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辕北辙》
3. Beautiful Journey day3
# 03
五楼水压不稳,热水器不太灵光,得先让水流半分钟才会变热。
付思朝本来想买香皂,又想到李因应该只用沐浴露,于是买了两瓶新的男士六合一,拆了一瓶放在架子上。
“推拉门有点生锈,推的时候可能会卡住。”都是些使用方面的小毛病,付思朝把门抬起来一点,滑条就很顺利地通过凹槽,对站得很远的李因示范,“卡住不要用力推,稍微抬起来一点就好。”
李因不说话,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她。
他比她高很多,站在那不动有点碍事。
看出来李因不满意,但付思朝认为他再怎样也不能要求自己去现弄一个浴缸来,条件是需要人来克服的,又不是小鳄鱼会那么爱洗澡。
接下来说点什么?
付思朝实在找不出话题,只能祭出基础卡牌:“你饿吗?”
李因没点头,也没摇头。
看上去不饿。
“那你先收拾一下行李?”付思朝想冲澡,她跑上跑下,出了很多汗,“你饿了喊我,我就在楼下。”
李因指尖蹭了蹭侧颈,又很快放下,似乎有点厌烦自己不够洁净的触感:“就没有别的交流方式?”
“有的。”付思朝诚实地说,“可是你好早之前把我删掉了。”
“……”
付思朝本来想去洗澡,中途接到电话,她改换方向往楼下去。
“接到了。我把五楼房间收拾出来了,东西也都买了。”离一楼还有五节台阶,付思朝不耐烦走,想直接蹦下去,听到付秋的声音,动作一停,还是老实走了,“我看快下雨了,就先去码头接他,俊杰表哥帮我把行李箱搬到五楼去的,他正好来给阿嬷送西瓜。”
付秋在那边问:“谢谢表哥没有?”
付思朝道:“肯定啊,我那么懂礼貌。等下我再送过去一瓶男士六合一。”
“换别的吧,六合一用着烧屁股。”付秋叮嘱她,“我和你舅舅最多再过一周就买机票回来,你带小因在岛上好好玩,不要让他花钱,要什么随便买,妈妈报销。有什么事就去隔壁找阿嬷,达令姐姐也回来过暑假了,平时都要多走动一下的,知道吗?”
付思朝把卷帘门的地插销插上,从窗往外看,果然下起了雷雨,天空灰蒙蒙,骤雨把街上的灰尘溅开,平常热闹的熟食一条街都没什么人出摊,剩小猫两三只躲在角落里,卖鸭货和卤凉菜。
“都到外面了,多玩几天嘛,不然晕车吐那一路多亏。”付思朝看着远处摊位上盘旋的红条条,有点发愁地咬着嘴皮,青浦岛不大,她想不出什么好玩的地方,况且李因不一定买账,但她没表露出自己的愁,而是成熟地转移话题,“马尔代夫好玩吗?”
“就那样,不都是海。”付秋兴致缺缺,“和青浦也没什么区别,除了每天能在沙滩旁边看别人结婚,还不用给钱。”
那区别还是有的,就像李因的手表和她的手表,一个观赏,一个实用,在马尔代夫办婚礼又不用担心一脚下去踩到一坨养殖海带。
付秋在那里絮絮叨叨,付思朝照单全收。
照顾李因对她来说不是一件难事,如果只是维持他吃饱穿暖的话。往年暑假偶尔也会有亲戚家小孩会来长住一阵,和她相处得都挺好。
她挂断后去冲了个澡,房子隔音一般,出来时隐约听见楼上的母子也在通电话,火药味有点重:“早让你改改不爱听人语音这毛病,赖我没说?甭自己耳背就……”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人隐私不便再听,付思朝把头发用干毛巾一裹,溜到隔壁阿嬷家觅食了。
两栋楼就建在一起,串门都不用拐弯。
再走出去几米,就是农贸市场,拐角处生着一墙茂盛的三角梅,正被海风和暴雨吹打得瑟瑟发抖。
付秋和前夫离婚,带着她自台北回来后,在这栋楼里住了好几年。阿公去世不久,大舅舅移民美国,小舅舅在上海行医,付思朝也得背起书包去城里读书了,楼里东西都在,但人一年里最多只有三四个月住着。
阿嬷闲不住,谁家小孩放假回来了她都高兴,听说李因来了,特地煮了一大锅地瓜粥,还宰了一只鸡,用碗盛好了,没见到贵客人影,探头探脑:“那个小因呢?”
“他还在收拾,没那么快下来。”付思朝把站起来叼骨头的狗用一阳指戳开,“我怕放凉了,一会儿端过去吧。”
狗不满地呲牙咧嘴,被宠坏了,要咬人,付思朝径直把手指塞它嘴里,它傻了。
这小白狗今年十岁,叫乐乐,长相颇为尖酸刻薄,一副窝里横样,只看五官看不出什么品种。
阿嬷去哪都坚称它是只比熊,因为它脸上常年挂两道顽固泪痕,拿洗衣粉洗都下不去,付思朝倒是觉得土狗也有资格长泪痕的,但她没敢说。
“是哦,这个凉了就不好喝了。”阿嬷深信不疑,“你要带人家好好玩,都说雪中送炭值万金,这个恩情是还不完的,知道吗?”
说几遍了,知道啦!
付思朝没马上端着鸡汤和地瓜粥回去,先点外卖。
青浦岛的外卖暂没有和国际接轨,最洋气的一家叫“沙拉斯”,卖汉堡的,一个全翅八块五。天气热,奶茶冷饮店不少,不过大半是杂牌子,唯一一家连锁的古茗老板不想交加盟费,就连夜拿块木板把招牌前钉了个字,顶着“正·古茗”的牌子大搞山寨,配方一点没改。
为什么记这么清楚,因为她妈去年路过时喝醉了,拽着她指着招牌吼:“宝贝,看见没,我们做生意就得这么不要脸!”害她差点被当场打成扁肉。
付思朝选了十分钟,还是点了这两家,坐在地上,一边玩狗一边冥思苦想这一周要带李因去哪。
她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一直不见好,辗转到首都求医。那时家里还没起色,阿公做手术已花掉大半积蓄,是李因的母亲机缘巧合下资助了她,说是救命恩人一点也不夸张。
就凭李因是她儿子,不论他为什么要过来,付思朝肯定都要尽心尽力招待他。
“栈道……东霞巷……关雎顶……”付思朝爬去冰箱前掏了根巧克力可爱多吃,感受摇头风扇有一搭没一搭把头毛吹起来,心中报菜名似的默念,“去不去博物馆、公园和看日落?”
李因愿意跟她去?
不愿意也没办法,他去不去是一回事,她带不带是另一回事。
付思朝本来对李因的记忆有点模糊,付秋提起时差点没弄清是哪位,刚刚一见到面,一下就想起来了。
长得帅,个子高,穿的潮,脾气不太善良。
跟他第一次见面,也说来话长。
帮忙搬行李箱的俊杰表哥姓陈,比她大三岁,付思朝中考完正好撞上他高考,一志愿没摸着,调剂去了上海海事大学,回来就哭丧着脸,把自己关房间里不出来。
“人大城市那边的男孩多会打扮!我去理发店一坐,三个人围过来问我剪什么头,钢夹碎盖还是凌乱前刺,我还以为报三国无双武将技能呢,一看学徒剪都要我1888。”土包子进城落差大,想模仿都不知从哪下手,陈俊杰坐不住了,“不行,我去彪哥那儿,他那能染头,我先把我这头染成黄的。”
彪哥从前做厨子的,下手狠,染什么色都像灯泡出街,岛上谁都知道店里禁词是“我觉得稍微有点长”,说出来你再抬眼镜子里就只剩下个寸头了,跟规则怪谈似的,付思朝赶紧把人劝住,免得他回来一想不开直接跳海了。
“我拿什么跟他们争啊?”陈俊杰萎靡得吃不下饭,“我想要甜甜的爱情!”
“别急。”付思朝盘腿坐在实木椅上,义气地把活揽了,“我帮你剪。”
她平时能动手的东西就不会花钱,小学毕业后就承包了自己跟乐乐的脑袋,手艺公认的好。但毕竟关乎表哥的大事,也不能随便动剪子,得多观察,结果踏破铁鞋无觅处,一观察就看上了李因的脑袋。
他一进门,付思朝就被震住了。
这发型乍一看只是三七分,实则很有层次,出大汗也不蔫,几绺沾湿了的发丝撂在额前,反倒多了漫不经心的松弛感,又拽又酷。
最重要的是,李因的脸型和陈俊杰有点像,尤其是耳垂形状,简直一模一样!
李因洗个澡下来,头发仍旧坚·挺,每一根发丝都利落地支棱着,在该在的地方,太神奇了,付思朝叹为观止。
她很想偷师这至少值6888的技术,可惜人眼不是照相机,出了门就忘。她请李因给张照片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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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他当面说过“不喜欢和别人一样”,这样堂而皇之抄袭发型是不是不大好,正在车上慢吞吞敲字找理由呢,李因把她骂了一通后拉黑了。
付思朝回想起来,认为自己当年行事确实有点脑干缺失,但李因也不用这么凶吧,况且她也没真抄走,明明奔着原模原样剪的,顶在陈俊杰头上就是看着不对,不知道哪出了错。
下午搬行李箱听见那里头瓶瓶罐罐乒乒乓乓声音时,付思朝这才明白过来两件事:
第一,时尚的完成度还是得靠脸。
第二,这小少爷包袱重的没边了,家里吃饭呢,洗完澡还要用定型喷雾抓头发,她要是能用剪刀剪出那效果,现在已经在哥伦比亚进修了!
