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阻止她寻死》
1. 国破
柳忆春被一股大力带得伏倒在地,手腕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痛麻。
铛——
长剑被箭矢击落在地,大殿之中瞬间安静下来。
片刻后,有人斟酌着开了口:
“王上,那老皇帝的头颅已经与一众皇子的脑袋挂在了城墙上,身子剁碎喂狗的事情也安排了下去。不知后宫里那些个妃嫔、公主,如何处置?”
尉迟丰面色肃然,抹了抹溅到脸上的血沫,向被精锐围护在中间的男人请示。
那人身着长甲,身形高挑,站在一众顶尖士兵中也鹤立鸡群,此刻正手执长弓,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激战后的暴戾之气。
众人屏息以待。
偏厚的唇瓣往往能给人增添一些踏实敦厚的感觉,可他的唇瓣开合出口却是——
“杀。”
“是!”
得了命令的尉迟丰毫不拖泥带水,提起手中大刀就往柳忆春走去,要奉命给这个公主一个痛快。
谁知他还未迈出第二步就被冰冷的声线定在原地。
“除了这个。”
尉迟丰回望,有些错愕,随即得到轻飘飘一个斜眼,那些探究的心思便立马被吓到九霄云外。
“是,属下带人去处理别的宫妃公主!”
尉迟丰溜得比兔子还快,带了些精锐离开,殿内突然变得空空荡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时值大越朝元威二十八年春,叛臣沈雍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率军一路北上攻破皇城。
而在五年前,世人无不称赞这位镇国公世子龙章凤姿、文武兼备,是少有的顶尖世家子弟。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经历阖族流放、族人惨死后,从一介罪人重新掌握兵权、自立淮阳王的。
他们只知道,此后若要活命,恐怕需要匍匐在这个拥有铁血手段的年轻君主脚下了。
此刻殿中执弓者不是别人,正是沈雍。
半晌,军靴与楠木地板相触,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沈雍停在柳忆春身前。
举剑自戕倒是决绝,长剑被他一箭射偏后却又瘫在地上毫无动静,就连方才听见皇室被屠时,也无半点反应。
这个公主,是要闹哪样?
殿内一片混乱,显然有人搜刮了财物慌张逃命。
女子侧伏在七倒八横的杂物之中,玲珑曲线一览无余,鬓发散乱,珠钗横落,让人瞧不真切面上神情。
沈雍就着手中长弓将她翻转过来。
一张倾国倾城、摄人心魂的脸,随着滑落的青丝显露出来。
五年未见,她较从前更美,也更冷了。
当年还能从她身上瞧出些温度来,如今这幅雪白无暇的皮囊,却让她看起来不似真人,只像个做工精美的白瓷娃娃。
可谁人能知,这么个看起来不问世事、如冰似雪的人儿,竟会与奸人同流合污,做出那等构陷之事来呢?
只是让他们失望了。
跌入泥潭,他不仅没死,还率大军杀了回来,颠覆了这江山。如今与那老皇帝的恩怨已了,接下来就是这位公主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沈雍凝视着她的脸,肤白如玉、不染纤尘。
这么一张看似无辜的脸,就该染上血、沾上灰才好。
他蹲下身去,用沾满鲜血的手掐住她的下颌,抹了抹,于是她苍白的脸染上了靡艳的红。
沈雍直直望进那双空落落的眼。
“尊贵的懿春公主,半点不打算求饶吗?”
带着讥诮的沙哑低吟在殿中轻旋,掌中那人却毫无反应,甚至连一丝力气也吝啬于施用,脑袋不住的往下沉,全然不顾被越掐越重的细腻脸颊。
沈雍没料到她竟是无动于衷,半点没将他放在眼里,手上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了些。
可直到下颌开始泛出青紫,她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沈雍顿时有些恼,一把甩开了她的脸颊,重新捡起那把被他射偏的长剑。
剑尖抵上柳忆春细嫩的脖颈,阴恻恻的声音复又响起,“激怒我,没好处,嗯?”
似是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躺在地上的女人终于有了些反应,但却不是沈雍设想的那般哭泣求饶,而是——
轻闭双眼,微微扬起脖颈,甚至唇畔还勾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这分明是在有意寻死。
气氛变得更加紧张,无声的暗涌在空气中纠缠碰撞,似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对战。
沈雍双眼微眯,掌剑的手不由得用了些力,柳忆春的颈侧瞬间渗出细细血痕。
她却仍是毫无反应,若不是胸膛还在起伏,沈雍简直要以为她已经死了。
没能见到她痛哭求饶的样子,很是遗憾,他执剑的手稍稍松了些,并不想让她就这么便宜地死了。
他要弄脏她、折磨她,看过她绝望无助的样子之后再让她死。
这样才对得起他这些年来堪称惨烈的种种遭遇。
未料,地上的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退意,竟卯起一股力直接往剑锋上撞!
浑身血液直涌上大脑,沈雍将剑猛地退开,柳忆春随即扑了个空。
哐当——
长剑被沈雍丢在角落,殿内回响着阵阵铮鸣。
头脑一阵发凉,他的声音变得更冷,“想死?没那么容易!”
柳忆春再次伏倒在地,像是彻底泄气般瘫在楠木地板上,依旧是半点动静也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是尉迟丰再次率兵进殿。
“启禀王上,后宫已清理干净,不知那些逃走的宫妃公主,可要追杀?”
沈雍将视线从柳忆春身上移开,径直走向殿外,冰冷的嗓音如金玉相撞,“不必。”
尉迟丰缓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若他没有感觉错,方才他进殿的时候,这里的氛围似乎有些微妙...
随即听见自家王上吩咐:“把地上那个给我绑回军营。”
“?”
王上看上的女人,他来绑?
转头一看,沈雍已经快步走了出去,尉迟丰复又看向地上躺着的柳忆春,心里叫苦不迭。
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公主,怕是轻轻磕一下都会伤着痛着,要他如何绑回去?要是伤着了,王上怪罪,要是冒犯了,王上怕是要降罪。
真是难办!
但他也有自己的做事之道,只见他偏头对自己的副将邹衍使了个眼色,“没听见王上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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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衍:“......”
他悄悄往自己的身后看,入目已是一众普通士兵,再往下推就有点不合适了。
于是他只好拱手应声,“卑职遵命!”
走出殿外,血色漫天。
一刻钟前,沈雍料理完老皇帝就快马来到此处——越帝最疼爱的懿春公主居住的昭月殿。
据说此处曾经奇花异木成林,可登高台摘星揽月。
可惜,昔日的皇宫,如今已成一片炼狱。御林军的尸体层层堆叠,逃窜的宫女太监死状各异。
精致宫苑内小心养护的新绿被灰白染血的断手压塌,纯白的宫墙也被泼上了一幅幅触目惊心的血色新画。
庭中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一边抖擞着刚长出来的新绿,一边漠视着这一切。
沈雍没有停留,快步走到宫道上,飞身上马。
正待出发时,回头一看,却见尉迟丰将人用殿内柔软的长绸稳稳地绑在了马背上,他顿时不悦。
“谁准你让她上马的!”
“放下去。”
察觉到沈雍语气中明显的不虞,尉迟丰连忙照做,可还未来得及问具体要如何个“绑法”,沈雍便策马扬鞭,率先向宫外飞驰而去。
尉迟丰提着口气,不敢耽搁,下意识驱马追赶沈雍,毕竟若无军令,他是不能擅离主帅左右的。
然而,如此一来,长绸一端系在马鞍上,一端绑在柳忆春身上,尉迟丰这一扬鞭,直将她拖着往前走。
最初她还能顺着本能迈开腿跑两步,可不多时便没了力气,直接跌倒在地,由着快马将她一路拖行。
三月里正是美好的春日,宫道两侧种了些早樱,粉嫩的花瓣层层叠叠簇在枝头,从仰视的角度看去,西斜日色之下,端得是一幅云蒸霞蔚之貌。
骏马奔驰而过,卷落了阵阵花雨,落英沾上血、又被碾作尘,宫墙边间或出现一两个倒伏的宫人、御林军,让这幅春日良辰奇景染上了不合时宜的死气。
“王上!王上!”
沈雍在前方奔驰,对尉迟丰的呼唤充耳不闻。
“慢些吧!公主她受不住的!”
方才沈雍其实回头看过一眼,见到被拖行的懿春公主并未呵斥他,反而夹着马腹加快了速度。
尉迟丰便知道,王上这是在拿人出气。
可对方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娇滴滴的女郎,从小被养在深宫里的公主,如何受得了这些?
众人打马而过的是一条笔直的宫道,直通皇宫西门,道路还算平整干净。
可出了宫之后,那可是一幅激战后的混乱场景,不见得能继续行在兵器横陈、死尸遍野的路上了。
这让被拖行在后侧的公主怎么办?
尉迟丰实在不解,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竟让喜怒不形于色的王上如此苛待这位倾国倾城的公主。
再这么下去,偶然撞上一把刀刃让公主断胳膊断腿也未可知。
更有甚者,当场毙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先前他还觉得那些被杀的宫妃公主很是可怜,可现在看着这位懿春公主的惨状,他突然觉得也许利落地死去反而是好事。
正想着,前方那人策马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2. 捅她
沈雍翻身下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气息微弱的女人,久久没有动作。
她究竟是想活,还是不想活呢?
至今为止,她唯一主动做出过的动作就是往剑刃上撞,是知道下场会惨烈所以想死个痛快罢?
可是寻死失败之后,却又变回一副无知无觉、任人宰割的模样,好似对生死无甚在意。
她真的能对自己毫不在意吗?
沈雍将视线移向城门口,那里侧倒着一辆板车。
“尉迟丰,将她运回军营去。”
“是!”
尉迟丰终于松口气,女人嘛,该是拿来疼的,尤其是这种人间绝色。他堂堂男儿只斩敌人,可不想亲手杀掉一个无冤无仇的女人。
还好,王上想通了,将人放板车上慢慢运回去多好呀,放在地上拖可是遭老罪了。
王上还是嘴硬心软的吧。
可回到军营之后发生的一切,却让尉迟丰瞪大了眼睛,恨不得将方才的想法咽回肚子里去。
游骑营是大军中主要负责侦查信息、预防偷袭的组织,行军之时必少不了他们,而两军对战时,游骑营中的兵往往也会加入战斗。
因此,能入此营者,皆是佼佼者。
如今游骑营的营长是陆峰,尉迟丰对这人的能力倒是服气,偏他有个毛病他非常看不惯——无比好色。
王上给军中定下了十二令,半点不可突破,为的是保证士兵的最佳战力。
其中一条便是所过之处不可随意奸.淫.妇女,且军中不设营妓,行军作战之时全军禁色,其余时候则不做约束。
两个月余的战争今日终于以胜利告终,今夜本就是大军庆功行乐之时。
像陆峰这种人,早就憋坏了。
于是他在看到尉迟丰拖回来的板车之上我见犹怜的倾城公主时,眼睛都直了,就连说话都变得大胆起来。
“王上,听说这大越朝的公主个个绝色,怎么就掳了一个回来给我们庆功啊?”
尉迟丰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又不好僭越,便立在原地朝沈雍望去。
沈雍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马夫,闻言轻飘飘回头看一眼板车上的柳忆春。
她粉白色的衣裙已被勾得破破烂烂,露出些如凝脂般的肌肤,其上鲜血尘土混杂,无端添上了一丝奇异的凌虐美感。
但如先前一样,这般下流之语入耳,她依旧依然毫无反应,就连动都未动弹一下,依旧是一副眼睛微睁要死不活的模样。
她连女子的贞洁也不在意?
说实话,沈雍被她这幅要杀要剐请君随意的态度弄得有些恼火,心里憋着一口气始终发泄不出来。
他看着她,在给她最后一次求饶的机会,只要她求他,他就救她。
可是几息过去,周遭依然寂静得只有远处的啾啾鸟鸣,沈雍终究收回了目光。
他偏头看向已经有些惶恐的陆峰,“一个,便够了。”
随即,他快步走上主座,“不若多叫些兄弟来,才好看看,这久负盛名的懿春公主,是否真的如传言那般冰肌玉骨。”
得了沈雍的首肯,陆峰顿时乐开了花,快步迈向游骑营,叫上了几个要好的兄弟过来。
美色当前,让他无暇细想,曾经最厌恶女色的沈雍,为何今日会一反常态地坐于高台观赏此等俗事;而那个立下禁止强行奸.淫.妇女军令的主帅,又为何会破天荒地纵容他们一众人等对弱女子施暴。
只有一侧的尉迟丰有些担忧。
“王上,真要如此?”
今日发生的种种,他如何品不出来二人之间的不同寻常?
恐怕自家王上对这懿春公主,在意多于恨意,这才被她的冷淡态度给惹恼了。
可别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来才好。
可沈雍只淡淡瞥他一眼,身子微微前倾,单手支颐,目光紧紧锁在远方板车上那个玲珑身影。
长直的睫毛在西斜的日光下,于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洒下大片阴翳,让人不敢逼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陆峰几人已行至跟前将柳忆春团团围住,几乎要将她淹没入黑暗。
破旧的黄木板车,如冰似雪的女人,破碎的粉白衣裙,星星点点的鲜红血迹...
在几缕夕阳残照下,眼前的一幕仿佛化成了一幅隽永的画,与充斥着不怀好意哄笑的军营恍若两个世界。
一时间,竟无人敢率先染指画中人。
眼前的人毫无动静,要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是个活人。
一瞬间的犹豫带来了蔓延而开的安静。
陆峰忽地也感觉到气氛不对,有些不确信地朝首座望去,只见沈雍的脸被斜阳沿着眉骨鼻梁划分成了两半——
光明处的深眸仿似染血,阴影处的半张脸状若恶魔。
陆峰一个哆嗦,正要伸向柳忆春的手倏地收回,腿一软整个人直接朝沈雍跪了下去。
“王上英武无双,乃盖世英雄也,此等沉鱼落雁之娇贵美人,合该配王上这样的雄主,我等末流之辈,怎敢染指?”
游骑营的众士兵也跟着跪拜。
尉迟丰心里绷着的弦骤然一松,视线收回,悄悄朝沈雍看去。
却见他面色淡淡,眉眼微压,与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模样无甚分别。
可不知怎的,尉迟丰心里怪怪的,他能感觉到,王上看到陆峰此状也不见得多高兴。
不,也许应该说,王上见到懿春公主依然没什么反应,很不高兴。
也许是因为受害者完全没有反抗的心思让这场施暴索然无味,沈雍终究是抬手遣退了一众人等。
接着,他起身从台上的首座缓缓走下,眼神紧紧攫住破旧板车上的女人,在终于走到她身边时,一把将她拎起来,走进自己的主帐。
被粗暴地扔在冰冷坚硬的地上,柳忆春不自觉蹙了蹙眉。
沈雍周身的气压极低,很快上前掐住她细嫩的脖颈,“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是何意?难道你真以为这幅粗鄙不堪的躯壳能让我对你手下留情?”
稍稍用力,柳忆春的脸逐渐在他的手中涨红,眼睛也痛苦地睁大,全不复方才那懒散微睁的模样。
这下沈雍看得更清楚了,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并未对他的话做出半点回应。硬要从中看出些什么的话,似乎是,隐隐的期待?
期待什么,期待他将她掐死吗?
她就这么想死,一点都不屑于向他服软吗?她对当年所做之事,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吗!
他克制着想要进一步收紧的手,给她留着最后一丝喘息的缝隙。
“说话!”
似乎感觉到他的怒气,掌中的女人竟有了些动作,一双洁白细嫩的手抓上他的大掌。
这双细白小手冷得刺骨,像两块从深渊打捞而上的软玉。
出乎他意料的是,它们并未尝试让他松手,反而握住他横在她颈间的手,让他收得更紧。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沈雍瞬间松开了对她的钳制,柳忆春再次瘫倒在地。
似乎是今日的遭遇已耗尽她的体力,此刻就连空气骤然灌入肺腑时她本能的咳喘都显得格外细弱。
像一只绝望无助却不敢放声大呼的小白羊。
沈雍手掌上的触感未消,下意识握了握,怒气上头,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
她的鬓发已完全散落,柔顺黑亮的长发贴着她瘦削的肩膀渐渐滑落,不盈一握的腰肢、挺立的胸脯随着咳嗽起伏在青丝中若隐若现。
背部的衣裙因为先前的拖行破碎得尤其严重,内里的细嫩雪肤和摩擦出的交错血痕也纷纷显露出来。
可怜,又柔美,不禁让人想施加予这副美好的躯体更多血腥点缀。
他真的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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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毫无办法吗?
