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政敌逢场作戏(双重生)》
1. 第 1 章
暮春三更,惊雷劈开长京的夜。
长公主府邸内,沈栀禾从锦衾中惊坐而起,冷汗浸透中衣。少女神情慌张,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动。“不要!”
“殿下?”守夜的疏月挑帘进来,琉璃宫灯映得她双丫髻上珠花轻颤,“可是魇着了?”
看着为她挡刀后又死而复生出现在她身边的侍女,沈栀禾不可思议的唤出了声:“疏月?”
对方温柔应声,还从袖口掏出手帕帮她细细擦拭脸上的汗滴。“奴婢明日就去吩咐小厨房为殿下煮副安神汤压惊。”
沈栀禾听着她的话,看着周遭,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为了应证自己的想法,她拽着疏月的袖口,哑声问年号。
疏月看着沈栀禾这幅魔怔了的样子,有点担心,却还是如实回答。“殿下,现今是景丌元年。”
闻言,沈栀禾死死的盯着菱花窗外翻涌的乌云,指甲掐进掌心。真实的痛感让她确信,她真的重生回到了三年前。
当初段家发动政变,欲图夺取皇位,改朝换代。
她没办法只得答应与藩属国合作。
起初除权臣,平叛乱,哪知他国贼心不死,竟然囚禁了她和皇帝。
蒙古铁骑踏破城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到之处一片哀嚎。
红粉泣泪,白头顿足,生灵涂炭。
她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最后只能以死谢罪。
沈栀禾望着铜镜里映出的容颜,指尖缓慢拂过脖颈——少女肤如凝脂,前世她自刎留下的狰狞伤痕早已消失不见。
但那阿鼻地狱般的惨像却是历历在目,深刻在她脑海中。
沈栀禾咬了咬牙,隔着镜像与自己对视,心中暗下决心:既然老天垂怜,许她新生来赎清前世罪恶,那这江山要护,大仇要报,那些乱臣贼子更是死不足惜!
思及此,她毫无睡意,眼中全是对如今步步为营的算计。
沈栀禾赤足踩在波斯绒毯上,朝案几走去,又挥手示意疏月准备研墨。“三日后春闱放榜,本宫要荐一人入御史台。我修书一封你即刻派人送去中丞府。”
“是。”疏月不明白她家公主为何一梦惊醒后就如此急切,还插手干预朝政,但秉着身份地位并未多言。
朱笔悬在宣纸上方,墨迹泅开一点殷红。沈栀禾落笔写下“裴时逾”这几个字,笔锋凌厉如刀。
这人是她前世的政敌,出身寒门又连中三元,骨子里清高孤傲,对以权谋私的王公贵族十分不屑,大权在握后又与维护世家的她处处作对。
他巧舌如簧,沈栀禾经常被他气的头晕。因其得皇帝青睐,她也没有本事去谋杀朝廷重臣。
前世种种在眼前走马灯般流转,沈栀禾也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他为官一任造福几方百姓的事迹。
裴时逾满腹经纶又擅纵横捭阖的权谋之术,行事清廉秉正,官至三公却还对当年恩师执礼甚恭。
正因如此,沈栀禾才想快人一步拉拢他为自己做事。
毕竟朝堂权谋贵在敌现于明堂,我隐于幽帷,她想扶持裴时逾,让他作她手中最锋利的刀刃。
只是她没想到,一觉醒来后,比御史中丞的回信更先来的是她皇兄设下的鸿门宴。
彼时晨光熹微,侍女疏月跪坐在青玉簟上,用热水淋过天青色的杯盏,为她家公主泡茶。
而沈栀禾倚着雕花窗棂,目光沉沉的落在庭院里的红梅上,那琼枝斜逸处迸出点点朱砂,风过时冷香沁骨。
她正专心致志欣赏美景,放松心神时就被外头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侍女竹月附在她身畔轻语,说宫里派人送来了名贵药材。
“那领头的太监还说陛下已在未央宫备下家宴,请殿下一同用膳。”
当今高坐帝位的是她同父异母的皇兄,他母族势弱,从小就被养在宫外,沈栀禾和他并不亲近。
前世他因为先帝遗诏屡屡猜忌她藏匿皇家暗卫,包藏祸心。多次置她于陷境,不仅逼她跳下悬崖,还害她缠绵病榻。
可偏偏先帝长情念旧,自她母后病逝起就不再纳妃,子嗣寥寥无几。
为了博一个贤名,他在人前又总是装作一幅温和兄长的模样。
今日这场宴席怕也是想哄她放下戒备方便暗下杀手罢了。
沈栀禾抬手抚着云鬓,倏然一笑。“知道了,你去同那位公公回话,本宫会去赴约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父皇留给她的筹码可不是让她任凭被人揉捏的。
*
朱红宫墙浸染着阳光,九重檐角挑破青空。御前侍卫早已带刀把守矗立在神武门前,宫道上也有婢女太监在来回洒扫。
不远处的未央宫内却是歌舞升平,飞檐上的银铃伴着风声沙沙作响。
沈栀禾朝端坐明堂上的帝后微微俯身行礼,发髻上簪的流苏都未摇动一分,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差错。“臣妹请陛下娘娘金安。”
沈知修身着蜀锦制成的龙袍,头戴高冠,清朗隽逸,双眸幽深叫人琢磨不透。
他抬手示意,让身边的太监亲自扶她起身。“寻常家宴而已,皇妹不必如此。”
一旁的段成姻也是笑语盈盈的说着场面话。“听说阿栀前些日子在游玩时不甚落水,感染了风寒,身子可还有大碍?”
“多谢娘娘关心,太医说修养几日便能痊愈。”沈栀禾面上唇角轻浅,语调温柔。
她这个皇嫂出身名门望族,才貌双绝。前世仗着家族势力在后宫一手遮天,诞下嫡子后更是风头无两,架空皇帝,与外戚里应外合把控朝政,远不如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和善无害。
兄妹两人客套了几句才进入了正题。年轻俊美的帝王摩挲着白玉瓷杯,端的是一幅平易近人的架子将她的婚事缓缓道来。
“父皇生前为皇妹和宋尚书长子定下了婚约,只是因国丧耽搁了。如今大局已定,皇妹可选好了什么日子出嫁?朕也好让礼部开始着手操办。”
刑部尚书长子宋祈桓,出身显赫,和她青梅竹马。她前世站队世家,选择从命完婚,因坠落悬崖而重病不起之时,一直都是宋祈桓在照顾她。
那会她身体虚弱,无暇顾及朝中局势,等听到段太尉挟天子以令诸侯时才走而挺险求助他国。
现在细细想来,她都不知道宋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沈栀禾望着宫墙上盘踞的金龙,忽然想起幼时父皇教她下棋时说,这世上最险的局,不在十九道纵横间,而在朱墙黛瓦中。
思及此,她从座位中起身朝他行礼,语气故作悲伤。“父皇才故去不久,臣妹想为他守孝一年以寄哀思,求皇兄成全。”
“皇妹孝心可嘉,是朕考虑不周了。”沈知修看起来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温和的朝她点头以示许可。
等到酒过三巡后,段成姻突然挥手将宴席上弹奏乐曲的人撤了出去,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一批舞娘。
这群女子身着绯红霓裳,头戴雀翎,赤足踩在金砖上,跟着鼓声节点不停跃动。个个身姿曼妙,婀娜多姿。
沈栀禾看着这场惊艳的胡璇舞,眼中也不免露出几分赞赏。就在她垂眸欣赏放松心神时,那领舞的女子却突然掉转身子,拔下头上发钗朝她刺来。
!
她瞳孔瞬间睁大,反应过来后急忙侧身躲避,匆忙之间酒水都被她的动作弄洒了一地。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保护公主!”沈知修望着这场闹剧,连忙使唤侍卫将那闹事之人拿下。
疏月见状,也匆匆忙忙上前将她扶起,低着头检查伤势。沈栀禾抬眸望着帝后两人,眼神意味不明。
她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按理来说他皇兄不会蠢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她,那今日之事又用意何在?
她整理着裙摆,冷眼瞧着他皇兄做戏。直到那舞女被带下去前她才开口。“皇兄不如将她交于臣妹审问,毕竟我也想知道是什么深仇大恨能让她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来刺杀公主。”
段成姻打着圆场,朝她莞尔一笑。“今日之事让阿栀受惊了,是本宫办事不力让她混了进来。皇嫂审她来给你个交代,阿栀不愿意给本宫这个机会么?”
“既如此,那臣妹就静候佳音了。”她也扯出一抹假笑,陪她演这妯娌和睦的假象。
“朕瞧着临仪你身边都没个武功高强的人伺候,要是再遇险,你这侍女都自身难保,何谈救你。”
沈知修缓慢转动着手上扳指,朝身后使眼色示意一配刀女子上前。“这是朕命太尉张罗训练的女将,武功高强又习过八雅,近身保护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闻言,沈栀禾这才看懂他们的用意,拐了个大弯竟然是想要在她身边安插细作。
她知道她皇兄对暗卫垂涎已久,眼线的存在多半也是想找到她掌权暗卫的线索,而后公开利用朝臣声势逼她放权,不废吹灰之力就能如愿,打的一手的如意算盘。
偏偏前世的她看在帝后两人温和面善的做派上,真的会同意重用这位细作。
“皇兄此举倒是让臣妹受宠若惊了。”
“你是朕唯一的妹妹,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朕自然要担起兄长的责任为你多打算几分。”
说这话时,沈知修眉眼间的厉色都散开了,微醺间带着淡淡柔情,看起来真的很像寻常百姓家爱为小辈操心的兄长。
“阿栀谢皇兄厚爱。”
她使了眼色,身后的疏月连忙将那名女将带了下去。他既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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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监视她,那她就将计就计好了。所幸长公主府邸金银珠宝数不胜数,养一个闲人绰绰有余。
除去这段帝后自导自演的插曲外,这顿宴席进行的还算顺利,用膳完毕后她就匆匆行礼退出了大殿,乘坐轿撵回府。
只是长京气候多变,春季多雨。马车刚走到朱雀大街时,空中已然落下了雨滴,砸在车蓬顶上发出扑簌簌的声音。
沈栀禾抬手掀开帘子,看见驱车的四匹红鬃马都被雨淋湿了毛发,扭头吩咐道:“疏月,先去醉仙楼避避雨。”
“是。”
醉仙楼是长京有名的一掷千金之地,权贵纨绔都爱在这里寻欢作乐。
雨落青石溅起细碎水珠,门口的两株金钱松被打的摇摇欲坠。
沈栀禾由疏月伸手扶下马车,提着裙摆往厢房走去。
少女坐在窗边听雨,不经意间往下一瞥却看见一青年执伞在大街上徘徊。
沈栀禾死死的盯着那人的身影,只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熟悉感漫上心头。
朱雀长街的雨帘里,青年伞骨折了三根,青竹伞面斜斜垂落,露出伞下清绝眉眼,水珠顺着清风滴落在他肩头,浸湿了挼蓝长袍。
沈栀禾在看见那个人是裴时逾的瞬间瞳孔微缩,随即挥手让疏月去将他请上来。
青花缠枝炉上点着冉冉檀香增添雅致,少女端坐于屏风后面,隔着距离打量着他。
春寒料峭,青年身着布衣,比前世青衫长袍时更为落魄。
他身姿修长削瘦,眉眼清冷,哪怕皮肤被冻的通红神色也依然宁和淡漠,长睫垂下淡淡阴翳,只看了她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草民裴时逾见过临仪长公主,跪请殿下金安。”他俯身行礼,嗓音沙哑但是低醇好听。
沈栀禾示意他落座,又抬手让疏月给他上茶。“这是朝贡呈上来的雪顶含翠,裴公子觉得味道怎么样?”
“殿下所喜之物自然是极好的。”裴时逾在她五步外站定,并未落座。
他这样拘谨,沈栀禾也不恼,语气不急不缓:“醉仙楼三日前有人用你们这批贡生寻乐,赌的是谁能成为状元。”
闻言,裴时逾神色微皱,这些纨绔子弟倒也真是不学无术,寒门书生扬名立万的科举大事都能成为他们眼中的乐子。“殿下想说什么?”
“本公主压的是你。”
他漆黑深邃的眸子沉甸甸的看向屏风后面的她,意味不明。“贡院考生数以百计,殿下为何单单选了我。”
少女莹白指节轻叩檀木案几:“你要是连状元都拿不下,进御史台该如何服众?!”
裴时逾瞬间紧绷,眼神都变了,面上却还是装的有模有样。“殿下说笑了,草民不过一寒门举子,哪敢肖想三公之位。”
随着一声嗤笑,屏风后面的少女倾身而起,走到他面前,发间步摇泠泠作响。“装什么糊涂。”
沈栀禾眉眼清艳,远山眉不画而黛,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本该妩媚,却被眸中泠泠的冷光压得矜贵非常。“你们文人考取功名,所求不就是封侯拜相?只不过你比他们野心更甚罢了。”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双眸微沉。“这醉仙楼前后都是殿下的随从,公主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
“行啊,”她慢条斯理的把玩着手中茶杯。“本宫想与你做个交易,我助你平步青云,入主御史台。而你在朝堂上成为本宫的耳目,听我差遣。”
裴时逾静静听完她说的话,突然弯了弯嘴角,一声闷笑溢出胸膛,笑声不大,却带着明显的嘲弄。“先帝故去,如今掌权的是你名义上的皇兄,公主连枕边风都吹不了,谈何帮我?”
“更何况殿下金枝玉叶,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何苦插手朝政,玩弄权术。莫非也要效仿前朝太平公主之辈,结党营私,祸乱朝纲?”
他双眸漆黑深邃,浓密睫羽遮住眼底情绪,意味深长道:“您就不怕草民将今日之种种上报陛下吗?”
面对裴时逾的出言威胁,沈栀禾却莫名觉得有意思,不怒反笑。
前世两人就经常因为政见不合而互相指责对方,他言辞犀利丝毫不顾忌她长公主的面子。惹的少女心中不快时她甚至会暗戳戳利用手中权势给他使绊子,故意叫他栽跟头。
但裴时逾铮铮铁骨,哪怕被人蓄意磋磨却也从来没有向她低头服软过。
如今情景再现,沈栀禾一边敬佩他的文臣傲气,一边又被激起了胜负欲,心中不断叫嚣着将他弯折的渴望。
她笑着开口,眼里带着明晃晃的势在必得:“你现在不过是一小小举子,近身天子的机会都没有,你又如何在我那日理万机的皇兄面前去申冤?”
“再者,你在背后捅本宫一刀,来日就不怕我报复于你么?”
2. 第 2 章
晨雾未散时,青砖墙上的铜钉已泛着冷光。
裴时逾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就是朱漆照壁,那檐角风铃还在料峭东风里叮当乱撞。
隔壁也陆陆续续有人起身,他们洗漱完毕就会裹着洗得发白的灰鼠皮袄在院里读书。
听着琅琅书声,裴时逾心中感慨万千。
他平生从不信什么因果轮回,只是现今的状况却在一遍遍的告诉他——他重生了,还回到了他备考的那段时日。
而他花了好几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前世他连中三元,得皇帝青睐,从小小翰林提拔至御史大夫。平步青云后,他立志要为天下寒门学子谋出路,于是大兴改革,和站在世家身后的临仪长公主沈栀禾势同水火。
那会朝堂形势错综复杂,前有段太尉挟天子以令诸侯,后有长公主通敌叛国意图谋反。
大军兵临城下之时,王公贵族纷纷整装待发以侍新主。
唯有他固守文臣风骨,抵死不降,奉皇帝之命率军驻扎郊外,与蒙古决一死战。
青衣木履,瘦骨如山,他是大邺的最后一道屏障。
三千禁军对仗五万铁骑,其结果可见一斑。
神机妙算如他,也没料到自己被利箭刺死后会回到三年前,无权无势之时还能被沈栀禾看中,要与他约谈合作。
裴时逾前世听的最多的就是先帝在时对她很是看重,不仅为其破例建行宫赐食邑,朝贡之时还特许她出面接待使臣。
若非女子之身,她本该是先帝最中意的大统人选。
因为这点,皇帝对她很是忌惮,裴时逾也经常在他的授意下时不时弹劾宋家,敲打沈栀禾。
前世他与她私交甚少,仅有的照面都是在皇帝寿辰的宴席上。她总是病怏怏的样子,朝堂政事也多是宋家在替她操办。唯独同他国里应外合之时是她亲自书写的诏谕。
那蒙古铁骑借她的令牌大开城门,屠杀朝廷重臣,血洗朝堂。
他一直都觉得这位长公主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无视家国大义,弃百姓安危于不顾。
所以哪怕重来后,他也没有接受沈栀禾昨日递来的橄榄枝。
裴时逾轻轻摩挲着茶杯,目光沉沉的落在长公主送他的荷包上。
那个用金丝勾勒的荷包就静静的躺在草甸上,鼓鼓囊囊的,看起来便份量很足。
他无心关注钱财,只觉得奇怪,他都当众拂了她的面子,这位长公主不仅不生气,还赠银以解他的愁苦。
行事作风与前世两人争锋相对时截然不同。
思及此,他还是决定再观察她一番。若沈栀禾本性不坏,那他便让旁人加以引导,也许日后她就不会做出通敌叛国的勾当。
*
三月初,长京郊外春光和煦,积雪消融。青峦在远处晕成黛色,晨雾还恋着山尖不肯散去。
沈栀禾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往外瞧去时还能看见山腰处盘旋着几只白鹭。
宋祈桓念着如今春和景明,约她今日出城踏青。
宋家财大气粗,郊外的院落都气派非凡。十几个穿着鹅黄色霓裳的侍女捧着点心鱼贯而入,旁边还有小厮在照看铜炉里的冉冉檀香。
侍卫勒马驻足时,他早早就停在府邸前,一边伸手扶她下车,一边拨开横斜的野蔷薇。“殿下当心刺藤。”
青年眉目温和内敛,俊朗如玉,玉冠束起鸦青发,衣带当风而立,一袭月白色长袍更显矜雅清贵,看见她时眼里都有了笑意。
“你怎么会突然约我出来?”
她与宋祈桓青梅竹马,只是本朝律令,驸马不得入仕。她父皇宠爱她才早早定下婚约,变相断送了宋祈桓的前程。
前世她因这点对他多有愧疚,成婚后也是尽力为宋家谋利。
他待她极好,不仅亲自为她洗手作羹汤,病重时还衣不解带的照顾她。
少小无猜,举案齐眉,他们是旁人眼中的鸳鸯佳侣,只是沈栀禾总感觉两人相处时少了些什么。
“我听父亲说你昨夜去宫里参宴了,想着你的风寒应该好了许多,便想来给你送个礼物。”他扭头示意,立在一旁的小厮便递了个金丝楠木的盒子上来。
宋祈桓将其打开,里面放着一枚玉佩。它整体晶莹剔透,拿起来观赏把玩时都能被日光穿透,价值不菲。
“它下方坠的平安结是我特地去法源寺求的,玉佩也找了大师作法开光,希望它能保佑殿下顺遂。”
法源寺是大邺有名的佛家圣地,传言能许人心想事成,因而日日香火不断。问题是它远在青州,离长京甚远,哪怕快马加鞭也需一日之久。
“谢谢祈桓哥,那天坠入湖中不过是意外,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宋祈桓也知晓她身份特殊,长公主华贵又不握实权,那帝王还对她心有芥蒂,遭人暗算是常有的事。
“嗯,你以后行事要多加小心。”他从盒中取下玉佩想要帮她系在腰间,两人之间虽有婚约在身,却也未有过多肢体接触。
只是做了一世夫妻,沈栀禾倒也没什么扭捏的意思,大方摊开双袖任他摆弄。
疏月也识相的退在一旁。
白色玉佩用孔雀丝线串在一起,与她今日的霁色罗裙相得益彰。
佩戴好后,旁边的婢女又呈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上方还放着一只精美的纸鸢。
宋祈桓双手接过,放到她的眼前,语气温柔。“送你的,今天这个天气很适合放纸鸢。”
薄纱般的云絮间,一只彩绘凤凰斜斜掠过。竹骨撑起脆响的宣纸,尾梢缀着流苏,在风中簌簌抖开一片斑斓。
孩提时的她玩心大,经常在宫墙间放纸鸢。风筝线被树枝卡住时,她身旁的侍女太监都束手无策。随宋尚书进宫拜见皇帝的宋祈桓见她着急忙慌,施展轻功上树,成功帮她取了下来,纸鸢完好无损。
等疏月带着御前侍卫到树下后,她早已被宋祈桓哄的欢声笑语,两人也因此结缘。
暮春的日光像融化的琥珀,软软地淌在青溪两岸。
沈栀禾就站在柳树边,纸鸢随着她拉拽风筝线的动作在空中飘荡。
而不远处的山间小路上,衣衫褴褛的妇人望着空中突然出现的纸鸢喜出望外,急忙拉着身旁的男孩匆匆赶路。
她是从翼州逃难过来的,家中清贫,丈夫又被权贵欺压而死,走投无路后才选择上长京报官。奈何她大字不识,看不懂驿站上的路标,幸得好心人指路才踏上了这条京郊小路。
偏偏这条小路上人烟稀少,还一眼望不到头,她当时都以为被戏弄了。如今看着高高悬挂在空中的纸鸢,她暗自吸了口气,放松了紧绷的心神。
循着纸鸢的方向,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她就拖拽着孩子走到了距离沈栀禾三十米远的地方。
周围还有一群年轻男子带刀站立,几个略施粉黛的姑娘在旁边等候。
看这阵仗,她估计是遇见了长京豪贵。那妇人在荆棘丛后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男孩的脸,神情认真:“石头,你乖乖躲在这里,阿娘去去就回。”
看着这张和丈夫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联想到了他惨死的模样,眸子里又有了泪光。她不知道前方是何等人物,万一旧事重演,她的石头就彻底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那男孩才七岁左右,早早开了心智,也学着妇人的模样为她擦拭脸庞,嗓音也因为多日未进食变的有些沙哑。“娘亲别难过……”
她轻轻抱住了他,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后就匆忙起身离去。
旁边的侍卫见从荆棘丛中突然冒出来一穷苦妇人,怕她来者不善要行刺公主,急忙抽刀拦住她。“临仪长公主在此,你岂敢擅闯!”
谁知那妇人听完像是遇见救星一般,情绪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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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膝下跪,言词诚恳:“民妇无意擅闯惊扰凤驾,请官爷通融,允许民妇求见殿下。”
这边的动静太大,惹得宋祈桓都频频回头。沈栀禾从纸鸢上收回目光,把线放在了疏月手里,抬脚向那争执之处走去。
“发生了什么事?”
跪着地上的妇人望着面前的华贵少女,心知她就是他们口中的长公主,赶忙打断侍卫的解释,自己抢先开口。“民妇王丽,乃翼州人士,求长公主为民妇主持公道!”
沈栀禾看着她衣衫破烂,头发也乱糟糟的缠在一起,不像是在说谎,思量片刻后挥手让侍卫收剑入鞘。“你有什么冤屈要禀告?”
“民妇要告那段家公子草菅人命!他违背地租合约,强行让我丈夫劳役,讨要工钱无果后又遣人打死了他,还收回了民妇的田地。”她说着说着又在抹眼泪。
闻言,沈栀禾瞳孔微缩,她几日前就一直在为抓住段家把柄而煞费苦心,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污点会在今天送上门来任她利用。
鱼肉百姓,闹出命案,当地官府不可能坐视不管,除非是官官相护,段太尉知情后才用权势压了下来。
思及此,她开口询问,想确认自己的想法。“那翼州太守态度如何?”
“民妇呈上去的帖子无人问津,那衙门小厮随便寻了个由头就把我打发了。”说这话时,她神情都透露着一股无力。虽说是衣食父母官,但哪有人会为了毫不相干的人去得罪自己的前途。
她也知道那段家家大业大,是她惹不起的存在,但她咽不下这口气。“求长公主还民妇一个公道,让我丈夫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说完她还想朝着沈栀禾磕头以示感激,却没想到身体被旁边的侍卫的扶了起来。
“本宫受万民供养,自当心怀天下,护百姓安康,这是我的责任。”她弯起漂亮的眼眸,朝王丽浅浅的笑,语气温柔和善。“本宫会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多谢殿下……”她没有受过教育,所谓的知书达礼也一概不知,只能笨拙的用苍白言语表达着感激。
沈栀禾抬手示意她落座,又让疏月给她端了一碟点心以慰风尘。
“实不相瞒,民妇还有一个孩子……被赶出田庄后他一直跟在我身边。我怕出……”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宋祈桓打断了。“这个孩子是你的?”
青年侧身露出了被侍女围在臂弯里的一个身影。他怕突然冒出的妇人会对沈栀禾不利,去荆棘丛中检查了一番后发现了躲在那里的孩童。
“是的是的……多谢公子……。”她在沈栀禾这边待了这么久,生怕石头遭遇野蛇攻击,如今看着他安然无恙,她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下了。
而那个孩子也在听见他母亲的声音后,挣脱开了束缚,急忙跑进他母亲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周围这些人。
王丽将沈栀禾赏给她的吃食都让给她孩子吃了,许是多日未进食,那小孩狼吞虎咽的。
看着他这幅模样,沈栀禾又吩咐人重新上了膳食,好生照看着这对母子。
待离人群稍远一些后,宋祈桓才开口询问:“殿下打算如何帮她?”
“你知道你脸上写着什么吗?”
宋祈桓见她答非所问,心中狐疑:“什么?”
“找我帮忙这四个大字。”她指尖摩挲着玉佩,朝他倏然一笑。“你放宽心,我自有定夺。”
虽说宋尚书在朝中颇有地位,但她不愿因自己的缘故而麻烦宋祈桓。
再者,杀鸡焉用牛刀?!她心里有比世家更合适的人选。
那就是裴时逾,她打算让他借题发挥,为进御史台正名。
这人骨子里清高孤傲,当年那些靠家族荫庇而踏入仕途的世家公子在他手底下可没少被磋磨。
如今她送他一份段家把柄,这人一高兴说不定会答应与她合作,为她办事。
3. 第 3 章
暮春的晨光里,贡院的朱漆大门吱呀洞开,露出两排持戟士兵,甲胄上还凝着昨夜的露水。
今天是揭榜的日子,无外乎天家重视。
毕竟十年寒窗苦,一朝金殿名士骨。
沈栀禾早早就命人包下了贡院对面客栈的厢房,此刻正站在雕花窗前,指尖拂过积着朝露的檀木窗棂,目光沉沉的落在不远处的裴时逾身上。
底下人群乌泱泱的,围的水泄不通。他却负手立在几米之外,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
寅时三刻的梆子刚响过三声,一匹枣红马踏碎晨雾。
马上官差手中铜锣当空一震,惊起满城栖鸟。
那卷红绸裹着的金粉榜文在霞光中徐徐展开,像一条淌血的河,将这些青衫学子分隔两岸。
有人要簪花走马过御街,亦有人将褪去贡衫,把半生心血都葬在飘满槐花的护城河里。
她派下去打探消息的侍卫此刻也正急匆匆的赶来禀报:“殿下,新科状元是裴时逾。”
意料之中。
沈栀禾轻轻摩挲着瓷杯,和楼下的裴时逾对上了眼。少女隔空做了个敬酒的动作,眉间尽是明艳与灵动。
裴时逾看着她,忽然想起上辈子她在宫宴施展琴艺之时也是这般明媚张扬。
他俯身朝她行礼作揖,端的是一派知书达礼的君子模样。
沈栀禾看着他被官府人员簇拥着离开贡院后又扭头吩咐疏月:“热闹看完了,摆驾去琼林苑吧。”
琼林苑是皇家园林,殿试后都会为新科进士举办接风宴。
而每当大邺的青年才俊齐聚一堂时,长京的名门贵女也会入园寻乐,偶有男女双方互相属意的,还能凑成一对佳话,颇有榜下招婿的意味。
沈栀禾已有婚约,不便出现在这种场合。为了掩人耳目,她拉来了她幼时的伴读——萧似染作陪。
两人在待字闺中时常一同赏花奏乐。只是前世她被家族送入宫中为妃,与段成姻争权夺利,成王败寇后被幽禁于冷宫中。
她被疏月伸手扶下马车时,她的闺中蜜友早已等候在此。
“阿栀!”萧似染眸含春水面容清丽,眼尾用胭脂勾出上挑的弧度。一身茉莉软烟罗,衬的整个人出水芙蓉。
“我可打听清楚了,那些世家贵女都说今儿个状元郎一表人才,清风霁月的。”说这话时,她鬓边的珍珠步摇都在随动作轻晃。
“你也想从这些进士郎里挑一个入赘?”沈栀禾笑着揶揄她。
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她知道萧似染性情率真,活泼勇毅也无甚心计。要不是前世她卧病在床自身难保,不然怎会忍心看着好友在深宫中香消玉殒。
如今重来一次,她若是觅得良人,沈栀禾也必当全力助她脱离苦海,远离纷争。
“殿下你不要拿我寻开心啊!”萧似染作势扭头想逃离此处。
沈栀禾也抬脚跟了上去,主仆几人打打闹闹,谁料萧似染竟然在前头停了下来。
“怎么了?”沈栀禾拉着她的袖口,以为她是被园中草木割伤了,将萧似染上下打量了一番。
“没事,你看那边。”
沈栀禾正皱着眉头,刚想让她小心些,视线却乖乖的顺着萧似染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不远处的流云榭中,有几个侍女正围在那一男一女身边。
沈栀禾仔细端详着两人的样貌,她怎么也没想到裴时逾会和那段家三小姐在此处私会。
亏她还掩人耳目,托好友作幌子来琼林苑寻他谈合作,那日的不欢而散她也没放在心上。
原来是人早就攀上了段家的高枝,怪不得瞧不上她这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
沈栀禾将手中的桃花花瓣捻的碎成几片,神情幽怨的望着他们。
流云榭的琉璃瓦上已缀满清露,朱甍碧瓦间垂落几枝浅粉杏花,恰似美人指尖挑破春纱。
段成妍一身樱色纱裙,花靥黛眉,发髻上的珍珠流苏衬托的她整个人贵气非凡。望向裴时逾时还眼含娇羞。“裴公子是哪里人士?”
青年自始至终就没有拿正眼瞧过她,嗓音冷淡的像是在和谁公事公办。“扬州。”
“我少时也是在扬州长大的,江南烟雨潇潇别有一番风味。”说着说着,她还将手中绢帕装作不经意间放在他的茶杯面前。
裴时逾只觉得她物件上的熏香气味刺鼻,皱着眉头就要起身。“裴某还有要事在身,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匆匆走进来的段成轩打断了。“坐下!我妹妹想和你聊天你看不出来?”
说完他还挥手示意身后的仆从将他强行按在座位上。
段成希显然也是习惯了他说一不二的作风,装作没看见裴时逾想要离开的念头,仍旧笑语盈盈的和他相谈。
裴时逾垂着眸子,神情意味不明。他前世最恨这些仗势欺人的纨绔,离开了引以为傲的家世,他们连废物都不如。
“段姑娘,女子当自重。”
这段成轩是个暴脾气的主,听着裴时逾出言嘲讽他妹妹,二话不说就直接朝他泼了杯茶水。
完事后还趾高气扬的站在他面前,像只得意洋洋的花孔雀。“你不就是一新科进士,还敢和我们拿乔。”
“草民布衣出身,自然比不得你段二公子高高在上。”青年说这话时下颌还有水珠顺着流进锁骨,他表面上语气恭敬,指节却在袖中攥得发白,似是在狠狠压抑着情绪。
他前世得皇帝青睐,执掌中枢,可为官途中也没少被那些凭借着裙带关系就身居高位的名门子弟磋磨。
而今重回到无权无势之时,这种羞辱也只会只多不少。
“二哥!”段成希看见裴时逾这幅狼狈的样子,眉头紧锁,语气埋怨的对着段成轩。
“小妹,我这是可在帮你,你还倒打一耙?!”
她不仅没有理会段成轩,还把他从裴时逾面前挤开。正当她想上手用丝帕清理青年发冠上的茶叶时,裴时逾却如临蛇蝎般避开了。
“我这可是在帮你!”
青年自己用袖口胡乱擦拭着面庞上的茶水,长睫垂下淡淡阴翳,遮住了他眼里的寒光。“不需要。”
“你们这些穷酸秀才傲气什么!?”段成希平日娇生惯养的,仗着家族势力作天作地,身边人都对她唯命是从,裴时逾却让她吃瘪。
“段成希,你又在口出狂言!”
看够了闹剧的沈栀禾这才从小路上拐过来,出言教训她。
兄妹二人显然没想到她会在附近,慌慌张张的俯首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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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栀禾故意晾着他们,未作言语,转身靠近了还在拱手作揖的裴时逾,语气还夹杂着笑意。“裴公子这般狼狈,倒比之前相见顺眼的多。”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靠近时,裴时逾还能清楚的闻见她身上染的熏香,气味宜人。“公主说笑了。”
“行了,都起来吧。”沈栀禾提着裙摆在木椅上坐下,又挥手示意三人都站成一排。
“殿下,他身为进士,对我妹妹出言不逊在先,有辱斯文,臣请求公主将他严惩不贷!”段成轩认为沈栀禾看在他大姐的面子上肯定是会偏袒段家的,有恃无恐。
哪料沈栀禾却似笑非笑的睨着他。“天子脚下,蒙骗皇亲可是死罪。”
“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微臣惶恐。”
“你出言嘲讽寒门举子,这是其一;上手殴打朝堂臣子,这是其二;颠倒黑白欺骗本宫,这是其三。”少女莹白指尖轻叩案几,说出的话却让面前的人如坠冰窖。
沈栀禾抬手示意侍卫将他压在她面前跪下,随即也将手中滚烫的茶水从段成轩的头上倒下。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进月白交领,在锁骨处积成小小水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可有怨言?”
“……殿下……”段成轩顾忌着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而裴时逾显然没想到沈栀禾会为他出头,目光沉沉的落在她身上,眼神意味不明。
一旁的段成希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气急败坏。“殿下,你怎么可以偏袒他人!”
疏月适时出声打断,义正言辞。“段三小姐,慎言!我家公主凭事实断案,何来偏袒一说?自古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不成段小姐仗着是皇亲国戚要目无王法,越过那规章制度去?”