外卖到了,付思朝左手端粥,右手端汤,嘴里稳当当叼着塑料袋提把,上二楼喊李因下来吃饭。
两人不尴不尬坐在圆桌对角线,相看两厌,没什么话好说。
粥李因吃了几口,鸡肉夹了几块,吃得不算慢,没发出什么声音,从表情中看不出他喜不喜欢,油乎乎的外卖袋一筷子没碰,嫌弃。
“……你喜欢山还是海?”付思朝没话找话,想提前蒙个题,“天气阴的话海就没颜色,不好看,下雨了你还出门吗?”
李因惜字如金:“都行。”
付思朝听出他不想出门,不说了,很老成地给他一点接受现实的时间。
家长想一出是一出,当小孩的再不自在也得照做,跟小时候反着来的,从前的债要还。
她倒还好,已经习惯了家里人去哪都能像翻土豆一样翻出远房亲戚的个性,也习惯了俩土豆不管多久没见只要一碰面就自动触发“亲如一家”连携技的异能,李因皇城根下长大的,受不了正常。
李因没吃几口上楼了,付思朝把饭厅电视打开,努力消灭外卖。
-
八点半,外边天全黑了,雨还在下,越下越大,除了雨声,安静得狗叫都听不到一句,方圆十里见不着人影。
李因躺木板床上,长腿放哪都硌得慌,没一样称心如意的,漫无目的地刷朋友圈,每条都想点踩。
这房间空调跟跳楼机似的,24℃热得淌汗,23℃立马吹成冰窖,屋里还有点渗水,他干脆关了空调把风扇对着自己,往外一看,一片灰扑扑黑蒙蒙,毫无景观可言。
本来以为是住民宿,自己一个人静静,爱干什么干什么,结果临门一脚给他带人家里来了。
跟之前都到门口了才通知他家里有客人一样,这回也是他上了船才发的消息,状似挺民主,但打一开始就没给他决定的机会。
【妈:你一个人待着不行,多跟人交际对你总是好的。】
【妈:长这么大就跟一个发小说得上话,以后出社会了怎么办?得那么多奖学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谁吃你这套?】
李因薄薄的唇角一扯,心道,你不就想我这样吗?
他不再回消息,成年了,没打算跟母亲就这点小事添堵,也不想因为处理不好情绪给旁人脸色看,不过照样不想委屈自己,于是干脆利落定了机票,决定投奔几天蔡冰去,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他有点认床,睡得很浅,没过多久,忽然觉得地板在晃。
不是小型地震一样绵长的晃法,而是急促的、凶厉的,连着摇晃了好几下,他才睁眼,窗就被一个不知什么东西轰的砸开了,冷风混着雨水咆哮着滚进来,和碎玻璃一起噼啪洒了一床。
李因猛地一惊,终于看清了那砸进来的是什么东西——
半截被刮飞了的树冠!
他撑着床头往后一退,先远离破开的窗户,站在墙角,身子动了,人还没反应过来,垂眼才发现小臂上被挂出来不少血痕,火辣辣的刺痛。
破烂的窗间,所有肉眼可见的植被都矮了一截,朝暴怒的天象卑躬屈膝,叶片翻飞,枝条狂舞,地上满是被拦腰截断的细木残肢,停在巷外的铁皮货车像个薄铁罐一样被风推着挪移,看着毫无重量,哐一声撞在不知哪一家的卷帘门上,积水已经漫上了第一级台阶,水花四溅。
呜声如鬼嚎,这么大的动静,入目仍是一片漆黑,没有一家亮起灯来。
断电了。
李因眼前闪过四个字,台风来了。
4.Beautiful Journey day4
# 04
付思朝睡得沉,是被玻璃打碎的声音惊醒的。
她睁开眼,只觉得埋在被子里的颈窝黏着热汗,空调和电扇不知什么时候罢了工。
四楼窗外原本能看见树,付思朝爬起来一瞧,都快被吹成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了,雨向左飘,像蒙了一层白雾,她心里一紧,从枕头下抽出手机,只剩8%的电,凌晨四点三十六。
破窗的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她顾不上换衣服了,单脚趿拉着拖鞋上楼,五楼房间的窗户破了个大洞,风毫无阻拦地灌进来,把木门吹得一下一下往墙上撞,墙皮唰唰往下掉,哐一声,门把手分崩离析,锁舌一眨眼就滚得没影。
“李因?”房间里没看见人,付思朝心头闪过一个要命的猜测,“不会是……”
她往前走了半步,手臂被拉住往回一带,李因站在卫生间门边,语气不是很好:“瞎跑什么?”
活的!付思朝反手抓住他,惊魂未定:“我以为你掉下去了!”
“嗯。”李因把手从过度潮湿的掌心抽回来,脸色挺难看,“差点儿。”
海岛天亮的早,放平常,这个时候该已经蒙蒙亮了。现在却只有一些仿佛自微隙里透出来的光线,泛白又昏暗,借着微光,付思朝看见他左臂上不少划痕,血迹顺着往下淌的方向一道道凝固在皮肤上,暗红色的,很瘆人。
这一看就难受得紧,他应该是想洗干净,又发现水也断了,房间没法待,推拉门不牢固,只能硬戳戳在这站着。
“你还好吗,痛不痛?”付思朝想起来,二楼窗户之前被小孩调皮丢石子砸破过一回,阿嬷一边唠叨一边找人换了个材料更坚固的,付秋备的常用医药包好像塞在客厅的沙发箱旁边,“不能在这了,我们先去二楼。”
能真诚点么,被玻璃都快打出溅射伤了能不疼,他是李因还是李逵?
李因下巴上也被碎片刮到了,还挺深,一扯嘴角就崩得发疼,本来五分的后悔心陡然变成七分,在付思朝锲而不舍又伸来抓他的手中飙升到十分:“活人,不是风筝,不用牵。”
二楼比五楼更昏暗些,幸好付思朝睡前检查过门窗,将所有门紧闭,否则肯定也是一片狼藉。
窗沿砰砰撞着凹槽,岌岌可危,铝制晾衣杆被吹得像个破木条,没重量似的飞舞,风声中隐约能听见不远处呼喊的人声,又怎么也听不清晰。
天海一同阴沉得宛如末日,就算没有亲眼所见,也能想到,现在沿海边的民宿要承受着比这里还要猛烈几倍的冲击。
未处理的伤口泛着僵冷的潮湿,脊背麻凉,脚下的地面还在微微晃动,即便明知这是建筑物韧性的安全表现,自己也不身处危险的高楼,却仍感觉这里下一瞬便要坍塌。
李因从前对这种等级自然灾害的了解仅限于纪录片,如今终于深刻体会了人类对其恐惧的具象化是什么样。
狂风卷着海水淹没整个小岛的画面一闪而过,李因清除掉这些没用的想法,回想了下“防风抗灾”的课程内容,抬头道:“胶带——”
付思朝手上拿着刚拔下来的电源插头,询问似的看向他。
“……算了。”他那知识是用耳朵听的,付思朝海边长大的,肯定比他懂。李因翻出手机,意料之中的没信号,眉头蹙得更紧,“你们没收到台风预警?”
长时间待在窗边和门边比较危险,要尽量选择较为狭小封闭的地方,两个房间中夹着的过道面积不大,至多铺得下两条一米五的被子,李因往里退了退,给付思朝腾了半块地方。
付思朝找到什么,飞快地自沙发上拽了席薄毯子,在丝毫没有减弱的鬼哭狼嚎中砰一声把饭厅的门关紧了。
两人站在狭窄的过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很挤。
“这次没收到。”付思朝有点喘,低头翻找药箱,“不过就算收到了也差不多。”
青浦岛地理环境特殊,十二月台风都说来就来,最多的时候一个暑期能收到三四次台风预警,岛民习惯了各做各的,顶天了多买一箱饼干和矿泉水。
庆幸母亲去外度假,民宿也暂时闭门歇业,不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不是每次都这样。”付思朝解释,刚高考完,地理还没来得及忘,“十次台风预警有九次会在中途拐弯,被中央山脉挡住变成降雨,就没什么事。”
李因嗯了声,不大有兴趣。
付思朝接着道:“不要担心,之前有一次比这更凶,整个岛断水断电三天,没法行船,省里面很快派直升机过来救援了,除了财物损失没办法估计,人都没事的。”
李因心一定,又发现不太对:“什么时候的事?”
付思朝:“我还在我妈肚子里的时候。”
听完她讲话,李因伤口更疼了。
付思朝用手机照着,翻找出棉签和药水,先把伤口附近凝固的血痂擦拭掉,划痕比看着还更深一些,刚擦完又渗出血来,看他刚刚下楼时的走姿,可能还踩到了玻璃碎片。
李因不再说话,呼吸重了些,在沉默地忍耐着疼痛。
她本以为李因会抱怨,毕竟他脾气不怎么好,况且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感到不快。
虽然台风不是付思朝叫来的,她也没有表面上那么从容,但还是不免生出些歉意。
“别管手了。有镊子没?”李因半蹲下来,朝她伸手,“帮我照照光。”
付思朝也跟着坐下去,把因为缺电有些暗淡的手机屏幕凑到他脚踝边,看着尖头镊子挑出大块碎片时,不免感同身受般把脸皱成一团。
她刚才说的话是真的,但也不到能宽慰人的地步,因为雨还在下,台风尚未结束,谁也没法推测它是会顺利减弱还是进一步增强。联系不上外界,也不能出门,现在除了坐着干等外没有其他办法。
雪上加霜的是,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听到了楼下传来水流声。
已经断水,这水总不可能是从水管里流出来的。付思朝凝神细听,又想起这个街道是老街道,排水功能相当差,只要下雨超过半天,次日地面保准泥泞一片,走路跟踩地雷阵似的,随时会溅一脚脖子污水。
“……”李因低声问,“淌进来了?”