沈雍已是怒极,越是愤怒,他的大脑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静。
不,她既然这么想死,那他就偏不如她意。
死亡威胁不了她,反而让他自己处处掣肘。那么,他便用别的方法来折磨她,他不信,她会永远那副样子,无动于衷。
视线扫过兵器架上的长剑,那是他一贯使用的佩剑,今日他背了长弓,它仍干干净净地被放在架子上。
沈雍将它取下,直接将气都没喘匀的柳忆春翻转过来——
粉白衣裙被他撕碎,剑柄径直捅进她的腿间。
只一瞬间,柳忆春面如金纸,嘴唇无意识微张,发出无声尖叫。
剧烈的痛楚来袭,她的身体下意识挣扎,却被沈雍轻易化解,细嫩的双腕被他一手圈住按在腹上,连带着将她的身体也固定起来。
沈雍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痛苦的表情,心里的郁气顺着手上的动作一一消散在女人身上。
血腥味在屋内蔓延,地上的女人冷汗涔涔,泪水止不住地顺着眼角流,连呼吸都不敢大口,像是害怕扯动了传递剧痛的神经。
身体在剧烈的痛苦之下止不住地痉挛,喉间却只能溢出细碎的呻吟。
剧烈的疼痛似乎让她的神志恢复了些清明。
再看向他时,她眼中始终萦绕着的那层雾气消失不见,许是双眸被泪水洗过,此刻看起来明亮如镜,他能从中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模样——
面目狰狞,满是恶意。
手上粘稠温热液体的触感突然变得清晰,沈雍忽地停住动作。
许是清醒了几分,许是他短暂的收手给了她喘气的间隙,柳忆春终于如他所愿开了口。
她气息微弱、有气无力,沈雍只好勉为其难俯下身去,于是独属于娇生惯养的公主的淡淡香气霎时扑鼻而来。
他回了回神,仔细分辨她的微弱气声——
“大哥...捅错地方了吧...这能死吗?”
大哥?
沈雍彻底愣在原地,他是她哪门子大哥?多年不见,这个公主难道脑子坏掉了?
可不待他再问上一句,地上的女人下一刻便双眼紧闭,脑袋重重偏向一侧,就连掌中那双细腕也无力地要朝两侧垂下。
不知死活。
痛苦的喘息闷哼不再,帐中安静得有些令人窒息。
沈雍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松开圈住她双腕的手,随即惊觉另一只手还握着剑柄。
右手上黏腻的液体已变得有些冰冷,他的指尖无意识抽搐了一下,终于回神般,一点点将它抽出。
阻力不小。
哐当——
长剑被扔在一旁,柳忆春身下涌出更多血来。
红色一点点蔓延,她身上仅剩的破碎布料似乎要被这刺眼的红浸透了去。
一向冷静自持的沈雍突然忍不住浑身轻颤,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朝柳忆春鼻尖探去,竟是停了足足半刻钟才渐渐挪开。
还有气...
他缓缓站立,看向眼前破碎的女人。
她的肤色很白,下颌、颈间的鲜血和青紫显得格外骇人。
粉白衣裙几乎成了碎片,那团只能称之为碎布的衣物沾满了污渍、鲜血,胡乱搭在她身上,堪堪遮住关键部位。
纤细的四肢不可避免地显现出来,大大小小的伤痕错落其上。
只一眼,沈雍便转身离开,可虽然只看了一眼,这幅场景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久久不散。
开心吗?手刃了仇人,报复了帮凶。
可他脑海里一一闪过惨死的父亲、族人面孔后,最终却又定格在了方才那个画面之上。
天色渐暗,不远处已开始燃烧宴饮的篝火,今日是大军庆功的日子。
火苗跳动在沈雍眼里,他立在原处,忽然觉得右手上的血渍烧得慌。
3. 缝合
柳忆春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一会儿是高中发烧到三十九度时在父母的劝说下继续回学校上课,一会儿是上班快迟到了但她打不上车只好顶着暴雨赶去地铁站。
学习不缺勤,工作也不缺勤,她一向如此,她一直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永远会用心完成老师的作业、领导的任务,乖乖女永远会认真遵守学校的规定、公司的制度。
据说人死之前会走马灯一般回放自己的人生,她的人生大概也就这些了吧。
循规蹈矩,无趣至极。
像是一个人走在长长的隧道里,没有灯,背后与前方都透着一点亮,而连接着出生与死亡之间的,是一条一成不变的漆黑的路。
不过也许还有些有趣的事。
想到明天她没法去上班工作堆积如山时领导的表情,再想到几天后父母撬开满是尸臭的出租屋震惊的样子,她突然有些想笑。
终于,她也可以叛逆一次了,哈哈哈哈。
昨晚是她连续加班到晚上十一点的第八天。
到家时,她的心脏难受得厉害,连带着左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脑子像被灌满了水泥,如果谁和她说一句话,她定要反应五分钟才能处理完毕对方话里的信息。
这种感觉她很熟悉,是大脑过度使用、精神过度紧绷的后遗症,就像脑子被僵尸吃掉了一样。以往这个样子,她怎么也得像死鱼一样躺个两小时才能缓过来。
可最近项目组要上线一个新功能,没办法,所有人都在一起加班,她没有时间再奢侈地用两个小时来给自己充电,只想快速洗个热水澡赶紧睡觉,明天一早还得继续去公司。
每次工作一忙起来她就会焦虑,焦虑得无法入睡,焦虑得梦里都在工作。
她至今无法分清,究竟是梦外害怕自己完不成任务的焦虑带到了梦里,还是梦里慌张的情绪蔓延到了梦外。
不过她非常清楚的是,这次在严重缺乏睡眠的情况下连续高强度工作了一周多,她明天绝对不能再靠冰美式吊命了。
她需要休息,她需要睡眠。
立刻,马上!
但不幸的是,老天似乎专挑她这个在崩溃边缘的倒霉蛋取乐。
先是如往常一样进门开灯,啪啪啪连按几下都不亮,没办法...这个点了,她没时间等人来修。
背靠墙沉默几秒,她静静地点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打算先去卧室拿衣服洗澡。
然而好死不死,她打开衣柜刚刚开始翻找,就被松动的衣柜隔板迎面砸了下来。
咚——咚——
第一声,是厚重的隔板和杂乱的衣服砸了她一脸。
第二声,是虚脱的社畜应声倒地。
“......”
好累啊,好想就这么躺在地上再也不动。
可额头上似乎有粘稠液体渗出,满脸的衣服也闷得她无法呼吸。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她,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才行。
四周安静得连电流的声音都没有,耳边只有自己快得不正常的心跳,她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要不...就这么静静地死去吧?
这个念头一出,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对了,整个人也倏地放松下来。
一条被崩到极致的橡皮筋,就算被放开了也无法再恢复原样,还不如直接断了好。
混沌之中她开始期待,这样躺着不动的话,是会失血过多而死,还是窒息而死呢?
她的人生,没有半点值得留恋的。
她只是一个作品,一个让所有人满意的完美作品。
作品,是没有生命的。
既然无所谓生死,那么她根本就不应该活。
......
四处飘荡的思绪突然被身下一阵剧痛拉回,柳忆春耳旁出现了两道模糊的声音。
“诶轻点轻点,这么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哪经得住你这么重的手!”嗓音清润,听起来很舒服,就是有些着急。
另一道声音低沉,离她近些,语气中似有不悦,“要么你来?”
清润:“王上的女人,属下怎敢......”明显怂了些。
低沉:“按住她的腿。”
清润:“......”好一会儿才说话,“我还是去找卫大娘来吧。”
四周恢复寂静,她听见一道沉稳的呼吸离她越来越近。
不由分地,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凉凉的,很舒服。
“醒了?”
柳忆春迷迷糊糊睁开眼,终于被浑身上下的异样彻底拉回现实。
坐在床沿的男人脸臭臭的,有些眼熟,装束有些奇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拍古装剧。
哦,不对。
她突然想起来了。
她本来躺在出租屋的地上等死,后来好像莫名其妙被一股力再次带倒在地上,又到了另一个地方继续等死。
而这个人,几次三番要杀她又不杀她的,也不知道究竟想干什么,她还以为可以省点事儿直接迎接死亡了呢。
嘶,柳忆春忽然反应过来,有些无语——为什么她还没死?
身下也好痛,一阵一阵的,像是整个脑子都长在这点痛上面,身体都像是裂成了两半。哦对了,是这个傻大个拿东西捅了她...
没人教过他吗,要杀人得往心口捅,再不济捅肚子啊,哪有捅人下面的?
真是笨。
其实她是有些厌蠢的,但是奈何乖乖女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所以她从未在人前表露出过半分。
两道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先前那道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劳烦卫大娘了。”
“范医师客气,分内的事罢了。”
原来那人是个医生,那她身边这个人呢?
对方一直盯着她看,好像还有些嫌弃,现在正逼格十足地撇开眼走向床尾。
脚步声渐近,“参见王上。”
“嗯。”
那位大娘二话不说就将她的膝弯往上按住,柳忆春还未来得及品味这声奇怪的“王上”就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情——
老天,她怎么是这么一个羞耻的姿势!
卫大娘见她挣扎,以为是痛极了,连忙轻声安抚,“夫人莫怕啊,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哦。”
大娘瞧着是个爽朗人,连安慰人的话都是噼里啪啦倒出来的,说完却有些不敢看她,柳忆春从她很快撇开的视线中品出了些心疼与同情。
下一瞬,柳忆春再无暇分心,瞬间被身下针扎的刺痛和丝线拉过皮肉的诡异感觉霸占了所有注意力。
她以前读过一篇文章,某个黑人为主的落后国家有这样一种陋习,为了保证女子的贞洁,会把女人的下面缝起来,让她在每次性.交的时候都痛苦无比,以此杜绝她们红杏出墙的可能性。
她不知道那篇文章是真是假,可她如今显然穿越到了物质条件极其低下的某个朝代,他们该不会......也有这种陋习吧?
唉,算了,她在讲究平等、现代化程度很高的A国都活成了那副鬼样子,也没兴趣在这个落后的、阶级分明的朝代毫无尊严地继续苟活。
他们要干什么就干吧,等他们走了,她找个地方一头撞死就是了。
沈雍一言不发地缝合着,虽极力避免,仍会无意间触碰到她细腻滑嫩的肌肤。
很软,像初初成形的嫩豆腐,碰一下都怕散了。只是美中不足的是,雪肤之上血迹斑斑,凭空为其增添了不少凌虐感,叫人不忍直视。
她应该疼得厉害,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娇滴滴的公主竟连一声痛呼都不曾爆发,只随着断断续续的呼吸溢出些令人揪心的细碎闷哼,叫人下意识想要怜惜。
他有点想看看她是何表情,可碍于卫大娘隔绝了他的视线,只好埋头继续为她缝合。
桑皮线柔韧细长,是很好的伤口缝合物,他很快缝合完毕,起身将桌案旁的药膏递给卫大娘。
“擦洗干净后,替她抹上。”
“是。”
卫大娘松开对柳忆春的钳制,她的双腿得以缓慢放平伸直,手却依然紧紧攥住身下的被褥。
沈雍最后看一眼榻上大口喘息、冷汗涔涔的失神少女,转身离开了主帐。
“诶缝好了?”帐外的男人探头吩咐,“卫大娘,那软红膏是上好的伤药,柳夫人身上别的伤也都能用的。”
不知是哪个词刺激到了沈雍,他倏地转头,危险的视线攫住范卢风。
这个喜欢絮叨的年轻男子正是范卢风,作为当今名满天下的医者,一向有“妙手回春赛华佗,起死人而肉白骨”的美誉,而今窝在沈雍的军中做军医。
这样的顶尖医者,随便到哪里都是当地豪族的座上宾,无人知晓他为何会选择跟着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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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这么在战场上来回来去奔波。
寻常人都怕极了沈雍,只因他近年来残暴无情的凶名远扬,无人不怕惹这位玉面阎罗不高兴而丢了小命。
但范卢风不怕他,他们相识多年,他比谁都清楚沈雍原本是个多么敦厚谦逊的性子。
唉,要不是因为五年前那事......
范卢风的心思转了几个圈,最终笑眯眯迎上了沈雍骇人的目光。
“大越国姓为‘柳’,公主如今又做了你的女人,自然该尊称一句‘柳夫人’嘛。”
当然,范卢风这句“做了他的女人”只是逗逗沈雍而已,他可是为数不多知道他另一个毛病的人。
在沈雍真正发怒之前,他非常熟练地卡住气口继续唠叨:“唉,不是我说,好好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被你弄成了这样,你那气也该消了吧?”
想起方才的惨状,范卢风面色逐渐变得凝重,“依我看啊,公主这破烂身子不养上两月,怕是好不起来的。你若是想她活啊,可得收手了。”
沈雍终是不悦地收回目光,“多嘴。”
范卢风撇撇嘴,这人真是任何时候都一副“我很不高兴”的表情,别人不怕他才怪了。
但他一向不将别人的冷脸放心上,转头就乐呵呵地跟着沈雍往庆功宴主场而去。
......
京郊平野之地,沈军今日从京中富庶世家搜刮来不少金银财宝、八珍玉食,此时正燃着篝火宴饮作乐。
军中小卒们轮流聚于桌前,享受难得的珍馐美食。只除了不准饮酒、值守者不能擅自离岗外,所有人都可随意玩乐,但求尽兴。
一时间,军营响起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战胜的兴奋如绵绵的月光一般笼罩着他们。
有人绘声绘色分享自己的神来一箭,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坐庄开赌,甚至还有的三三两两相约去城内找乐子。
与普通小卒们不同,沈雍所在的主场正商讨着战后的诸多事宜。
游骑营营长陆峰坐于沈雍右手边第二座次,他晚间差点没收住色心动了王上看上的女人,一直惶惶不安、懊恼不已,此刻恰逢宴饮作乐,他连忙挤出笑脸恭维沈雍。
“王上谋略盖世,文武双全,实乃明主之姿;我军悍勇无比,所向披靡,当世无人能敌,如今越朝气数已尽,王上何不在这京师直接称帝?也好顺了天下万民期盼新主之心呐。”
越朝至今已传十帝,这一代的越帝穷奢极欲、沉湎酒色,还惯爱猜忌。自他御极以来,前朝积弊彻底暴露,乃至民生日渐凋敝,百姓怨愤骤起。
除了自立为淮阳王的异姓王沈雍,另有柳家宗室汝南王、齐王之辈虎视眈眈。
不过出乎世人意料的是,本以为不过尔尔的沈雍,竟有如此多的兵马、如此富裕的粮草,以及无人不惧的行军速度。
竟直接将京师捣破了去。
如今的局势看起来沈雍占了大利,越帝死了,他的皇子也全部被杀,沈雍趁此机会直接在京师称帝也无不可。
但他却有自己的打算——
“不必急于一时。”
沈雍端坐于上座,肩宽背阔,腰背挺直,独属于他的沉稳气场在营内铺开,嗓音低沉有力,让人听见了天然地不敢与它的主人对视。
“先收编完京城的军队,将兵马混编。之后,再‘恭请’百官南下。”
沈雍沉吟片刻,“至于别的,回到洛都再行商讨。”
众人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携百官回洛都称帝。
“王上英明!臣等谨遵御令。”
洛都是沈雍的发家地,那里早已被他打理成最顺手的样子,让它成为下一个京师再适合不过。
至于那些不安分的宗室势力,他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此行攻破京师,他的粮草兵马本就大壮,待他打理好后方,管他什么汝南王长沙王,一个个都只有被他按在脚下打的份。
他要让这一路所过之处,所有军民臣属皆匍匐于脚下。
庆功宴仍在继续,主场内沉重的话题商讨完毕,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战胜的轻松喜悦开始蔓延。
沈雍坐在上首,一边进食一边默默听着臣属们你一言我一语逗趣。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有巡逻兵来报,卫大娘着急找他。
他当即想到一个人。
果然,卫大娘一见他便立马跪了下来,“王上,柳夫人她不好了!”