“我没有,殿下,你这侍女怎么凭空信口开河!”她嗓音尖细,不顾礼数直接朝着沈栀禾对峙,身旁的段成轩明显想去拉她,结果都扑了个空。
“段成希,你平日仗着皇后撑腰到处惹是生非,本宫的侍女难道说错了不成?”沈栀禾见她疯疯癫癫将礼仪教养都忘在脑后,忍不住出言训斥。
“你们段家还没坐稳呢,你口出狂言也不怕牵连了家族。”沈栀禾抬眼睨着她,目光如炬。
底下的少女在听见她的话后瞬间泄气,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咪,被人踩住尾巴后又乖乖的收起了爪牙,低眉顺目的出声辩解。“殿下,我没有这个意思……”
“祸从口出。”
沈栀禾的语气不咸不淡,段成希却瞬间领悟到了她的话外之音。
少女神色连忙变得欢喜起来,唇角带着浅笑,撒娇似的朝着疏月开口。“姐姐,是我口不择言说错了话,你让让我嘛,不要和我计较。”
段成希被家族娇养惯了,目中无人。世家贵女主动舍下面子道歉,疏月也连忙应声,语气拘谨。“段三小姐言重了。”
“不是还有一个?”沈栀禾伸出纤纤玉手,指尖隔空轻点了一下。
闻言,裴时逾抬起浓密眼睫,颜色幽深的墨瞳映照出她的面容,眼底都带着探究。
沈栀禾却仿佛没看见他的目光一样,神色坦然自若。
段成希在她的催促之下,也只好硬着头皮朝他道歉。“方才多有冒犯,裴公子莫要在意。”
4. 第 4 章
沈栀禾还有要事在身,也不乐意再在这对兄妹的行事上大作文章,事情解决后就挥手示意侍卫将他们带下去梳洗。
等到周围只剩下他和沈栀禾的人时,青年方才开口道谢,很有眼力见的恭维她。“多谢殿下明察秋毫,为裴某主持公道。”
“要是本宫没有出现,你打算怎么办?”
她边说边倾身而起,走到他面前,在人耳畔低语。“还是说你又要动手杀人,伪造他们意外身亡的假象?”
闻言,裴时逾微微仰起头,眼神如刀锋般锐利。平静的神色下却波涛汹涌,暗藏杀意。“殿下,大理寺卿断案也需要证据,空口无凭可立不了案。”
沈栀禾早在前世的时候就觉得,裴时逾这人心思重,面上清风霁月的样子不过是装模作样。
她当初就想把他身上这幅疏离守礼的君子作派给扒下来,可惜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直到重生后再度相逢,她派人在暗中盯着他时,这才有所收获。
那探子来报,说他会考期间被张家郎君行贿,要他答应舞弊一事。沈栀禾知道他自持清高,和旁人有壁,肯定是言辞诚恳的拒绝了。
结果他因为出言劝慰人脚踏实地,导致那张家郎君恼羞成怒,私下授意让他在会馆饱受排挤,雪夜时还被张府仆从打晕后又丢在大街上挨冻。
沈栀禾当初听探子讲到这里的时候还以为他接下来会像王丽那样去报官。谁知他竟然在昨日尾随那张家郎君的马车,在沿途搭弓拉箭造成雪崩,人亡马翻。
“那你猜猜那些雪崩出逃的车夫现在都在哪里高就?”
“……你想干什么?”裴时逾紧抿着唇,指尖掐进掌心,腕上凸起的青筋都清晰可见。
那张家也是长京望族,祖上从官,朝野威望高。官官相护他上辈子就见识到了,比起报官换来衙门的置之不理,他这次选择了自己亲自动手去讨个公道。
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会被沈栀禾知晓。
“我的目的早在先前与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我想要你成为本宫背地里的幕僚,朝堂上的利刃,听我差遣为我做事。”沈栀禾一脸势在必得,发髻上步摇泠泠作响。
裴时逾这人满腹经纶又擅纵横捭阖的权谋之术。如果不能为她所用,来日必成祸害,既然得不到那还不如先下手将他毁掉。
“你要是不答应,本宫不介意把那些车夫从地牢里面放出去。到时候东窗事发,我皇兄不会重用有前科的科举状元,张家也不会放过你。”
“殿下好像并没有给微臣留有拒绝的余地。”青年在她的威逼利诱下到底还是弯下了脊梁。
他抬眸与她对视,漆黑深邃的眸子带着目光沉甸甸的落在她身上,轻描淡写道:“只是裴某愚钝,敢问殿下所求为何?”
“段家权倾朝野,打压世家,本宫身为帝王血亲,难道不该出手整治吗?”她故意将茶盏重重一放,青瓷与檀木相撞的脆响在这流云榭中回荡。
闻言,裴时逾神情复杂的望着她,眸中寒星般的冷光刺得她心头一跳:“段家乃皇后母族,其族人深受陛下重用,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殿下当真是要下这步险棋?”
沈栀禾轻笑出声。窗棂外梅枝轻晃,在她眉心投下细碎光影:“裴公子怕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微臣既答应替公主办事,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栀禾忽然想起前世某个雨夜,那时她刚命人杖毙了裴时逾的门生。他冒雨闯进公主府,浑身湿透却挺直脊背,神情不卑不亢,朝她说出的也是这句话。
“裴公子言出必行,那本宫也会信守承诺。”她示意疏月将昨日御史中丞的回信展开,递到他眼前。
文书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明确着将他纳入御史台任职之事,右下角还盖着官员私印。
“殿下真是深藏不露,连御史台都能染指。”
御史台——监管百官而设的机构,虽油水不多但胜在权势重。他前世尚且也是在别处历练了一番才被皇帝安排进御史台。
而沈栀禾平平无奇的一封信件就给他谋了个官职,仿佛是像卖官鬻爵一样简单。
看着这番操作,裴时逾也不得不重新审视她。
他还只当前世朝堂之争是世家手笔,沈栀禾不过是狐假虎威,没想到她才是幕后操纵者,暗藏玄机。
“朝堂的水深着呢,本宫手里没有底牌怎么会去以卵击石。”
沈栀禾知道他是误会了,不过她没打算解释,就当骗骗他寻乐子解闷了。
她不过是一深闺女子,纵然为天潢贵胄,也没有掌握实权。哪有神通广大的本事插手御史台事务,这些官职身份特殊,任职者皆为皇帝亲信,更有甚者暗中领命负责监管世家。
她父皇在世时要拿御史中丞开刀治罪以儆效尤,是她好言相劝才保住了他的官职和性命。
他一直挂念着这份旧情,让其帮忙安插人手还是不在话下的。
“本宫这里有件差事。”她让疏月将那民妇王丽的陈情书展开在案几上,朱砂批注的“段”字触目惊心。
“段家旁支鱼肉百姓,以权谋私,翼州太守也是一丘之貉,欺上瞒下。本宫需要你拿这件事大兴笔墨,为进御史台正名。”
见沈栀禾安排的面面俱到,裴时逾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殿下七窍玲珑心,连升官加爵的路都为微臣铺好了。”
“本宫手里查到的世家肮脏事还多着呢,就需要个不怕死的御史去查。”少女拢了拢月白披风,居高临下的睨着他。
她和新帝没有感情,她父皇担心他继位后会对她不利。不仅将天家暗卫私下授予她以求自保,还赐予她一场世家婚姻护后半生安稳。
前世她受奸人所害病重在床,这些势力都被她交于宋祈桓打理。而今她身体康健尚未缠绵病榻,自然要将手中棋子利益最大化,段家首当其冲。
“既如此,臣愿做殿下手中最锋利的刀。替公主斩尽段氏门生,肃清朝堂蛀虫。”裴时逾躬身行礼,眼底翻滚的墨色遮住了情绪,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两人谈妥后,沈栀禾也不欲在此处久留,她叮嘱裴时逾几句后就转身提着裙摆离开。
先前和她分道扬镳的萧似染也早早在园中宴席处等她落座。
沈栀禾走到她旁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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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还朝她侧了半个身子,轻声细语在她耳边呢喃。“阿栀,我去找你的时候看见你在和那位状元郎闲聊。你怎么会和他有交集?”
“他想让我帮忙引荐,结识我舅舅。”沈栀禾并不打算将事实全盘托出,随口敷衍道。
她皇兄本就视她为眼中钉,萧似染又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主。要是经由她口,皇帝知道了她和朝臣私下有来往,那估计又要杀心四起了。
她舅舅是当朝丞相,百官之首,拿他作幌子萧似染不会起疑。
怕她继续追根问底,沈栀禾连忙转移话题:“你不是想看热闹么?喏,射箭比赛。”
她懒洋洋的伸出手指,朝不远处一指。琼林宴席置办于园中长亭,周围空地则用于寻乐,居高临下的地势更方便观赏比赛,一览无余。
“——陛下驾到!——”
随着这尖细的传召声,沈知修身着明黄色礼服,步伐沉稳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后的随从侍女也缓缓拾级而上。
年轻俊美的天子头戴玉冠,双眸深邃的望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头,不怒自威。
“临仪就不用行这些虚礼了,你素来不爱走动,怎得今日也跑来参宴了?”
“回陛下,是臣女想来一睹士子风采,央求殿下陪同的。”萧似染知道他们兄妹两人背地不和,适时开口为其解围。在沈知修看不见的地方还悄悄摆手同沈栀禾示意,让她别担心。
“你是萧凛的女儿吧,想来也快到出阁之龄了?”沈知修指尖轻轻摩挲着翡翠扳指,抬眸注视着萧似染,语气漫不经心。“可许了人家,又或是看中了哪位才子?”
“皇兄,女儿家的心事你就不要大庭广众之下谈论了!”她怕萧似染的婚事又如同前世那般不如意,连忙装作小女儿姿态,撒娇似的口吻和他说话。
她知道他热衷于在外人面前树立对她包容有加的兄长形象,只要在底线内行事,他都会一一容忍。
“行,朕不过问。”沈知修眉梢微挑,装作对她束手无策的模样。“你的婚事都够朕操心的了。”
这出兄妹和睦的戏落幕后,沈栀禾暗自放缓了呼吸。她回不到前世单纯无知的样子,装作娇俏讨喜的姿态颇有些费心神。
萧似染没看出她的不对劲,性质盎然的拉着她落座,语气轻快的讨论着射箭比赛。“往年世家聚会,这种项目都是宋祈桓拔得头筹,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也一样。”
“也许吧。”沈栀禾对这种出风头之事并不感兴趣,只端坐着缓慢品茶。
待玉阶上的铜鹤香炉吐出最后一缕瑞脑青烟时,老太监拖长的尾音在此刻响起。
“禀告陛下,射箭赛事第一轮中,裴时逾中彩!”
霎那间,所有人的眼神都齐刷刷聚集在亭子下方的裴时逾身上。
“善!”沈知修高坐明堂上,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传令下去,今日拔得头筹者,重重有赏!”
沈栀禾也眯起双眸,目光沉沉的落在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日光下清隽身影卓然而立,那个太监喜笑颜开的将喜讯传达给他,对方却仍然面容冷淡,神色称得上是宁和淡漠。
“知道了。”
5. 第 5 章
在沈栀禾前世的记忆中,这位初出茅庐的科举状元一直是以低调面目示人。既不拉帮结派,也不屑于捧高踩低。
他恃才傲物,性情清高,不轻易显山露水,少有像今日这般锋芒毕露的时候。
她当初听暗卫来报,说他放箭杀人的时候内心还是有点震惊的,毕竟他看着文文弱弱的,和习武之人并不相关。
“裴时逾在射艺上这么有造诣吗,宋祈桓都压不住他?”萧似染全神贯注的盯着下方的比赛,出声打断了沈栀禾的思绪。
少女顺着她的话朝底下望去,青年长身玉立,正缓缓自箭篓里抽出一根沉甸甸的铁箭,随后拉弓疾射。裴时逾神情专注,动作一气呵成。箭矢顺着他的力道直直插进靶心。
“两个人看起来实力相当,不分伯仲。”她对君子六艺涉猎不多,不好点评。
“我父亲说他行事过于激进,不懂得藏拙。”
沈栀禾是春闱放榜前三天才重生回来的,对裴时逾的了解仅限于前世记忆,在他踏入官途之前,两人交集甚少,她也并不了解闺中密友为何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周围宾客来来往往,实在不是个适宜谈话的地。为掩人耳目,她示意萧似染提前离席,跟着她去厢房。
“萧叔父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不是兵部尚书嘛,那日殿试他也在场。当时礼部出的考题是如何治理黄河水患。”
“你猜猜他怎么答的?”萧似染一脸神神秘秘,侧了半个身子过来在她旁边低语。
前世种种在眼前走马灯般流转,沈栀禾努力回忆着往事,却发现当初的考题明明是盐铁税收。他舅舅还从殿试中得到启发,推行官营收归国有。
她这才惊觉,她的重生像是会在冥冥之中改变一些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似染看着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连忙兴趣盎然的揭开谜底。“他对黄河水患的分析挑不出错,偏偏他还放言批判了工部求神拜佛的做法。”
“那工部尚书是在位多年的老臣了,朝野威望高,被他这么一说脸都绿了。而且作法事是皇帝默许的,当地百姓也拿这个以慰心安,人人都没意见,只有他站出来指责。”
沈栀禾静静的听她说话,垂眸摩挲着裙摆上的玉佩,没有出声。
裴时逾急于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还公开反驳世家朝臣,凡此种种像是为了以此投诚,博得她皇兄青睐。
毕竟段家声名显赫,而皇帝又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他背地里颇有怨言,只是碍于仁义情面不好下手。
对他而言,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青年以身入局,把她皇兄也算了进去。
沈栀禾眯起眼眸,歪着头和她说话。“这人心思深沉偏偏还野心勃勃,不可小觑,你记得让萧叔父离他远点。”
“我父亲应当是不喜欢他的。”
沈栀禾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为逗她开心揶揄道。“你可是萧叔父膝下唯一的女儿,姑爷自当好好斟酌喽,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配上你的。”
萧似染默默叹了口气,轻声呢喃。“其实我知道我父亲的安排,他想让我入宫,用我的婚姻向陛下以表忠心。”
沈栀禾知道她皇兄敏感多心,对位高权重的臣子多有猜疑。而萧凛是兵部尚书,统管兵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你是怎么想的?”
萧似染沉吟一会后才抬起双眸和她对视,眉眼间都是坚毅与笃定。“萧家从幼时庇护我至及笄,我自然不能在大难临头之时弃族人于不顾。”
像是为了宽慰沈栀禾,她轻挑唇角,眼睛被笑意浸染得格外明亮。“况且陛下风神俊逸,论相貌我也算高攀了,阿栀,我知足了。”
厢房周围都是她的人,没有人会偷听,她便直接把话摊在眼前,直白道。“段成姻不是善类,你又生性纯良,我担心你斗不过她。”
“我也知道她能稳坐中宫,靠的不仅仅是家族势力,论谋略心机我确实不擅长。”
一想到前世好友惨死的画面要重新上演,沈栀禾手指无端的捏紧了瓷杯,试探着询问。“没有别的办法么,萧叔父当真忍心将你送去那豺狼环肆之地?”
“阿栀,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可以如愿嫁给自己年少时的心上人。”萧似染垂首叹气,满脸无奈。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改头换面,抛弃权势阻碍去追求你要的自由。”
“可是我没有资格逃走。”萧似染侧过头,语气是从所未有的认真。“我知道殿下是为我好,但入宫为妃是我既定的命数。”
萧似染还欲再劝慰她,刚想说话就被门外传来的叩门声给打断了。
“殿下,宴席快要结束了。”疏月提醒道。
见状,萧似染朝沈栀禾眨了眨眼睛,语气故作轻松。“阿栀,你别担心。只要我父亲手里的兵权还在,段成姻也不敢贸然动我的。”
她温声软语哄她,沈栀禾也只好就此揭过此事。
两人一同回到琼林宴会时,沈知修正在对博得射礼的青年才俊大封行赏。
“裴卿文能握笔论策,武能挽弓射箭,叫朕大开眼界。”
裴时逾正襟危坐,站起来行礼时神色不卑不亢,端的是一副虚怀若谷的君子模样。“陛下谬赞,微臣担当不起。”
礼部尚书严兆兴见他得皇帝青睐,摸着半白的络腮胡子欣喜道。“久闻江南多才子,裴状元今日叫老臣也领略了一番。”
沈栀禾抬手抚着云鬓,见他出尽风头后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提早将他收入麾下。
等到宴会结束后,她乘坐轿撵回府。车轮碾过朱雀大街的石板路,时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沈栀禾撑头靠在软榻上正欲闭目养神,谁料帘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怎么了,这么热闹?”
疏月听见她的质问,抬手撩起丝帘,轻声作答。“前面是广梵寺,每年这个时候落榜的举子都会在此求签问卦以保仕途顺遂。可是扰着殿下了?”
广梵寺的主持法号闻空,是大邺德高望重的圣僧,算命看相的好手。每逢百姓要经历人生大事时,这里总是人满为患。
“无妨,择日不如撞日,本宫也去瞧瞧,正好占卜一卦。”
她当初酿下滔天大祸,一手促成王朝灭国。所幸老天垂怜许她重生,偏偏牵一发而动全身,前世与今生会因她的改变而存在偏差。
她选择走的这条路过于艰险,也许重来一次她仍旧什么都改变不了,就像萧似染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命数。
古语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而她的所做所为皆是反其道而行之,逆流其上,她也需要点鼓励。
广梵寺的正殿门楣高悬着"佛光普照"的匾额,两株三人合抱的银杏守着石阶,阳光穿透树叶洒下细碎光影。
沈栀禾也欲像其他香客一样俯首轻拜,虔诚许愿。怎料她还未踏进大殿,就被几个小和尚给挡住了去路。
佛门重地不见杀生,她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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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让那些侍卫都带刀守候在寺庙外,跟在她身边的只有疏月一人。
“你们干什么?”疏月怕来者不善,连忙护在沈栀禾身前。
“见过临仪长公主,我们没有恶意,姑娘不必担心。”为首的那个年岁不大,行礼过后就和善的朝着疏月笑,琥珀色的瞳孔里照映出她的身影。“我家师父听闻殿下亲临,让我们特此来请。”
“你家师父可是闻空大师?”沈栀禾沉吟一会后才开口询问。
“如殿下所言。”他示意她们顺着小路朝内院走去。
庭院古柏虬枝密密麻麻,刺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各色绸帛缠绕其上。
偶尔清风拂过将它们扬在空中,沈栀禾还能瞥见僧人誊抄经书的字迹。
闻空大师就打座在柏树下诵经,梵音靡靡。看见她时还想起身行礼,为沈栀禾引路的几个小和尚连忙快步走过去伸手搀扶着他。
“老衲几天前染了风寒,身体抱恙,还请殿下见谅。”说这话时他灰白的胡须都在随着嘴角簌簌抖动,双手握佛珠和善的朝她作揖。
“圣僧不用在意这些虚礼。”
几天前派人监视裴时逾时,暗卫将他的过往经历都一一摆在了她面前。
其中相关人物就有这位广梵寺主持。
裴时逾被那张家纨绔打晕丢在大街上时,是他遣人将其带回了庙中并施以救济,在青年备考期间也多次关心慰问。
佛家讲究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这位圣僧也是个悲悯天下的心肠,可惜岁月并没有对他宽待,仍旧在他身上留了满身痕迹。
沈栀禾瞥见他抬手斟茶露出的腕间旧疤时,浓密睫羽敛下双眸,柔声开口道:“圣僧这旧疾有些年头了,可是去除不了?”
“老衲半只脚都入土的人了,哪还能在意肌肤之貌。”他边说边将斟满茶水的素白瓷杯递与沈栀禾。
少女遮袖轻抿,雾气氤氲,茶香沁人心脾——这根本不是寺中惯用的粗茶,而是她平日里饮用的乌龙云雾。
沈栀禾神色微变,目光沉沉的落在这位年过古稀的老者身上。“圣僧早知本宫会来此参拜?”
闻言,他褶皱堆叠的面庞被笑意浸染,眼尾垂落的纹路层层晕开。“殿下言重了,老衲只是恰好窥见天机而已。”
他话里有话,沈栀禾思忖一会后就挥手让疏月和那些小和尚都退出这个庭院。
少女神情认真,语气略带诚恳。“我身上是有何机缘?还请主持直言相告。”
闻空大师未作言语,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副卦辞,整齐划一的摆放在石桌上。
他闭上双眼,口中念着晦涩难懂的梵音,布满蚕茧的手指随着声音轻轻扫过这些卦象,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
沈栀禾全神贯注,沉思的看着他指尖停留时间最久的离卦与革卦。
顷刻间,老人的动作便停了下来。他的声音浑厚低沉,眼含笑意,带着悲悯望向她。
“殿下,离明照夜,天革其羽。你可看清了?”
“……临仪不善占卜,主持能解么?”她少时通读易经,只知离为火象,强调光明相续、生生不息。
他和善的摇了摇头,婉拒了她的提议。“世人都是肉体凡胎,本就没有与上天通感之说。”
“殿下聪颖敏智,当知事在人为,毕竟卦象、卜辞和天意皆可伪造。至于既定的命数,殿下你信吗?”
她突然就不相信了,如果生而尊贵就当冠冕荣耀,那她也担当得起这众星捧月。
6. 第 6 章
长京的四月天气回暖,东风慵懒,吹得垂丝海棠簌簌落红;柳絮也被搓成细雪,漫过朱墙黛瓦。
长公主府邸内,沈栀禾正凭阑倚坐,拿着本政治纲要细细研读。
竹月却满心欢喜的跑了进来,腰间佩戴的铃铛沙沙作响。“殿下,王丽婶子回来了,说想求见你。”
自打沈栀禾将那纸陈情书交予裴时逾办案后,王丽也作为证人跟着他辗转翼州,如今已半月有余。
少女慢条斯理的翻阅着手中书卷,挥手示意她去将人带进来。
竹月应声后就退了出去,不多时早早等在外殿的王丽就提着裙摆走了过来。
妇人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恭恭敬敬的朝她俯首行礼,嗓音里都透着雀跃。“民妇跪请殿下金安!”
沈栀禾抬手抚着云鬓,撩起眼眸望向她。“段家赔给你的抚恤金可收到了?”
“收到了,多亏那裴公子据理力争,为民妇申冤!”她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还比了个“二十两”白银的手势。
“不过殿下您消息这么灵通吗?那官府大人说还未结案呢。”
“欺压你的地主是当今太尉的旁支族人,他仗势欺人这事在长京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
闻言,王丽瞳孔微缩,面庞一瞬间失神变得苍白,支支吾吾道。“那民妇会被太尉报复吗?”
她半辈子都面朝黄土,只知道男耕女织,文书中的王侯将相更是与她的生活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上京鸣冤告的是这种官宦权臣。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做错了就得认。”沈栀禾掷地有声,目光带着安抚的意味落在她身上。“更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判人死刑的是与你同行的裴公子,你怕什么?”
这场命案由监御史审理,裴时逾协同。
但沈栀禾清楚的知道提出将翼州太守卸任入狱,和段家纨绔当街斩首的是他裴时逾。
这人嫉恶如仇,对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更是恨之入骨。她那个道貌岸然的皇兄怕也是觉察了这一点,私下默许了他这种杀鸡儆猴的做法。
论借刀杀人,她皇兄比她还略胜一筹。
但王丽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单纯又天真。“那裴公子因为我而得罪了太尉,他的仕途会不会受到影响?”
“你这么担心他?”
“裴公子为人正直,判案过程中又对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多有照拂,民妇不忍见他官场失意。”
沈栀禾轻抿着茶,听见她的话时莫名想笑。裴时逾夹杂在世家皇权之间,游刃有余。他算计人心时毫不手软,仕途顺遂的让她都怀疑自己养虎为患。
“皇帝自有判决,你别操心了。”她随口敷衍道,随即又岔开话题。“如今你丈夫的命案尘埃落定,你可有为自己想好后路?”
“民妇想回翼州故里,我的石头也到了启蒙之年,我想让他饱读诗书,将来成为裴公子那样的清流名臣。”说这话时,她眼里都带着希冀,弯着唇角朝沈栀禾露出笑容。
沈栀禾也回忆起初见这对母子的情景,那男孩胆识过人,不惧周围刀光剑影将他母亲牢牢护在身后,是个孝子。
“他小小年纪就开了心智,本宫瞧着日后定能蟾宫折桂。”
话落,她又抬手示意疏月将备好的一包碎银赠予王丽。“你们孤儿寡母的,往后日子艰难,这些就算本宫资助你的,你拿去做个小本买卖,没有田地也能养家糊口。”
王丽眼泛泪光,双手接过后又朝沈栀禾虔诚的俯首行礼。“殿下纯良仁厚,民妇无以为报,愿来生衔草结环,侍奉公主左右。”
沈栀禾神色温柔,好言宽慰她,待其眼泪止住后才让疏月将这对母子送出府中。
内殿重新归于寂静,少女正欲继续研读政要,却不料暗卫首领季漾匆匆忙忙的朝她快步疾行而来。
“殿下,出事了!”青年双眸深邃,漆黑瞳孔里都透露出焦急。“长江下游发了大水,扬州也传言有瘟疫并行。”
!
此话一出,沈栀禾手抖的差点拿不稳书。按照前世发展,瘟疫应当是明年春季才会发生,时间提前就罢了怎么还和水患扯上了关系。
“消息属实?”她不死心,按压着心里的慌张又询问确认一遍。
“探子说昨日陛下已收到了扬州太守的求援,那负责长江泄洪工程的李侍郎也于半夜被发现在家中自缢。”
“仵作验过尸体了?确定是畏罪自杀而非有人蓄意谋害?”事情的走向与前世截然不同,沈栀禾眯起双眸,直觉告诉她这起命案并不简单。
“陛下知晓后派了宋尚书前去查看,呈上去的折子确确实实写着自杀,他还在李侍郎家中搜捕出了大坝的两版图稿,细枝末节处相差甚远。”
“那瘟疫呢,皇兄打算如何处理,舅舅可有传来消息?”
季漾摇了摇头:“秦相太尉等人于昨日被陛下召进宫中商讨朝政,此时还未归家,卑职也无法与其取得联系。”
“扬州……是死了很多人吗?”她依稀记得前世的文华殿只在商讨应对蒙古来犯时灯火通明过,而今一个瘟疫竟让她皇兄如此焦急,孤夜难眠。
“听说能以一传百,中招者会浑身溃烂三日而亡,太守下令烧尸隔离都没能成功阻止其扩散。”季漾垂眸敛起浓密睫羽,神色间都是惋惜与怜悯。
“而且江南多雨,大坝又恰逢崩塌,水流泛滥成灾,农作物都被冲刷了个干净。缺衣少食又遇疾病,百姓怕是穷困潦倒。”
天灾无情,祸不单行。
沈栀禾默然了好一会儿才对他挥手,示意其上前磨墨备纸。
季漾应声,安静的侧立一旁,等看见她要求自请出巡扬州,抚慰百姓时暮地变了脸色。
“殿下,扬州凶险,朝臣都避之不及,你为何要罔顾自身安危而贸然前去。”
他俯首跪在她面前,神色慌张无措。“先帝将卑职赐予您时是想护殿下安康,臣恳请公主三思。”
“本宫意已决,多说无益。”沈栀禾轻睨着他,语气坚毅笃定。
她前世也经历过瘟疫,虽不如今日凶险,但好在有经验傍身。
更何况她疑心这场天灾是因她而起,毕竟重生之事有违事理伦常。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不想无辜百姓因她的过错而葬命。
“可是扬州离长京甚远,殿下您就不怕有人在途中欲行不诡之事吗?”
少女握笔轻嗤,双眸间都是玩味。“我此行危险丛生,稍有不慎就会命丧瘟疫,我这样前途渺茫的人,皇兄怎么可能会舍得脏他自己的手来杀我。”
季漾见沈栀禾将她自身的处境都分析的头头是道,只好低眉不语。
“你将此信秘密送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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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中丞府,再派人递个声给礼部尚书严兆兴,让他在朝堂上提起选我代表皇帝去亲巡扬州抚慰百姓一事。”
少女说完又停顿了一会,目光如炬的望着他,带有警告意味道:“不要私下将此事告诉我舅舅,本宫要是查到你泄露口风,地牢伺候。”
先皇后出身名门望族,是当朝丞相秦敬的胞妹。因病撒手人寰后,只留下了沈栀禾这么一个独女。秦敬爱屋及乌,平日里对她多有照料,唯恐磕碰着。
沈栀禾瞒着他谋划此事,也是不愿让他担心。再者她如果找与她有关的外戚出面,她皇兄定会多疑再生事端。
只是她没想到,她自导自演得来的准许出巡的圣逾上标着同行的朝臣会是裴时逾。
*
次日的朝阳攀上九重檐角,太和殿前的日晷也被金线穿透,在青砖上倒映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而她在进宫谢恩后就派人拦住了正欲下朝的裴时逾。
青年被侍女带来见她时毫不意外,神色从容,恭敬的朝她俯首作揖。“请殿下金安。”
沈栀禾并不想与他客套,直白开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份名单上?”
“扬州乃微臣生养之地,故土有难,殿下是要我袖手旁观?”
少女眯着双眸,轻嗤道:“撒谎!”
“你幼时失恃少时失怙,那些邻里街坊都视你为灾星,恨不得退避十里。这种桑梓之乡你也会留恋?”
闻言,裴时逾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声音不大却带着明显的妥协意味。“殿下机智过人,微臣这样的小把戏果然瞒不过公主。”
沈栀禾神色却并未好转,目光冷冷的落在他身上,明里暗里警告道:“裴时逾,本宫能扶持你做殿中侍御史,也能一举把你拽下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招。”
青年敛下双眸,遮住眼底的阴翳,正色道。“微臣并无二心,殿下言重了。”
少女高坐上位,拂袖品茶,听见他这话时冷哼一声,并不拿正眼瞧他。
裴时逾知道她是生气了,秉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原则,他只好将事实全盘托出。“陛下疑心李侍郎自杀一案,暗自命微臣前去调查。”
“他疑心病可真重,宋叔父多年的肱骨之臣了,他也不相信?”
“微臣不敢揣测圣心。”
说这话时,青年微低着头,浓密睫羽遮住眼底情绪,端的是一幅谦卑恭敬的模样。沈栀禾却只觉得他装模作样十分碍眼,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裴时逾没动,反而还直直的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微臣此去扬州是有要事在身,可你是白白被人推出去送命,殿下何时学会逆来顺受了?”
“你可真看的起我,上头那位是九五至尊,先君臣后兄妹,他要我死本宫难道还能抗旨不尊不成?”
沈栀禾并不打算将自己的考量告诉他,随口敷衍,末了还提醒他道。“棋子该有棋子的觉悟,你只需要做好自己份内之事便可,不该过问的就要学会闭嘴。”
“又或者说裴状元自认得我皇兄青睐,能在他跟前说的上话,欲帮本宫开托这份差事?”
青年静静的听完她说的话,轻嗤一声自嘲道。“微臣如今在朝中处境如何,殿下你不是一清二楚么?”
“毕竟裴某身边都被安排了你的暗卫。”
7. 第 7 章
圣逾下来的第三天,六部已经筹备好驰援扬州的物资,皇帝也从御林军中抽调了一百人马全程护送。
朱雀宫门大开,沈知修身着明黄色礼服,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下方整齐有序的队伍。
天子亲临,百官随行。
等老太监拖着细长尖锐的尾音宣读完圣旨后他才开口道。“扬州瘟疫迫切,前路凶险,待诸位平定后,朕当论功行赏!”
底下“微臣定全力以赴,不辱使命”的回应掷地有声。
沈栀禾也朝他盈盈一拜,恭敬的俯首作揖。
沈知修在人前一惯装的有模有样,面露担心嘱咐她道。“凡事不要逞强,临仪如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大可传信回来,朕替你决策。”
少女唇角浅弯,抬眸与他对视。“能代替天子亲征也是临仪的福气,臣妹自当三思而后行。”
两人又陆续你来我回的说了好些场面话,待玉阶上的铜鹤香炉吐出最后一缕瑞脑青烟时,老太监这才适当出声。
"吉时已到——请长公主出发!”
随着宫门鼓声敲响,队伍缓缓行动。刻有“大邺”两字的旌旗在最前方迎风飘摇,百里长街上也围满了观看的人群。
瘟疫的消息一经扩散,长京的百姓也在议论纷纷。
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如今听闻天家公主主动请缨出巡,他们也都出来一睹为快,更有甚者还在夸赞沈栀禾,说她神女下凡,菩萨转世。
疏月听见后将这些话都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了她家殿下。
少女正在马车上对比物资清单,闻言落笔轻笑。“我只是承担了我身为公主的责任而已,哪里担当的起他们这样的追捧。”
“但是奴婢觉得殿下你很勇敢。”疏月神情认真,用一双秋水瞳温柔的望着她。“秦相说他们讨论了一夜都没有官员愿意挺身而出,礼部推举你出去顶事,公主都没有半分推诿之意。”
“倘若殿下能踏入仕途,奴婢瞧着公主你定能大有作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沈栀禾垂眸摩挲着宣纸上的玉玺印陷入了沉思。
大邺自立国以来都是男子当政女子理家,“朝堂无罗裙”的观念根深蒂固。哪怕先帝对她爱如珍宝,委以重用,但也从来没有动过让她继承皇位的念头。
更何况她插手朝政的本意是想铲除世家肃清朝堂为前世罪孽赎罪。
若她执意掀翻棋盘覆手为雨,凭眼下的势力也根本做不到改革科举放开限制,让女子入官一事,说不定还会遭遇阻扰,受万人唾骂。
沈栀禾想到那些御史口诛笔伐的情景就闹心,她暗自叹了口气,暂时将这事抛之脑后,专心致志翻阅医书,毕竟眼下之事才最为紧急。
*
月夜郊野,草地上洒落了满地碎银,老松虬枝也在暮风里簌簌抖动。
这支上百的队伍就在溪边平地上歇息修整,架锅烧饭,沸水咕嘟咕嘟冒出声响。
疏月端着晚膳正想去马车上找她家公主,无果后又搜寻了一圈才发现沈栀禾在和方太医闲谈。
少女裹着轻薄狐裘,手里拿了本《本草纲目》,神情认真。“方太医可知如何分辨白附子和天南星?”
“两者皆为毒药,不过天南星多断面黄芽,毒性更甚一筹。”
方延摸着半白的胡须,目光稳稳的落在她作满注解的书籍上。“殿下何时对医术感兴趣了?”
“扬州瘟疫来势汹汹,本宫也想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
长京与扬州相隔千里,快马加鞭日夜不停也需三日左右,这段闲暇时间足够她自学涉猎一些基本的药理通识。
闻言,方太医面带赞许,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疏月打断了。
“殿下,该用晚膳了。”
她端来的托盘上放着几碟精致小菜,最中间的瓷罐里还盛着热乎乎的汤。
主仆二人就地坐在帐篷旁边的石墩上,沈栀禾接过勺子尝了一口才发现那是兔肉羹,味道鲜美,肉质纯粹。
“有人去打猎了?”
两地距离远,为了方便保存,六部筹备的都是风干肉类和腌制的蔬菜,活物基本没有。
“是裴公子射到的,他怕殿下食欲不振,偷偷吩咐奴婢开小灶炖的。”
沈栀禾静静听完她的话后,面无表情吐出几个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此刻在帐篷里歇息的裴时逾坐不住了,掀开帘子和沈栀禾对视,直白道:“殿下可真是把微臣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
沈栀禾眨了眨眼睛,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神情自若,装的一派坦然。“生气了?”
“不至于。”
她舀起一勺浓汤,琥珀色的汤面倒映出空中月影。“你向来做事都只凭目的,从不节外生枝多此一举,拿这个讨好我是想得到什么?”