“应该是。”卷帘门底下有一道缝隙,顶不住水压让水涌进来了,恐怕现在街道和她的电瓶车都已经被淹了,付思朝不住往下看,超乎寻常的忧心,“一楼挺高的,只要雨别再变大……”
这反倒是现在不用太担心的事。这栋楼有五层,如果能淹到没地方可去,就不是台风不台风的问题了,次日的新闻播报标题应该会是《青浦岛离奇消失之谜》。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李因往后靠了靠,脊背抵在冰凉的瓷砖墙上,忍着一阵阵窜上来的痛感,心中腹诽,付思朝也是真不见外,这地方本来就小,还不懂自觉避让一下,小腿肚和手背就这么大剌剌贴着他,有点距离感成吗?
他一退,相贴的地方落了空,付思朝立马往前挪挪,又有意无意压住了他的裤脚。
要不是场合和时机不对,李因真想瞠目结舌——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伤成这熊样了,还来趁火打劫?!
水声仍在汩汩作响,付思朝趁火打劫完了,也没安分多少,屁股有钉。李因本来想开口让她坐好消停会,又发觉她坐立不安似乎不是怕水漫金山,倒像是一楼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带上来,正考虑要不要下去拿。
进门时李因见过了,一楼就是个仓库,堆放着的只有鞋和旧家具。她要真舍不得什么东西,赶紧拿一趟不就完了,到底在纠结个什么劲儿?
“李因。”付思朝又往前挪了点,语气突然凝重,“我想下去拿点东西。”
李因动了动脚踝,头往后仰:“不用跟我报备。”
付思朝打预防针:“那你等下不要吓到。”
李因觉得这人脑回路够诡异的,她拿什么东西自己能吓到,一楼放了个对空导弹?
付思朝说完就起身,咚咚咚下了楼,底下传来哐当的踩水声,急促的一串,运动健将似的,没扎玻璃碎片的脚底板就是好使。李因开手电筒功能给她照路,过了不到三十秒,她就重又出现在楼梯口,左手掂着两根不知哪来的老款蜡烛,右手紧紧抱着个小坛。
小坛还没一个可乐罐大小,看着轻飘飘的,色泽有点像骨灰坛。
李因突然闪过这念头,又笑自己荒谬,怎么会想到那地方去?
“供台前阵子刚换的,桌腿不长。”付思朝小腿往下都滴着脏水,心有余悸,“阿公差点变成高乐高。”
李因:“…………”
我,靠。
你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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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吧?
他精神跟着肉·体一起眼前一黑,一时连敞开的腿都收了,坐姿不自觉变得敬老爱幼了些。
客厅里有打火机,如果两人手机都没电了,用蜡烛总不会两眼一抓瞎。
沉默间,不知过了多久。
李因突然侧头:“是不是有人在叫你名字?”
“你别吓我啊。”付思朝呛了一下,火速倒打一耙,“这不能乱说的!”
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啊,李因嘴角抽抽,有一个瞬间想狠狠弹她脑门儿让她清醒点:“我说阳间的,想哪儿去了?”
付思朝卯足耳力听了半天,还真听到一丁点声音,从书房窗户那传来的。她让李因暂时留下和阿公独处一阵子,开门,隔着一条小道,对楼的小芳姨隔着似乎消下去些的雨势看她,露出模糊的松口气神情。
隔着两扇窗,小芳姨都吼得面红脖子粗了,她这儿也只能听到一点。
付秋临走前把邻居拜托了一圈,送了不少水果点心请他们多照顾自己,小芳姨估计是看到五楼玻璃那个稀烂的大洞,放心不下,冒着危险也想看看情况。
付思朝蹦起来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小芳姨却没进去,还在窗边指着哪个方向,付思朝研读半天唇语,突然灵光一闪——
阿嬷平时睡五楼,嫌开空调费电,晚上有时会敞着窗户点蚊香。虽然这毛病已经被付秋耳提面命不知多少回,很久都没见她开窗户了,但万一呢?万一付秋一去外边,就偷偷又开窗了?
不想到还好,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心底就跟油煎一样,一关门就三步并两步往楼上跨,没走几阶,伤号在下边凉飕飕地说:“付思朝,你就把我撂这?”
“我去楼上看看。”付思朝急着,三言两语把事说了,“你脚不是不方便吗?”
“单脚走,不耽误。”这楼道伸直腿都费劲,坐久了整个人僵得像块铁板,还不如活动一下转移注意,李因扶墙缓慢站起来,犹豫一瞬,还是把地上百年后险遭一劫的老人家也捎上了。
窗户被飞来横树砸烂的倒霉蛋应该不止他一个,难怪这儿见不着落地窗,确实危险。但老人跟年轻人还是不一样,光停了电摸黑起来摔一跤就有够好受的,更别提现在医院多半也泡了水,不知什么时候能运作。
李因本意是让付思朝先上去,自己慢慢跟上就行,谁料付思朝理解错了他的意思,匆匆返回来伸手搀他。李因把一半儿重量压上去,付思朝差点趴地上。
“你好重啊。”付思朝低声嘀咕,“左腿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吗?”
李因站稳了:“什么?”
付思朝催命似的:“快快快……”
到了五楼,李因才发现这两栋楼别有洞天,上边还有个阁楼和阳台,两楼阳台是连一块的,可以直接走过去。
另一个房间的钥匙不知道在哪,进不去,只能上阁楼。
很久没人进这里了,一踏进去,雨声陡然接近,砸落瓦片,灰扑了两人一身一脸,李因捂着口鼻把手电筒抬高,入目所见没有能被称为“家具”的东西,就是个纯小黑屋,窗户很高,窗沿边有一圈小横梁,正好是人手能扒在上面的宽度。
他还在观察四周呢,付思朝已经心急如焚地蹦哒上了,跳得挺高,但个子不够,每次就差那么一点,上不去。
她就想看一眼,看一眼安个心。
他跳倒是勉强能上去,但他现在整条左臂都麻了,使不上劲。
付思朝跳了几下,发现不行,立刻就开始四处找有没有能垫脚的东西,找了一圈没找见,在原地站定了。
“你在这等我。”她镇定地宣布,“我去楼下搬个凳子来。”
李因冷眼:“五楼有凳子给你搬么,我怎么没瞧见?”
家里全是那种红木扶手椅,几十斤重,抡起来能生风,一来一回又是磨叽半天,她姥姥真有什么事能来得及?
付思朝的眉毛降下来,这时候又不嫌他重了:“李因……”
李因头一回在一个人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孝顺和素质在打架的表情,他闭了闭眼,实在懒得掰扯了:“别废话了,赶紧的吧。”
在那只脏兮兮湿淋淋的袜子试探着踩上他肩头的瞬间,李因还是不太能接受地偏开了头,喉结滚动一下,挺冷漠地想,他到底是来这度假的,还是来这渡劫的?
5.Beautiful Journey day5
# 05
拿伤号垫高,付思朝也很不好意思,幸好她不是很重,不会一脚把人踩成Zip格式。
李因人看着挺薄,不太厚实,但肩头骨骼很硬,硌得人脚心发酸。她爬上去,把手肘抵在窗台上,努力梗起脖子,结果重心一变,人就往下滑。
李因不太客气:“你不能站稳点吗?”
“对不起啊。”付思朝赶紧道歉,“我脚趾抓力不是很大。”
“……”
可能是也不太想被她脚趾抓,有只手牢牢扣住她脚踝,接触面积尽可能的小,嫌弃得要死,付思朝听见底下传来一声很长的叹气,她突然反思起来,觉得李因脾气其实还不错的。
视野变得很高,付思朝抓紧机会向下看,心中的大石哐当掉到地上——
对面窗户紧闭,里面用黄胶布贴住了,可能是觉得贴“米”字不够牢固,贴了个“粪”字,里边隐隐约约透出来蜡烛的光。
阿嬷见过的风雨比她吃过的饭多,已很淡然。
付思朝余光放远,眉头忍不住紧皱起来。
时针快走到六点,天比她被惊醒时要灰白许多,将一片狼藉的街道依稀照亮。
场景比她想象得还要糟糕数倍。
街道的位置在小岛中心,地势稍低一些,边角起伏的矮山分阻了不少风力,损坏才比较轻。
直面海风的楼宇杵在远处,看不清晰,但隐约能瞥见窗户碎了好几扇,顶层的阳台已经被掀走,屋檐残破,面目全非,遮阳伞和椅子的残骸泡在积水里,路牌歪倒在地上。
再近一点的脚下,大门前已经完全被混浊又急促的洪流充斥,路边停靠的轿车只能露出半个车身,水面呈现一种浑黄的泥浆色泽,宽阔得骇人,落叶和细碎的树枝漂流其上,顺着水势滚滚而去。
雨还在下,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退走。
水、电、信号都断了,水不退,交通就没法恢复,所有人都只能在家闭门不出。
无知者无畏,几小时前付思朝还觉得,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害中会有财产损失,但应该不会有多少人受伤。
现在她也无法确定了。
她伸手,很轻地碰触着窗框,手心能感受到自外界传来一种明显的推力,终于发现了一件好事——
不是她的错觉,风势真的开始变小了。
她赶紧利索地爬下来,李因正靠在墙上,凉凉看着她。
天亮起来很快,付思朝这才发现他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不知是失血还是疼的,下巴上有一道细细的划痕,不深,但很长,险些连到脸颊。
好好一个大帅哥,破相了,和他刚来相比简直丑得没法看。
“够磨蹭的。”李因察觉到她的视线,伸手去探自己的下巴,“窗关上了?”
“关上了。”付思朝俯下去,很体贴地先把他手拿开,不让他摸,免得他心情更差,然后旱地拔葱一样努力把李因搀起来,“风已经变小了,再等等估计就停了。”
李因啧了声,已经很烦:“付思朝,你能不能别……”
付思朝:“什么?”
