爹爹!我好想你啊!”
揉一揉团团扎着小辫的脑袋,陆晏时一个弯腰,搂主团团的双腿,举起来,抱在怀里,轻声细语道:“爹爹也想你。”
同时不冷落宋知意,如沐春风道:“许久不见,宋妹妹似乎是长高了。”说着用眼神在陆晏清身上打转,“我记得那会宋妹妹是差一点到你胸口,这会已经和你胸口齐平了。”
无意识地,陆晏清看向对面的宋知意,眼光从对方的头顶朝自己平移,发现那高度果真在自己胸口的地方。醒悟过来在做什么后,他自觉荒谬,镇定如常地撂下句“我先进屋瞧瞧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以后,举步走开。
见宋知意目光追随着陆晏清的背影,陆晏时不觉一笑,惹得臂弯里的团团好奇问道:“爹爹,你在笑什么呢?”
“爹爹在笑,很快就能和你娘亲你哥哥见上面了。”陆晏时不失温柔道,“爹爹高兴。”
团团一手指着前面,一手拍拍他的肩膀:“那咱们赶快进屋,哥哥和娘亲早就等不及了。”
“好。”于是,陆晏时掐稳女儿,同宋知意有说有笑,穿越长廊,扬长远去。
9. 春日佳酿
正屋里,陆晏时与周氏,执手相看泪眼,一儿一女围在身畔,垂手乖巧站立。
周氏抽取手帕,点点眼周泪花,破涕为笑道:“大好的日子,该多多欢笑,哭哭啼啼的,扫兴。好了,花厅的宴席现成了,咱们过去吧,想必那几个等不耐烦了。”
陆晏时低头对一双儿女说:“你们跟金香姐姐先去席上坐着,我和你们娘亲随后就到。”
儿子满满已满九岁,通情达理,小大人似的点点头,向父母标标准准作个揖,拉着团团退出房间。
见这光景,陆晏时哭笑不得:“公然又是一个陆二公子。”
周氏顺手挽上他的胳膊,笑吟吟道:“你常年不在家,满满就跟着他叔叔念书,自然耳濡目染,得其真传了。”
陆晏时找着她的手,拍拍手背,侧目含笑:“能像二弟的做派,我求之不得呢。”
周氏伸出空着的手,举起食指戳他脑门:“怎么不是?二弟年纪几乎小你一轮,为人可比你靠谱多了。将将三十的人了,天天嬉皮笑脸,没个体统,亏还担着一个山长的职位呢,净给你的学生们提供谈资了。”
陆晏时一把抓住她的素手,包在掌心,送往唇际,覆下轻轻一吻,眼泛涟漪:“你嫌我老了?”
“我说了那些话,何尝提过一个‘老’字?”周氏觉得好笑。
陆晏时攥着手不放,另一条胳膊反客为主,穿过她胁下,手心直摁在她腰窝,猛地朝自己怀中一带。两个人呼吸缠绕,紧紧对视。“嫌也没关系,横竖今晚自见分晓。”
固然老夫老妻,青天白日提这种事,周氏仍然臊红了脸,啐道:“外面人来人往,你也把这种下三滥的挂在嘴边……老没正经的!”
陆晏时一面低笑,一面凑去她的侧颈,朝着那白玉似的肌肤亲了一口,同时在她腰上捏了把。“嗯,我究竟老不老,我等你半夜自己说。”
周氏歪头离他远些,嗔色才起,便被推着退至博古架前。心慌未定,又坠入深吻之中。
一墙之隔,宋知意掩嘴掉头跑开,一直看见崔璎提着裙边,袅袅上了长廊,方知这一跑,几乎出了东院,忙住脚。
崔璎讨厌她,却时时刻刻要做足表面功夫,笑口一开,主动询问她:“宋姐姐行色匆忙,可是出了什么急事?倘或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宋姐姐千万别与我客气,我定然尽全力相助。”
宋知意照旧不领情,语气却因适才无意窥见的亲热画面而充斥着生硬感:“我没有急事,自是无需你全力相助。”
崔璎维持笑容,十分体面道:“无事便好。我准备去花厅,宋姐姐要一起吗?”
“不必”二字即将脱口,但思及陆晏清眼下在花厅,假使自己拒绝,由崔璎一人去,无疑是白白给他们表兄妹制造独处机会,那是断乎不成的。掂量清楚,宋知意堪堪咽下回绝之辞,上下嘴皮一碰:“好啊,那就一道吧。”
一路无话。
陆晏清正襟危坐于厅内的交椅上,手托一本书,看得认真。
“表兄。”崔璎径直向他侧面,柔顺似水道。
宋知意随后过来,不甘落后,直直立在他正前面,也柔声细语唤:“陆二哥哥。”
崔璎暗中不悦。她这是在学自己的口吻吗?嘁,东施效颦,学人精。
“宋姑娘。”陆晏清眉目低垂,加上夜幕四合,厅里灯影飘摇,使人看不太清他的神色。
听他不理崔璎,而理了自己,宋知意颇有些得意,瞥一瞥崔璎,俏然一笑:“我在呢,陆二哥哥。怎么了吗?”
斑驳光影下,他徐徐撩起眼皮,面色与往常无什么两样:“宋姑娘请找位子坐吧。”
宋知意笑嘻嘻道:“不用不用,我就站着好了,不累的。”
目睹俩人谈笑自如,崔璎从身到心不自在,干脆离了他俩——眼不见心不烦,悄悄地寻位置坐定。
身边少了个人,陆晏清并不在乎,他现下只注重眼前这个巧笑嫣然的女子。她似乎会错了意,以为他刚刚是在关切她疲累与否。他沉着须臾,出声道:“我的意思是,你在这站着,挡住了光线,我没法看书了。”
肉眼可见地,她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啊……?”
