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第1章 半步峰,顾名思义,脚下进退方寸之地,往前半步即是万丈悬崖,其上怪石耸立,异木横生,其下雾霭茫茫,神呼鬼立,嶙峋险恶,天地不接。 悬崖前面,另有一座山峰,名曰应悔峰,却比半步峰还要更加险峻高耸几分,壁立千仞如刀削,仿佛无可立足之地,纵有些许苍翠,亦是根生石外,不假土壤,令人望之不寒而栗,悔不该登上此峰,应悔之名正源于此。 两峰之间有一道天堑,由上往下看,云海凝滞,不知深浅几何,隐约还能听见渴虎奔猊,川流不息的水声,寻常樵夫猎民尚且不敢攀登,就连先天高手立于此地,只怕也会生出几分人不胜天的感慨。 然而就在云雾之下的崖底,江水与山壁之间,有一条狭长崎岖,由怪石垒成的石道,此时却有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上面。 江水汹涌,奔腾而去,浪花不时卷起,拍打在又湿又滑的石头上,人在上面行走时稍有不慎,即便不落入江中,也会被江水溅湿一身衣裳,但若尽量将身体往里靠,又会碰上倾斜陡峭,石面凸起锋利的石壁,总之必然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绝无可能像眼前两人一般潇洒飘逸,闲庭信步。 “听闻二十年前,玄都山祁真人正是在此处应悔峰峰顶败退突厥第一高手狐鹿估,逼他立下二十年内不入中原的誓言,只可惜当年弟子年纪尚幼,无缘得见,想必那一战定是精彩绝伦。” 说话的年轻人跟在后面,二人脚步不快不慢,却始终维持着三步之遥。 前面那人的步伐小,意态悠闲,真正是如履平地,后面的年轻人步伐略大一些,单看虽也飘飘若仙,可若两相对比,不难发现其中细微差异。 晏无师哂笑一声:“放眼天下,当年的祁凤阁的确称得上第一人,狐鹿估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怨不得旁人。只是祁凤阁要端着道门的清高架子,不肯下死手,却偏偏要立什么二十年之约,除了为玄都山埋下后患,又有何助益?” 玉生烟好奇:“师尊,难道狐鹿估的武功果真很高?” 晏无师:“我现在与他一战,亦无必胜把握reads;。” “竟有如此厉害?!”玉生烟悚然动容,他自然明白师尊功力何等高深,那狐鹿估能得到晏无师这一句评价,这必然也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水平,说不定天下前三也排得上号。 晏无师语气淡淡:“否则我为何会说祁凤阁为自己的徒子徒孙留下无穷后患,二十年前的狐鹿估,虽然略逊祁凤阁一筹,可这种差距,在二十年的时间内,并非不可消弭的,如今祁凤阁已死,玄都山再也没有第二个祁凤阁了。” 玉生烟轻轻吐了口气:“是啊,祁真人是在五年前登遐的!” 晏无师:“玄都山现在的掌教是谁?” 玉生烟:“是祁凤阁的弟子,名曰沈峤。” 晏无师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他跟祁凤阁仅仅打过一次交道,那是在二十五年前,而当时沈峤才刚刚被祁凤阁收为入室弟子。 玄都山固然有“天下第一道门”之称,但在如今闭关十年刚刚出关的晏无师看来,除了祁凤阁之外,玄都山已无一人堪配当他的对手。 可惜祁凤阁已死。 见师父兴致寥寥,玉生烟又道:“听说狐鹿估的弟子,如今的突厥第一高手,左贤王昆邪,今日也在此处应悔峰山顶约战沈峤,说要一洗当年的耻辱,师尊可要前去看一看?” 晏无师不置可否:“我闭关这十余年,除了祁凤阁之死,还发生了什么大事?” 玉生烟想了想:“您闭关后不久,齐国新帝高纬登基,此人耽于声色,奢靡无度,十年间,齐国国力急剧下降,听闻周帝宇文邕正筹谋伐齐,只怕过不了多久,北方就要为周国所并了。” “祁凤阁死后,天下十大高手的排位亦有所变动,其中青城山纯阳观易辟尘,周国雪庭禅师,以及临川学宫的宫主汝鄢克惠,是公认的天下前三。这三个人,又正好代表了道、释、儒三家。” “不过也有人说,吐谷浑的俱舍智者应该名列前三,还有狐鹿估,若他这二十年内有所精进,此番再入中原的话,说不定天下第一也能拿下,可惜他到底是突厥人,中原武林总还是有些忌惮的。” 说罢这些,玉生烟见师父还在继续往前走,忍不住又劝道:“师尊,今日昆邪约战沈峤,想必又是一场难得的精彩。沈峤此人深居简出,自接掌玄都紫府以来,更少与人交手,只因他师父祁凤阁赫赫威名,他也被排上天下十大,师尊若想瞧一瞧玄都山的底蕴,今日一战便不容错过,眼下应悔峰顶,怕是已经挤满前来观战的高手了!” “你以为我今日来此地,是为了观战的吗?”晏无师终于停下脚步。 玉生烟有些忐忑:“那师尊之意是?” 当年他拜入晏无师门下时,也不过七岁出头。三年后,晏无师与魔宗宗师崔由妄一战落败,负伤闭关,这一闭就是十年。 十年来玉生烟虽然照着晏无师的交代继续修习,也走了不少地方,进境今非昔比,早已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但师徒毕竟十年未见,总有些生疏隔阂,加上如今晏无师境界越发高深莫测,玉生烟心中的敬畏之情也就越发深厚,以至于平日在旁人面前潇洒倜傥的做派,在师尊面前却变得束手束脚reads;。 晏无师负着手,语气淡淡:“祁凤阁与狐鹿估一战我早已看过,沈峤和昆邪俱是他们的徒弟,又还年纪尚轻,纵然再厉害也不可能超越当年祁狐二人的盛况。我带你来此,乃因此地水流湍急,地貌险峻,上接天蕴,下通地灵,最宜练功领悟,我闭关之时,无暇顾及你,如今既然已经出关,便不可能放任你在目前进境上徘徊不去。在没有悟出《凤麟元典》第五重之前,你就在这里待着罢。” 玉生烟忽然觉得有些委屈,这十年来他虽然在外行走,于练功上其实一日不敢懈怠,现在不过二十出头,《凤麟元典》就已经练到第四重,在江湖上也算是年轻一辈有数的高手了,自觉还是比较满意的,谁知到了师尊嘴里,却似乎毫无可取之处了。 似乎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晏无师嘴角掠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突破了第六重,你有什么可骄傲的,与那些小鱼小虾比,不如与我比?” 虽则两鬓星白,但这并不妨碍他的魅力,俊雅容貌反倒因为这抹似笑非笑而越发令人移不开眼。 一袭白色袍服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人却依旧岿然不动,单单是负手立在那里,便已有了傲视天下的无形气场与威慑,令人倍感压力。 站在他对面的玉生烟,此时便觉有股扑面而来的窒息感,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两步,诚惶诚恐道:“师尊天纵奇才,弟子怎敢与您比!” 晏无师:“用你最厉害的手段招呼过来,我要看看你这些年的进境。” 自出关之后,玉生烟还未被试过武功,闻言有些犹豫,又有些跃跃欲试,然而他在看到晏无师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耐时,那仅剩的一丝犹豫也消失殆尽。 “那就恕弟子无礼了!”话音方落,他身随意动,衣袂扬起,也不见如何动作,身形便已经到了晏无师近前。 玉生烟抬袖出掌,在旁人眼里,他的动作毫无力道,有如春日拈花,夏夜拂尘,轻飘飘不带一丝烟火气。 然而身处其中,才能感觉到随着他那一掌出来,以他为圆心的三尺之内,草木俱动,江水逆流,惊波沛厉,浮沫扬奔,气流澎湃而起,悉数涌向晏无师! 但这股悬江倒海一般的气流到了晏无师跟前,却仿佛被无形屏障挡住,纷纷往两旁分去。 他依旧站在那里,甚至连身形也未动摇分毫,只待玉生烟的手掌到了眼前,方平平无奇地伸出一指。 只一指,不能再多。 就是这一指,便将玉生烟的攻势生生凝练于半空。 玉生烟只觉自己拍出的那一掌,掌风忽然悉数回流,扑面而来的是比方才自己所出还要厉害数倍的逆流反噬,不由大吃一惊,足下借力,忙忙抽身后退! 这一退,就一连退了十数步! 直至在石头上立定,他依旧有些惊悸难平:“多谢师尊手下留情!” 他这一掌,放眼江湖已经很少有人能够接下来,是以玉生烟先时也不无自得之意。 然而晏无师仅仅只凭一指,就逼得他不得不撤掌自保reads;。 幸亏师尊是在考验他的进境,没有乘胜追击,若换了敌人…… 想及此,玉生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洋洋得意了。 目的达到,晏无师知道他已然警醒,也无意多说:“莫要浪费了你上乘的资质,过些日子我会前往突厥一趟,你于此地悟出第五重后,若是无事,就去找你师兄,勿要在外多作游荡。” 玉生烟恭恭敬敬地应下:“是。” 晏无师:“此地景致天成,少有人至,我欲游览一番,你就不必……” 话未说完,不远处头顶传来一阵动静,二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人仿佛从上面跌落下来,撞断重重枝桠,最后直接摔落在崖底,落地时的那一声闷响,连玉生烟也禁不住低呼。 从那样高的山峰上摔下来,即便是先天高手,只怕也很难保住性命罢? 更何况这人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落崖,必然是受了重伤所致。 “师尊?”他望向晏无师,请示道。 “你过去看看。”晏无师道。 对方一身道袍多处破损,想是落下来的时候被枝桠石壁划到的,血痕血水交错纵横,血肉模糊,连原本的容貌也看不大出来。 人早已昏迷无意识,连手中的剑也抓握不住,落地的同时,剑就跟着落在不远处。 “怕是全身许多骨头都碎了。”玉生烟蹙眉察看了一会儿,啧啧惋惜,又去摸他的脉象,觉得好像还一线生机。 但这样一个人,即便救活过来,只怕也生不如死。 玉生烟毕竟出身魔宗,再如何年轻,善心也有限,所以即便此刻身上有大还丹,他也没有掏出来给对方服下的意思。 只是…… “师尊,今日是沈峤与昆邪约战之日,此人从上面落下来,莫非……” 晏无师走过来,没有去看人,而是先捡起他的剑。 剑锋冷若秋水,毫发无损,倒映着江水雾霭,似乎也泛起丝丝涟漪,靠近剑柄处有四个篆体小字。 玉生烟凑过来一看,啊了一声:“山河同悲剑!这是玄都紫府掌教的佩剑,此人果然是沈峤!” 再看重伤濒死的沈峤,又觉得不可思议:“祁凤阁武功天下第一,沈峤是他的入室弟子,又接掌了玄都山,怎么会不济至此?!” 玉生烟蹲在沈峤前面,皱着眉头:“难道昆邪的武功已经青出于蓝,超越他师父狐鹿估了?” 换作是玄都山任何一个人掉下来,晏无师都没有再看一眼的兴趣,但多了一个掌教的身份,沈峤毕竟不同。 他将那把山河同悲剑丢给玉生烟,又看了沈峤面目全非的脸片刻,忽而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先拿出大还丹给他服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章 晏无师绝无可能亲自背着一个重伤濒死的人回去,即使这个人是玄都山的掌教。 有事弟子服其劳,于是这个任务就落在玉生烟身上。 浣月宗在半步峰附近的抚宁县有座别庄,沈峤全身骨头几乎碎尽,背着这么个人走并非易事,还要小心力道不要令他伤势更重,饶是玉生烟轻功步法一流,也花了近一个时辰才抵达别庄。 晏无师先行一步,此刻已经优哉游哉地在喝茶了。 “师尊,您真要救沈峤?”玉生烟将人安置好之后,便过来复命。 “你觉得不该救?”晏无师反问。 “他筋脉断了十之*,骨头多处碎裂,内息固然尚存一二,但就算救得活,武功只怕也很难恢复了,更不必说摔下来时后脑勺也摔破了,指不定醒来之后就变成傻子了呢!” 晏无师微微一笑,笑容却毫无暖意:“祁凤阁的徒弟,玄都山的掌教,执正道牛耳,号令天下,无上荣光,一朝落败,连废人都不如,即便重回玄都山,也不可能当掌教了,他醒来之后知道自己的处境,不知会作何感想?” 玉生烟唏嘘:“说得也是,寻常人尚且接受不了这种落差,更何况沈峤这样的天子骄子,站得越高,摔下来就越惨烈!” 他旋即疑惑:“不过话说回来,沈峤既然是祁凤阁的弟子,又能接掌玄都山,名列天下十大,武功必然不凡,昆邪就算能打败他,又如何能够让他败得这样惨?难道昆邪的武功比当年的狐鹿估还要高?” 晏无师又笑道:“这个问题,等沈峤醒过来,若他没有变成傻子,你可以问问他。” 玉生烟发现自打捡了沈峤之后,师尊的心情似乎就变得很不错,笑的次数也比之前多了。 但这绝不至于让他产生师尊对头一回见面,连样子都没看清的沈峤就有好感的错觉。 他试探地问:“师尊救沈峤,是否想让玄都山欠我们一个人情?” 晏无师饶富兴致:“他若是战败而死,也算一了百了,可当他醒过来,发现自己非但没死,而且还失去以往所拥有的一切,身受重伤,筋脉尽断,武功全失,心里会是什么感受?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必然由此心志崩溃,到时候我再将他收入门墙,将昔日道貌岸然,心地仁厚的玄都山掌教,慢慢调、教为世人眼中不择手段的魔门弟子,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玉生烟听得目瞪口呆:“……要是他变成傻子了呢?” 晏无师轻描淡写道:“那就随便找个地方活埋了罢。” 玉生烟迟疑道:“师尊,沈峤此人身份特殊,我们为何不用他来与玄都山交换一个人情呢?便是为了玄都山的名声着想,他们定不可能放任自家掌教流落在外罢?” 晏无师微哂,换作大弟子边沿梅在此,就绝对不会问这种幼稚可笑的问题,玉生烟还是太嫩了些。 但他今日心情还算不错,也不吝解答:“你也知道沈峤名列天下十大,纵然深居简出,没多少人见过他出手,但能接掌祁凤阁的衣钵,又能差到哪里去?昆邪毕竟不是狐鹿估,到了先天高手这样的境界,就算沈峤败给昆邪,要全身而退也不难,缘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玉生烟毕竟还不算傻到底,闻言便接道:“这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变故reads;。若是这变故发生在玄都山内部,就算我们将沈峤交出去,对方也未必会认,到时候很可能人情没拿到,反而沾了一身腥。” 总算不是无可救药,晏无师睨了他一眼:“有我在,浣月宗就无须看任何人的脸色,更无须去换什么人情。” 沈峤身份虽然特殊,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新奇些的玩物罢了。 这话极为霸气,但今时今日的晏无师,的确是有说这种话的本钱。 十年前,他与魔门之主崔由妄一战,虽落败负伤,但崔由妄也不是毫发无伤,而当时崔由妄的功力便已深不可测,与祁凤阁并驾齐驱,天下间难有敌手。 十年之后,崔由妄和祁凤阁俱已身死,晏无师却因参破《凤麟元典》第九重而更上一层楼,功力进境虽一时还无从得知,但总不会比十年前更低。 如今天下知道他重现江湖的人寥寥无几,否则只怕会更加热闹。 说不定天下十大也要重新排名了。 想及此,玉生烟心头一热,有些激动:“您闭关时,合欢宗三天两头来找麻烦,弟子与桑景行交手过一回,还受了伤,不得不远走江湖,是以方才在外头游荡这么些年,幸好您老人家回来了……” 外人所称呼的魔门,其实只是一个泛泛的称呼。 最初的魔门指的是凤麟洲日月山的日月宗,后来日月宗一分为三,变成浣月宗、合欢宗、法镜宗三支。三支虽然同属魔门,但彼此也是面和心不和,明争暗斗从来不断。 十年前晏无师闭关之后,眼看浣月宗群龙无首,合欢宗便意欲将浣月宗并入门下,不过浣月宗门下弟子人数不多,兼之分散各地,首尾难顾,大弟子边沿梅行事低调,暗地里也给合欢宗门人找了不少麻烦。 彼此两相抵消,合欢宗倒也没能占多少便宜。 反倒是玉生烟因为入门最晚,年纪又轻,很是吃过几次亏。 如今晏无师出关,浣月宗众人就像终于有了娘的孩子,自然欢欣雀跃。 晏无师道:“沈峤的伤势,寻常下人照料不来,你留此关照几日,直至他醒转,便回半步峰下,务必将《凤麟元典》第五重参悟。” 玉生烟恭恭敬敬应下:“弟子遵命。” …… 沈峤伤势很重,不过脸上的伤痕多是落下来时被划的,将血水清理之后,就露出本来的面目。 即使脸上有伤痕,脑袋上也包扎一圈纱布,仍旧无损其俊美,无论鼻梁的弧度,还是紧抿的嘴唇,都有几分禁欲冷清的味道,十分符合旁人心目中对玄都山道士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 不难想象,当这双眼睛睁开之后,将会起到何等锦上添花的效果。 玉生烟能被晏无师收为弟子,自然不可能相貌丑陋,他本人游历天下,也算见识过不少绝顶美人,但对着沈峤这张伤痕累累的脸,他依旧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方才拿起药膏,开始给他上药,一边暗自惋惜reads;。 即便断骨可续,经脉可接,但受到重创的五脏六腑却不是那么好修复的,更何况修为大减,往后恐怕连常人都不如,再想想自己辛苦练来的武功一夜尽丧的情景,玉生烟就觉得无法想象和接受,易地而处,沈峤受到的刺激只会比他更甚。 可惜了。玉生烟看着对方苍白无血色的脸,摇头暗道。 晏无师之所以会出手救人,仅仅是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人救回来之后,一切就成了玉生烟的责任,他从不过问半句。 抚宁县是个小县,原本没什么人光顾,但因为半步峰那一战实在太轰动,这几天陆续有不少江湖中人从半步峰下来,途径抚宁县顺道投宿停歇一夜,玉生烟偶尔出去也能听回来不少消息。 譬如沈峤与昆邪一战十分精彩,可惜沈峤毕竟不是祁凤阁,比起其师相差甚远,而昆邪虽然还不如其师狐鹿估,但天分资质极佳,所以沈道尊非但不敌,还被打落山崖,尸骨无存。 在此之前,听说昆邪大喇喇向沈峤下战帖,不少人都义愤填膺,又跃跃欲试,想挫一挫突厥人的气焰,然而在这一战之后,眼见连玄都山掌教都一败涂地,那些原本想要出头的人自然纷纷退却避让,不敢再掠其锋芒。 经此一役,昆邪声名鹊起,已经取代沈峤,跻身天下十大,据说他此番来中原,将会陆续挑战中原高手,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周国的雪庭上师。 自晋人南迁,五胡乱华,天下再没出现过大一统的局面,如今北有周、齐,南有陈朝,突厥、吐谷浑各据边陲广袤土地,诸门派世家各为其主,儒释道门户分立,泾渭分明。 玄都山作为道门之首,自祁凤阁起,便坚守中立,不涉世俗权力之争,如今沈峤为昆邪所败,生死未卜,玄都山还不知将由谁继任,继任者亦不知会否延续前代的立场。 作为身处漩涡中心的主角,沈峤却一直躺在榻上,每天任由玉生烟和别庄下人为其上药换衣,无知无觉,无悲无喜,浑然不知外界发生了何事。 直到半个月之后,他才头一回有了动静。 被下人急忙请过来的玉生烟看着沈峤慢慢睁开眼睛。 “你受了重伤,断骨尚未长好,最好别乱动。” 对方微微蹙眉,嘴唇阖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旋即又面露茫然。 别是真撞成傻子了罢? 玉生烟思忖,一边问:“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不?” 