他不说话了,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
付思朝装作没看见,两人一起跌跌撞撞回到二楼的小楼道里。
一楼的仓库被淹了将近膝盖高的水位,不再涨动了,开始缓慢下退。大约下午一点时,雨彻底停了,阴霾的天挣出来几线阳光,和乌云打架,没能胜利,过半小时又悻悻缩回去了。
两人终于能转移到沙发上,手机都没电,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大眼瞪小眼。
过了阵,付思朝听见李因肚子在叫,他没什么反应,很轻地蜷了蜷腿,把脸偏到一边去,盯墙壁。
离得近,付思朝想假装没听见都不行。自己昨晚是吃了三顿,撑得现在还没消化完,李因胃口不好,就吃了几块鸡肉喝了点粥,又折腾大半天上上下下的,再不吃点东西可能要晕了。
付思朝想到什么,去开冰箱——没开冷冻层,怕里头化冻的水淌出来不好收拾,从上层里拿出来一盒巧克力,用手试探着捻了捻包装纸,还好,只是硬壳稍微软了些,没来得及化成泥,不过再晾几个小时就不一定了。
她把巧克力递到李因面前。
李因往盒子里看,巧克力圆滚滚的,三四种颜色,是瑞士莲,被他很早之前便划分到“儿童用品”那栏,齁甜的吃一颗得就半杯水。
他兴致缺缺地拿走深蓝色的黑巧口味,剥开包装含进嘴里,里边的流心全化开了,很稠地黏着嗓子不肯下去,他蹙了蹙眉,被腻得有点反胃。
付思朝也没闲着,自己剥了个金色白巧的,跟他说话时,腮帮鼓了一半,一张嘴一股奶粉味:“你不吃了吗?”
李因摆手。
付思朝劝道:“再吃一个吧。”
不吃等会儿全坏了。
李因乜她:“……你吃你的,管我干嘛?”
有必要这么关心他?
付思朝劝不动,就不劝了,窸窸窣窣把剩下的三五粒吃完,噎得口干舌燥,赶紧去桌下摸优酸乳,没忘记给李因一盒。
过了阵,付思朝又打卡似的来贴冷屁股:“你痛吗?痛的话要告诉我。”
李因烦不胜烦:“我说疼,你要怎么办?”
付思朝很懵,不知道他怎么不按常理回答:“再忍忍。”
受不了了,跟她说话就火大,李因觉得这人上辈子可能是个牙医。
-
下午三点,太阳出来了,透过窗照进室内,非一般的光辉灿烂,天立即也跟着风和日丽,脸皮极厚,好像昨晚昏天黑地砸窗吹树的不是它一样。
电还是没来,屋里像蒸笼,两人各占据沙发一角,井水不犯河水。
付思朝热得汗流浃背,和沙发接触的后腰熨得能煎蛋,她悄悄躺到瓷砖地上,看了李因一眼,这人好像不怎么喜欢出汗,仍是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花板,脸恹恹侧着,能看见一小半干净的前额和整齐的眉毛。
窗户可以打开了,付思朝跟阿嬷互相报过平安,又回到客厅里,嗅到自窗外漫进来一股腥臭的气味,停在空气中挥之不去,好像有什么东西腐烂了。
是尚未排尽的污水的气味。
远远传来扩音喇叭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菜场拆下来的,电流声很响,吼着“糍粑——糍粑——”,在第三声被掐掉,换上个沙哑而疲倦的男声:
“各家各户——有伤员的赶紧登记一下,来领药品——没伤员的也下来,还有精神能动弹的都尽量来帮忙!”
付思朝坐起来,看向李因,李因也正起身看向她,眼尾上挑,睫毛却密密地低垂着,有种无法忽略的距离感。
她手放在门把上,见李因眼睛跟着她走,于是道:“我下去了?”
李因还是那句话:“不用跟我报备。”
一楼的水已经退到脚背往上,锅碗瓢盆还在上边飘着。别的倒是没什么,付思朝心疼付秋那些旧鞋子,有一双皮靴不比现在的贵,但也是那时为了过年勒紧裤腰带买的,被水泡了一晚上,现在都只能丢了。
她推开铁门,阳光太盛,一下刺得她闭了闭眼。
门前垫高的五级台阶被积水吞没,一点影子都看不见,水面紧紧挨着门槛,像腐烂鱼虾的腥气混着淤泥的臭味,冲得人睁不开眼,不远处,有几簇白毛死气沉沉地蜷在一起,顺着水流漂过来。
付思朝本以为是鸭鹅在游,近了才发现它们都不动了,脖子弯折着,眼睛紧闭。有一只大鹅的喙长得很有特点,扁扁宽宽的,她认出这是邻居养的,很神气,见人就追,名字叫大将军。
它们平日里养在户外,昨晚风最大的时候连棚都掀了,这些鸡鸭鹅被吹到树上撞断脖子,早就死了。
她的心沉下来,看着混浊到无法判断深浅的水面,其他户门陆陆续续打开了,大家劫后余生,都在狼狈地拿盆瓢将家中的积水舀出去,人声逐渐盖过风声:
“都没事吧?真是吓死人了,楼被吹得框框响,一晚上都没敢合眼。”
“水电还断着,得等省城派人过来修吧?”
“麻烦了,那边救援的人不好过来,现在都是支书那边自发组织的,不然能让陈老二划船来?”
“可惜了小芳刚买没几天的车……”
“还说这做什么,人没事就万幸了。”
付思朝抬头,台风过境后的天空,碧空如洗,像一块平静的海洋倒悬在天际。
灼眼的夏阳照常环抱着整个小小的海岛,天和地的景色是割裂的,两板拼图强行拼到了一起,她突然生出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沮丧。
这沮丧很快就被大少爷驱散了,因为他又艰难地跟下来了,还皱着眉头问:“那什么,龙舟?”
“……”远处划来的确实是端午用来竞渡的龙舟,漆涂得张牙舞爪,不合宜的喜庆。道不宽,用这种临时征用的窄船反倒灵活些,付思朝委婉地问,“下来啦,脚不痛吗,怎么不叫我扶你?”
李因睨她一眼,态度竟然比台风前还要差,付思朝从他脸上读出“我也不用跟你报备”这几个大字,就不问了,猜测可能被自己扶来踩去让他奇高的自尊心受了损,现在见条狗都不顺眼。
“喂。”李因说,“狗。”
付思朝猛地抬头,觉得李因有点过分了,就见他朝远处抬了抬下巴,怀疑道:“它跟你认识?”
还真是狗,看着年纪不大,四条腿都软了,牢牢扒在一块烂木板上,尾巴夹得很紧,黄毛稀疏地贴着,露出泡得发白的皮肤,被四面的水吓得呜呜直叫。
黄毛狗路过别人家门口都不动,一看到付思朝就急了,颤颤巍巍地站着,前爪刨木板,想跳过来。
“财财!”付思朝伸手稳住它,“别跳!”
狗判断不好距离,腿脚还都没力气了,现在这泥水,人在里面都难走动,它掉进去马上就会被冲走。最好是拿个棍子把木板拨近一点,但狗听不懂人话,压根不配合,眼瞧着就要冲过门口,就差一点。
付思朝就近找了个最重的固定物,拽住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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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的袖子,伸手去够。
“哎,思朝!”小芳姨在那头急的跺脚,“你别管它了,狗会游泳的,到地上自然就停了!这水那么脏,手别去碰,掉下去怎么办?!”
她跟没听见似的,够了一次没够上,还去够第二次,李因被她拽的差点领口崩到肚脐,险些光天化日耍流氓,心中骂一句“这笨蛋”,反手把人压牢了。
他手伸进污水里去摸木板,还没被那发絮的触感恶心够呛,斜刺里就窜出来个铁部件,把手肘撞得一阵发麻。
好歹是摸到了,李因连木板带狗腿往身前一拉,黄狗终于踩到地面,湿淋淋地大喘气一阵,劫后余生,像见到亲人一样朝付思朝飞扑而去,瞧着何止是认识,感情相当深厚。
“谢谢!”付思朝赶紧把狗按住,“这是我表舅家的狗。”
“哦。”衣服全湿了,李因被自己臭得直想翻白眼,居高临下地凉凉道,“那还真跟它沾亲带故了。”
付思朝顾不上看他,抱着狗感激道:“是啊,真的谢谢。”
李因:“……”
怎么又感觉她关心自己还不如关心一只狗要来的真实。
“喂。”付思朝突然说,“表、表舅。”
李因觉得这人有点过分了,再怎么感恩也不用当场认舅吧,抬头一看,一位中年男子正在外边顺流而下,扑腾得挺欢,沿路人赶忙一窝蜂地去救,可惜他听得懂人话,命没狗好,只能艰难地扒着棍子自己挣扎上来,累得直抽抽。
这场面在北京是千年见不着一回的,李因无言以对。
那窄龙舟终于近上前来,坐着三四个人,还躺着一个,最前面那位陈老二皮肤黝黑,长相痞气,看着三十多点,牙齿在烟嘴上咬出一圈很深的痕迹,一见付思朝,立马把烟掐了丢掉,勉强露出一口白牙:“小朝,没吓到吧,受伤没有?”
“我没事。但我……同学受伤了,能不能留点消炎药和止痛片给他?”付思朝探头探脑,听着挺讶异,“达令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船尾巴上坐个短发女生,戴副黑框眼镜,扯了扯嘴角:“非志愿者,来帮忙的。”
“谦虚什么?”最前面那位嗓门很大,“好不容易抓到你这个大医生。”
杨达琳没好气道:“大三医学生的缩写不是大医生,要我讲几遍?”