4. 求死
拎着在席间没心没肺吃喝的范卢风回到主帐时,沈雍怎么也没想到看见的会是这样一幕。
一截皓腕在床沿垂落,涓涓鲜血顺着她的手掌缓缓滴落,竟在塌边汇聚成了一滩不大不小的血泊。
范卢风也震惊不已,医者的本能促使他飞一般冲了上去,迅速按住她的伤口、抬高她的手臂,以此减少血流。
什么男女大防,通通被他抛诸脑后。
“怎么会这样!”
他几乎是朝外用吼的,“快去我帐中拿药箱来!”
沈雍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眉头紧皱,眼眶泛红,下意识将拳头握得很紧,任谁都能察觉到他的超低气压。
卫大娘惶恐不已,不停磕头,瑟瑟发抖。
“今夜庆功,属下瞧着柳夫人安然睡去,便去伙食营搭把手,方才忙完回来一瞧,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王上恕罪啊!”
她在军中的伙食营做事,身材壮硕,不做伙头兵也能当男子用,是军中唯一的女子,也是主将尉迟丰的亲娘。
沈雍平日里统军便颇为严苛,不遵律令者皆会受到重罚。她心里清楚,若是榻上那位真出了事情,尉迟丰母亲这层身份也保不住她。
一时间,她的内心惶惶,只盼范卢风能如愿捡回她一条命才好。
沈雍的目光死死盯住榻上的柳忆春,对卫大娘的言辞不置可否。一时间,周遭死一般地沉静,帐内只有范卢风重重的叹气声。
似是反应过来什么,范卢风转头对沈雍说:“还是劳烦王上来帮柳夫人按压伤口、抬高手臂吧,她须得快快止血才行。”
沈雍依言而动,入手的手腕细瘦冰凉,血却是热乎黏腻的。
叮——
范卢风起身,用了些力,将柳忆春右手紧握的碎瓷片抽出扔在一旁。
想起方才见到她左手层层叠叠的划伤,他只觉触目惊心,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缘何有这么强烈的死志?
在等待药箱的间隙之中,他不自觉地侧头看向沈雍。
沈雍的面色也很臭,沉得快拧出水来,烛火照着他的侧颜,宛若地狱修罗。
他也看清了她左腕的伤口,也不知她是抱了多强烈的求死之心,才会这样在腕上划开一道又一道口子,以至于血肉模糊。
沈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一直没有移开过柳忆春的脸。
本就生得雪白的一个人儿,如今只能用惨白来形容,就连小巧的唇瓣都一丝血色也无。
她双眼紧闭,白墙般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高热正在吸食她仅剩的生命力。
然而最令他无法移开目光的是她的唇角,那里居然扬着一抹诡异的笑——
像是解脱,像是期待。
就这么想死吗?
沈雍的眼神暗了暗。
不,她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他手里,自戕,他绝对不会让她如愿。
当年之事,他不从她口中听到一个解释决不罢休!
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报——王上,军医,药箱来了!”
范卢风快步接过,沈雍略一颔首,那小兵便退了出去,而卫大娘仍瑟缩地跪在原地。
倒是范卢风唤她,“卫大娘,过来搭把手吧,帮我拿盏灯来,靠近些。”
她悄悄看了眼沈雍,见他冷着脸却没说什么,便依言上前去,“是。”
柳忆春的伤口里还有些细碎的碎瓷渣子,范卢风一点点帮她挑出来,又快速给她上了止血的药,对沈雍递过干净的纱布,让他继续按压止血。
剩下的,就是慢慢等血止住了。
沈雍似是不经意地看一眼卫大娘,“她哪来的瓷片?”
他的语气还算平静,卫大娘却不敢怠慢,放下了烛台连忙跪下回话。
“属下的错,柳夫人高烧不退,嘴唇干涩起皮,属下用水帮她润了润唇瓣,便将水碗放在床头了,没想到会酿成这样的大祸。”
“属下以后定当谨记,再也不敢了,还求王上从轻发落!”
沈雍未做多余的表情,只说话的语气又变冷了些。
“伙食营的差事暂时不必再去,本王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你须得与她寸步不离,若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拿你是问。”
说着,沈雍斜眼瞥她一眼,卫大娘连连磕头,“谢王上不杀之恩,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保证柳夫人安全。”
“去打些水来吧。”沈雍收回目光,“再去城中买几套女子衣物回来。”
“是。”
卫大娘迅速离开了主帐。
室内只剩沈雍三人,他仍在为柳忆春紧紧按着出血的伤口,掌下的手腕似乎怎么也捂不热。
他再难掩饰自己的担心,玉面微微偏向范卢风。
“救得回来吗?”
范卢风从方才起,就除了叹气就是叹气,闻言也只是轻叹。
“难说啊...今日她本就被你折腾得不轻,几乎只剩一口气,如今她又给自己补了一刀,再身强力壮的人失这么多血都少不了受罪,更不用说她这副破败身子...”
沈雍听着,下颌紧了紧。
“救活她。”语气不容置喙。
范卢风面色一怔,随即发出一声怪异的轻笑,“王上究竟是想让她活,还是让她死呢?”
沈雍倏地转头,目光紧紧攫住他,范卢风却继续说着。
“若是想让她死,不若现在就别救了。我知道您恨透了那老皇帝,也恨透了当年作为帮凶的公主,如今老皇帝都被你剁碎了喂狗去,公主也已经遭了那么多难,不若也放她去吧?”
范卢风看着沈雍额角暴跳、下颌紧咬的样子,明白他心里恐怕也不好受,全不似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
真是冤孽啊...
他叹一口气复又开口,“若是您想她活呢,那可得费一番劲了。就算咱这次把她救回来了,下次呢?”
“她若是自己不想活,没人能救得了她啊。”
沈雍蓦地移开了视线,范卢风觉得他应该听懂了。
他不知这位公主为何如此想不开,只能猜测是与沈雍有关。
也许,她不想往后余生都在他手底下日复一日地受折磨,所以求个痛快,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但不管怎么说,是他把人搞成这个样子的,如今若想彻底救活公主,免不了要他费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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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卢风视线下垂,落到沈雍大掌紧握的那截细白腕子上。
青筋凸起的宽掌、雪白柔韧的细腕,再加上鲜红血迹,视觉冲击强烈的一幕就这么印在了他脑子里,形成了他对沈雍与柳忆春二人关系的印象底色。
“王上,可以松开来看看血是否止住了。”
沈雍依言动作,宽大有力的手掌松得很慢,而后又用另一只手将她左腕托起,动作轻得像是怕她下一刻就碎了。
“你来看看。”
范卢风瞧了眼,心下大定,可算是能保住一条命了。
他将药粉和干净纱布递给沈雍,“您为她上药包扎一下吧,接下来,就看柳夫人能不能挺得过高热了。”
察觉到沈雍不虞的目光,范卢风不耐烦地数落。
“唉,也不看看她身上有多少伤口,没把她立刻疼死都不错了,不发高热才不正常!”
“您要是想稳妥些,等会儿可以再为她上一遍软红膏,或者给她擦擦冷水把热给散了。”
折腾一番,范卢风也累了,不顾沈雍的反应,率先溜了。
走了两步,他又忍不住操心唠叨,背着药箱回头望他,“今晚柳夫人可不适合再挪动了,我知道你还有很多帐子可以休息,你走,比让她走更合适,记得了不?”
沈雍为柳忆春包扎完毕,闻言轻轻瞥向范卢风,语气淡淡,“嗯。”
范卢风知道他是个听劝的,终于彻底离开主帐。
不多时,卫大娘端着水盆进来。
沈雍听见动静,淡声吩咐,“下去吧,今晚本王来守着她。”
卫大娘快速看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行礼,“是。”
榻边的血泊已被清扫干净,沈雍拧干帕子一点点轻轻为她擦去指间血迹。
她的手掌很小,细嫩顺滑,像一块软玉,他的手可以轻易将它完全包裹住。
指节均匀,细瘦修长,深宫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养公主,合该有这么一双好看的手。
这样干净细白的手,不该沾上这么多鲜血,即使是她自己的。
沈雍忆及方才范卢风的话,打算再为她的伤口上一次药。
身下的伤倒是好办,很容易就能为她上药,倒是她背部拖行出来的大片擦伤,让他有些犯难。
她如今怎么看都是一个濒临破碎的瓷娃娃,他不敢轻易挪动,一时间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思忖片刻,他解了她身上被卫大娘换上的粗布衣,轻轻将她翻身向右侧躺,又将她的左腕仔细搭在面上,这才让背部与臀部的伤口露出来。
他自小习武,指腹粗粝,按在这羊脂玉般的肌肤上都怕给她划伤了去,于是抹药的手只能放轻,再放轻。
一切收拾完毕,沈雍再次将目光落到她惨白的脸上,乌发雪肤的公主正双目紧闭。
就这么想死吗?
还是说,是因为见识到了他的手段,所以干脆求个痛快?
既如此,当初何必要做出那等助纣为虐的事情?
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可知,那一次贻误军机,大越朝枉死了多少将士,而随后的那场流放,沈家又有多少无辜的人因之丧命?
......
5. 旧梦
不知为何,沈雍一直无法忘记那一晚。
越帝五十寿诞,宫中大举设宴,王公贵族们与一众高官皆得了旨意,入宫共贺吾皇万岁。
他便也与父亲一同去赴这场宫宴。
沈家乃开国功勋,彼时得了太宗皇帝的恩典,镇国公爵位世代相袭,永享尊荣。
到了如今,沈家已与这个王朝一同绵延了两百余年,每一代皆有杰出英才出世,无不成为朝中肱骨栋梁。
沈雍作为镇国公府世子,是沈家子里最耀眼的一位,不仅仪表堂堂、为人谦逊,还文武兼备、样样精通。
这样一位芝兰玉树、如圭如璋的年轻郎君,自是该受到全京城年轻女郎瞩目的,可他却一直被父亲扔在边关军营里历练,直到这次皇帝寿诞将近才初初回京。
漫步在华灯浓彩的宫殿之中,他只觉步入了新奇的、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边关的风沙足以将一切鲜活都吹得灰扑扑的,这里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也正是在这一晚,传言中最受皇上珍爱的懿春公主献舞祝寿。
惊鸿一舞,吸引了所有人惊艳的目光。
清冷瑶光之下,少女的身姿看似柔韧实则有力,既舞出了独属于女子的柔美,抬眸挥袖间又分明舞出了大越朝盛世万千。
公主有着皇家的底气,合该这般,一人便能舞出万千恢宏气势。
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被漫天风沙以外的东西迷了眼去。
席间之人无不赞叹,皇上也龙颜大悦,赐下重赏。
沈雍坐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上,不自觉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深深刻在了脑海里,甚至在她退场之后还鬼使神差悄悄跟了上去。
宫苑之中,奇石异木层层叠叠、幽深曲折。
沈雍循着她的身影而去,然而千岩万转路不定,他怎么也追不上那抹缥缈如月宫仙娥一般的倩影。
他越找越焦急,越走速度越快。
终于,在一棵早春的樱花树下追上了她。
美人如花隔云端,她面色冷淡,冷若冰霜,与方才献舞时含蓄而热烈的模样全不相同。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从云端跌落。
华美的舞服开始破碎,鬓发一点点变得混乱,颈上显现出一道青紫的淤痕,身下也渐渐渗出鲜血。
仙娥堕入泥淖,玉人渐渐碎裂。
而不远处,落了一把剑柄染血的长剑...
沈雍脑袋一点,猛然惊醒。
他怎么又梦到了那场久远的宫宴?
帐内长灯未尽,滴漏声声,夜还很深。
他靠坐在不远处的桌案前,抬头望向榻上之人。
却见她已经醒了,与他方才梦中结尾的样子一模一样。
但他不确定她此时是否清醒,因她只微张了些眼,面无表情。
玉人长睫卷翘,时而缓慢颤动一下,在灯影下洒下一片阴影,沈雍与她无声对视良久。
谁都没有旁的动作。
半晌,沈雍起身向她走去,她的眼睛也随着仰视他而完全睁开了来。
空茫。
这是沈雍看清她双眼后的第一印象。
他躬身探了探她额上的帕子,一言不发地将它重新用冷水打湿覆上去。
而她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紧接着,沈雍端过案几上的水碗,神态如常地在塌边坐下,舀了一勺水递到她唇边。
她却没有半点要张嘴喝的意思,像一具只有眼珠子能微微转动的人偶。
沈雍却看不下去她因高烧而开裂的唇,见她不动作,面上有些挂不住,伸手捏住她的双颊,终于如愿将勺中的水倒进檀口。
却见下一瞬榻上的女人猛烈咳嗽起来,身体不受控的抖动,连带着伤口也随之裂开。
空气中又传来淡淡的血腥味。
沈雍愣了一瞬,连忙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里。
他本想帮她顺气,又怕给她背部的擦伤造成二次伤害,他想扶她再坐直些,又怕压坏了她身下的伤口。
一时间,他只好用胳膊施力,让她半坐着,另一只手则稳稳护住她缠着绷带的左腕。
他做错了,不该那样逼她。
帐中咳嗽声渐歇,大口喘息却仍在延续,沈雍轻轻让她平躺下去。
“为什么?”是非常微弱的气声。
他偏头看去,她的双眸因方才的咳嗽染上了些水色,终于看起来明亮了些。
他缓缓收回撑在她颈侧的手,重新在塌边坐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什么为什么?”
“不是要杀我?为什么又救我?”
依然是很小声的气流,若不是此时恰逢夜深人静,沈雍恐怕非得将耳朵覆在她的唇边才能听清。
闻言,沈雍偏开了些目光,“生杀夺予,皆在于我。”
他复又与她对视,“我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哪来什么为什么。”
如果没看错,他说完后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生无可恋,她又问:
“那你什么时候让我去死?”
沈雍不说话了,竟还想着死吗?
“为何这般想死?”
柳忆春不说话了,她有些恼火。
这个长得人模人样的傻大个,不知道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明明摆了一副要把她折磨死的架势,却又总是给她留有一线,她不介意主动将自己仅剩的生机断送掉,他却又把她救活了。
真特么就是和她对着干。
没死成,反而拖着这幅痛得她睡不着的破烂身子,柳忆春非常非常非常不高兴。
沈雍将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厌烦尽收眼底,面色瞬间绷得很紧。
他捏住她的双颊,要她与他直视,“回答我。”
柳忆春浑身都软绵绵的,只能顺着力道撞进他黝黑深邃的眼睛。
强大的气场几乎令她窒息,柳忆春开口却道:
“关你屁事,看不惯我就杀了我。”
许是这话过于糙,许是她的语气过于冷,沈雍一瞬间愣在原地,面上表情几乎破裂。
这是公主能说出的话吗?她竟敢这么和他说话!
怒火猛地窜起,又被他瞬间按下。
——她在激怒他,她还是想求一死。
他偏不如她意!
沈雍怒极反笑,握住她双颊的手用力了些,俯身拉进与她的距离,再开口时语气森冷。
“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此刻若是熟悉沈雍的人在场,定已被他这幅样子吓得屁滚尿流。
因为很明显,他是真的怒了。而惹他生气的下场一向是没人承受得起的,不想死的人无不立刻拼命找补、跪地求饶。
柳忆春却似已力竭,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不说,还径直闭上了眼睛,一副要杀要剐任君随意的头铁模样。
沈雍闻着越来越重的血腥味,见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终是松开了对她脸颊的钳制。
指腹上仍留有她滚烫的体温,他冷着脸为她换掉左腕上的纱布,在确保她没有力气离开这方床榻、周围也没有任何危险物品后,快步转身离去。
罢了,不与这烧糊涂的人计较,待她清醒,他要她重新好好与他说话。
柳忆春却在他离开的脚步声中渐渐睁开了眼。
有意思,又要她受折磨,又舍不得她死,亲手把她伤了还上赶着亲自来照顾她。
这是男版冷脸洗内裤文学?