陆晏清耐性充足,道:“我想心无旁骛地看会书。所以,宋姑娘可否让一下?”
于他慢条斯理的语速下,宋知意暴红了脸,满脸尴尬,让开来,一边解释:“我不是有意……扰着你看书的。”
“我知道。”许是瞧出她的局促不安,他捧书淡声道,却并未再给她眼色。
宋知意就势挪去了他右手边的椅子上,反复撩拨着腰带上的香囊,很是心灰意懒。
冷眼旁观全程,崔璎暗笑两声:表兄他不理睬我,对宋知意那个蠢笨的也没好脸色。也罢,都是一般的待遇,那我还闷闷矫情什么呢。
一时间,各怀心事。厅中格外静谧。
适才从正屋里出来,团团扯着哥哥的袖子央求同她一块上后院踢毽子去。满满宠爱妹妹,一口应下。
兄妹俩相约去往后院,踢了几个回合的毽子作乐,踢出一身的汗,随从丫鬟们便又折回住处,给他们速速擦洗了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裳,姗姗来至花厅。
相较于崔璎这个表姨妈,团团更黏着宋知意。蹦蹦跳跳到她身前,抱着她胳膊摇撼卖乖:“宋姐姐,你上次给我梳的那个发型好漂亮,你再替我梳一次,好不好嘛……”
宋知意正欲启齿回应,满满走上来,板着脸教育:“你想梳什么头,自有院里的姐姐们帮,没有理由劳烦客人。另外,现处花厅,设着宴席,可不是能梳头打扮的地儿。”
满满小虽小,但团团偏偏最怕他。当下扁着嘴巴,慢吞吞松开宋知意,退回满满身旁,遵照他的指示逐一跟屋里三个大人问礼。
陆晏清为当中辈分最高的,理应带领大家依次入座。于是他合起书本,顺手揣于广袖内,起身去了饭桌东面第一个位子端坐。
满满比手请宋知意也去就座。她侧顾那雕漆张大方桌,瞄准陆晏清的方向缓步前进。崔璎这时候也起身,转移到他身边的座位,极其自然地坐定。反观他,容色如常,不动如山,俨然无所谓是谁挨着他坐。
他无所谓,可她有所谓。
迎着崔璎弱不胜衣的影子,宋知意直行,于她半步外站定,居高睥睨着她,有商有量道:“我想坐这里,你可以起开去别处坐吗?”
词儿用的确实礼貌客气,然语气神态截然相反——哪里是在商量,分明是命令。崔璎不由笑了:“宋姐姐脸色不对,可是我哪儿做得不好,惹姐姐不开心了吗?”
宋知意不吃她扮可怜从而以退为进这套,随性道:“没有啊,我只是想坐这里,便和你商量而已。你为何会笃定我生你的气了呢?”
她直白磊落的反问,真把崔璎问住了,半晌无言以对。
在这场交锋中占了上风,宋知意正值春风得意时,才不退而求其次,偏生伫立原地待她答复。
局面僵持不下,眼花心烦的人恰恰是陆晏清。他弄不明白,区区一个坐处,如何值当她们两个明争暗抢的。
他只字未吐,起来绕到对面,款然落座。
僵持的二人俱为之动容。宋知意这次抢占先机,大步至他身侧,搬开凳子,安稳而坐,大大方方观察崔璎的种种细微反应。
崔璎要脸,断然做不到她那般厚颜痴缠的地步。遂埋下不甘不平,微笑示人。
既然东边有了宋、陆,那团团满满就在崔璎一列归坐。
迟迟等不来父母,团团心存古怪,扭头问她哥哥:“哥哥,爹爹不是说,很快就跟娘亲过来吗?这都好久了,怎的没消息呢?”
满满道:“再等等就是了。”
团团“哦”了声,将两条胳膊放桌沿,小臂直立,双手托腮,转眼向门外,期盼快些父母来临,毕竟她都饿得咽唾沫了。
少顷,陆晏时终于携周氏双双到场。夫妻俩直奔主位坐下。周氏歉疚一笑:“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陆晏清道“无妨”。崔璎随声附和。
侍女分别摆放碗筷时,团团终究藏不住一肚子好奇,问:“爹爹,娘亲,你们晚了这么久,做什么了?”
不及夫妻俩怎样,宋知意仓惶低下头,极力掩饰面颊上可疑的红晕。而坏就坏在,她耳朵也通红,又无头发遮掩,完完全全暴露在陆晏清的一瞥余光里。
他情不自禁纳闷:刚才还为个座位咄咄逼人,一转眼躲躲闪闪的。她是心虚吗?倘若是,那她在因何心虚?
面对孩子天真的问题,周氏慌了心神,忙暗扯丈夫的衣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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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晏时会意,借势拢住她手,笑着回答团团:“问了你娘亲些事情,没想到耽搁这许久。”
周氏借坡下驴,笑颜招呼大家动筷子吃饭。
饭桌言论,以陆晏时为主,均是宋知意不爱听的。因百无聊赖,她便专心用佳肴吃果酒。
“宋妹妹,你还没尝过这春日酿吧?”周氏手执一个白玉瓶微微摇晃给她看。
她老实摇头表示:“没,我爹管得严,说我还小,不准我碰果酒以外的酒。”
周氏笑道:“这春日酿不可多得,也就是你陆大哥哥今儿难得回家,我才端上桌来。不然,你们可没这个口福。”
周氏说得玄乎,宋知意骤然兴趣盎然,拿了个干净的酒盅,递给周氏:“那大嫂嫂给我倒点,我好品一品它何其美味呗?”