“差不多嘛。”陈二乐观道,“反正这时候用得着你的基本也没力气医闹,你放胆扎下去就是了,又不回访。”
付思朝没接这个话题,而是问:“现在状况怎么样,很缺人吗?”
“到处都缺人,水下去了,路也难走,光清理地面就是大工程。支部里躺了两三个不干正事凌晨还在外边晃的,被广告牌砸了头,开瓢了,还在缝,官村那儿有一摔树上的,幸好临门一脚被兜住了,至于状况么……就那样,也不好说。”
陈二答得很模糊,一是现在没有人力可以统计精确,二是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从哪再漂出来一个半死不活的,神经都绷着呢。
“哎,小同学,你这伤的……”他看李因,眉皱起来,从后边唰唰拿了几板药,又多问一句:“衣服里边没其它伤吧?”
李因摇摇头,倚墙站着,站得很直,倨傲又矜持,任谁都看不出他现在能用的脚就一边。
付思朝把药片拢在手心里,翻过来垂眼看了阵,又跟杨达琳说起什么来,听不太清。
李因浑身都脏臭的,那污水的味道往上冲,他连半秒钟都忍不了了,通知:“付思朝,我先上去换衣服了。”
“哦。你去吧。”付思朝百忙之中回头瞧他一眼,又扭回去,“我也去帮忙,船还载得动么?”
李因看着她圆溜溜的后脑勺:“…………”
他嘴角一绷,突然觉得特没意思,转身一瘸一拐地往楼上走,药都懒得拿。
他很少看错人,直觉也准,经过这两天多余的相处,更是确定了。
付思朝是一个呆头愣脑、肤浅好色、情商极低、得寸进尺的人,以及封建迷信、过河拆桥和毫无边界感,和三年前一样,浑身找不出哪怕一个优点。
李因阴着脸换衣服,房内不通气,根本待不住,于是又下楼,打算透透气。
付思朝竟然还没走。
她正背对着他趴在桌上写字,被分割好的药片按照功效和用量放在不同的便签上,又想到什么,跑去找陈二了:“叔,你那里有芦荟胶吗?”
“芦荟胶?……哪有这东西?”陈二为难了,“肯定是没带过来了,你问问邻居有没有。那不都小孩用来抹脸的,要这做什么?”
付思朝说:“我同学受伤了,怕他留疤。”
陈二笑了一下:“我以为什么呢,大小伙子留疤就留了呗,说不定他自己都不在意,你着什么急。”
“不行啊,他不一样,他——”
李因看到付思朝有点难说出口般咬住了嘴唇,琥珀色的眼珠在阳光下闪了两下,声音几乎是烦恼又柔软的,轻得好像要人听不见,又要人听见:“……他不可以留疤的。”
6.Beautiful Journey day6
# 06
别人可能留点疤没什么,但李因绝不能留疤,付思朝深知这一点。
先不论发型的事,李因是她见过第一个来青浦岛还穿夹克的,在船上挽在臂弯里,一下船就穿上了。
那灰夹克是短款,短到付思朝有些匪夷所思的地步,布料裁一裁不够给乐乐做衣服的,透气没有多透气,挡风没有多挡风,完全只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要不是方圆百里没机场,她还以为哪个王牌飞行员来了。
这么讲究的人,脸上要是留条印子回去,得气哭。
Cityboy,还是爱漂亮。
她去小芳姨那借芦荟胶,牛郎织女相会似的隔水对谈,胶没有,意外之喜借到了疤克。往回赶时,陈二已经送完这街的药,重新开始划船了,叫她:“小朝你快点,对讲机里叫呢,催死人了!”
一阵劲爆的狗叫声自背后传来,付思朝转头,正好见着阿嬷在供台前面,把阿公重新摆好,乐乐对着陈二急赤白脸一顿吼,好似看到了杀父仇人,一人一狗应该是从连通的阳台那下来的。她把药片递过去,急匆匆道:“阿嬷,我来去帮忙,你把药送到五楼好吗?”
陈二裤脚被咬开线,投鼠忌器,不敢动狗:“去去去,还没我鞋大,再蹦哒家法伺候!”
阿嬷没听见似的,兀自碎碎念:“啊哟,小因受伤了,严不严重?要不要涂红药水?你要当心——”
付思朝忙不迭爬上龙舟:“知道了!”
-
李因一向大度,就算再不爽,一阵也就过了。
他换下的衣服丢在垃圾桶里,新换上的又沾上污水味儿了,李因眉头皱着,想把自己一层皮扒下来洗洗。
小房间里一片狼藉,连能站的地儿都找不着,行李箱放在角落里,倒是毫发无损。李因在箱里抓了瓶除味剂凑合喷了两下,手机没电,像块废铁,他才想起来昨天订了机票,现在登机时间早过了。
他没什么感觉,不至于心疼那点机票钱,况且就这台风的强度,最近的机场不一定能起飞。
他正考虑自己什么时候回去,该定哪天日子,是不是还得先去蔡冰那儿待一段,或者得等伤好了再说,不知怎么的,又突然想到付思朝。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刚才付思朝介绍他,用的是“同学”。
假期过后就要上一个大学,勉强称得上准同学吧,但仔细一想又不是那么回事,分专业还都八字没一撇,整个学校大几万号人,全都他同学?
至于“老妈朋友的儿子”,头衔太长,还得解释,“朋友”吧,关系又远远攀不着那份儿上,她这么称呼,原本李因还觉得挺得体的,结果转头自己不在时,她又是另一套说法了。
什么“不一样”,在家人面前都敢这么说,她难不成想……
不想了,每次想到这个人,李因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尽快远离了事。
楼梯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李因一掀眼皮,懒得看:“放着吧。”
脚步在门口停住,迟迟没动弹。
非要跟他再说两句?
“付思朝,你不是要去——”
他语气不善地一转头,看见老太太满脸慈爱地注视着他,手里还攥着药片,手背皱巴巴的,脚旁站了只虎视眈眈的丑狗,立刻“腾”一声站直了。
站得太急,脚底伤被扯到,李因眉毛跳着,头一低,规矩打完招呼,才低声道:“药给我就成,还劳烦您跑一趟。”
老太太没把药交给他,反倒手一缩,指着窗户说了句什么。
李因脸色更差了——
完蛋,一个字没听懂!
老太太只会说方言,李因通过动作,依稀推断出她在说这屋没法待,让自己跟她下楼的意思。他跟着走了两层,速度和老人家平分秋色,然后见她从腰间扯出一把钥匙,慢悠悠把主卧的门开了,让他先住付秋的房间。
睡这还不如睡客厅合适,李因没说什么,不沾床,捡个凳子坐了。
桌上放着很多瓶瓶罐罐,看着不像是化妆品,他没多注意,老太太在他对面也抱着狗坐下了,又说了一句结尾应该是问号的话,然后看着他,眼神期盼。
不接不行。
李因:“…………”
“就小伤,没多大事儿,我待这儿挺好的,都适应,挺开心的。”他硬着头皮回,反客为主,“您呢,吃了么?昨天没吓着吧?”
老太太吐了两个音节,紧接着一段堪比高中生裸考雅思的长难句,再度递来眼神,李因头皮发紧,生生硬聊,两人就这么驴唇不对马嘴地侃了十来分钟,气氛其乐融融,狗都笑了。
她塞给李因两块饼干。
李因几口对付了,没尝出来具体什么味,头一次这么希望付思朝快点回来。
室内光线陡然阴下来了,片刻后,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头顶的白炽灯一闪,远处的人声划破长空:
“来电了!!”
“……”
付思朝三小时后才知道这个消息,她一直在龙舟上边漂着,水退全了就下地走,陈二带着两人专往犄角旮旯的地方找,最重要的还是先搜救。
领队给每组划定了个区域,没把这块区域探清楚不能停下,更不能漏,除伤员外,还有可能碰见避风时被困住的岛民,得仔细。
路上都是倾倒的树木和断枝残叶,玻璃碎片和瓦砾混杂在一起,护栏几乎没有站着的,路况变得相当复杂。
不远的海滩边,道路和沙粒的边界已经模糊,乌沉色的海浪退去,留下一地白沫和垃圾,几张渔网和海藻、杂物缠在一起,无声无息地堆积在石头下方。
前头找到三个人,门被吹烂了,困在厕所里出不来,还有两受伤的,全都送医院了。她闷头走了快一个钟头,不敢太快地跑动,又不敢放慢速度,气喘的厉害。
前面恰好是个长陡坡,杨达琳转头看她,道:“停一停?”
“不用。”付思朝汗把领口浸湿,一上坡就吃力,胸口窒痛,又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表姐,你牵我一下好不好。”
杨达琳啧她:“腻什么,都要上大学了。”
付思朝被指责的很莫名其妙,她正常说话,哪腻了。
杨达琳抓紧付思朝的手往身边扯扯,交谈间,陈二已经走出好长一段距离,在前面吼:“快,这有人!”
两人抢上前去,看到窄巷里半躺着个年轻女人。
这坡平时本地人不太往这来,就算来了也是风驰电掣匆匆而过,只有游客会在这驻足,看海岸黄昏。上个月坡旁开了家小书店兼邮局,一直没正式营业。
付思朝仔细辨认面孔,道:“这是书店老板。”
陈二扭头:“你认识?”