她突然有些好奇,她究竟穿了个什么身份来了。
然而不待她细想,枯竭的体力便让她再次陷入昏睡。
再睁开眼时,天色已大亮。
远处传来将士操练的模糊口号,她休息的帐中被衬得格外安静。
柳忆春只敢浅浅呼吸,因为动作幅度稍微一大就会牵扯到浑身上下的伤口,疼痛便会立刻争前恐后地去撕扯她的神经。
从前,她虽然也曾经沉迷于刀划开皮肉的瞬间剧烈疼痛到眩晕、浑身迸出冷汗的感觉,但从没有过一次将自己弄得这般伤痕累累。
痛感成百上千倍地向她袭来,快要将她淹没,她忽然觉得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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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再主动寻死,就这么躺着等着被痛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果然,最惨的还是想死却没死成。
周遭没有人,柳忆春抬动右手,缓缓钻进衣襟,抚向自己的肚子。
熟悉的疤痕没有了。
看来她是魂穿。
啧,老天爷当真“待她不薄”,才刚有了一副新的身体就又被搞得破破烂烂的。
柳忆春百无聊赖地想,另一个时空的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呢?他们现在发现她的尸体了吗?
会看到她肚子上那些狰狞的疤痕吗,又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呢?
开始自伤,是在高二下学期。
彼时她的爸爸妈妈,哦,姑且称他们为爸爸妈妈吧,虽然更准确的说法是“柳忆春的创造者”。
她的爸爸妈妈盯她的学习盯得比以往都紧,快要升高三了,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年,他们不允许她有丝毫懈怠。
大到模考、月考,小到每一周的作业,他们都会挨个翻看,指指她错的地方,又指着她鼻子骂。
——他们一点也看不懂题,但能看懂红色的勾勾叉叉和分数。
“这种小错误也犯,以后怎么考重大大学啊!要不是看你快高三了,怕影响你状态,早就收拾你了!”
嗯,收拾这个词很准确,他们的行为与其说是教育,不如说是泄愤。
他们恨自己没本事,被别人看不起,每天只能靠很辛苦的体力活挣钱,也惶恐于她作为女儿没法达到他们的期望,带着他们跨越阶级。
所以,只要她犯一点错,就会被收拾。
“我们辛辛苦苦挣的都是血汗钱,就为了供你读书,你不争气,怎么对得起我们啊!”
每次这种时候,她就会赶紧跑去做作业,没有也要硬做。
因为,走晚了的话,他们越说越上头,最终的结果只会是一个——
按着她打。
很奇怪,好像别人家的父母都是一个打一个劝,但她家里却是一个打一个帮。
最开始她总是哭得撕心裂肺,后来惊动了邻居,爸爸妈妈赔着笑脸解释说她不小心摔了,还让她当面和邻居解释。
自那以后,他们要打她总会让一个人按住她、堵住她的嘴。
发泄完了,又抱着她哭。
“爸爸妈妈是爱你的呀,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你好,不想让你以后和我们一样这么苦,我们已经把最好的都给你了,你一定一定要争气啊。”
的确,家里最好的房间给了她,饭桌上的肉也都是她的。
他们确实把最好的都给了她。
她好像除了拼命学习将一家三口带出泥潭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于是她总是学得很认真,也习惯了拳打脚踢带来的痛。
可他们突然开始不打她了,她很不习惯。
疼痛让她意识模糊,却也能让她清醒。
她的灵魂平日里很贪玩,一不留神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有痛的时候能把它唤回来,只有痛的时候她才感觉能完全掌控自己身体。
很不习惯,那就自己动手吧。
最开始,是用指甲掐。
到后来,是用小刀划。
她精心挑选过位置,手臂和腿不行,她爱穿短袖短裤,露出来总有人要问。
后面不行,她看不到,也不方便上药。
前面的话,一低头,她看到了自己的肚子,那就这里吧...
反正她不穿露脐装,除了她自己,没人能看到。
工作后,肚子上的划痕越来越多,她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把灵魂唤回来,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足够让她积攒起下一段日子正常生活的力气。
而她每次感到快没力气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抚向肚子上交错的疤痕,看有没有这个运气不用刀划就能将灵魂唤回来,这样就不用麻烦地准备药和纱布了。
但现在,那些划痕都没有了,真不习惯。
帐外传来脚步声,一道敦实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哎呀,柳夫人醒啦?”
6. 疑惑
卫大娘掀帘而入,带来了药和早饭。
看见柳忆春在榻上滴溜溜转着眼睛,她放下东西快步上前对她行礼,“柳夫人安,属下是军中伙食营的,这些日子由我来照顾您,您跟着大家伙叫我卫大娘就行。”
纷繁的思绪落地,柳忆春被她倒豆子一般的话吸引了过去,只见是一个肩膀厚实、身材壮硕的中年女子。
一看就气血充足,很有生命力,她很喜欢。
柳忆春白着张脸,对她虚弱一笑。
她不动作还好,这一笑之后,她居然从卫大娘眼里看出了明晃晃的惊艳。
柳忆春有些好奇,重伤至此、蓬头垢面都只需微微一笑就能让人惊艳的容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有镜子吗?”一开口,咽喉剧痛,嗓音也沙哑无比,后三个字不得不用回气音。
卫大娘爽朗一笑,“这个东西啊,军中可没有。柳夫人是想梳妆吗?这个可不用着急,您呀,先把伤好好养起来,再来打扮也不迟呢!”
她也是怕了,只求她别再寻死才是。
“来,我来扶您起来吃些东西?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吧,受着伤呢,可得多吃点东西才能好得快。”
案几上的食物传来阵阵清香,柳忆春早就闻到了,这会儿听她一说,才突然觉得空荡荡的胃已烧得有些灼痛。
她点了点头,卫大娘便利索地给她背后塞了一床被子,要让她靠得舒服些。毕竟,她现在根本不敢坐起来,不然会让另一处伤雪上加霜。
肚子是饿的,可是尝第一口粥的时候她就不行了。
粥不稀不稠,不冷不热,很适合大口吞咽,不是粥的问题,而是她自己的问题——
嗓子剧痛,几乎难以吞咽,吃了一口柳忆春便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这下卫大娘的脸色终于耷拉下来了,伤成这样,还吃不下东西,绝不是好的征兆啊。
“夫人可要喝些水?”
柳忆春依旧摆手。
“我想再睡一会儿。”
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她有些浑身发冷,稍微挪动一下便眼前发黑,方才那通折腾,又把她的体力耗尽了。
卫大娘担忧不已,只好先顺着她的意,让她平躺下来,安心睡去。
这么个娇滴滴的公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哦。
收拾好一切,看了眼柳忆春双目紧闭的脸,卫大娘带着吃食和药碗离开了主帐。
恰逢沈雍练兵归来。
他额上仍有薄汗,看见卫大娘端着几乎原封不动的食物和药碗出来,面上还一脸难色,立马叫住了她。
“她如何了?”
卫大娘吓了一跳,连忙蹲身行礼,“王上恕罪,柳夫人她,似乎不太吃得下东西,现已重新睡下了。”
沈雍闻言眉头紧皱,“怎么回事?”
卫大娘更加战战兢兢,“属下觉着柳夫人应当是想吃东西的,但却只吃了一口就不要了,许是身子不太爽利,属下正准备放下食物去寻范医师来瞧瞧。”
沈雍微微颔首,“去吧,快些。”
“是!”
待卫大娘离去,沈雍快步走入主帐,榻上的女子已经再次睡着了。
他走到榻边,轻轻坐下,抬手抚向她的脸颊,依然很烫。
又轻轻触摸她的指尖,从一个指节,到一根手指,从一根手指,到整个手掌,直至完全握入自己的掌中。
脸颊滚烫,手掌却冰冷。
沈雍轻轻拢了拢手掌,试图给冰冷苍白的小手传去一些温度。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快速将手撤回,偏头看向帐外来人。
范卢风无需晨练,为人又一向懒散,一大早被薅起来,人还有些懵懵的。
然而,在看到沈雍的眼神时,他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王上早啊。”
沈雍没什么表情,“过来看看她为何吃不下东西。”
范卢风上前,看了一眼便答,“这还不明显吗?脖子上这么明显的掐痕,你失忆了?”
一阵沉默,范卢风的汗毛比他先察觉到危险气息,瞬间立了起来。
气氛不对,他也只好先按下自己那点起床气。
重重叹了口气道:“颈部被外力重重挤压,咽喉自然会受到损伤,具体会表现在无法出声、难以吞咽。昨日来瞧,还以为公主其他地方重伤了,此处不至于此呢,没想到还是逃不过。”
“您将她嘴张开吧,我再来瞧瞧。”
沈雍愣了一瞬,原来,她昨晚也许并非故意忤逆他,而是根本喝不下水。
在范卢风疑惑地看向他之前,他依言张开柳忆春的下颌。
范卢风瞧着,嘴里又开始念叨,“我给她做个药丸,她在嘴里多含含,化了再轻轻咽下即可,过半日应当就可以慢慢吞咽了,再等个三五日,咽喉的损伤应该也可基本恢复。”
说着,他有些无奈地觑沈雍一眼,“这真是跟你行军以来治过最复杂的一个病人了,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娇贵的女子。”
沈雍不理会这些絮絮叨叨的废话,只冷声吩咐他,“在她康复之前,每日卯时正来为她诊脉。”
范卢风傻眼了,“这么早!”
“沈怀聿,你别忘了医者很费神的,我需要充足的睡眠时辰!”
怀聿是沈雍的字,现今除了范卢风几乎没人这么称呼他了。
他瞥范卢风一眼,并不理会他的哀嚎,“五日之内,我要她恢复到能下地。”
范卢风表情更加破裂,“五日!你还是人吗?你难道忘了自己下手有多重?”
沈雍起身,再不停留,“今日便算第一日。”随即走出了主帐。
范卢风:“......”
得,真是他欠他的。
范卢风咬咬牙,看向榻上神志不清的柳忆春,随即飞一般奔回自己的营帐,开始为柳忆春配新药。
该说不说,适当的压力使人进步,至少柳忆春到了晚间终于能吃下东西了。
沈雍回营,卫大娘便同昨晚一样退下了。
帐中只剩柳忆春和沈雍二人相顾无言。
男人身材魁梧,着有轻甲,微挑的眉,低压的眼,天然地让人不敢直视。
可柳忆春显然不是常人,她此刻虚弱地靠在床头,乌发雪肤,瞳色清浅,正一点点仔细打量沈雍。
之前都没有仔细看过这傻大个,没想到他长得还挺好看的,比好多明星都好看。
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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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天生微微上扬,轻飘飘斜眼看人时,有很强的压迫感,正如此刻。
鼻梁挺立,轮廓分明,瞳色很深,窄双眼皮,长直睫毛,直视人的时候眼睛格外深邃,让人觉得深不可测,不敢轻易冒犯。
而他嘴唇稍厚、唇色偏深,又无端给他添了些稳重踏实的感觉。
他长得也很高,柳忆春不好预估,但从她的视角看去能肯定的是,他的身材一定很棒,衣袍之下隐约可见结实的肌肉,说不定还有八块腹肌。
沈雍察觉到她视线的流转,眉头皱得更紧。
五年前匆匆一面看不出来,这个亡国公主是不是太大胆了些?
然而下一刻,他面上的所有表情都随着她一句问话破裂——
“你是谁?”
沈雍的目光紧紧攫住榻上的女人,面色如锅底一般黑。
呵,她居然敢问他是谁?
淮阳王沈雍攻入京师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昨日宫城之中无人不仓惶逃窜,而她分明也明白越朝已到穷途末路,这才举剑自刎,她会不知道他是谁?
他明白,从前不过与她在宫宴密林之中、越帝宫殿之外匆匆打了两个照面,她不记得他的脸,他也认了。
可如今,驻扎皇城之外,手下尊称“王上”之人,除了他沈雍,还能有谁?
她怎能将他无视至此!
他不悦地冷声开口:“懿春公主冰雪聪明,会不知道我是谁?”
然而,榻上的人并没有多余反应。
任他如何用目光逼视、探寻,都只从这双微恹的大眼睛中看到了认真的疑问,甚至没有嘲讽、愤恨。
昨日难道撞到她脑子了吗?
沈雍按捺下心中的不虞和不甘,耐着性子答她,“沈雍,沈怀聿。”
“哦。”
晚间用膳的时候卫大娘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不停,一个劲地劝她、逗她开心,生怕她再想不开。
于是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份,是刚被灭国的最受宠的懿春公主,也得知了他的身份,好巧不巧是打着为民请命的幌子来灭了她国的“天命所归之人”。
不仅如此,她还得知了昨天能找到的皇室成员都被杀了,甚至他们口中的“暴君”,也就是她这身体的便宜爹还被剁碎了喂狗。
这么狠,所以为什么唯独“她”活下来了呢?
当然,她现在破破烂烂地活着还是比不上一刀死了痛快就是了。
她试探地问他是谁,而他只答了自己的名字,是不是说明,他对她的情感,是更加个人的、无关国家大事的?
懿春公主的记忆她半点也没有,她也没有兴趣费劲巴拉地想办法继承身份不露出破绽,大不了就是一死嘛,正好她最想要的就是干脆利落地去死。
她现在就当是在玩。
反正周围的人对她那重视程度,不是会让她随随便便死掉的样子,既然暂时死不掉,那就随心所欲一点咯。
沈雍瞧她沉默,摸不准她如何作想。
是想起来关于他的事情了吗?想起来...曾经作为帮凶害得他家破人亡了吗?
然而,却见她下一瞬抬眼直视他,表情无辜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喜欢我?”
7. 恼羞
听清柳忆春所言,沈雍瞳孔骤缩,面上冷淡矜傲的表情快要维持不住。
柳忆春却缓缓勾出了一抹笑。
这是沈雍第一次见她笑。
一笑百媚生,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落入凡尘,如果她眼中没有明晃晃的玩味的话。
“除了喜欢我,你还恨着我?”
她怎么敢!怎么敢若无其事地问出这些问题?
她难道真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半点愧疚吗,当真是没有心!
沈雍气急,羞恼与怒火直冲大脑,俯下身去掐她脖子。
却见她唇角的笑容倏地扩大,甚至还伸长了脖子方便他掐,一副得偿所愿的表情。
他将要施力的手瞬间怔住。
强行下压怒火让他浑身颤抖,连带着掌下她细嫩的肌肤也仿佛在颤动。
不,差点又中了她的计。
她可不就是在找死吗?
气氛僵持不下,柳忆春半阖的双目缓缓睁开,她看见沈雍又恢复了矜贵淡漠的样子,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控是她的错觉。
脖颈上他的大手依然横亘着,与方才不同的是,松开了些,略带薄茧的指尖怪异又轻柔地摩挲着她的颈侧——
颈上淤青未消,被他轻轻磨蹭,又疼又痒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浑身发麻。
随着动作,他阴恻恻地开口。
“你想死个痛快,做梦。”
“既知我恨你,当然得让你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才够解恨。”
掌中之人唇角的笑容微收,卷翘的睫毛轻颤,浅淡瞳色与他对视。
眸光清冷,看不出丝毫惧怕。
倒是沈雍,扫了一眼她仍旧泛着青紫的下颌、没有血色的唇瓣后,松开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帐。
身体上的战栗消退,柳忆春心情很好地靠在床头目送他离开。
啧啧啧,叛军头子掳了亡国公主,她嗅到了一股虐恋情深、爱恨交织的味道,偏偏这人还不敢承认爱,只敢承认恨。
有意思,看来以后可以多逗逗他,这样不仅死之前的乐子有了,也许还可以一键达成死亡成就。
这可真是太好了。
人果然还是要随心所欲才能活得畅快啊,她现在的心情就极好。
那些将人驯化成乖巧螺丝钉的教条,不过是上位者为了降低管控成本的手段而已。
如果人人都如她方才那般挑衅作对,那管理起来的难度可就大多了。
可惜,她从前总是那个乖乖遵守规则的人。
......
沈军入京后,京城里的高门大族们无一不苦着脸。
城中长枪重甲的士兵一波一波地沿着街道巡逻,拿着名单挨家挨户地统计,看这些盘桓已久的富庶世家们,究竟如何抉择。
归顺,则只需交出一部分田地、粮食;反抗,则让他们尝尝沈军的威力,抄家清算一条龙拿下,皆是除了田地粮食,金银珠宝、产业铺子也都一并拿下。
当然,鲜少有人选择后者,大部分世家都懂得趋利避害,胡家也是其中之一。
胡氏家主胡峯已年逾六十,头发花白,满面沟壑,看着正一担担往外挑的粮,又想到方才给出的一叠地契,不由得重重叹口气。
终于送走了这群凶神恶煞的士兵,他在老仆的搀扶下回到肃穆幽暗的正堂,静静坐下。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中年男子步入正堂,面目与胡峯有些相似,正是他的长子胡越方。
“爹,妹妹的尸体没能找到。”
胡越方说着,拱手行礼后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不知为何,感觉他这几日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那双略微浑浊的眼睛依旧望着堂外的一小片天空一动不动,见父亲没有应声,胡越方继续说道:
“皇宫已然成了一座鬼城,尸体不分贵贱、堆叠如山,沈军近日着手将其批量清理,运往京郊的乱葬岗。不如儿子多带些人,守在乱葬岗,总能将妹妹找回来!”