对方动作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弧度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失忆了?倒也正常,毕竟脑袋受了那么严重的创伤,玉生烟还记得沈峤刚被背回来的那一天,后脑勺上一道又深又长的豁口,几乎都能瞧见底下森森白骨了。 “这位仁兄……”对方说话极为吃力,他须得凑近了方能听清。“我眼前一片黑暗,许是瞧不见东西了……” 玉生烟不由吃了一惊,敢情没变成傻子,倒成瞎子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章 “你叫沈峤,原是我浣月宗门下弟子,因故受了重伤,幸而我路过发现,及时将你救回来,伤了你的那些仇人是合欢宗的,我也打不过,只能先带了你跑,等你养好伤,武功恢复之后再去找他们报仇罢。” 玉生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沈峤居然也听得一脸认真。 末了问:“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玉生烟:“我姓玉,玉生烟,是你师兄。” 这话说得实在亏心,玉生烟今年二十出头,沈峤容貌虽然不显年纪,但他是祁凤阁的弟子,又执掌玄都山五年,怎么也不可能比玉生烟更小reads;。 玉生烟这明显是欺负人家眼睛瞧不见,故意在称呼上占了个便宜。 沈峤也真乖乖地叫人:“师兄好。” “……”看着他一脸纯良,玉生烟莫名感觉有点心虚。 他打了个哈哈:“乖,既然你还不能起身,就好生躺着养伤,等伤好了,我再带你去拜见师父。” 沈峤:“好。” 他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又睁开,双目因为失去焦点而显得涣散,眼中也不复神采:“师兄……?” “还有事?”玉生烟自忖怜香惜玉,见状又是暗道一声可惜,心想堂堂天下道门之首的掌教沦落到这般田地也是可怜,换作对方昔日执掌宗门,功力全盛时,也不知是何等风仪气度。 沈峤:“我想喝点水……” 玉生烟:“先别喝水了,等会药就熬好了,你现在得把药当水喝。” 话刚说完,婢女便端着药汤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给沈峤胡乱编造了一通身世,激起玉生烟难能可贵的愧疚之情,他接过汤碗,让婢女在后面将沈峤的脖颈用枕头垫高,然后一勺勺亲自喂他喝药。 沈峤全身骨头虽然没有碎尽,可也差不离了,加上筋脉受了重创,生机几近断绝,能够一个月内就醒过来,已经是托了他原本底子好的福,如今没有躺上起码三个月,是别指望能动弹的。 玉生烟拜入晏无师门下,虽然练功上吃尽苦头,但魔门素来作风奢靡,他吃穿用度比之世家公子也并不逊色,更不必提亲自给人喂药,动作再小心,偶尔也会洒落一些在沈峤的衣襟上,但沈峤却仍旧喂一勺喝一勺,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的表情,喝完药还朝他露出一抹感激笑意:“谢谢师兄。” 温和乖顺,俊美可亲。 纵然这笑容的弧度并不大,但也足以让苍白的脸染上温暖色彩,边上婢女悄悄红了脸,忙移开视线。 他什么也不问,玉生烟反倒有点奇怪,换了自己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又失明又受伤连床榻都下不了,便是不神智崩溃,怕也不可能如此平静。 “你怎么不问我你的伤势几时可以恢复?” “有师父和师兄在,你们定然为了我的事情四处奔走,劳累费神。”沈峤咳嗽几声,伤口因为被牵扯到而皱起眉头,“我若是问了,岂非更伤你们的心?” 似乎从未见过如此体贴细心为别人着想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对着他那张脸实在有点心虚,玉生烟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道:“那你好生歇息,我便不打扰你了,明日再来给你上药。” 沈峤:“多谢师兄,还请师兄代我问候师尊他老人家一声。” “我会的。”玉生烟忽然觉得继续待下去反而徒增尴尬,摸摸鼻子,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他本还有些怀疑沈峤失忆是不是装疯卖傻,但自那天起,他几乎每天都会去探望沈峤,对方就像头一回清醒时的那样,温和,乐观,对玉生烟充满感激reads;。 玉生烟说什么,他都照单全收,毫无怀疑,纯良得如同一张白纸。 在可以稍稍下床走动之后,沈峤还提出要亲自去拜谢“师尊”晏无师。 …… 如果玉生烟不提醒,晏无师还差点忘了沈峤的存在。 十年闭关,天下变化许多,不是旁人嘴里一两句话就能表述的。 天下门派众多,各有支持的势力与政权。 齐国高氏一族荒诞不经,历代皇帝也多爱亲近魔宗,到了高纬这一代,他与合欢宗走得很近,合欢宗也因此在齐国势力大涨; 在周朝,原先宇文护掌政时是尊佛的,因此雪庭上师也被尊为大周国师,但后来宇文邕当政,风向就为之一变,这位皇帝不信道也不信佛,甚至下令禁佛禁道,佛门势力也大不如前。 至于南方的陈朝,则以儒家的临川学宫为首,宫主汝鄢克惠一心辅佐陈主,深受倚重。 晏无师还没闭关之前,曾以另一层身份在周国为官——辅佐当时的鲁国公宇文邕。后来他与崔由妄一战,受伤远遁,临走前亦交代大弟子边沿梅留在宇文邕身边。 如今他重新出关,自然要到周国走一趟,拜会已经登基称帝,并从宇文护手中夺回大权的宇文邕。 这些年北周一步步壮大,却非其它国家所乐见,不单如此,连儒释道三门对这位周国皇帝也并不亲近,只因宇文邕禁佛禁道,亦不允许儒门在大周开设讲坛,广收门徒。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浣月宗接近支持宇文邕,而宇文邕也需要浣月宗来维护统治。 与宇文邕会面之后,晏无师离开北周,顺带去了一趟玄都山,又去会了会那个据说打败了沈峤的突厥第一高手昆邪。 彼此交手一回,昆邪败北,“魔君”晏无师之名重现江湖,天下震动,都道魔宗自崔由妄之后,又要出一位令人忌惮的强者。 只是这次没了祁凤阁,怕能与之匹敌的人又少了一个。 在晏无师看来,昆邪的身手固然高,资质也足够好,但还远远不如当年的狐鹿估,就算跟现在天下十大榜上有名的其他人比,也不能算出类拔萃,这样的人能够将玄都山掌教打成重伤,本身就是一件挺蹊跷的事情。 但这并不是他关心的重点,沈峤受伤到底有何内情,与昆邪又有没有关系,晏无师没兴趣多作了解,他拿昆邪开刀,仅仅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重出江湖的消息,昆邪最近刚刚打败玄都山掌教,风头正盛,是最合适的人选。 更重要的是,晏无师这一次出门最大的收获,不在于扬名立万又或是打败昆邪,而是获知了《朱阳策》其中一份残卷的下落。 五十年前,相传一代大家陶弘景在茅山上遇仙,得授《登真诀》。此书共四部分,陶弘景将其中三部分整理成册,起名《登真隐诀》。 另有一小部分,因内容晦涩不明,多与天人修炼有关,陶弘景便将其单独成书,再从中加入自己毕生所学精华见解,这便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朱阳策》reads;。 陶弘景学究天人,他本人虽然是道士,却精通道、释、儒三家,又得丹阳仙师孙游岳毕生所学,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连祁凤阁都要甘拜下风,天下第一无可争议。 既有这样的来历,《朱阳策》自然是人人争相览阅的宝笈,据说若能将《朱阳策》五卷悉数参悟领会,便可窥破自古以来习武之人的终极,得以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便是白日飞升亦非不可能。 可惜陶弘景羽化登仙之后,茅山上清派便因涉入朝局而受到牵连,门下弟子各有立场,加之后来梁朝陷入内乱,《朱阳策》五卷流散各地,不知所踪。 直到数十年后,祁凤阁亲口承认自己一身武功,除了玄都山本身的传承之外,还有来自《朱阳策》的助益,这才使得《朱阳策》的下落陆陆续续传了出来,传闻其中一卷为周国所藏,一卷为浙江天台宗所有,一卷藏于玄都山,另外两卷则至今去向成谜,数十年来杳无音讯,遍寻不获。 藏在周国皇宫里的那一卷《朱阳策》,晏无师早年因缘际会曾见过一回,他闭关之后修为精进,更胜以往,其中也不乏那一卷《朱阳策》的功劳. 只有亲身体会,才能知道《朱阳策》到底何等精妙,窥一见百,《朱阳策》凝聚陶弘景毕生心血,集合了儒释道三家心法武功,彼此互补融合,可谓圆融无缺,若能得见其余四卷,别说问鼎武道至尊指日可待,就是像传说中那样窥透天道,天人合一,也不无可能。 晏无师这趟出去,原本就是想趁着玄都山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际潜进去寻找《朱阳策》残卷,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在与昆邪交手的过程中,他发现对方的身手虽传承自西域一脉,内功真气却若有似无,仿佛与他同出一源,晏无师心下便怀疑当年狐鹿估能与祁凤阁堪堪站成平手,又只落败半招,极有可能是得了《朱阳策》之助的缘故。 昆邪作为新一突厥代的高手,假以时日,未必比不上当年的狐鹿估,西域心法与《朱阳策》的结合,既然可以造就出一个狐鹿估,就可以造就出第二个狐鹿估。 这勾起了晏无师极大的兴趣,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一路跟着昆邪,兴致一来就让人家和他打架,昆邪打又打不过,跑更跑不过,整个人都快崩溃了,最后索性直接回突厥去了。 晏无师暂时还没有追到突厥的打算,便又优哉游哉回了别庄来。 一回来,就听徒弟说沈峤苏醒并能下床行走的消息。 沈峤过来的时候,手里拄着根竹杖,一步一步,走得虽慢,却很稳。 边上还有婢女搀扶,一边小声和他说明别庄里的路径。 “拜见师尊。”婢女指明方向之后,沈峤朝晏无师所坐之处拜了一拜。 “坐。”晏无师放下手中棋子,对面的玉生烟一脸惨不忍睹外加如获大赦,明显棋面正处于下风。 沈峤在婢女的搀扶下坐定。 他醒来之后,脑中对许多事情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姓名来历,对于晏无师与玉生烟二人,更是毫无印象。 “身体感觉如何?”晏无师问。 “多谢师尊关怀,弟子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只是手脚依旧绵软无力,武功……好像还未恢复reads;。” 晏无师:“手。” 沈峤乖乖将手递过去,手腕命门随即被捏住。 晏无师检视片刻,原本漫不经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外。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峤一眼,后者因为目不能视,表情显得有点空茫无辜。 晏无师问:“你自己可有感觉不适?” 沈峤想了想:“每到午夜时分,身体便时冷时热,胸口闷痛,有时会痛至难以行走的地步。” 玉生烟补充:“弟子找大夫看过,大夫说可能是师弟受了重伤的缘故,须得慢慢恢复才行。” 这声师弟倒是叫得无比顺口,晏无师微哂,对沈峤道:“你的武功并未完全废掉,我发现你体内尚有一缕真气,若强似弱,假以时日,未必没有恢复的可能,不过我浣月宗不养废物,我有一桩差事要让你师兄去做,你就跟着去打打下手罢。” 沈峤:“是。” 他没有问是什么差事,就像先前对玉生烟那样,别人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其余时间都坐在那里,安安静静,没有多余的举动。 然而晏无师并没有因为沈峤现在虎落平阳就心生怜意,对方的弱势只会让他萌生更浓郁的恶意,越发想要将这一片纯白彻底染黑糟蹋。 “那你先回去歇息罢。”他淡淡道。 沈峤听话地起身行礼告辞,又在婢女的搀扶下慢慢离去。 晏无师将视线从对方的背影收回来,对玉生烟道:“你先不必急着去半步峰了,直接去齐国一趟,将谏议大夫严之问满门杀了。” “是。”玉生烟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此人得罪了师尊?” 晏无师:“他是合欢宗门人,也是合欢宗在齐国的眼线之一。” 玉生烟闻言也兴奋起来:“是,合欢宗嚣张已久,元秀秀趁您闭关之时,多次找浣月宗的麻烦,若不还以颜色,岂非显得我浣月宗太无用了?弟子不日便出发!” 顿了顿,他笑容稍敛,疑惑道:“师尊要让我带上沈峤?他武功全失,只怕半点忙也帮不上。” 晏无师似笑非笑:“你既叫了他这声师弟,总该带他去见见世面,武功还未恢复,杀人总还是可以的。” 玉生烟听明白了,师父这是将沈峤当作一张白纸,想将他彻底染黑了,有朝一日就算沈峤真正清醒过来或者恢复记忆,做过的事情早已不可挽回,到时候便是他再想回归正道也不可能了。 与他们一样有何不好?行事不择手段,随心所欲,不被世俗规矩捆绑,玉生烟更相信人性本恶,每个人心底都有阴暗面,只看有没有机会激发出来罢了,那些所谓道门佛门儒门,满口仁义道德,慈悲为怀,说到底也不过是借着大义名分掩盖自己的私欲罢了,更不必说天下逐鹿,胜者为王,哪个国家的统治者不是双手沾满血腥,谁又比谁清白多少? “是,弟子一定会好好教导师弟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章 玉生烟带沈峤出门的时候,并未与他说明此行的目的。 抚宁县离齐都邺城并不算,原本以玉生烟的脚程,三五日便可抵达,但顾虑到沈峤的身体状况,特地放慢了速度,七日后方才到达邺城。 然而即便行程再慢,以沈峤目前的身体而言,依旧不适合长途跋涉,刚到邺城便病倒了,发起低烧。 浣月宗门下弟子不多,却不缺钱,在邺城也有宅子,玉生烟与沈峤二人在那里落脚,宅子的主人是晏无师,仆从们见了玉生烟和沈峤,自然口称少主人,安排得妥妥帖帖,无微不至。 沈峤一路上话不多,玉生烟让走就走,让停就停,连生病的事情也没说,还是玉生烟主动发现的,询问起来,沈峤便笑道:“我知师兄此行出门,是要完成师尊交代的差事,我如今一介残废之躯,帮不上忙已经十分愧疚,又怎能再给师兄添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色冷白,偏还带着温和的笑容,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可爱。 玉生烟毕竟还不是晏无师,难得升起一丝不忍。 “你身体有恙但说无妨,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不过师尊交代的任务还须完成,他让我们去做的事,我已经打听过了,严之问虽为合欢宗门人,家中妻儿却不谙武功,他本人在门中也只能算二流高手,严家没有防备,单凭我一个人便可轻而易举达成,但既然师尊要求灭他满门,届时我带你一并过去,等我杀了严之问,再抓个妇孺给你下手便罢了。” 沈峤显然还是头一回知道晏无师交代的任务竟然是这样的内容,他面露意外:“敢问师兄,合欢宗是什么来历,我们与严之问又有何仇怨?” 玉生烟想起他现在还一无所知,便给他解释:“我们浣月宗,还有合欢宗,法镜宗,皆出自凤麟洲日月宗。后来日月宗分崩离析,便分裂为这三支。照理说,我们同出一源,本该一致对外才是,但谁都想统一圣门,尤其是合欢宗,他们宗主叫元秀秀,门下弟子与她一样,向来喜欢利用美貌来达到目的,但这些人武功不弱,你以后碰上了,最好离远点。” “这元秀秀还有个姘夫,叫桑景行,曾是崔由妄的徒弟,这对狗、男、女狼狈为奸,勾搭在一块,成日算计这算计那,还趁着师尊闭关十年,屡屡想要将咱们浣月宗吞并。” 沈峤点点头:“不过严之问既然只是合欢宗的二流高手,又有齐国官员的身份在,想必从前没找过浣月宗的麻烦,师尊为何还要对他下手?” 玉生烟似笑非笑:“师弟,你这一受伤,简直与小白兔一样了!严之问身份特殊,先前以齐国官员的身份作掩护,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合欢宗的人,若是杀了他,一来可以杀鸡儆猴,震慑敌人,二来合欢宗知道我们对他们知之甚详,必然不敢再轻举妄动,三来他们趁着师尊不在,屡屡找我们的麻烦,如今师尊出山,若不还以颜色,岂非人人都以为浣月宗好欺负了?当年崔由妄死后,浣月宗原本便是日月三宗里实力最强的,也是最有希望统一圣门的,只是后来师尊受了伤,方才不得不遁世闭关,给了合欢宗可趁之机。” 沈峤:“那法镜宗呢,他们没找过我们的麻烦吗?” 玉生烟:“其实这三宗之中,除了合欢宗人多势众之外,法镜宗与浣月宗一样,门下子弟分散各地,各行其是,平日里一般不会凑在一起,师尊出关之后,只通知了我一人,我方才会赶过来。至于你,”他轻咳一声,“你自然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所以,总的来说,三宗虽然彼此并不和睦,但也只有合欢宗屡屡挑事,最为过分reads;。” 沈峤叹道:“冤有头,债有主,合欢宗既然以元秀秀为首,师尊为何不直接找元秀秀?即便找上严之问,他的妻儿既非江湖中人,又何必将他们牵涉进来?” 玉生烟拨弄了一下床前的流苏,不以为意:“师尊既然有命,你我遵从便是,何必问那么多?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若不杀严之问妻儿,难不成是等着他们日后来寻仇么?” 他说罢起身:“好了,这事也不急,离初七还有几天,这两日你且好生歇息,待你病愈了,我让人带你在这邺城四处走走,在我看来,当今天下都城里边,邺城奢华不逊建康,又比建康多了几分豪迈高阔之意,值得一逛,尤其是城中的烟花之地……” 玉生烟虽然不过二十出头,却是个风流之士,他隐匿身份在南陈论诗谈词,结交名士,也有不小的名气,此时兴致勃勃正待说下去,忽然思及沈峤现在的状况,纵是有心估计也无力,便及时住口,意味深长笑了一下:“你眼下得了失魂症,忘记前尘过往也无妨,总而言之,我浣月宗门下多是风流倜傥,随心所欲之人,以后有的是机会能慢慢体会。” 晏无师在外行走,用的身份是谢姓富贾,这座宅子挂的便是谢宅。 玉生烟经常不在,只留下个沈峤,待人和气,偏又体弱多病,令府中下人不免同情几分。 尤其是那几个近身服侍的婢女,几日下来,对沈峤已经亲近许多,更将这齐国京城,谢宅附近的风物人情都细细说来给他解闷。 身体好些,闲来无事时,沈峤也请他们带自己出门走了几趟,发现邺城果然如玉生烟所说,白玉为道,琉璃雕瓦,齐国高氏乃汉化鲜卑人,城墙建筑,服饰风情,自然也保留了许多鲜卑族的遗风,比起南边的精致典雅,又多了几分疏阔豪迈,据说同样的酒,在邺城酒肆里卖的,比在建康城里的还要浓郁醇厚一些。 宽袍大袖,襟飘带舞,云鬓花颜,宝马香车,便是沈峤目不能视,也能从邺城大街小巷带着暖香的气息中感受到这座都城的繁丽荣华。 婢女扶着他进了药堂,在偏堂坐下歇息,前者则拿着方子去抓药。 药是给沈峤抓的,他现在几乎成了药罐子,每日起码都要灌下一大碗药汤,晏无师虽然无意好心为他恢复武功,不过也没有放任沈峤继续半死不活下去,他现在喝的药,主要是调理气血经脉,壮骨温阳的。 沈峤如今的情形,内息空荡荡的半分也无,加上记性全失,武功一时半会是不用指望了,不过他眼下能行走无碍,活动自如,还是拜这几个月的调养所赐。 