“不认识。”付思朝吃力地将人扶起来,“我见过。”
老板的手臂被什么锐利的边缘划破了,豁开一条不短的血口,皮肉翻卷,袖口全染红了,嘴唇白的可怕,意识模糊,只朝有声音的地方微微抬头。
付思朝猜测她是晚上独自一个人在库房里理货,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又低估了台风的可怕,一推门,两扇玻璃门全碎个精光。
陈二将她搬上担架,伤口泡水过久,泛着生鱼肉一样的死白,看得人口角发酸、心里犯怵,付思朝和杨达琳把人抬了一段路,送上往返巡逻的接驳车,终于和北面的救援队碰上头,第一批的搜救工作告一段落。
支部那儿发放餐食,用燃气灶煮了开水,桌上堆着各种口味的泡面。
在场的所有人身上都很脏,疲累不堪,一下午的雨没停过,绕路、挪障碍物、搬人,膝盖以下全黏着泥点子,但却聊得热火朝天,轻快极了。
岛小,人熟,费不了多少功夫就个个对上号了,这场台风好悬伤了十几来个,没人罹难真是再幸运不过。
付思朝一行人回来得晚,只剩下贴着屋檐的一小块位置,她坐下时,细雨会静悄悄蒙在侧脸上。
其实她不喜欢被弄湿的感觉,但现在雨是温柔的,所以没关系。
而且她真的很累。
陈二在拿泡面,百忙之中回头:“都要什么味的赶紧说!”
付思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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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椒!”
“我鲜虾鱼板吧。”杨达琳看了眼泡面堆,从库存里拿出来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口味都有,“第一次见到香菇炖鸡味的,这能好吃吗?”
陈二笑她,这不明摆着的么:“但凡人能吃,还会滞销?”
付思朝灵机一动:“不然我试一下?”
“你就吃藤椒的呗,我泡个香菇炖鸡,你想试就吃几口。”陈二立马改口,上了发条似的跑前跑后,把面泡好了才端过来,三人围坐着,四处混杂着泡面味,空气像临时停靠的铁皮车厢内部。
付思朝看着插座那排排充电的别人手机,有点出神,边吃面边发呆,想事。
“达琳,你明天还来不来?”陈二泡的香菇炖鸡确实难以下咽,他随便糊弄两口,“明天主要就是道路清障,时间没那么紧,宽松点,也不会这么累了。”
杨达琳手疼腿酸,只想躺着:“那边不是已经派专业救援队来了?”
“来是来了,人不嫌多啊。”陈二咂咂嘴,“书记说当志愿者加什么学分,能盖章那种,我不是很懂这,你们医生要学分有用没用?”
杨达琳:“明早七点我过来。”
“行,不起我拿喇叭喊你。”陈二一转头,问,“小朝,你呢,明天还来?”
杨达琳看自己远房大舅哥黝黑的脸上堆笑,用力地都快绽出花来,心里直想翻白眼。
绕这么大一出,主要还是想问小表妹,讨好得太急功近利,也就他自己看不出来。
可惜小表妹对谁都笑得甜,其实心里不是很买账,她知道内情,当热闹看,憋得肚子抽。
“我?”付思朝回神,有点犹豫,“听说学分很难攒,有当然好,但我还没入学,现在盖章到时候交上去有用吗?”
“怎么没用?实在不行让他们再写个说明一起交。我叫他们给你写。”陈二一副把事包圆的口气,又开始没话找话地套近乎,“况且你妈之前不是说你上的是什么911吗,还能这么不人性化?”
杨达琳差点一口面喷出来。
都说别乱缩写了,985211缩成911,哪路天才能想出来?还人性化上了,好在这话不是在美国说,不然现在脑袋已经可以当漏斗使了!
付思朝淡定如兮,点点头,道:“好哦,那我明天也来。”
陈二话多个没停,付思朝句句有回应,杨达琳坐在一边,肃然起敬。
话赶话的间隙,付思朝突然“欸”了声,两人倏地住了嘴,看向她。
“叔。”付思朝眨了眨眼,很缓慢地问,“你刚刚是说我上的911吗?”
“是啊。”陈二一愣,“怎么了?”
付思朝到底是没绷住,噗一声笑了,一对虎牙在黯淡的天色下亮了个相。
如果非要用什么词来形容,那么只能说她笑得很生动,眼角眉梢、鼻尖唇齿,每一个能够彰显笑意的地方都在此刻默契十足地运作,让人看着会短暂地忘却前因后果,也无法考虑含义是什么,只会跟随本能,试图把自己的嘴角也定格在同一个经纬度。
陈二被嘲笑了,压根恼不起来,悻悻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叔哪上过大学……”
“那就少说点。”杨达琳无情道,“在俩高材生面前摆什么谱?也是俊杰不在,就他能跟你多聊几句。”
“去你的,没大没小!”
电话彩铃响了,播着《涛声依旧》,信号终于恢复了,陈二一溜小跑,把充上电的手机打开,微微一愣神,才道:“你二舅在家族群里说,打不通你电话,你妈担心出事,昨晚已经上了飞机,晚点估计就到家了。”
他和杨达琳交换了个眼神,屏幕上显示着未接来电,都是付秋的,昨晚那几个小时里给陈二打了43个通话,杨达琳67个,想也知道,给付思朝打的估计比两人加起来还多,就差远程引爆信号站了。
陈二牙酸,心道,台风也真会挑时候,这下麻烦了。
“知道了。”付思朝面色如常地把面汤收拾好,包装整整齐齐摞在地上,挨个跟两人告别,“那我先回家了,拜拜,明天见。”
7.Beautiful Journey day7
# 07
水虽然比信号恢复得早,但流出来的都是带着土涩气的混浊黄水,李因把水龙头开着,让它先淌一淌。
他打开手机,一共累积了十条未读信息,三条来自蔡冰,先是弹了个游戏组队请求,见他没理,又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启程,今天早上给他发了个“人哪去了”的表情包,一条是高中班长问他开学前有没有空聚一聚,还有几个以前没怎么说过话的女同学发的消息。
李因简短地回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停了一会儿,给他妈拨过去个视频。
尹疏桐那边的天已经黑了,她坐在办公室里,灯很明亮,妆有点轻微的斑驳,开口第一句是:“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李因没答,毕竟这也不是个真问句,不需要他的答案,他把镜头调近,屏幕里只框得进脸,也就是这时,他发现自己下巴上多了道挺明显的长印子。
他不是很在意地用指腹碰碰,就把手放下了。
尹疏桐那儿回复完文件,终于有空看他一眼,眉头立马皱起来:“去哪野了,把自己弄成这样?”
可能北京离这儿太远,台风刮不到她眼里,李因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打这通电话,懒懒道:“被火星人抓去研究了。”
“多新鲜。”尹疏桐有一搭没一搭的,埋头回邮件,“研究你什么了?”
李因道:“禁止儿化音后能不能正常说话。”
尹疏桐:“你要没事就自己玩儿去,贫什么嘴,一天没见成花猫了,够能折腾的。”
“别笑。”李因道,“你也过不了第一关。”
尹疏桐不明白自己儿子抽的哪门子风,正想把电话撂了,就收到条消息,眯着眼看了一阵,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你们那儿昨天台风?”
哟,李因扯了扯唇角,迤迤然道:“天翼4G真是太快了——”
“……”
尹疏桐沉默了一阵,估计在看新闻。除了青浦岛,闵省沿岸地区也受灾严重,都在停工停学,航线倒是还好,恶劣天气已经过了,便不怎么影响飞行。
“李因,我这边给你买票,你明天就回来。”尹疏桐呼出口气,“到时我让司机去接你。”
李因往后靠,又不知碰到背上什么时候整出来的淤青,顿了一顿:“不用,我去蔡冰那儿待几天就行。”
“你麻烦别人干嘛?懂点事。”尹疏桐发号施令惯了,态度很强硬,“现在你付秋姨没心思带你玩,我再找个地方让你去。”
还再找个地方,那不得把他流放到火星上去?舟车劳顿十几个小时,也是不嫌累的慌,李因反骨又起来了,淡淡道:“叫我来我就来,叫我去我就去,我是您打的滴滴?”
尹疏桐捏了捏眉心:“别跟我闹。”
“没人跟你闹。”李因语气挺心平气和,解释,“我现在赶路不方便,在这多待几天也是待,况且台风刚走,短时间内不会来第二次,不至于多危险。”
奈何尹疏桐一个字没听进去,光顾着恼火了:“你就非跟我对着干?”
他妈只懂怎么谈判,暂没装载“讲道理”这项功能,就算有,也对二十以下人群不予开放,只要说的不是她想听的,一概驳回。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要不是隔着屏幕,估计要从抬杠升级成械斗,最终还是李因撂下句“你忙吧,不聊了”,然后当机立断把电话掐了,给亲娘的血压减点负。
挂断后,那边果然不再回拨。
李因垂眼看着屏幕变暗,彻底黑下来,少年挺拔侧脸上蒙上一层短暂的阴翳,隐约有什么可以被称为低落的情绪一晃而过,转瞬而逝,很快就被平日里的表情覆盖了。
瞎矫情。
一楼的铁门哐当响了声,估计是付思朝回来了。
李因没打招呼,去卫生间看了眼,淌出来的水终于清了,正准备洗个澡,铁门又哐当响起来,紧接着就是付秋的声音:“宝贝,你在不在上面?宝贝,听见了给妈妈回个话!”
他还没脱衣服呢,就被这两声“宝贝”给叫出一身鸡皮疙瘩。
楼下那位大宝贝脸皮挺厚,还真立马积极认领了,探出脑袋往下喊:“妈,我在这!”