胡峯那双浑浊的眼忽然泛了些水光出来,缓缓转头注视自己的长子。
“去吧,我们胡家能有今日,你妹妹在宫里不知帮衬了多少,怎么也不能让兰娘落得那等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说着,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公主也不知是否可好,若是她和兰娘一同死在宫里,黄泉路上母女也算是有个伴了。可惜,被那凶神恶煞的沈雍掳了去,也不知要遭受多大的折辱......”
胡越方见老父亲这般模样,心头也很难受。
这些年虽然父亲颇有些沉迷权术,他们之间的意见也有越来越多相左的地方,但父亲还是一如往常地看重亲缘,这一点他们始终是一样的。
于是胡越方忍不住劝道:
“爹莫要担心,公主国色天香之姿,沈贼掳了她去多半是看中了她的美貌,说不定她在沈贼那里活得好好的呢。”
“至于妹妹,容儿子再派人去寻,定会给您一个结果。”
说罢,胡越方也不管父亲作何反应,作揖缓步退了出去。
胡峯仍坐在原处,身体的苍老让他不得不靠在座椅里,略显昏暗的正堂之中,一股腐朽之气渐渐弥漫,就像那个被颠覆的王朝一样。
他心里有些忧,楚家已抛弃他们逃掉了,胡家的未来在哪里呢?
......
刘伯俭是沈军的军师,沈雍身边最大的智囊。
近日,他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清算世家得来田地,须得由他这边来归口梳理,梳理完毕后,还得推进为百姓分田地之事。
前朝越帝昏庸无能,横征暴敛,底层百姓苦不堪言,到最后几乎只能依附于各大世家,做那没有人身自由的佃农。
但沈雍意识到了这一现象带来的严重后果。佃农的户籍归属于所依附的世家豪强,而世家人才辈出,往往享有爵位隐蔽,可免于赋税徭役。
当越来越多的农民涌入世家,朝廷获得的税收就会越来越少,这也会进一步导致朝廷的瓦解。
也正因为此,沈雍攻下来的地方,无一不会重新进行土地分配,他要子民们重新获得赖以生存的土地,也要他们的产出供养他的政治集团。
收地、分地涉及的门门道道可多了,最适合交给刘伯俭这种一个心眼子当八个用的人来做。
是日,他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天的差事,双眼放空地坐在伙食营里用晚膳,想起近来愈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雍,不禁与身旁的尉迟丰闲聊。
“仲武兄啊,咱们王上最近在忙什么呢?那晚庆功宴上匆匆忙忙地走了,近几日要找他愈发地难了。”
尉迟丰想起那日被沈雍黑着脸拖进主帐的可怜公主,又联想到近日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范卢风,心里早已有了猜测,但却不好直接和刘伯俭直接八卦王上的事情。
“啊,我也不知道啊,许是有什么急事在忙吧。”
“这样啊...”刘伯俭低头随意扒两口饭,“不是我说,庆功宴之后,咱们的吃食味道变差了好多,你娘最近也在忙别的要紧事吗?”
卫大娘和尉迟丰的关系,在军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尉迟丰最初没少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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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一个大男人上战场还离不开老娘,可后来,硬是被他一场一场仗打赢下来,让军中那些“长舌妇”闭了嘴。
可刘伯俭总还是可以与他说起这些的。
尉迟丰心中憋闷,这人怎么一问一个准...
他娘,作为军中唯一的女性,当然是被派去照顾那个公主啦,不然怎么会落下伙食营的活计。
他不擅长说谎,但确实不好多说,只能含糊应道:“好像是的,子裕兄你知道,我娘要做什么事情,我可管不了的。”
看着尉迟丰眼神躲闪的样子,刘伯俭心里瞬间有了数,这厮一定知道些什么。
刘伯俭装作失望的样子,“哦,好吧。”
转头又对尉迟丰摆出一幅神秘的样子。“话说,近日啊,有一件事情在京中传遍了,不知仲武兄知道吗?”
尉迟丰果然瞬间从饭碗里将头抬起来,语气兴奋。
“什么事呀?子裕兄说来听听呗。”
嘿,他就知道,尉迟丰这人最是八卦,也最怕王上。
刘伯俭对他神秘一笑,“懿春公主容貌绝世,就连狠辣无情的王上都拜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如今正在酥香软怀里夜夜笙歌呢。”
尉迟丰面色一下就变了,“这些人惯爱胡说!咱们王上何曾是这样的人,子裕兄别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
刘伯俭笑容更盛,“哦?看来仲武兄清楚是怎么回事?”
“唉,那公主可惨了,咱们王上...”
话才说到一半,尉迟丰硬生生把剩下的憋了回去,他差点把不住嘴在背后说王上坏话,都是刘伯俭,这人蔫坏。
他不动声色地低头扒了口饭,含糊地继续说道:“咱们王上的心思,谁知道呢,不过他老人家这么多年都没有姬妾,也许这次终于开窍了吧。”
“这样啊。”
刘伯俭笑眯眯地看着猛然加快进食速度的尉迟丰,没有继续追问。
心里却有些乐呵,也许接下来能有王上的好戏看了。
为人君者,就该这样产出些轶事供大家解解乏嘛。
他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偏头问尉迟丰,“你说我一早去主帐找王上,能见到他吗?”
尉迟丰嚼嚼嚼,快速咽下食物,“什么事这么着急啊?”
刘伯俭微笑着摊摊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罢,也不管尉迟丰作何表情,卖着关子端碗离开了。
“啧,这人还是忒不厚道!”尉迟丰骂骂咧咧目送他离开。
......
刘伯俭心心念念的王上沈雍,此刻仍逮着范卢风一个人薅。
“怎么,上次问你之事可有眉目?”
范卢风一个头两个大,这几日为了完成五日内让公主能下地的命令,他可是夙兴夜寐、费尽功夫,如今这个人又来给他出难题!
“唉,上次就说了,未诊出她大脑有受损的迹象,我也不知什么原因让她记忆受损、性情大变,也许是遭逢巨变?”
范卢风在自己的桌案前忙碌着,叹了口气望向堵在他帐中的这位大佛。
“不是我说啊,你以前和她很熟吗?你知道她是何性情、又该记得哪些东西?”
沈雍抱臂而立,面色一紧。
是啊,他与她不过匆匆两面罢了,他了解她吗?她就该记得沈雍是当年镇国公府的世子、还因为她的一份上书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吗?
心里莫名有些刺痛,沈雍沉默半晌,终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范卢风看着他明显比来时更加落寞的背影,没忍住边叹气边摇头。
8. 康复
第二日一早,刘伯俭来主帐堵沈雍,破天荒地被守卫拦在了外面。
“这是何意?以往就算要等候王上,也是可以进入这一片营帐的啊。”
两个守卫都认识他,闻言只好出言解释。
“还请军师见谅,此处近来皆是如此。”
为了保证安全,军营中最大的帐篷并非主帅独享,而是专用于议事、宴饮。不久前那场庆功宴便在此处,而平日里若是想找沈雍,大部分时候也能在这里找到他。
属于主帅的住所,落座在偏北的一处平常角落。
几个与普通士兵住所类似的小帐扎在那处,形成沈雍的专属区域,每个账内陈设类似,都设有睡觉的地方。而重要的东西,只有沈雍自己知道放在何处。
平日里,这一片区域都有士兵轮流把守,此时刘伯俭遇见的便是。
不像往常一样允许外男直接进入,不用守卫们解释他也能猜到原因。
那位越朝的懿春公主,想必是被王上直接安排在自己的住处了。
啧,当真是荣宠万千,非同寻常啊。
而在刘伯俭眼中被宠上天的柳忆春,此时正皱着眉头被逼着喝药。
左边是范卢风,右边是卫大娘,二人皆眼含热切地看着她喝药,巴不得她下一秒立刻痊愈。
柳忆春的确感觉自己好了不少。
不知为何,这几日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也明显感觉到身体的机能在迅速恢复。
倒是沈雍一直没露面。
她还以为上次挑衅他之后,那些“让她生不如死的折磨”便会随之而来。
但这几日明显比之前更上心的照顾,又是全心全意给她疗伤的样子。
啧,看来他比她想象中在意自己。
见柳忆春乖乖喝下药,范卢风心里乐开了花。
他就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病患,不管喝多苦的药从不皱一下眉头——如果没有求死前科的话。
得益于良好的休息和精细的照顾,五日内让这位公主恢复到能下榻的任务,眼看着今天就能完成了!
其实柳忆春近来昏睡时间多其实并非偶然,范卢风专门在药方里加了不少安神的药材。
一来,多睡觉有利于她身体恢复;二来,杜绝她半夜醒来后想不开寻死的可能,也算是解救了负责照顾她的卫大娘。
范卢风笑眯眯地接过柳忆春喝完的药碗。
“柳夫人,今日感觉如何?”
柳忆春看着眼前的人,她对他的声音有印象,是那晚来诊治她的医师。
但他似乎只负责开药方,那晚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今日为何突然态度殷切地出现在这里。
她对他微微一笑,“好多了,今日范医师来可是有事?”
但柳忆春不知道的是,她觉得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然而范卢风却已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见过她不知道多少次了。
范卢风神色自然地搭话,“来复诊而已。闷在屋里那么久,这么好的春日,可想出去瞧瞧?”
卫大娘也适时插话,“对呀,外面花花草草都长起来了,瞧着呀,心情舒畅极了!”
又是两双期盼的眼睛盯着她。
宫墙夹道间夕阳斜照粉樱的画面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柳忆春却沉默着没有应答。
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依然笼罩在她身上,挥之不去。
像一个连备用电量都被耗得干干净净的手机,躺了这么多天,也只够让她这块黑屏手机勉强显示出充电进度1%而已。
她没有想法、也没有精力做任何事情。
柳忆春朝二人轻轻摇头,声音低哑,“我想继续休息。”
几日过去,她的伤口处颜色已慢慢加深,是在结痂了,晚间也不会再起高热,连带着唇色都红润了一些,不再苍白如纸,开始有了浅浅的粉红。
可她周身那股浓郁的颓靡之气,久久不散。
众人都看在眼里。
范卢风不好与她多嘴,卫大娘连日以来也没能撬出一星半点缘由。
二人对视一眼,又有些忧。
“那您再歇歇吧,有任何事情随时叫我啊。”
最终,卫大娘用着一贯的爽朗语气终结了话题,又熟练地扶她躺下。
范卢风瞧着,没一会儿就退了出去。
果然,一个颀长身影立在不远处。
是沈雍。
一道颇具压迫性的目光投来,范卢风叹了口气,为自己辩解。
“我早把她医到能下地了,她自己不愿意下,可怪不了我!”
沈雍不置可否。
见他不说话,范卢风又开始叨叨,“我说你啊,每天都守在外面,怎么就不进去呢?深情人设这就装起来啦?”
再向沈雍看去,发现他已皱着眉将目光落到他身后的帐子上。
范卢风叹了口气,背着药箱就要走。
“算了算了,我管不了你们这些复杂的事情,沈怀聿你记住了啊,明日!卯时!不准再拉我起床!”
说罢,范卢风也不顾沈雍的反应,快步离开了。
柳忆春脑子昏昏沉沉的,但也睡不着了,就这么躺在榻上瞧着帷幔发呆。
不一会儿,她听到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不属于麻利的卫大娘,也不属于跳脱的范卢风。
“去将西南角的那顶帐篷收拾出来。”是沈雍的声音。
“是。”卫大娘应声离开。
帐内复又只剩他们二人。
她还以为他不会再理她了,没想到他居然还上赶着往她面前凑。
一个大男人,这样婆婆妈妈的,可就没劲了。
卫大娘离开后,帐内一片沉寂。
柳忆春感觉到一股存在感极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可她完全不想理会。
半响,极轻的衣摆摩挲声响起,沈雍停在了她的榻边。
那道视线的存在感变得更强。
“不是醒着?”
柳忆春没有吱声。
静默片刻,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抱入了一个干净有力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动作,柳忆春反应不及,心脏瞬间狂跳。而她浑身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只能轻靠在他肩头,连反抗的动作都做不出。
与软塌塌的她不同,他的臂膀坚实有力,柳忆春感觉自己像是一团被紧紧圈住的烂肉。
然而这人似乎从来不懂什么叫做温柔。
下一秒,他不由分地直接将她落到地上,“轻拿轻放”知不知道啊!
柳忆春尚且虚弱,甫一落地便要往前跌去。
如能未卜先知一般,一只有力的大掌抓住她的右手臂,她终于不至于腿软得跌倒在地。
温热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物传来,柳忆春的大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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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都倚在这只手上。
“起身走走。”
不容置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柳忆春的心情很不好,忍不住和他呛声。
“你凭什么管我?”
重伤初愈,她的声音软绵绵的,话却刺人得很。
沈雍不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并不理会她不悦的质问,见她站稳,不由分地拿过架子上的衣物向她走来。
他从未帮别人穿过衣服,更别说女人,但衣服总是大差不差的,他抬起手臂,将面前略显小巧的衣物来回翻转两圈,便非常自然地往她身上套。
柳忆春很不高兴,连带着脸也很臭。
躺了那么多天,她都快忘记路怎么走了,而且身上各处的伤口还痛着,突然被人薅起来要让她走走,她只觉得对方是个神经病。
倒是沈雍,看她这幅气得冒烟却不得不配合他穿衣的样子,心情畅快不少。
又见她果然已能靠自己在地上站稳,他大发慈悲地决定明早如范卢风所愿不去吵他。
他轻轻握住她细瘦的手臂,抬起,让衣袖穿过,又为她整理衣领,最后微微俯身为她系好腰带。
真细。
弱柳扶风,说的便是这样的她。
柳忆春见他帮自己穿衣服的样子,一阵头皮发麻。
得有二十多年了吧,除了小时候,她应该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伺候过。
看不出这傻大个有这种不为人知的癖好,拿她当芭比娃娃玩?
如果还在现代,她不介意花点钱买一个打发他,只求别来打扰她。
可惜现在她只能当一个大号芭比娃娃随他摆弄。
柳忆春有些泄气地抬头看他,只见这张惯常透着上位者冷漠的脸此时眉头微皱,脸色一如既往地臭。
既然他也这么不情愿,为什么还要来折腾她?
她恨恨地别开眼,用力往他身上砸下一个拳头。
然而结果如她所料,他仍站在很近的地方岿然不动。她使尽浑身力气的一拳如隔空挥在了水面上,连半分波澜都未曾掀起。
沈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绷直的唇角微勾一下,长指在她下颌一挑,她气得冒火的脸便被迫抬起来,而他语带嘲讽。
“我允许你先恢复力气再来报复我。”
说罢,也不管她究竟是何反应,沈雍沉缓却不容拒绝地拉着她的右臂往外走去。
柳忆春被他拉得踉跄,伤口被扯得生疼,气得她连忙去掐他握住自己右臂的手掌。
可左腕上仍缠着绷带,结果依然可想而知,这般力气必然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几步走出营帐,身侧压抑的抽气声越来越明显,沈雍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他回头一望,只见她佝偻着腰,步履蹒跚,面色痛苦。
嗯?他不是放慢了脚步吗?
沈雍停下,柳忆春却早已被身下伤口撕扯的痛袭击得站不稳,直直往他怀里跌。
药香与馨香满怀。
看着怀中微蜷身子、身量只到他肩膀处的女子,沈雍皱了皱眉。
是了,太久没有与女子同处,他竟忘了女子身量与男子不同。也忘了,她某处的伤口非常影响行走。
沈雍轻叹一口气,俯身一把将怀中香软横抱起来。
却在将要回身走进营帐之时,与不远处刘伯俭震惊的双目直直对视。
这这这,是他们的王上?