今日婢女出来抓药,他便也跟着出来透透气,殊不知虽然眼睛看不见,看着又病怏怏,但人在药铺里坐着,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沈峤这张脸原就生得好看,现在虽然消瘦一些,也无损容止风仪,一身普普通通的竹叶青袍服,发不戴冠,只以木簪固定,安然闲坐,静静不语,听婢女与药铺掌柜说话,嘴角泛起细微的笑意。 晏无师似乎并不担心沈峤出门在外被认出来,直接就让他在外头露面,也未吩咐玉生烟遮掩其容貌。 因为无论接掌玄都山前后,沈峤都很少下山在外露面,据说连玄都山门下弟子,也未必个个都认得这位新掌教,在那之前,玄都山广为外人熟知的几名弟子,最后却都没有接任掌教之位,反而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沈峤当了掌教,个中缘由,也许只有已经仙逝的祁凤阁本人才知道了reads;。 二来那天昆邪约战沈峤,半步峰上地方不大,只容得下两人而已,余者观战人等,都在对面的应悔峰。相隔一段距离,旁人未必能将沈峤的形容牢记于心,而且现在大病一场之后,沈峤神态精神也大不如前。 不过这些缘故,都只是玉生烟自己猜的。 玉生烟私下甚至觉得,以师尊那性子,沈峤之于他,估计只是个心血来潮,可以被调、教玩、弄的对象而已。 “郎君,药抓好了,我们走罢?” 沈峤点点头,婢女扶着他往外走,二人刚走到药铺门口,便听见有人道:“这位郎君丰姿神秀,我竟未曾见过,敢问高姓大名?” 声音不掩惊艳,婢女的脚步一顿,沈峤便知道对方这是在与自己说的。 “在下沈峤。” “原来是沈郎君。”女子的嗓音清脆悦耳,活泼跳跃。“沈郎君可是在京人士,又或者出自哪家世族?” 婢女附于沈峤耳边悄声道:“这位是韩总管家的女郎韩娥英。” 韩总管不是谁家的总管,而是齐国侍中韩凤,此人在齐国甚为显赫,其子娶了公主,又与穆提婆、高阿那肱并称齐国三贵,权倾朝野,作为韩家的女儿,韩娥英自然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沈峤含笑道:“早就听闻韩娘子大名,只是如今沈某身患眼疾,未能一睹韩娘子风采,万望见谅,等改日沈某病愈,再登门拜访。” 韩娥英也注意到他目无神采的模样,不由有些惋惜,心道好端端一个美郎君却是个瞎子,便意兴阑珊道:“也罢,那你好生养病罢,小怜,你去跟掌柜的说一声,让他拿些人参过来,给沈郎君带上,都算在我账上!” 沈峤:“多谢韩娘子,来而不往非礼也,沈某也有回礼,还请笑纳。” 韩娥英来了点兴趣:“噢?是什么?” 沈峤:“阿妙,你将车上那个匣子拿过来。” 婢女应了一声,赶忙跑去将沈峤所说的匣子取过来。 沈峤虽然目不能视,但他说话温文,谈吐含章,自有一股能让人生出好感的气质,连韩娥英这样骄纵任性,会在大街上随意拦下美男子调戏的娇娇千金,对着他也不禁放轻了语调。 婢女取了匣子回来,沈峤与韩娥英也正好结束了寥寥几句话题,彼此告辞,韩娥英问了沈峤的住址,还说改日要登门拜访,这才上马告辞离去。 回到谢宅,玉生烟知道了此事,不由啧啧称奇:“你倒是能耐,出门一趟,便能结识一个韩娥英,此女是泰山碧霞宗赵持盈的师侄,武功不咋的,却亏得有个好爹和好师门,让她能在这都城里横行霸道。” 沈峤笑道:“我瞧着她也还好,不算如何霸道。” 玉生烟哈哈一笑:“她倒是个美人,可惜性子令人没法消受,这齐国都城里没一个人不这么觉得,也就只有你会说还好了!” 沈峤笑而不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章 这段小插曲过了约莫三天,正是玉生烟预定动手的日子。 齐国京城邺城内外因正月刚过没多久,元宵又未至,城中俱是一派喜气洋洋。 严之问的官阶并不高,合欢宗将他安插在这个位置上,想必也只是为了多一层朝中耳目。他本人武功不高,又毫无防备,单凭玉生烟现在的身手,只怕比喝一杯水也麻烦不到哪里去。 不过既然晏无师有所吩咐,玉生烟还是带上沈峤,又让他在严宅门外等着,自己直接跃上严宅屋顶,悄无声息摸向严之问的书房。 按照先前得到的消息,严之问此人武功二流,但颇有几分狡猾,所以才能在合欢宗里谋得一席之地,玉生烟杀他只为敲山震虎,在此之前并未太将此人放在心上,可等到进去之后才发现不对劲。 严宅里的下人倒是还在,护院也不时在外围巡逻,但无论书房或者卧室,玉生烟都没找到严之问的踪影。 不单是严之问,连他的妻妾儿女,也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玉生烟的身形如幽若影,沿袭浣月宗一脉缥缈诡谲的风格,轻飘飘地进了内宅,又拦下一名下人,点了他的哑穴,对方犹坠梦中,尚且来不及作出反应。 “严之问呢?” 那下人睁大了眼,发现眼前这个俊美的年轻人竟能轻而易举制住他,不由惊恐起来,却说不出话。 玉生烟对他微微一笑:“你告诉我,严之问和严家的家眷都去了哪里,我不杀你,不然就算你呼救,我也能把这一府上下都杀干净,你可明白?” 下人惶恐已极,连连点头。 玉生烟稍稍松手,又解了他的哑穴。 下人忙道:“主母和小郎君他们是两日前离开的,主人说是要送他们到温泉别庄上去住一段时日reads;。” 玉生烟冷笑:“就算女眷不在,严之问也跟着走了不成,明日便要上朝,他不准备回来了?” 下人结结巴巴:“主人走的时候并没有与我们说得太清楚,我们也不,不知晓……” 他再也不耐烦听下去,直接一掌将对方劈晕,随后又找到严宅的管家,逼问他严家人的下落,得到的答案俱与先前一模一样。 玉生烟并不蠢,此时他已意识到,自己要杀严之问的事情,很可能已经提前被严之问得知了。 但这件事情是晏无师吩咐下的,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沈峤知道,连谢宅的管家都不知晓。 玉生烟自己当然不可能四处嚷嚷泄露消息。 他心头一片冰冷杀机,原想直接将管家的喉骨捏碎,但转念一想,现在没能杀成严氏满门,光杀个下人已无意义,说不定打草惊蛇,反被合欢宗的人嘲笑,便将人弄晕,转身离开谢宅,带着满腔怒火,找到还在旁边小巷里等他的沈峤。 “是你给严之问传递的消息?” 沈峤点点头,没有丝毫迟疑或抵赖:“不错。” 玉生烟恨他坏了好事,面上早已不复平日吊儿郎当的笑意,冰冰冷冷的表情布满杀意:“为何?” 沈峤道:“我知道合欢宗与本门素有罅隙,严之问既是合欢宗门人,师尊既想杀他,也轮不到我来置喙,只是稚子何辜,要杀严之问,又何必牵连他的妻儿?” 玉生烟冷道:“杀不杀他的妻儿,轮不着你来说话,我倒很想知道,你如今一个瞎子,手无缚鸡之力,出了门都不知东南西北,到底是如何给严之问传递消息的?” 沈峤道:“你说过,严之问是个狡猾之人,只要有一丁点不对,他都会起疑心。给我吃的药方里有一味当归,我便设法藏起一些,原想找机会送到严宅去,谁知那日正好在药铺门口遇见韩娥英,我就以回礼为由,将要给严之问的东西放在匣子里,托她转交,她只当我与严之问相识,并未多问,想来严之问应该也是收到我给的药材,察觉不妥,这才将全家老小都提前转移。” 玉生烟怒极反笑:“我倒真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还有这般本事!” 他伸手捏住沈峤的脖颈,慢慢收紧力道:“你坏了师尊布置下来的任务,可知会有什么后果,嗯?” 沈峤毫无反抗之力,因为呼吸不畅,面色渐渐难看,胸口急剧起伏,只能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其实……我并非浣月宗的弟子,对罢?” 玉生烟一愣,松开手。 沈峤立时扶着墙咳嗽起来。 玉生烟:“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峤平静道:“感觉。虽然我没了记忆,却还有基本的判断。师尊也罢,师兄你也罢,对待我的态度,都不像是对待同门弟子或师兄弟该有的。先前在别庄那边服侍的仆从也是,对我小心翼翼,生怕透露了什么不该透露的消息。我没了武功,根本帮不上忙,只会拖后腿,师尊却还要我过来协助你。还有,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是我自己不争气,也已经伤及了师门颜面,但你们却始终讳莫如深reads;。这一切,都不合常理。” 见对方不说话,他又道:“其实我这个办法并不算高明,仅仅只能瞒过谢宅里的侍女,若非你根本不将严之问放在眼里,稍稍派人提前盯着他的行踪,他想跑也跑不了。” 玉生烟:“不错,一个严之问无足轻重,我是没放在心上,所以才给了你可趁之机。不过你可知道,这件事若是让师尊知道了,会有何后果?你救了几个跟你毫无关系的人,他们甚至不知道是你让他们逃过一劫,就算知道,也未必会感激你,你觉得值得么?” 沈峤摇摇头:“值得与否,各人心中自有一把杆秤。冤有头债有主,牵连无辜之人,并不值得称许。有些人,有些事,能救而不救,能做而不做,一辈子都会有心魔,至于别人知不知道,感不感激,那是别人的事。” 玉生烟从未见过以前的沈峤,也不知道他受伤前是什么样,醒来之后的沈峤一天到晚病怏怏地,十天里倒有九天是躺在床上的,除了那张脸之外,没有半点值得别人注意之处,玉生烟虽然不曾口出恶言,但内心深处,未尝不是带着轻视的,觉得他好端端的道门掌教,竟沦落到如斯地步,委实过于无能。 但此刻他靠墙站在那里,面色云淡风轻,无惧无怖,依稀还能看见昔日一代宗师的气度。 玉生烟冷笑:“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有空关心别人的死活?你既这样心怀仁善,怎么不想想当日武功全失被人丢在崖下,是我们将你救起来,若非如此你早就暴尸荒野,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沈峤叹了口气:“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但两者并无相干。” 玉生烟微微蹙眉。 他本觉得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桩差事,谁知沈峤固然失忆了,却全然不按预料来走,居然还能在他眼皮底下给严之问通风报信。事情传回去,他也免不了被师尊认为无能,连一件小事都办不好。 这人身份特殊,杀又杀不得,约莫还是得带回去给师尊发落了。 沈峤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情,居然还反过来安慰他:“你不要担心,我会向宗主禀明缘由,定不会连累你的。” 玉生烟没好气:“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个儿罢!” 沈峤笑了笑,忽然问:“玉师兄,既然我并非浣月宗门人,敢问沈峤这个姓名,也是真的吗?” 玉生烟沉默片刻:“是真的。” 沈峤:“那我受伤之前是什么身份,可还有亲人在世?” 玉生烟:“等回去你自己问师尊罢。” …… 然而他们回去之后并没能见到晏无师。 在他们出发前往邺城之后不久,晏无师也离开了别庄,据说是去周国了。 “那师尊临走前,可有留下什么交代?”玉生烟问别庄管家。 管家道:“主人让您回半步峰下去练功。至于沈公子,主人说了,若是此行一切顺利,便让他继续留在庄子里休养,若是沈公子在邺城惹了什么祸,给您添麻烦,就让他自行离开,不得带走半点东西reads;。” 玉生烟有点意外:“师尊真这么交代的?” 管家苦笑:“小人如何敢捏造?” 玉生烟本还在发愁不知回来要如何交代,谁知事情却是以这样轻描淡写的方式了结。 他思忖片刻,叫来沈峤,将晏无师留下的话与他说了一下。 沈峤的表现倒很平静:“不管如何,我的确给你添了麻烦,害得你没能完成宗主交代的事情,宗主这样处置,已经算得上十分宽大了。” 玉生烟对自家师父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晏无师这种处置绝对算不上什么宽大,也许是还有别的估量。 沈峤目不能视,现在世道又乱,在外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若是被人拐子拐去,日后若是被人发现,堂堂玄都山掌教竟沦为“诱口”,只怕玄都山的脸面都要丢光了,哪里还好意思在江湖上立足? 玉生烟行事虽然不若其师那样任性肆意,但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沈峤去违逆师父的意思。 “既然如此,你明日就离开罢,此去往东北方向是邺城,往西南则是南陈,如果要去建康,就要往西南走,路途也比较远。邺城你也去过了,那里虽繁华,却乱象频生,一路上也多有流民,若想过安稳日子,还是去南陈的好。” 沈峤点点头,拱手道:“多谢玉兄相告。我有一事相求,还望玉兄将我身份来历告知,也好让我有地方可去。” 玉生烟淡淡道:“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你本为玄都山玄都紫府掌教,因与突厥第一高手昆邪约战而坠下山崖,为师尊所救,不过我劝你还是别急着回去认亲的好,事发至今,我从未听过玄都山的人在外搜寻你的下落。” “玄都山……”沈峤蹙眉喃喃重复一遍,浮现茫然神色。 玉生烟哂笑:“我浣月宗虽为世人眼中的魔门,却是坦荡荡的真小人,要杀便杀,从不讳言,哪里像某些正派,嘴上说的与实际做的全然两样!不过,听不听在你,到时候丢了性命,可别说我没事先提醒你!” 沈峤沉默。 翌日一大早,他就被庄里的下人叫醒,客客气气请出山庄。 身上除了一根青竹杖,别无长物,不要说铜钱了,连半点干粮也没有。 玉生烟显然没留半分余地,真的打算任由沈峤在外头自生自灭。 旭日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带着春天的气息,并不令人难受。 他微微眯眼,抬手遮挡视线。 其实他现在渐渐可以感知一些外部光线了,虽然一团模糊,久了还会刺痛流泪,但总比睁开眼就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的好。 沈峤回身看了别庄一眼。 虽然浣月宗从头到尾没安好心,但不可否认,他们的确收留了自己,给医给药,这是不能抹去的好处。 将来如果能再见到晏无师,他还是要当面说一声多谢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章 此时距离晋人南迁已经过去两百余年,北方在经历五胡乱华之后,版图渐渐稳定下来。 齐、周二国分据东西两边,齐帝高纬荒诞不经,疏于国事,导致北齐日益衰落,流民遍地,而北周在皇帝宇文邕的主政下,正呈蒸蒸日上之势,国内更加安定富庶。 从抚宁县去周国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沿途流民不少,如果没有充分的准备就上路,那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北齐从去年开始大旱,到了冬天竟连雪也下得很少,以至于去年的旱灾延续到今年,从邺城往南一直到陈国边境,沿途处处可见流民的身影,据说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易子而食,沈峤自忖眼力不好,打架也打不过人家,约莫到了人吃人那地步,也是被人先抓去下锅的份。 抚宁县因地处北边,离邺城比较近,去岁虽然雨水也少,却没有发生大的灾情,还算比较平稳,县城挺大,正逢庙会期间,人来人往,甚为热闹。 齐周二国地处北方,早年鲜卑习俗盛行,时日一久,已逐渐汉化,连带服饰衣着也在汉人的斯文中夹杂鲜卑族的风格,上层贵族追求飘逸华丽,华袿飞髾,珠翠璁珑,这种追求影响到民间,但凡富贵人家,也多曳地长裙,也有类同胡人款式的胡帽垂裙,样式繁多,在抚宁县这个县城里,庙会期间,竟也呈现出“小京城”的景象reads;。 办庙会的姜公庙乃是后来新修的,拜的正是姜太公姜尚。原先的姜公庙在城南,据说始建于汉代,后来遭了兵灾,就彻底荒废了,只剩下个破落不堪的壳子,里头连姜公的坐像都不知去向,空荡荡一个破庙,就成了乞丐贫民的栖身之所。 近来住这里的人多了一个叫陈恭的。 他白天就在城中的米铺当短工,扛着米装车卸货,干的都是这些重活,因为工钱少,舍不得都花在租赁房子上,天黑就回到这破庙里,倒也觉得自在,就是破庙里还有另外两个乞丐,当不了长久的住处,钱得随身带着,连吃的都得看好,免得一不留神就被人拿走了。 这天傍晚回来时,他一眼就发现破庙里多了个人。 一个灰白袍子的人,坐在那里。 陈恭先是下意识皱眉,破庙本来就不大,再多一个人,就好像本该自己的地盘又被占走了一块。 然后他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个纸包,低头一口一口慢慢吃着,香气正从纸包里散发出来。 是驴肉夹饼的香气,他一下就闻出来了。亲爹在世时,陈恭还吃过几回,老父死后,后娘联合自己的亲生儿女将他赶出门,他每天扛米袋得的那几个钱,都恨不得一个掰成几个用,哪里还能尝上这个? 香气勾起了他久违的回忆,陈恭不由咽了一口口水。 第二眼,陈恭看见那人旁边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 也就是说,还有一份驴肉夹饼。 不仅是陈恭,另外那两个乞丐也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已经大声道:“喂,你在这里住,问了我们没有,这里庙小,住不了那么多人,还不快点出去!” 陈恭知道对方是故意找茬,没吱声,直接走到自己平日里栖身的那块位置坐下来,拢拢草堆,耳朵还竖着,眼角余光也没离开驴肉夹饼。 灰袍人温声道:“我也没地方去,见此处还有地方,便想进来歇一歇,这位兄长若能行个方便,我自然感激不尽。” 乞丐道:“想留下来歇脚也成,把你身上所有东西都交出来!” 陈恭有些不屑地冷笑一声:“我不要你的财物,只要你将食物作为报酬,我愿意帮你挡着那两个人!” 乞丐怒道:“陈大郎,我们又没招你,你怎么就跟我们过不去!” 陈恭年纪不大,才十六岁,身量个头也不高大,只是少年柔韧性好,忍耐力强,骨子里自有一股狠劲,否则也不会后来居上,能在这破庙里占到最大的一块“地盘”。 “怎么,许你开口,就不许我开口啊?”陈恭懒洋洋道。 说是乞丐,但在城中都是彼此勾连,互通声气的,仗着自己这边有两个人,他们未必就怕了陈恭。 那人没再搭理陈恭,而是直接起身朝灰衣人旁边那份驴肉夹饼抓过去:“别废话了,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想进这庙门,就得由你赖爷爷说了算!” 手还没碰到食物,手腕就被攥住了,乞丐大怒:“陈大,你又想管闲事,老子吃个东西都碍着你了?reads;!” 陈恭一手抄起那份驴肉夹饼:“我也想吃,你怎么不问问我!” 说罢拆开纸包当先咬了一口,得意洋洋:“我吃过的,你还要不要?” 乞丐扑过来想打陈恭,后者赶紧将纸包塞进怀里,两人扭打成一团,旁边另外那个乞丐加入,打架的场面从两人变成三个人,陈恭力气不比其他两人打,身量也不比其他两人高,但他能打赢的秘诀却在于打起架来不要命,足够狠。 