“殿下多虑了,这是陛下的意思,他让微臣在出巡途中好好保护公主。”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将沈栀禾鬓边的金丝累珠步摇都映得流光溢彩,少女面容昳丽,笑起来时眼尾都轻微上挑。“监视让你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做御史果然很适合你。”
裴时逾目光沉沉的落在她眼眸,倾身逼近后又压低声音道:“微臣是你的人,谋士不侍二主,殿下大可放心。”
“你本来也逃不出本宫的手掌心。”沈栀禾莹白指尖轻点在他心口,高高在上的睨着他。
青年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忽然想起上辈子她威胁他扬言要断他官途之时也是这般胜券在握。
夜风骤起,远处传来角弓紧绷的咯吱声。沈栀禾裹着的狐裘都被扬起,寒意灌进来使她的身子微微发颤。
见状,裴时逾修长手指擦过她耳垂,将披风带子打了个复杂的结。“春寒料峭,夜里寒凉,殿下该多注意。”
“知道了。”沈栀禾后颈被他触碰时感觉到的凉意还未散去,鼻翼间也都是他靠过来的松烟墨气息。
“微臣送殿下回马车。”
疏月早在他们两人谈话时就默默退了下去,裴时逾遣人将这些瓷白碗碟收拾后就抬脚往营帐对面走去。
帐篷的帆布在夜风里簌簌作响,暗红火舌正舔舐着半截枯松枝,树皮蜷曲成碳化的蝴蝶。
篝火在五步外的碎石圈里劈啪炸开火星时,裴时逾伸手将她拉开,提醒她不要被烫伤。“当心。”
沈栀禾点头应声,算作道谢。
等到了马车前,裴时逾借力扶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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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掌心的温度烫的她莫名觉得心安。她体质偏寒,手脚经常冰凉。
她贪恋热意,裴时逾却在二人肌肤相触的瞬间皱了眉头。“明日要过落鹰涧,此处多雉鸡出没,微臣捕来后殿下可煲汤加药物滋补,有暖身之效。”
“有劳裴卿了。”少女遮袖轻笑,发髻间步摇泠泠作响,眉眼间都是欢喜。
只是沈栀禾没想到,天不遂人愿。一觉醒来后她等来的不是膳食而是山崩。
彼时外面天色朦胧,少女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往外瞧时正好瞥见山腰处有几只秃鹫在空中盘旋。
落鹰涧地势险峻,断崖如同巨兽参差的獠牙,裹着厚重的银铠刺向铅灰色穹顶,而峭壁底下云雾缭绕看起来深不见底。
沈栀禾半躺在软榻上垂眸欣赏着云中美景,案几上的炉中汩汩冒着茶香。
天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打破了这原本的寂静。霎那间山石滚动,精准的落在他们这一队人马面前。
马车棚顶也被其砸出凹陷的深坑,见状,疏月着急忙慌的想拉着她躲避。“殿下,奴婢扶你出来。”
峭壁上还在源源不断滚落碎石,大多侍卫都在提刀将其击落,自顾不暇。
季漾仗着身手敏捷,扫清障碍后就及时的出现在少女面前,负手持刀而立,一边警惕的盯着周围,一般分心和她搭话。“殿下,事出蹊跷,卑职怀疑是人为,你小心行事。”
少女点了点头,提着裙摆蹲在马车后面,观察周围动静。扫视了一眼后才发现裴时逾正孤身一人在救助被石块压住的车夫。
青年弯曲着腰,神色从容不迫,淡定的低头为那人处理伤口。不料后背却突然传来沈栀禾的声音。
“小心!”
少女在看见他头顶碎石落下的瞬间瞳孔微缩,连忙朝他跑去将其扑倒在地。裴时逾怕她伤到,将人稳稳当当的护在怀里,手还垫在沈栀禾的脑后。
他睁眼后才发现之前待过的地方已然被砸出了个大坑。
“殿下,你没事吧?”裴时逾焦急的将她扶起,正想仔细检查一番她有没有受伤,少女却按住了他的手,目光冷冷的盯着不远处的崖壁——那里插着的是一只箭矢。
“你看,和你当初一样的作案手法。”
青年了然,只是还未待他作出反应,又有一大批碎石朝两人砸来。
落鹰涧道路狭窄,此处又高低不平。沈栀禾忙于躲避一时疏忽,脚下踩空后身子竟然滚落至了悬崖丛边,皓白手腕被刺藤缠上,渗出点点鲜血,落在青年眼中格外醒目。
裴时逾心里焦急,持剑扫清碎石障碍后迅速朝她那边移动。
“殿下,忍着点。”
青年指骨修长,细心的替她解除束缚,结果背后又有一个石球直直朝着他们的方向降落。
“你先松手,不然我们都会没命的。”沈栀禾伸手想将他推开,劝说无果后才发现这人犟的很。
青年不语,只是一味的将她护在身前,妄图以身作盾替她减轻疼痛。
万幸石球坠落距离有限,堪堪在离他们一米处停了下来,不幸的是石球过重压垮了崖壁。
在掉下去的前一秒,沈栀禾忽然觉得自己命运多舛,还没重生多久就又要没命了。
8. 第 8 章
赭红色岩壁上苔藓丛生,织成红绿交映的画卷。遮挡下的半月形谷地周围都是经年累月风化的碎石。
溪流中的几条鲤鱼正欢呼雀跃的拍打着尾巴,溅起的水滴惊醒了昏迷的沈栀禾。
少女半撑着身子,神志清醒后才开始整理衣着。双手费力将湿漉漉的软烟罗裳拧干,又拔下发髻上的金钗刺穿沾水后变得笨重的下摆长裙。
行动轻快后她才顺着水流一路往上走,最后在一片草地上看见了裴时逾。
沈栀禾走近后才发现他面色苍白,眉头紧锁。“醒醒。”
她费力将他扶起半个身子正抬手打算拍醒他,又瞥见自己的指尖黏黏糊糊,沾的全是血。
她醒来时还曾疑惑为什么自己从高崖坠下却完好无损,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就摆在她眼前。
四周荒无人烟稀少,根本没有可落脚处歇息。沈栀禾只好将他暂时平放,起身去溪边用从衣裙下摆撕下来的布料为他擦拭伤口。
正当她想上手解开他的衣襟时,那人却像是察觉到了有人靠近,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就神手牵制了她的手腕,力道大的让她的皮肤都逐渐染上红痕。
“松手,裴时逾!”她被弄疼的皱起了眉,出声提醒。
“抱歉,殿下。”青年睁开双眸缓缓回神,修长指骨放开了对她的束缚。
沈栀禾将手收回,撒气般把打湿的那块丝绸料子往他身上扔。“自己擦,你后背磨破了在出血。”
说完她还想往旁边走,边揉手腕边转身离开。
“殿下,微臣看不见。”裴时逾拽住了她的袖子,嗓音带点哑。
沈栀禾脚步停顿了一会,她忘了这茬。
“你自己把衣服解开,然后背过去。”
青年听话照做,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这种寂静环境下显的尤为突出。
他将衣衫褪至腰部,玄青色的布料都被鲜血浸湿,加重了颜色。
少女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后便回头,将裴时逾背脊上的一道道伤痕映入眼帘。
青年肤色偏白,部分地方被渗出的血珠染成艳色。后背肌理在她覆上去的瞬间便紧绷起来,水珠顺着深凹的脊线蜿蜒着没入松垮绸裤。
沈栀禾动作细心,轻柔的帮他清理身体。“疼么?”
“还好。”上辈子被那些世家子弟侮辱谩骂时经常遍体鳞伤,他都习惯了。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开口询问:“殿下摔下来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少女摇头后才惊觉他看不见,出声道:“没有……掉下来的时候多亏你保护了我。”
“微臣职责所在,遑论此次事故殿下还是因裴某陷入险境。”
想到张家的所作所为,裴时逾眼里都是阴翳。
是他过于心慈手软才让他们胆大妄为到在出巡途中兴风作浪设下埋伏。
“我手下的暗卫并没有把那些车夫放出去。”言外之意——告密的人不是她。
话落,裴时逾原本将腰带打结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一会,等匆匆将衣襟穿好后才低着头回话。“那或许是微臣杀人时留下的蛛丝马迹没有处理干净,生了祸端。”
“业务不太熟练,还请殿下多担待。”说这话时他还转头对着沈栀禾赔笑,语气轻松的像是在谈论趣事。
少女轻嗤一声,双眸睨着他:“裴时逾,我早说过你不是什么圣人,平日里装君子作风不累么?”
“殿下这么了解我?”
“不好好调查清楚,本宫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养虎为患。”
闻言,裴时逾从喉咙间溢出一声闷笑,声音不大却带着明显的笃定:“殿下不是最擅长与虎谋皮么,竟然也怕被反咬一口?"
此话一出,沈栀禾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当初她与蒙古作交易一事,不仅折了自己,还把大邺都赔了进去。
她正要开口,忽见青年神色剧变。他揽着她旋身避开暗箭,玄铁箭头深深没入草地。数十名黑衣人自崖壁跃下,刀光映着春阳,刺得人睁不开眼。
“张家的死士来得真快。”裴时逾将她护在身后,近身打斗时趁机抢夺了一人的武器,长剑出鞘在他手中不停旋跃刺杀。
沈栀禾看着他凌厉的剑招,仿佛透过现在瞥见了上辈子代天子出征,抗争蒙古,以一己之身死守国门的御史裴时逾。
那时她被囚禁于深宫之中,靠亲卫传信上的寥寥几笔才窥见了这位寒门孤臣的结局。
“景丌四年冬,御史裴时逾单骑退敌三百,身中数箭,犹立阵前。”
死守社稷的文臣万箭穿心而死,通敌叛国的天家公主却不堪屈辱以身殉国。
这么一对比,沈栀禾愈发觉得自己前世做的荒唐事不堪入目。
她暗自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祷告当初罪孽,抬眼就和裴时逾对视上了。
青年的四周全是被他杀死的手下败将,手中握着的长剑还沾着血珠,走一步就掉一滴,在草地上留下一条红痕,活像话本小说中来自深渊索命的恶鬼。
他缓慢朝着沈栀禾逼近,染血的手指划过她腰间玉珏。
少女像是被他这幅阴暗的模样给吓得慌了心神,面上却仍强装镇定道。“收拾完了就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裴时逾抬起眼来,那双黑眸从她脸上划过,语调慢条斯理。“殿下,你怕什么?”
沈栀禾不想和他对峙,匆匆丢下一句话后就提着裙摆往溪流上方走。“荒山野岭的地方多野兽出没,没了刺客还有毒蛇,本宫惜命。”
“知道了,殿下当心。”他收剑入鞘后才抬脚跟在她身后,隔着一小段距离不远不近的看护着她。
落鹰涧地势险峻,崖壁下方也是别有洞天。
两个人花了半盏茶的时间,沿着溪流一路踏进了枝繁叶茂的阔叶林中。
树木虬结的枝干交错成网,斜阳自叶隙漏下斑驳金光。万籁寂静处偶尔会传来几声鸟鸣,惊起一阵风波。
沈栀禾却没有心情欣赏景色,她蜷起袖口,正俯首低头在找寻东西。
裴时逾从后面赶上来的时候恰好瞥见她上方老松盘曲的枝干上有条翠鳞幼蟒缓缓游过,正眯着双眼朝她吐舌,是攻击的前兆。
“低头。”
少女听见声音后转头望向他,眼里都是不明所以。青年却没再解释,只朝她比了个噤声别动的手势。
沈栀禾乖乖照做,然后就看见从他手中飞出的枝衩稳稳擦着她的发丝而过,身后也传来一声嘶鸣。
残枝尖锐的那一端直直插破了蛇的七寸,当场让它暴毙而亡。
他这一通操作让沈栀禾目瞪口呆:“本宫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武功?”
她当初派人调查过裴时逾,上至户籍文书,下至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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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好友,并没有从他们的描述中得到裴时逾习武的信息。
青年没应声,转而挑起了另一个话题。“这林中奇花异草丛生,危险四伏。殿下不是说自己惜命,那你刚才是在干什么?”
沈栀禾挑了挑眉,朝他走近时才把背在身后的手展开,将一小捆银白色绒毛的药材凑到他眼前。
“喏,仙鹤草,止血化瘀的。”
少女捧着草药的莹白指尖上还沾染了泥土,她却像是丝毫不在意,弯起漂亮的眼眸,冲他浅浅的笑。
裴时逾敛下浓密睫羽,遮住了眼底情绪。“殿下不必如此,这点伤口对于微臣来说并不碍事。”
“你又不是铜墙铁壁,凡夫俗子受伤叫疼这是人之常情,你在逞强什么?”说完她直接强硬的拽着他坐下,就地取材想要给他上药。
裴时逾拗不过她,只好自己解了衣襟让她方便动作。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沈栀禾愈发得心应手起来。她先将仙鹤草揉捏出汁水,滴在掌心捂热后才往他背脊上涂抹。
“感觉怎么样?”
“嗯。”
裴时逾鲜少与女子接触,上辈子他清心寡欲孤身一人,对门客送来的那些媚态横生的绝世佳人他只觉厌恶。如今自背脊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却莫名的让他有些不适应。
沈栀禾也没指望这个闷葫芦能回答她的话,快速抹完后就拍了拍他示意其穿好衣襟。
“多谢殿下。”他安静垂眸,朝她拱手作揖。
少女摆了摆手让他不用注意这些虚礼。她此刻兴致不嘉,抬眸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暗自叹了口气。
“你说疏月她们什么时候能找过来啊,我们不会要在这野外待上一晚吧?”
“微臣在这一路上留了记号,不出意外他们明天才能找过来。”
“那我们晚上要怎么办,这树林里有山洞落脚吗?”她可不想一觉醒来后和豺狼虎豹面对面。
裴时逾思忖了一会才示意她跟着他往西南方向走。“落鹰涧附近的百姓多以打猎为生,溪流的源头周围应该有他们歇息的地方。”
他边说边走在前头,为她拨弄荆棘开路。“殿下,当心。”
两个人顺着溪流的走向,花了半盏茶的时间才走到一口泉眼处,这里水声汩汩清澈见底,周边在它的滋润下绿意盎然。
沈栀禾见状,连忙蹲下身子打湿手帕将自己细细清洗了一番。
裴时逾就抱臂倚靠在树枝旁等候,四处观察时才偶然瞥见泉眼上方的一处山洞。
“殿下,微臣找到了。”他出声提醒道。
沈栀禾显然心思不在他身上,随口敷衍。“那你过去收拾干净,我要在这里先沐浴一会。”
说完她就开始拆解自己的衣带,想要褪下身上层层叠叠的长裙。
裴时逾却没有听从她的命令,一把将其拽起,语气严肃。“公主,林中气候寒凉,而且天色朦胧即将降雨,你还是忍耐一会吧。”
“可是我身上很脏。”她是中宫嫡出,代表着天家颜面,所有人都要求她不能失仪。
这种繁重礼节也间接养成了她洁癖的性子。但凡衣裙沾染了轻微污渍,她都会让侍女服侍自己重新更衣打扮。
裴时逾双指修长,骨节交错间帮她把衣襟重新系好,而后才用漆黑深邃的眸子认真的望向她。“不脏的,殿下很漂亮。”
9. 第 9 章
暮色四合时天光骤黯,万顷松涛翻作墨浪。雨脚初落时如银铃声响,顷刻间滂沱倾泻,珠帘倒卷千山。
凉意扑面而来,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裹的沈栀禾喘不过气来。她身上衣裙单薄,又坐在洞口,整个人被冷风吹的瑟瑟发抖。
裴时逾看在眼里,冒雨去外面拾了些干爽的树枝后又钻木取火。“殿下,过来。”
焰火在他的照料下冉冉升起,为这冰冷空旷的山洞增添了几分热量。
沈栀禾看着火舌在她莹白指尖下飞舞跃动,等身体温度渐渐暖和起来才分出心神去关心旁的事。“你的外袍都打湿了,不用烘烤一会么?”
“无碍。”青年慢条斯理的拢着袖口,修长双指用力将衣裳拧干时,手腕都会凸起淡淡的青筋。
她好言提醒:“伤口遇水会起脓。”
裴时逾没应,神色从容的将捕捞好的鲈鱼削皮去鳞架在火上烤。
看着他游刃有余的样子,少女又好奇起来。“你还会这个?”
鱼皮在焰舌舔舐下泛起细密的油泡,他手腕轻转,枝衩在掌心划出半弧,“微臣家中贫寒,年少时曾跟着邻里下海捕渔以换取口粮,熟能生巧。”
“不是有官府补贴?我父皇在世时每年都会下令让那些朝臣扶幼赡寡。”
裴时逾听完她说的话后,从喉咙间溢出一声低笑,声音不大却带着明显的嘲弄:“先皇重用世家,连带地方士族身价也水涨船高,郡守县丞都仰人鼻息,殿下凭什么觉得金银铜钱能落入百姓口袋。”
“不是所有的世家子弟都会见钱眼开,你太偏激了。再者大邺泱泱,诏令下行遇见阻碍这很正常。”
“殿下外戚乃名门望族,夫婿又是世家公子,你自然是心向他们的,既得利益者又如何能与微臣共情?”
焦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散开来,他将鱼腹最嫩的部位切片摆在洗净的蕉叶上后才递给她,刀剑映出眼底讥诮。
沈栀禾没有接,双眸幽幽的望着他。“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殿下敢向微臣保证你除掉段家没有私心么?毕竟太尉死后朝堂中一手遮天的就是秦相,宋家也能趁势入主中枢。”
少女朝他摇了摇头,语气笃定:“你不信我,我就算发毒势也是多说无益。”
她前世一叶障目,被一己私欲蒙蔽了双眼,选择了站队世家。可最后的结果却告诉她——她走错了路,代价惨痛到要拿大邺去偿还。
她不想重蹈覆辙,于是步步为营,想削弱世家门阀,清正朝堂。偏偏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会贻笑大方。
因为她与世家关系匪浅,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暮地,火堆里突然爆开了一串串松枝,耀眼的火星子打破了两人之间沉闷的氛围。
裴时逾眼疾手快的将她拉开,那些东西恰好溅在她方才落脚处。
她盯着对方垂落的袖口,暗纹锦缎下隐约可见狰狞疤痕蜿蜒至腕骨。“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闻言,青年像被烫到手一般快速松开了她,将外袍垂下后才应声:“张家小郎遣人吩咐的。”
沈栀禾看着他的举动不由得眯起了眼,吐出的话却让裴时逾心跳到了嗓子眼。“你不是会武功么?”
他没说话,垂眸思忖了几秒后才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明哲保身才是上策,微臣并不想遭遇另一番毒打。”
为了避免她起疑,裴时逾连忙将那片芭蕉叶又递了过去。“殿下一天没进食了,多少尝尝吧,何必因为争执伤害自己的身子。”
沈栀禾接过以后,一边用枝衩叉着那些鲜嫩的鱼片往唇角送,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手艺不错。”
青年假装没察觉到她的目光,神色淡定,从容照旧,“殿下谬赞。”
两人各怀心事,之前不欢而散的谈话被中途的插曲打断后便都默契的没有再提起。他们之间的氛围越加沉默,解决完温饱后便各自躺在火边歇息等着天亮。
林中雨声转小,变得淅淅沥沥起来。东风却一如既往的凛冽逼人,裹挟着寒意一股脑的涌进了山洞。
裴时逾被吹没了睡意,睁开双眸打算起来拨弄火堆。
旁边的沈栀禾却突然陷入了梦呓,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种寂静环境下却显的尤为突出。
一声声泣音清晰的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中间还夹杂些许呢喃。
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瞥见少女微微发颤的身子,连肩膀都在不停抖动,看起来就很难过。
裴时逾知道她现在需要安慰,但他最终选择了袖手旁观,在火堆旁打坐到天明。
待到晨光熹微之时,骤雨初歇,林中万籁寂静处传来几声鸟鸣,惊起了一阵风波,也间接叫醒了沈栀禾。
“你醒这么早?”她睡眼惺忪,脸上都带着淡淡的乌青,气色苍白。
裴时逾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就匆匆挪开了视线,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沈栀禾没再搭话,整理好自己衣裙后又去泉眼处捧水净面,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她心神清醒了几分。
青年把火堆灭掉后也走了出来,持剑站在她几米开外。“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去和他们汇合吧。”
“知道了,你走前面带路。”
她向来方向感不好,这片丛林景色也都大差不差。再加上昨晚的噩梦耗费了她的心神,她已经无力辨别来时路了。
幽幽小径经过雨水的洗礼变得湿滑,沈栀禾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周边植物生机勃勃,藤萝垂落如碧玉帘幕,新绽的紫花在朝气中吐着荧荧幽光,夹杂在一片绿油油景色中的那抹黑色过于亮眼。
它一下就吸引住了沈栀禾的视线,她细细观察了一番才发现那是覆盆子,民间俗称为黑莓。
她之前翻阅《本草纲目》的时候正好涉猎了野外植物的知识。少女将袖子往上挽起,然后便垫脚去摘那灌木丛生上的浆果。
它们个个都沾着露水,颗粒饱满,看起来便让人垂涎欲滴。
裴时逾在惊觉身后脚步声消失后瞬间回头,发现她没有跟丢后才安静垂眸立在一旁等候。
沈栀禾将果子摘了个精光后才收手,随意抓了一把递给他。“尝尝?”
“方太医教了殿下这么多?”
少女朝他眨了眨眼,眉目间都是明艳与灵动。“学无止境,更何况技多不压身。”
裴时逾还想说些什么,林中却乍然起了喧哗,兵戈相撞之声刺破晨雾,惊起一阵鸟鸣。
刺客坠地的瞬间,冷箭破空声裹着血腥气直直朝他们的方向而来。
青年快速将她护在身后躲避暗器,幸幸苦苦摘的果子都撒了一地。
沈栀禾见自己的劳动成果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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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蹋,语气里都带着幽怨。“这群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是微臣连累殿下了。”他揉了揉眉心,将她安顿在草丛中后才提剑出去迎战。
刺客一如既往的出手果断,招招致命。他们狠厉的剑法,也逐渐激起了裴时逾心里的凌虐欲。
青年借势旋身,靴尖在竹干上轻点,整个人如白鹤掠空,在对手的颤音还未消散时短剑已刺入他的咽喉。
见同伴死状凄惨,他们也不由得面面相觑,往后退了几步。
裴时逾握剑的手指骨节泛白,眼尾也溅上了血珠,语带嘲讽。“不自量力。张侍郎知道他找的杀手会临阵退缩吗?”
对面几个人像是被他这番话刺激到了,一窝蜂的齐齐上去围攻。
其中有一个显然爱耍小聪明,他没有正面迎战,而是将手中飞镖对准了沈栀禾躲藏的低矮灌木丛。
裴时逾被纠缠的没法脱身,一边躲避他同伴的刀光剑影,一边分心眼睁睁看看他对沈栀禾下手。
他焦急的朝他大喊。“蠢货,你们主子没告诉你她不能动吗?”
灌木丛另外一边的少女也像是预感到了危险,急忙起身想跑。
千钧一发之际,季漾及时出现,刀剑劈开飞镖保护了她,残骸碎成两半落在地上。
少女瞥过一眼发现镖锋上面被染成乌黑,淬了剧毒。
“卑职救驾来迟,还请殿下责罚。”
沈栀禾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队伍在哪里?物资有损坏么?”
季漾一五一十的把情况告诉了她,见他家公主没有受伤后才松了口气。
裴时逾看见她身旁有侍卫护着后,便也专心的解决这些刺客。只是还没等留下活口,他们就一个接一个的自尽了,显然是预谋已久。
“殿下,微臣无能,没有留下证据。”
沈栀禾也没有抱着能将张家侍郎绳之以法的希望,随口安慰道。“无碍,你没受伤吧?”
青年摇了摇头,以他的身手,他们还伤不到他。
几人因为这个插曲耽搁了太多时间,沈栀禾也不欲久留,毕竟她的当务之急是扬州瘟疫,至于张侍郎她打算日后再腾出手去收拾,不必急于一时,顾此失彼。
待到日上三竿之时,他们才匆匆出了落鹰涧,疏月早早就等候在那里。
她眼圈都泛红,见到她家公主转危为安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才喜极而泣。“殿下,你没事就好,奴婢差点以为……”
少女安慰的拍了拍她,示意她别担心。疏月这才提起精神,扶着狼狈不堪的沈栀禾上马车漱洗修整。
“你之前收拾药物的时候,带了玉脂膏么?”
玉脂膏是当初先皇下令赏赐的,祛疤效果极好,千金难求。
她一提到这个,疏月神情立马变的紧张起来,焦急询问。“奴婢拿的了,是殿下哪里受伤了吗?”
“没有,你待会把这个给裴时逾送过去,让他按时抹用。”
疏月垂眸应声,一边帮她绾发一边和她闲聊。“是他救了殿下吗?”
沈栀禾没说话,侍女瞥见她的脸色如常,又继续絮絮叨叨。“奴婢觉得他对殿下也挺上心的。”
嗤,假象罢了。
她和他理念不合,也没有信任基础,初次合作也不过是她威逼利诱徐徐图之。等到段家落马后,这艘盟友的小船就该翻了。
10. 第 10 章
长京与扬州相隔甚远,再加上中途意外,他们这一队人马比原定时间足足晚了两天才到。
梅雨腌透的晨光里,青石板路上都是潮湿的苔藓。往日河面上乌篷船密密匝匝的景象已不复存在,漕船吃水线也跃过了低矮的水坝逐渐逼近岸边。
扬州太守冯丛海收到驿站传信后就站在城门外,携大小随从恭迎沈栀禾。“老臣见过临仪长公主,请殿下金安。”
少女显然对他声势浩大的仪仗有所不满,堪堪点头后就让他带路入城。“扬州瘟疫凶险,有劳冯卿了。”
“殿下折煞老臣了,身为衣食父母官自当尽心尽力。”他已年逾知命,说这话时嘴角发白胡须都在簌簌抖动,眼睛却明亮有神,透露出深沉与算计,有种不符合高龄的差异感。
说完他还遣人呈了一批面纱递到她的马车前。“城中凶险,为保殿下凤体安康,还请公主佩戴以遮口鼻。”
等她这一行人马照做后,冯丛海才挥手示意守卫打开城门。
沈栀禾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往外瞧时才发现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昔日熙熙攘攘的江南富庶之地已然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变的门可罗雀。
半响后马车才在冯宅前停了下来,映入她眼帘的是嵌着铜兽门环的朱漆大门,两侧石狮斑驳的爪下踩着绣球,飞檐上垂着铜铃在风中泠泠作响。
沈栀禾被侍女搀扶下马车后,冯丛海就走了过来献殷勤。他面上挂着笑,语气谦虚:“殿下,寒舍简陋,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无妨。”
她对居住的地方没有什么挑剔,毕竟几天前她连山洞都睡过了。
冯丛海将她安排在最好的厢房,还额外给她派遣了几个侍女伺候。
呈上来的膳食点心也是江南特色,软软糯糯别有一番风味。
他处处都带着讨好意味,沈栀禾却只作笨拙的样子假装没有领悟到。
待到不相关的人群都退下去后,她才摆手示意疏月靠近,和她互换了衣裙打扮,并轻声嘱咐她不要露馅。
房梁上也传来声响,季漾扮了一身良家公子的服饰出现在她面前,朝她俯首作揖,轻声道:“殿下,卑职已经按你的吩咐派人在冯大人院中守着了。”
她一边对镜拆卸发髻上的金钗步摇,一边应声。待她收拾完毕后,季漾才朝她靠近。
“得罪了,公主。”
青年双手小心翼翼的拥着沈栀禾,将她抱起后又施展轻功踏上房梁,快速跃过了层层砖瓦的阻碍。
落地时他还伸手将她扶稳,而后安静垂眸的跟在她身旁。
沈栀禾知道地方官为了政绩好看,呈上去的奏折都会作假。为了不被蒙在鼓里,她才出此下策孤身探访扬州。
青石巷陌间,黛瓦勾檐。临水楼阁鳞次栉比,幽径四通八达,直转的两人在原地打转。一筹莫展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哭声。
“小姐,当心。”他自然而然的进入了角色扮演,改了称呼,将她护在身后,少女却示意他不必如此紧张她。
等两人寻着声音找过去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女孩,正无助的抱着躺在地上的妇人哭泣。
沈栀禾提着裙摆朝她靠近,语气带着诱哄。“怎么啦?你哭的脸都花了。”
他们都带着面纱,穿着打扮也与寻常百姓无异,但江羡还是从她的口音中辨别出了外地人的身份,眼睛都变的警惕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我们是来扬州做生意的,丝绸商人。因为瘟疫才暂时滞留在这里。”她并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随口扯了个借口搪塞。说完她还从袖口掏出手帕,轻柔的帮她擦拭:“别哭。”
“谢谢姐姐。”江羡被她亲近意味的举动弄的有些不知所措,感知到善意后才希冀着开口试探。
“我娘亲感染了风寒,但是官府说她得了瘟疫要把她带去火烧,姐姐你可以借我点银子看病吗?”
她头发乱糟糟的,素白小脸上也都是灰尘,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让沈栀禾暂时放下了戒心,匆匆从衣裙口袋中掏了一些碎银给她。“你娘亲肯定会好起来的。”
“谢谢姐姐。我叫江羡,这笔银子我日后会给还你的。”
见她小小年纪就为金钱发愁,沈栀禾不由得多问了几句:“你家里没有别的大人了么?”
她摇了摇头,刚刚擦掉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爹爹早逝,我一直和娘亲生活。”
“那你怎么会在大街上,你不回家吗?”
“我没有家,我娘亲是太守府上的洒扫妇人,她生病后就被赶出来了。”
闻言,少女带着安抚意味摸了摸她的头。“我听说寺庙被官府占用作为隔离瘟疫病人的场所,你可以去那里看看。”
江羡却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唇角耷拉着,像只泄气的猫咪。“太守不可能做利他的事,官府救助也要金银,我付不起。”
扬州水运发达,来往船只频繁,每年光商业之税都收入可观,这样的江南富庶之地不可能养不起一些穷困潦倒的百姓——除非贪官污吏盛行,中饱私囊。
少女为了应证自己的想法,又多和她聊了几句,旁侧敲击的问了扬州的民情,半盏茶后才匆匆离开。
待沈栀禾和季漾回府时,行色匆匆的疏月又跑来向她禀告——说裴时逾在她院子里等候已久。
少女正忙着为今晚的谈政会梳妆,听见这话时手中的动作都停了一瞬。“他来干什么?他这个时候应该在对接账务,清查扬州开支才对。”
她像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将呼之欲出的“不见”二字重新咽了下去,摆手示意疏月去把人唤进厅堂。
她自己则端坐于屏风背后,隔着一层细纱与他对话。屏退旁人后便直截了当的开口询问。“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裴时逾半眯着眼,语气意味不明。“殿下希望微臣查到什么?”
“自然是栽赃嫁祸李侍郎的幕后主使,他贪污受贿又蒙骗世人。一手造成这豆腐渣工程酿成水灾,不该绳之以法么?”
“那微臣要让殿下失望了,裴某今日所来求的是关于重新建造水坝一事。”
他另起话题,沈栀禾也不恼,白玉似的指节轻叩檀木案几,示意他继续。
青年当即正了神色,嗓音不急不徐,将个人见解娓娓道来。
“微臣以为——扬州水患有三:一为天灾,春夏时节多暴雨而水流湍急;二为人祸,附近蓄水田地多被百姓劳作所占;三为制度,开中法败坏导致盐引滥发。”
他言之凿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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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理清晰,但少女却一下就抓住了话中疑点。“民以食为天,百姓怎么可能同意将土地拱手相让。”
青年闻言轻笑,桃花眼微弯。“有得有失方为长久之计,殿下大可打压豪强地主,将其财产瓜分以弥补百姓,良田换荒地,百姓自然是愿意的。”
沈栀禾静静听完他说的话后,从喉咙间溢出一声嗤笑:“借刀杀人这招你玩的真是炉火纯青。”
“算计旁人也就罢了,你还想借本宫的手去除朝堂蛄虫。”
官府强征百姓土地大可以用金钱收买,再不济还有搬迁之法,他却偏偏选择了从士族身上拔毛这条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殿下,微臣并无此意。”
裴时逾知道她性子谨慎聪敏,思虑良多。为免被其误会,他一边匆匆作揖谢罪,一边又将计划全盘托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了要做殿下手中最锋利的刀,那这等肮脏事绝不会经由公主之手。”
“今日夜宴,微臣会借机提议,殿下只需点头示意就好。”
他如此上道,甘愿以身作饵,沈栀禾不由得产生几分怀疑。“当真?”
裴时逾抬起眼睫,隔着屏风与她对视,目光如炬。“殿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沈栀禾也知晓这个道理,前世她就是过于轻信蒙古才落了个满盘皆输的结局,而今她与裴时逾的相遇就是因为利益的羁绊才走到一起,两人初见就带着算计,又从何谈起信任。
只是他的态度已经如此明确,沈栀禾也不好再揪着不放。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宴会确实如计划中所言,中途的意外也是由旁人引起,与他裴时逾毫不相干。
彼时夜色微凉,皓月当空繁星满辰。偶有轻风拂过激起檐角风铃泠泠作响。
待裴时逾的提议通过后,铜炉中腰斩的白檀香也在宣告着宴会前半段悄然而逝的时光。
冯丛海却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生事,嗓音掷地有声。“殿下,老臣有一事相告,瘟疫来势汹汹,流年不利,不如做法事祷告上天,以求神灵庇护。”
此话一出,沈栀禾还未应声,裴时逾就先出言反驳,语带讥诮。“自古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冯老也是读书之人,何时迷信这些无稽之谈了?”
“求神拜佛以宽慰百姓,心定而长居。再者祭拜上天以显诚意,保佑国泰民安。两全其美之事怎到了你口中成了不务正业,裴殿史未免太信口开河了。”
被冯丛海指着鼻子骂,青年也不生气,他站的笔直,身姿如松,垂手而立,将个人见解娓娓道来。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扬州的百姓如今还缺衣少食,处在饥寒交迫之中。身为他们的父母官,你不想办法解决百姓愁苦还打算浪费人力物力去祭拜莫须有的玄学,冯老此举确定没有本末倒置?”