9. 呛声
沈雍没管他,淡淡收回目光后,先将柳忆春送回了帐中的榻上。
她身子爽利些的时候还会同他撒气,此时疼得厉害却只是自顾自捏紧小手闭目喘息。
沈雍的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这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对于痛苦的忍耐限度总是超出他的想象。
见她躺回榻上仍微蜷着身子,他决定再看看她的伤处。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一言不发地盖回她的衣裙,柳忆春也终于将气喘匀,几乎是用气声骂他。
“......你是不是有毛病?”
这个人总是很矛盾,看不出究竟想让她生还是死,也看不出究竟想让她痛苦还是舒心。
明明她躺得好好的,偏要拉她去走走,他方才的举动的确伤到了她,又在她以为他要折磨她时将她抱了回来。
真是很奇怪一傻大个,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做的事情全都让她烦。
沈雍随意瞥她一眼,“显然现在有毛病的人是你。”
柳忆春没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
不知为何,她在他面前总是能很自然地袒露那些从来不该在乖乖女身上出现的负面情绪。
也许是因为魂穿异世,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束缚她,也许是因为她明明打算好了安静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却偏偏要把她拽回来。
总之,柳忆春对这个总是和她对着干的人态度极其恶劣。
谁让他不杀她?这都是他应该受的!
沈雍不知她心中所想,丢下一句好好休息后便走了出去。
行至这片营帐的出口,恰巧见卫大娘收拾好帐子往主帐的方向走。
“去打些清水来,为她再上一次药。”
卫大娘见他神色冷淡地吩咐一句便走,也不敢问柳忆春怎么了,行礼应了声便依言去行动。
回到帐子,见到柳忆春蜷着身子、虚捂着肚子的模样,卫大娘瞬间反应过来是要给哪上药。
不是吧?
他们王上怎么这般不懂节制!眼看着柳夫人终于好了一些,又对她下这种毒手!
同为女人,卫大娘心里愤愤,看向柳忆春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深深的怜惜。
柳忆春虽喘匀了气,小脸却依然白着,见她这幅快要落泪的样子,不由得开口唤她。
“卫大娘......”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沙哑痛苦的声音搭配着乖巧苍白的面庞,卫大娘心里更痛了几分。
她曾经可是被千娇万宠的公主啊......
男人家的打打杀杀,为何偏要女子来承担这可怕的后果呢?
要是她的女儿被人这么对待,她就算从地底下爬出来也不能放了他!
柳忆春仍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她,卫大娘不愿自己的情绪再勾起小公主的伤心,连忙敛住了将要垂泪的表情。
“柳夫人,我再帮你上一次药啊。”
......
刘伯俭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苦等了一上午的结果,是看到那样一幅画面。
他那不苟言笑、心狠手辣、自他认识起从不允许女子近身的王上,居然会动作轻柔地抱起怀中那娇弱女郎。
对视的那刹,他简直头皮发麻、浑身战栗,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才好。
可王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瞥他一眼就回去了。
他是该继续等呢,还是该识相一点下次再来呢?
唉,他堂堂军师,向来都是王上最看重的人,多少要事不是他们一起合计出来的,居然有一天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正当他立在原地,去留难定时,沈雍出来了。
“军师找我可是有事?”面色如常。
刘伯俭也很快收起了多余的情绪,躬身向他行以一礼。
“回王上,是楚家的事。”
沈雍朝他颔首,率先往大帐方向走去。
春日清晨的阳光随他们一同步入帐内,二人相对而坐。
刘伯俭适时开口:“这些日子我们将世家搜刮了个遍,楚家则按您的吩咐直接抄家。不过,等我们的人去时,楚家已几乎人去楼空,只有几个粗使下人还待在那府里,就连女眷都已离开。”
沈雍面色沉了些,刘伯俭继续说道:“想来,他们是早得了消息,携带细软先逃了。”
“至于他们逃往何处,属下派出的人昨日传回消息,应是往齐地去了。”
气氛有片刻沉滞。
刘伯俭是后来才与沈雍一同谋事的,对他的过往并不十分清楚,但能看出来自家王上和楚家所结的仇绝不会浅就是。
毕竟,王上仁心施政,上到官宦士族,下到黎民百姓,都有一套宽和的处置之法,唯独这个楚家,王上对他下密令直接抄家,人也都要捉回来由他处置。
真真是独一份。
可惜,楚家竟也留有后手,悄无声息地率先逃亡,只留了个偌大的空壳给他们。
刘伯俭小心翼翼地去瞧沈雍的面色,却见他不似他想象中那般生气。
也是,若是沉不住气,也当不了这王上了。
“无妨。”
沈雍侧脸望向透入帐内的春光,“我们早晚会荡平齐地。”
刘伯俭见他气定神闲地说出如此狂妄之语,并不觉有什么不对。王上想要的,总是能做到。
五年来,王上先是控制了洛都,后又暗中收服晋地旧部势力,直接将越朝腹地一带的领土全部控制在手中。
此后,自晋地起兵,向东行军直捣京师。
如今,京师已收入囊中,前朝皇室被颠覆,天下大半领土皆由王上掌控。
虽说齐王阵营是剩余势力中最强势的一支,但待到王上料理好后方,未必不能将其一举攻下。
刘伯俭眼含真挚的希望,“王上天命所归。”
沈雍回过头,淡淡看他一眼,“嗯,等到土地分配的事情告一段落,就开始着手百官南下之事吧。”
刘伯俭起身行礼,“属下遵命。”
心里却有些叫苦,看来忙碌的日子是停不下来喽。
先前此令虽已定下,却还未昭告出去,真正实施起来,可真免不了要费一番功夫。
“没什么事情就下去吧。”
刘伯俭心里苦,面上却分毫不显,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属下告退,不打扰您的雅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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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兴”二字愣是被他说得千回百转,想不注意都难。
说罢,他也不敢看沈雍,顶着身后鹰隼一般的视线,兔子似的溜出了大帐。
嘿嘿,相处这么多年,他自诩对王上的脾性有一定了解,如这般的打趣,王上是不会计较的。
但对他来说嘛,拔了老虎的胡须还成功跑掉,可是能让他积攒不少面对如山公文的好心情。
沈雍收回目光,不自觉顺着他的话想起柳忆春来。
那晚将她拉进的,是他平日里最常休息的那个帐子。
既然她已恢复得不必再终日卧床了,那将主帐片区西南角的那顶帐篷腾给她住,再适合不过。
可惜,今日本想让她重新适应一下行走的感觉,最好让她活动活动身子自己走去新帐篷,没想到,反而让她的伤雪上加霜了。
沈雍想着,不知不觉走回了主帐。
......
柳忆春由卫大娘服侍着重新上了次药,痛觉消退一些后,便再次陷入睡梦之中。
毕竟,沈雍心血来潮拉她起来走走,那几步也着实消耗了她不少体力。
她还是太虚了。
沈雍步入主帐时,瞧见的便是这幅睡美人的画面。
她的眉头还微蹙着,似在不满身上绵延不断的痛楚,长睫卷翘,日光透进来,轻轻在她眼侧洒下一小片阴影。
倒是面色比之昨日又看起来好了一些。
这几日,她沉睡的时间多,他不曾出现在她面前,却在她陷入无知无觉的昏睡时来瞧过她不少次。
这张精致的雪白小脸,竟也就这么纤毫毕现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清晰到,他连她藏在鬓角之下的一颗小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已派人去寻找曾经伺候她的宫人,记忆丢失?性情大变?
——总会有一个结果。
沈雍收回目光,小声向一侧的卫大娘询问,“西南角的帐子可收拾出来了?”
卫大娘躬身行礼,声音也放得很低,“回王上,收拾妥当了。”
“嗯,先将她的东西搬过去。”
“是。”
柳忆春的东西并不多,不过几套衣服、几瓶药膏。卫大娘一向手脚麻利,很快便收拾完毕,悄声退了出去。
沈雍的目光却依然落在柳忆春身上。
这个公主,瞧起来绵软无害,却又像个小刺猬,总是扎得他猝不及防。
多年前,他与公主匆匆两面,她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冷淡矜贵、不食人间烟火。他完全无法想象,那样一个仙子般的深宫佳人,会像个小辣椒似的与人呛声。
再有,她身上阴沉的腐朽之气又分明不作伪。
——到底哪个是真正的她?
不过,生气起来的她看起来才像个鲜活的、真正的人,他不喜欢她那幅冷淡的、死气沉沉的样子。
既然如此,多来惹她生生气,也算有趣。
想着,沈雍面色舒展了些,唇角勾起一抹柔和的幅度。
高大英挺的男人俯下身去,伸手将榻上双目轻阖的苍白美人连同被子一起打横抱了起来。
真轻,像一朵柔软的云。
10. 驸马
柳忆春对搬了帐篷这件事完全没有感觉。
她依然长时间地躺在床上睡觉,像是要把过去缺失的睡眠通通补回来。
说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一天的时间塞那么满,她二十四年来的人生好像根本就没有停下来过。
小时候,放学后大家都会结伴玩,但她永远被关在家里“做功课”。
有什么好做的呢?小学生的作业很少,半个小时就能全部搞定。
但她爸妈不,他们会从亲戚手里淘来没用完的课辅和高年级的课本,他们深信笨鸟先飞,只要让她足够刻苦、足够努力,未来的学业一定可以起飞。
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他们的督促下,坐在窄窄的饭桌前,埋头“做功课”。
没错,家里只有一张高度适宜的桌子,身兼饭桌、书桌、牌桌等诸多功能。那间家人留给她的最好的房间,其实连容纳一张书桌的空间都没有。
开饭前,妈妈在这张桌上摘菜,不多时,这张桌上就会摆上不算丰盛的饭菜,饭菜进肚后,这里便会摆上厚厚一摞书,彻底成为柳忆春的“战场”。
身边破旧电视机的声音很吵,窗外小朋友们的欢笑声也很吸引人,可她,只能坐在桌前“做功课”。
直到父母休息。
初中,从他们哪一届开始有50分的体育考试,偏偏她从小总被拘在家里,体育奇差无比。
她爸妈意识到了自己教育的失策,便开始在督促她做完作业后去外面跑步、练立定跳远,他们亲自监督——
50分,一分不能丢。
高中就更不必说了,没人能睡够的。
大学时,在父母的强烈建议下她报了个热门专业。
前两年,面对的是无数的小组作业、专业课,为了综测好看还要抽时间搞竞赛。
后两年,热门专业突然衰落,裁员风声大涨,就业危机从在职人士卷到了尚未“出笼”的学生,她也只能加入卷生卷死的实习战斗。
好在,最后的结果是令大家满意的,她成功进了一家还不错的大厂。
然而,高薪资是假的,无休止的加班才是真的。
柳忆春时常幻想,如果她在现实世界也能给自己开辟个洞府进去“闭关”就好了。
她闭关的话,啥也不干,就睡觉。
等她睡饱了,也许就“进阶”了......
几日过去,柳忆春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少,先前细密的疼痛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无的痒。
她很有经验,这时候不能手贱去挠,一不小心结痂的过程就得再经历一遍。
卫大娘也时常感叹,公主真是她见过最乖巧、最遵医嘱、也最不闹腾的姑娘了。
春日清晨的阳光斜斜透入帐篷,空气中有细小的飞尘旋舞。
柳忆春在一阵利落的脚步声中睁开双眼,比脑子先一步醒来的是她的鼻子。
好香。
卫大娘端着早膳掀帘而入,“柳夫人,起来吃早点啦。”
柳忆春撑坐起来,对她露出乖巧的笑容,“辛苦您了。”
“嗐,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应该的!”
卫大娘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将吃食放在桌案上后,便上前帮柳忆春穿衣。而后又端了盆水进来,洗漱用的巾帕、柳枝、漱口盐一件件帮柳忆春摆好,这才退到一边去。
柳忆春时常看着她凌波微步般的步伐目瞪口呆,仿佛施了魔法,屋子内的东西一瞬间就都到了各自该在的位置上。
拿着柳枝漱口,她心中微叹,这地方她虽然不知道属于啥朝代,但好像也不像她想象中那样落后,至少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是够的。
而且,她昨晚试探着摸了摸身下被缝住的地方,也没有像她看的那篇文章一样全部缝起来,大概两边各缝了一两针的样子,想来是为了促进她的撕裂伤快速愈合。
只是可惜,这里的衣服还是过于复杂,她总是搞不清楚哪块布应该缠在身上哪个位置,所以还得靠卫大娘帮她。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空气中仍飘散着食物的香气。
卫大娘端来的吃食很简单,一点青菜,一个鸡蛋,还有一碗不知什么粗粮熬成的粥。
也许,这个朝代还没有精米精面的加工技术,也可能是在军中一切从简了。
但是柳忆春很满足。
能吃到新鲜出炉的、纯天然的食物,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了!
天知道她过去两年工作没时间做饭吃了多少预制菜、假肉、假鸡蛋。
有时她觉得很讽刺,如果是个机器人,恐怕喝了劣等机油都会罢工,但偏偏一个活生生的人,天天吃一些没有营养的、不新鲜的预制菜,还能每天按时上班完成工作。
哈哈,从这一点来说,她觉得机器人永远不能取代人类。
柳忆春一边吃着,一边神游天外,完全没注意到桌案边站了一个人。
沈雍静静地看她进食。
明明只是些最普通的食物,向来锦衣玉食的公主竟吃得这般认真,他甚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丝...虔诚?
她的脸颊恢复了不少血色,暖阳打在她细小的绒毛上,为她这张艳冠天下的脸镶了一层金边,瞧着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神性。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也会这般主动进食。
他还以为,那日她如此决绝地寻死,被救回来后又那般生气,必然还得再折腾两番才算消停。
果然,求生是人的本能。
柳忆春沉迷于吃饭无法自拔,待到盘子都见底后才抬头呼唤卫大娘。
倒是没想到,就这么直直地撞进了沈雍专注的目光之中。
他背着光,身上穿着深色常服,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轮廓,但那双深邃的眼却在满室晨光的映照中,显得更加黑亮,像两汪深潭,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柳忆春面不改色,细白的面颊在阳光下耀眼无比,宝石般的浅茶色眼眸却盛满了不耐烦——有事吗?
她没有忘记他说恨她,要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说实话,她那晚自己寻死费了好大的力气,还失败了,被救回后,这些日子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死一次。
毕竟,被看得这么严的情况下,还绞尽脑汁去死,怎么不算个力气活呢?
她一点力气也无。
总之,最理想的还是死在别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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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脆利落,不用她自己费事。
如今,她的身体刚刚好了些,他就又出现了,柳忆春觉得应该是下一轮折磨要开始了。
她在心里盘算着,这次得找准时机,在适当的时候推自己一把,免得又让他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一直这样循环往复的话,真的很烦。
沈雍望着她古井无波的双眼,缓步无言走近。
二人视线缠绕,一直没有分开。
柳忆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来,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他一把拉起。
他的力气很大,她的胳膊被箍得生疼,但她没有出声也没有反抗。
倒是他的步子比上次放慢了不少,柳忆春跟上他也不费力。
卫大娘目送二人离开,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摇头感叹。
这两个人,真是奇怪的相处模式。
-
柳忆春被沈雍拉走,也不问要去哪里。
反正问不问都没什么差别。
一路上,两个人就这么奇怪地走着,不时有官兵对他们行礼。
“参见王上!参见柳夫人!”
柳忆春心头怪异,视线落在握住自己右手腕的那只大手上,他温热的体温正从他手心源源不断地涌到她腕上。
如果她没有想错,他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她的手腕,在这个朝代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没有关系的男女身上吧。
又要杀她,又要让她顶着他女人的名头,这是在玩什么play吗?
沈雍一偏头便看见了她若有所思的样子,这幅一点不多问、乖巧跟着他走的样子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对自己的新身份满意吗?公主。”
他将“公主”二字咬得很重,柳忆春感觉他在嘲讽自己。前朝公主又怎样?如今还不是得趋于灭国仇人身下,做他沈雍的女人。
可她并不是真的公主,对于这点,她的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
于是她偏头对上了他略带嘲讽的眼,“还行?”
脖颈上的伤已恢复如初,柳忆春的嗓音也终于变回了平常的样子,沈雍第一次听见她真正的嗓音,确如他所想那般柔和动听。
但是她这无所谓的回话吧......沈雍的嘲讽之意不禁从眼底扩到了唇角。
再开口时,他唇角分明带笑,语气却变得更冷,“也不知驸马瞧见你这幅无所谓的样子,会如何作想。”
“啊...?”