欣然接了酒盅,斟满,复推回去后,周氏道:“只一盅,多的可没有了。”
“尝尝鲜就满足了。”她乐观表示,随即握住酒盅,往唇畔送到半途,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此酒烈,不宜不惯饮酒之人。”
没出息地,她把酒盅置于桌上。
周氏笑道:“不怕,就浅尝一口,不妨事的。”
酒气袅袅,鼻端盈香。她蠢蠢欲动。
见状,陆晏清不再插手,随她自便。
杯酒下肚,喉咙连着胃里热辣辣的,宋知意忙问侍女讨一杯清水缓解症状。接连灌了几口,热乎劲是有所减轻,脑仁却开始沉重起来,眼神亦朦朦胧胧,看那一盘盘一碟碟菜肴,犹如夜空繁星,使人眼花缭乱。她到底支撑不住,拿手扶着额头,昏昏欲睡。
“哎呀,瞧瞧宋妹妹那张小脸,殷红,恐怕是不胜酒力。怨我,一时糊涂,给她推荐什么春日酿呢。”周氏锁眉自责。
陆晏时打圆场:“人已醉了,该找个人送她回家才是正事。”然后环视一圈,目光定格在陆晏清平静的脸上,“安之,咱们这些人里,宋妹妹最信任你;你的品性,我们全放心。安之,你来走这一趟吧。”
“不合适。”陆晏清直言拒绝,“不如派个人,通知她家里,等她家里来接。”
周氏面露遗憾:“不巧了。傍晚时我打发下人去宋家托信儿说宋妹妹今晚与咱们多待一阵,谁知宋大人不在家;另外问过宋家人,原来是宋大人被留在了衙门里,预计亥时过了才能到家。”
陆晏时搭腔:“哎呦,那可太迟了。”
陆晏清油盐不进,又提议:“宋姑娘有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祥宁郡主家的小少爷,不如知会他来接人。”
周氏叹道:“快别提。郡主这几日正忙前忙后为薛小少爷说亲呢,咱们过去传话的人,八成要吃闭门羹。这法儿行不通。”
屡遭反对,陆晏清失了耐心:“那便留宋姑娘在家住一晚好了,以她同嫂嫂亲如姊妹的情分,外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旁听下来,崔璎的心情可谓跌宕起伏。万幸陆晏清意志坚定,始终不肯揽这个营生。她长长舒了口气,迎合道:“是呀,到底是男女有别,还是依二表兄的,由大表嫂收留宋姐姐一宿最为稳妥。”
几人商议之际,宋知意迷迷蒙蒙抬起头,忽然抓住陆晏清的胳膊,含糊不清道:“我不要在陆家住,我要回家……要陆二哥哥亲自送我……”
尝试摆脱无果,陆晏清暂时收了心。
陆晏时见缝插针道:“看看,人宋妹妹自己都提出非回家不可了,谁能忍心强留她呀!”
周氏配合游说:“这姑娘倔,指定要谁送她,那是打死不肯妥协的。若生拉硬拽,大约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再严重些,把这房顶都掀了。二弟,权当为了陆家今夜的太平,你就破例送她一次吧。”
崔璎越看越急,忍不住说:“那我坐车送她,二表兄也犯不着进退两难了。”
“你个姑娘家,大黑天的不安全。”周氏道。
崔璎不服,打算进一步争取,陆晏清却言:“不必争了,我送她就是。”垂视一眼抱着自己手臂憨笑之人,没奈何道:“你不松手,我怎么送你回家?”
仿佛听懂了,宋知意慢慢地张开臂膀,趴在桌沿,眼睛半闭不闭,呓语不休。
陆晏清胸中烦闷,不愿多看她这个屡屡横生枝节的麻烦,起身吩咐:“春来,套车。”
10. 醉酒放肆
春来套好车,回来告知。陆晏清了然,乜了眼伏在桌上沉沉昏睡的宋知意,对厅中众人说:“我先去外边等。”话毕,昂然出门。
崔璎不得已藏起凝望里的眷恋,移目冷然看周氏帮着芒岁把宋知意扶起来,又是给整理头发,又是命人取一件薄披风给她穿着挡夜风,还不忘记叮嘱芒岁携好随身物品——很是细致入微,亲近得仿佛一家人。
结合刚刚周氏极力撮合陆晏清包揽下护送宋知意回家的活计的情形,崔璎一阵反胃,感觉强烈,以致片刻待不下去,强颜欢笑同陆晏时告辞。
陆晏时也没挽留,嘱咐些夜深当心之类的话,随她去了。
宋知意酩酊大醉,偏偏脑子糊涂,身子上蹿下跳的,一会要往地上坐,一会要跳起来摘天上的星星,简直一刻也不带消停。周氏联合金香、芒岁三个人,费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可算把她安抚住,仔细着送出大门口。
彼时,陆晏清等得烦了,好好的玉面公子,硬生生成了黑脸罗刹,源源不断散发着戾气。
春来小心翼翼讨好:“公子别动气,宋姑娘必定是醉得厉害,行动不便,这才慢了,也不是有意为之……”
不是有意?她刚在桌上馋得全然听不进提醒,非碰那烈酒时,可不像是无意的。陆晏清背着手,隐忍不痛快,令春来进家门探探是什么动静。
春来应着才跨过角门,就听不远处周氏的声音:“到家以后,多给她喂点水。身边不能没有人,痰盂也得备着,防她胃里不舒服吐。”
显然在叮咛芒岁。