在朝其中一个乞丐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之后,陈恭拍拍手,叉腰呸了一口:“老子忍你们忍得够久了,仗着自己是先来的,处处跟我过不去,原先还偷偷在我的饭菜里吐口水,别以为我没瞧见!还打吗?来啊!反正我什么都没有,大不了一条命赔上,有本事你们就放马过来!” 对方就怵他这股狠劲,闻言看了趴在地上还爬不起来的同伴一眼,立马怂了,扶着腰转身就跑。 那同伴见他跑了,自然也不敢再打下去,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爬起来,放了些“你小子给我等着”的狠话,这才一瘸一拐地跑出去了。 陈恭从怀里摸出那份没吃完的驴肉夹饼又咬了一口,心满意足道:“不错啊,你是不是在城南李记买的?肉够嚼劲,还热乎,烫得我胸口都快熟了!” 为了这口驴肉,他就觉得刚才打的那一架都是值得的,反正他早就看那两个人不顺眼了,今天正好逮着个机会,以后能独占这里,那才好。 见灰衣人没吱声,他又道:“喂,问你话呢,哑巴啦?” 对方抬起头:“你把他们打跑了,不怕他们回来寻仇吗?” 陈恭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目光黯淡,看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视线移到这人身旁的竹杖之后,他恍然了:敢情不是哑巴,而是个瞎子。 他嘁了一声,不屑道:“怕?我从来没怕过!就他们这熊样,能干什么?” 陈恭上下打量灰衣人,一身粗布衣裳,料子没什么稀奇,打扮也没什么稀奇,唯一能看的就是那张脸。 说白了,不像和他一样无家可归,倒像是个游历在外的士人。 “你姓甚名谁?看你样子不似落魄,怎会来此?这里可是连耗子都不愿意打洞的!” 灰衣人朝他的方向点点头笑道:“我叫沈峤,因生了病,身上钱也没了,只好寻到这里来,暂时住上几天,等攒些路资,再回家,方才多谢你帮我赶走那两人,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才好?” 玉生烟的话半真半假,不能全信,但假如不去玄都山,沈峤其实也无处可去,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先去玄都山看看。 玄都山位于北周与南陈边境,去玄都山有两条路,一是从这里一直往南,直到进入陈朝之后,再往东北走,等于绕了一大圈,另外一条路则是从此地直接南下,相对更近,也更方便些。 沈峤选择了后面那条路。 天下虽乱,抚宁县因没有遭灾,还算安宁富足,是乱世中难得的一块净土,就像沈峤刚才说的,他身无分文,只能先在此地稍加整顿reads;。 他的目力恢复得很慢,但不是全无进展,白日里光线充足时,也能看个模模糊糊得大概轮廓,对比之前刚刚醒来时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已经十分好了 陈恭坐下来:“随便罢,我姓陈名恭,你叫我陈大郎就行了,方才吃了你一个驴肉夹饼,就当是你今日住在这里的费用,我还帮你赶跑那两个人,加上明日的份,你明日可得还我三个驴肉夹饼才行!” 沈峤笑笑:“好。” 见他答应得爽快,陈恭反而狐疑:“你不是说你身上没钱了吗,那还哪来的钱买驴肉夹饼?” 沈峤:“没钱可以出去挣啊!” 陈恭嗤笑:“就凭你?我听说读书人可以给人家当账房写家书,可你连眼睛都看不见,怎么写?总不成和我一样去扛米袋罢?我可告诉你,三个驴肉夹饼,一个也不能少,别以为可以赖账,你出去打听打听,我陈大郎别的没有,打起架来可是鬼都怕,瞧见刚才那两个窝囊货没有?你明日要是拿不出三个饼,就到外面吃风去罢!” 沈峤脾气很好,听见这样的语气也没生气,还笑了笑答应下来。 破庙虽然很破,四面漏风,连一面完好的窗户也没有,可胜在柱子多,将几面神台立起来也可以挡挡风,还有些陈恭自己搬过来堆成的草垛柴禾,前者挡风当被子盖,后者烧了取暖,不过这些他只自己用,现在看在沈峤愿意“上供”的份上,陈恭勉强分给他一点草垛柴禾。 见沈峤居然准备充分,随身包袱里还带着一件厚实的旧衣裳当被子盖,陈恭不由冷哼一声。 那两个乞丐一直没回来,估计是找到新的栖身之处了,陈恭毫不客气地将他们原先用来当被子盖的衣裳拿过来,闻了闻有股酸臭味,只好撇撇嘴丢掉,将身体挪近火堆一些。 他原想将沈峤的衣裳也抢过来,但转念一想,等明日对方拿不出“供品”,自己再发难也不迟。 抱着这个念头,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隔天一大早,陈恭就起来了,像往常一样,他准备去米铺干活。 四下一看,沈峤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被压出印子的草堆,和一堆烧剩的柴火黑灰。 陈恭也没在意,如常去米铺上工,他是绝不相信沈峤今日真能带回三个夹饼的,因为若他真有什么余钱,也没必要住到那个鬼都不住的破庙里头了,但对方没力气又是个瞎子,又能靠什么挣钱? 可别两手空空回去,老子一定打得你连你娘都认不出来! 傍晚的时候,陈恭往破庙的方向走,一面暗暗思忖。 还没踏入大门,他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自己的脚步声似乎引来沈峤的注意,后者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你回来了。” “驴肉……”陈恭阴着脸刚说了两个字就停住了。 因为他瞧见三个装着驴肉夹饼的纸包,整整齐齐码在自己睡觉那块地方的草堆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7章 陈恭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你带回来的?” 沈峤点点头:“你不是让我带三个驴肉夹饼回来吗?” 陈恭注意到,对方身上的衣裳换成了一套青色的新袍服,原来那套灰袍则被他除下来当作被褥铺在身下,人还是那样干净整洁,指不定是在哪里沐浴清理过了。 “你从哪里挣来的钱?”陈恭狐疑。 沈峤笑道:“自然是正道,你看我这模样,难不成还能去偷去抢?” 陈恭哼了一声:“谁知道呢!” 话虽如此,他仍旧拿起一个夹饼,触手温热柔软,可见是刚出炉的,打开纸包,一口咬下去,夹饼烤得金黄,里面的肉汁随着饼皮被咬掉而流出来,焦香四溢。 陈恭馋虫大动,一口气就吃了两个,剩下一个没舍得吃,想了想,准备留着明日当早餐,吃完了正好去上工。 他扭头去看沈峤,后者还盘腿坐在那里,手里抱着那根竹杖,眼睛微微阖着,也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想事情。 “喂,你是哪里人?” 沈峤摇摇头:“我不知道,路上摔了一跤,脑袋跌破了,很多事情都忘了。” “不说就不说,还编什么借口,你当老子很好骗么!”陈恭不以为然,登时没了交谈的兴趣,直接躺下来。 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吃撑了,翻来覆去也睡不着,陈恭忍不住又打开话匣子:“喂,你白天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挣得到钱的?” 那头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摸骨算命。” 陈恭腾地坐起面向他:“你会摸骨算命?” 沈峤还是盘腿坐在那里,笑道:“其实也不叫算,一个人是贫是富,从手掌总能看出点蛛丝马迹,也算是混口饭吃的雕虫小技reads;。” 陈恭来了兴趣:“那你也给我看看,我将来到底有没有富贵命啊?” 沈峤:“你的手我看看。” 陈恭将手伸过去,沈峤在他双手上摩挲片刻:“你平日里习惯扛重物,应该是在米铺或码头打短工的罢?” “还有呢?”陈恭并不笨,知道自己手上有厚厚的茧子,对方肯定是从茧子上判断出来的。 “你性子倔强,生性刚强不服输,又有些多疑,定是小小年纪与家里人闹翻了,而且家里应该是有个后爹或后娘。” 陈恭不由瞪大了眼睛:“还有呢?” 沈峤笑道:“如今乱世,正有一番可为,以你的性子,去投军,将来未尝不能有一番作为。” 陈恭:“你怎么看出这些的?” 沈峤:“你的口音是本地口音,所以不可能是外地逃荒过来的,本地人一般都会有宅子,除非你家里头出了什么变故,结合你的性情而言,更像是我所说的那样,与家里人闹翻了。但就算是与家里人闹翻,若有亲爹亲娘在,总不至于坐视你在外头风吹雨打,所以应该是亲爹娶了个苛刻的后娘,又或者家中双亲早亡。” 这一条条娓娓道来,陈恭总算有点服气。 陈恭:“那你为何又知道我去从军会有出息?” 沈峤:“你不想受后娘的气,所以愤而离家,宁愿住在这里,昨夜又为了驴肉夹饼与乞丐打架,可见是个对别人狠,也肯对自己狠的人,这样的性子,应该能适应军中环境。” 陈恭冷哼一声:“说到底,你是瞧不起我这样的人罢,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还要劫你的东西,绕了一大圈,不过是为了嘲笑我罢了!” 沈峤笑道:“我自己都落魄至此,哪里还有资格嘲笑别人?你方才不是问我如何能摸骨算命么,我只不过以你为例给你解释一番罢了,是不是还挺准的?虽说赚不了大钱,挣顿饭钱总算还是可以的。” 陈恭:“你既然说得那样好听,好像样样都懂,怎么还如此落魄,难道是半路上被盗匪打劫了?” 沈峤:“算是罢,我自己也不记得了,脑子一时灵光,一时不灵光,许多事情都模模糊糊,多亏你肯让我留下,不然我这两日还真不知去哪里过夜,我还得多谢你才是!” 这顶高帽子戴下来,陈恭舒服许多,连带收了那三个驴肉夹饼,他也觉得理所当然,好像自己当真保护了沈峤。 “那什么,明天还是三个夹饼啊,别以为跟我说这么多话就可以蒙混过关!” “好。” 等到隔天傍晚陈恭回到破庙里时,照旧还是有三个驴肉夹饼放在他的位置上,那头沈峤手里也正拿着一个在吃,慢条斯理,不像在吃驴肉夹饼,倒像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装模作样reads;!正值叛逆年纪的陈恭心里难免又要冷哼一句,扭过头打开纸包,狠狠一口咬下去。 隔日傍晚陈恭回来时,照旧还是三个夹饼放在那里,他也没客气,直接拿上来就吃,虽说沈峤有问必答,脾气很好,但陈恭总觉得跟他格格不入,话不投机。对方的话,自己听不大懂,而他的凶狠霸道对沈峤也不起作用,一拳打在棉花上,明明逞威风的是自己,到头来憋屈的也是自己。 他直觉沈峤这人不简单,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始终保持整洁干净的衣着,像读书人一般文弱的外表,还有一种令人说不清摸不透的感觉。 明明大家都要在这破庙里栖身,偏偏自己在他面前还像低人一等似的。 陈恭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也不喜欢沈峤。 这里四面透风,晚上冷得要命,除了两个大活人之外,估计也就数耗子最多了,鞋子破了,脚趾头好像被咬了一下,陈恭哎哟一声,也不想起来与耗子置气,索性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呼呼的风声之外,外面似乎还有脚步声传来。 可这见鬼的大风天,谁会来这种破地方? 陈恭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忽然听见沈峤道:“外面有人来了。” 他睁开眼睛,就瞧见几条人影鬼鬼祟祟摸进来,手里还拿着棍棒,为首的那两人眼熟得紧,定睛一看分明是那天被他打跑的两个乞丐。 陈恭一个激灵,登时清醒大半,赶忙爬起来:“你们想作甚!” 其中一人笑道:“陈大郎啊陈大郎,你那天不是挺威风的么,还把我们赶出去,今天我们可是叫来了本城丐帮的弟兄,看你还敢不敢嚣张!” 陈恭呸了一下:“什么丐帮,一群乞丐厮混在一起,也好意思叫丐帮?!” 对方怒道:“死到临头还嘴硬,等会别求饶,兄弟们,就是这厮占了我们的地盘,哦,边上还有个新来的,他身上有钱财,等会儿一并拿下,搜出来的东西正好给兄弟们喝顿酒!” 陈恭看着就是个穷困潦倒的,身上就算有钱顶多也就能买几个包子,另外一个就不同了,衣裳干净整洁,光是那身衣服扒下来,估计都能卖个几十文罢? 五六条人影齐齐朝陈恭扑过去,后者空有一股蛮劲狠劲,毕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又谈不上粗壮,对方人多势众,他没几下就被撂倒,身上脸上都狠狠挨了几下,对方虽然没想要他的命,可也是往狠里打的,陈恭嘴角都破了,只能尽力护住身上的要害部位,不让他们踹到。 乞丐们在陈恭身上一顿乱搜,最后只搜出三十文钱,其中一人呸了一声:“真是晦气,摊上个穷鬼,赖大,你不是还说他身上起码有五十文吗!” 赖大赔笑:“可能是被他花光了罢,这不,那边还有个呢?”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沈峤,见他始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好似完全被吓傻了,抱着个竹杖不动弹。 一人狐疑:“我怎么瞧着他眼睛有点不对劲,别是个瞎子罢?” 赖大仗着人多,对沈峤喝道:“喂,将你身上的钱财交出来,爷爷们饶你免打,听见没有reads;!” 沈峤摇摇头:“我身上的钱都是自己辛苦挣来的,不能给你们。” 赖大冷笑:“哟呵,还挺有骨气!那行啊,你捂着罢,前两日连个驴肉夹饼都不肯给,今日爷爷们要你破财见血!” 几人一并扑上去,像对陈恭那样对沈峤。 他们压根就没将这个弱质文士放在眼里。 赖大动作最快,一拳已经打向沈峤的面门,另一只手则要去揪对方的衣襟。 按照姿势来看,应该是拳头先到达,然后对方往后仰倒,他正好扑上去坐骑在对方身上。 手腕忽地一痛! 赖大禁不住哎哟一声,还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腰上又着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自主跟着往旁边一歪,将旁边的同伴也撞倒了,两个人登时撞作一团。 破庙里没有烛火,风大的夜晚,月亮若隐若现,时而被云层遮掩。 所有人都没看清赖大究竟是怎么摔倒的,所以他们也没有停下动作,依旧朝沈峤扑过去。 然而接二连三,啪啪数声,又有几个人摔倒在地。 “你使的是什么妖术!”赖大不死心,嘴里喝道,一边爬起来继续扑向对方。 沈峤的眼睛恢复得很慢,夜里光线昏暗时,只能看见模模糊糊一团影子,一不留神就被赖大推倒在地,一拳打在胸口处,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赖大一击得手,便要去夺他手中的竹杖,不料腰眼一麻,对方竹杖戳了过来,明明看似寻常,他伸手过去却抓不住,反倒是鼻梁上被狠狠一戳,他痛得哇哇大叫,顾不上其它,捂着鼻子便倒在一边,随即有鼻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这样的发展谁也没能料到,陈恭更是完全愣住了,只见沈峤一个人用竹杖东敲西打,看似全无章法的打法,那几个乞丐却完全近不了他的身,反倒很快被打得七零八散,哀嚎遍地。 沈峤:“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你们还不走,是想等着我戳破你们的眼珠子,变成和我一样的瞎子吗?”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夹杂在风声,跟鬼魂似的,尤其令人发憷。 赖大等人如何还敢多留,赶忙爬起来就跑,这回连狠话也不敢放了,屁滚尿流,瞬间不见人影。 “你就应该戳瞎他们的眼珠子!”陈恭恨恨道,“对这种人还客气什么!” 沈峤拄着竹杖没说话,隐约可见肩膀起伏,好似微微喘气。 陈恭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连那几个乞丐都能打跑,那对自己更是不在话下了,可自己先前还对他吆三喝四,亏得对方没跟自己计较,不然…… 他有点后怕,语气也变得客气起来:“喂,那个,沈峤?沈郎君?沈前辈?” 话音方落,对方忽然顺着背后的柱子滑落,软倒在地。 陈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8章 沈峤醒过来的时候,头顶是陈旧的横梁,经年腐朽,好像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危险。 边上有人在摇他的肩膀。 他一时还没有弄清自己身处何地,下意识就喃喃说了句:“师弟,别闹。” “谁是你师弟?”陈恭没好气,“你可睡了整整两天两夜了!我把身上的钱都垫上了还不够,先拿了你的,可也只能顶三天房钱,明日交不出钱,咱们就要被赶回去住破庙了!” 沈峤哦了一声,盯着房顶横梁发了半天呆,双目无神,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陈恭见了他这模样就来气,好像万事都与他不相干似的,忍不住又推了他的肩膀一把:“你倒是说话啊,别看了,现在是在客栈里!我怕咱们被寻仇,把你从破庙里给挪出来了,还给你请了大夫,大夫说你气什么什么淤,体内有什么寒气,反正就是很棘手,开了许多药,钱都花光了!” 沈峤回过神:“让他别开药了,吃了也没用,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一时半会急不来的。” 陈恭:“你现在说还有什么用,药都抓回来了,难不成还能退回去啊?reads;!” 沈峤:“噢,那就算了。” 陈恭半蹲下来与他平视:“喂,你既然身手这么好,要不有咱们去街头卖艺,或者干脆去加入*帮,本县就有*帮的分堂,以你的功夫,肯定能谋到一个不错的位置,到时候再带上我……” 沈峤:“*帮是什么?” 迎向他茫然无辜的眼神,陈恭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是一个水陆两吃的帮派,陆面上主要的生意是运镖,听说也帮人打探消息什么的,反正……总之,是个很了不起的大帮派就对了!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过才知道,怎么样,咱们去投奔*帮罢!若能谋个好差事,你就不用日日去算命了,我也不用抗米袋了!” 说到最后,语调已然兴奋起来。 沈峤摇摇头:“我和你说过,我想不起许多事情,那招式不过是昨夜灵光一闪,再说我眼睛也不好,去了能谋得什么差事,不如安安生生在这里继续挣钱罢。” 这话登时犹如一盆冷水浇在陈恭头上,把他的笑容都浇没了。 即使看不大见,沈峤也能感觉到少年的沮丧:“你小小年纪,别总想着一蹴而就,我们又不是江湖人,贸然去投江湖帮派,什么规矩也不懂,你不觉得格格不入么?” 陈恭老大不高兴:“我不知道什么叫格格不入,我只知道单凭我每天去扛米袋挣的钱,还不够咱们支付房租的,抓药要钱,吃饭又要钱,你倒是清高得很,可钱难道从天上掉下来么?我又不偷不抢,你别说得我成天没事干就总想琢磨着钱财砸自己头上似的……喂喂,你怎么了,别吓我啊,我不就是说你两句吗!” 沈峤抱着脑袋,等那一阵疼痛过去,方才慢慢道:“我不去*帮,我要去玄都山。” 陈恭奇道:“玄都山?