见两人你来我往亳不相让,沈栀禾适时出声阻止。“裴卿所言有理,如今扬州百姓被瘟疫搞的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贸然举办法事易激起民愤。”
她高坐明堂,目光跃过底下的一众人群,沉沉的落在冯丛海身上,意有所指道。“再者国库空虚,救济灾民后已是强弓之末。冯老在扬州政事上多多费心才是正道。”
“是老臣思虑不周了,殿下教训的是。”
11. 第 11 章
月移西廊,银辉漫过雕花槛窗,在青砖地上织就一痕水色流光。烛台上红泪垂珠,在屏风上晕染出女子窈窕身影。
自谈话落幕后,沈栀禾就一直坐在檀木案几前磨墨研读,在她面前放着好几本厚重的古籍医书。
最上面的宣纸上用朱砂批注的“数字”触目惊心,那是扬州近日因瘟疫而亡的人数,每一笔背后都是活生生的生命。
情况危急,奉命研制药方的方延却并没有消息传来。沈栀禾也知道瘟疫不能急于一时,但人命关天,她看着一天天递增的死亡人数难免有些焦急,愁容满面。
疏月看在眼里,待她搁笔休整时便呈上了一盅药膳,汤面颜色发白,热气氤氲。“殿下,歇一会吧。”
沈栀禾起初以为是解酒药,初尝时只觉口感绵润细腻,直到在汤匙中发现白芍才觉不对。
疏月看出来了她的疑问,一边研墨,一边回答。“这是奴婢吩咐小厨房炖的汤,听闻用白芍甘草和羊肉小火慢熬,有放松心神之效。”
此话一出,沈栀禾像是想到了什么。既然瘟疫的破解之法还没有出来,那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严重,官府也可以先从那些身体还算安康的百姓下手。
先悬壶问诊后布施药膳,双管齐下,增强其抵抗力,让他们不至于成为病魔下的亡魂,从而也能让因瘟疫而亡的人数下降。
思及此,她急忙挥手示意疏月去将方延请过来商量。
他是太医院院判,最善灵枢经中的针灸之术,且熟通古籍药方,有“无双国医”之称,与他诉说这事最为稳妥。
方延已年逾知命,秉烛钻研医术却仍然精神抖擞,被人带过来见她时还欲匆匆行礼,腿脚利索的不像个年迈老翁。
沈栀禾却直接摆手打断这些虚礼,匆匆忙忙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后又垂头询问。“方太医觉得这法子可行吗?”
方延摸了摸发白的胡须,沉吟一会后才给出了答案。“老臣觉得可以一试。”
他将目光稳稳落在冯丛海递给她的那一张宣纸上,手指在“症状”二字上轻点。
“染上瘟疫者初期多高热,气血两燔。而黄连、栀子、桔梗、黄芩之物有清瘟败毒之效。若将其与药膳混合便可调节人体阴阳平衡。”
说完,他又犯了难,眉心都皱成一团。“只是如今扬州恰逢水灾,早稻颗粒无收,地方粮仓早已空空如也。而我们此行带来的赈灾之物怕也承担不起额外的耗损。”
闻言,少女朝他倏然一笑:“方太医不必担忧,本宫遣了那裴时逾去重修水坝,到时候运河重兴,粮食药材都能运过来,取之不尽。”
她行事如此周全,方延都被惊了一手,强压下心中意外缓缓附和道:“既如此,那老臣就先行告退去准备了。”
“嗯,有劳方太医了。”她挥手示意门外侍女进来送他,待四下无人之时才出声示意房梁上的季漾现身。
“我明天要出府布施,你记得在周围多安插些人手,我怕会有暴动。”
青年褪下了白日那身打扮,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玄色劲装。他在静静听完她的话后,神情逐渐变的严肃起来。
“殿下,集聚闹市有感染瘟疫之险。卑职不愿见您一次又一次将自己陷入险境。”
沈栀禾这才从医书中抬起眼,双眸睨着他,语带揶揄。“我都踏上扬州的境界了,你现在还说这个是不是有点为时已晚了?”
她笑起来时面容越发昳丽,季漾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将视线挪开:“卑职只是希望殿下能以自身安危为重。”
“我身为公主,既受万民供养,那也应当在危难来临之际挺身而出,逃避责任那是懦夫的行为。”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她复又开口道:“再者我既已自导自演夺了这份差事,那本宫便一定要做到最好,让旁人挑不出差错,这是属于我的骄傲,你明白么?”
季漾瞧着她神情认真的模样便知此事对她而言意义重大。他劝不过只好朝沈栀禾点头,又借机表明忠心。“季漾定会用心护公主周全。”
“往后那样的话也不必再说了。”她撂下这话后就示意他可以退下去安排明天的行动。
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沈栀禾也在默默祈祷明天不会有意外发生。
彼时天边正泛起鱼肚白,城垣的轮廓在青色云霭里若隐若现。冯府朱漆门大开,由官府开道在长街处圈出了一块空地。
沈栀禾就落座在为遮阳纳凉而支起的步障下面,她的右手边则是方延秉烛监制熬出的一锅锅药膳。
早在破晓时分,她便让冯丛海派遣更夫走街串巷的将今日布施的消息宣扬了出去。
扬州因瘟疫封城,与外界联系的水路也被天灾截断,百姓家中早已粮尽油枯。如今听闻官府救济赈灾,他们都纷纷踊跃的出门排队,长街处挤作一团。
沈栀禾看着闹哄哄的人群,适当出声:“诸位百姓,近来扬州瘟疫肆虐,又逢水灾,祸不单行。本宫也知道你们私下因为封城一事多有怨言。”
她的声线清冽,字正腔圆,引起旁边人群中一阵骚动。更有甚者已然认出了她的身份,直呼道:“临仪长公主。”
少女闻言弯眸浅笑,语调温柔。“原来这里也有人见过我,想来你是去过长京那年的万国朝贺了?”
沈栀禾及笄前被养于深宫闺阁之中,鲜少在人前露面。直到被先帝特批主持朝贡接待使臣时才现身于正经场合。
她仪态得体又落落大方,一曲流觞还惊艳四座。一时之间才貌双绝的美名远播重洋,坊间也开始传闻她是金凤凰的化身,有祥瑞之兆,能保大邺百年安康。
她当时听见这种说辞时只一笑而过,如今旧事重提倒觉得有些讽刺,毕竟前世之事是她太过无知才酿成大错。
可提起这事的人浑然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应声后才正了神色,恭敬朝她作揖:“殿下那日风姿绰约,草民遥遥一瞥过目难忘。”
旁人看见这段插曲便知她是货真价实的天家之女,开始纷纷向其讨要说法。
“殿下,草民不想死,求您放我出城……”
“殿下,河湖倒灌冲击粮田,草民恳请朝堂出手相助……”
“殿下……”
他们声音乱糟糟夹杂成一团,沈栀禾根本回复不过来,急忙吩咐身旁侍卫敲锣叫停,示意其安静下来。
“诸位百姓稍安勿躁,陛下心中挂念扬州疾苦,特地派遣了朝臣前来为大家排忧解难。”
她掷地有声,带着安抚的意味,双眸中也盈满了坚定。
“封城一事只是缓兵之计,待太医研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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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药,殿史重筑水坝后,扬州将一切如常!”
周边百姓静默一刻后才有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沈栀禾仔细辨认过才知他们是接受了自己给出的这个说法。
冯丛海见状适时出声,组织他们排队领取赈灾的药膳。场面景然有序,少女也暗自喘了口气。
只因当初有心怀不轨者借瘟疫煽动民心,图谋造反,将那时出使扬州的朝廷命官当成了活靶子,血洒长街。
彼时她在宋府中听见这择消息后只觉唏嘘不已。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她怕旧事重演才多留了个心眼,不过好在事情并未超出她的预料。
眼见这边有方延和冯丛海负责,沈栀禾便打算提着裙摆离开,去看看裴时逾的进度。季漾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轻声道:“殿下,昨天那个小女孩说有要事找你。”
因着今日要现身以稳民心,沈栀禾便没有佩戴面纱遮脸,那天回府后她忙的脚不沾地,把自己扯谎逗小孩的话也一并忘在脑后了,没想到她会认出来。
“她在哪里?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她不希望暴露自己私下出府一事,万一引起冯丛海疑心就打草惊蛇了。
季漾知道她的顾虑,示意她跟在身后,两人配合的甩掉那些眼线后才拐进了一条暗巷。
江羡早早就等候在那里,看见沈栀禾时急忙跪下行礼,语气情真意切。“民女的娘亲病情已好转,昨日多谢殿下赠银之恩。”
少女伸手将她搀扶起来,笑着打趣。“这么正经?姐姐都有点不习惯了。”
她有些局促,被沈栀禾指尖触碰时还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不知道你是天家的公主……才以姐妹相称的……”
“一个虚头身份而已,你不用如此在意。”见她仍旧有点紧张,沈栀禾又轻松揶揄道。“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怎么对我避之不及。”
江羡摇了摇头,像是想反驳她的说法又觉得于礼不合,斟酌着开口。“我只是觉得殿下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沈栀禾觉得有意思,似笑非笑的睨着她:“那你想象中是什么样的?”
她年岁还小,没有读过几本书,词汇匮乏形容不出来,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少女见她一脸纠结也不好再打趣她,“你想找我是有什么要事禀告?”
经她一提,江羡这才想起来,仰起脸脆生道:“我娘亲想见殿下,她说是有关太守府的。”
此话一出,沈栀禾隐隐约约觉得她娘亲知道一些内幕。抱着这点幻想,她脚步都加快了。
顷刻间三人就走完了这条长巷,在末尾处拐进了一座破落的小屋。那房顶上瓦片残缺,漏了一个大洞,天光从中而泄,照亮了屋中全貌。
最里间的木榻上还铺着草席,躺着一个妇人。她看起来神色比昨日清醒,见到来人时还欲下床行礼。
沈栀禾连忙摆手制止,温声道:“婶子不必拘谨,都是些虚礼,无关紧要的。”
大概是久病初愈,她嗓音还夹杂着沙哑:“殿下心善,民妇也有幸得其拂照。”
她身子骨松弛,刚才的动作让她感到不适,挪动一番将脖颈靠在麻枕后复又开口。“只是民妇贪心,还想请殿下庇护这扬州一方。”
沈栀禾倏然变了神色,双眸眯起,语气认真:“此话怎讲?”
12. 第 12 章
事关朝堂政事,江羡母亲并不想让她女儿卷进来,窥见世间龌龊。早早就让她退了出去,季漾也在一旁照看着她。
这个年岁的女孩大都心性活泼,喜动不喜静,嚷嚷着要他陪她下棋。青年抱臂倚靠在门边,并不应声。
“你好高冷噢,待会姐姐出来我会在她面前揪你小尾巴的。”
季漾这才有了动作,撩起眼眸看向她,嗓音冷淡。“殿下是明事理之人,你拿这个威胁我没用。”
江羡见他如此较真,突然就心领神会,撑着手歪头道:“你是不是不会下棋啊?找这么多理由。”
青年继续装死,激将法这招对他没用。
见状,小女孩开始火上浇油,故作悲伤叹气道:“唉,姐姐有点惨,身边跟着的侍卫是个莽夫,闲暇之余都不能陪她下棋打发时间。”
季漾听不下去了,起身走到江羡面前,伸手在她的脑壳上敲了一下。青年指骨修长,指腹上还覆有一层薄薄的茧,因常年习武所致,触感粗糙。
“你胡说八道什么?能近身殿下之人都要通过层层选拔,哪怕是侍卫也要涉猎四书六艺,少编排我。”
怕把人惹生气,小姑娘急忙顺毛,眉眼弯弯讨好他:“哇,那你好厉害呀,公主是不是特别器重你。”
季漾正打算回答,转头就看见沈栀禾从里间走了出来,神色匆匆。“殿下,怎么了?”
少女没应声,只仓促和江羡道别后就示意他一同离开此地。待行至府中四下无人之时她方才开口。
“我之前让你派人盯着冯丛海,你说没有查到他的可疑之处。那他名下的田宅可有数?”
她点到为止,青年却瞬间读懂了她的弦外音。“殿下是觉得他狡兔三窟?”
“嗯。”
江羡母亲曾是太守府中洒扫婆子,偶然撞见他与下人闲谈,述说私吞税银之事。
后来她又多心留意其行踪,夜探时发现冯丛海的书房有机关密道,里面放着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黄金白银。
她当时寄人篱下选择了将此事瞒下来,遇见沈栀禾后才全盘托出。
但那日见闻相隔已久,再加上长京重臣都暂居于冯府,少女觉得他为了保险一定会提前转移财产,避免他们一行人生疑。
“冯丛海在我们来之前,他最常去的地方有哪些?”
“城西一处老宅,据暗卫打听说他每月初一和十五都会去祭拜他母亲。”
沈栀禾指尖缓缓摩挲着玉佩,听见这话时双眸都浮动着清澈莹润的柔光。“今天刚好是十五,他人还在长街处忙着赈灾?”
“是的,安插在他身边的小厮说太守接下来会去郊外巡视水坝的进展。”
闻言,坐在蒲团上的少女静静沉思了一会,而后才朱唇轻启,吩咐道:“你现在去筹备暗卫,待会和我一同去城西老宅。”
等季漾点头应声退下后,沈栀禾又摆手示意门外的疏月上前为她研墨。朱笔悬在宣纸上方,墨迹泅开一点殷红。
疏月看看她家公主落笔写下“裴时逾”三字时,仰起头望着她,带着不解道:“殿下,你这是又要给他送人情助他升官?”
少女摇头否定了她的想法,片刻后又将写完的密信整理好交给她。“调虎离山知道么?你现在派人去把这封信送去裴时逾手中,让他拖住冯丛海。”
未等疏月应声,门外的季漾早已换了行装,朝她作揖道:“殿下,马车备好了。”
沈栀禾也不再耽搁,收拾好后就匆匆前往城西。
因为今日官府布施药膳的缘故,除了长街人流密密麻麻外,其他路段都门户紧闭,看不见半点人影。
再加上季漾有意选了偏僻的小路,只为躲过冯丛海的耳目,这一路上除了车轮咯吱咯吱的声音外并无其他,氛围寂静。
待一柱香燃尽后,他们这一行人马才在一座老宅前停了下来。沈栀禾掀开帘子,往外瞧时还能看见在宅子周围闲逛的几个老人家。
那些百姓大多头发苍白,背脊佝偻。偏偏脚步沉稳,宽大的衣襟被微风吹起时还能从中窥见他们紧握的双拳。
青年显然也察觉到了异样,眯起双眼打量着那些老人家。“殿下,他们是习武之人。”
少女撑着头,神情似笑非笑。冯丛海这么宝贝这个地方,看来果真是有古怪。
她伸出莹白指尖对着那些百姓隔空轻点,吩咐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悄悄派人过去解决了,要活的。”
“是。”他持剑领命,带了一小批暗卫神不知鬼不觉的绕到他们身后,动作迅速的将其打晕而后捆绑。
其中一个老头爱偷奸耍滑,谄媚着巴结道:“大侠,手下留情,有话好好说。”
季漾看他知趣识时务,适合利用,便只差人将他用细绳捆住了手腕,像牵宠物一样带到了沈栀禾面前。
那老头一路走的歪头歪脑,待停下后见到面前的华贵少女时方知她是这批侍卫背后的主谋。
身家性命都在她人手里,他连忙堆起笑脸,面庞上的褶子都挤作一团,讨好道:“我是这座宅子的管家,何贵。小姐是有什么吩咐?”
“冯丛海派你们过来的?”
“老爷让我们在这边打扫,增添增添人气。”
说这话时他双唇上杂乱的胡须都会随之颤动。
“那他每个月都在这边做些什么?”
“这是冯老太太的祖宅,老爷每个月都会来给她上香。”
何贵的话音刚落,季漾的长剑已经触碰到了他的脖颈,凉意蔓延,吓的他浑身发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大、大侠,有话好好说。刀剑无眼啊……”
沈栀禾闻言露出一声嗤笑,双眸睨着他,语气幽幽。“我不听废话,同理——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我也不会留着。”
何贵当即爬了起来,拽着少女的裙角,神情慌张无措:“我说我说,别杀我。太守上完香还喜欢在厢房里打坐,至于其他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求小姐饶命!”
青年却对他这幅样子十分不满,把长剑从他的脖颈处移到了何贵的手边,逼的人直接就缩了回去,不敢再有其他动作。
他随即又蹲下身将抹布弄成一团胡乱塞进了他的嘴巴里,末了还补充道:“注意分寸,别乱碰她。”
何贵急忙点头,生怕这位侍卫一言不合又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此时前去探路的暗卫也回来朝沈栀禾禀告,说已经将老宅全部控制住了。季漾这才又提拎起何贵,示意他带路去那间厢房。
沈栀禾走在他们两人后面,视线扫过这座宅子时才发现周围种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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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金雀花,檐角挂着的风铃也是青铜材质,看起来低调实际价值不菲。
等季漾踹开那间厢房的门时,映入眼帘的便是罩着素绢的羊角灯,紫檀木书案上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砚台。
“机关在哪里?”青年示意何贵旁边的暗卫拿掉他嘴里堵着的抹布,让他把知道的东西吐出来,节省时间。
何贵却把头摇成了个拨浪鼓,眼睛里都是无措,“大侠,我不知道太守的私事,我就是个替人看宅的啊……”
眼看季漾又要对他威逼恐吓,沈栀禾适时出声阻止:“我找到了。”
少女正站在北墙的黄花梨书架前,她的双手还放在那只龙泉窑瓶上。沈栀禾轻轻将其转动一圈后就促使书架移动了半丈,露出里面的暗室。
穹顶垂下的六角铜灯无风自晃,摇曳的烛光将其全貌一一照亮,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里面放置的满箱黄金吸引。
墙面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珍珠项链,悬着的壁画也多是大师手笔,传世之作。
见到此幕,何贵都瞪大了双眼,喃喃自语:“好……好多钱。”
沈栀禾听见这话时拧皱了眉头,随手从箱子中拿了一块黄金,放在掌心衡量时沉甸甸的,分量很足。“搜刮的民脂民膏,蛇心吞大象。”
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季漾差人将这些搬去冯府,充公。不料门外望风的暗卫突然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殿下,不好了,那姓冯的遣人在这宅子周围放了火。”
闻言,少女眸子里都充满了震惊,紧接着就想通了冯丛海种这金雀花的意图。这种草本植物体内多含油脂,遇火极燃,且蔓延速度飞快。
他是想翁中捉鳖,一了百了。
沈栀禾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有条不紊的吩咐手下人:“先派几个人把院子那些花草都给拔了,再安排人手去动员周边百姓救火,另外传信给裴时逾,让他来见本宫。”
周围暗卫纷纷应声,季漾怕她有危险则一直持刀站在她旁边。
但显然情况并不容乐观,火势越来越旺,浓烟滚滚,在上空都形成了一片乌云。
而宅子边居住的百姓都怕惹祸上身,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袖手旁观。
路桉办完事打算回家时映入眼帘的就是火光冲天。他询问邻居后才知道是有人被困在了里面。
隔着重重阻碍,他与站在不远处的沈栀禾遥遥相望。
少女显然也认出了他,今天布施药膳时当众揭穿她身份之人。
沈栀禾皱着眉头,用手帕捂紧口鼻,正当她以为他也会视而不见之时,路桉却召集了他商队的人一同灭火。
那些暗卫也在忙前忙后,内外夹击之下舔砥门柱的火舌很快戛然而止。
路桉当即抛下手中的水瓢,不顾灰烬直直闯了进去。“殿下受惊了,你没事吧?”
沈栀禾摇了摇头,随即伸出芊芊玉指朝府外的人隔空轻点:“他们都是你什么人?”
“草民路桉,走南闯北行商,他们都是我车队的兄弟。”
他介绍完自己又想再多说几句,季漾却急时打断了,匆匆从府外一路小跑至她身边,轻声耳语道。
“殿下,查清了,门外那些百姓说是听信了太守谗言,冯丛海污蔑你要火烧扬州,焚化瘟疫,弃城而逃。”
13. 第 13 章
沈栀禾听见这话时只觉可笑,地方官员颠倒黑白,意图谋害百姓,事后还贼喊捉贼,装模作样,反过来想要置她于死地。
“他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的?裴时逾没有拖住他?”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少女转头扫视着她身后的人,目光讥诮:“还是说本宫身边有他的细作,通风报信走露消息?”
她面色不虞,惊的周围一众暗卫纷纷下跪以表忠心。齐刷刷的一片“卑职决不敢有二心,求殿下明察。”
何贵手脚都慌了,这里面最有嫌疑的就是自己。他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冷汗,“咣当”一声瘫倒在地下,语气诚恳声泪俱下:“殿下……我、草民是清白的啊,我哪敢伙同那贪官蒙骗您啊。”
沈栀禾闻言轻嗤,摆手示意季漾先将他压下去,判主一事明日再察。正好宅中大火已全部扑灭,她便让其他随从从厢房暗室将金银珠宝全部搬出。
数量之多看的路桉都为之一愣,平常神色从容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空白:“这都是那太守的家当?”
“搜刮的民脂民膏。”
周边围观的百姓也涌了上来,满脸震惊。扬州虽说是江南富庶之地,但大部分人家都是做些小本买卖,这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
沈栀禾清了清嗓子,声音大到足够让在场的人都能听清。“太守冯丛海监守自盗,为官贪污,本宫今天就请诸位做个见证,来日对证公堂以免落人口舌。”
少女双眸中都透露着坚定,脸上还有因大火而沾染的灰尘,虽神色狼狈但背脊姿态依旧昂扬,掷地有声。
“至于其放言本宫纵火烧人,弃城而逃实属污蔑。我身为大邺公主,既自请出巡扬州,就当与百姓共进退。瘟疫不退临仪也自当奉陪到底,沈家不养逃兵。”
她这般言之凿凿,对面的人群中已有甚者红了脸,因见死不救的举动而羞愧难当。“……殿下大义。”
少女显然也听见了,清艳眉眼微挑,温和笑意在唇角荡漾:“临仪自知初来乍到,与诸位相处甚少,你们轻信奸臣也是在所难免,今日之过失我只当并未发生过,不会追究。”
周围百姓对她平易近人的态度感到一瞬吃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做法也让胆大者开始蠢蠢欲动,出声讨要说法。
“那姓冯的贪了这么多雪花银,草民斗胆请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本宫会与太医商量,从中作为救治病患的开支。除去地方自留后多余部分自当上交朝廷充公。”
沈栀禾缓缓扫视过她对面围观的百姓,目光柔和。“诸位可有异议?”
周边百姓静默一刻后才有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她仔细辨认过才知他们是接受了自己给出的这个说法。
事情既己解决,季漾见状适时出声遣散人群,轻声在少女身旁提醒其回府歇息。
路桉则不偏不倚的拦在了两人面前,青年身形高大,目光沉沉的落在沈栀禾身上,眼底波光流转:“殿下留步。”
“你这是做什么?”季漾毫不客气的持剑以对,神情锐利警惕。
“我好歹还灭火救了你们,这就是殿下对待出手相助之人的态度?”他眉梢上挑,语气傲慢,末了还用手指轻弹着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沈栀禾揉了揉眉心,抬手示意季漾收敛剑锋,她与路桉目光相接,直白开口。“商人无利不往,你想要什么?”
他这才正了神色,恭恭敬敬朝其作揖,双眸中都含着笑意:“草民听闻官道连阡无颠踬,驿铃破晓已通衢,不知可否劳烦殿下行个方便借车队过路。”
大邺民风淳朴不拘束百姓,对谋生从业之人一视同仁。为农者要承担徭役上交作物;为商者要收缴赋税持财过路。而官道则用于朝堂运输物资,沿途并未设巡检司。
路桉此举过路是假,逃税是真。
他这般冠冕堂皇,惹的季漾直接冷哼出声,讥笑道:“关津律法白纸黑字,路公子身为儒商就是学会做那投机取巧之辈么?”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路桉对于他的讽刺并未暗下神色,反而轻瞥嘴角争锋相对道:“大人有官职在身,俸禄丰厚,自然不识民间之苦。”
眼见季漾被他噎的说不出话,青年这才将视线收回,换了一幅认真的神色,语气和缓。
“草民自知此举冒犯,但商队因扬州瘟疫滞留许久,先前的货物合约大都竹篮打水一场空,资金周转困难才出此下策,还请殿下恩准。”
沈栀禾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撩起眼眸望向他身后的那些雪花银,语气沉沉。“你途径扬州做什么?”
他摸不准这个公主的想法,只好如实答道:“商队接了北方地主的大单,要从荆州购置丝绸运往兖州。”
偏偏天不遂人愿,货物砸在了他自己手里。想到车马滞留于此的开支花销,路桉暗自叹了口气。
他不想祖上留下来的行商根基毁于一旦,只好寄希望于沈栀禾,“殿下心地善良,又怜悯百姓,你连他们袖手旁观之罪都能原谅,也会为草民行个方便吧?”
对上他希冀的双眼,少女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不合规矩。我没有这样的权限。”
官府驿站要令牌通行,她虽然出身天家,但政事在明面上都是她皇兄做主,所谓公主的荣光艳羡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触即散。
但天灾无情,祸不单行。她也不忍见其受苦,只轻声为他另谋出路:“不过我可以与你作笔交易。”
“愿闻其详。”
“我外祖产业铺子多置办于雍州,又有族人从事榷场生意,本宫可以帮你寻觅销路。”
闻言,路桉身形都僵了一瞬,抬眸望向她时眼里的惊讶都溢了出来。“殿下此话当真?”
他行商多年,所打交道者皆为达官贵人,他们作生意门道时都是只用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路桉深谙此道,所以才只想在赋税上作文章,没有表现出想要掺和世家生财之道的意思,但他没想到这位公主毫不介意,竟愿意以此让他分一杯羹。
沈栀禾指尖缓慢摩挲着裙摆上的玉佩,垂眸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我们可以立字为据,但是我需要你渡过难关后另立门户。”
她这话没头没尾的,青年沉默了好一会才理解到了她的意思,迟疑道:“殿下是说,希望我能与世家平分秋色?”
“不错,你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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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天下局面心有不满么?那本宫就给你扭转乾坤的机会,至于能不能闯出名堂来,那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朝堂局势变幻莫测,路桉对政治纠纷并不在意,他所作所为图的也只是几两碎银。于是并未细细盘问沈栀禾的意图,略加思索后就应下了她的提议,开口道:“那敢问公主,事成之后你要几成利益?”
少女朝他比了个“三”的手势,末了还补充道:“日后我需要你帮忙时,你也得听本宫差遣,如何?”
路桉眉梢微挑,俯身朝她作揖,端的是一派温文尔雅的儒商模样,嗓音含笑。“草民自当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眼见两人谈妥,季漾适时出声提醒沈栀禾离开,走之前还冷冷瞟了他一眼。
待上马车后,伴着车轮咯吱咯吱的声音,青年这才直言道:“殿下,你确定他能用?”
缠枝炉上燃着白檀熏香,少女正垂头闭目养神,听见他这话时眼眸都没有掀开。“此人利欲熏心,年纪轻轻就能在万国朝贺上露面,自然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那万一他生了二心,过河拆桥该当如何?”
闻言,沈栀禾倏然一笑,白玉似的指尖轻敲案几,语气不急不徐:“食贾者,莫之或欺。”
“他们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信任,路桉是个聪明人,不会自掘坟墓的。再者与世家争利,险中求生,没了庇护你觉得我外祖族人会放过他吗?”
她看似给了路桉选择的自由权,但踏入棋局中的那一刻起,他便只有依附于她这一条路了。
“那卑职这就遣人去草拟契约,傍晚时分请殿下过目。”
少女却摆手示意他不用操之过急,因遇火灾风尘仆仆,她还打算梳洗妆扮一番后再去处理政务。
哪料事情并不会按照她心中所想发展,现实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两人刚一下马车,疏月就匆匆迎了上来,面露焦急。“殿下,方太医他有要事禀告!”
“怎么了?”沈栀禾一脸不解,正欲开口推脱。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她双眸都暮地亮了起来,眉眼间都是明媚神采。“可是瘟疫解药有进展了?”
疏月摇了摇头,气喘吁吁的将之前发生的事全盘托出:“方太医察觉到了他被太守府的下人监视,于是告知了我们的人,暗卫将那人拿下后又严刑拷打,他为了活命最后吐出了府里的暗室。”
“方太医进去以后又找到了冯丛海与朝堂重臣私通的密信。”
“什么?”沈栀禾知道冯丛海背后肯定有其他势力相护,不然光凭他一小小地方官怎么可能一手遮天,逃过刺史的巡察。
但事情未免太过于巧合,她很难不心生怀疑。她总觉得他作为同谋不可能如此大意,将这种能惹来杀身之祸的密信随意藏匿。
除非是想栽赃陷害,借她的手拉人下水。
思及此,沈栀禾揉了揉眉心,略带疲惫。“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奴婢第一时间就让暗卫封锁了消息。”
皇帝派来出使扬州的官员只有裴时逾一人,余下的便是她家公主与太医,三人之中又以沈栀禾身份最为尊贵,大事小事自然由她决策。
疏月深谙此道,拦住了想往外递信的方延。
14. 第 14 章
檐角铜铃轻颤,将溶溶月色筛成满地碎银,青石板上浮着薄霜似的月光,芭蕉影斜斜倚在雕花窗棂间。
沈栀禾就落坐在大厅处,手边案几堆放着一叠信件,都是从冯丛海暗室里搜出来的。
她拆了最上面几封,发现每封信的落笔人都不一样,牵扯到的朝臣诸多。
“方太医,你怎么看?”
他摇了摇头,眼角处的皱纹因眉心蹙起而格外清晰。“老臣不擅理政治道,私以为事关重大,殿下可传书禀告于陛下。”
少女没出声,反而示意疏月将那封盖着秦相私印的信指给方延看,语气漫不经心:“去年本宫找舅舅帮忙,疏忽大意时失手摔碎了他的私印,导致其左下角有明显残缺。”
“当初在场之人甚少,舅舅也未找工匠重新打磨,那点印子就一直留了下来。”
她话里有话,方延听完就顺着疏月的手指看了过去,视线停留后才发现那个印戳完好无损,他眼睛都瞪大了,恍然大悟般喃喃开口:“殿下的意思是说这是圈套?”
“本宫只是觉得巧合罢了,我前脚才搜出他贪污的雪花银,片刻后你就查到了密信,方卿不觉得太顺了么?”
说完不等他反应过来,少女就挥手示意季漾上前,目光却稳稳的落在方延身上。“事有蹊跷,解铃还须系铃人,眼下抓住冯丛海才是最优解,密信之事先搁置一旁再议,方卿以为如何?”
方延看出来了沈栀禾有其他打算,秉着装聋作哑避其锋芒的原则,他温声道:“老臣但凭殿下作主。”
季漾也适时朝她俯首作揖,神色恭敬:“扬州城门未开,冯丛海怕是还未走远,卑职这就前去抓捕。”
她淡淡应声,微微拢了肩上披风后就使眼色给疏月,意图结束这场谈会,让她扶着自己进屋休息。
毕竟今日在外奔波已久,又遇火灾,她也有些疲惫。
疏月早早就贴心的在房间备好了浴桶,鹅梨帐内热气氤氲,周边缠枝炉内还点着白檀熏香。
她服侍她家公主褪下衣物后就安静的候在一旁,伸手用丝帕轻拭过沈栀禾的脸颊,呢喃道:“还好殿下没有被火势烧伤。”
温热触感划过浓密睫羽,少女紧绷的神情都逐渐放松下来,眉眼舒展,嗓音都透着安抚意味:“左右不过是人为造成的意外,往后多注意就好了,别担心。”
疏月垂眸应声,帮她洗净面庞灰尘后又抬手为其按压额间穴位。
沈栀禾雪白皓腕垂在桶边,身子骨都被热水浸染,泡的酥软。暮地,她想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倏然出声询问:“我先前让你送信给裴时逾,这事可有出差错?”
“奴婢是递给了暗卫的,裴殿史也派人过来传话说会按殿下吩咐行事的。”她抿着唇,不解道:“殿下是疑心什么?”
“无事,等抓住冯丛海后事情就会水落石出了。”她摇了摇头,没有把话说的直接明白,而是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安心。
早在城西老宅被算计时她就让季漾去查了裴时逾的行踪,却被告知这人整天都待在营帐和工匠谈论建造水坝一事,根本没有如计划所言为她办事。
沈栀禾有点怕他坑自己,毕竟她虽握有他的把柄,但人心难测,他又是个有主见的人,心思缜密,算盘多,不见得会全心全意听她差遣。
窗棂外适时传来了一声猫叫,在这种寂静的氛围里显得尤为清晰,打断了她的思绪。
“殿下,可是被扰到了?”疏月看着她突然睁开双眸,边说边起身打算去看看。
扬州百姓饱受瘟疫摧残,饥寒交迫,衣食短缺,连带着流浪猫的日子也不好过,夜里出没在百姓家中翻找食物残渣是常有的事。
沈栀禾想到这层后揉了揉眉心,温声道:“我记得案几上的食盒里还有些剩余的糕点,你拿去喂它吧。”
“是。”疏月匆匆行礼后就退出了帐内,雾气弥漫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家公主一人在此闭目养神。
少女乌檀木似的长发在水中漾开,高架上红烛垂泪,光影摇动,把她浸入水中的雪色脊背都染上一层浅金。
沈栀禾正用雪白指尖捏着银匙,将新摘的素心玫瑰洒向水面。花瓣触到羊乳般莹润的兰汤,便浮在缀着珍珠粉的水面打转,宛如落在初雪上的朱砂痣。
屏风外却忽有环佩轻泠,惊的她手抖失态打翻了花篮,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皇家规矩颇多又崇尚礼仪,凡近身伺候者皆要求其移动轻盈,裙裾无声,疏月性子沉稳,与竹月不同,她素来不爱这种泠泠作响之物。
显然,在外面的另有其人。
沈栀禾半眯了眸子,神情认真,而后翻身跃出水面,快速将悬挂在衣桁上的胭脂绡纱匆匆扯下裹身。
为自保她还将方才卸下的金钗攥在手里,踮脚行动至门柱后面。少女半侧着身子,眼也不眨的盯着外面,似是想透过丝帐看清来人。
她的对面是位刺客,手握长剑,最上面的刀锋尖还沾着刚刚杀人时留下的鲜血,途径此地后留下一条血痕。
就在他掀开帘帐,还未观察清楚眼前情况时,沈栀禾早已眼疾手快的将手中金钗对准了他的脖颈。
她双手费力的将其狠狠扎进了男人血肉之中,当即鲜血直流,引出一声哀嚎。
那刺客显然没料到养尊处优的公主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他被疼痛逼红了眼,不管不顾的就要持剑朝她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裴时逾及时现身,大力踢开了他手中的长剑,而后又用房梁上方垂下来的丝绸料子将其当场绞死。
“殿下,你没事吧?”
他顾不上礼数,直接上手触碰少女的脸颊,轻抚道:“别怕。”
沈栀禾眨巴了下双眸,刀剑落下那刻她仿佛看见了前世自刎的画面,疼痛的滋味还在脑海中久经不散。
青年手指修长,骨节弯曲时青筋突显,皮肤瓷白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而她的脸颊又因热水浸泡而染上点点粉色,两相相碰触感别异。
她抿了抿唇,无声的躲开了。
因这一起闹剧厢房内多有损坏,窗棂也不知道是何时被什么东西撞击了开来,让凉风得了空子钻了进来,激起沈栀禾一阵发颤。
裴时逾这才发现她身上衣物单薄,最里层的中衣都被温水浸透,皎好躯体若隐若现。
而外围批着的那层红纱又因时间匆忙来不及整理而衣不蔽体,动作幅度稍微过大就会裸露出凝脂肌肤。
他又一次庆幸自己来的及时。
青年暗自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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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不露痕迹的站在窗前帮她挡风:“殿下,微臣在外候着,你先换身衣裙。”
沈栀禾垂眸应声,提着裙摆退至屏风后。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她才系好软罗烟裳走了出来。
少女重新整理好神情,质问道:“今夜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又有刺客?”