芒岁答知道了。
周氏又道:“还有,今晚就不要给她洗澡了,洗洗脸漱漱口凑合一夜,明儿清醒完全再大洗。她才吃了酒,身上热,虽然入夏了,但也不敢马虎,洗病了可不是遭半点罪。”
待话音落下,几人已走到春来面前。春来忙将角门大敞开,方便让她们经过。
闻得响动,陆晏清偏过半边身子,见周氏等三个人架着一个宋知意,走得踉踉跄跄,而她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似乎醉迷了。
他忽然就通透了。
罢,她若是肯听自己的,那早就对他敬而远之了,何以至于现今大黑天赖在陆家喝得不省人事。
……他也是闲的,和那么个冥顽不灵的计较什么。
艰难将人塞入马车后,周氏含笑对陆晏清说:“二弟,宋妹妹便拜托你了。她到底是年纪小,爱闹腾,万望二弟多担待,别与她一般见识。”
“我懂,请嫂嫂放心。”末了,抬腿登车。掀帘时,他决略略停顿,最后仍是驱身弯腰入内。
目送车子驶离巷子,周氏像个老母亲,点头笑得慈爱。
金香陪笑道:“二少爷清心寡欲的,能允下这码子事,真是不容易,还得仰仗大少爷和少奶奶您的面子。”
周氏转身往府里走,边说:“咱们家的二少爷,说是冷心冷情,其实那也分对谁。好比适才我劝宋妹妹尝酒,他不就出声拦了么?以我冷眼看来,他待宋妹妹也不是多么厌烦,反倒挺有责任心的。”
金香心里不很赞成她的说法,碍于她是主子,不好反驳,便打了两句哈哈算了。
周氏却开了话匣子,接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让他们两个多相处相处,退一万步,即便没好结果,那也不会太糟糕——二弟是正人君子,克己复礼,必不会欺负了宋妹妹。”
这话金香无比认同。
这一端她们主仆有问有答,闲适安逸,那一端却是另一番光景。
隐隐晃动的车厢内,芒岁搂着宋知意坐一侧,对侧是危坐的陆晏清。
外边夜色茫茫,整个车子全凭门口悬着的一盏油灯照明。光束曳动,光线暗沉。
宋知意无知无觉,芒岁机灵着,决不能失了礼数,诚挚道谢:“今晚多亏大人了,我代替我们姑娘向大人道谢了。”
坦白讲,陆晏清精致皮囊下动荡着的腻烦,芒岁瞧得一清二楚。实际上,她也不愿意自家主子对他痴缠不休,过去也尝试劝了几次,然无济于事,次次以失败告终。她有时寻思,若要宋知意心甘情愿放下执念,除非哪天重重地撞次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否则不肯罢手。
陆晏清“嗯”了下,相当之平淡。
芒岁有自知之明,不再叨扰他。
两家住得近,一晃眼就到了。
春来驾的车,他收起马鞭,先跳下车去,后朗声道:“公子,可以下来了。”
俄而,帘拢撩开,陆晏清现身,优雅落地。
芒岁紧随后,咬牙搀扶宋知意挪至出口。
视芒岁那样吃力,春来忍不住道:“要不……小的过去搭把手?”
陆晏清默许。
得了允许,春来快步上前,把握分寸,双手托住宋知意的胳膊,慢慢儿地请她下来。
孰料,她已两脚沾了地的情况下,依然出了岔子:脚腕一崴,直冲一旁陆晏清身上栽下去。更为微妙的是,陆晏清没躲,结结实实接住了她。
春来、芒岁不约而同对上视线,均读懂了对方眼内的惊愕。
扪心自问,接下宋知意,陆晏清并未经过深思熟虑,仅仅是本能反应——他人身处危难之际,他从不介意伸出援手。将才倒下的不管是谁,他都不会冒出躲避的念头,哪怕是令他头疼已久的宋知意。
“别愣着了,扶走你家姑娘。”从她肩膀上抽走手,他向芒岁挑起眼帘。
“哦……哦!”芒岁忙忙去揽宋知意,不提防她再度折腾起来:胡乱挥舞着手臂,防备芒岁靠近,同时大着舌头乱喊:“走……走开……!”
她毫无章法地打来打去,令芒岁不敢轻举妄动,放任她继续牢牢赖在陆晏清怀里之余,拿头乱蹭他的胸膛。
“好……暖和……”她傻笑着,突然攒起眉头,眼睛眯了个缝儿,上下左右检查着眼前,“花花,你肚子不是白的吗?怎的……乌漆嘛黑的?”
花花是她那只爱宠狸花猫的名儿。
喃喃时,伸手戳戳,当然是戳空了——陆晏清猛地退后两步,面皮好似一块抻展的布,底色通黑。
“不知廉……”他乍然住口,随即话锋一转,对准护着宋知意手足无措的芒岁:“方才之事,全当没发生过。带你家姑娘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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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尽,一拂袖,上了马车。
春来了解他,他那个表现,是真恼了。故不敢逗留,拔腿追随,迅速坐在车外,扬鞭御车奔上长街。
返程,春来心慌,终归忍不住,试探道:“公子,您……还好吧?”