柳忆春惊大了眼,这么刺激的吗?她还有驸马?这个所谓的王上爱好人妻?
不过,公主真可怜,嫁人了还被仇人抢去折磨,那个驸马是吃白饭的?!
果然,死亡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这里太复杂了。
沈雍却没再说话,似乎并不期待她进一步的回应。
又走了几步,柳忆春没忍住好奇,朝他发问:“那驸马呢?”不会被杀了吧?
沈雍停下脚步,眯着眼垂眸看她,“难不成你还希望他来救你?”
接着,他迎着她懵懂的眼神说出淬毒的话,如果是真的公主,听了也不知会多伤心。
“别做梦了,他早撇下你自己逃了。”
11. 想尝
“哦。”
柳忆春语调平静,垂下了头,在心里默默感叹,公主真的好可怜,难怪她也很想死。
沈雍见她这幅模样,也不知脑补了什么,握住她手腕的力气加大了些,抬步继续拉着她往一个方向走。
是一座小山,山脚下目之所及都是沈军驻扎的军营。
春日里,山间姹紫嫣红,蝶飞蜂舞,鸟雀衔枝,煞是好看。
沈雍继续拉着她往内走着。
柳忆春重伤初愈,跟着他走了这么远已是累极,额头上早就布满了细密汗珠,连呼吸都急促了不少。
好累,这人要干嘛?
沈雍自是察觉到了她的疲惫,但并未因此放慢脚步,直走到半山腰才拉着她停下。
树枝繁茂,满是新绿,阳光透过缝隙,在地上洒下活泼的光影,正随微风轻轻跳动。
鼻尖一阵清新之气,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沈雍极目远眺,心情极其畅快。
他偏头看向身侧弯腰喘气的柳忆春,“不问问我带你来干什么?”
柳忆春气还未喘匀,“荒郊野岭...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方便呗。”
沈雍听着,额角不自觉跳了跳,捏起她的肩膀与她对视。
林间晃动的日光落入柳忆春略显无辜的眼眸,“?”
半晌,沈雍却只是意味不明地刺她,“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柳忆春依旧没什么多余情绪,站直了身体,“来吧,你今天想玩什么花样。”
她的视线从他身上掠过,最后定在了他腰间佩剑上,这可以拿来送她上路吧?
鬼使神差地,她上前一步,握住了剑柄,缓缓往外抽。
阳光在利刃上反射出强光,又准确无误地落在柳忆春隐含兴奋的眸子里。
她的语调突然变得很轻,带着些蛊惑。
“用剑也不错,你可以在我四肢各划几道,然后把我丢在这里,血慢慢地流干,我会痛苦地死,还说不定能吸引来野兽,撕碎我、吞下我,最后我将尸骨无存,永远消失......”
“这样够解你的恨了吗?王上。”
沈雍在看见她伸手握上剑柄时便忍不住眉心一跳,想阻止她,却又鬼使神差地想知道她想干什么。
此刻,听到她后面的话时已是狠狠皱眉。
她如何能将死亡如此轻飘飘地描绘出来?仿佛那不是在说她自己。
她嫩白的手正费力地将剑柄继续往外抽,雪白的手,乌黑的柄,毫不相配的两个东西,如今却交叠在一起。
对面的人无知无觉,这剑柄曾对她做过什么他却一清二楚。
一股异样从心底涌起。
利剑已被抽出一半,沈雍突然一言不发地抬手将它按回剑鞘,大掌覆盖着的,除了剑柄,还有她的两只手。
“回去吧。”
与来时一样,下山的路他也全程握着她的右手腕。
沈雍的步伐不自觉加快了许多,柳忆春却一声未吭,就这么默默跟他走着。
回程一路沉默,二人再无交谈。
但他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失望已经溢出来了,溢得周围的空气里全是。
第二日,柳忆春睡得正香,突然被人从床上薅了起来。
迷迷糊糊睁开眼,果然又是沈雍那张臭脸。
柳忆春最恨睡不够,怒视着他,摆出了一张更臭的脸。
卫大娘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两个当事人却毫无知觉。
不多时,沈雍便如昨日一般拉着她往外走去。
依旧是那座小山,依旧是那处半山腰。
其实也依旧是那个时间,只不过昨日柳忆春着实累着了,这才导致今早起不来罢了。
他们也不怎么说话,就静静地走着,路过的士兵无不感叹一句——
不愧是王上,携美人出游时还这么不苟言笑。
就这么过了几日,柳忆春每天除了吃、睡,就是被他拉着爬山......应该算是爬山吧?不然每天固定时间被他拉着沿着固定路线转悠,不知道的还以为NPC卡bug了呢。
再一次站在那处半山腰时,她感觉心肺全不似第一日那般灼痛,呼吸也平缓了很多。
柳忆春时常不理解这位王上的行事逻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专门来带她锻炼来了。
咻——
就在二人准备如往常一般下山时,突然传来破空声。
沈雍霎时将柳忆春护在身后,飞速拔出长剑,利落斩断了破空而来的利箭。
瞬间,蒙面刺客渐渐包围,如雨箭矢扑面而来。
居然有人行刺!
柳忆春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禁有些热血沸腾。
沈雍的身法极好,挥剑的速度也很快,愣是没让一支箭近他们的身。
刺客一行人见箭矢未能如愿杀他,立马举刀蜂拥而上。
“上!趁着没人,杀了那个狗贼!”
对方加上弓箭手约莫有十余人,兵刃相接的铮鸣立时在林间回响。
柳忆春则被沈雍紧紧护在身后,长剑挥过的剑气拂过她鬓角垂落的黑发,青丝兀自起舞。
紧紧盯着场上战局,她不合时宜地想——
这种时候,“为王上挡刀而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她有意无意地离开沈雍的保护圈,一双大眼睛紧紧盯住对面挥刀的轨迹。
沈雍御敌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流畅且力道十足,这些刺客进攻了半天都没能突破他的防御圈。
柳忆春盯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到机会,一个跨步就要拦在沈雍身前。
嗤——
是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柳忆春反而被一股大力抡得有些晕眩。
再抬眼看去,沈雍的右臂正随着挥剑的动作甩出血色弧度。
空气中一股血腥气。
他下压的眉眼匆忙瞥她一眼,很快又投入战斗。
柳忆春从那一眼中,看到了大写的失望。
“......”
眼睁睁看着机会流失,她也很不爽好吧!
然而让她更不爽的是,没一会儿周围就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当看到周围的刺客开始分心对外时,她明白——
援军来了。
来人不少,一众刺客很快被制住,连自戕的间隙都没有留给他们。
仔细检查过后,领头的尉迟丰上前向沈雍复命。
“属下参见王上!您所料不错,果然是幽州王派的人!”
沈雍声音很冷,激战后语调依旧平稳,“嗯,明日直接攻打幽州。”
“至于这些人,就地斩杀。”
“是!”
幽州位于京师以北,也是越朝最北的封地,面积不大,但离京很近。
如今的幽州王是老皇帝的同胞皇弟,也许是想复仇,也许是不愿屈于沈雍之下,连续几日沈雍带着显眼的公主大张旗鼓地独游,他们终究是在今日出手了。
大军不多时便要南下,正好趁此机会吞掉这个残留的尾巴。
尉迟丰得了命令,心潮澎湃。
当初攻破皇城时,他就曾提议,要不顺手将幽州也给端了。可沈雍说可以等他们主动上门,届时再出手,名正言顺。
没想到,一切果然如王上所料。
尉迟丰起身后,不期然与沈雍身后的却柳忆春对视一眼。
那日将她带回军营时,她一直双目半阖。没想到,蜷翘长睫的遮掩之下,竟是这样一双冷清却勾魂的眼睛,嵌在这张冷白的脸上,宛如冰冷的神女雕像被点化生灵。
尉迟丰被狠狠一击,慌乱垂眸。却见沈雍右臂竟在淌血,立马又惶恐地跪了回去。
“王上受伤了!快请范医师来瞧瞧,可别有毒!”
听到这,柳忆春猛地看向沈雍。
沈雍对此却全不在意,淡声朝尉迟丰吩咐:“明日出发之前,给我揪出内应。”
尉迟丰瞬间睁大了眼,“属下遵命!”
明日!尉迟丰头很大,应声后飞快带着人离开。
士兵退散,只留了两人远远地护着沈雍与柳忆春。
柳忆春瞥向沈雍右臂的伤口,眉头一皱,一开口却都是刺。
“你干嘛坏我好事?”
沈雍简直气笑了,他为救她而伤,她不关心他就算了,竟还反过来怪罪他。
方才士兵得了命令,已将一众刺客斩杀在地,方才还清香弥漫的林间,此刻满满都是血腥味。
可眼前娇滴滴的女子却仍是面不改色,满脸都是计划被打乱的不耐烦。
沈雍心头冷笑,掰过她的脸看向那堆歪七扭八的残骸,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公主值得一个更美的死法。”
柳忆春期待地偏头问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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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突然变得极近,二人几乎呼吸相闻,黝黑的、清浅的眸里倒映着彼此的面庞,远处的士兵纷纷将头埋得更低,不敢直视。
沈雍微不可查地僵了僵,随即直起身子拉着她往山下走。
“本王因你而伤,先回去伺候我上药。”
柳忆春:“......”
行吧,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人根本舍不得杀她,甚至也不会如他所说再折磨她。
这位王上,分明就是色厉内荏。
啧啧啧,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就算她已嫁为人妻,就算她做了让他愤恨的事情,他依旧会为了她一再让步。
不过......她要如何是好呢?
她原本只想悄无声息地来,又安安静静地离开,从她最近得来的信息来看,这公主涉及的社会关系忒复杂了些,甚至还有个驸马。
而她根本不是公主本人,不知与这位王上的前尘往事,也对驸马是何方神圣全然不知,实在没有心力应付这一摊烂事。
唉,真是讨厌,休息好了的脑子怎么又开始自动分析这些有的没的!
不过,这位王上不要她死就不要她死吧,她虽然没有什么非要活着的理由,可死亡也不是她千方百计非要达成的目的。
反正这里没有人能束缚她,她也不用担心再“对不起”谁,那就凑活过吧。
也许哪天他们发现不对劲,就把她当成女巫烧掉;也许哪天还有更触手可及的死亡机会,可以让她毫不费力地上路。
至于现在,那些什么活啊死啊,她也懒得耗费那个脑细胞去多想了。
没劲得很。
一路上,二人一言不发,未再交谈。
沈雍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主帐,正是前些日子柳忆春养伤的那里。
又是一段时日过去,内里浓重的药气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沈雍的气味。
柳忆春竟觉得有些好闻。
他一进帐便兀自脱去了外衣,染血的里衣半解,露出他筋骨匀称的右臂、深陷的锁骨与一小片饱满的胸膛。
“药箱在兵器架旁的矮柜里。”
指使起她来,倒是顺手得很。
“不用请范医师来看看?”
沈雍看她一眼,“要真有毒,我早就倒下了。”
好吧。
柳忆春依言取来,放到身前的桌案上,随即跪坐在他右侧。
视线有意无意地瞥过他裸露的身子,柳忆春不禁暗叹,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身材果然很不错。
“比之驸马如何?”
嘶,居然知道她在看他。但这个问题嘛,她不知道。
于是她很坦诚地回答,“不知道。”
对面回以一声嗤笑。
药箱里有干净纱布,柳忆春熟练地取来为他清理血迹,伤口不算长,也不深,现在已几乎止住了血,她知道该怎么做。
沈雍偏头看她,不由分开口:“你会处理伤口?”
柳忆春没有抬头,“嗯。”
这是当然,以前每次自伤,都是她自己处理的。久而久之,她甚至知道下手到哪种程度刚好可以不用缝针。
头上那道视线变沉了些,柳忆春没有理会,倒是看着他的手臂,她忽地有些头脑发昏。
肌肉流畅、血管凸起,没有丝毫赘肉,只一层薄薄的皮覆在上面,但没人会怀疑这层人皮之下的血肉是多么富有力量。
凑在他的手臂旁,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气味越来越浓了,混杂着一贯能让她强烈兴奋的血腥味。
方才她下意识控制距离,丝毫没有触碰到他的皮肤。
但此刻,似是不受控制般,细白的手宛若一截细腻的丝带一点点缠绕上粗壮的枝干。
这棵树的表皮光滑,被缠上的瞬间本能地想抽开,却又硬生生停住,枝干绷得更紧,脉搏也有些快。
柳忆春以前好奇地尝过自己血液的味道,现在盯着这截完美手臂上腥红刺目的伤口,一股冲动突然在她脑海里疯狂叫嚣——
想尝。
想尝尝,和她的血味道一样吗?
思绪漂浮着,柳忆春手上的动作渐渐放缓,转而用两只手捧着他的手臂,带着些诡异的虔诚。
她低头,越靠越近,轻柔的呼气洒在伤口处。
察觉不对,沈雍正想彻底抽手,她却已伸出粉嫩舌尖,在他伤口上快速轻舔一口。
空气瞬间凝滞。
12. 生气
“你干什么!”
沈雍被右臂绵软痛痒的触感惊得浑身一震,失态地将她一把拎起来,难得地瞳孔地震。
这种行为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妙的回忆。
柳忆春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来,一边坦然迎视他恼怒的目光,一边懒懒地舔舔唇。
也许是因为舔舐了鲜血,她的唇色红艳,仿似专门吸人精气的山野精怪。
气氛愈发焦灼。
见她不仅将他忽视了个彻底,还开始神游天外地品味,沈雍的脸色像吃了苍蝇一样臭,像甩开脏东西一样将她猛地甩开。
咚——
柳忆春顺着他的力道直愣愣地跌倒在地,竟是丝毫不在意身上尚未痊愈的伤。
明明被粗鲁对待,她却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慢吞吞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舒服点。
血的味道居然是一样的。
那方才让她上头的,应该就是他身上的那股香味了。
一个大男人,身上为什么会有香味呢?
她从来不爱买香水,可他身上的味道却想让她复刻一个,开心不开心都往身上喷一点。
柳忆春没有理会他愤怒的目光,躺够了,慢悠悠爬起来坐回原地后,非常认真地问出了她正疑惑的问题。
“你熏香了吗?你身上好香。”
她的目光不加修饰,直直地看向他裸露出来的肌肤。
沈雍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堂堂一国公主,竟罔顾自己已有驸马的事实,对他这个灭国仇人说出这样轻浮的话?
这不是他印象中冷淡如仙的懿春公主能做出来的事情。
终是受不了她直白的目光,沈雍快速将衣裳重新披好,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又冷又硬。
“滚。”
“......哦。”
柳忆春见他好像真的生气了,不禁目露失望。
慢吞吞收回目光,又慢吞吞起身,在踌躇着脚步快要出帐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回头再看了他一眼,也没忍住又舔了舔嘴唇。
他应该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额上暴跳的青筋明晃晃昭示着他的心情有多恶劣。
见好就收。
在他将更骇人的目光投向她之前,柳忆春终是放下帐帘离开了他的营帐。
四周恢复寂静,沈雍盯着尚在晃动的营帐门帘久久不语。
懿春公主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僵硬了半晌,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熟练地为自己重新处理伤口,方才被她舔舐过的地方却像是仍有暗火在烧。
很奇怪,伤处明明已经擦干净了,也包扎好了,却无端有一股燥热从右臂那处直烧向心尖。
这个人当真是,不知廉耻!
-
接下来的几日,沈雍都破天荒地没有来拉她起床爬山。
也不知是因为目的已经达到,还是那日被她吓到了。
生物钟的养成如此轻易,柳忆春早早就醒了,此刻正躺在床上盯着透入晨光的帘帐发呆。
她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早就精力满满地自然醒过。她总是对新的一天不抱有任何期待。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差不多一个月,她最初受的伤已几乎痊愈。
没想到,像块烂肉一样躺了这段时间后,往常周末恨不得长在床上的宅女,竟破天荒地有了起身活动的想法。
这么想着,她也就爬了起来。
过了这么久,她已经学会怎么穿这里的衣服了。
其实说是衣服,不如说是很多块围在不同地方的布,而且这个朝代没有内裤这种东西,她每次走路都觉得像在裸.奔。
卫大娘在帐内忙碌着,方才想上前伺候但被柳忆春制止了。
此刻,见她自己慢吞吞穿好了衣服,她在一旁展露出又欣慰又心酸的表情。
柳忆春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多半是一些感叹小公主不容易,或者是小公主成长了之类的话。
她也懒得和她多说什么。
但她今日有些无聊,这里没有她的电子奶嘴——手机,她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卫大娘闲聊。
“卫大娘,您为什么会在军营里呀?我这几天在外面见到的,全是男子。”
见她破天荒地主动与自己聊天,卫大娘脸上笑容更盛。
“柳夫人您有所不知,属下其实在伙食营当差,许是因为军中没有别的女人,所以王上才派我来照顾您的。”
柳忆春暗中咋舌,居然一个女的都没有,古代是不是还没有文艺兵这个兵种啊?