裴时逾朝她摇了摇头:“建造水坝需要地形图,微臣今夜回府原打算询问冯老索要资料,无意撞见此事,微臣也并不知其中缘由。”
“那疏月呢,你身边的侍卫可有救下她?”沈栀禾随从的大半暗卫都被自己派给季漾去追捕那冯丛海了,如今府中防御薄弱,她都险些遭遇刺杀,少女也害怕疏月命丧于此。
“疏月姑娘只是受了惊吓晕倒了,并无大碍,殿下大可放心。”
闻言少女暗自长舒了口气,终于分出心神来处理旁的事。她双眼睨着眼前风尘仆仆赶来救她的人,温声道:“裴卿可真是及时雨。”
裴时逾却并不觉得她这是在谢他,细听时语气还夹杂着别的意味,话里有话。
青年浓密睫羽垂下遮住眼底情绪,直白开口:“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毕竟微臣也想询问殿下,秦相与冯丛海贪污有染一事是否属实。”
闻言,沈栀禾半眯着眸子,目光如炬,语气幽幽。“你果然不是为了那什么地形图而来,你早就知道冯丛海会在此处出现。”
裴时逾静静听完她说的话后露出一声轻笑,眉梢上挑:“殿下,我出巡扬州的本意就是为了查明李侍郎自杀一案,顺藤摸瓜乃人之常情。”
“所以你是故意拿本宫作诱饵,引他露出马脚?”
沈栀禾早就怀疑他阳奉阴违,毕竟暗卫都是皇室从小训练的,不可能轻易就被收买。
“公主金枝玉叶,身边的暗卫都武艺高强,想来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今夜是微臣疏忽了。”
他面色坦然,丝毫不觉得愧对于少女,末了还朝她冠冕堂皇的作揖谢罪。
沈栀禾面色不虞,看着他处处都透露着算计的行事莫名火大。“你别忘了,本宫最开始与你合作的时候,你可是信誓旦旦说要听我差遣,儒家经书可没教你出尔反尔。”
青年双眸漆黑深邃,望向她时眼底波光流转,情绪意味不明,嗓音冷淡。“但是裴某没有答应殿下要包庇贪官污吏,那秦相是你在世最要好的亲人,公主你下的去手吗?”
“裴时逾,大理寺卿办案需要证据,你祸从口出,目无尊卑,不介意的话本宫也可以送你去牢狱转一圈。”
她整个人都戒备了起来,目光凌厉。“再者冯丛海居心不轨,其背后牵涉朝臣诸多,你怎知他不是蓄意污蔑我舅舅。”
“既如此,殿下就该回避,那密信上的名字可不单只有秦老一人,些许还能看见宋尚书或者萧老将军,总归都是殿下你至亲至交,关系匪浅之人。”
裴时逾慢条斯理的拢着袖口,循循善诱:“微臣出此下策,也是怕您心软误了漏网之鱼,来日遭受非议,还望公主体谅。”
他话说的好听,站在她的角度考虑。但沈栀禾最讨厌这人装模作样的派头,明明不相信她却还要打算为她好的名义。
前世不知道凭借这幅三寸不烂之舌诓骗了多少人。
15. 第 15 章
沈栀禾摇头否决了他的提议:“冯丛海这条鱼我也放了许久的长线,好不容易快收网了,裴殿史这个时候把本宫踢出局不厚道吧?”
裴时逾对她心怀戒备,同样的,她也怕他会暗度陈仓。毕竟这人前世就与出身名门的朝臣相看两厌,如今时机正好,她很难不怀疑他会借此兴风作浪。
再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虽然不愿看见世家一手遮天的局面,但也从未想过要将其彻底铲除。
因为政治讲究势力平衡,互相约束。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谁都不肯各退一步之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那是她皇兄派来护送物资而抽调的御林军,先前被少女择令留在裴时逾身边,今夜也是这队人马出面解决了此次危机。
“殿下,卑职无能,并未在刺客之中问出那太守的下落。”
少女闻言揉了揉眉心,望向裴时逾时,双眸都带着些许嘲弄:“你的算盘也落空了,人压根就没有出面。”
他却并不懊恼,神色依旧从容:“出城需要令牌,他跑不远。”
话落他便转身吩咐那个侍卫去组织人马,夜察扬州。
沈栀禾则抱臂倚靠在一旁,等着看他在纠结道路选择时犯难,因为扬州城由三条直道贯穿,谁也不能确定冯丛海会出现在哪里。
但她没想到青年胸有成竹的将“浮云道”排除在外,说这话时眉梢还对着她上挑,一幅胜券在握之势。
少女当即变了脸色,半眯着眸子,语气笃定:“我还以为你监视的对象是冯丛海,没想到玩的是声东击西这招,线人安排在我身边。”
几个时辰前她吩咐季漾走的就是他提到的那条路,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传来,明摆着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她故意不吭声,也想看裴时逾铩羽而归。
青年在静静听完她说的话露出一声轻笑。“殿下机智聪敏,出身高贵,是这扬州城里人人都想攀的高枝,微臣自然也不例外。”
沈栀禾倏然倾身逼近,发间步摇泠泠作响:“是么,他们可没有裴殿史这么胆大妄为。”
两个人离的近,彼此间呼吸交错,裴时逾还能闻见她身上沐浴过后的淡淡清香。
“特殊情况,微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句话算是给了她一个解释,但少女的注意力却忽然飘到了另一个地方,答非所问道:“我发现一遇上这种世家纠纷,你就格外的偏激。”
上次在那个山洞时,两人就因为此事不欢而散,如今旧事重演,他甚至不惜下手算计于她。
沈栀禾忽然就想知道背后缘由,她朝他伸出手,指蔻轻轻抚过青年下颌,与对方目光相接。
“寒门与世家泾渭分明,二者互不来往,那些高官厚禄者自你踏上仕途后也没有开罪为难于你。”
“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到底为什么如此看不惯他们?”
裴时逾眸色幽凉,抬眸望向她时眼底情绪沉黑隐晦,“因为那些世家子弟受家族荫蔽而登上高位,掌权后又反哺家族,促成门阀长盛不衰。”
“他们狼狈为奸,挤压普通百姓出人头地的机会,更有甚者不惜以权谋私,残害人命。”
“微臣早在会试时就历经苦楚,难道不该恨么?”
他这一番说词有理有据,但沈栀禾并没有全信,毕竟王朝更迭,而世家屹立百年不倒,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她不相信他不知道。
“冤有头债有主,你从来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倒打一耙之人。”
裴时逾闻言轻笑,伸手将她手腕扣住,目光沉沉的落在她眼眸。“殿下这么了解我?”
“本宫看人还是挺准的,你虽然睚眦必报但也不会滥杀无辜。”
当初就是因为他心善放过了那些张家随从的车夫,所以后面她才抓住了他的把柄,威逼利诱让他答应了合作。
她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束缚中挣脱,语气幽幽:“所以你这个理由,本宫不会全信。”
“何况世家根基深厚,更有甚者受万民景仰,裴殿史若执意孤行,小心平白断送前程又折了性命。”
青年喉结滚动,指腹缓缓摩挲,上面还残留着握住她手腕脉搏时的余温。“臣不过在其位谋其职,殿下何须夸大事情的严重性。”
“莫非冯丛海一案当真与殿下亲近之人有关,故意威胁要让臣知难而退?”说这话时他嘴角都噙着笑意,偏偏眼眸中的寒光凌厉,刺的人心头一跳。
“你什么意思?”沈栀禾面色不虞,语调都比刚才高了一个度。
“微臣只是疑心,毕竟殿下口说无凭,方太医会信你那番说辞可不代表陛下也会信。”
窗外竹影摇晃,夜里微凉,吹的她忍不住将身上月白披风又往上拢了拢,待抬手拂过云鬓后才睨着他。“怎么,你要告密?”
青年摇了摇头:“殿下如今在扬州一手遮天,侍卫随从都唯你是问,偌大地盘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微臣又哪有通风报信的能耐。”
“只是殿下如此包庇外戚,你就不怕等到段家倒台之后他们又会成为旁人眼中新的“段家”么?”
“正是要避免重蹈段家覆辙,才需在掌权之初立下规矩。权柄制衡、监察机制、任期限定,这些才是困住猛虎的牢笼。”她指尖划过玉佩边缘,“若因惧怕豺狼便永不牧羊,那才是真正将权柄拱手让与段家之流。”
沈栀禾抬头与他目光相接,语气笃定:“再者,我皇兄对世家的态度本就至亲至疏,我若此刻递出引子,你怎么保证他日后不会借其生事,到时死无对证,对错全凭他的心意。”
“清流名臣含冤入狱,世家子弟人人自危就是你想看见的?”
她语气认真,神情里都是严肃,言辞凿凿让裴时逾都为之一愣,缓了片刻才轻声一笑:“伴君如伴虎,这样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故事,殿下果真比微臣还要熟知通透。”
两个人争锋相对,你来我往毫不相让。在旁边候着的暗卫见少女没应声才适时见机插上了话,恭敬行礼道:“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
沈栀禾温声回应,正要提着裙摆跨出门槛,身旁的青年却抬手拦住了她:“殿下金枝玉叶,若是劳累过度皇上会怪罪的,冯丛海还是交由微臣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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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捕吧。”
少女闻言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裴卿今日才摆了本宫一道,如今还要占尽先机再摆我舅舅一道么?”
她说完也不等他回应,直接挥袖推开了他,自顾自的往前方走去。
*
浓墨般的暮色自天穹垂落,却在触及树冠时被层叠枝叶搅碎。残月从云隙漏出几缕寒光,在密林间织就银灰色的蛛网。
马车车轮碾过幽径小道上堆积的枯枝败叶,时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下显的尤为突出。
偶有夜风掠过千年古树的枝桠,带起一阵沙沙絮语,惊起宿鸟扑棱棱腾空,也让坐在马车里的冯丛海草木皆兵。
他掀开了帘子,本就老态的眉眼上皱纹丛生,又因逃命奔波更显疲惫。“还有多久到山头?”
赶马的车夫高声回应:“快了,还有一个时辰呢,您睡一会就到了。”
冯丛海却根本放松不下来,整个人都如坐针毡。按照计划他今日本来应该在水坝处巡查,谁知安插在那临仪长公主身边的探子来报说私宅暴露,金银被查。
他一下就慌了,于是听信谗言派人去谋害沈栀禾,又命令待在裴时逾身边的随从故意掉包了密信。
这种种罪名,他一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为了自保又只好再度生事来拖延时间逃之夭夭。
“真的会没事吗?”冯丛海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希冀的望着他身旁的侍卫——孟良。
“大人别担心,这条小路只有本地人才知道,而且扬州城门未开,公主肯定会以为您还在郊外转悠。”男人双手缓慢的摩挲着手中长剑,声音温和,垂眸宽慰着他。
“再说了,您与长京那位贵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您有难他怎么可能会见死不救。”
此话一出,冯丛海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心巴上也像是被人挠了一下,律动都慢了下来。
他用袖子擦干净自己额头上因焦虑而冒出来的冷汗,沙哑着开口:“你说的对,我手里还有我们交易的证据,他为了不落人话柄肯定会对我出手相助的。”
像是为了增强自己这番话的说服力,他又自言自语道:“而且那个长公主我都遣人打听过,她不是当今陛下的胞妹,更没有掌握实权,至于陪同的朝臣也是个新人,她们俩的势力肯定比不过他。”
冯丛海说的言之有理,孟良也齐齐点头,谄媚道:“太守您果然行事周全,我要是那个贵人我肯定会继续与您合作。”
正当二人打算以茶代酒提前庆祝逃出生天之时,窗外竹影突然剧烈摇晃,那侍卫猛地往下按压冯丛海腰身,意在躲过破窗而入的弩箭。
淬毒的箭簇钉入马车侧面厢壁时,冯丛海都吓的直不起身子,抱头躲在角落,一阵哆嗦:“你……你快去看看什么情况。”
孟良看着突如其来的凶器也缓了一口气,双手慢慢的揉了揉自己心口,毕竟刚刚离死亡只差一步。
马车周围的其他侍卫显然也察觉到有不速之客靠近,纷纷拔出长剑与其周旋。
其中一人高声呼道:“来者报上名来,月黑风高夜休要在此放肆!”
16. 第 16 章
雾栖山麓,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落下来,照的暗青色的松影如同宣纸上晕开的墨迹,层层叠叠向天际漫去。
沈栀禾坐在马车里,他们一行人花了半盏茶的时间才从冯宅赶到了此片山林。
林中幽径四通八达,枝桠斜生密密麻麻,在夜色中无端的扰乱着视线。
她身旁的暗卫持刀坐在驭台,望着眼前情景正要犯难,耳边却突然传来喧哗,兵戈相撞之声刺破夜色。
少女显然也听见了,她掀开车帘偏头望向坐在马背上的裴时逾,青年衣袍随风扬起,身姿卓然,他右手懒散的把玩着手中长鞭,表情却没什么温度。
四目相对时,她挑眉开口:“你干的?”
“殿下可真看得起我。”裴时逾语气幽幽,只睨了她一眼后就夹腿驾马循着声音源泉处跑去。
跃过沈栀禾马车时还丢下一句话:“太守作恶多端,为官不正,想杀他的人多着呢,微臣可不愿意脏自己的手。”
她身旁的侍卫见状也挥舞着长鞭驱赶马匹跟在裴时逾身后,一行人马浩浩荡荡,手中火把高举,橘红火舌舔砥着潮湿空气,焰尖在空中摇曳如同蛇信,间接震住了不远处互相打斗的那群人。
冯丛海正瑟瑟发抖,抱头躲在被箭矢刺的面目全非的马车后面,他周边都是死尸,地上刚长出不久的嫩绿都被鲜血染红,冒着艳色的血珠。
他在惊恐之俱后视线被亮色吸引,小心翼翼抬头就看见了站在距离他几米开外的沈栀禾。
然后他像是遇见了救星一样,不管脚下的阻碍,跌跌撞撞的往少女那边跑去,嘴里还念念有词:“老臣知罪……求殿下开恩救我!”
冯丛海左手边的黑衣刺客也被他的这番动静吸引,男人敛了敛眸子,而后毫不犹豫的提剑朝他刺去。
那刺客蒙着面纱,双眼锐利狠毒,无端的渗出几分冷意。
冯丛海与其目光相接时背脊都在发凉,直击面庞而来的带着血腥气味的剑锋更是将他吓得直接瘫软在地上,在深深的恐惧面前手脚都逐渐无力。
电光火石间裴时逾直接纵身跃起,而后凌空倒翻,右足靴底精准踏中朝冯丛海袭来的剑脊。
青年施力将其踢开,手中握着的长剑直指那刺客咽喉,剑尖上都染上了从他皮肤里渗出的丝丝血迹。
裴时逾目光深邃的盯着他,嗓音冷淡:“死到临头了还不知悔改?”
刺客垂着眼眸不应声,双膝缓缓弯曲跪在他面前,好似真的屈服在了那悬在脖颈处的利刃之下。
青年却并未被这般假象迷惑,他使了眼色给身后侍卫,示意其上前将他捆绑。随后才朝他靠近,弯腰与人对视。
裴时逾虎口钳制着他的下颚,青年指骨分明,手背处青筋凸现,清晰可见,力度大的逼人硬生生张开了嘴巴。
那人被刺激的不得已才吐出了口中含中的毒药。
裴时逾轻嗤一笑:“千里迢迢赶过来连扬州风情都没领略到就要去赴死,不觉得可惜么?本官作为东道主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
话落,他就伸出手指在人背脊上轻点,将他的全身筋络暂时麻痹以防再生祸端。
做完这些后裴时逾才转身与摔在地上的冯丛海对视,看着人狼狈不堪的模样,他眼中都带着些许玩味:“冯老,怎么不跑了?”
“老臣有错,愧对陛下,特来请罪……”冯丛海面对明显来者不善的裴时逾时,他将头摇成了个拨浪鼓,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
“噢?冯卿何罪之有啊。”
沈栀禾吩咐暗卫将那些刺客和冯丛海手下都一并拿下后才提着裙摆走至两人面前。
她抬手抚着云鬓,语气似笑非笑。
冯丛海自知自己酿下大祸已无力回天,只好小心翼翼的朝少女俯身跪首,声色俱泪道:“……老臣不该听信馋言,私吞税银;更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对殿下动手……”
“冯某知错了,还求您开恩,放老臣一马!”
他边说边挪动双腿朝着沈栀禾靠近,末了还伸手拽着她的衣裙下摆,皱纹丛生的脸上都沾着刚刚触地时染上的灰尘,额头上也有淡淡青污。
“殿下心怀善念,不忍见百姓疾苦,特地亲自出面布施……老臣家中也上有老下有小,求殿下看在孤儿寡母的份上高抬贵手留我一命!”
还未待沈栀禾应声,裴时逾就直接出言嘲讽:“太守压榨贫民百姓之时,可曾想过他们家中也有妻儿老小要赡养?”
“你高床软枕,权势在握之时又可曾料到有一日会阴谋露馅,沦为阶下囚?”
青年敛下浓密睫羽,目光阴冷锐利,透着明晃晃的轻视与不屑:“世间之事总要有报应,你既然做了,就该承担责任,何必摇尾乞怜招人笑话。”
话落,裴时逾又抽出长剑直指他的手腕,吓得冯丛海立马将手缩了回去,不敢再碰沈栀禾,只好抬头望向她,一双老态的眼睛里盛满着苍凉,语气悲哀:“……殿下……”
沈栀禾直接被他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给气笑了,大抵是这些日子她太过平易近人,从不摆公主架子,于是人人便都觉得她好拿捏了,装装可怜自己就会心软。
她眉心紧蹙,那双平日里清丽的眸子罕见的染上了几分愠色。“冯丛海,抛开其他不谈,你派人监视本宫,在事情暴露后又蓄意纵火,引导百姓见死不救,月夜还加派刺客意图要置我于死地。”
“你可知,谋害皇亲,论律当亲族连坐问斩。”说这话时她眼神都向下瞥,神情冷漠的与他对视,语气幽幽。
“更别提你还伪造假证,污蔑朝堂重臣。”少女适时将藏于袖中的那几封密信都逐一丢落在他的身前,朱砂批注的“秦敬”二字在一堆白纸中格外显眼。
“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几条命都不够砍的,竟然还有脸要求本宫高抬贵手。冯卿莫不是今夜见血被吓的怔住了?”
少女字字句句全都砸进了冯丛海的心里,“亲族连坐”四个字更是直接在他心里泛起了涟漪。他从来没想过要连累家人,贪污腐败也不过是只想让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他恭恭敬敬的朝她磕头跪首,一滴接一滴滚烫的泪珠直接砸进泥土里。“罪臣妻儿是无辜的,这一切都是我一人之错,求殿下放过他们……”
“冯某愿供出幕后主使以换他们此生平安顺遂。”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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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裴时逾从喉咙间溢出一声冷笑,声音不大却带着明显的嘲弄。“太守如今是阶下囚了,你还有什么资格可以和殿下谈条件?!”
“再者更深露重,月夜寒凉,冯老就不怕那群死士卷土重来杀人灭口?”
沈栀禾默认了他的说法,嗓音冷淡,不掺杂一丝情绪。“你与那幕后主使接触多年,想必他在你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本宫可确保不了过了今夜你还有能开口的机会。”
沈栀禾的暗卫抓住的刺客都是他人花重金培养的死士,撬开他们的嘴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但要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光凭人证也很难扳倒那隐藏在长京朝堂的幕后主使。
二人深谙此道,并且都觉得冯丛海留有后手,一唱一和的要逼他吐出真相。
山林寂静无声,偶有夜风惊扰,吹散了弥漫在空中的血腥气味。
冯丛海望着周围横死荒野的一具具尸体又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方才的刀光剑影,自己差点身首异处时的胆战心惊也在脑海里回溯。
裴时逾的话言之有理,他沉默了半响后才缓声开口:“这么多年与冯某勾结作恶的朝臣是……工部尚书贺泉。”
此话如平地惊雷,沈栀禾双眸中都闪过一声意外,她沉声道:“此话当真?冯丛海你可有证据?”
不怪她疑心,而是工部尚书贺泉平日最是温良恭俭。他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少时怜悯贫苦百姓,开坊施粥慷慨解囊,中年后又尽心尽力筹划水利,在长京颇有声誉。
在她上一世的记忆里,这人在大邺覆灭前都在工部尚书的位子上埋头苦干,从没闹出过什么丑闻。
思及此,沈栀禾眼里的情绪慢慢变浓,意味深长的看向他,等着冯丛海的下文。
旁边的裴时逾却在听见这个名字后一下就变了神色,他望着少女沉思的模样勾了勾唇,幽深的眸底涌动着晦暗不明的亮光。
“殿下,意外么?”
他倾身朝她靠近,刻意压低嗓音,在人耳畔轻语:“微臣早说了,世家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明面上出现了这一只朝堂蛀虫,背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
他如此幸灾乐祸的模样无端惹的沈栀禾心烦,她慢慢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随即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裴卿在本宫身边待了也有些时日了,靠证据说话,实事求是这个道理依然还是没有学会。”
“本宫都开始怀疑你这个状元的水分了。”
说话她再度转头,眼神冷执淡漠的与跪在地上的冯丛海对视,语气似威胁似警告:“冯卿,本宫耐心有限,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招。”
他朝少女摇了摇头,眼神中都是将要赴死的坦然:“罪臣不敢。”
“殿下要的证据被冯某藏在卧房暗格里……殿下若不信,大可派人前去查看。”
沈栀禾眯了眯眼,挥手示意身后暗卫上前将他手脚都束缚住,一并押回冯宅。
跃过裴时逾时,她还丢下一句话。“本宫的舅舅可不是会同流合污之辈,你太狭隘了。”
青年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无端露出一声轻笑。
记仇。
17. 第 17 章
月上三更,周围都寂静无声,冯宅却是热闹非凡。朱漆大门吱呀洞开,檐角灯笼高悬,偶有夜风拂过惊起风铃沙沙作响。
内宅处也是灯火通明,暗卫持刀站立在一旁,整整齐齐。
沈栀禾高坐明堂,她面前乌压压的跪了一片仆从,个个都胆战心惊。
就在刚刚,少女风风火火的从山林回来后便直奔厢房,翻箱倒柜后搜出了一叠密信,每一封的落笔处都盖着贺泉的私印。
她目光如炬,缓缓从底下每一个人的面庞上扫过,冷声道:“今夜之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如有违者,刑罚伺候,明白么?”
冯府的小厮侍女大都没有见过这种刀剑相向的场面,跪在地上不停磕头以示忠心。
沈栀禾又抬手示意身旁暗卫按照冯丛海给的名单将他原本安插在她身边的细作逐一揪出。
云织被拽着从人群中出来的时候脸色都苍白了一瞬,步子踉跄,神情慌张:“殿下……”
少女抬手抚着云鬓,语气似笑非笑:“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吗?”
此话一出,云织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起初以为是这位长公主对作为她近身侍女的自己的伺候感到不满,埋怨她照顾不周才让刺客钻了空子。
她正想下跪请罪,挪动着身子往后一瞥才发现被揪出来的不止她一个。
好消息:姐妹有难同当。
坏消息:大家都是细作。
此情此景,云织瞬间就领悟到了沈栀禾话里的意思,她将视线从她们惊慌失措的脸上收回,对上周围暗卫的利剑时,唇角勉强挤出来一抹笑意。
“……殿下,奴婢也是受太守胁迫才不得已而为之,成为眼线并非奴婢本意……”
她一下就将责任推卸了个干净,把自己清清白白的从事件中摘除,闭口不提为刺客引路一事,把沈栀禾都听笑了。
少女把玩着手中玉佩,声音轻冽,却没什么温度:“噢?那对本宫的侍女疏月下杀手也是冯丛海吩咐的了?”
云织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反正死无对证,没人会怀疑是受了她的挑唆。
她最初就不喜欢疏月,明明应该客随主便,她却照搬皇宫的规章制度,严厉约束他们这群被太守派来的小厮侍女,阻碍了她的任务进度。
所以她才假公济私,想借刺客之手将疏月除掉。哪怕季漾调头回来保护沈栀禾,但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也照样逃不出今晚这场围剿。
再者若刺杀失败,殿下活了下来,等疏月倒台后云织也能取而代之,借着日后近身伺候的机会暗中监视这位长公主。
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一旁的冯丛海在听见这话后默默把头低了下去,是他命令手下人去刺杀的沈栀禾,要求他们格杀勿论不留活口,他没有理由反驳。
之前被裴时逾制服的一个蒙面刺客却在她话音落下后蹭的一声就站了起来,怒目圆睁:“我们把她打晕后就放倒在了一旁,根本没有人对她动手,明明是你拿剑弄死了她!”
“你少胡说八道,我没有碰她!”她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
沈栀禾好整以暇的眯着眼,歪头看两人吵架,他们互相都以为人死在对方手上,怕她秋后算账,翻来倒去的推卸责任。
其实不然,疏月只是受了惊吓,被裴时逾安排在屋里休息。
少女借这个来发难也只是想敲打敲打他们,不要再生出旁的心思。
她向站在自己身后的暗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先前捡到的那支琉璃海棠步摇呈上来。
“熟悉么?”沈栀禾拿在手里轻轻摇晃,目光沉沉的落在下方的云织身上。
云织藏匿于袖中的手指都攥的发白,只微微点头应声。
那支步摇是沈栀禾初来乍到时分给她们的赏赐,每个人都各不相同,十分好辨认。
少女手中那支好巧不巧就是分给她的。
见她承认,沈栀禾复又开口,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冷峻和威严:“那你猜猜,本宫的人是在何处捡到的?”
“……奴婢愚笨,疏忽大意,许是在长廊处打扫时落下的……”云织快速在脑海中将今日发生的事都过了一遍,胡乱编了个借口想搪塞过去。
裴时逾看出来了少女想杀鸡儆猴的意图,适时插嘴补充道:“云织姑娘此话当真?本官方才入府时还瞧见步摇插在你发髻上。”
她额头都冒着一层冷汗,却还是故作镇定,强颜欢笑道:“夜色朦胧……姑娘家的首饰又都大差不差,也许是大人看错了。”
青年嘴角噙着笑意,眼带玩味,意有所指道:“首饰可以混淆,人可不能冒充。”
云织脸色暮地变的煞白,一双秋水瞳紧紧的盯着他。
他果然看见了。
当时她正打算自己动手了结昏迷在地上的疏月,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同伴便下意识回头想让他们来作这个刽子手。
谁知来人是那位殿中侍御史裴大人。
四目相对,她急中生智寻了个借口,说自己正想带着疏月逃命。
青年点了点头,好似不以为意,只询问了她关于长公主的消息后就离开了此地。
她那时还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没想到他还是起了疑心。
裴时逾复又开口,打断她的回忆,吐出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窖:“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云织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沈栀禾也故意将茶盏重重一放,配合道:“疏月死前,那支步摇就掉在她身边。”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见两人义正言辞,云织一时心急如焚,直言道:“我还没有来的及动手,大人何故污蔑于我!”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失口吐露了一句什么,脸上的血色刷的褪了个干净,嘴唇煞白。
沈栀禾眸光转冷,唇角的笑意也隐没下来:“你心怀不轨,监视本宫,还欲残害她人,难道没错吗?”
少女眉眼都染上了愠色,语调也拔高了几分。她平日总是温和待人,今夜这样的模样无端添了几分压迫感,惹得下方的云织身子都下意识颤抖了一会。
她开始装可怜,声泪俱下,苦苦哀求道:“殿下,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才误入歧途,求您开恩!”
她边说还边磕头,清秀干净的面容上都沾染了灰尘:“何况奴婢只是不满疏月的作风行事而已,并未取她性命啊……求殿下明鉴!”
“没有付诸行动就能掩盖你心肠歹毒的事实吗?”沈栀禾不欲与她多说,抬手示意身后暗卫上前将她了结。
云织被长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当场血溅石阶,她眼角都带着因疼痛而落下的眼泪,双眸微睁倒在一片血泊里,嗓音沙哑:“殿下……”
周围的小厮婢女都被这一幕给震住了,纷纷低下头不敢抬头看少女,像一群鹌鹑在抱团取暖。
而云织的其他同伴也都战战兢兢,急忙磕头朝她请罪,生怕自己的小命不保,今朝尸首分离。
沈栀禾看着这群人畏畏缩缩的样子只觉好笑,都是欺软怕硬之辈。
少女杏眸划过凌厉锋芒,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今日只是给诸位一个教训而已,你们既隶属扬州官府门下,就当知晓礼义廉耻,清名禀正之行,而非助纣为虐,追随奸臣。”
“本宫念在你们初犯,不欲再追究其先前所做龌龊之事,给你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沈栀禾缓缓将视线从底下每一个人面庞上扫过,停顿了一会后复又开口。“但若再有二心,欲行不轨者,本宫则绝不会姑息!”
她一番恩威并施下来,冯府的下人都被治的服服帖帖,裴时逾也安静垂眸侧立在她身旁,看着她整治风气。
待事情处理好后,两人才进屋商议贺泉贪污营私一案。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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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拢了拢袖口,自觉做起了端茶倒水一事。他指骨修长,弯出好看的弧度,握着壶把将热水淋过天青色杯盏,茶香氤氲。
“殿下,润润嗓子。”
沈栀禾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白玉瓷杯,遮袖轻抿,而后才抬眼望向他:“你记得遣人去寻个大夫,为云织医治一下。”
她当时特意吩咐暗卫注意分寸,让他刺入胸膛时避开心脏,留了她一条命。
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虽然心性狭隘但也没有伤及无辜,罪不至死。
裴时逾毫不意外少女的作风,他眉心微挑,眸中波光流转,带着笑意温声道:“殿下,你还是太容易心软。”
“本宫杀鸡儆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平白无故搭上一条人命。”她对于他的调侃不以为然,搭理一句后就开始翻阅案几上堆积的密信。
青年见她忙于正事,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缓缓开口:“冯丛海按照你的意思关押在地牢里了,派了两班暗卫轮守。”
“你觉得贺泉会卷土重来吗?”
裴时逾垂着眼帘,鸦羽长睫处投落暗影,他沉思了一会后才对着少女摇头:“贺老位居六部尚书,在朝中颇有威望,为其前扑后继者不在少数,用不着他亲自动手。”
“只是微臣愚笨,关于此事还有一惑未解,故想请教殿下赏脸赐教。”
这番话说完,沈栀禾活似见鬼了一样看向他。
青年指节轻叩案几,温声道:“微臣想问,殿下打算何时将此事禀告陛下。”
“自然是待扬州瘟疫解决后,将冯丛海押往长京之时,人证物证俱在,自由皇兄定夺。”
话落,裴时逾倾身朝她靠近,唇角轻扯,在人耳畔清声哂笑,吐出的话却瞬间让少女皱起了眉头,面色不虞。
“是么?微臣还以为殿下会徇私审理,将此事压下了。”
沈栀禾瞥了他一眼,眼里带着明晃晃的愠色:“你什么意思?”
他悠然散漫的将头转过去,双手把玩着手中瓷杯,语气似笑非笑:“没什么,微臣只是突然想起来,贺老的儿媳是殿下未婚夫婿的亲姐姐。”
“你把人家丈夫收押入狱,她日后必定记恨于你。”
“到那时,殿下不该担心你在宋家的处境吗?毕竟妯娌不合,德行有亏,传出去有辱殿下名声。”
青年字字句句都是在为沈栀禾打算,但她分明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意味。
少女双眸盯着他,唇线紧绷,沉声道:“我不会为了宋家去做营私舞弊之事,往后这种话也不必说了。”
话落,她直接转身提着裙摆离开了此处。
她知道裴时逾不信她,每每谈及世家之事时总要疑心她的动机,时不时刺她几句。往常她也总会反唇相讥,但今日她身心俱疲,也不想再同他争论这种毫无意义之事。
谁料刚刚踏出门槛就碰见了早早等候在此的方延。
沈栀禾揉了揉紧蹙的眉心,待眉眼舒展开来后才抬眼与他对视:“方卿这么晚还没有歇息?”
他匆匆行礼后才沉声道:“老臣有要事禀告。”
等得到少女示意后,他才继续将先前见闻娓娓道来:“方才地牢暗卫说那罪臣冯丛海身体有恙,特派人来请老夫去为他把脉。”
他说着说着额头的皱纹就挤作一团,面色也变的沉重起来。“老臣在他体内发现了西域蛊虫……”
“什么?”沈栀禾被这么一则惊世骇俗的消息砸的困意都消散了几分。
方延显然也是觉得不可思议,只连连摇头,低声呢喃着造孽。“老臣才疏学浅,对这种毒物了解甚少,无从下手。”
少女也没有涉猎这方面的知识,只偶然听宫中的老嬷嬷提过一嘴,说西域蛊虫都极其凶残,靠吸食人血为生,被寄生者往往会暴毙而亡。
“他还有多久时间?”
“七天。”
18. 第 18 章
曦光漫过檐角,露水凝在藤萝叶尖摇摇欲坠,青砖地上也横斜着海棠花影,被夜风拂过碎了一地。
沈栀禾正倚着雕花窗棂,指尖摩挲着手中的白玉瓷杯,目光沉沉的落在案几上摊开的古籍文书中。
那上面白纸黑字,逐一叙述的都是有关西域蛊虫的说明,旁边的宣纸上也密密麻麻,写满了方延对冯丛海病情的诊断。
但术业有专攻,方延能做的也仅仅是缓解他所受的痛苦,并不能药到病除。
沈栀禾为此忧心了一夜,本就被梦魇惊扰的她又再度辗转反侧,眼角下都落了淡淡的青污。
疏月跪坐在青玉簟上为她梳妆时,话里话外都是怜惜之意:“殿下……你自己的身体才最重要,旁的事都可以先放一放,不必逼自己太紧的。”
少女摇了摇头,眉眼间都是无奈:“冯丛海这事延误不得,若他死于蛊虫之下,光凭那些书信我根本扳不倒贺家。”
“更何况贺泉身在高位,没了扬州太守替他敛脏,还有其他官员愿意毛遂自荐为他卖命。所以贺泉必须落网,冯丛海也只能活,本宫不能放手不管。”
疏月知道自家公主性情倔强,认定的事便不会改变,此刻见她神情笃定也知扬州一案无回旋余地,只好垂眸寻个折中的法子。
她边往她发髻上插步摇边说:“那奴婢自今日起去吩咐小厨房为殿下准备安神汤?”