里头倒是很快传出声音:“无碍。”——听感上,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应当是归于冷静了。
春来悬心落定,一心赶车。
*
自工部出来,天地一片苍茫。举目望天,但见一钩残月半隐于云中。宋平扭扭脖颈,僵直酸困感稍微减轻。
随从王贵牵马过来。宋平松一松腰带,踩着马镫翻上马背,夹着疲惫道:“家里一切都好吧?”
王贵答:“一切都好。姑娘呢,今晚在陆家吃的晚饭,还是陆二公子亲自送回家的。”
宋平意外道:“稀奇。”他腾出只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照这么发展,我宋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王贵跟在马背底下,犹豫好一阵,委婉道:“老爷,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宋平慨然道:“做生意那会,你就跟我走南闯北;后来入了仕途,你就给我管家。你我大半辈子的情谊,我早就把你当家人了。一家子人,说话用不着吞吐呕吐的。你直说,我听着。”
王贵道:“老爷高看我,是我的荣幸,那我就敞开心怀说几句——”
“我能从一个孤儿出身的小摊贩,到今日指挥调度一大家子的管家,享受前所未有的体面荣光,全依仗老爷的提携……我感激涕零。正因此,我也一直把宋家当作我自己的家,把老爷、故去的夫人、姑娘,以及宋家上下几十口人,当作我自己的亲人。我很珍惜大家。”
“……所以看了老爷在官场上遭遇风风雨雨,止不住地心惊……我晓得老爷的志向,也晓得我接下来的话不中听,可,老爷,这官儿做到多大算大呀……这天底下,终究是老百姓多,以您的官职,已经是芸芸众生不可高攀的存在了,再执着下去,又能怎么样呢……”
“功名利禄,人人艳羡,人人追逐,但又有几个人能唾手可得呢?纵使得到手,说到底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而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喜乐安康,看似是寻常小乐,实则‘寻常’二字,才是人生最可贵的呀!”
尾音之后,是长久的静默。
宋平勒马停驻,侧目而视,发现王贵老泪纵横,道不尽地凄凉。宋平深受触动,为之一叹:“你说得对。可我又何尝不想抽身,只是宦海沉浮,身不由己。世人皆骂我是奸佞小人,此话不假——这些年我为出人头地,左右逢源,四处巴结,做小伏低……豁出多少脸面,付出多少钱财!如果就此收手,与世无争,我活着不能够甘心,死了也不能瞑目。”
他仰望夜天,那片夜空,一如他的欲壑,无限膨胀,无边无际。
云层游弋,渐渐蔽月。宋平如梦初醒,慌慌张张道:“哎呀呀,光顾着闲聊,时辰忘得干干净净。走走走,快回家,如意那丫头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我得看一眼才安心。”
王贵收拾心情,恢复如常,一路相随。
11. 事后尴尬
这天半夜,宋知意起身呕了好几次,弄得芒岁提心吊胆,眼睛一整宿没敢合实,临到五更天才迷迷糊糊歇了阵。
因为惦记着她次日应去陆家上课,芒岁大清早强撑着爬起来,一见她睡得死死的,脸色也泛白,便先去和宋平商量,决定今儿告个假,安心养养,等明儿再过去。
而宋知意转醒时,外面已然艳阳高照,一问芒岁,回说是快午时了,假如她再不睁眼,芒岁也要强行叫她起来了。
“我头好疼,跟不是自己的一样……”她慢悠悠坐起来,芒岁眼疾手快往她背后塞了个引枕,她倚靠着,伸手捧住芒岁递来的温水啜了两小口,感觉好点了,便凝眉回忆着昨夜的事,可惜记忆断断续续的,只拼凑出在饭桌上品尝那春日酿画面,往后就彻底续不上了。于是扶额盘问芒岁首尾。
芒岁面露难色。她视之稍感不安,迟疑道:“我是醉了,那我不会当着众人说了什么傻话,或者做了什么傻事吧?”
芒岁察言观色道:“那我如实告诉姑娘,姑娘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她点一点头,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模样:“只要不是直接对着陆二哥哥的,那都不算事。你说吧!”
结果,及芒岁和盘托出事实以后,她顿时受到了一记重击,脑子里轰然一片,当即抱着被子滚到床角,身躯蜷缩,无声尖叫。
“已经那样了,姑娘还是想开点吧。反正我看着,小陆大人挺体面的,好像并没有多动气……”芒岁自己也觉得心虚,音量越来越小。
“他指定生气了!”宋知意扔开被子,爬将起来,抓了披散着的头发,懊悔万分,“他不当场丢开我,是他的教养……喝酒误事,醉酒更误事,我真是傻了。他原本就烦我,这下好了,估计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芒岁昧着良心道:“姑娘也用不着太悲观了,那不是意外嘛,小陆大人通情达理,大抵可以理解的。”
宋知意全然听不进去,一个上午垂头丧气的。
午饭后,小丫鬟交给芒岁一封帖子,说是郡主府送来的。芒岁即刻擎与宋知意,说明出处。
彼时,宋知意仍在为昨晚的莽撞冒失而后悔,闻听郡主府递了帖子,不甚注重,懒懒道:“八成又是薛云驰搞的鬼。你先搁那吧,我一会拆开看。”
芒岁同样知晓薛景珩专喜欢装神弄鬼逗自家姑娘,遂找了个小妆奁,把帖子在梳妆台上压着边角,转头询问:“厨房熬了酸梅汤,姑娘有胃口喝吗?”