那是什么地方?” 他自小在抚宁县长大,又没读过书,见识有限,听说过*帮,那是因为*帮在本县也有分堂,至于其它,那就稍有耳闻了。 天下江湖于他而言,太过遥远了。 沈峤摇摇头没说话,又开始发起呆。 陈恭恶声恶气道:“喂,你倒是说话啊!我拿我自己的钱给你看病抓药,你别是不想还了罢?” 沈峤:“明后几日我依旧去摆摊算命,不多时便可还你。” 陈恭见他丝毫没有去投奔*帮的兴趣,不免觉得丧气,如果沈峤不去,单凭自己扛米袋的那点力气,谁能看得上? “玄都山是什么地方?” 沈峤:“一座山。” 陈恭:“……” 他快要被气死了:“废话,我当然知道是一座山!我是问你要去那里作甚!” 沈峤:“我也不知道,有人说我是从那里出来的,我想回去看看。” 陈恭:“那座山在哪里?” 沈峤:“靠近齐、周、陈三国边境reads;。” 陈恭吃了一惊:“那么远?那你是怎么从那里跑到这里来的?” 沈峤无奈:“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忘记了许多事情,现在也没能全想起来,若我知道,何必还说回去查证的话呢?” 陈恭想了想:“要不这样,我与你一起过去,我也不用你还钱了,你只要教我一招半式,让我也能像你一样,把六七个人都打趴在地上,等到了陈朝,我去投奔*帮,你就去你的玄都山,怎么样?” 沈峤:“抚宁县是你的家乡,此地安宁少兵祸,与外面截然不同,离开了这里,我要一路往西,越靠近齐周边境,就越乱,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又何必去走这趟险路?” 陈恭木着脸:“我亲爹亲娘都死了,屋子也被后娘生的弟妹们占了,与其留在抚宁县扛米袋,倒不如索性去外头走出一条生路来,你不是说我适合投军么,那也要去了战火频起,急需兵员的地方才能投罢,我不愿一辈子都这么窝囊着过,连几个乞丐都能欺负我,瞧不起我!” 沈峤静默片刻:“那好罢……” 这话才刚开了个头,陈恭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他床前:“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沈峤抽了抽嘴角,哭笑不得,“你起来罢,我不收徒弟,也收不了徒弟。现在那些招式,我未必能记全,顶多只能将记得的教与你一些,管不管用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你不用拜师。” 听得这话,陈恭利落起身,爽快道:“好罢,不过你年纪比我大,往后我就叫你兄长了,要是有人再欺负我,你可得帮我出头啊!” 沈峤笑了笑,没说话,又开始发呆了。 陈恭无语地瞅了对方片刻,见他没有回神的意思,只好转身先离开。 …… 沈峤从崖上跌落下来,受了重伤,浑身骨头尽碎,当时十分凶险,但这些伤势早在别庄那三个月里就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 真正伤及根本的是五脏六腑,和他一身武功,俱在那一次变故里几乎荡然无存,如今只剩下残缺不全的记忆和半残废的身躯,要恢复谈何容易。 放在别人身上,这几乎就是五雷轰顶的打击,然而沈峤和陈恭在一起,生气的多半却是陈恭。 两人没再回破庙里,而是跟客栈掌柜谈了个便宜的价格,直接租上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沈峤继续去姜公庙前摸骨算命,陈恭则继续去扛米袋打短工,晚上回来则跟着沈峤学功夫,他根骨资质不错,一个月下来倒也打得有模有样,只是没有内息之助,说到底就是个空架子,对付一般的地痞流氓还行,要是碰上真正的练家子,照样白搭。 一个月到了,沈峤与陈恭二人就离开抚宁县,启程往西走。 自打离开别庄之后,沈峤就再也没见过玉生烟等人,虽说抚宁县离先前住的别庄很近,但他每日去姜公庙摆摊算命,所见所闻,俱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百姓,再鲜活不过的市井生活。 江湖仿佛离他无比遥远,遥远得沈峤有时候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去玄都山,就在抚宁县过上一辈子,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胸口偶尔仍旧会隐隐发闷,接续不久的断骨在阴雨天也会像针刺般疼痛,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前尘往事,四肢百骸时不时流窜的真气,这些都在提醒着他:现在的沈峤,依旧不是完整的沈峤reads;。 抚宁县往西是怀州,那里是个大州,又因临近周朝,防守严密,此地刺史通常为皇帝亲自指派,又有检校御史时常过来巡视,三不五时就戒严。 天下虽然分裂已久,各国却不禁边贸互市,唯独怀州刺史申不易行事怪诞,自他上任之后,就下令将两国边境互市关闭,被抓到参与互市的商贾一律严惩不贷,又上报皇帝,说互市容易混入周朝细作,泄露本国边境布防等,建议齐国其它地方也关闭互市,齐帝高纬虽然没有采纳申不易的建议,却对他的忠心大加赞赏,下旨表彰。 申不易在政事上用力过度,对齐国的达官贵人同样极尽巴结,所以时常有皇帝近臣为他说好话,他才能从一个小小的县尉升到如今的一州使君,平步青云。 考虑到进城之后开销大,沈峤和陈恭便打算在城外寺庙借宿歇脚,隔日再直接进城补给,下午就又可以出城上路了。 寺名出云寺,说是寺庙,其实比他们之前在抚宁县栖身的破庙也没好多少,寺内仅有三个僧人,一名住持老和尚,和两名被老和尚收养的小僧人。 寺庙简陋,厢房仅有两间,一间让老住持住,一间给两个小和尚住,除此之外都是通铺。 陈恭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在抚宁县那破庙里,别说通铺,连床被子都没有,现在这样的条件对他而言已经算很好了,沈峤随遇而安,很好说话,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进了厢房,才发现比他们来得更早的还有一拨人,一共四个,俱是年轻男子,厢房里还有两口大箱子。 陈恭对生人抱着一种敌意和警惕,轻易不会开口跟人家套近乎,沈峤眼睛不好,想打招呼都看不清人家长什么样,对方四人同样没有拉近关系的意图,不着痕迹打量了陈恭和沈峤二人,见他们脚步虚浮,衣裳简陋便不再注意。 不多时,两个小和尚抱着铺盖过来了。 本就不大的通铺再加上两个人就显得更拥挤了。 陈恭满心不愿意,忍不住嘀咕了声:“六个人够多了,怎么又来两个!” 小和尚听见了,小声对他说:“施主,那边几位施主中有位年轻娘子,不方便和我们住一间,所以小僧等人将厢房让出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既然是女眷,肯定要单独住的,陈恭心里不爽,也不好再说什么,等到看见那四个人随身都带着刀剑,就更不敢张口了,只是他余光一瞥,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兴奋不已,借着去吃饭的机会,他拉着沈峤小声道:“你看见没有,那几个人是*帮的!我看见他们衣裳上和箱子上的*帮标记了,和抚宁县那个一模一样!” 沈峤笑了一下:“我眼睛又不好,如何能看见?” 陈恭也不减半丝兴奋:“你说我要是找个机会和他们搭话,他们一个高兴,会不会答应让我进*帮?” 沈峤知道陈恭一心向往*帮,就算走了这么多路,也没改变过初衷。 他慢慢道:“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开这个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9章 陈恭:“为什么?” 沈峤:“我看见你方才有意和他们套近乎,但他们没有搭理你,我们在场的时候,他们也一言不发,可见要么戒心很重,要么不愿意跟我们说话,无论哪一种,只怕你的愿望都会落空reads;。” 陈恭很不高兴,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哼,我知道他们这些人,都瞧不起我这种底层出来的,总有一天我也要踩在所有人头上,让他们来跪拜我!” 沈峤知道他的心结来源于从小到大的经历,绝不可能因为自己只言片语就扭转过来,所以也没有多劝。 出云寺这样简陋,斋菜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一碗白粥,几碟小菜,小菜是寺庙里自己腌的,味道还不错。 沈峤吃得很慢,陈恭却很快,他没能跟*帮的人拉近关系,心情不好,草草扒拉完几口,就回厢房里去了。 他走了之后没多久,与沈峤他们同住的其中两个人也进来吃饭了。 沈峤的眼睛现在就算能见光,也没法将事物看个分明,看久了眼睛还会发疼,所以大多数时候他索性是闭着眼睛的,非迫不得已不会动用。 此时他隐约瞧见四个身影朝这里走过来,在另一张长桌上坐下,其中两人身着衣裙,似乎是女子。 沈峤心里有数,知晓*帮此行定是押送了比较重要的东西,所以四个人不一起过来吃饭,还得留两个人在厢房里看守,而另外两名女子则是借了小和尚厢房的女客。 他也没有多事,摸索着喝完粥,就去拿边上的竹杖。 啪的一声,竹杖歪向一边,落在地上。 沈峤微微蹙眉,他的手还没碰到竹杖,后者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倒地。 “是我不小心碰着了,先生勿怪。”女子柔声道,弯腰捡起竹杖,递给沈峤。 “无妨。”沈峤接过竹杖,朝对方的方向点点头,便要起身往外走。 对方又道:“相逢即是有缘,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沈峤:“我姓沈。” 女子:“沈先生可是要入城?” 沈峤:“正是。” 女子:“城中多客栈驿馆,先生何故不等入城之后再找地方借宿,却要选在这破旧的小庙里?” 这明显是在试探沈峤的底细,若换了别的人,肯定会反问“你们不也住在这里,凭什么管别人”,但沈峤脾气好,还是回答了:“我们身上的钱不够,进城住宿花费更多,所以等明日一早进城,便不用在城中留宿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身上自有股令人心生亲近的好感,即使粗布衣裳,也很难让人忽略,更难将他跟陈恭看作是同一种人。 所以这两个风格气质上完全格格不入的人凑在一起,同路同伴,才会让人不免心生疑窦,出言试探。 偏偏他们又是毫无武功的寻常人。 他的回答合情合理,云拂衣也挑不出破绽,便温声道:“是我冒昧了,还请勿怪。我姓云,叫云拂衣。” 沈峤颔首:“云娘子慢用,沈某先行告退reads;。” 云拂衣:“先生慢走。” 沈峤拿着竹杖慢慢向门口摸索着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云拂衣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坐于边上的胡语道:“副帮主,这二人出现在这里,只怕不是巧合,那小子倒也罢了,这个姓沈的,看着是个瞎子,可瞎子怎么会到处乱走,说不定是冲着我们的镖物来的。” 他的孪生哥哥胡言白了他一眼:“你能看出来,副帮主就看不出来?” 云拂衣道:“我方才试过他了,他身无内力,也没听过我的名字,应该不似作伪,总之今夜小心些罢,我本以为城中人多口杂,不进城反倒安全,如今看来,这个办法也未必管用。” 胡语:“这镖物里头到底装了什么稀世珍宝,自打咱们上路以来,已经先后有两批人来劫了,实力一批比一批强,从这里到建康,还得南下走老长一段路,怕就怕镖物中途有闪失,到时候丢了东西事小,砸了*帮的招牌事大。” 他们这一行人,人数虽然不多,却可称得上*帮的精英,试想连云拂衣这个副帮主都亲自出动了,实力无论如何也弱不到哪里去。 但即使如此,众人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云拂衣摇首:“帮主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一定得送抵建康,帮主先前传信,他会赶去洛州与我们会合,到时候再一起南下。” 听见帮主就在前方不远,胡言胡语都精神大振,又讨论起那两口箱子里究竟装了什么,值得帮里如此郑重其事。 *帮广布大江南北,这么多年来所接买卖不知凡几,他们押运的东西,也曾有过皇宫里的宝贝,可也从来没见上面如此重视。 由副帮主亲自护送,帮主亲自来接,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胡言胡语师承龙门派,也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但他们毕竟还年轻,接连两拨劫镖的人,非但没有打消他们的斗志,反倒使他们更加跃跃欲试。 与他们不同,云拂衣却暗藏隐忧:“无论如何,在见到帮主之前,我们还是提高警惕才是。” …… 是夜。 郊外比城里更加安静,静得有些瘆人了。 小寺庙的夜里没什么娱乐,众人早早便睡下了。 与沈峤他们同睡一张通铺的,除了胡言胡语两兄弟之外,还有两位*帮堂主,武功都在胡言胡语之上,这样一个阵容放到江湖上去也是很可观的,陈恭虽然不晓江湖事,可他也知道这几个人都很厉害。 为了加入*帮,他使出浑身解数,千方百计想和这几个人套近乎,奈何热脸贴了冷屁股,人家就是爱答不理,对沈峤都比对陈恭要亲切几分。 几次下来,陈恭也泄了气,躺在床铺上,一时忿忿不平,一时又觉得自己还不够诚心,等明日去跟人家说自己只求进*帮当个扫洒打杂的,说不定对方就能同意了reads;。 脑子里胡思乱想,人自然也睡不着,翻了几回身,陈恭便忽然察觉旁边几个*帮众有了动静。 他们动作很轻又很快,披衣穿鞋,眨眼功夫就不见了人影,陈恭心里奇怪,也想起身去看看,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给按住。 陈恭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按住他的是沈峤。 “别出去,就待在这里。”沈峤轻声道。 陈恭:“我就开个门缝看看,不碍事的。” 这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叱喝声与打斗声。 陈恭登时又紧张又兴奋,顿觉离自己心目中的江湖又近了一步。 谁知手刚将门打开,他便觉指尖一麻,整扇门轰然大开,气流如飓风自外面席卷而来! 陈恭来不及躲开,痛呼一声,人往后跌开,后腰撞在床沿,登时变成惨叫! 但这还不是结束,下一刻,他的喉咙被人牢牢锁住! 对方在他臂上轻轻一提,陈恭就不由自主跟着“飞”了起来,视野一变,从屋内换成屋外。 陈恭惊恐地睁大眼睛,但他根本喊不出声,等到好不容易站定,便听见有人笑道:“三郎你傻不傻,这小子一看就不会武功,根本不是*帮的人,你抓了有甚用?” “什么,他不是*帮的?!他娘的,难怪我怎么觉得上手这么容易,原来抓了个废物!” 对方破口大骂,手上一用力,陈恭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完了,我要被杀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万分后悔刚才没有听沈峤的话,安安生生躲在屋里,却非要来看热闹。 江湖尚且离他很远,生死却离他很近。 短短一瞬,陈恭的脖子就传来剧痛,那是喉咙即将被捏碎的征兆。 然而片刻之后,想要杀他的那个人咦了一声,竟然撤手移开身形,陈恭压力顿解,浑身发软跪在地上咳嗽不已。 慕容迅想要杀死陈恭的时候,早就知道屋内还有另一个人,但他压根就没把这两个小人物当回事,却没想到自己下手之时,那人居然还敢出手偷袭。 竹杖轻飘飘不带一丝内力,慕容迅本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拿住,谁知手刚碰到竹杖边沿时,后者却诡异地滑开一下,敲向他后背的要穴。 慕容迅不得不松开陈恭,往旁边避了一下。 “你是谁!”他眯眼打量对方。 “我们并非*帮众,也不是江湖人,只是正好在此地借宿一宿,与此地恩怨无关,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等一马。”沈峤道。 夜里光线不足,他看不见慕容迅,只能判断他大概的方向,朝那里拱手。 慕容迅却一眼就瞧出来了:“你是个瞎子reads;!” …… 小小一个出云寺,一夜之间风起云涌。 纵是云拂衣早有预料,但今晚的情况依旧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衣袖卷起,她拍出一掌,人却往后飘去,姿势优美,仙气十足,旁人看来像是翩翩起舞,绝想不到这一掌蕴含的力量有多大。 对方双袖一扬一卷,轻而易举便化解了云拂衣的攻击,云拂衣却看得分明,从那双袖之中滑出两片薄如柳叶的蝉翼刀,刀光一闪而过,旋即又消失无踪,可她凌厉的掌风同样也消弭无形。 这个对手很可怕。云拂衣意识到。 “云拂花雨不留衣,不愧是*帮的二把手,外人都说云拂衣是女子,恐为傀儡,说这话的人怕是没机会领教过云副帮主的能耐!” 无声气流伴随着这句话一并卷向云拂衣,后者脸色微变,不复与慕容沁打斗时的从容,双手掌印翻飞,形若莲花,真气瞬间筑墙而起,平平推出。 两股气流相撞,云拂衣这才发现对方真气竟能变幻莫测,状若针尖,无孔不入,窥准空隙见缝插针,她的手掌一触及,便感觉阵阵寒气从皮肤渗入血肉,直入骨髓。 想要撤手已然不及,对方分明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春江潮水一般,层层叠进,云拂衣吃了暗亏,哪里还肯硬抗,宁可舍弃身前空门也要后退。 待得落地时,她胸口已经有些闷痛,喉头一股腥甜,没有吐出,反而咽下,若无其事:“阁下何人?” 对方见云拂衣面色如常,不由咦了一声,流露出些许诧异和赞赏:“放眼齐国之内,已经很少有人能接下我这一掌,你倒是有些能耐。” “阁下何人?”云拂衣又问了一遍。 对方傲然负手,哂笑道:“你们现在在齐国之内,要将齐国之物运出国境,难道朝廷不能过问?今日之事,若*帮肯将东西留下,我便不再与你们为难,保你们平安离开齐国!” 听他提及齐国朝廷,云拂衣心头一突,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是齐朝的人?你是慕容沁?!” 燕朝覆灭之后,慕容一族辗转流离数个朝代,如今的慕容家主慕容沁,虽也自诩慕容皇族后裔,却已俨然齐朝爪牙,为齐帝高纬效力,只因有齐国第一高手的名声在外,旁人为了讨好他,当面对他诸多恭敬奉承。 换作平日,就算慕容沁来了,云拂衣也不惧与他一战,但眼下对方明显是冲着自己押送的物品而来,势在必得,那就意味着…… “刘青涯和上官星辰呢!”她脸色微变,问的是同行的另外两个堂主。 胡言闻言也是一惊:“刘堂主和上官堂主都在厢房里护卫镖物,应该不至于……” 云拂衣沉声道:“没想到慕容家主堂堂齐国第一高手,竟连偷袭也要带着手下,传出去未免让人笑话!” 慕容沁嗤笑:“云副帮主都亲自出马了,我又怎敢妄自尊大?