少女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进来禀报要事的季漾给打断了。
“殿下,人在外头候着了,卑职把扬州城内所有的大夫都找过来了。”
沈栀禾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昨夜方延的话如同砸了个平地惊雷,待季漾回府后她便马不停蹄的要求人去遍寻名医,一刻也没停歇。
她隔着镜像与他对视,温声道:“扬州政务繁忙,你也多有劳累,今日晌午就回去歇着吧。”
青年没动,浓密睫羽敛下眼眸,朝她俯身作揖:“殿下现在不是打算去地牢探视冯丛海么?他老奸巨猾又心怀不轨,还是让卑职陪殿下一同前去吧。”
少女闻言抿唇轻笑:“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见他仍旧倔着没动,沈栀禾复又摆手示意道:“罢了罢了,随你,要去就去吧。”
她话音落下后青年就退出了内室,抱臂倚靠在门廊前等她梳妆打扮。
半盏茶后两人才一前一后踏进了冯府的地牢中,身后还跟着七位大夫。
空中满是潮湿气味,悬挂在墙壁上的火把也是倏忽明灭,光影摇动间才能清楚的看见墙面上层层叠叠的血手印。
刑具架上弯曲的钩刃还挂着半片风干的皮肉,沈栀禾只瞥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不远处的地牢负责人在看见公主亲临后便着急忙慌的跑过来为她引路,整个人谦卑恭顺。“殿下,这边。”
季漾则持刀侧立护在她身旁,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地牢幽暗,密径也多为直道,方便采光。他们顷刻间便走完大部分路程,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
随着小厮开锁的叮当声响,原本蜷缩在草甸上的冯丛海也开始有了动静。他缓慢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华贵的衣裙,再往上便对上了她那双平日里清丽漂亮的眼眸。
“殿下……”
他嗓音沙哑,被西域蛊虫折磨的早已没了人样,眼睛仿佛干枯的水井,双目无神。本就皱纹从生的面庞更是变得干瘪,一下就苍老了十岁不止。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故事再次上演,沈栀禾只觉悲凉。她微微偏过头,朝后使了眼色示意他们挨个上前为其整治。
刚才引路的那个男人则一门心思都记挂在了少女身上,看她眉心微蹙便一脸谄媚的凑了上来,讨好道:“殿下是不是累了,奴才这就遣人去搬张椅子让殿下休息,顺便沏壶好茶。”
季漾也觉得沈栀禾近日来多有疲惫,靠面容上化的浓妆才多提了几分气色。他抬眼望向她,语气都是担忧:“殿下,你是不是也不舒服?”
少女闻言摆了摆手,温声道:“本宫无碍,你不要太过杞人忧天了。”
说完她便有意揭过了这段插曲,视线稳稳的落在站在牢房角落里的一名老者,开口询问:“情况如何了?”
姓胡的那名大夫这才挪动步子走至她跟前,他头发苍苍,神色略显凝重,说话时嘴角发白的胡须都在随之微微颤动:“殿下,草民学艺不精……实在是看不出来他症状所在。”
沈栀禾摩挲着瓷杯,听见这话时并不觉惊讶,抬眼望向他身后众人:“其他人呢?”
对面六人暮地都低下了头,不约而同的表明自己无从下手。
半个身子都瘫软在草甸上的冯丛海在听见这些话后神色都变的如丧考妣,嘴角耷拉着,眼睛里流露出悲哀,乞求她。“……殿下,我不想死啊,你救救我好不好……”
沈栀禾被他这事搅的心烦,却又不好发作。只能揉了揉眉心,强压下心中不快,沉声开口:“你先前有和谁接触过?贺泉在你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
他一问三不知,连连摇头:“殿下……贺老行事缜密,冯某只是枚弃子而已啊,又怎么会窥见这等要事。”
说完他就急忙转移话题,边磕头边声泪俱下叙述自己委屈,生怕少女袖手旁观,让他小命不保。
“殿下……我也算揭露贺泉贪污腐败的功臣,求您看在我戴罪立功的份上救我一命,老臣不想死啊。”
“够了!”她看着他这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子终于气上心头,直直将手中的瓷杯摔在他面前,残渣碎了一地。
“是你自己选择与虎谋皮,如今惨遭报复也是你应得的,本宫可没有多余时间在这里听你叽叽喳喳,你要是没有有用的消息,死了也是活该!”
冯丛海被她的举动吓的怔住了,整个人都蜷缩着往角落里逃,嘴里还呢喃着“不想死”之类的话语。
他这般软弱窝囊,又因西域蛊虫的蚕食而失了心智,沈栀禾也不欲多留,转身提着裙摆就离开了此地。
路过关押着昨日被捕刺客的牢房时,她才特意停了脚步,转头纷咐季漾道:“传本宫的命令,对他们这群人严刑拷打,务必问出关于西域蛊虫一事。”
说这话时,她眼里的情绪忽明忽暗,一双秋水瞳缓缓从牢房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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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身上扫过,语气没什么温度。
待到几人从地牢出来后,疏月便立马迎了上来,轻声附在她耳畔低语:“殿下,裴大人说想要见你。”
昨夜之事还历历在目,沈栀禾这会面对他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来人打断了。
“殿下!”
裴时逾早料到不欢而散后她会心有芥蒂,特意侯在长廊处。他缓步朝她走来,俯身作揖,姿态恭顺谦卑,语气平和:“殿下,微臣是真的有要事相商,你听完后再回绝也不迟。”
见他神色认真,少女也不好再由自己脾性作主,毕竟政事最重要。
“行,说吧。”她抬手抚过云鬓,随即又点头示意周围的无关人等一一散开。
等到重新归于寂静后,青年这才从袖口拿出了一幅羊皮卷。他将其摊开放在身旁的石桌上,修长指骨在上面轻点,清冽嗓音娓娓道来。“这是微臣结合扬州的地势而重新规划的水坝结构图。”
“我们打算利用拱形结构将水压传递到两侧山体,并以土石堆筑抬高地基,分层夯实。”
“那些工匠也认可了微臣的提议,所以特来请殿下过目。”
她对这些方面并没有涉猎,沉思了一会后才开口道:“此事你全权负责就好,本宫不会过问。”
末了她又补充道:“若是水利工程出了问题,我皇兄自然也是找你问责。”
裴时逾好脾气的点了点头,他双眸幽黑,笑容也显的浅:“微臣一人做事一人当。”
“只是这修筑水坝事大,单凭暗卫和禁军恐难以完成,所以微臣想让殿下下令招募丁夫。”
少女瞬间理解到了他的话外之音,挑眉与他对视,冷下声音道:“裴卿这是变着法子来问本宫要钱了?”
青年唇角微勾,睫羽倾覆下来,谦恭的看不出一丝锋芒。“殿下言重了,本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何谈私吞,再者冯丛海他贪污了那么多民脂民膏,也该回馈百姓了。”
他见她不说话,又继续倾身靠近,润泽眼珠微微一转,显的神色无辜:“还是说,殿下要因为昨日的不快故意卡微臣的这一要求?”
她整个人身子都往后仰,语气傲慢:“不行?”
“殿下是这扬州城里的掌权者,生杀予夺大权尽握,你哪怕是指鹿为马都不会有人敢反驳,微臣哪敢有意见。”
沈栀禾闻言轻嗤,莹白指蔻缓缓抚过他下颌,意有所指道:“你这人总是面上功夫十分到位,背地里却胆大妄为,本宫若真这样做了,你还不知道会怎么样编排我。”
“说不准远在长京的皇帝马上就能收到我的弹劾信。”
裴时逾并不反驳她的观点,双眼似笑非笑的睨着她。“那殿下同意么?”
她收回了手,语气没什么温度。“我不会因为私交而影响政事。”
“更何况你我二人观点不合,你对我刻板印象已久,本宫犯不着与你计较。反正段家倒台后就会散伙,不是么?”
这是她第一次将这种东西摊在明面上来谈,裴时逾也默认了这个说法,缓声道:“既如此,那微臣明日就会拟出所需花费,还请殿下盖章。”
19. 第 19 章
不远处的季漾则一直守在长廊尽头,待沈栀禾和裴时逾谈完事后他才上前,轻声道:“殿下,路桉来了。”
裴时逾在听见这话后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的看向少女:“殿下真是日理万机,前脚刚应付完微臣,后脚就又要去和其他人周旋了。”
“那你还不快走?给他腾位置。”她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一点也不给他留面子。
青年却面色丛容坦然,并没有生气,仍旧好脾气的附和,温声道:“微臣只是想提醒殿下一句,此人行商多年,走南闯北,长期浸染于权财相争中,不容小觑。”
“你与他合作,小心落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沈栀禾弯了弯漂亮的眼眸,指尖轻叩石桌,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本宫自有定夺,就不劳烦裴卿多管闲事了。”
她话里话外都是送客之事,青年却仍旧未挪动脚步,他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幽幽望向她,轻声劝阻:“殿下,你分明知道他接近你是意有所图,此人携恩要挟,心术不正,你应该远离才对。”
少女闻言轻嗤,眼里都带着明晃晃的轻视与不屑:“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你当初不也是因为我能助你平步青云才答应与我合作的?”
“怎么,你能因为利益和我绑一块,其他人不行?”
裴时逾摇头否定了她的说法,薄唇轻抿:“这不一样。”
沈栀禾静静听完他说的话后露出一声冷笑,敛下去的神情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有何不同?于我而言,你们都大差不差。”
青年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明媚容颜,恍惚间透过她看见了前世傲睨天下,说一不二的临仪长公主。
上辈子她玩弄权术,杖责贤臣,还通敌叛国,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他也曾以为她是蛇蝎心肠,性情阴鸷,直到重来一世,渐渐接触下来后才发现她与那时截然不同。
裴时逾不想让悲剧再度重演,所以他才打算隔绝她与心怀不轨之徒的接触。
他垂下眼帘,朝少女俯首作揖,嗓音低沉冷淡,带着说不出的清冽缓缓开口:“至少微臣不会借用公主权势谋一己之私,也不会眼睁睁看看殿下误入歧途而袖手旁观。”
沈栀禾唇角轻扯,语气凉薄:“裴时逾,你少把自己说的这么高尚。你利用我的地位来为自己前途铺路一事,本宫不追究不代表它没发生过。”
“再者,我作为大邺的长公主,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我比你更清楚这份责任的意义,我当然不会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更不会将王朝陷入险境。”
“而且,你又没有接触过路桉,你怎么就确定他图谋不轨,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人?”
少女幽幽说了这么一大段,他却仿佛只抓住了这个词语反复研磨,漆黑深邃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缓缓重复道。
“微臣在殿下眼里的形象就这么难堪?还比不上一个利欲熏心的商人?”
裴时逾欲再度倾身朝她逼近,不料一直侯在少女身侧的季漾适时抽剑拦住了他的动作。
长剑折射着日光,映出季漾蕴含怒意的神情。他眉心微蹙,警告道:“裴大人,你逾矩了。”
青年闻言从喉间溢出一声笑意,明明是温和守礼的模样,他的语气却没什么温度。与季漾目光交接时,眸中含着的寒光也刺的让人心头一跳。
有那么一瞬间,季漾都怀疑这人要对他拔剑相向。但裴时逾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拨弄着这柄利刃,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沈栀禾,温声道。
“差点忘了,这扬州是公主的一言堂,裴某人微言轻,得罪不起。”
少女却并没有理会他话里的阴阳怪气,摆手示意季漾将他“请”出去。
末了还补充道:“建筑水坝一事就全权交由裴卿负责了,没什么其他要事也不必回府了,省的你我相看两厌。”
见沈栀禾态度没有丝毫软和,他只好拂袖离去。待看不见人影后,疏月才将在府外等了大半天的路桉传唤进来。
他朝她俯身作揖,语带笑意:“草民见过殿下。”
沈栀禾垂眸抿茶,眼皮也没抬,只随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来是做什么?”
“……路某想请殿下帮个忙。”青年似乎有点难以启齿,犹豫了一会后才慢慢将话说出口。
话落后还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面前端坐的少女,见她神色无常后复又开口。
“扬州瘟疫凶险,草民的商队在此处耽搁时间过长,不少兄弟都染上了瘟疫……城中钱号也大多关闭无财可用……”
他敛下双眸,浓密睫羽遮住了眼底情绪,嗓音沙哑:“所以路某故来和殿下商议借贷一事。”
季漾闻言从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嘲讽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总共才从冯丛海老宅挖出那么点雪花银,你们倒是个个都在打着它的主意。”
“季大侍卫,慎言。”他侧头睨着他,眸光转冷。“我不过只是想解自身燃眉之急而已,你何必恶意揣测他人动机。”
季漾毫不相让,抱臂站在沈栀禾身旁,朝他阴阳怪气,一个眼神都不愿多分。“原来路大商人做买卖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分毫积蓄,事发紧急还要靠别人相助才能渡过难关。”
沈栀禾被他们搅的头疼,眼见路桉又要出声,她直接抬手制止了这场无意义的口舌之争。“你给本宫闭嘴。”
季漾见她面色不虞,也安静了下来,垂眸持刀侧立。
少女这才轻抚着云鬓,歪头看向路桉:“本宫昨日已经下令让官员救济灾民,染上瘟疫的病患也会由方太医亲自诊断,费用由官府承担。”
“你是哪门子的花销负担不起?”说这话时她语调都提高了一个度。
“殿下,我非本地人。”他朝她行礼作揖赔罪,语气恭顺。“这扬州乃大邺的江南水乡,物阜民丰,虽比不上长京寸土寸金但也是巷陌繁华之地。”
“而此处的钱庄铺子因受瘟疫水宅冲击,俱已关闭,草民无法后才来劳烦殿下,还请公主出手救助。”
少女闻言轻嗤,语气却没什么温度:“我看起来有这么好说话,一个个的都拿我这当济善堂?”
他被话语戳中了心事,只垂头不语,好半天才讨好着憋出几个字:“……殿下心善。”
沈栀禾拂袖睨着他,喉咙间溢出一声冷哼:“奉承几句就能换白花花的银子,谁教你的理?”
“本宫也不是什么交易都做,这是公家银,不做赔本的买卖。”
路桉听出她的话外音,语带笑意道:“但凭殿下开口。”
沈栀禾轻抿着茶,身旁梅树枝桠轻晃,在她眉心投下细碎光影:“你车队里的丝绸货物有多少?”
他沉吟了一会才给出了答案:“三千匹。”
青年摸不着这位公主的想法,只试探着询问:“殿下是想要我拿这个抵债?”
沈栀禾:“扬州四月是梅雨时节,天寒微凉。染了时疫的患者大都经不起折腾,需要衣物。”
路桉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要顺水推舟做人情。他也乐见其成,用滞销的货物换银子,不亏!
青年大手一挥,豪爽道:“好说,殿下想要几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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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百吧。”
路桉又试探道:“那殿下还有什么要求?”他并不觉得面前这位是个会吃亏的主,六百匹荆州丝绸的价值可抵不过几两黄金,她肯定还有别的要求。
果不其然,少女慢条斯理的伸出一只手:“利息五成。”
她故意提的比市面上的高利贷还要多一成,毕竟不赚白不赚。
话落后才与他目光相接,沈栀禾本以为面前这人会和她扯皮,没想到他却毫不犹豫的点头同意了。
见状,少女轻飘飘的丢下一句话:“你倒是对那群车队同僚格外看重。”
路桉要借的金银数目不小,加上利息足够比的上他车队半年的收入,更别提他还搭上了几车丝绸料子。想到这里,沈栀禾复又强调道:“真舍得。”
青年唇角微勾,语带笑意:“殿下,他们都陪我共事已久,我不能亏待自己人。”
“而且,真金白银砸下去,底下人才舍得为你卖命,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鬼也不开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谈笑风生,沈栀禾却没空同他嬉皮笑脸,谈妥后便当即令疏月拟好了契约,石桌旁还贴心的备好了签字画押的印泥。
少女下巴微抬,示意他动作:“你就庆幸本宫心善吧,只图财不谋命。”
路桉边签押契券边被她逗笑,嘴上还振振有词:“确实,能遇殿下是草民三生有幸。”
少女没有耐心听他满口胡诌,手上事情处理完后就摆手示意疏月拿着令牌,领着他一起去库房取银子。
等两人行礼告退后被晾在一旁多时的季漾这才倾身上前,为沈栀禾重新斟满了一壶热茶,左手边还提着一叠卷书。“殿下,这是刚刚暗卫拿过来的,在扬州城内能搜到的所有医书了。”
沈栀禾点了点头,安静垂眸的落座在石椅上翻书。
还没有看完几页,路桉又急匆匆的疾行到了她面前,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重新折返了回来。“殿下,之前的合作契约一事你拟好了吗?草民也能提前布局。”
沈栀禾的视线正稳稳落在手中的古籍医术上,听见这话时眼也没抬,莹白指尖还在慢慢翻动着泛黄书页。
“你急什么,扬州瘟疫还没解决,城门未开水路不通,你运都运不出去。”
路桉看她神情专注,便识趣的止住了这个话头,凑近上前才发现她翻阅的是有关西域蛊虫的文书记载。“殿下对这个感兴趣?”
“随便翻翻,你没有其他事也可以走了。”
青年却没有动,反而还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朝她挑眉,揶揄道:“殿下,别这么冷淡,你如果想学养蛊之法,草民也可以为你介绍人脉的。”
沈栀禾这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细心将书整理好后与他目光相接,意有所指道:“你什么意思?”
“草民走南闯北多年,也结交过不少好友。”说这话时他眉眼都舒展开来,染上几分笑意,目光沉沉的落在少女身上。“为殿下引荐一位江湖游医还是不在话下的。”
沈栀禾闻言神情微动,眸底划过一抹亮光,温声道:“此话当真?本宫要的是精通西域蛊毒的医师,可不是什么江湖骗子。”
“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路某自然不会诓骗您。”
青年指骨轻叩石桌,嗓音清润:“民间能人辈出,身怀绝技又仗剑天涯者不在少数。路某也是有幸才偶然与一位剑士结识,其名号“青衫客”,不知殿下是否曾听闻过他的名讳?”
“江湖杀手排行榜榜十的那位?”沈栀禾把玩着手中的白玉瓷杯,出声询问。
20. 第 20 章
她及笄那年先帝特地举办了宴会,各州都遣人送来了贺礼,白纸黑字的名单上独独有一人叫她印象深刻。不为别的,只是因为“绛雪姬”三字在一众官府子弟中尤为突出。
当时她涉世未深,对其并不了解,经旁人叙述后才知那人是民间行侠仗义的刺客,为了答谢她上奏减免豫州赋税之恩,特地赠她天山雪莲,祝她及笄喜乐。
后来少女自己顺着线索调查,才知道有人自发组织了一场争斗,在快意恩仇中选出了排名前十的武功高手。他们大多拿财办事,偶尔也劫富济贫。
部分富贵人家也会根据江湖杀手排行榜这个榜单来重金应聘贴身保镖。
暗卫把名单送到她眼前时,沈栀禾便粗略的扫过一眼,发现只有第十位的“青衫客”医毒双修,一手银针傲视江湖。
但他们大都仇家众多,显少在人群中露面。她不得不怀疑路桉消息的真假。“坊间都传闻他来无影去无踪,你怎么能确定你没有遇上骗子?”
“殿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侧头,慵懒应道。
“行。那他在哪里?”冯丛海的病情迫在眉睫,沈栀禾没有太多时间等。
“草民几日前传信时他还在徐州,此刻应当并未离城。”他复又悠悠补充道:“两地邻近,驿道策马不过一天,殿下若是焦急,路某回去就即刻传信。”
少女没说话,默认了他的做法,而后挥手示意他现在就可以告退。
路桉没动,反而还扯了扯唇角,双眸漆黑深邃带着试探:“那如果我帮了殿下这个忙,日后能讨赏吗?”
沈栀禾:“……”
少女揉了揉眉心,一言难尽的望着他:“你又想要什么?”
他见她神情认真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一声轻笑:“殿下,开个玩笑罢了,我路桉虽然是个商人,但也不会恩将仇报。”
“这一次分文不取,我愿意帮忙也只是希望殿下能开心一点,不要总是皱着眉头。”
他这会倒是展现出了一幅体贴入微的模样,谦逊有礼,沈栀禾依稀才在这时从他身上窥见了几分儒商的风采。
行礼告退之前路桉还转头与她目光相接,弯着眼眸,轻柔的望着她,语气温和:“殿下明媚灵动,还是该多笑笑,很好看。”
他这个人说起话来总是不着调,听得一旁的季漾都直直皱起了眉头,沈栀禾却全当耳旁风,拋在了脑后。
有路桉帮忙牵线,冯丛海的病情也有了着落。少女也总算能放下压在心口的大石,稍作歇息后便马不停蹄的前往栖明寺去探视感染瘟疫的扬州百姓。
寺前古树参天,泛着金色的光线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均匀散开。偶尔风吹叶落,发出簌簌声响,青石板路上也苔绿丛生,构成一幅淡雅画卷。
内院则巍峨矗立着巨大佛像,它双手合十,正慈眉善目的俯瞰着底下忙碌的众人。
方延最先发现沈栀禾的到来,他替身旁最近的病患诊断完后就快速迎了上去,对着佩戴面纱的少女匆忙行礼。
他嗓音沙哑,面上也是一派疲惫之色,却仍旧担忧着开口劝阻:“殿下,此处危险重重,您金枝玉叶,要是被其瘟疫冲撞,恐玉体有恙啊……”
“无妨,本宫不怕。”少女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语气丛容。注意到方延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时,她还使眼色示意季漾上前给他递帕子擦拭。
待疏月呈上茶水到方延面前后她复又补充道:“方卿忙活了一上午还是先歇歇吧,余下的本宫来处理就好。”
说罢也不等他反应,少女提着裙摆就缓缓步入了庭院内,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串仆从,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几匹丝绸料子。
栖明寺厢房有限,临时搭建起来的避难所设施简陋,大部分患者都是草草卷了铺盖了事。
沈栀禾站在台阶之上,眼神缓缓扫过挂在竹竿上的粗布麻衣,沉声开口:“诸位百姓。”
她声音清润又字正腔圆,话说出口的瞬间便吸引了下方大把人的视线,纷纷转头望向她。
少女迎风而立,衣袂轻飘,气质卓然不群,光站在那里都能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这场瘟疫来的措不及防,不少人命丧于此,我也知晓大家内心惶恐不安,担忧来日。”
“关于火化弃城的传言也甚嚣尘上,更有甚者故意煽动他人,玩弄人心。”说这话时她一字一句,微眯着眼望向台阶之下的众人,目光如炬。
“不过大家勿要轻信,我以临仪长公主的名义起誓,我们大邺沈家绝不会对此袖手旁观,抛弃百姓,独自弃城而逃!”
“再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诸位一日为大邺子民,那大邺也会给予大家相应的庇护。所以勿听,勿信,勿畏,勿怯。”
少女下巴微抬,语气中满是自信与决然。她身旁的百姓有不少都见过她开坊施粥的善举,以及处理雪花银时的临危不乱,纷纷附和起来,带动着现场气氛。
但威信力也需要靠实打实的好处来培养。
沈栀禾朝后抬手,示意身后的暗卫将手中的丝绸料子逐一分发下去。扬州多雨,夜里难免寒凉。而从荆州购置的丝绸不仅针脚挑不出差错,质地也细腻,有御寒之效。
少女唇角轻扯,看着底下排队领取物资的百姓适时露出一抹浅笑。毕竟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要珍贵的多。
疏月也在一旁忙的团团转,维持现场秩序时才发现她家公主带来的人手不够,正焦头烂额时才发现云琅躲在角落里偷闲。
她是云织的姐姐,性子较其木讷沉稳,但是识时务明事理,并未参与冯丛海吩咐的腌臜事情中,昨夜清剿时也唯有她独善其身。
在两人先前接触那会,她就经常对疏月笑语盈盈。再者她心思缜密又手脚麻利,疏月便向沈栀禾提议将她留在了身边,帮自己打下手。
现在看她消极怠工,反应与往常不同,疏月怕出了什么问题便连忙小跑到她身边。
谁知她刚伸手在云琅的肩膀上拍了拍,话还未说出口,背对着她的人却像是被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的转过来和她对视,脸上还带着惊恐:“疏月……”
对方显然也被她草木皆兵的反应给弄怔了一瞬,停顿了几秒后才开口,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焦急:“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殿下吩咐的事情还没办完呢。”
“我在帮一位婶子补缀,她的短襦坏了。”云琅边说边从身后的竹竿上扯下一块麻布料子,靠近领子的地方都被磨的出了好几个线头。
疏月见状也伸手接过,拿在手里细细摩挲后便穿起针线和她一同缝补。
云琅瞧着她的注意力都被眼前事物吸引时便暗自将自己先前藏匿于身后的一块帕子快速裹进了袖口。
那是因患瘟疫身亡的一位死者遗留下来的物品。
疏月却并未发觉她鬼鬼祟祟的小动作,细心将故衣补缀后便招呼云琅去帮忙分发丝绸料子,半盏茶过后才堪堪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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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沈栀禾正和方延在寺院禅房商谈政事,红木案几上摊开的都是厚厚一沓的古籍医书,密密麻麻。
少女遮袖抿茶,浓密睫羽敛下眼眸,沉声道:“方卿,时日无多了。皇兄昨夜才递了信来,询问本宫扬州进展如何了。”
方延闻言瞳孔都睁大了,声音里带着凄凉:“老臣才疏学浅……还请殿下再宽宥些时日……”
“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只是性命攸关,大家难免焦急。”她当然知道这事不能急于一时,毕竟上辈子将瘟疫解决时也足足搭上了一个月。
事后死伤无数,扬州也是一派萎靡之像。
前尘往事在檀香氤氲中慢慢变的清晰,沈栀禾将其抽丝剥茧后才恍然惊觉,像是抓住了什么重要信息。
她用那双漆黑深邃的双眸幽幽盯着他,眼底情绪晦暗不明:“方卿有研究过这场瘟疫是从何而起吗,当真是水灾并发而引?”
“殿下这是什么话?”方延看她神情突然变的认真严肃起来连忙也端正了自己的态度,脸上百思不得其解。
“当初接手处理瘟疫一事时,冯丛海派来的人就带微臣去过水库。他们给出的解释是江河水位上涨,沾染的脏物连带流水一起进入了库内,污染了水源。”
“那你确定清理完成了?”她指尖轻叩案几,视线稳稳的落在下属送来的文书上——白纸黑字上都是一个个日益增长的数字,每一笔背后都是一条人命:“你看,还在涨。”
方延在她话音落下后就点了点头,温声开口:“百姓所用水源都是先前储蓄好的,并未被污染,而水库一时半会还清理不了。殿下是疑心另有其因?”
沈栀禾没有再说话,默认了他的说法。
上辈子那场瘟疫爆发时,她虽然在高门大院中静心修养,但也不是与世隔绝。
扬州之事闹的沸沸扬扬,她自然也听见了风声。
其中“有人蓄意传播病源”一事颇受争议。
她揉了揉眉心,强打着精神缓声开口:“最初那几个患者还在吗?”
方延:“有六个已经火化了,还有两个在治疗。”
沈栀禾:“没有跑出去?”
方延眉头都皱成一团,斟酌着开口:“殿下是怕他们传染其他人?”
“嗯。”
毕竟当初就是因为官府办事不利,错漏了人数,导致一个心思不纯的乞丐在感染瘟疫后未能及时被控制住,反而还隐瞒事实,蓄意在街上游走,受害者不计其数。
天灾人祸面前,总有些心理阴暗之人会借机生事,沈栀禾不得不防。
少女指尖缓慢划过古籍医书上的一个个文字,沉声开口:“又或者说,感染瘟疫的人还有没有漏网之鱼?冯丛海真的把那些百姓全安置在此处了?”
她一道道疑问劈头盖脸的朝他砸来,方延却并没有想到这么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俯身擦拭着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支支吾吾道:“是老臣疏忽了……多谢殿下指点。”
“无事,扬州这块烫手山芋本来也不好处理。”
沈栀禾说完后就使了眼色给身后的季漾,示意他将调动冯府随从的令牌呈上来交给方延。
“这些人手你先用着,扬州的大夫我也让他们候在寺院外面了,你大可在城内进行一场扫荡,边查边检。”
像是又想到了,她复又补充道:“如果寺庙装不下,冯丛海名下的那处老宅也可以安置。”
21. 第 21 章
沈栀禾将所有事物细节都处理完毕后才踏出了栖明寺。
彼时暮色四合,天光骤暗。残月斜斜挂在屋檐之上,朦胧皎洁的光影透过薄如蝉翼的云层均匀洒落下来,在青砖地上绽开银白的花朵。
季漾早早的就备好了马车,停在寺庙门前,他手里还拿着刚浆洗过的霁色披风。
扬州夜里寒凉,少女体质又弱,经不住冷风吹拂。青年几乎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抬脚迎了上去,边说边递过手中的衣物:“殿下。”
沈栀禾垂着眼皮,双指微弯将系带交错,绞出漂亮的结,食指按住披风边缘的银扣时她的动作还停顿了片刻。
许是氛围寂静,月色又恰到好处,与半个月前的情景重叠。
她莫名就想到了那天裴时逾指尖擦过她脖颈时带来的温热触感,以及落在耳畔处的潮湿呼吸。
还有那句“殿下,谋士不侍二主。”那人言之凿凿,是个哄骗人的好手,听的她都为之动容。
可偏偏打脸来的很快,联想到近来发生的事,少女胸口都闷着一团气。
她撩起眼眸看向季漾,表情冷艳:“安插在裴时逾身边的暗卫有没有消息传来?”
季漾摇了摇头:“暗卫说他最近都在忙水坝的事,脚不沾地的,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动静。”
“我皇兄没有给他传信?”沈栀禾不相信那人会安分守己,疑惑着开口询问。
青年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为难,刻意躲闪着她投过来的锐利目光,支吾道:“……他有段时间避开了眼线,卑职查不到。”
少女瞬间了然,“正常,我皇兄又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裴时逾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复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那我舅舅呢,也没有消息传来?”
她们这一行人离京已一月有余,秦敬在当天还发了好大的火,说她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冒冒失失。
常言道爱之深责之切,沈栀禾也清楚她舅舅的担忧,所以没有前去触霉头。但这么些时日,他气应该消了才对。
更何况血浓于水,往常在长京出去游玩时他都会对她絮絮叨叨几句。如今这种情形,他更不可能对自己不管不顾。
莫非……
少女眸中划过一抹寒光,沉声道:“当初冯丛海做的手脚你清理干净没?密信对接的人都是暗卫?”
季漾朝她点了点头:“信使用的都是签了生死契的人,他们不会轻易叛变。而且……城门把守的护卫我都换成了自己人。”
他做事向来稳妥,怀疑的种子拔除后沈栀禾却依然静不下心神。
她怕扬州贪污的事先行一步传到了长京,而贺泉又借他人之口倒打一耙。因为对付不了远在江南的她,转而找她舅舅麻烦。
大抵是少女的脸上担忧的情绪太过浓重,青年顿了顿,又带着安抚意味开口:“……也许秦相只是太忙了,抽不开身,殿下不必太过担忧……”
她正想出言反驳,话音却还未从喉咙间溢出就被笑意盈盈朝这边小跑过来的疏月给打断了。
“殿下!”
扬州政务繁忙,沈栀禾整日都神情严肃,不苟言笑,连带着身边的人都紧绷起来,与她接触最久的疏月平日也是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
如今见她这般活泼生动,少女也觉察她有要事禀告,挑了挑眉,安静垂眸等着她的下文。
疏月从袖口拿出了一封信件,最上方的印泥盖章完好无损。她递过去时声音里都染上了几分雀跃:“殿下,这是萧小姐遣人送过来的!”
与她的反应不同,沈栀禾在听见这话后便抿起了双唇。一牵扯上萧似染,那些前世的回忆就像潮水般涌进了她的脑海里。
她接过信封通读,边看边拧紧了好看的眉心。白纸黑字,寥寥几笔交代了她入宫为妃的结局。
疏月也意识到了她的神情不对,小心翼翼开口:“殿下,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无碍。”
沈栀禾摇了摇头,左右不过是贺泉知道了她在调查冯丛海贪污一事,怕她和她舅舅提前通气,先下手隔绝了两人之间的联系而已。
老奸巨猾之流。
但好在他掀不起风浪,秦家也不会受到什么损伤。
少女转身行至马车旁,抬手取下了照明引路用的青铜灯架。她将手中宣纸卷起放在灯芯上,火舌很快引燃,将其吞噬成灰烬。
她在火光里很轻的眨了一下眼,朝着季漾吩咐道:“我舅舅现在抽不开身,你可以趁乱派人去打点一下通商榷场的门路。”
季漾:“利润不给秦家抽成吗?”
少女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她又不是来做慈善的,没那么好心帮路桉铺平前路。
再者她也乐得见秦家的那些远房族亲因眼红钱财而为难他这个话事人。
只要路桉忙于应对这些弯弯绕绕,他就不会生出二心。
“以后生意上的事,路桉没有开口,我们的人也不要出手。”
她话说的直白,季漾这才反应过来其中的关窍,垂眸应声:“微臣知道了。”
待轻风吹散了少女指尖的灰烬后,她随即又转头望向疏月,缓声询问:“新帝登基后,宫中的太监嬷嬷是都换了一批还是维持原状?”
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疏月愣了一下才回神作答:“近身伺候陛下的是内务府重新挑选的人,而之前六宫娘娘的贴身侍女基本上都随主去皇家寺庙修行了。”
“所以其他职位的人员大部分上是没有变动的?”
“是的。”她揣摩着沈栀禾的意图,轻声开口:“……殿下是想要找人?”
少女没应声,默认了她的说法。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理也同样适用于皇宫里的随从。
先帝在世时她最得圣心,常常大摇大摆出入她父皇与臣民议事的文华殿,一来二去与那里轮班值守的人都混了个眼熟,后来便借机提携了他们一把,扶持做了管事。
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也到了该收利息的时候了。
“你去打听一下,掖庭的负责人是不是姓赵,几年前曾做过守过宫门的差事。”
江南地势平坦,风都贴着青砖游走,卷起一片凉意。吹的沈栀禾拢了拢披风,她将自己裹紧后复又开口。
“如若情况属实,你去让他安插几个眼线放在段成姻身边,顺便把我们的人挪到阿染宫中,不论事无巨细,一并来报。”
“殿下确定他会替我们做事吗?”看着她一派信誓旦旦胜券在握的气势,疏月却忍不住担忧起来:“万一他告密……陛下降罪于你怎么办?”
少女闻言唇角含笑,语气幽幽:“有钱能使鬼推磨。”
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她的双眸中都带着明晃晃的促狭,补充道:“更何况,挟恩相要这种手段本宫也会。”
“那殿下先回府歇息吧,奴婢这就去办。”
“嗯。”少女被季漾扶着上了马车,垂手靠窗在一旁闭目养神。
夜深人静,大街上都没什么人影,车轮咯吱咯吱的声音便显的格外突出,好在他们只花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回到了冯宅。
沈栀禾掀开帘子往外瞧时才发现屋檐角上灯笼高悬,火光通明。本该寂静无声的内院处也时不时传来几声呵斥,没有半点规矩。
她揉捏着自己的眉心,心中暗道又出事了。
门口看守的小厮见少女回来后连忙快步跑至她身边,行色匆匆:“殿下……”
季漾下巴微抬:“里面什么情况?”
小厮视线躲闪,支支吾吾道:“……有个中年男人绑架挟持了冯老爷的妻女……说要一命还一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栀禾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强压下心中疲惫后缓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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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应当是有侍卫在守的,你们没有将他拿下?”