“随便对付两口得了。”
芒岁应声出去。
痴坐了几个时辰,不止肠子悔青,筋骨同快锈住了。宋知意伸个懒腰,穿鞋下地,取了那帖子转悠至外间的大窗子跟前,一面推窗透风,一面拆开过目。
正值芒岁端汤返回,就见她随手掷开那帖子,调侃:“一个生日,哪年不是过?往年也不见他文绉绉写了请帖给我,单是嘴上一提。今年倒新鲜,花样百出。”
当心将碗勺放置完毕,芒岁静心稍加思量,恍然道:“是了,后日就是薛小少爷的生日,合着那帖子是生辰请帖啊。”
“也多亏了这封帖子,要不是它,我都没记起来后天是他的大日子。万一误了,凭他那臭德行,又该跟我较劲了。”宋知意转身回里间,抱臂胸前,沉吟不语。
她的心事,芒岁猜着了,追在身后说:“姑娘可是在为生辰贺礼而发愁?”
宋知意接言:“他那个人,要什么有什么,我是想不出他有哪样缺的。”
芒岁出谋划策:“我脑子里有个印象:薛小少爷曾说姑娘插的花很有趣。姑娘既没头绪,那不如从后园子里剪几枝花,搭配着插瓶,后天带过去应应景?”
自在陆家接触插花后,宋知意就爱上了侍弄花草,闲下来就研究怎么插瓶养眼,手底下做出不少作品。宋平第一个捧场,抱了三瓶,卧室、书房、衙门,各放一瓶;兼之每天抽空亲手打理,就差晚上搂着睡觉了。可见其重视程度。
宋知意却嫌弃道:“光这个,太拿不出手了。得了,一会你陪我上万宝阁,我挑一把折扇,后天带给他吧。”
她不陷在负面情绪里,情愿出门,芒岁求之不得呢,喜上眉梢,一口应下。
歇过午,主仆二人坐车离家,直抵万宝阁。
薛景珩性格张扬不羁,所穿所用同样花里胡哨。按照他素日的品味,选好扇子,出了万宝阁,又随处逛了逛,便回了家。
次日,宋知意穿戴素净,往陆家去。总共那么几步路,她走得沉重不堪,口里也不闲着,一直问芒岁今儿碰见陆晏清,该当如何。
芒岁也答不上来,正琢磨顺耳话劝慰她时,迎面驶来一辆马车,上头挂着印有“陆”字的两个灯笼,而驾车的恰恰是春来。
“吁——”春来勒马,停在那对主仆面前,含笑打招呼:“宋姑娘好,芒岁姑娘好。”
宋知意没理会,悄摸地往关闭的车窗上瞄,依稀看见个笔直的人影。她猜想,十有八九是陆晏清。
“怎么还不走?”车子里传出个清醇的声音,听得宋知意如芒在背——果然是他。
春来道:“回公子,是碰见了宋姑娘。”
“问过好了么?”
春来回:“问过了。”
“那就走吧。”
春来犹犹豫豫,试问:“公子……不打算和宋姑娘说几句话吗?”
关乎他对自身的态度,宋知意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屏息侧耳,专注聆听。
“男女有别,理应避讳。”他的口吻,相当淡漠。
漠然的是他,窘迫的是春来,他恨不能自抽两嘴巴子,为自己自作聪明下的胡言乱语赎罪。
“是,是……”春来扭身,以干巴巴的笑脸面对宋知意,“那不耽误两位姑娘了。”
眼瞅春来作起扬鞭打马的姿势,宋知意沉不住气,急切道:“陆二哥哥且慢!”
春来收回动作,任她走近,扒着车厢,透过薄薄的纱帘,朝内探视。
“宋姑娘,这于礼不合。再者,我有约在身,不宜逗留。”他音色冷清,纱幔后的身姿端庄正直——处处昭示着疏离。
“我就一两句话,不会拖你很久的……”昨晚失态,冒犯了他,宋知意自知不该,苦着脸说,“陆二哥哥,你就许我说完吧,不然我憋也要憋死了……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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嚣张跋扈、娇纵无礼,乃她的代名词。她即使做了错事,亦可安然狡辩自己有理傍身,不会有错。如此一个人,同谁心甘情愿地低过头?而陆晏清偏偏是个例外,叫她再三委曲求全的例外。
一头是与友人的约定,一头是她固执的央求,陆晏清略一思索,权衡利弊,决计速战速决——若硬不顺着她,按她的脾性,大约又要生事端,等于自寻麻烦。不妨由她张嘴说,待倾诉完了,他也就脱身了。“想说什么,说吧,我听着。”
机会来之不易,宋知意不敢浪费,将酝酿多时的说辞脱口而出:“前天晚上,我真没感觉了,轻薄了你,纯属于无意之举……陆二哥哥,你别跟我置气了,可以吗?”
陆晏清不由蹙眉:“轻薄?”
相隔一层纱,宋知意所见他之轮廓朦朦胧胧,至于他的微妙神情,更加难以辨明。故此,老老实实道:“是……我已经知错了,昨天一醒来就反省,反省到现在……陆二哥哥,你宽宏大量,一定能体谅我的,对不对?”
陆晏清失笑道:“你崴了脚,我搀扶你一把,乃举手之劳,何来的‘轻薄’?”
“可我还把脸在你……”
“那是意外。”他打断她。默然须臾,又道:“我帮你,是无心之举;你所说的轻薄,是刻意为之——不可混为一谈。”
她不解释尚可,一通拼命解释,顺理成章给陆晏清留下了个“不学无术并口没遮拦”的印象。
宋知意捕捉到重点,脸上渐渐云开见日:“对,我确实不是故意的!……那既然陆二哥哥你承认是意外了,是不是代表你不和我生气了?”