更何况今夜此地还不止我们……何方鼠辈隐匿暗处,还不现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0章 这话一出,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 云拂衣皱眉,想起至今没有出现的寺庙主持和那两个小和尚,也不知他们是被吓晕了,还是另有变故。 倒是那头被派去搜查的慕容迅和拓跋良哲,抓着沈峤和陈恭,以及*帮那两个堂主回来了。 “家主,那箱子里都是些杂物,没有我们要的东西!”拓跋良哲道,一边将陈恭狠狠掼在地上。 来的路上陈恭一直痛叫□□,对方嫌他吵,便将他哑穴也点了,此时陈恭连叫都叫不出来,满面痛苦扭曲。 沈峤的待遇稍好一些,兴许是他之前露的那一手让慕容迅有些忌惮,对方还牢牢制住他的肩膀。 刘青涯和上官星辰,这两个平日也算威风八面的*帮堂主,此刻直接被点了周身大穴,形状狼狈,满面颓败,却硬是咬牙不肯吭声。 慕容沁看了他们一眼:“云副帮主若还在乎你手下这几个人的小命,就将东西交出来。” 云拂衣叹了口气:“慕容家主无非是想要我们此行的镖物罢了,那两口箱子就在刘堂主他们住的厢房内,你带人去拿走罢,技不如人,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慕容沁冷笑:“你那两口箱子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还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真正的镖物,只怕是被你随身带着,片刻不离罢?” 此话一出,连*帮等人,都惊讶地看向云拂衣。 云拂衣沉下脸色:“慕容家主是从哪里听来了些小道消息便信以为真?这两口箱子乃是别人托付,请我们送回南陈的,镖物主人也明明白白,说起来还是慕容家主你的同僚,已故太子少师薛容。他病故之后,薛家家眷托*帮将其遗物送回薛少师的老家原籍,我们帮主与薛少师旧年有几分交情,所以命我亲自护送,仅此而已!” 慕容沁:“那两口箱子里,装的都是薛容旧年所用之物,其中多为书籍,两箱书籍,就地处理了就是,为何还要千里迢迢从齐国运到南方?” 云拂衣:“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慕容沁:“你们自上路以来,屡屡遭遇暗算劫持,难道那些人都是冲着薛容的两箱旧书而来?” 云拂衣:“兴许有人以为薛少师在世时敛财无数,也以为那两口箱子里装的都是金银财宝罢,殊不知薛少师两袖清风,连余财都没留下多少。” 慕容沁冷冷道:“薛容的遗物中,有一册《沧海拾遗》,还请云副帮主交出来。” 云拂衣:“书都在那两口箱子里,里面有便是有,无便是无,箱子都已经任凭处置了,你还要我交什么?” 慕容沁望向慕容迅二人,慕容迅道:“侄儿都找过了,并没有一册叫《沧海拾遗》的。” 半空传来咯咯一笑:“慕容家主真是好耐性,圈子这样兜下去,只怕云副帮主定要装傻到底了,你还不如直接说,那册《沧海拾遗》只是封皮,内里藏的则是《朱阳策》的妄意卷,让她把《朱阳策》残卷直接交出来呢reads;!” 难道四周还藏了别人?! 胡言胡语两兄弟面露惊疑,赶紧举头四望,却只能看见枝桠森森,庙宇无言,哪里有半个人影?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瞧见廊柱后面多了个身影。 这些人的对话,刚刚陈恭忍着疼痛留心听了半天,发现自己一句都没听懂,原本想要加入*帮的雄心壮志早已荡然无存,他被整治了一顿,痛得浑身冒汗,此时疼痛稍解,才有余力抬起头去看那个人影,不看还好,这一看就吓了一跳。 月色之下,光着脑门,身着僧衣,分明是出云寺里的其中一个小和尚! 因为寺里有女客,所以两个小和尚将厢房让出来给云拂衣住,他们则搬来与陈恭等人睡通铺,刚刚陈恭起来看热闹的时候,周围黑灯瞎火,他只知道*帮的人出去了,倒也没仔细看两个小和尚还在不在。 可现在听来,那小和尚的声音分明与之前大相迥异,竟是个娇滴滴的女声! 陈恭只觉得脑袋跟进了米糊似的,混乱一片,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其他人的关注点,却不在于小和尚是被人偷梁换柱了,还是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小和尚。 所有人的脸色,都在她说出“朱阳策”这三个字时为之大变! 云拂衣:“阁下又是何人,躲躲闪闪,莫不是见不得光?” “小和尚”娇滴滴道:“人家本来就是想偷偷摸摸混进来,再偷偷摸摸将东西带走,奈何云副帮主不给我这个机会,慕容家主又中途插手,害得我不能不现身。” 云拂衣弄不清对方来历,正蹙眉打量,对方又笑道:“云副帮主自以为低调谨慎,悄无声息,殊不知自打你们离开京城起,便已被无数人盯上。先前两拨不过小鱼小虾,不提也罢,今夜才是群英荟萃,只怕除了我们合欢宗和慕容家主,还另有高人没露面罢?星月正好,难得齐聚一堂,何不将其他人也都叫出来,大家好好叙叙交情,也好说说这《朱阳策》残卷,到底要怎么个分配法,是强者得之呢,还是撕成几瓣,大伙各拿一瓣?” 她语带调侃,甚是诙谐,在场却没有人发笑。 云拂衣心下一沉。 一个慕容沁,她勉强还能应付得来,再加上个行事诡谲的合欢宗,局面就变得十分棘手了,更何况听对方言下之意,似乎还有人藏匿在暗处没现身。 慕容沁沉声道:“云副帮主,你自己也瞧见了,今夜出云寺强手如云,单凭你一个,是对付不了的,若你肯将《朱阳策》交出来,我自然会以朝廷的名义放你一马,并保你们安全离境。” “慕容家主虽然是朝廷的人,但以我们合欢宗在齐国的势力,只怕更有资格说这一番话。”面貌憨厚平凡的小和尚从廊柱后走过来,一边笑吟吟道。 也没见她如何动作,边上慕容迅便啊了一声,忙忙松开沈峤,往后急退好几步。 慕容沁身形微动,瞬间便挡在慕容迅面前,袍袖中两道微光飞掠而出,人随之向小和尚扑过去reads;。 月色下,陈恭呆呆看着那两人袍袖翻飞,光影交叠,将生死交锋演绎得宛如桃花绽放,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因为*帮不肯收自己而忿忿不平的想法是多么可笑,而自己对所谓江湖的理解又是多么无知幼稚。 他忍不住去看沈峤。 后者手里依旧握着那根竹杖,很安静地站着,半身隐匿于阴影之中,几乎让人注意不到他。 沈峤这个人,似乎再简单不过,又似乎藏着重重谜团,令人捉摸不透,也无从琢磨。 那头慕容沁与小和尚交上手,云拂衣看了在场众人一眼,心念微动,脚下步子也跟着动。 她的步法不可谓不快,一步便如常人十步,步步生花,拂衣无痕。 然而她刚刚不过踏出这一步,后面已有重如泰山的压力尾随而至,当头压下。 交手正酣的慕容沁与小和尚竟不约而同朝向云拂衣下手! 小和尚娇笑一声,不忘挤兑:“云副帮主也太不厚道了,你的属下可还在这里呢,你就想一走了之,这是一帮之主该有的风范吗,传出去以后谁还敢跟你呀?” 云拂衣便是知道东西在自己身上,刘青涯等人无关紧要,慕容沁他们根本不屑搭理,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才下了独自先走的决定,此时小和尚存心挑拨,她也一言不发,慕容沁一人已让她分不出空暇,再加一个合欢宗妖女,简直压力加倍。 以这三个人为圆心,三股真气混杂碰撞,旁人唯恐遭遇池鱼之殃,不得不退避三舍,刘青涯和上官星辰就没这么幸运了,这两个人没法动弹,也不知倒霉被哪股真气撞上,当即便吐出一大口血,胡言胡语大惊失色,上前想要将人拖出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靠近那三人的战圈。 小和尚与慕容沁看似联手,实则彼此又互相忌惮,防着对方暗算自己,出手有所保留,云拂衣原本以一敌二势成败局,但因对方两人各怀鬼胎,她从中寻得一丝微妙的平衡,苦苦支撑。 但这种危险的平衡局面很快就被打破,慕容沁不知为何,忽然转了主意,蝉翼刀光掠过云拂衣的面门,却改由朝小和尚射去,厉厉寒风,凝冰结霜,小和尚正拦着云拂衣的去路,见状不得不闪身避开,薄刃却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论实力,慕容沁还要比那“小和尚”高上一筹,只不过双方刚才有共同目标,这种差距就没显露出来,此时情势转换,吃力的人就变成小和尚,身后便是廊柱,头上却是屋檐,她退无可退,眼角余光瞥见旁边地上的陈恭,想也不想就朝人抓去,打算拿来当挡箭牌。 这一幕不过眨眼功夫,在武功低微甚至不谙武功的人看来,这些人的动作如同光影开谢,压根看不清明细。 陈恭甚至还没察觉小和尚朝自己伸手,兀自扭头看着那边云拂衣和慕容沁那边。 沈峤发现了。 他现在身无半分内力,所谓武功也只记得一丁半点,经常忘记这个忘记那个,身体不好,时不时咳个血,还是个睁眼瞎,但他无法说服自己袖手旁观。 所以他选择了出手搭救。 陈恭被狠狠推倒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reads;。 小和尚看见自己原本想要抓的人换成了一根竹杖,不由咦了一声。 瞬息万变,刀光已至,小和尚只能松开竹杖,白嫩手掌拈指成花,硬生生接下那把薄刃。 薄刃穿透真气破壁而入,从小和尚的手掌插了进去,若非她用尽全力死死握住,刀光去势定不止于此。 小和尚的手掌登时血肉模糊。 若非那根竹杖中途坏了好事,她现在早就抓到替死鬼了,何至于自己受伤,她脸上浮现狠戾杀意,也顾不上云拂衣和慕容沁那边了,当即屈指成爪,朝沈峤当头抓来! 慕容沁之所以舍了云拂衣而去算计小和尚,是因为他知道云拂衣今晚根本难以脱身,无论谁将她留下来都不重要。 果不其然,幽暗中一声玉磬,悠远明澈,在旁人听来,耳目为之一清,然而入了云拂衣的耳,却如千针刺肉,万剑穿心,浑身难受异常,待要运转的真气内力也生生凝滞。 这又是谁?! 云拂衣心头惊骇,再顾不得许多,拼尽全力也要遁走,却发现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挡住,寸步挪动不得。 她自忖功力纵然不入天下十大,可也不至于如此不堪,此时此刻方知错得离谱,这人甚至还没露面,就已将她压制得死死的。 难道今夜自己身上的东西注定保不住?想及此,云拂衣不由升起一丝绝望。 另外一头,小和尚朝沈峤抓去,五指迅若闪电,无半分迟疑停留。 论单打独斗,她也许还不如云拂衣或慕容沁,但对付一个沈峤,自然绰绰有余,手到擒来。 沈峤方才能拦下小和尚抓陈恭,那一招固然精妙,却也是借了出其不意的时机。 当小和尚正经出手时,他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气劲悬江倒海,伴着滔天杀气席卷而来,两人之间尚且离了五六步,沈峤便已觉得喘不过气,胸骨阵阵发痛,眼前全然黑暗,连立足之地也感觉不到,全身发软,唯有胸口那一块如遭火炙,闷得要吐一大口血出来才畅快。 小和尚也压根没将沈峤放在眼里,对她而言,这个人多管闲事,竟然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实在该死。 这样一个人长得再好看也无用。 沈峤在她眼里已是死物。 然而当她的指尖堪堪碰上对方的脖颈时,却又生了变故。 这变故不是来自沈峤。 忽然有一只手,从黑暗中凭空生出,捏向小和尚的手腕。 速度不快,平平无奇,没有任何花样。 这只手修长白皙,光滑无痕,看得出是一只男人的手,而且必然是长年养尊处优,身居高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1章 小和尚非但没有欣赏的心思,反而万分惊骇。 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这只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自己竟也只能任由对方捏住腕骨,毫无还手之力! “啊!!!”腕骨传来一阵剧痛,她禁不住痛叫起来。 任何一个男人听见这个声音,就算不起怜香惜玉之心,起码动作也会稍稍一顿,可惜她顶了一张憨厚老实的小和尚脸,效果不太理想,又碰上个心如铁石的,腕骨生生被捏碎的同时,人也跟着飞了起来,却不是她自己主动跑的,而是被甩出去的。 娇小的身躯直接撞上廊柱,似乎连柱子都连带震了一下,小和尚狼狈滚落下来,哇的连连吐出好几口血。 她一只手腕被捏碎,另一只手又因方才被蝉翼薄刃穿过,双手血肉模糊,要多惨有多惨。 但她似乎并没有将这样的惨状放在心上,反而死死盯住出手伤了自己的人,语调因为口中含血而混沌不清:“你是谁……” 青衣人:“用不着这样看我,桑景行和元秀秀联手,也未必敢夸下海口说一定能赢我,更何况是你?” 白茸神色微变:“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另外一边,已经有人解答了她的疑问:“不知晏宗主缘何出现在此地?” 晏宗主……晏无师?! 白茸微微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身为合欢宗门下最有地位的弟子,她时常听见晏无师这个名字,魔门三宗虽然同出一源,但不和已久,尤其是晏无师失踪闭关的这十年间,合欢宗没少趁机落井下石,找浣月宗的麻烦,如今晏无师重现江湖,自己受的伤……倒也不算冤枉。 晏无师冷笑:“老秃驴都能来,我又为何不能在这里?” 伴随着他的声音,手持玉磬的僧人自黑暗走缓步走来,却不像晏无师口中的“老秃驴”,对方面容如玉,看年纪不过三十岁许,僧衣雪白无尘,无须说话,浑身上下就已经写满“得道高僧”四个字。 他这一出现,慕容迅和拓跋良哲等年轻一辈倒也罢了,慕容沁和云拂衣却是脸色一变。 慕容沁喝道:“没想到雪庭大师贵为周朝国师,晏宗主一代宗师,两位世外高人,竟也鬼鬼祟祟,藏匿暗处,私自潜入齐国来抢《朱阳策》残卷,想趁机捡便宜,要脸不要脸?reads;!” 雪庭大师:“慕容家主不必如此激动,自晋国公死后,周朝陛下禁佛禁道,老衲也早已不是周朝国师,今夜此来,不过是受故人之托,希望云副帮主能将东西交予我,好让我物归原主,也算还了原主的夙愿。” 白茸吐出一口血沫,嘻嘻笑道:“我从未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和尚,明明是自己见宝起意,偏说是受什么故人之托,天下谁不知道,陶弘景死后,《朱阳策》就成了无主之物,难不成是陶弘景给你托梦,请你将《朱阳策》集齐了烧给他?” 雪庭禅师无悲无喜,双手合什,像是压根没听见白茸的话。 多了两个人,慕容沁和白茸不敢再轻易对云拂衣下手,但云拂衣却并未因此感到轻松,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自祁凤阁死后,天下武功,莫过十大。 而这十人之中,雪庭禅师与晏无师俱都榜上有名,前者高深莫测,且很可能跻身前三,后者失踪多年,但一朝重现江湖,便重挫打败过玄都山掌教的突厥新一代高手昆邪。 这两人随便一个,都不是云拂衣所能应付得了的,谁知一来还来了俩。 想到帮主窦燕山的托付,她就满嘴苦涩。 不是她不想尽力,而是今夜情形实在始料不及。 这些人彼此之间固然不和,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目标,那就是自己身上的《朱阳策》残卷。 陶弘景所著《朱阳策》共分五卷,分别以五行对应人体五脏六腑,又分识神、鬼魄、游魂、浊精、妄意五部分,融合儒释道三家思想,号称亘古未有之奇书。现有已知的三卷,分别在周朝内宫、玄都山、天台宗,另外两卷不知所踪。 凭借着自己手上的残卷,玄都山与天台宗稳执道、佛两家牛耳,俨然天下武学大宗,祁凤阁更是因缘际会,成为天下第一人。 虽说他的徒弟沈峤不太争气,竟然被人从山顶上打下去,但这只是沈峤自己学艺未精,跟《朱阳策》没什么关系,哪怕只能拥有一卷,习得其中精髓,参悟其中玄妙,未必就不能像祁凤阁那样,成就天下第一人的实力。 现在有下落的那三卷被各自门派收藏妥当,别人想要强取豪夺还不是那么容易,另外两卷则是无主之物,有能者得之,所以当云拂衣随身携带《朱阳策》残卷的消息悄悄流传出去的时候,他们就引来一批又一批的劫道者。 *帮等人不明真相,还当那两口箱子里藏了什么稀世珍宝,听见云拂衣身上带着《朱阳策》时,全都呆住了,至今还未反应过来。 几方对峙的沉默中,彼此互相忌惮,竟是谁也不肯先出手。 慕容沁倒是有心强抢,但他也知道,只要自己一动手,雪庭和尚与晏无师必然会出手阻拦。 云拂衣身处漩涡中心,暗自焦灼,却无计可施。 她心知就算今夜度过难关,明日消息传出去,来夺宝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弄不好连泰山碧霞宗和临川学宫的人也要被引过来了,到时候*帮哪里还有安宁日子可言? 她心下定计,退而求其次,选择场中看上去最信得过的一个人:“有能者居之,这话说得不错,*帮实力不济,强行藏宝,是祸而非福,我愿交出《朱阳策》残卷以求平安,敢问大师,若我将《朱阳策》残卷交予你,你能否保证我与几名属下的安全?” 雪庭禅师口宣佛号:“云副帮主深明大义,老衲焉敢不尽心力reads;!” 云拂衣几经权衡考量,最终暗暗咬牙,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竹筒,胡言胡语不由伸长脑袋,连白茸也禁不住直起身子,难以想象这个还不如女子手腕粗的寻常竹筒里竟装着天下人人欲得的《朱阳策》残卷。 白茸双手受伤,无力争锋,索性倚靠在廊柱上看好戏。 慕容沁却已化作一道影子,目标正是那个竹筒。 还未等他接近云拂衣,雪庭禅师的掌风便已从背后飘飘而至,伴随着连绵不绝的玉磬声响,声声直入人心,听在慕容沁耳中,却与云拂衣方才的感受一般无二,脚步突然变得重逾千斤,胸口烦闷欲呕。 他心知自己必然是受了玉磬的影响,索性闭耳塞听,手下动作未停,依旧抓向云拂衣手中的竹筒。 晏无师不知是怎么想的,也来插入一脚,身形微移,花影未动,人便已经到了慕容沁背后。 他伸出手,却不是去阻止慕容沁抢竹筒,而是拦住了雪庭禅师。 眨眼功夫,二人便已交手不下数十招,莫说陈恭看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连胡言胡语这样的后起之秀,也是云里雾里。 陈恭看得头晕,却又移不开眼,正入神之际,沈峤忽而按住他的肩膀,悄声道:“起来,走!” 平素里沈峤说一句话,陈恭总要抬杠三句,这回难得乖乖听话,什么也不说,咬咬牙费力爬起来要走。 但刚刚站起来,陈恭便觉后背被一股大力提起,整个人凌空飞了起来,他禁不住大叫出声,惊恐之极,等到晏无师将他扔在屋顶上,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差点咕噜噜滚下去。 自打今夜以来,自己就一直倒霉透顶,陈恭心生绝望,颤巍巍往下看,就看见晏无师旁边多了个人。 沈峤也被抓上来了。 沈峤手里还握着个竹筒——是晏无师强塞给他的——他扔也不是拿也不是,一脸茫然又无奈:“我等只是小人物,在此处借宿,与江湖事无涉,冤有头债有主,晏宗主能否不要如此戏弄我们?” 晏无师笑吟吟道:“这怎么能叫戏弄呢?我这是送了一桩大好处给你们,天下人人想要的东西,此时正在你手里,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欢喜?” 