季漾看着他点头,忍不住冷嘲热讽道:“你要是不作声,我还以为冯丛海养的都是些花瓶,一个闹事之人都能让你们乱了这么久。”
小厮听出了他话语中夹枪带棒的意味,缩了缩脖子保持沉默。
沈栀禾:“府中有没有人见血?有的话你现在去栖明寺请个大夫过来替他们诊治一下,别耽误了良机。”
“是,多谢殿下……”
季漾却没有她这么好说话,仍旧拽着不放。旁若无人的自顾自话,细数近来种种荒谬之事,阴阳怪气:“前有刺杀监视,后有报复绑架,你们扬州可真是个好地方。”
眼见那小厮被吓的身子都在抖,少女适时出言阻止:“季漾。”
等到那人走后沈栀禾才转身正色神情,缓声开口:“他们都是为地方官府卖命的,迫于生计不得已,别太为难他们,你要实在心有怨气……本宫不记得自己明文规定过不许人探望冯丛海。”
说这话时她眼里都是明晃晃的促狭。
季漾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垂眸应声:“是,微臣知道了。”
杵在一旁的侍女见他们二人聊完后才大着胆子上前,领着少女去处理那些烂摊子。
月色倾倒下来,将长廊小道都铺上一层清辉。偶有轻风拂过枝桠,惊起阵阵沙声。
与外院不同,这里人多眼杂,众人正吵吵闹闹的聚集在一起说个不停。他们脚下的灰白砖地上还淌着几滩血水,叫人看的触目惊心。
被抵在刀下的万越却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只浑浑噩噩的垂头,并未将注意力分给外界。
直到听见少女那句“将他押入狱中充公劳役”时才抬头满脸错愕的望向被围在正中央的沈栀禾。
旁边的冯宅管家费阳也是神情惊讶,话语里都透露着不满:“……殿下,这不妥吧?按照我大邺律法,无故残害他人性命者受绞刑。”
“这个处罚是不是太轻了……”
季漾闻言从喉间溢出一声冷笑,歪着身子抱臂倚靠在柱子旁,眼皮就那么上下动了几次,略带嘲讽的扫视着费阳。
“按照我大邺律法,贪官的亲族也应当连坐,最次也是流放。她们已是戴罪之身了,也配和普通人相提并论?”
“更何况她们从搜刮的民脂民膏中受益时就注定了不可能从这场围剿中幸免,同是人命的刽子手,谁比谁高贵?”
费阳在冯宅待了很多年了,心里都或多或少的会偏袒这家人。他此刻被季漾怼的哑口无言,半天才憋出一句“稚子何辜”。
“我死去的妻女难道就不无辜吗?要不是你们贪污了赈灾银,她们怎么可能会重病而亡!”万越双眸中都是猩红的血丝,恶狠狠的盯着费阳,整个人都处于崩溃边缘。
他的视线扫过蜷缩在一旁的冯丛海的妻女时还万分厌恶的剜了她们一眼:“一命偿一命,你们早晚会得到报应的。”
眼见万越他越说越激动,费阳怕事态失去控制只好求助于一旁不说话的沈栀禾:“殿下……他太偏激了。”
“偏激?她们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能随意践踏么?”少女一声冷笑,不怒自威。
她早知冯府的蛀虫并未清理干净,留着他们也不过是要等皇帝的判决而已。偏偏总有人自以为是,打着无辜的旗号装腔作势。
沈栀禾微微俯身,与跪在地上的费阳四目相对,语气却让人如坠冰窖:“要是你的妻女因他人而死,费管家也会冠冕堂皇的替主凶开脱吗?”
费阳:“殿下……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她说完就转头示意那些暗卫先将万越押解下去,又对着冯丛海妻女的方向开口:“再者,本宫没有继续追究冯丛海贪污一案不代表我会放过漏网之鱼。”
“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
22. 第 22 章
费阳这么闹一通也花了半盏茶的时间,等沈栀禾将他怼的说不出话的时候,先前小厮请的大夫也到了。
许琮:“草民请殿下金安。”
“给她们看看。”少女使了个眼色,示意疏月领着大夫去给那对脸色苍白的妻女救治。
冯夫人跪在地上,怀里抱着吓坏了的小姑娘,她边轻声安慰边让女儿从自己身上起开,露出了带血的衣襟——那是被万越刺杀而导致的伤口。
“娘亲……”小姑娘面庞苍白,双眼灵动像小鹿,含了一汪春水。
冯夫人慈爱的摸了摸她的额头,声音温柔:“娘亲不疼,别担心。”
她忍着疼痛将自己的肩带往上卷起,方便许琮问诊:“有劳先生了。”
许琮和善的朝她回以微笑,他将消毒过的剪刀仔细把缺口放大,露出下面一片模糊血肉。待清理伤口过后才撒了些金创药在周围,认真用纱布包了起来。
“夫人的刀口不算深,并无性命之忧。这几日要注意不能沾水,隔日更换纱布就好。”
冯夫人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后又撑起身子朝着对面等候的沈栀禾道谢:“臣妇多谢殿下相救之恩。”
她知道自己丈夫犯了弥天大错,还妄图远走高飞逃避罪责。所以被牵连时她也并没有感到冤屈,只是觉得可悲罢了。
叹自己所托非人,错付终身。
“不用急着谢本宫,这个案子还没有定论,是生是死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少女语气幽幽,漫不经心的瞥了那对母女一眼。
相对于冯丛海的开脱,面前的女人却是坦然接受,视死如归。
不过早在逃亡时那贪官都没有将她们带上,明知前路危险后也没有加派人手保护她们,如此自私自利薄情寡义之人却要让她们备受牵连,为之赴死。
想到这里,沈栀禾莫名有点唏嘘。她清润的嗓音飘在风里,缓声开口:“你就不怨恨他吗?”
明明没有名字代指,冯夫人却读懂了她的隐喻,苦笑道:“都是作茧自缚,没什么的。”
“确实。”沈栀禾复又补充道:“倘若当初你决意揭发他的罪行,今日情景就要大不相同了。”
冯夫人没说话,双指只是紧紧的抓住了她身前女儿的衣襟,原本光亮柔滑的布料顿时变得皱巴巴。
那小姑娘身上穿的都是蜀锦制成的襦裙,万金易得,一尺难求。
少女一声嗤笑,恍然大悟般察觉了她背后的用意。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惜这种算计是践踏在平民百姓的尸骨之上,倒反天罡,自食恶果。
“本宫还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你选择了清醒的沉沦。”
那妇人轻轻抚摸着小姑娘的发顶,好半响才吐出一句话:“殿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承认自己包庇冯丛海罪行不可饶恕……但我女儿是无辜的,能不能求您放过她。”
“本宫先前不是说了,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
“她才五岁……殿下不能网开一面吗?”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冯府个个都擅长道德绑架听得沈栀禾都想笑:“你怎么不为你自己求情?”
妇人摇了摇头,垂眸应声:“这是我应得的,妾身无悔。”
“那你女儿的路也是你替她选的,你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少女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她怀中小姑娘稚嫩的面庞,那人眼神清澈,全然不知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活泼娇憨,不谙世事。
等触及小姑娘的华贵衣着后她便收回了视线,冷淡开口:“还是说你有证据能证明她没有从中受益?”
她的女儿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生活比平常人奢靡百倍,妇人根本拿不出证据。
她自知理亏,唯一能做的便是苦苦哀求,寄希望于沈栀禾高抬贵手,放她的女儿一条生路:“殿下……”
“行了。”这种话少女这几日听了不下十遍,早已失去了耐心,沉声打断了她:“本宫没有这种权利,你既然做了,就该受着,不论后果如何。”
她使了眼色给季漾,示意他将她母女二人带下去:“多派几个侍卫看守着,别又出事了。”
“是,殿下。”青年领命后就带着她们和几个暗卫退下了。
待周围重新归于寂静后,疏月这才上前,轻声道:“殿下,现下已是三更天了,奴婢准备好了沐浴,扶你去休息?”
“嗯。”沈栀禾提着裙摆一路和她边走边聊,“扬州的那些税务账本找人核对过吗?”
疏月沉默了一会才犹豫着开口:“这事一直是由裴时逾负责。”
“殿下是怕还有疏漏之处?”
那人眼里见不得沙子,手段也雷霆,疏月不觉得他会行包庇之事。
“不,我只是好奇冯丛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贪的而已,毕竟那小姑娘的衣着不凡,可比黄金。”
疏月显然不愿意她家公主在这种时候还在为公务烦忧,劝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大夫治好了冯丛海的病,人证物证据在,真相也会水落石出的,殿下还是不要太过担忧了。”
“但愿吧。”
沈栀禾揉了揉眉心,缓声开口。
——
也许是上天眷顾,也许是事在人为,事情真的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彼时晨光熹微,金辉也顺着石阶,一路透过云母纱窗洒进厢房之中,投下细碎光影。
疏月则跪坐在青玉簟上,十指缠着素纱,正在为沈栀禾梳妆打扮。
少女娥眉弯弯似月,容颜白净,薄施粉黛,平添了几分色彩。明明是清艳的模样,却被眸中泠泠的冷光压的矜贵非常。
季漾闯进来通报时她还在挑选今日佩戴的步摇,珍珠配美人,环佩作响。
她抬眼与青年目光相接,等着他的下文:“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
“殿下,路桉求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公子。”季漾匆匆行礼,沉声应道。
“确定是那位青衫客了?”
季漾:“想来应当是的。”
“他动作倒是够快。”沈栀禾边对镜梳妆边和他聊天,缓声开口:“你把人带去大厅好生接待着,本宫随后就到。”
在季漾领命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少女复又补充道:“对了,顺便告诉路桉一声,人送到了他就可以走了。”
冯丛海一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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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重大,为免节外生枝,她不想让无关人等参与进来,回避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等到她用膳完毕后,路过前院时正好和倚着朱漆阑干的一青年对上了眼。
那人立在杏花树下,身形颀长清瘦,剑眉星目。他唇角含笑,一袭天青色常服随风轻动,朝她望过来时整个人还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慵懒自在。
“草民江以绥拜见殿下,请殿下金安。”
眼前意气风发的青年看样貌不过才及冠不久,沈栀禾很难想象他就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再者他周身气质出众,与江湖中那些打打杀杀者有云泥之别,反而更像世家不着调的纨绔,只知打马观花,偶尔也行侠仗义,饱含赤子之心。
青年见她不说话只是垂眸上下打量着自己,于是便悠哉悠哉闲庭信步至其面前,大大方方任她揣摩。
少女因他这副坦坦荡荡的模样而为之一笑:“混迹江湖者大都仇家众多,本宫先前还以为阁下不会以真面目示人。”
“厌我者久矣,尚不能奈我何。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说这话时他眉梢微挑,举手投足间都是傲气。
“江公子口气不小。”
青年直勾勾的盯着她,沉默三秒后,忽地低头笑了起来,眉目清朗:“事实胜于雄辩,不如殿下遣你身后的侍卫来和我比试一番如何?”
季漾闻言也抬起了眼眸,目光如炬,一边与他对视一边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微臣愿意应战。”
“行。”少女也想探探江以绥的身手,毕竟冯丛海一案事关重大,时间也紧迫,她没有功夫陪阿猫阿狗浪费精力。
得到准许后季漾便如离弦之箭般从她身后冲了出去,长剑出鞘,在日光下都闪着寒意。
而面对来势汹汹的攻击,江以绥却并未自乱阵脚,反而平地施展轻功,在身旁杏树枝桠上踮脚轻旋快速躲开了这一剑。
青年借着重重枝叶阻挡,他从袖口中飞快抛出了几枚飞镖朝着季漾刺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差点被割伤的那一瞬季漾就松开了握住利剑的手,他调转方向施力让寒刃直朝着江以绥刺去。
失去了手中武器,两个人很快扭打在一起,拳脚相对。在季漾将要见血的前一刻沈栀禾适时出声阻止了这场比试:“停!”
江以绥率先松开了对他的钳制,神手将被压在地面的季漾拉了起来:“得罪了。”
末了还弹了弹袖口宽衫处的灰尘,抱拳擒笑道:“阁下剑艺精湛,江某钦佩,若有来日还望能大汗淋漓的切磋几场。”
季漾也礼貌的朝他点了点头,应声道:“江湖传言青衫客医毒双绝,擅长暗器,季漾也有幸,百闻不如一见。”
“虚构之事,季兄抬举了。”他这会倒是突然谦虚了起来,把掉落在地上的长剑拾起递给了季漾后便示意对方走在前头,他则步子轻快的跟在后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之举,落后一步。
季漾却并未注意这些细节,先前交手之时他便感觉江以绥内力深不可测,不可小觑。此人也绝不如传闻所言只会偷袭,因为他的右手指腹处覆了一层薄薄的茧——那是只有经年累月习剑之人才会留下的痕迹。
23. 第 23 章
“有受伤吗?”少女目光短暂的在季漾身上停留了一会,轻声询问。
他摇了摇头当作回答,而后复又补充道:“他很有分寸。”
江以绥则站在她们几步开外,眼里波光流转,笑意和煦:“殿下,现在相信了吗?草民如假包换。”
“能在江湖之中混出名堂,你确实不是平庸之辈。”沈栀禾放下了手中的握着的瓷杯,浓密睫羽敛下双眸,静静望向他。
青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扯开了话题:“所以殿下找我是需要江某做些什么?”
“总不能当真是想习蛊毒之术?”说这话时他眼眸微眯,一字一句,好似能洞察人心。
少女没接这个话茬,只使眼色示意季漾将方延给冯丛海诊断的药方呈了上来,一一将其堆在江以绥的面前。
“看看,有什么想法。”
青年闻言照作,认认真真研读起来,只是越看到后头越抿紧了唇,待读到“心悸多梦,神志不清”这行字时眉心都拧成了一片,皱皱巴巴。
“殿下可否让草民为此人把脉?”
沈栀禾心中微动,带着期望开口:“你有法子救他?”
“七成把握吧。”青年没有给出准确的回答,只是斟酌着开口:“我从前闯荡江湖时也解过类似的蛊,只是光看药方确定不了症状,要等把脉后才能对症下药。”
“行。”少女整理了一下裙摆便起身示意他跟上来前去地牢探视冯丛海。
江南地区潮湿多雨,连带着地下阴暗的牢房都弥漫着水汽,杂草从缝隙里长出,无端为其增添了几抹绿意。
墙壁上镶嵌着的八角筒灯也因有人进入而掀起的微风摇晃着,一簇簇火苗安静的摆动,照亮着来路。
江以绥缓缓扫视过周围,又想起路桉告知过的扬州贪污案,上下一串便构起了事情尾末。此刻瞥见他前方少女清艳的眉眼,莫名就感叹其手段雷霆万钧。
贪官落马,病痛缠身,杀人灭口这种大事愣是将消息封锁的无影无踪。
“殿下,到了。”带路侍卫适时出声将他的神志拉了回来,那人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就安静的候在一旁。
那里面铺着厚厚的草垫,中间的壁炉还燃着方延为冯丛海特别研制的提神香,正散发出淡淡的艾草味,清新又温和。
而房间的主人公却蜷缩在一个靠墙的角落,他耷拉着脑袋,看起来神志萎靡,半死不活。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沈栀禾现在根本不愿意踏进去,她一想到冯丛海在她耳边叽叽喳喳求自己放过他就心生厌烦。
她指着那个头发乱糟糟的老头,扭头示意江以绥:“去,把脉。”
青年照做,脸上神情从容自若,并没有因为身处的环境恶劣而变了脸色,毕竟当初孤身一人在外时,他都与死去的动物同眠过,那时周遭全是血腥之味,遑论现在。
他慢条斯理的卷起袖口后便一把抓住了冯丛海的手臂。老头却不想配合,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都没有办法把手从青年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冯丛海被气的脸都涨红,他已经失了心智,像个孩童一样,张嘴就想要咬他:“放手!”
“啧,麻烦。”江以绥随口抱怨了一句就伸手在他穴口处施力,定住了胡乱挣扎的冯丛海,末了还随手在地上扒了一团草,堵住了他的嘴:“安静点。”
待制住他后青年才开始认真把脉,时不时还伸手查看冯丛海的眼眸。顷刻后他才收手往回走。
沈栀禾适时出声询问:“如何了?”
江以绥垂下眼眸,他边回答边从袖口掏出手帕细细清理自己的双手。青年指骨瘦削修长,骨骼分明且脉络清晰,被手帕拂过的地方还有淡淡青筋突显。
“他脉象混乱,涣散不收,寸关尺三部也如絮乱浮,沉取处有物游走,确实是秽浊缠身,邪祟内伏之象。”
他说完这一段话后才考虑到面前之人并不精通医书,缓缓解释道:“太医的诊断没有错,他确实中了蛊,这是西域地区很常见的一种手段,以吃食为引而侵入啤肺,最后攻击人体心脏使其破裂而亡。”
“因而也被称作噬心蛊。”
“那他还有救吗?”沈栀禾不想前功尽弃,把到手的证据给放飞。
“殿下,对我有点信心行不行?”相比她的焦虑,江以绥倒是显得游刃有余,轻挑着眉梢朝她揶揄道:“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说。”
沈栀禾成功被他逗笑,随即也学着他的语调,整个人的姿态漫不经心,轻飘飘开口:“金钱都是小事,倘若你能治好必有重赏。”
青年却摇了摇头,眼底情绪晦暗不明:“我不要那些黄金珠宝,草民求的——是殿下及笄那年得到的何首乌。”
一旁的疏月闻言为之一怔,语气不善:“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区区蛊毒就想换珍贵药材,江公子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江以绥没有反驳,只是将目光沉沉的落在沈栀禾身上:“殿下,凡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您可以考虑,他就不一定等的起了。”
沈栀禾眯了眯眼,与他目光相接,没有应声。
因为他所求的何首乌药用价值极高,又因传言能长生不老而价值连城。但此物极难养活,喜阴怕涝还贪光,大邺境内寥寥无几。
而她手里的这支则是大邺附属国送给作为公主的她的及笄贺礼,寓意非凡。
“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她斟酌着开口。
青年眼底波光流转,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绽开点点笑意,他朝她行了个江湖人士打交道用的最高的敬礼,缓声开口。
“草民也知夺人所爱实非君子所为,但我有自己的苦衷,还望殿下谅解。”
眼见此人没有要松口的意思,沈栀禾只得两相取其权轻:“行,本宫答应了。只要你能救他,何首乌我自会遣人将它送到你的住处。”
“殿下大气,江某必为公主效其犬马之劳。”
这种漂亮话少女都听多了,并不应声。她朝着里头抬了抬下巴,挑起了另一个话题:“去除他身上的蛊需要多长时间?”
江以绥沉思了一会才给出了答案:“最少也要半个月吧,他中蛊很长时间了,只是现在才复发。”
狡兔死走狗烹,贺泉为了贪污对他的手下也是挺狠,丝毫不手软。想到这里,沈栀禾又默默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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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落处变得已经没有人样的冯丛海。
余光里他白发苍苍,双眼无神,整个人摊软在墙边,像干瘪的木块被抽干了生气。眼见其一朝从万人敬仰的高官沦为阶下囚,沈栀禾也只得感慨其自作孽不可活。
沈栀禾:“尽快吧,必要时也可以加大剂量。”
江以绥依言点头:“那殿下现在可以带我去药房了,草民也好着手准备配方。”
“行。”她也不想在这里多待,许是最近频繁处理事物,她总感觉自己头脑发晕。
再加上地牢阴暗潮湿,空气不流通,沈栀禾在踏进这里的第一刻时太阳穴便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无数只虫子在上面爬过又不断噬咬,惹的人心烦意乱。
铜壁上的八角灯笼也无风自晃,莫名让她生出了一种错觉,就好像这条路总是长的没有尽头,不知道通往何方。
在失去记忆的前一秒,沈栀禾看见的是惊慌失措朝她冲过来的疏月和季漾。
江以绥显然也被面前突然晕倒的少女给惊住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就手疾眼快的伸手扶住了她,避免其摔倒在地面上导致受伤。
但到底男女授受不亲,等疏月将沈栀禾稳住后他便抽身离开了,随后才隔着手帕为她把脉。
“我家殿下怎么样了?”疏月满脸神情焦急,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动作。
江以绥却没有给出回答,只是皱着眉头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最近是不是和那群染病的患者接触过?”
疏月读懂了他的隐喻,摇晃着脑袋:“不可能,殿下去栖明寺的时候都做好了措施,不会被传染的……”
季漾也不相信,语气幽幽询问道:“你是不是诊断有误?”
江以绥要被这两人自欺欺人的行为给气笑了,但他到底没有表露出来,只斟酌着开口:“按脉象来说乍疏乍密,如解乱绳之状就是受体内寒气冲撞所致。”
“不过我没有和那群患者接触过,不知道症状如何,也可能是我诊断有误吧。”说完他便收回了手,缓声补充道:“但殿下身体虚弱是事实,你们最好找负责时疫的太医看一下。”
事情紧迫,季漾也顾不得规矩,只好上手将昏迷的沈栀禾抱在怀里,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她肩上和膝弯处,稳稳当当的走出地牢。
疏月则提着裙摆跟在后头,一面遣旁边的小厮去差人请方延,一面去找厢房的婢女示意她们慢炖滋补药物。
江以绥看出来了她此刻心神不宁,伸手在其肩上拍了拍,示意其转头。
“怎么了?”她眼神中都带着不解。
“你是殿下的贴身侍女还是她身边的掌事姑姑?”江以绥很早就脱离了这种高门大院的生活,并不清楚皇宫的规矩,只好按照记忆中的样子揣摩着开口询问。
疏月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禀着他对自家公主有用的原则如实应答道:“都是。”
见状青年有意压低了声音,明明是在询问她的意见,语气却是肯定的:“那殿下身上有没有出现过红痕,你应当是很清楚的。在看见那些痕迹的时候,你难道没有起疑吗?”
“还是说你才是害她染上疫病的凶手?”
24. 第 24 章
当方延遣人来寻裴时逾时,他还在江边盯着水坝的建造进度。
等听见沈栀禾因感染瘟疫而昏迷不醒时他翻阅地形图的动作都停了一瞬,青年眉心拧成一片,冷声询问:“你们都是怎么看着她的?明知疫病凶恶还让她以身犯险?”
被派来传话的都是先前跟在方延身边的禁军,老头脾性好,鲜少对他们表露愠色,如今看着面对这位殿史脸上明晃晃的不满都不知作何反应,被推出去挡刀的李禹只能干巴巴道:“……季大人也拦不住殿下……”
沈栀禾的地位有目共睹,偌大扬州城都是以她为尊,说一不二自然无人胆敢反驳。
裴时逾却并没有被这个理由说服,只是意有所指道:“他要是有心,什么事会做不成。”
毕竟前世他为了沈栀禾的春秋大业可是连朝廷重臣都敢刺杀,夜闯官宅血溅而归。
男人并不懂面前青年突然冒出来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只安安静静的候在一旁,避免伤及无辜。
然后他就看见这位殿史匆匆喊来人交接了一下水坝事务,连外衣都来不及换就催他们动身一路驾马狂奔冯府。
原本要两个时辰的路线愣生生被裴时逾缩短了一半时长。
跟在青年后面的禁军侍卫们却是苦不堪言,有的甚至在到达目的地后还趴在地下吐苦水。
毕竟他们的职责只是守卫皇城,并不用真刀实枪上战场,一个个都没有接受过系统的马术,自然做不到得心应手。
李禹比他的兄弟们身体素质要好一点,只头晕了一会就缓了过来。他望着裴时逾离去的背影,咂咂嘴腹诽道:倒也不必如此急着去夺权吧,殿下一时半会根本就醒不过来。
相比于他们的狼狈不堪,裴时逾整个人却根本没受到一点影响,面色坦然,稳稳当当行至沈栀禾住的小院里。
季漾则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就提起了剑,眉眼间都是锋利,语带不善:“你来干什么?”
裴时逾下巴微抬,朝里面一指,冷嘲热讽:“你就是这么保护她的?不怕秦老知道了怪罪于你?”
因先前逾矩之事,季漾对他的观感下降了一层楼,并不拿正眼瞧他:“我自会向秦相请罪,不劳裴大人操心。”
“至于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来讨钱还是求权?”他故意用了卑微的字眼意图让裴时逾难堪。
面对刁难,青年看似好脾气的点头,实际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主,硬要怼他几句:“都不是,我是看笑话的。”
“你!”
两个人闹出的动静打搅到了房里的方延,老头刚从里面把门给打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他们争锋相对的画面,氛围剑拔弩张。
其间,季漾的剑锋在日光下还格外耀眼,闪着丝丝寒意,看起来锋利无比,能削铁如泥。
见状他和气的打着圆场,缓缓挪至季漾身侧,将他抽出一半的剑用力按了回去。
“季大侍卫,是老夫叫他过来滴,现下殿下身体不适,这扬州总得有个主持局势的人。我就自作主张派人去将裴殿史请了回来。”说这话时他眼睛还时不时在两人之间来回提溜,笑眯眯的缓解气氛。
裴时逾也识趣的领情,岔开话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殿下到底情况如何了?危急吗?”
他来扬州之前皇帝就找他聊过,说此行险象环生,一方面是因为长京与扬州之间地势险峻,一方面则是因为瘟疫过于危殆,染病者十死九伤。
前世他还是小小的翰林官员,出巡抚慰灾民的任务落不到他肩上,因而同僚口口相传的哀鸿遍野的景象他也只当是为了烘托自己的业绩而夸大说辞。
直到自己身临其境才发现那些低矮破败的草棚下,挤满了呻吟翻滚的病人。他们面色青灰,眼窝深陷,身上布满可怖的脓疮或紫斑病入膏肓的气息浓重得化不开。
简陋的床铺上,不时有人剧烈抽搐后便死亡枕藉,草席一卷就被面无表情的杂役拖走。那些大夫们穿梭其间,眉头紧锁,面对这瘟神肆虐的惨状,深知多数人已是药石罔效。
那些景象在他脑海里时不时重演,构成一幅悲惨的图景,他突然就有点害怕,害怕沈栀禾也命丧于此。
方延眼里也是一片焦急:“殿下与病源接触时间不长,疠气还未完全发作,只要控制得当,想来应当是不会伤及根本的。”
裴时逾:“那如果没有控制住呢,她也会像那些百姓一样饱受疫病的煎熬?”
方延顶着面前两人锐利的目光,为难的点了点头:“不过老夫已经在尽力配置缓解病痛的药方了,不出意外的话,殿下应当是可以撑到那个时候的……”
“那就好。”季漾缓缓松了一口气。
裴时逾却还是有点不放心,旁敲侧击道:“那她现在清醒了还是昏迷状态?我想见她。”
说完,青年像是怕被误会又补充了几句:“聊聊关于水坝处理的事情。”
“哦哦。”方延反应过来回神应声道:“殿下这几天一直在忙,秉烛夜谈,熬弱了身子,我开了幅补药让她喝下了,估计要酉时才能醒,你可以那个时间点过来。”
裴时逾:“好。”
两人又陆续洽谈了扬州的日常政务,等交接的差不多了方延才示意季漾和他一同去冯丛海老宅处置那些蓄意兴风作浪的百姓。
临走前他还指着东南处的厢房一角,告诉裴时逾那是书房的位置。
青年前脚答应的好好的,转头等他们走后便孤身一人去了地牢。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里,迎面而来的都是潮湿的水汽,摒心静气后还能听见角落里老鼠叽叽喳喳的声响。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没有选择去冯丛海的牢房,而是拐弯移步至了他的侍卫——孟良的牢房处。
随着一声“咔嚓”的响音,牢门上挂着的铁锁被侍卫解开,孟良的视线也移了过来,落在门前那人身上。
青年身形修长清瘦,直直站立时还遮住了牢门对面墙壁上的八角灯笼,细碎光影从他肩上撒落,影子照在草席上被拉的明暗交杂,配上他脸上恹恹的神情,无端的给人一种压迫感。
孟良逆着光仔细辨认来人,待看清是那天将刺客剿灭的煞神时,他整个人都惊了一瞬,声音里夹着明显的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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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来干什么?!”
“本官有话问你。”裴时逾慢慢朝他走近,最后还纡尊降贵的蹲下身子和他平视,一字一句:“你最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他靠近的那一刻孟良还以为他又要掏出长剑杀人,之前的情景刻在他脑海中久久不能消散,身体都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整个人手脚并用的快速往后挪去,直到背抵着墙,无路可逃。
等听清他说的话后孟良才结结巴巴开口:“您问、您问,我一定如实相告。”
他只想快点把这座煞神送走。
“冯丛海平日里是只和贺泉一个人有信件来往,还是有其他同伙?”
“这个我不清楚啊,大人,小的就是个跑腿的……老爷也从来不让我们进他的书房。”孟良没料到他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把头摇成了个拨浪鼓只为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天老爷带我们逃跑,说让我们护送他出城,可是他连路线终点都没有告诉我们,我又怎么会知道他的交际圈啊……”
“贺泉手中掌握了你们的行踪所以那天才能那么精准的追杀你们。”他慢慢摩挲着自己的指腹,望向他时眼底情绪晦暗不明,语气幽幽:“这么巧合,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你们之间存在细作?”
他意有所指,孟良却生怕这人将自己打成细作,命丧今朝。当即“哐当”一声就跪在地下磕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大人明鉴啊,我是受人冤枉的!”
“是么?”裴时逾慢条斯理的从袖口掏出一封信,上面赫然盖着刑部尚书宋庭松的私印。他将其轻放在孟良的发顶,声音在人耳朵里听的像浸了一层寒冰:“这是在你家找到的,意不意外?”
孟良被青年吓的身子都在发抖,那封信一不小心就掉落在他眼里,看的他惊呆了一瞬,神情都是不可置信:“求大人细察,草民真的绝无二心,至于什么宋大人,我真的没有听过啊……”
“我平常只是帮着老爷与京城那位贵人传信而已,其他的我根本不能插手啊。”
见他终于吐露出真实信息,裴时逾继续刨根问底:“所有的信都储存在那个冯丛海房间的那个暗柜?”
“书房的格子里也有!”孟良一股脑的往外倒消息,企图为自己洗刷冤屈求得一线生机。
“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裴时逾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就毫不留恋的离开了这间牢房,根本不管背后的孟良,任凭其喊冤。
确实冤。
因为那封信是裴时逾遣人伪造的,他根本没有冯丛海和宋庭松勾搭的证据,出此下策也只是想诈诈他。
毕竟冯丛海老奸巨猾,死到临头会故意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搅乱局面。
而裴时逾又还是疑心,便只好从旁人下手,剑走偏锋。
只是结果比他预料之中的要好很多,而这些证据也在昭告着一个事实:他误会了沈栀禾的事实。
可惜那时候他全凭自己的想法行事,一意孤行,甚至还借其职务之便对她做局,陷人于危险之中。
想到这,青年默默的叹了一口气,是他过于冲动了。
25. 第 25 章
裴时逾从冯从海的书房里出来时,外面天色都变得灰暗,像罩了一层黑色的迷蒙的雾。厚厚的云层也遮住了天幕,透不出半点光亮,莫名就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青年以为是要落雨的前兆,他便细心的将从暗格里拿出来的密信都整理好,而后踩着点去沈栀禾的厢房。
到了才发现她的小院与预想中的安静氛围不同,反之是一片喧闹。行色匆匆的侍女也都面色沉重,脚步焦急,端着药物补品不停的进进出出。
裴时逾大步流星的迈过门槛,在闻见满屋干涩清冽的草药味时,心中便涌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出事了。
方延此时正躬身立于沈栀禾塌前,软烟罗帐背后是她神情恹恹的清艳面容。少女皓白手腕伸出平放于檀木几上,一手则撑着头痛欲裂的额头。
她在方延眉头紧锁并愈演愈烈的时候缓缓出声,嗓音带着化不开的疲惫:“左右不过是生死有命,你有话直说就行。”
她这一世本来就是上天平白赠予的,多活几个时辰对她来说都是赚了,所以在听见自己染上瘟疫时内心并没有起几分波澜。但她身边的人显然做不到像少女一样淡然,个个都愁眉苦脸。
方延则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下,开口便是朝她谢罪:“殿下……老臣无能。”
他伏在地上,被自己刚刚把出的脉相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觉背脊的冷汗浸透了官服。
他想不明白,少女体内的疫气在几个时辰前还是平稳收束被压制的状态,怎么如今就变成了四处发散,蠢蠢欲动的模样……
一旁的季漾听见他这话语气都加重了几分:“方太医你这是什么意思,殿下的病难道就治不好了?”
“你先前不是说不会恶化,有把握能治愈吗?”
青年的目光沉沉的落在他身上,寒意几乎凝成实质,压的方延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栗:“这场疫病来势汹汹,老臣对其所知甚少……”
“再加上殿□□质特殊……微臣一时诊断有误也有可能”他边说边朝沈栀禾磕头,额头上冒出的冷汗都随着他的动作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洇湿了长毯:“还请殿下恕罪!”
他态度惶恐,整个人惴惴不安,沈栀禾有意安抚,于是放缓了语气。目光隔着屏风的朦胧光影落在他身上,嗓音依旧带着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倦怠,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压抑的空气。
“方卿,地上凉,起来说话。你若因此也染上病气误了治疫时机,那该是本宫的不是了。”
她顿了顿,话语间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况且这疫病是我自己疏于防范才让它占了先机,遑论生死,怨不得旁人,本宫也没有迁怒于人的习惯,你大可但说无妨。”
她斟酌着字句开口询问,吐字清晰间还夹杂着几声咳嗽:“我这病情是否真的严重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方延摇了摇头,终于抬起头来看她:“……殿下虽说疫气入体,但也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他似乎是真的无能为力,后半句都小心翼翼道:“只是微臣也确保不了,殿下是否能完全康愈。”
“因为此病复杂棘手微臣稍微的失误都会导致殿下陷入险境……”他尾音发颤,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从容:“就像寺庙中的那些百姓一样痛不欲生,老臣实在是惶恐……”
早在出京之前,皇帝就曾暗中交代过他,要他护好沈栀禾,倘若她出现什么问题回京之后都会拿自己开罪。
如今长公主染疾,自己是板上钉钉的项上人头不保,面对这种处境,方延很难做到问诊时的游刃有余,回沈栀禾的话时都在不断擦着冷汗。
少女显然也注意到了方延的动作,她并未再多言,只挥手示意他下去歇息,告诉他不要有太大压力,尽管放手一搏。
她的态度温和,言谈间还带着点点笑意,虽然强撑着病体,嗓音虚弱,但在无形之中好似给方延驱散了些压迫感,莫名的让人觉着安心。
负手站在廊柱旁的裴时逾也听完了全过程,青年垂着眼帘,无声的握紧了指骨。
待方延退下后他便也没有在此过度停留,避开人群走出了这个院落,就像从没有来过一样。
而厢房之内,沈栀禾的病痛远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乐观。少女的小腹时不时传来一阵胀痛,她被迫弯着腰,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止不住的颤栗。
就连侍女刚刚喂进去漱口的热茶也被她吐了出来,洒在痰盂里,上面还飘着咳嗽时带出来的几缕血丝。
一旁的季漾看着她这幅样子急得团团转:“殿下,方延治不了,那微臣去帮你请江公子过来。”
“实在不行也可以张贴告示,重金悬赏医师,大邺能人异士众多,总有人可以解公主之疾……”
他说着说着就想转身往外走,沈栀禾适时撑起了半边身子,掀开帘子叫住了他:“站住!”