陆晏清不答反问:“只此而已?还有其他事么?”
她正是为一个确切答复才百般阻挠他走的,而今他闭口不谈,她当然不能轻拿轻放,势必打破砂锅问到底:“陆二哥哥,你还生我气吗?”
她不依不饶,而为了顺利抽身赴约,陆晏清只好回归她的问题,平淡道:“我没必要跟宋姑娘动气。”
有他无视自己的前车之鉴,宋知意疑神疑鬼,追问:“你当真不气了?”
陆晏清懒得纠正他并非不气,而是从未跟她斗气,敷衍一“嗯”。
宋知意终于放心,又恢复常态,找话题套近乎:“陆二哥哥坐马车出来,是今日不上值吗?”他鲜少乘车,出发上朝,以马代步;办私事的话,近则步行,远则骑马。
陆晏清惜字如金道:“休沐。”
“哦……”遇上他,她总有说不尽的话,“你刚刚说有约在身,你约了谁呀?我认识吗?”她其实是好奇他所约之人是男是女。
“一个故友。”陆晏清耐着性子道。
“啊,这样啊……”他不愿意明说那人身份,她免不得猜疑,越猜疑,越没底,整个人可见地耷拉了下去。
她或是失落,或是怎样,陆晏清一概不关心。掐指算算时辰,快迟到了。便道:“酒量不佳,最好不碰。误事是小,伤身为大。时间不早,宋姑娘进家门吧,以免迟到挨罚。我也先行一步了。”
他去意坚定至此,总不好一直厚颜拖延。宋知意缓缓让开路,目视车轮滚向远方。
12. 竹马生辰
为庆贺薛景珩十七岁生日,祥宁郡主及其丈夫薛裕,倾尽人情人脉,向诸位皇亲国戚、京城士宦人家发出邀贴。众人欣然捧场,连宫里的公主皇子也亲临现场,帝后、太后亦派遣身边红人前来道贺。场面空前盛大。
这日大清早,薛家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宋知意的马车根本挤不进去,唯好远远地停靠下车,携芒岁走路入薛府。
及至人群外围,右手边忽然闪出个人影,随即右手腕给扯住,打眼一瞅,是一身绯衣,头顶玉冠的薛景珩。“这人多,不好走,我领你走角门进去。”
他手劲大,出现得也突然,宋知意来不迭挣扎,只慌忙回头告芒岁跟紧了,注意别走散。
芒岁唯唯诺诺。
宋知意来过薛家几次,对薛家还算熟悉,眼看这路越走越偏,心觉怪异,直白道:“你的席不是设在花厅吗?这不是去花厅的路呀。”
薛景珩目视前方,道:“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说?”她越发不解,“说话就说话,哪里不能说,非七拐八绕的,都不知道拐什么地方去了。”
薛景珩道:“我的话是私下对你的,不想其他人听着,所以得寻个僻静处。”
她习惯性地嘲讽:“你老是装神弄鬼的,真没意思,我懒得理你。”
薛景珩冷不丁站住,回过身,手却没撒,捏着她手腕子,板着面孔道:“我没意思,那你觉得谁有意思?”
觑他面色青黑,好像是恼怒了,她骤感荒唐,嗤笑道:“你又哪根筋搭错了,整出那个死人般的嘴脸?”
她的诘问,薛景珩置若罔闻,光揪着问:“你说我没意思,那你说说,谁有意思。”
宋知意也恼了,将手一夺,一摔,冷笑道:“我才来,话都没讲几句,你就对我盛气凌人的。问你,你还装聋。薛云驰,你最近一再摆脸子给我看,语气也牛哄哄的,你是不是被野狗咬了,传染了疯病了?”
“我到底为什么不高兴,你不知道么?”她抽了手,他的手心空落落的,然他的双目截然不同,全然摄着一个她。
宋知意强忍捶他一拳的冲动,无力发笑:“那你说说明白,我哪处得罪了你。否则莫须有的冷眼和谴责,我是断然不认的。”
缄默少时,薛景珩咬牙道:“我这些天不找你,你为什么也不找我?”
“……你好歹动动脑子,我近来不都在陆家受教吗,哪儿来的闲暇找你?”他的蠢问题,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像看傻子似的看他,噗嗤一笑,“再说了,纵使我忽略了你几天,以咱们俩的交情,你至于动辄就大发雷霆的吗?你的心眼难道是针做的不成?”
薛景珩一点不让着她:“是我没脑子,还是你压根觉得我这号人可有可无,因此我是活着或是死了,你都安心不闻不问?”
“你有没有良心?我不闻不问,那我今儿顶着大太阳过来干嘛来了,莫不是嫌家里冰块镇着太凉快太舒坦,专门出来找不痛快了?”他一味血口喷人,彻底惹毛了她,她抡起拳头对着他上半身打个不停,“薛云驰,薛景珩——!你活活就是个泼皮无赖!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打,薛景珩闷声受着。待她打累了,除去戾气,挨着芒岁气喘吁吁时,他说:“那你知不知道,你自由自在这几天,我被我母亲锁在屋子里,被迫听那官媒婆在耳根子边溜嘴皮子——夸这家姑娘温婉贤淑,赞那家千金才貌兼得。我躲又躲不得,几乎烦死了。”
“反观你宋如意,可谓人如其名,我在那煎熬,你在陆家,又是吃晚饭,又是品美酒,到最后还和你的陆二哥哥共乘一车,当街搂搂抱抱——仿佛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称心如意。”
“这样理论下来,你仍会觉得你无辜,而理直气壮斥骂我的话,我无话可说。你或打或骂,随你的便。”
此长篇大论,包含的信息太多太杂,宋知意自个消化半日,方才尝出咸淡来,惊讶道:“官媒婆上你家……你要跟谁提亲?”