谁也想不到晏无师从中插手,竟是将竹筒交给在场两个毫不相干的小人物,一时间,在场诸般人等,人人皆盯着沈峤,目光灼灼,恨不得将他烧出一个洞来。 雪庭禅师皱眉:“晏宗主何必将无关人士牵扯进来?” 晏无师漫不经心把玩着系在衣袍上的玉穗:“你们不是很想看那里头写了什么吗,这样争下去也没个头,不如人人有份。若由我来念,其他人肯定不信,若由你来念,我也不信。倒不如交给他念,念多少,听多少,那就看自己的造化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2章 晏无师行事乖张,不按理出牌,许多人早有耳闻,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白茸反而暗自窃喜。 今夜合欢宗就只来了她一个,有雪庭禅师和晏无师等人在,她压根别想拿到《朱阳策》残卷,更不要说现在自己还受了伤。 若按晏无师所说,能听见只言片语,不说自己受益多少,回去起码也能有个交代。 这样一想,她便紧紧盯住沈峤手中的竹筒,目光一错不错。 慕容沁等人也是同样的反应,唯有雪庭禅师并不赞同:“晏宗主,此人并非江湖中人,今日他将残卷上的内容念出,它日消息传了出去,旁人觊觎《朱阳策》又觅而不得,免不了会有恶毒宵小之徒选择向他下手。您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晏无师懒洋洋道:“老秃驴,你说这些话,虚伪不虚伪?从前当国师时,周朝内宫那卷《朱阳策》,你想必是看过的了。你师从天台宗,当年叛出师门时,你师父慧闻还没死,以他对你的看重,天台宗那卷《朱阳策》,说不定你也是看过的reads;。若再加上今晚这一卷,五卷你就已得其三,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你这种人罢?” 慕容沁竟也赞同晏无师的话,出言嘲讽:“大师高人风范,既然不想听,直接离开便是了,何必阻人前程,非要在这里长篇大论,莫不是因为自己没能独占,所以心里不满?” 雪庭禅师叹了一声,终于不再说话。 晏无师只以两根抵在沈峤的后背要穴,对他道:“念。” 在外人看来,似乎是晏无师在威胁他,只有沈峤知道,对方似乎用了某种秘法,瞬间打通自己身上某些堵塞的脉络,一股暖洋洋的真气随即流遍全身,眼前的视野逐渐清晰,看上去倒与常人无异了。 谁也不会想到沈峤这条命还是晏无师救的,但即便两人有过这样的渊源,沈峤也绝不会认为晏无师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他心里隐约有个模糊的想法,对晏无师这个人又多了一层寒意。 认命地拿起那个竹筒,沈峤慢慢地旋开,从里面抽出被卷成一卷的竹简。 竹片削得极薄,展开来之后竟也差不多有三尺来长。 上面的字很小,但此时沈峤眼力暂时得以恢复,借着月光,倒也能看个大概。 所有人目光灼灼,俱都望住了他。 若这些目光也能化为实质,沈峤估计全身上下都已经被烧出无数个窟窿了。 他眯起眼端详字句,慢慢地,一字一句念出来:“脾藏意,后天为妄意,先天为信……” 一个毫无内力的人,音量自然是寻常,但在场大多耳力过人,依旧能听个清楚明白。 竹简上的内容不多,沈峤的速度再慢,至多半个时辰不到就念完了。 他口干舌燥将竹简还给晏无师,后者把手从他后背心移开,沈峤只觉那股洋洋暖意一下子荡然无存,眼前又慢慢恢复黑暗,而且兴许是方才用眼过度,双目像被火灼烧过,发烫似的疼痛。 他不由一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借由竹杖稳住身形,微微弓着腰喘气。 晏无师没管他,兀自拿过竹简,袍袖一振,没有二话,手一甩,那卷竹简立时化作齑粉消散在半空中。 所有人目瞪口呆。 慕容迅年轻气盛,忍不住大叫起来:“《朱阳策》残卷何等珍贵之物,竟让你给毁了!” 晏无师淡淡道:“没了的,才叫珍贵。方才他已经念了,记多记少,那是你的事情。” 慕容迅喘着粗气瞪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晏无师拍拍手,掸去衣袖上的粉末,直接转身就走,毫无恋栈。 这世上能拦下他的人不多,雪庭禅师没有动,其他人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白茸顾不得身上还有伤,紧随其后跟着离去,却不是为了追晏无师,而是为了赶紧找个地方,将方才自己记的内容写下来reads;。 慕容迅和拓跋良哲都望向慕容沁,后者沉吟片刻,也下了决定:“走!” 三人再没看云拂衣等人一眼,转身便走。 雪庭禅师轻轻叹了口气,对云拂衣道:“云副帮主今夜受惊了,还请代贫僧向窦帮主问好。” 虽说拦下云拂衣也有他的一份子,但此时残卷已毁,云拂衣完全没了兴师问罪的兴致,只淡淡道:“大师慢走。” 待雪庭禅师离开,她让胡言胡语将手下两位堂主都扶起来,又对沈峤和陈恭道:“你们今夜的无妄之灾,全由*帮而起,此事甚为抱歉,不知二位接下来想往哪里走,若是方便,我们可以顺道送你们一程。” 换了之前,陈恭一定兴高采烈地应下来,但今晚发生的事情,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兴致消减许多,又不舍得放弃这个能入江湖的机会,便思忖着要如何回答才好。 旁边沈峤却已先他一步道:“多谢您的好意,我们原是打算南下投靠亲戚的,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现在心里害怕得很,只想加快脚程,快些到南边,我们不是江湖人,也不想牵扯进江湖事,还请这位娘子见谅。” 云拂衣沉吟道:“方才你念的那些内容,自己可还记得?” 沈峤摇摇头:“我等自幼家境贫寒,表弟大字不识,我也只是粗通文字,没读过什么经典,加上眼睛不好,那位高人也不知用了什么神通,方才将手抵在我背心,让我看见了竹简上的文字,等我念完,他的手一离开,我就又什么也看不清,更不要说记住了。” 云拂衣见他目无焦距,眼白处微微泛蓝,的确是眼睛有病的模样,心知他所说不假,难免有些遗憾,没有勉强:“也罢,我们需要连夜赶路,就先走一步了,两位若有急事求助,可至城中*帮分堂,报上我云拂衣的名字。” 沈峤感激道谢,陈恭看了看他,也跟着道谢。 云拂衣等人并未多作停留,他们甚至连那两口箱子也不管了,胡言胡语带上两个受伤的堂主,连夜往城里赶,偌大的寺庙一下子变得更加荒凉。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陈恭轻轻拍了一下沈峤,声音依旧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听了去似的:“她刚让我们一起走,你怎么不答应下来,跟他们一起走,不是更安全点么?” 沈峤的眼睛疼痛未止,但他闻言就笑了:“那方才我说的时候,你怎么不阻止我,直接提出要跟着他们一起走?” 陈恭迟疑了下:“比起他们,自然是你更为可信。” 沈峤叹道:“那位云副帮主邀我们同行,估计只是怕自己听的内容不全,希望我们一起帮忙将残卷默写出来而已。今晚这件事之后,外界肯定很快就会得知消息,千方百计想得到残卷的副本,我们与他们同路,到时候真有什么危险,我们就会第一个被抛出来。” 陈恭恍然大悟,不由骂道:“难怪我说那婆娘怎的突然那么好心,原来是早就藏了一肚子坏水,要不是你及时制止,我还真就要跟他们去了!” 沈峤:“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那个《朱阳策》既然如此珍贵,他们生怕遗忘,肯定会找地方先默写出来,这些默写的版本,一定会成为人人欲夺的抢手之物,我们不是江湖人,跟他们同行,只会被殃及池鱼,却没什么好处reads;。” 陈恭垂头丧气:“你说得对,从前我见过*帮分堂在抚宁县威风凛凛的样子,想要加入他们,但经过今晚之后,我是不会再抱这个幻想了,我半点武功都不会,进去了估计也只能一辈子打杂罢!” 两人一道往回走,此时距离那场变故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沈峤才感觉眼睛疼痛稍解,只是一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又回到起初最糟糕的情况。 他寻思着,刚刚晏无师那一手,很可能是将他原本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的眼睛用什么办法一下子提升到最佳状态,导致的后果就是短暂带来的光明,也许需要更长时间去恢复。 沈峤不由微微苦笑。 他算是彻底领教了此人的凉薄无情,对方当初救自己,只怕也并非出于什么好心。 但今晚……晏无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真是巧合吗? 陈恭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语调有点寒飕飕的:“你说,刚才那个小和尚是被人假扮的,那原来庙里的住持和那两个小僧呢,该不会,该不会已经被灭口了罢?” 沈峤没有说话。 也许是他的沉默表达了某种暗示,陈恭脸色发白,也不说话了。 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第一回深刻认识到强大实力的重要性。 在这种世道,若是没有相应的实力,随时都有可能沦为牺牲品,死得不明不白。 …… 寺庙老住持和两个小和尚果然都死了。 尸体就在老住持的房间里,凶手甚至都没想过遮掩一下,直接就让他们横七竖八躺在那里,陈恭看见时,腿都吓软了,也没有力气帮他们收敛尸体,直接连滚带爬地跑回去,直到看见沈峤,才稍稍平静一些。 沈峤虽然双目失明,可他即便是安静坐着,也能莫名给人一些力量。 陈恭哆嗦着嘴唇问他:“人是不是那个扮成小和尚的女子杀的?她那么厉害,让他们不能动不能说话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杀人?” “也许这是她的行事作风。”沈峤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人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他们自诩能凌驾于别人的性命之上,好恶全凭喜好。” 陈恭呆呆地看着地面,老住持尸体上干涸的血迹还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今晚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完全颠覆了过往十几年的所见所闻,他还沉浸在这种震撼之中,久久未能回神。 我绝不能成为任人宰割屠戮的人,我要成为凌驾于别人的人,陈恭这样想道,一面想起今晚见到的那些高人。 比起沉稳冷静,不沾尘俗的雪庭禅师,自然是张扬乖戾,任意妄为的晏无师,更能令他兴起崇拜之情。 沈峤不知他心头所想,只当他吓坏了,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相逢即是有缘,老住持出借寺庙给我们住,也算于我们有恩,明日一早你我一道给他们下葬了罢。” 陈恭长长吐出一口气:“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章 翌日一大早,二人草草埋葬了住持和两名小僧人之后就进了城。 经过昨晚那件事情之后,陈恭俨然成了惊弓之鸟,片刻也不愿在城里多待,远远看见*帮分堂的招牌,也不愿意上前,只想拉着沈峤快点走,沈峤哭笑不得,对他道:“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的,他们甚至不知道咱们的姓名,只会冲着其他人去,你不要担心太多。” 这话刚说完,墙边上就有人扑哧一笑:“我觉得他的担心是有必要的,不过话说回来,昨天夜里光线黯淡,奴家也没发现郎君竟生得如此俊俏,险些便错过了reads;!” 声音娇滴滴的,最重要是听起来异常熟悉。 陈恭觉得声音熟悉,浑身一震,抬起头,便看见一名少女坐在墙上,红衣乌发,金环束髻,正冲着他们巧笑倩兮,全身上下除了声音之外,没有一处与昨夜那个小和尚吻合的。 这样美貌的女子,换作往日走在大街上,陈恭肯定要多瞄几下,但此时他想起出云寺里那三个和尚惨死的情状,只觉阵阵发冷,竟连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白茸笑吟吟道:“怎么吓成这样,故人重逢,难道不应该高兴么,我是特地来找你们的呢!” 沈峤看不见,只能朝声音来源处拱手:“不知这位娘子找我等有何贵干?” 白茸噘嘴:“什么这位娘子,叫得这样生疏,我姓白,叫白茸,这是牡丹的别名,你也可以叫我小牡丹!” 伴随着说话声,她身形一动,闪到两人面前。 白茸看上去对沈峤兴趣更大,甚至伸出手要摸他的脸。 指尖快要碰触到的时候,沈峤似乎感觉到了,往后退了两步。 白茸咯咯一笑,也不兜圈子:“昨夜你们俩,一个是念残卷的,一个也从头到尾在旁边听了,想必都记住不少内容,我现在要将残卷内容全部默写下来,可是里面有些词句记不大清楚,很需要你们的帮助,至于酬劳,事成之后,想要钱财还是美人,自然都能得偿所愿~~” 最后一句话拖长了语调,娇媚里带着暧昧,足以令任何男人心笙摇动。 陈恭只觉耳朵一热,差点就要应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忽然用力按了一下,他回过神,赶紧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识字啊!” 沈峤也道:“您找错人了,他不识字,我是瞎子,昨夜也只是照本宣科,不解其意,念完便忘了,怕是帮不了您的忙。” 白茸笑嘻嘻:“你们现在心慌意乱的,自然想不起来,待跟着我回去之后好生想想,说不定就能想起许多了。奴家生得这样好看,你们忍心拒绝我么?” 说罢也不等沈峤二人回答,直接伸手就朝他们抓过来。 陈恭脑海里警铃大响,身体也想跑,可不知怎的,看着对方一只纤纤素手伸过来,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只能愣愣看着那只手拂过自己的肩膀,他腿一软,整个人便瘫在地上。 “师妹好兴致,这是又准备杀人呢?”与苍老嗓音一并出现的,却是一张俊美之极的年轻面孔。 男人轻飘飘从墙上落下,朝脸色微微一变的白茸笑道:“难得看见师兄,师妹难道不开心么?” 白茸只得暂时舍了沈峤陈恭二人,专心致志应付眼前的不速之客:“师兄说哪里话,我就是很久没有看见你,方才又惊又喜,一时忘了反应。” 霍西京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目光掠过陈恭,落在沈峤身上,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这样俊俏的郎君,左右师妹也是要杀掉的,不如先将他的脸皮给我,你再杀如何?” 白茸不着痕迹挡在沈峤身前:“师兄说笑了,我没想过杀他们,倒是师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千里迢迢过来找我聊天叙旧的罢?” 霍西京:“听说师妹昨晚得了一桩天大的机缘,正好我也路过此地,就顺道过来看看reads;。” 白茸:“师兄在打什么哑谜,师妹我可听不懂呢!” 霍西京微哼:“昨夜*帮带着《朱阳策》残卷在郊外寺庙出现,被晏无师给毁了,当时你也在场,听说残卷被毁之前,晏无师曾让人念了一遍,以师妹你的聪明伶俐,想必是已经默写出来,准备交给师尊了?” 白茸吐吐舌头,作出小女孩娇嗔情状:“以我对师尊的孝心,这样的东西自然要交给他老人家处置,师兄该不会是听说消息之后,想来抢功劳罢,我可不依啊!” 霍西京:“师兄倒有个好办法,你不如将东西交给我保管,我们再一道回去给师尊复命,这样就不怕你弄丢了。” 白茸笑道:“师兄当我是傻子么?” 霍西京也笑:“你这样信不过师兄,让师兄好生伤心啊!” 这对师兄妹言笑晏晏,实则句句暗藏刀剑,都在盯着对方的空门和弱点。 白茸一刻不敢放松,明知沈峤带着陈恭逃走也无暇他顾,只能全副心神都放在霍西京身上,生怕一不小心着了对方的道。 霍西京挑眉:“他们走了,师妹难道不追吗?” 白茸笑吟吟:“比起他们,我还是觉得师兄更重要些。” 这番话说得情意绵绵,可他们俩心里谁都明白,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 陈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沈峤拉起来就跑的,沈峤眼睛看不见,饶是有竹杖,走路也撞撞跌跌,陈恭身上没力气,只能在后面给他指路,两个人跑了大半个时辰,陈恭忍不住喘气道:“别,别跑了,我跑不动了……” 沈峤缓下脚步,神色不减凝重,朝最近那间客栈走去。 陈恭忙问:“我们不出城吗,赶紧出了城跑路,那妖女才追不上来啊!” 沈峤道:“他们肯定也料到我们会出城,所以我们更不能出去,城中人多,他们不容易找到我们,先在客栈歇一宿,明日再寻机会出城,有那个男的在,她一时半会顾不上我们。” 他们进了客栈,要了间厢房,陈恭见沈峤方才走得虽快,脸上其实也疲惫不堪,想起他身体比自己弱多了,平日多走几步路都要喘一喘,心下有些不忍,就道:“晚上我打地铺罢,床让给你睡。” 沈峤没有谦让,因为他的确也有些受不住了,打从昨夜被晏无师灌注真气用眼过度之后,浑身就软绵绵的,之前不过是提着一口气,现在一松懈,整个人就昏昏欲倒。 陈恭有些奇怪:“他们是师兄妹,怎么倒跟仇人一样,那男的也很有些古怪,声音跟老人似的,脸却那么年轻!” 沈峤揉着额角:“因为他用的是偷天换日。” 陈恭:“什么叫偷天换日?” 心想这名字听起来还挺有气势的reads;。 沈峤:“就是换脸术,把别人的脸皮剥下来,用某种秘术,跟自己的脸融合在一起,让自己永葆青春美貌,他们二人,随便一个都是棘手人物,若非他们师兄妹不和,今日我们是逃不过的。” 陈恭听得毛骨悚然,失声道:“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手法!” 沈峤不想再强撑精神,索性合衣躺下,侧身微微蜷缩,苍白的脸上眉头微蹙,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起初与他同路时,陈恭还有些担心他随时会倒下,后来见他每天都是这个样子,倒也习惯了。 忽而想起一事,陈恭问道:“你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么,怎么会知道那人用了换脸术?” 沈峤:“哦,有时候会想起一些。” 陈恭抽了抽嘴角。 “睡罢,明日还要早起。”沈峤明显不愿多说,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陈恭无可奈何,只好跟着躺下。 半夜里他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的脸皮被剥下来,换上一张满面皱褶的老人脸,对着镜子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最后吓得惊醒过来,发现天色已经大亮,而床上却已经空空如也。 