少女双手扶着床榻,唇边还溢出了点点血滴,分明是脆弱的模样,双眸里却都是倔强:“扬州本来就因为疫病而人心惶惶,你此刻大张旗鼓宣扬我染病的消息,是嫌还不够乱吗?”
季漾无言以对,只能垂着头关心她的安危:“可是殿下你的病……”
“无碍。”她直接出口打断了他的话,而后又示意侍女帮她整理妆容,将唇边的血滴拭去。
“此事就此作罢,以后也不用再提了,你既然这么闲,就去帮我看看江以绥的进度怎么样了?”
她顿了顿,继续补充道:“我先前让疏月跟在他身边,她半天消息也没传回来,你去看看她们那边是不是遇见什么棘手的状况了。解决不了就回来问我。”
季漾却依旧不依不饶,试探性开口:“殿下既然不想让人知晓,那微臣可以在亥时把江以绥带过来替你诊治吗?”
眼见沈栀禾皱着眉头,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他又连忙补充道:“微臣只是觉得,如果先皇在世的话……他肯定也不忍见公主遭受病痛折磨。”
少女闻言轻睨了他一眼,随即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音量不大却带着莫名的松快:“你倒是会拿人压我。”
“卑职不敢。”青年负手作揖,端的一派卑微臣服的模样。
沈栀禾接过侍女重新递来的热茶,轻抿入喉却仍旧化解不了自喉咙深处泛起的刺痛。
她被这种漫开的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逼得喘不过气,强忍着不适开口:“江湖人行事都讲究利字当头。”
“他要拿何首乌作为代价才肯救冯丛海,我手中又哪还来第二个筹码让他救我。”说这话时,沈栀禾都面露苦涩,神情恹恹。
季漾最看不得她受委屈的模样,默默侧身垂下了眼帘,浓密睫羽遮住了眼中晦暗不明的情绪:“……公主的命比什么重要,就算他明码标价,要天上的星星,微臣也愿意一试!”
少女被他执拗的态度给怔了一瞬,半响才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似是妥协:“罢了,你愿意和他周旋那就看看有没有转机吧。”
“那公主记得在人定时分遣散院中随从,一刻钟后微臣就带着江以绥来见你。”
沈栀禾好脾气的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等到周围又重新寂静下来时,她的咳嗽声便格外明显。方才在季漾面前强忍着的不良反应在现在都有要冒头的趋势,大有要她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气势。
少女佝着腰,用手帕捂着下颌,接连不断吐出的鲜血都洇红了原本洁净的帕子,望着上面附着的一块块殷红,她突然就想起少时在书中读到的“黄鹂字字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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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典故。
以及她父皇手把手教她温习四书五经的画面:那时她活泼好动,求知欲也旺盛,因为缺乏母亲和兄弟姐妹的陪伴,她格外黏人,总是缠着明绪帝问东问西。
大概是年岁小的缘故,他对她倒也有求必应。甚至在大师专门做法为他的生辰祈福时,明绪帝许的都是给她的期盼。
“愿小女栀栀正气盈怀,灾晦远避,永离沉疴之苦。”
旧事重拾,就像尘封已久的盒子被人再次打开,那些藏于脑海深处的记忆也开始重新流转,一桩桩一件件都像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不断闪过。
她突然就很想哭,很想在明绪帝面前撒娇,耍赖般质问他为什么那个祝福没有应验,也想和他诉说自己现在真的很痛……
像在骨髓里被人刺入了细针,每一次动作都带着滞涩的、令人牙酸的摩擦,牵扯着每一根经脉,碾磨着每一寸血肉。
可是没有人能听见,因为她的父皇母后都已驾鹤西去。
也许是心有所愿,也许是回光返照,在意识混沌的前一秒,她像做梦一样被人轻轻的抱了一下。
那人掌心温热,覆过来的时候还带着一股书卷气,莫名让她觉得熟悉。
裴时逾却在触到她额头的刹那就皱起了眉,因为他掌心之下的皮肤滚烫,还在不断往外冒着热汗。
她整个人的状态也并不好,面容苍白,唇色淡若褪色朱砂,就连眼角下都挂着几道未干的泪痕。
他轻声唤她:“殿下,醒醒。”
少女明显是陷入了梦魇当中,看状态恐怕比那日山洞里的情况还要严重一点。
青年望着她恹恹的神情,无声的叹了口气。眼见她没有要醒的迹象,裴时逾便打算直接上手将她摇醒。
因为身体发热的缘故,沈栀禾的里衣都被洇湿了一大片,她全身发麻,手脚都绵软无力,被他细碎的动作弄得敏感万分。
“……做什么?”她还没有回过神,并未辨别出面前的不速之客是谁,只循着反应本能的出声询问,嗓音含糊,像裹了一层厚重的砂。
裴时逾适时将双手从她手臂处移开,轻声道:“殿下,药熬好了。”
他的嗓音太过特殊,沈栀禾想不认识都难。她睁开了双眸,眼中因噩梦泛起的水光还没有退去,明明是脆弱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是冷的:“你来干什么?”
裴时逾并不介意她在此刻端公主架子,好脾气的顺着她全身竖起的刺,一边帮她把药吹凉,一边温声作答:“方太医忙活了两个时辰才熬的药,他走不开才托微臣送过来。”
“裴某也没想到殿下院落此刻无人,微臣怕失了药性误了殿下病情所以才贸然擅闯。”
等着汤匙上的热气散去他才将其喂到少女唇边,眉眼弯弯的朝她哄道:“殿下若是要治臣的罪,也该等病好之后。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尚在病中,思绪来不及理那么清楚。强撑着身子坐起后才朝他摊开了手:“我自己来。”
“好。”青年照做。
那个瓷白汤碗上方还飘着细密的气泡,用汤匙搅拌时还会带起一圈圈微澜。褐色的汤面配着干冽清苦的草药味,看起来便很苦。
沈栀禾闭眼将这碗汤药汩汩灌入喉中时,她却久违的尝到了一丝若有若无、几乎被苦涩淹没的、类似甘草的微甜。
药汤见底,瓷白碗里却还沉淀着几片未被完全煮烂的、深色的根茎残片,在纯色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将其递给裴时逾时,还状若玩笑似的点评了一句:“方卿的时间这么焦急吗,熬药都没有把药渣捞完全?”
裴时逾被她的话弄的怔住了一瞬,半响才应声:“……也许是最近事太多,方太医忙不过来,疏忽了。”
26. 第 26 章
槛窗外庭院深深,月光清冷,水银般泼洒于青砖之上,幽幽浮起冷光。屏风上也映着几竿竹影,瘦骨嶙峋,被风揉碎在砖地上,摇摇曳曳。
沈栀禾将视线从外往回收,等目光落到放置在灯台架上的红烛时,她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出声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裴时逾说完后便发觉少女的神情变得一言难尽起来,他不解道:“殿下,怎么了?”
“如果是没有睡意的话,微臣可以陪你在院子里走走,散散病气。”
“不用。”
她只是对季漾失约而感到奇怪罢了,更何况这深宵灯昏的,她并不乐意到处乱窜。
沈栀禾靠在软枕上,正打算寻个借口打发裴时逾出去,好让她自己安静看书消磨这大把时间,哪知话还未出口,外间却突然传来了重物坠落在地的声音。
因为她遣散了随从的缘故,整个院落都没有点灯,仅有的一点光影还是靠裴时逾顺手亮起的烛台。
而此时外间漆黑深邃,很显然是有人蓄意闯入作祟。
两人目光相接,对方眼中都是一片了然。
裴时逾朝她指了指,示意少女安静别动,他独自起身去探究。
沈栀禾怕先前在落鹰涧遇见的那些刺客卷土重来,用口形嘱咐他小心行事。
青年点头回应,而后就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一重屏风背后——是云琅单薄的身影。她方才在摸索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书架,书籍掉落在地的声响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紧张的屏住了呼吸,等确认里间没有任何动静后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借着几缕昏暗的月光,她才又小心翼翼的踮脚前进。
将那本被沈栀禾做满注解的《千金方》放回原地时,她还不忘在心中唾弃几句。
“都说字如其人,我看却未必。毕竟书法可以苦练,这位长公主歹毒的心肠可改不了。”
一想到那日她妹妹云织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她就忍不住气上心头,恨不得亲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强压下心中怨气,将这里的东西都摆放如初后才搓搓手走到青檀木方桌边。
裴时逾则借着靡靡夜色一直安静的站在她视线盲区外,目光顺着皎洁的月色一起沉沉的落在她身上。
却只见云琅飞快的从袖口掏出了一块方巾,她手脚麻利的将其系在自己面庞处以遮掩口鼻,然后又从从方桌下的暗格处拿出了一样东西。
光影交织下,裴时逾看清了它的全貌。那是一块染血的料子,殷红般的痕迹似星星点点映在上面,最旁边还有青绿色相融的秽物。
只一眼便令人生理不适。
哪知云琅却是毫不介意的模样,不仅上手触摸,还用那块被糟蹋的不成样子的料子擦拭方桌上摆放整齐的瓷杯。
甚至大有将其丢进紫砂壶中混着茶水一起沸腾的想法。
而被她玷污的那套茶具,是沈栀禾平日里最爱不释手的玩物。
莫名被染上的瘟疫,突生变故的病情加重,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想到被病痛折磨的少女,裴时逾眼里的寒意也在此时凝成了实质,他自习武以来便从不对姑娘家动手,今天却是破了例外。
只听“咻”的一声,那颗细小的石子便从他手里飞出,精准的擦过云琅正在动作的手腕,弄破了她的皮肉,关节骨处也绽放开模糊血肉。
而那块料子也被打歪在地。
“嘶……”云琅连忙回头,恐慌的看着自黑暗中现身的青年,语气是止不住的惊愕:“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时逾闻言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讥讽,望向她时眼里都是厌恶:“这个时候才知道做贼心虚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平日里温和冷淡的面容都染上了几分阴郁,扑面而来的都是压迫感,逼的云琅往后退时,她的背脊都直直抵住了桌沿,硌的发疼。
云琅:“你想干什么?”
“本官倒是想问你要做什么?” 青年在离她半步处站定,他目光犀利,冷飕飕的像冬日深潭,无端冒着冷意,手中握的长剑也直逼她咽喉处,力度大到直接划出了一抹血光。
“残害公主,肆意扩散瘟疫,随便哪一条都够让你今天尸首分离,你要是不想活了,我今日就好心帮你一把,送你上路。”
他的话就像是一道引火索,烧毁了她平静神态下的所有理智,她开始不管不顾朝青年大喊大叫:“她沈栀禾的命是命,我妹妹的命就不值得一提吗?”
“她贵为公主,行事却令人作呕,我就是看不惯她这种作态,我要她血债血偿!”
疯子。
裴时逾毫不手软的将利剑往下移了几寸,然后直直插进了她的肩膀处,云琅全身瞬间被疼痛席卷,鲜血也顺着刀口往下流,洇湿了衣裙。
她脸上神情都是痛苦,青年却并没有松开手,反而内心处压抑的杀意都如暗潮般汹涌:“你妹妹心怀不轨,蓄意谋害他人难道没错吗?”
随着云琅被疼痛逼的弯下了身子,裴时逾也纡尊降贵的蹲在她身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要报复人也该将事情原委搞清楚,而不是任凭自己的心意,随意揣摩后又在暗地里对别人使绊子耍阴招。”
大概是裴时逾面上的恨意太过明显,激的云琅越发破罐子破摔,故意往他怒火中烧处戳:“怎么,沈栀禾病床在卧,呕吐晕厥的时候你心里不痛快吗?”
“她平日里对你颐指气使,我帮你出了这口恶气你不应该感谢我吗?”
青年却懒的多看她一眼,冷声道:“我和她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插手。”
“是吗?”她勾了勾唇,清丽的面庞上溅到几滴血珠,显的瘆人,吐出的字句也如毒蛇恶蝎般低语:“你既然这么在意她,怎么还放心让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你知道吗,那里面的壁炉——燃的可不是熏香。”
此话一出,裴时逾脑海里冒出来的都是沈栀禾虚弱疲惫的模样,他刚才接近她的时候,少女整个人都蜷缩着身子。
她在哭泣,因为病情所带来的痛苦。
联想至此,青年手中的长剑都没有拿稳,“咣当”一声直直掉在了地上。他万分厌恶的看了云琅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的朝着里间走去。
被他撇下的云琅则在一旁笑出了声,顾不上刺痛,对着青年急匆匆的背影嘲讽道:“她沈栀禾就是活该!”
故事里的人物却在此刻好端端的站在点翠屏风后面,正借着垂下来的窗纱遮挡身形,少女手里还拿着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利器,以防自保。
裴时逾进来的时候,两人恰好撞上。沈栀禾手握的金钗还从他眼角处划过,闪现出一抹亮光。
“殿下,”他整个人反应迅速,在察觉到有危险时就及时侧开了身子,躲避后又抬手握住了少女的莹白手腕:“是我。”
他掌心温热,沈栀禾却因为衣裙单薄而体温偏凉,覆上去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很冷吗?”青年率先反应过来,松开了对她的桎梏,出声询问。
她平静的摇了摇头:“你回来干什么?抓住罪魁祸首了没?”
裴时逾没应,自顾自的往她床榻前走去,因为那里放置着一个精巧细致的壁炉。他随即就将炉盖掀开,露出了里面的全貌。
灰烬之上,有一块被人蓄意丢弃的手帕,和今天他在云琅手中看见的如出一辙。
沈栀禾也跟了过来,只一眼就捂住了口鼻,因为那块不成形的料子上沾染了太多秽物,凑近后便能闻见那股腐烂衰败的气味,令人不适。
“这个是害我染上瘟疫的罪魁祸首?”
“嗯。”裴时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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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应声,见她面露难色后又将之前碗中的药渣都倒在了这个壁炉中,而后将其盖好,提溜至窗檐下方。
少女则静静注视着他,眼底都是探究:“你是怎么发现的?”
青年正慢条斯理的用干净帕子擦拭着自己双手,头也没抬:“出去的时候碰见了云琅,她正打算如法炮制的弄脏那套茶具。”
怕她想不起来,裴时逾又特意提醒道:“云琅——云织的姐姐。”
所有的事情都在此刻串连起来,沈栀禾莫名觉得心里有点堵,像被人抓住了心里最柔软的那部分,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偏偏裴时逾也抓着这点不放,一双深邃的眼睛幽幽望着她,眼底情绪晦暗不明:“殿下,我早提醒过你,对别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
“这个教训,够深刻吗?”
少女罕见的沉默了,她因为重生的缘故,总是会对大部分人产生怜悯之心,也会出于对生命的敬畏而选择原谅别人的过错,哪怕是有心之失也会刻意放宽要求。
但云琅的所作所为无疑在告诉她: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她的宽容,更有甚者反而会得寸进尺。
重病缠身的症状也在提醒她“好心办坏事”的事实。
她难得没有出言反驳裴时逾的见解,氛围一片寂静。
季漾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现的,他提着灯笼,所到之处一片亮光。
“殿下,你没事吧?”他进屋之前就看见了云琅的惨状,下意识以为少女也遭遇不测,急急忙忙开口询问。
沈栀禾疲惫的摇了摇头,视线却越过他落在其身后的云琅身上。她整个人被江以绥拖拽着,血色罗裙在地上都染出了一条红痕。
季漾注意到了少女的神色变化,开口解释道:“微臣是在院落里看见她的,她鬼鬼祟祟,身上又有伤,一副要逃跑的样子。”
“微臣怕有诈,才将她带了过来,殿下是觉得不妥吗?”
回答他疑问的是裴时逾,青年正垂着眼眸整理衣袖,头也没抬,提到云琅,语气中的厌恶却是藏都藏不住。
“害了人就想跑?你当时做坏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东窗事发的这一天?”
他的语气很沉,沉到将原本死寂静默的云琅都激了起来,她整个人恶狠狠的盯着沈栀禾,那眼神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没有错,我为什么要死?!”
季漾被她的口出狂言都惊住了,面上罕见的出现了空白,视线来回在这屋内的两个知情人身上转动:“殿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沈栀禾却并没有应声,她像是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情绪,开始直面她当初优柔寡断时带来的麻烦。
少女纡尊降贵的在云琅面前蹲下了身,明明还是病殃殃的模样,她抬手的动作却是利落干脆。
寂静无声的氛围里,“啪”的一巴掌掷地有声,她把云琅都打的侧过了脸,白净的面庞上红痕迅速蔓延。
“这是你欠我的。”她的眼底波澜不显,泛起点点涟漪,说出的话却让对方大惊失色:“你那个妹妹,我根本没有杀她。”
“那天不过是做戏而已。”
“不可能!”云琅显然根本不信她的一面之词,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咄咄逼人:“你这种人心肠歹毒,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我心肠歹毒?”少女像是被她说出的话给逗笑了,唇角都是讥讽:“云琅,别忘了,当初你们这对姐妹感染风寒的时候是谁出面去找的大夫。”
“我对你们不薄。偏偏你妹妹误入歧途,包藏祸心。而你两面三刀,只凭自己心意行事,不肯相信事实,要置我于死地。”
“到底谁才是蛇蝎心肠?”
眼见她又要张牙舞爪,沈栀禾却根本不愿再多废口舌,只是正了神色,收起了眼底的厌恶,吩咐侍卫将她押下去按律处置。
27. 第 27 章
眼见闹剧收场,裴时逾也不再多作停留,朝沈栀禾俯身作揖,行礼告退。
彼时窗外的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正无声无息地晕染开来,淹没了白日里喧嚣的亭台楼阁。
而青年背对着盈盈月色,在朦胧光影下淡声开口,端着一派君子模样,温声嘱咐她好生休息。
“嗯。”少女平静应声。
两人行为举止得当,江以绥的视线却仍旧落在他们身上,他像是洞察出了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望向少女时眼底的情绪意味不明。
季漾却不觉有他,待门扉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道挺拔的身影后便匆忙开口求证:“殿下,你方才的意思是说,云琅是害你染上瘟疫的幕后黑手吗?”
少女点头,嗓音里还夹杂些许病中的沙哑:“她在我的住处动了手脚,放了些不干净的病源之物。”
说完她又见季漾作势要翻箱倒柜的样子,补充道:“别担心,裴时逾已经处理好了。”
季漾:“那卑职明日遣人将这里的东西都重新装潢一下,以免有遗漏之处。”
沈栀禾:“好。”
她随后又将目光转了过来,对着江以绥,开口询问关于冯从海蛊毒一事。
青年下颌微收,算是无声的致意,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静:“草民已经着手配完药了,今日黄昏时分遣人送去的暗牢,相信明日例行把脉时很快就会见效。”
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沈栀禾悬着的心也告了一段落,温柔应声:“如果缺什么药草的话可以和疏月说,她手里有我的令牌。”
“见牌即见我,从长京而来的侍卫都会给你行方便。”
江以绥点头,比起这个他显然更关心少女的病情。他静默了一瞬,目光落在沈栀禾略显苍白、透着倦意的脸上,那层温婉的笑意似乎也掩盖不住深处的虚弱。
“殿下,”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柔了几分,却依旧平稳,“冯大人的事既已安排妥当,草民斗胆,为殿下请脉。”
少女端坐在软榻之上,视线在江以绥和季漾二人之间来回流转,薄唇轻抿,嗓音平静:“你们达成的条件是什么?”
还不待季漾开口,江以绥却从喉间溢出了一声轻笑:“在殿下心中,我就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吗?”
沈栀禾不解:“此话怎讲?”
“常言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正了神色,眉眼低垂,说这话时语气都认真了几分:“既然殿下是真心实意要救这扬州百姓于水火之中,那草民也愿出几分微薄之力,助殿下大业将成。”
他言之凿凿,少女都被他这般大义凛然的态度弄的怔愣了一下。毕竟“无利不起早”的原则才符合一个惯于在刀尖舔血、行事只凭喜好和利益的江湖刺客的形象。
室内烛火摇曳,微弱的光芒映照出沈栀禾沉静的双眸。她在默然几秒后才给出了反应,少女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并非温婉,也非讥讽,更像是一种带着探究和审视的意味。
“本宫曾经差人详细调查过你们这批江湖刺客,包括户籍,出身以及过往经历。”她岔开了话题,答非所问道:“其中,有近半之人,并非我大邺子民。”
她的目光在江以绥脸上停顿了一下,带着洞悉的意味:“而你,亦是其中之一。”
“所以本宫很想知道:江公子心血来潮,忽生的报国之志所求为何?”
托云琅的福,沈栀禾的身子现在经不起一点折腾,她不得不对近身之人多生几分防备,哪怕是心存好意的江以绥。
烛火在她清冷的质问中不安地跳跃着,将室内对峙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
但青年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未因她直白的揭底和质疑而浮现丝毫愠怒或窘迫。他甚至在她话音落下后,唇角还极浅地向上弯了一下。
“殿下明察秋毫。”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长京非我故土,确为实情。江湖传言“无利不往”,也未必全是虚言。”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上沈栀禾审视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微弱的灯火和她苍白的容颜。
“所以殿下所言“报国大义”,江某不敢妄称。”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我非圣贤,也无意做那等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
闻言,沈栀禾的指尖在袖中悄然收紧。
江以绥的话却还在继续,只不过比起上文,他现在的话语里明显夹杂了些沉甸甸分量的东西:“但草民行走江湖,穿行市井,见得最多的——不过是挣扎求生的普通人。”
“农夫、商贩、工匠、妇人稚子……他们不懂庙堂之高,不晓江湖之远。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隅安身,一口饱饭,一场无灾无病。”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落在了更广阔的、被瘟疫阴影笼罩的扬州城。
“疫病肆虐之时,病榻之上呻吟辗转的世人,从来不分国界户籍,亦不论王侯庶民。”这句话他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切肤般的沉重感,仿佛那是他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烙印。
“草民一身所学,毒可杀人,医……或可救人。”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沈栀禾身上,那份沉重感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殿下欲救这一城生灵,无论出于何种考量,这份“跃跃欲试”的责任心,本身便值得草民出手一试。”
他微微倾身,姿态依旧恭敬,眼神却锐利如淬毒的银针,直刺核心:“殿下既知草民底细,便当明白,草民行事,有时确实只为“兴之所至”。”
“如今满城哀鸿遍野,而殿下的决心恰好点燃了草民心中那点“兴致”。这理由,不知殿下可愿信服?”
沈栀禾定定地看着他,烛光在她眼中明明灭灭。
短暂的沉默后,少女轻轻呼出一口气,指尖也在袖中悄然松开。她目光依旧清亮,却少了几分方才的咄咄逼人。
“既然江公子有此“兴致”,”她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江以绥身上,带着一种重新审视的意味,“那本宫这病弱之躯,便有劳了。”
青年依言上前几步,在软榻旁一个既不过分亲近、又能清晰诊脉的距离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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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着少女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从容:“草民僭越。”
少女平静地伸出自己搁在软榻扶手上的手腕,她的腕骨纤细,皮肤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青色的脉络在薄薄的肌肤下清晰可见,透着一股令人心揪的脆弱。
江以绥并未立刻搭上,而是先用左手从布囊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玉扣,轻轻扣在沈栀禾的手腕上方寸许的位置,那玉扣温润,似乎并无特殊。
“此物可引气血,便于诊查细微。”他简短地解释了一句,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任何情绪。
沈栀禾只觉腕上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并无不适。她微微点头,示意知晓。
江以绥这才伸出覆着透明丝绢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了少女的脉搏之上。他的指尖微凉,隔着那层奇特的丝绢,触感异常清晰。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三人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季漾屏息凝神,紧张地注视着江以绥的表情,试图从中读出任何关于沈栀禾病情的端倪。
而少女则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长长的睫羽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任由那带着奇异凉意的指尖探寻着自己身体的状况。
许是病情太过棘手,青年神情都变得严肃了起来,他凝着眉头,指腹也在微微用力,抬眼看向沈栀禾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都映着此刻清晰跳动的烛火,以及一丝凝重。
“殿下,”他嗓音低沉,带着化不开的厚重:“你这种心口郁闷的症状持续多久了?”
“一周有余。”她整个人都靠在软枕上,回答他的问题时喉间还偶尔会冒出几声咳嗽,呛得少女以帕掩住了口鼻:“怎么了,这个不是因为瘟疫引起的?”
“不是。”他动作麻利的将玉扣往回收:“殿下只是劳损过多,气血不足才引起了身体不适。”
“至于瘟疫,”青年将目光重新落回至沈栀禾脸上,语气中透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殿下脉象虚浮无力,沉取时涩滞难行,寻常温补祛邪之法,已是杯水车薪,故江某想行非常之法。”
“非常之法?”沈栀禾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眸色深沉。
“是。”江以绥点头,眼神锐利如刀,“以毒攻毒,引火归源。”
“以毒攻毒?”季漾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江以绥。这四个字本身就带着浓重的危险气息。
青年语气微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殿下身体内的疫气已侵入五脏六腑,若强行堵截,堤坝必溃;若一味疏导,又恐力有不逮,反被其吞噬。”
“所以草民想寻一味至阳至烈之“毒引”,以其为火种,将殿下身体内深伏的疫气彻底点燃、引出,再辅以猛药疏导,方有一线生机,将其彻底拔除。”
沈栀禾:“成功率是多少?”
“九死一生。”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此法凶险异常,如履薄冰,行差踏错一步都会导致满盘皆输。”
“所以这是一场投掷生死的豪赌。”
赢则浴火重生,输则油尽灯枯。
28. 第 28 章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似乎都因这沉重的宣告而黯淡了几分,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摇曳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江以绥的话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沈栀禾心中漾开微澜。她面上依旧平静,只是袖中骤然攥紧的手指暴露了她的情绪:“……只有这一种办法吗?”
“是。”青年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他慢条斯理的补充下文,朝着软榻上的少女微微躬身,姿态依旧恭敬,神色坦然从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寻常的事情:“但殿下也应当知晓医道贵专的理:一疾而二其医,恐其相戾而毙其身躯。”
他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像极了手起刀落的刽子手,平静的宣告死亡与新生的交替。
“所以殿下不必太过执着于此法,也可待太医诊断过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似乎洞察到了少女内心深处隐藏的不安,抬眼与她对视时目光深邃,就连语调也刻意放轻了许多。
沈栀禾却并没有被他宽慰到,毕竟几个时辰前方延的束手无策有目共睹。
她不能把求生的希望仅仅投掷于他一人身上。
少女抬起眼帘,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更衬得人病容憔悴:“……留给本宫考虑的时间还有多久?”
江以绥:“两天。”
他敛下浓密睫羽,语气微沉,解释道:“此引毒之法颇为特殊,过程亦有些难熬,草民需要时间着手准备配药。而且殿下疫气入体,更不可耽误良机。”
分秒必争的时间像冰冷的枷锁,沉重地落下,压的沈栀禾都喘不过气来。
她默然了一瞬后才点头示意自己知晓,随即又岔开话题吩咐他下去休息,声音里带着一种强撑的平静:“有劳江公子了,先下去安置吧。”
“草民告退。”江以绥依言福身,动作利落而无声。转身时颀长的身影都在烛光下拉长,融入墙壁上那些摇曳的阴影之中。
两人目光相接之时,隔着垂落的烛泪与凝固的寒气,沈栀禾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孤勇的决断:“明日午时之前,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江以绥的脚步在阶下微顿,没有回头,只低低应了一声:“是,殿下。”
随后,他挺拔的身影便融入了殿门外更浓重的黑暗里,只留下门扉合拢时细微的吱呀声。
窗外也逐渐传来几阵不知何时又呼啸起来的寒风,不停的拍打着窗棂,如同命运的催促。
季漾也焦急的团团转,目光里是化不开的担忧:“殿下……你确定我们不找秦老求助吗?”
他怎么也没想到少女的病情会如此棘手,严重到危及生命的程度。
沈栀禾却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提议,二话不说的拒绝了他:“不行,我皇兄本来就置世家为眼中钉,现在这个节骨眼我又怎么可以让舅舅因我而出手惹他不快。”
季漾仍旧不依不饶:“但权利势力远比殿下性命重要不是吗?若秦老知道殿下身染疫病他……”
“够了。”少女直接沉声打断了他的话,眉头微蹙:“你僭越了。”
她鲜少对近身随从冷言冷语,因为一起长大的缘故还会格外偏袒他和疏月几分。如今这么当头一棒下来,青年也知晓自己过火了一点,安静的低眉顺眼候在一旁,下跪请罪。
沈栀禾却并不看他,她揉了揉紧皱的眉心,嗓音里都透着疲惫与沙哑:“扬州疫病肆虐,身受其害者不计其数。她们都能等得起,我也能。而非利用特权为自己谋利开后门。”
“更何况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便方太医不行,那也会有其他太医来。寻医问药这种事也轮不到我舅舅出面,懂吗?”
季漾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他见不得少女被病痛折磨,哪怕被训斥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可是殿下你的病真的能等得起吗?”
沈栀禾倚在软榻上,病弱的身体微微蜷起,像一株在风雨中飘摇的细柳,唯有那双望向虚空的眼睛,在昏黄的光晕里,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她似乎是为了宽慰季漾,勉强放柔了声音,喃喃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场疫病总会过去的,我也会安然无恙的,你别多心。”
“好。”话已至此,他只好点了点头。
沈栀禾也不再多言,摆手催促他下去休息。青年照做,俯身告退前还朝着少女行礼跪安。
殿内重归寂静,夜色也在无声的煎熬与病痛的喘息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
直至翌日清晨,天光未明,灰白色的光线勉强透入窗棂,而床榻上的少女一夜未眠。
疏月挑开软烟罗帐,看见她眼底沉淀着几抹淡淡的青晕时都愣了一瞬,话语里是止不住的担忧:“殿下,你是又失眠了吗,要不奴婢还是遣方太医来给你看看吧?”
“无碍,睡不着罢了。”沈栀禾摇头打断了她的提议,待自己双眸适应黎明破晓时的光线后便示意疏月扶她起身更衣梳洗。
坐在妆奁前还不忘吩咐她将今日的妆容画浓一点,以遮掩病气。
疏月不解,毕竟她已经从江以绥口中多多少少了解了少女的病情。按理来说染疾者应当卧床休养,而非操劳耗神。
她试探性开口:“……殿下是打算去处理政务吗?”
沈栀禾边对镜染唇脂边点头,默认了她的猜测:“扬州正在节骨眼上,我不能分心。”
疏月知道她的脾性,认定的事情便决不会更改,只好默默咽下了喉咙里劝慰的话,专心帮她梳妆打扮。
因为弥补气色的缘故,这次妆容都比平常多花了半盏茶的时间,等到用膳完毕后到达书房时已经是辰时三刻了。
裴时逾则早早的就候在了那里,青年面前是零零散散的奏折帖子,与她目光相接时手里还握着沾了墨水的狼毫笔。
看见她时眼里都闪过一丝惊讶,写字的动作也停顿了一瞬,墨水由此滴落洇湿了铺展开来的宣纸。
他却顾不上处理那团污渍,视线沉沉的落在沈栀禾身上,匆匆一礼后便开口询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殿下……气色瞧着,似乎比昨日好些了?”
他边说边拂袖为她斟茶倒水,热水淋过天青色杯盏,升腾起的雾气氤氲,沁人心脾。
熏得少女连夜来紧绷的心情都得到了一瞬间的缓解。
沈栀禾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嗯,还好。”
她总是喜欢自己默默咽下苦楚,性子倔的不肯在旁人面前表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与不堪。裴时逾深知这点,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唇上停了一瞬,喉结微动,终究还是忍不住追问:“……那,夜里咳得可还厉害?”
话一出口,他像是意识到自己问得太急,立刻又找补道:“方太医一早被急召去了栖明寺,临行前特意叮嘱要留意殿下的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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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点头示意知晓,方延走之前已经托疏月询问了她的意见。
“……比前两夜轻些了。”沈栀禾的声音很轻,几乎融在茶雾里:“想是昨夜的汤药起了效。”
“那就好。”裴时逾低声应道,紧绷的下颌线似乎也松动了些,微不可闻地吁了一口气。
少女却并未留意到他细微的变化,心思已然转到了正事方面。她一边翻阅着那些摊开的奏折一边问道:“城外的水坝还需要多少时间才可以竣工?”
闻言,青年也敛了神色,他拿起手边一卷更为详尽的工程图册将其展开在沈栀禾面前,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关键节点。
“水坝主体结构已近尾声,目前正全力加固闸口和疏通最后一段引水渠。若无意外,这周之内必能合龙蓄水。”
“那运河疏浚呢?”沈栀禾的目光掠过图册上密密麻麻的标记,落在他脸上。
“微臣已勘定最佳疏浚路线,征调人手与船只的令函今日便会发出。”裴时逾语速平稳,条理清晰:“预计后日即可动工,若天公作美,至本月中旬时,运河当可通航,足以承担大批量物资转运。”
他还将另一份关于物资调度和仓储准备的卷宗也轻轻推到她面前:“此乃初步计划,请殿下过目。”
沈栀禾微微颔首,疲惫的眼中终于透出一丝微光。水坝与运河是缓解扬州水患、保障后续赈济的命脉,进度能按预期推进,实属不易。
“裴卿辛苦。”她赞了一句,声音里的沙哑却难以掩饰。
“分内之事。”裴时逾谦逊道,目光却未曾离开她的脸庞。
窗外天色乍好,书房内却还是点了灯。昏黄光线透过精致的灯罩,洒在堆积的文书上,也映照出青年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意味深长。
被他盯着,沈栀禾也生出了几分不自在。翻看卷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她抬起眼帘,烛光在她眸底跳跃,透出几分深沉的思量:“……怎么了?”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嗓音平静:“你有话可以直说。”
青年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似乎是没想到自己的欲言又止这么明显。他喉结微动,分明是没什么情绪的语调,少女却无端听出了质问的意味。
他说:殿下,冯从海中蛊一事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已经找到能为他解毒的游医了,你不用操心这事。当务之急是建设水坝与运河,是解决扬州城内嗷嗷待哺的灾民问题。”沈栀禾不想让他在这种关键时候分心,并不打算细说,寥寥几句就一笔带过。
青年却依旧不依不饶:“游医?”
裴时逾唇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倾身向前朝她逼近一步,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开来:“冯从海的身家性命事关重大,而蛊术一道诡异莫测,若对方是那下蛊之人的同伙,故意设局,殿下又当如何自处?”
“那个游医是江湖杀手——青衫客。”沈栀禾打断了他的话,将江以绥的身份全盘托出。
少女长长的睫羽扑闪,露出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眼波流转间,透出几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稳与深邃。
“我知道扳倒贺泉对你来说很重要,”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有分量:“但本宫也不会是徇私舞弊之人。”
“冯从海的命,”她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我比你想象中还要更看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