“……”主人家回来了,于情于理李因这时候都该先打个招呼,他把水关了,刚出门外,便隔着扶梯看见付秋鞋都没换就往上跑,行李箱还丢在一楼的水泥地上。
她几乎是冲上来的,并没有像李因想的那样,用力抱住付思朝,而是先捧住她的脸颊,很快速地从额头看到下巴,再看手臂、小腿,和被衣服稍稍盖住的地方,一边看,一边用手周全地抚摸,仿佛这样就能碰到肉眼难以发现的伤口似的。
付思朝像在过安检,配合地将四肢由她摆弄,然后说:“我没事的。”
付秋不知在对谁解释,有些语无伦次:“真的吓死我了,昨晚你没接电话,我就觉得不对劲,你从来不会不接妈妈视频的。又打了其他人电话,全都联系不上,报警才知道台风来了……”
付思朝抱住她,拍拍她的脊背,她才不说了,逐渐平静下来。
眼前的景象让李因感到困惑、不解、无所适从,甚至有一些微妙的抵触和难以接受。
他没发觉自己皱起了眉头,直到付秋看见了楼上栏杆旁的他,并匆匆朝他走过来,李因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是一种不自觉的防御姿态,仿佛付秋要来攻击他,而他的选择只有闪躲。
“怎么弄成这样?”付秋如临大敌地看他的脸,一个小小的豁口,弄得天塌了一样,“天,划这么长,涂药没有?”
李因涂完胳膊上的药水就嫌麻烦,忘了。他有些尴尬地避开付秋伸来的手,挠了挠脸颊,还没来得及回答,小臂刚抬起来,付秋便短暂地吸了口气,很不能接受般道:“这个手……哎哟,全流血了!怎么还有淤青?不行,你在这等我!”
李因也不是很能解释,为什么睡在一栋楼里,付思朝毫发无伤,只有他像是被揍了一顿。
可能这就是时运不济吧。
好在付秋也没准备听,去行李箱拿了很多各种品牌的药膏,连止痛片都有两板,估计是给付思朝准备的,现在全归他了。然后又开始不停地反思自己不该安排他住在五楼、不该去旅游让两个孩子待着、更不该因飞机晚点而现在才到家,虽然这些错误都与她本人根本毫无干系。
直到付思朝讲“妈,别说了”,她才停下,忙碌地蹲在他面前整理不同用处的药膏,问:“还有什么地方有伤?我得赶紧和你妈妈说一说,先道个歉。”
李因道:“没了。道什么歉?”
“有。”付思朝冷不丁插嘴,“脚下被玻璃碎片扎了,手肘在水里被铁牌撞了一下。”
李因:“……”能别替他转着圈丢人吗?
“你这孩子!”付秋猛地抬头,“这有什么好瞒的,我还能拽你去缝针啊?”
付秋一来,付思朝就规矩了,也不乱上手了,站在两米开外,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李因这才发现两人的眼睛长得很像,形状圆润,眼尾走势微微向下,瞳仁颜色都比一般人要浅一度。当然了,亲妈跟女儿,不像才是怪事,他这么天马行空地想着,错过了付秋的好几句话,直到她说:“……就在这再待几天,休息好了再说别的,行吗?”
不了,太耽误您的事儿,我去我朋友那待几天——拒绝的词一想一出溜,然而被这两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盯着,话就在喉咙里莫名卡了一下。
等李因反应过来时,木已成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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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思朝跑上跑下搬被子时,付秋正在窗边跟人通话,对面应该是李因的母亲,两人有说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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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不错。
五楼的玻璃要等两天才能补上,李因暂时睡主卧,付秋其实可以去隔壁那栋再收拾个房间,但大家都太累了,没那精力打扫,所以这几天都跟她一起睡。
“好,行……我这边会注意。”付秋挂了电话,有点犹豫似的,“宝贝,你一会下去看看小因搓药酒没,问问他要不要帮忙,正好再问问他明早想吃什么。”
“我去吗?”付思朝是有帮陈俊杰揉过背后的淤青,但李因又不是她表哥,“他肯定不要帮忙,也不要理我。”
“说什么呢,他不讨厌你的,青春期男生有点别扭而已。”付秋有点尴尬,“那妈妈去不合适吧。”
付思朝觉得后半句是对的,但前半句存疑,并且自己去也不是很合适,去隔壁找不知道睡没睡的阿嬷照样不合适——现在全家上下,连狗都是母的。
付秋道:“刚才你疏桐姨姨说他没怎么受过伤,平常都有住家保姆,自己药都抹不好分不清的,要多监督才行。傍晚我看了,背上一大块瘀青,就算不揉开,也稍微热敷下,人家是客人,还在我们家受的伤,照顾是应该的。你要是实在搞不定,就叫妈妈。”
没办法了,况且李因今天还替她救了表舅家的小黄狗,付思朝磨磨蹭蹭,把活络油带上去敲主卧的门。
李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谁?”
付思朝知道,如果是阿嬷或者付秋,他会下床过来开门,如果是自己,他可能会说“我要睡了”,好一点的话会是“进来”,所以付思朝决定不出声,很俏皮,让他自己猜。
没等多久,房门里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李因单脚跳来开门了,一看是她,脸差点拉到地上。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冷气泻出来,还有风扇骤然增大的嗡嗡声,李因站在门前,脊背快要挡住所有光源,英俊的脸上表情不是很好,一副看起来就很难搞的模样。
刚刚洗过澡,他短袖下的皮肤散发出一种很淡的柑橘味道,付思朝嗅了嗅,挺好闻。
李因把手往后一背:“有事儿吗?”
付思朝说:“有。”
“……”李因让开了门,继续缓慢地回床边了,“我要睡了。”他这么提醒她,为了佐证这句话的真实性似的,重新躺回了方才躺的地方,主卧大床的右边二分之一。
不知道为什么,在付思朝面前,他就不跳,而是一瘸一拐地慢慢走。付思朝看到他受伤的那边脚底,黄色药水涂得到处都是,一点都不均匀,看得出上药的人很没耐心。
注意到她的视线,李因很有些警惕地把脚收回被角里,又叫她名字:“付思朝。”
付思朝微笑起来,完成母亲发布的第一个日常任务:“你明早想吃什么?”
李因明显对她进门就问这种无聊问题感到有些不满,不冷不热地道:“随便。”
“那我就看到什么买什么了,不过买回来的不如在外面的好吃。”付思朝打预防针,“你现在出门不方便,等你脚好了,我带你一起去吃早饭。”
以后还是要跟她出去的,因为这是她这个暑假的主线任务。
李因短促地笑了声,看着不太真诚:“行啊。”
这个话题过了,付思朝便继续慰问:“你都涂好药了吗?方便吗,要不要帮忙?”
李因道:“不需要。”
拒绝得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付思朝发出奇袭:“你能用力揉到自己的背吗?”
显而易见,这世界上除了蒙奇·D·路飞,所有人的回答都会是一样的。
“不能。”李因回答完,已经有点不耐烦,“付思朝,你到底要干嘛?”
“那你先趴下吧。”付思朝从兜里掏出活络油展示,表明自己的来意,很有经验地补充,“衣服不用全部脱掉,撩起来到领口下面就可以了。”
8.Beautiful Journey day8
# 08
付思朝出现在门前的第一秒,李因就敏锐地感到了不对劲。
不知道付秋是怎么劝尹疏桐的,竟然让她改了主意。李因答应了要在这多待几天,具体几天难说,不过付秋一回来,付思朝就跟蒸发了一样,前前后后围着她妈转,整整一晚上没来骚扰他。
看来她妈是个镇妖塔,她在,付思朝就不敢做得太过分,毕竟对一个朋友的儿子这么热络,早都超出客气的范畴了,有眼睛的人一看就能看出来这厮居心不良。
他刚这么想着,付思朝就来敲门了,一来就悄悄闻他味儿,又看手又看脚的——服了,男人的脚有什么好看的,还看那么仔细,变态?
他没关门,看在付秋还在的份上,给她留点面子,没赶人出去,结果她来这么一出。
李因都有点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你说什么?”
“这是活络油。”付思朝解释了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你后背那么淤着,躺下睡觉不疼吗?”
疼是疼,但那是另一回事,李因抬起下巴:“你们这儿侧睡犯法?”
“不犯法。”付思朝逼近,像一场卷土重来的沙尘暴,“我不会很用力的。”
李因倏地坐直了,屈起没伤的那条腿,在两人中划出一条楚河汉界,语气挺重地道:“付思朝,你别没完没了。”
他还浑然不知尹疏桐在电话里把儿子形容成了头五体不勤四肢无用上药都不利索的大蠢驴,除了会使唤人外简直一无是处。付思朝见他这么抵触,意料之中,她本来就是走个过场,于是把药油放下,仰头朝门外道:“妈——”
“你……”李因哽了哽,不可置信道,“你还叫你妈来?”
付思朝这回是真不理解他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了,迟疑道:“我妈也不可以吗?”
李因看上去还有话想说,然而付秋已经下来了。她把药油抹的满手掌都是,又不敢下手,没经验,怕给按出个好歹,于是打开窗叫了几声,没过多久,阿嬷闻声而至。
一家三口在主卧里齐聚一堂,李因忍辱负重地趴在床上被研究,衣服堆在领口,生平头一回在别人面前脱衣服,就被三个异性同时看光,想死的心都有了。
还差条狗。
他撂在床边的手背一湿,乐乐舔了一口,对这味道极度嫌弃,喷了下鼻子,转身就走。
李因:“……”死狗,得意什么!