也对,这里生产力落后,交通工具还得靠最原始的牛马,女子在军中难免拖累行军速度,这样的全男团也不奇怪了。
想着,她便真心实意地夸赞卫大娘,“您真厉害,吃得了随军的苦。”
闻言,卫大娘倒是有些震惊,“公主果然见识不比常人。”毕竟,她这辈子听得最多的话,就是说她混在男人堆里,不知检点。
她略带自豪地解释,“不过嘛,属下能在这里混口饭吃,主要还是军中那群臭崽子们离不开我的手艺!”
“我呀,最擅长......”
耳旁的话渐渐变模糊,柳忆春的注意力已完全被她神采奕奕的脸庞吸引。
她瞧着不过四十多岁,是柳忆春穿越前常见的“热气腾腾”的中年人,他们和她一样,提起自己的工作时,总是神色飞扬,眉眼生动,一看便有纯粹的热爱,也很为自己自豪。
柳忆春时常想不通,老一辈人是怎么做到那么有干劲的,而她明明年纪轻轻,却把自己活成了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看着卫大娘发着光的眼睛,柳忆春突然提议,“您能不能带我去伙食营转转?”
她看得很清楚,她刚说完时卫大娘的表情下意识变得兴奋,显然是很乐意带她去的,但话在舌尖转了两圈,再开口时她却微微苦着脸。
“还是算了吧柳夫人,王上吩咐过,我最近只需照顾您的起居即可,伙食营的事情都可以放到一旁去。”
“而且,庖厨之地难免荤腥油腻、烟灰漫天,您去那种地方不合适。”
柳忆春听着,不禁腹诽,沈雍吩咐的就一定得遵守吗?她偏不。
而且,她老好奇古代是怎么做饭的了。最近的吃食她都很满意,她很想知道,这么庞大人数的饭菜,是怎么做得又好吃又够量的。
于是她对卫大娘柔柔一笑,“没事的,王上若是怪罪,有我顶着。”
说完,柳忆春干脆起身拉着卫大娘往外走。
倒是卫大娘见她这个样子有些惊讶。
这位公主看着柔柔弱弱的,周身气度却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既然主子发话了,她也没有一再拒绝的道理,想起往日里她每日施展身手的地方,还真有些想念!
想着,卫大娘也没再推脱,脚步轻快地为她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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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开开心心地离开主帐,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一道一闪而过的暗影。
木三灵巧地落入主帐,沈雍早已于案前静候。
“伺候公主的侍从,可找着活口?”
木三跪地行礼,“禀王上,昭月殿的宫人们在城破时皆已出逃,属下探到了些许线索,但将人带回还尚需时日。”
沈雍眉头轻蹙,对手下的办事进度有些不满,“那宫外公主府伺候的呢?难道一个都抓不到?”
木三有些疑惑,四年前,前朝皇帝为懿春公主和楚珣赐婚,但他对这个女儿极其宠爱,要把她留在身边直到年满二十才出宫成婚。
公主年方十九,那懿春公主府如今还是一堆木头架子,除了做粗活的人,哪有什么公主的侍从?更别说贴身伺候的了。
但他还未来得及解释,就听到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王上——”
是尉迟丰急切的声音。
能让他如此着急的,想必是要紧的事情。
沈雍与木三对视一眼,语气沉沉地为这次会面画下句点,“继续找!”
“是。”
木三一向不轻易出现在沈雍的臣属面前,一阵轻风掠过,主帐便只剩沈雍一人。
尉迟丰仍如往常一样直奔沈雍营帐,完全忘了如今在外围就有守卫把守一事,直到被拦下才想起来要请他们去通禀。
然而不待他开口,沈雍已经从主帐走了出来。
“何事?”
守卫们听见沈雍的声音,连忙回身行礼,将尉迟丰放行。
尉迟丰进帐时,沈雍已端坐于桌案之后,像一座稳固的山。
“启禀王上,幽州王的内应已被揪出,不过...”
他有些焦急,在停顿的间隙看了眼沈雍,见他依旧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便继续说了下去,天塌下来还有王上顶着呢。
“不过,我军中除了幽州王的内应,还有其他心思不纯的人,属下尚未打草惊蛇,还望王上裁决!”
沈雍听完他的禀告,坐姿分毫未变,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几息之后淡淡应道:
“今日集军于校场,把那个内应绑了,鞭死后,再暴尸三日。”
“至于其他可疑之人,你做得对,先别动他们,暗中留意便可,这样的棋子,我们也得物尽其用才行。”
得了准确的指令,尉迟丰心里一下子安定不少,也发觉方才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再抬眼时,看向沈雍的目光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冷静。
“王上英明,属下这就照办!”
沈雍微微颔首,尉迟丰快步离开。
桌案之后,沈雍渐渐放松了紧皱的眉头,身子也卸力靠向一侧,右臂则随意地搭在桌案上。
丝丝痛意从伤处传来,他才松开的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
倒不是他沈雍受不了这一点痛,而是又想起了那日发生在这里荒唐的一幕。
她的舌尖柔软,舔在伤处又痛又痒,明明他早已勒令自己忘记那诡异的触感,却总是在公务间隙被不听话的大脑再次背叛。
今日没有去烦她,她会在做什么呢?
正想着,远远传来一阵喧哗。
走出帐外,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晒着,值守的侍卫仍未换班。
“怎么回事?”
守卫立刻行礼,恭谨回答:“王上息怒,说是伙食营那边出了些岔子。”
13. 惩罚
当柳忆春被沈雍拎着后颈的衣领揪回主帐时,依然非常气闷。
怎么就把人“厨房”给烧了呢?
她明明动作得非常谨慎啊!
从来!她从来没有在哪一件事情上做得这么差过,从来!
不行,她就不信了。
她总有一天要征服厨房!
一瓶药膏朝她飞来,柳忆春下意识接住。
“自己上药。”
按下心中的波涛汹涌,她闷闷地答:“哦。”
慢吞吞走到桌案边,毫不客气地在沈雍惯常爱坐的位置落座,撩开两边参差不齐、湿漉漉的衣袖,柳忆春开始涂药。
——方才她这个始作俑者离案发现场最近,衣袖被烧了些不说,手臂还被溅了些热油。
她还没来得及呼痛,就眼睁睁看着火苗顺着一路漏下来的油直接将木柴全部引燃,再然后,堆放食材的简易木架也遭了殃......
想起还在伙食营善后的卫大娘,柳忆春心里很过意不去。
她最讨厌的就是麻烦别人了。
本想留下来帮忙,结果却被眼前这人一把拎走,还嘲讽她说:“再帮下去,整个军营都要被你给烧了。”
想着,柳忆春掀起眼帘,悄悄瞪沈雍一眼。
不料,竟直接撞进了他似笑非笑的黑眸之中。
沈雍并不心疼那些食材,整个军营少吃一顿新鲜饭也不算什么大事。他只有些感叹,眼前这团小小的身影可真会给他制造“惊喜”。
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怎么会想到要去下厨的?
不过最好笑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她惨败之后的表情。
不敢置信、不知所措,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也破天荒地带上了慌张和歉意。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生动的、带着活人气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
不可谓不难得。
见她瞪来,沈雍稍稍板起些脸,“说说吧,我这伙食营如何惹你了,今日竟劳您屈尊降贵过去烧了它?”
“我没!”
柳忆春有些生气,但她一向不习惯承认自己的失败。做不好的东西她只会在私下重复练习一百遍、一千遍,直到达标,就像以前准备考试一样。
她决不允许自己失败。
“我哪知道它怎么就烧起来了......”
不想和他掰扯,柳忆春涂好药膏就要走,沈雍却一手按住她的脑袋让她坐下。
按头这种屈辱的动作,柳忆春深吸一口气,没忍住眼里飞刀,“干什么?”
“烧了伙食营,这就想走?”
“烂命一条,你看着办。”
他似是轻笑了一声,捏起她的下巴,轻轻抚平她轻皱的眉头。
下一秒,又将黑乎乎的指尖展示在她眼前,“死人可一点用都没有,明日起,你每日去后山捡够一捆柴和一篮子野菜吧。”
柳忆春觉得这不算什么,她犯了错误自该补救,但她总是忍不住和沈雍呛声。
“我凭什么听你的?”
她的样子活像一只犯了错误后不仅死不悔改、还冲他呲牙的狸奴,沈雍笑了。
他像拎起小猫后脖颈一样将柳忆春从他的宝座拎起,而后大掌一推,她便不由自主不情不愿地顺着力道行至帐门处。
柳忆春回头一看,方才她瘫坐的地方已变成了他。
沈雍懒散支颐,头也未抬,“怎么?还要我送你?”
“哼!”
柳忆春狠狠转回脑袋,用力迈着步子很快走远。
门帘在原地来回晃动,很久才缓缓归于平静。
沈雍坐在原地轻轻摇了摇头,她的身体果真已恢复如初了。
-
柳忆春回到住处先打水洗了个脸,又端详了一下手臂的伤。
红了一小片,没有起水泡,还好。
一个人待着无聊,她还是想去伙食营帮忙善后,却正巧看见卫大娘脚步轻快地端着食物回来。
柳忆春快步上前去接,卫大娘却轻轻闪开。
她以为她还在生气,顿时低了语气,“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一同行至桌案前,她眼巴巴地望着她。
卫大娘却无所谓地挥手。
“嗐!夫人真是折煞属下了。您别往心里去,这不是什么事儿!”
柳忆春仔细观察她,此刻她虽累得满头是汗,却是神采奕奕的,与这些日子陪在她身边时眼袋半拉、走路发飘的无精打采模样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想起她提到伙食营的伙计时两眼发光的样子,柳忆春忽然明白过来,卫大娘喜欢的是伙食营的工作,而非天天守着她这个低精力废人。
是她打乱了卫大娘平静的生活。
“愣着干嘛呀?赶紧坐下吃呀。”
卫大娘似是知道她别扭着,大着胆子上前轻轻推她落座。
柳忆春顺着她的力道坐下后,忽然扬起剪水秋眸与她对视。
“您想回伙食营做活吗?”
直视这双冰雪般干净透亮的双眼,卫大娘有些怔愣。
其实她这个人粗手粗脚惯了,哪做得了伺候贵人这种活,这些日子她都是千般小心才没出什么大岔子,简直比以往急行军还累。
说不怀念以往那些简简单单的日子,是假的。
卫大娘不擅长掩饰情绪,下意识就想应是,话都到嘴边了才反应过来,随即连忙改口。
“我呀,待哪里都一样的,柳夫人可是嫌弃我粗手粗脚的了?”
柳忆春将她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里已打定主意。
-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柳忆春就被床头两声突然的敲击震醒。
“怎么了吗...?”
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声音慵懒含糊。
幽暗中传来一声嗤笑。
咦?卫大娘从来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起来,该干活了。”
啧,果然是那个讨人厌的沈雍。
柳忆春没搭理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然而还不等她重新捂好被子,就突然被他抓着手腕从被窝里直接拎了起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依旧没睁眼,整一个消极抵抗的状态,松松垮垮将全身的重量都吊在被抓起的手腕上,身子则顺着重力半赖在床上。
沈雍不再惯着她,略一施力便将她直接拉下床榻,柳忆春踉跄好几步才站稳。
随即,他抓起一旁架子上的衣物便兜头向她甩来。
柳忆春清醒了些,扒下头上的衣物,头发乱得像鸡窝。
她抱着衣服没动,眼睛里满是不悦,开口便是阴阳怪气。
“大晚上的,您这是梦游到我这里了?”
“嗯,月黑风高正好去偷菜。”
“......”
柳忆春有些无语,却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摘野菜,需要起这么早?”
晨色清楚地映出柳忆春眼中的怀疑,瞧起来甚是可爱。
沈雍伸手轻拍她的脸颊。
“对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主来说,再早也不为过。”
柳忆春气急,一把拂开他的手,气呼呼地穿衣服。
肩头后背裸露着,她也不避讳,没一会儿就穿戴整齐。
披散的长发则随意编了个侧麻花辫。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很熟练了。
“走吧!”
柳忆春视死如归地往帐外走去。
倒是沈雍看着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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幅利落的样子有些惊奇。
他还以为,以她的嗜睡程度,这么早被他吵起来,怎么也得再痛苦一些才对。没想到,还挺听话?
卫大娘一向起得很早,屈膝行礼后,目送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渐渐走入晨光,没忍住偷偷笑了出来。
还是去的那片后山,但是走的另一条路线。
柳忆春不合时宜地想,要是再遇到刺客就好玩了。
来时,沈雍不知从哪变出了个背篓和菜篮子。此刻,菜篮子放在背篓里,背篓背在柳忆春背上,而沈雍,一身轻松地走在前面带路。
带路就罢了,柳忆春无话可说,但他偏偏仗着自己体格优越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而负重攀登的柳忆春一旦稍稍落后,就会被他提留着跟紧。
到最后,他握住她手腕的手直接黏在了上面,再也没有分开过。
而柳忆春无法,大半身子的重量再一次吊在了右腕上,气喘吁吁,几乎是被他拖着在走。
捡柴摘野菜的惩罚是假,拖着她空腹拉练的惩罚才是真吧?
她的体育一向很差,八百米跑到四百米喉间就会泛起熟悉的铁锈味,就像现在一样。
终于,她的身体罢工——完全变成了被他拖着走。
沈雍终于停下。
不同于她,他的呼吸依旧平稳,正面色淡淡地俯视着她。
“你太弱了。”
明晃晃的嘲讽从头顶落下,柳忆春甚至没有功夫回击他,瘫坐在地大口喘气,像个破败的风箱。
好一会儿,她才抬起潮红的脸蛋,尽量稳住声音说:
“累死我,这个想法很好,可惜,我的身体不听使唤,这个死法可能达不成了......”
沈雍不说话了,朝山外望去。
远处的朝阳渐渐破开云层,丝丝缕缕的阳光洒向大地,也落到了沈雍的眉眼之上。
柳忆春的气息渐渐平复,不由自主朝日出的方向看去,红润的脸颊瞬间镀上一层柔光。
别说,还挺美的。
笼罩着世界的黑色轻纱被刺破,接着一点点在阳光之下消融。绵延的军营、奔涌的河水、往校场汇集的士兵,纷纷映入眼帘。
柳忆春忽然觉得,世界真大。
但她没有忘记正事,撑着膝盖站起来,一边随意拍去身上的灰一边问:
“哪种野菜能吃?”
沈雍也偏头看她,二人眼里正闪动着同一片朝阳的光。
无视她毫无优雅之意的动作,他率先往远处走去,“走吧,我教你。”
说要摘野菜、捡柴,柳忆春就真的很认真在做。
公主的手细嫩修长,完全不是拿来干活用的。
但柳忆春认真做起事情来,偏偏又是沉浸其中、忘乎所以的状态。
到最后,她的眼里只有散落的树枝、指定的野菜,见着树枝就往背篓里丢,见着野菜就拔起来往菜篮子里放。
一同而来的沈雍,忘了;频繁蹲起的劳累,没感觉;就连不小心被树枝叶片划伤了手,也全无察觉。
沈雍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原本摘菜捡柴的事情只是他随口一说,不过想看她出丑、看她认输而已。
没想到,娇生惯养的公主做这种粗活竟也慢慢像模像样起来。
可是......
她对无意间毁掉士兵们一顿饭都在意至此,心甘情愿地忍受睡眠不足、身体劳累来做这种粗活去弥补,那他呢?
她对沈家做的事情可过分多了,为何却半点愧疚都无?
不甘强烈翻涌,从心口溢到指尖,又从胸口涌到喉间,直叫人指尖发麻、舌根泛酸。
沈雍上前制住她的动作,一字一字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你还记得,五年前是如何指认沈家谋逆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