敢情费了这么多唾沫星子,她该曲解依然曲解。薛景珩蓦然气笑了:“怎么就成我和谁提亲了?你没听见我是被锁在家里,迫不得已接受那没完没了的吹嘘的?”
宋知意一拍手:“那不还是给你说媒的,我寻思也没理解错。”
看解释不通,薛景珩索性将错就错,问她:“那媒婆给我说媒,你是怎么看的?”
此一问,切实地难住她了。他们大小玩到大,她觉得自己还小,远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也一样,是个每天和自己吵嘴的小屁孩。可这乍乍地就说为他说亲……着实怪怪的。倒不是有意见,她为人很开明很公平的——她有心上人,那总不能拦着他独自守着当光棍吧!此外,待他也有了在意的人,就不会总盯着她对陆晏清怎样怎样,而阴阳怪气了,何尝不算一件喜事呢。
她豁然开朗,怡然接受现状。
“反正不是坏事。”她耸肩摊手,“如果对方人品好相貌佳,同出身高门贵族,配你也够够的了。”
薛景珩如鲠在喉,待回过味来,险些原地跳起来:“你就如此轻描淡写应付我的?”
双方有了新鲜话题可聊,宋知意不觉将适才脸红脖子粗的争执抛在脑后,以慈眉善目示人:“我很认真的。你看你老不忿我提陆二哥哥,那现在有人替你打算,等你也有了心上人,你就有事可干了,自然顾不上频频跟我赌气了。一箭双雕,两全其美,多好啊。”
“呵……”薛景珩自嘲一笑,“这个关节,你还在惦记你的陆二哥哥……我真是闲得慌,明知你是个蠢货,我偏不信邪,非跟你争个高低。”他一挥袖,视线越过她,投诸于来时路,“我母亲也差人往陆家递了请帖,不出意外,你的陆二哥哥也出席了。走吧,去前院,寻你的陆二哥哥,继续在众目睽睽之下,热脸贴冷屁股,然后被人指指点点,由人耻笑吧。”
不再管她是何面目,他丢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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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洒走人。
莫名遭了一顿丑话,宋知意怨愤难平,当场呵斥芒岁把抱了一路的生辰礼就地丢弃,她非踩个稀巴烂,不然过不去这个坎。
芒岁理智,不听她,护在怀里,一面苦口婆心宽慰她。
好在她是个直性子,气来得快去得快,瞥一眼那红木匣子,念那东西值不少银子,勉强休了毁坏作贱之意,循着来路,边逢人打听,顺顺利利抵达前厅。
前厅乃招待男宾的场所,蓦地闯入两个貌美小娘子,在场众人齐刷刷朝她们注目。
薛景珩共一帮狐朋狗友混迹其中。
一个公子哥儿摩挲着下巴,调侃道:“云驰,那站着的不是宋家姑娘吗?你天天追在人家身后,千方百计博人家笑颜,如今人家误入歧途,你怎么不去解围,反而坐得实实的?”
其余人俱捧杯不语看好戏。
薛景珩自斟一杯酒,送于唇畔,目光却不在眼前琼浆上,一直落在对桌御史台诸官员的一举一动上。
此刻,陆晏清敛祍起身,向同僚拱手表示去去就来。御史台众位望见前面呈迷茫之态的宋知意,均心领神会,纷纷体面回复他尽管自便,这头不着急。
陆晏清无别话,长影迎光,经过各个圆桌酒席,与宋知意会面。
薛景珩及时撤回注视,堪堪避开那二人碰面私语的一幕。他终于记起唇际微凉,一饮而尽。后来玩味道:“自有人维护她,我何必露那个脸,多此一举。”
大家瞧他怏怏不乐,黯然神伤,免了打趣他的心思,回归吃酒作乐。
话说宋知意兀自迷惑间,陆晏清翩翩然而来,扔下一句话:“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女客席在后院。”
恍惚过,错乱过,她挠挠头,没好意思分辩自己并非不留神过来的,实为听闻他在此,预谋找来的。
“宋姑娘,”只言片语的空子,她又神思出走了,陆晏清沉着脾气,叫她恍回神,“为了你的清誉,此地不宜久留,快快离去吧。”他用眼色指了一条明路,“沿着那条路直走,一盏茶即到后院。”
他以不容置喙的语态给她安排妥善,思及昨天街上他爱搭不理、不屑一顾的光景,她有些胆怯,生恐一个没管住嘴,又触着他逆鳞。遂谎称:“哦,我走错路了,幸好陆二哥哥你及时出现解救我……多谢陆二哥哥了。”
听见她死性不改,坚持以“陆二哥哥”称呼自己,陆晏清万般无奈,收起再次纠正的念想——他为人低调,公然离席指引她已然引人注目,设若跟她就一个称谓而讲大道理,未免招摇太过。他不喜欢那样。
“不必言谢。”他站姿微斜,让开前去后院的路,“请吧,宋姑娘。”
才分明说过是偶然闯来的,她也没理由赖留恋,皮笑肉不笑道:“那陆二哥哥少喝点酒,喝酒……伤身。我先走了。”
以目相送她远离后,陆晏清信步回席,正襟就座。举手投足之间,优雅贵气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