别的不说,皮肤好白,背肌很明显,看着比穿着衣服结实挺多。付思朝光明正大盯了一会儿,见李因下颌紧绷,一脸憋屈的样子,莫名觉得很搞笑。
她一向是想笑就笑的,没有偷不偷一说,结果她笑到一半,李因凉飕飕飞来一个眼刀,她就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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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付思朝起早贪黑地去捡树枝移砖块地做志愿攒学分,李因则安分待着养那一身伤。
省里面派的救援队用船运了大型机械过来,有专业机器在工作,修复建筑和地面的效率就快了许多,剩下一些较为狭窄和零碎的地方还得靠人力。
台风过后碧空如洗,太阳晒得水泥地都要化了,付思朝和杨达琳挥汗如雨地连干了三天,终于得到两张盖了红公章的说明书。
付思朝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用,但反正来都来了。
结束后,杨达琳请付思朝吃冰。
牛奶冰沙上淋着芒果泥,顶上一层全是整块的果肉,料放的特别足,巨大一海碗,两人对着吃到腮帮子疼都没吃下,杨达琳发了条消息,没多久,头上缠着圈纱布的陈俊杰就旋风般骑车过来扫尾了。
他面皮有点黑,一张嘴更衬得牙白,鼻梁和眉骨轮廓感很强,个子也高,一点儿不像中年发福白胖的表舅,倒是跟隔壁陈老二长得一模一样。这事在外人面前误会是家常便饭,要不是陈俊杰出生时陈老二才十二岁,不然解释起来还真挺麻烦。
“你们说我这到底是幸运还是倒霉啊?”他吃冰不耽误嘴,“那天正好犯肠胃炎,刚出医院台风来了,腿给砸够呛,躺着进去竖着出来没多久,又躺着进去了,医生都还没下班。”
“挺倒霉的。”杨达琳评价完,又奇怪,“你砸的是腿,纱布裹头上干嘛,又不是屁股,这也能装反?”
“哦,这我妈揍的。”陈俊杰咧开嘴傻乐,残因是在不恰当的时间点玩了个小幽默,“她联系不上急了嘛,问我在哪,我说你儿子卡复活点呢,等会再说,差点给她气死。”
杨达琳:“……”这傻子从小到大真是没一顿打是白挨的。
付思朝倒是很习惯,表舅一家都这样。前几天水还没退的时候,小芳姨拖表舅回去,在门口喊“你男人淹成死狗了快出来!”,表嫂两耳朵就只听到“死”和“狗”俩字,冲出来抱着财财一阵嚎,结果财财活蹦乱跳,表舅躺旁边倒是快往生了。
她觉得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表嫂天天说表舅睡得跟死了一样,现在快死了看上去也跟要睡了一样,总之闹了一通,最终还是以“人没事就好”作结,日子还是要过。
“你今天话这么少,有心事?”陈俊杰用勺子碰了下付思朝的,“怎么没见那大少爷?”
付思朝绕开芒果,专心挖下面甜甜的牛奶冰吃:“他脚还没好,明天开始我给他当导游。”
杨达琳和陈俊杰面面相觑。
两人都知道内情,陈俊杰杵了杨达琳一下,道:“你前几天不是看到他了,人怎么样,好说话?”
和“好说话”这三个字南辕北辙,可傲了,杨达琳回忆了下当天李因倚在门口的模样,一身狼狈,照样帅得不在一个图层。也就他还没上大学,要不然长这张脸,这身段,就算在外边当众捡垃圾吃也会有人来要微信,“这么说吧,看着像是PS把人单独抠出来放背景里一样。”
陈俊杰这大傻子没理解:“什么PS?美图秀秀不行吗?”
杨达琳撇他一眼,懒得理他,陈俊杰自顾自思考了会儿,瞎琢磨道:“小表妹,我怎么感觉你们这跟相亲有点像。”
两人都不怎么情愿,又拗不过家长,只能尽量配合了事。尤其是付思朝这儿多一层恩人关系,还非得上心不可,要是李因真那么表里如一的难搞,这苦差事就更磨人了。
付思朝说:“那我以后肯定不相亲了。”
“怕什么,你妈能催你相亲?不棒打鸳鸯不错了。”陈俊杰很乐观,“反正他也待不了多久,你就带他顺着门口那条早餐街吃一遍呗,正好还早起了。”
“我回去写一个计划表。”付思朝把勺子放好,起身征求意见,“要是岛上没什么可玩的了,他还没走,我就带他来你们家里玩,行吗?”
“来啊!我家那麻将机多久没开了,正好凑四个!”
“……”
付思朝想得很周全,晚上开始做计划,结果因为太久没运动,累了几天后睡得像只猪,被闹钟吵醒时已经是次日八点了。
她好懊悔,只能安慰自己反正做没做计划李因也看不出来,赶紧换衣服洗漱,满嘴牙膏沫子时往贴着彩色花纹纸的窗外看了眼,晴空万里,太阳还没来得及开始大发神威,不热,有风,是个难得好天气。
也是个好的开端,希望她和李因接下来相处的一个月不要吵架,海岛之旅顺利完成,阿公门。
阿嬷和付秋都起的早,付秋六点多就去处理民宿的事了,家里很安静,付思朝收拾完了,就上楼叫李因。
木门敲了几下,半分钟过去了,里面没动静。
她用力了点,并大叫李因的名字,门唰一声打开了,李因头发有点乱地靠在门边,语气不太好地道:“付思朝,你能不能看看现在几点?”
“八点二十。”付思朝陈述道,“我昨天说带你去吃早饭,你答应了的。”
李因看起来很想质问“早饭一定要这么早吃?”,但碍于付思朝站在门口,他不能再躺回去睡,于是只能心情不佳地抓抓头发,趿拉着拖鞋懒洋洋地进卫生间洗漱了。
付思朝早上决定带他去吃小笼包。
虽然用面食来招待北方人有班门弄斧之嫌,但真让李因第一天就去吃面线糊、扁肉、稀饭配肉松之类的,他应该又要摆脸色了吧。
那家小笼包摊摆在全岛唯一一所小初中学校旁边,生意很好,现包现卖,回回刚出笼就被端走。老板是一对夫妻,开了十多年了,每天固定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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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到九点半,有时候材料卖光了会提早收摊,她怕来不及,所以才定了闹钟起。
五楼卫生间的镜子和窗户一起在昨天修缮完毕,崭新得毫无划痕,李因看起来熬了夜,总有点提不太起精神的感觉,付思朝站门外等他,见他手绕过那瓶六合一,用了个法文牌子的清洁用品。
注意到她的目光,李因或许是起床气没消,又或许还记恨之前上药的事,开始无事生非地找茬:“付思朝,你这六合一买来是给野猪用的吧?”
野猪在南京,这儿没有。付思朝老实道:“怎么了啊。”
“大庆油田都能用这个拔干净。”李因嫌弃地一弹瓶身,沉重的塑料瓶发出声脆响,“下次你跟谁有仇,就送他一瓶这,保准他十天出不了门。”
哪有那么夸张,陈俊杰就用挺好,不可能表哥脸皮比野猪厚吧,付思朝道:“你不用就是了,干嘛说这么差。”
李因自脸颊清洁的白沫中侧头瞥她一眼,还要说:“怎么,你入股了?”
“我第一次给男生买这些。”付思朝解释,“不知道哪个适合你,不是故意的。”
李因手顿了一下,很快地皱了皱眉头,不知怎么的,只是轻哼了声,没再继续接着这话题:“不如买个剃须刀。”
这次轮到付思朝惊奇了:“你长胡子啊?”
李因也是无语了:“我看着像太监吗?”
他把房门一关,开始换衣服——没有像付思朝担忧的那样在里面选个半天,也没有穿什么飞行员潜水员的衣服,出来时换了件棉质白T和休闲裤,布料匀称地贴在手臂上,肩线正正好。
付思朝多看了他一会儿,很想说,这天气你穿长裤,待会下午能热哭,但也不横生枝节了,结果刚到楼下,两人又有了分歧。
李因见付思朝戴着头盔,又把她那条瘦巴巴的电瓶车推出来,心情真是无以言表,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抵了一下她的挡风镜:“劳驾看看,我和这交通工具的型号匹配么?”
付思朝恍然大悟,一副才知道他坐着会很挤的笨样,解决方式倒是给的很快:“我们可以坐那个,就是要等等,我去表舅家借钥匙。”
李因顺着她的手指头看过去,那儿赫然停了一辆蓝铁皮小三轮货车,瞧着几经风霜,他孤陋寡闻,怎么看都像是拉猪的:“……”
三分钟后,李因在小电驴后座上匀速奔驰。
已经将近九点了,风凉快不到哪儿去,太阳逐渐有了重量,将路边的树荫阴影压缩成斜斜的椭圆。
街上人来人往,菜场的大喇叭隔着半条街都听得见,热闹得像每一天都是假日,李因被吵得睡意逐渐消弥,微眯眼仰头看天。
台风来了又走,阴霾潮水般褪去,无影无踪,除了稀疏了许多的树丛和零星还没被收拢的砖瓦碎片,已全然看不出它肆虐过的遗迹。
不知是错觉,还是对比后显得更鲜明,青浦岛的天格外蓝,李因没见过的纯粹的蓝,蓝的连一片瑕疵都难以找到。
付思朝在前面突然说:“据说台风走后,海和天都会变很蓝。”
“……”李因挺缓慢地眨了下眼,“是么。”
一道若有似无的青苹果味儿飘过来,他转回头,不可避免地闻到付思朝洗发水的味道。
她坚持戴头盔,又戴的不是很认真,半截总是往一边偏的小揪揪卡在外面,阳光下棕色更明显了。李因看得碍眼,特想伸手给她挪正,又不想碰到她,免得她误会什么又要得寸进尺,天人交战没多久,摊子到了。
这时间段,该上班的上班该补课的补课了,李因被付思朝安排到角落里一个空出来的红塑料凳上,坐得很露天,筷子、碗、勺子陆续被搬运过来,付思朝站在噗噗冒白气的蒸笼前问他:“一笼十五个,你两笼够吗?”
“你点你的。”
李因闻到香味了,这家看上去是死面纯肉的,他其实不挑,吃什么都行。正找醋呢,付思朝回来了,二话没说,在他面前放了个蘸料碟。
红通通的。
“……”
李因垂眼看着面前这碟番茄酱,有个想法终于生根发芽。
付思朝是不是真在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