沈峤不见了。 陈恭心头一惊,一跃而起,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摸床上已经没了余温,正不知要不要跑出去寻找,就看见沈峤推开门走进来。 他松了口气:“你去哪儿了?” 这段时间两人同行,虽然嘴上不说,但陈恭心里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沈峤的存在。 在外人看来,沈峤是瞎子,身体又不好,生活起居肯定有诸多不便,需要依赖陈恭帮忙,但事实却是陈恭在许多事情上都要听沈峤的,多亏了沈峤,他们少走了许多弯路。 沈峤关上门,轻声道:“今日我们就此离别罢。” 陈恭一愣,随即跳起来:“为什么!” 沈峤道:“白茸和她师兄周旋之后,未必不会回过头来找我们,*帮那边,昨夜他们想与我们同行,被我拿话打发了去,事后也未必不会后悔。” 他顿了顿,叹道:“还有那个慕容沁,应该是朝廷的高手,若他调动官府的人想找我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虽说我们一个是瞎子,一个不识字,可《朱阳策》的诱惑到底太大,许多人毕生汲汲追求而不得的东西,却被我们给听了去,相比当时在场其他人,我们就是软得不能再软的软柿子了,随便一个江湖人,都能要了我们的命。” 陈恭结结巴巴:“那,那怎么办,我们也不是故意听的啊,那玩意那么拗口,谁想听呢!” 沈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二人昨夜一并出现,已经给其他人留下印象,为今之计,只能各自分开走了。” 片刻的无措之后,陈恭发现这的确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真要动起手来,估计别人只要一掌就能将他们两个给打趴下了,这种无力感在心中激荡,又变成更深的无力感——陈恭痛恨自己的无能,却又无计可施reads;。 “……那好罢。”他勉强道,看向沈峤,“可你一个人行么?” 沈峤笑了:“怎么不行,之前在抚宁县,你瞧我一个人不也好好的?” 陈恭想想也是,但心情怎么也快活不起来:“那等出了城,我们还能见面吗?” 沈峤:“看缘分罢。你还去*帮吗?” 陈恭摇摇头,倒是很清醒:“那个副帮主已经认得我了,我去了*帮,岂非自投罗网,人人都知道我听过那劳什子残卷,肯定会想从我身上挖出点什么来。” 沈峤:“那你准备去哪里?” 陈恭丧气:“走一步算一步罢,说不准什么时候身上的钱用光了,就在当地安顿下来呢,总得吃饭罢。” 沈峤:“*帮毕竟是大帮,门槛也高,你就算进去了,也未必能得什么好待遇,不如寻个门风清正的小帮派,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必很快就能出头的。” “随便罢,我不想往南了,想走北边,一路去邺城看看,听说那里很繁华,出人头地的机会应该也多。” 说这话的时候,陈恭兴趣缺缺,他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随身就两件就衣物,包袱一系便可走人,临走前回头再看一眼,见沈峤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竹杖放在身前,虽然双目无神,但脸却是朝着自己这边的,似乎在给他送别。 不知怎的,陈恭忽然鼻头一酸:“你,你要保重。” 沈峤点点头:“你也是。”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因缘际会一路同行,又因故分道扬镳,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十几岁的陈恭,还没学会淡定面对。 陈恭走了之后不久,沈峤便也收拾行装,准备出城,他走的是南门,不会与陈恭撞到一起,两个人分开走,的确会分散目标,但他却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 陈恭一路担惊受怕出了城,见没人尾随或拦截,这才放下心来。 怀州离周朝近,往来商旅频繁,连、城门外边白天里也有人挑着东西在卖,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很。先时顾着躲避那些厉害人物,陈恭也没来得及细看,此时身处繁华市集,十几岁少年爱看热闹的心思又冒了出来。 但他也没敢多逛,四下转了一圈,买了两个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烙饼准备路上吃,便沿着官道继续一路往北走。 走出百来步,便听见后边传来一阵马蹄踏踏,夹杂着尖叫哭泣的动静,陈恭忙扭头回身,看到几个人从城内疾驰而出,朝他迎面跑来,后面则跟着大队人马,手持弓箭,纵马狂奔。 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愣在当地站了片刻,眼见那些人越来越近,身后人马甚至已经拉开弓弦上了箭矢,准备朝这边射过,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也跟着跑,脑子却还稀里糊涂的,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出现这样的场面。 不单是他,城门口的百姓登时乱作一团,四散逃窜,惊叫不已。 陈恭头也不敢回,拼命往前跑,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倒霉之极,去哪哪都出事reads;。 跑了一阵,箭矢破空之声蓦地传来,掠过他的耳际插入陈恭身前的草丛里! 他脚一软差点往前扑倒。 身后不时有人惨叫和摔倒在地上的声音,骑在马上的人远远飘来笑声,似乎甚为快意。 还有人奉承道:“郡王好箭法,真可谓是百步穿杨,例无虚发啊!” 笑声戛然而止,那人陡然拔高声音:“前边那个跑得最快的,你们都不许动,我要射他!” 还有谁比陈恭跑得更快?没有了! 他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达官贵人大多喜爱狩猎,但有些人很变态,他们不喜欢猎动物,专门喜欢猎活人,将囚犯奴隶放出去,命他们尽力奔跑,然后以箭射之,死活不论,这叫人狩。 陈恭也是出了抚宁县之后才听人说起过的,当时他还听着稀奇,跟着啧啧出声,现在跟说书一样的故事放在自己身上,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跳顿时比鼓点还要快,一颗心只怕就要蹦出胸膛! 陈恭蓦地停下来,转身伏地,高声求饶:“贵人饶命,贵人饶命,我非猎物,更非囚犯奴隶,而是良民啊!” “良民又如何?本王想杀便杀!”为首之人漫不经心地笑,待看清他的模样,不由咦了一声:“你抬起头来看看。” 陈恭壮着胆抬头,脸上写满害怕恐惧。 穆提婆却看着有趣:“虽然肤色黑了点,倒也清秀,四肢看着也柔软,我若饶了你一命,你有什么报答呢?” 陈恭懵懵懂懂:“草民自当做牛做马,甘为贵人驱遣……” 穆提婆轻笑:“那好,来人,带回去给我洗干净了!” 陈恭少小离家,绝不是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眼见边上所有人看着他的表情都很奇怪,再加上刚才这人说的那番话,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看上当男宠了! 男宠在齐国,尤其是在齐国贵族上层并不是什么稀奇事,齐国几代皇帝就都男女不忌,上行下效,下面自然也跟着男风大兴。 陈恭不知道他遇上了齐帝身边最有名的幸臣,但这并不妨碍他反应过来之后吓得魂飞魄散,一边磕头一边大声道:“贵人饶命啊,我,我没什么姿色,我不想跟您回去!” 穆提婆的脸色沉了下来。 陈恭的心怦怦乱跳。 他跟着沈峤学过几招拳脚,可对方大队人马,个个携刀带剑,目露精光,他这点三脚猫功夫根本派不上用场,只怕还没靠近这位贵人,就已经被万箭穿心了。 陈恭本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到了此时此刻,方才觉得自己幼稚可笑,以前不怕,是因为那些情境自己应付得了,现在害怕,是因为眼前这些来历不明的权贵,陈恭甚至都不用去弄清楚他们的身份,就知道自己一定是惹不起的reads;。 边上随从笑了起来:“郡王,小人还从未见过如此不识趣的人呢!” 又有一人附和:“是啊,此人也非绝色,您能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他居然还有胆子拒绝,不如当场射死算了!” 穆提婆眯着眼,手中弓箭已经慢慢举了起来。 “贵人请容小人细说!” 陈恭脑中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他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小人无甚姿色,不值得贵人如此高看,但小人却认识,认识一个人!他比小人还要好看许多,不不,是比贵人您带来的这些人加起来还要好看!” 跟在穆提婆后面的,个个都是美男子,闻言就都哄笑起来,讥笑陈恭没见过世面。 “你看他一副乡巴佬模样,竟然说见过比我们漂亮的人呢!” 穆提婆没说话,手已经抽出一支白翎箭矢,似乎准备搭弓射出。 陈恭浑身直冒冷汗,生死关头,他再顾不得许多,大声道:“那人就在城里,我们刚刚才分手,贵人不信的话,我可以带您去,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只是眼睛有些不便,是个瞎子,怕,怕贵人见了不欢喜!” 听他说到瞎子,穆提婆终于来了点兴趣:“说起来,我还没玩过瞎子呢,绑在床上的时候想必也不用蒙住双眼了?” 轻佻的语调引来一阵暧昧低笑。 陈恭算是见识到这群权贵的毫无节操了,但他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心道沈峤身手比他好,说不定能打退这些人,又说不定他们去到那里的时候,沈峤已经走了。 乱七八糟的想法一闪而过,他愣愣坐在原地没动,随从驱马过去,昂着下巴:“还不快带我们去!” 陈恭咬咬牙:“这位贵人,其实,其实那人身体不好,虽然脸生得好看,只怕会让您扫兴……” 穆提婆戏谑:“那不更好,病怏怏的,玩起来还别有一番兴致呢,若是玩死了,那也是他自个儿身体不好,怨不到我头上来!你不想带路也可以,那就由你来顶罢,你身体好,想必怎么玩都没问题,让你脱光了,跟我养的狼狗一起玩好不好,正好它们也发情了,我还愁没法给它们找到交、配的呢!” 陈恭睁大了眼睛,万万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残暴的人,穆提婆的描述令他浑身发抖,再也生不起反抗之心。 沈峤你也别怪我,我是被逼的,他默默道。 …… 陈恭带着大队人马进了城,来到原先他们入住的客栈,此时距离他离开,不过刚刚过去半天。 客栈老板对他还有印象,见他去而复返,身后又跟着一批人马,不敢怠慢,忙迎上来询问:“您这是……” 陈恭忍不住回头看了穆提婆一眼,后者看见客栈内部简陋,皱眉掩鼻,不愿入内,只让几名随从跟着陈恭进来交涉。 “与我一道来入住的那人可还在?”陈恭比划了一下,“他眼睛不太好,还拄着根竹杖reads;。” 掌柜忙道:“有有,还在,他还在厢房里,没下来过。” 陈恭心头一喜,继而又升起一丝愧疚感,只不过这丝愧疚感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人打断了。 跟着穆提婆一道来的随从对陈恭皱眉喝斥:“磨蹭什么,还不带我们上去?” 对方涂脂抹粉,透着一股拿腔作势的味道,陈恭看一眼就不愿意多看,可他没法为违逆对方的话,只能磨磨蹭蹭带着人上楼,一面希望沈峤已经走掉,又希望沈峤还在。 陈恭带着人上楼敲门。 敲了三下,里头果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谁?” 那一瞬间,陈恭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感受,他咽了一下口水,才道:“是我。” “陈恭?你怎么回来了?快进来罢。”沈峤有点意外,声音一如既往平和。 陈恭五味杂陈,负罪感一下子涌了上来。 “怎么还不进去?”穆提婆的随从很不耐烦,用力推了他一把。 陈恭往前踉跄,顺势推开门。 沈峤正坐在窗边,脸微微往外侧,似乎在品赏窗外的风景,但陈恭知道,自从那夜之后,他的眼睛就彻底看不见东西了。 “啧,这就是你说的美人,也并不如何……” 随从这话在沈峤转过头来的时候顿了一下,有点接不下去。 在下面等得不耐烦干脆自己上楼来的穆提婆则眼睛一亮。 他出身贫寒,因母亲得势,后来他自己又与皇帝厮混在一块,这才过上奢靡无度的日子,所以他非常注重穿着,若是看见别人衣裳打扮不够华丽,便不会将人放在眼里。 沈峤的衣裳自然不会是什么好料子,头上也只简简单单束了髻,甚至连玉簪都没有,只用与衣裳同色的天蓝色布巾束着。 然而穆提婆却完全移不开眼。 这些粗糙的衣料,完全遮盖不住美人本身的出色。 甚至在沈峤面无表情朝他们这里“望”过来时,他还感到口干舌燥,有股按捺不住想上去将对方摁倒,撕开衣裳,肆意蹂、躏的冲动。 “陈恭,你还带了什么人过来?” 听见他有点茫然的声音,穆提婆顿觉更兴奋。 不知这人皱眉哭喊出来时,又是如何的销、魂滋味? 穆提婆甚至想好了,先将人扣在怀州这里玩个够本,再送去给齐帝高纬,高纬与他一样,总喜欢玩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样一个瞎子美人送过去,皇帝必然会很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沈峤。 沈峤微微蹙眉,却没回答,只道:“陈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4章 虽然明知道沈峤看不见,陈恭还是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穆提婆见状轻笑一声:“陈恭跟我说,这里有个美人,比我带来的所有人还好看百倍千倍,我本是不信的,觉得这小子没见过世面,满口虚言,所以跟来看看,不过现在一见,才知道他也没有夸大。” 沈峤沉默不语,面无表情。 穆提婆不以为意:“我乃城阳郡王穆提婆,深受当今陛下爱重,你若肯跟我回去,从今往后自然是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也不必住在这种粗陋之所了。” 沈峤这才叹了口气:“陈恭,是你向他透露了我的行踪?” 陈恭心一横:“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如果没有将他们叫过来,我自己就要去给穆……郡王做牛做马啊!” 沈峤摇摇头:“难道你以为将他们引过来,你自己就能逃过一劫了吗?你问问这位城阳郡王,他可愿意放你走?” 穆提婆哈哈一笑:“不错,这小子虽然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但好歹四肢俱全,头脑灵活,一张脸也还算能看,这样的人拿来当仆役也好啊!” 陈恭大吃一惊:“你刚才明明说过放我走的!” 穆提婆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挥挥手,左右便上前将他给拿下。 他自己则朝沈峤走过去。 不知是否感觉到他的走近,沈峤终于扶着桌沿起身,看上去似乎要行礼迎接。 穆提婆嘴角噙笑,一切都在意料之中reads;。 世人对权势,无不畏惧欣羡,畏惧者战战兢兢,欣羡者飞蛾扑火,就算对方现在看起来不太愿意,但很快也会适应甚至喜欢上荣华富贵,软玉温香,到时再想抽身,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穆提婆:“你叫什么名字?” 沈峤:“我叫沈峤。” 穆提婆:“大乔小乔的乔吗?倒是名副其实。” 沈峤:“山乔峤。” 穆提婆挑眉一笑:“怀柔百神,及河峤岳?这个峤字有些凌厉了,不是美人该起的名字。” 沈峤却没有笑:“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好好,你喜欢就好,你有表字吗,或者我就叫你小峤?阿峤?”穆提婆笑道,语气无意识带了些宠爱和迁就。 沈峤弯腰去拾竹杖,脖颈在衣领下露出一截,雪白修长,引人遐思。 穆提婆心头痒痒,忍不住伸手去扶,想着顺势将人拉到怀里来,正好一亲芳泽。 沈峤体温偏低,因病消瘦,手腕被握住时,穆提婆还能感觉到薄薄皮肉下面覆盖的骨头。 换作平日,以穆提婆阅遍美人的眼光,定会嫌弃对方手感不好,但此时此刻,他却反而心神一荡,越是迫不及待。 “阿峤……”他只说了两个字。 也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 穆提婆便觉得心口一痛。 他低头看去,那根竹杖不知何时竟出现在自己胸膛处,正好戳在他的心口处。 穆提婆反应不慢,一痛之后,上身顺势便往后仰,一只手去抓竹杖,另一只手朝沈峤拍出。 他本非心胸宽广之人,又恨这个看上去柔弱无害的美人竟然有胆子暗算自己,是以一出手再不留情。 穆提婆也有武功,虽说是二三流水准,但这一掌若真拍在沈峤身上,他就是不死也得受重伤。 然而出乎意料,本来十拿九稳的竹杖轻轻一滑,脱开穆提婆的控制范围。 不仅如此,穆提婆拍向对方的另一只手也落了空。 他以为的病弱美人,以一种绝妙的步法避过了他的攻击,甚至反过来用竹杖在他腰上敲了一下。 对方内力空空荡荡,这一下无法对穆提婆造成多大的伤害,却正好打在他肋骨最薄弱的那一点上,穆提婆猝不及防,没能运起真气抵抗,结果被这一敲,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忍不住啊了一声,疾步后退。 他的随从们这才反应过来,有的上前搀扶穆提婆,有的一拥而上,准备将沈峤拿下。 穆提婆没曾想自己会在此地吃了亏,面色阴沉得都快滴出水,恶狠狠盯住沈峤,眼中不掩厉色,脑中已经想了不下一百种折磨对方的办法:“将他给我活捉下来reads;!” 他带来的随从中也不乏身手不错的,仗着人多势众,没把这个瞎眼病弱的人放在眼里,谁知却全都吃了败仗。 他一根竹杖,便将所有人逼得无法近身。 但这还不止,似乎知道穆提婆这边人多,沈峤也没打算再和他们耗下去,出手越来越狠,平日因目盲而略显柔弱的面容此时却蒙上一层冷厉,有一个人想偷偷绕至后方擒住他,直接被一杖抽下去,人连连踉跄后退,沈峤毫不留情,顺道就将人给推下窗。 从二楼摔下去的惨叫声传来,众人都有些发憷,一时忘了动作。 “还有谁来?” 他面无表情“望”住众人,竹杖点地,岿然不动。 脸色依旧苍白,却隐隐多了一层冷峻。 陈恭目瞪口呆。 他上回看见沈峤打退几个小乞丐,还是在破庙的时候,当时知道沈峤没失忆生病之前,很可能是个武功高手,但之后在出云寺,见了晏无师和雪庭禅师等人出手之后,眼界仿佛也提高了一层,便不再觉得沈峤如何厉害。 直至此刻,他似乎窥见了对方身上隐藏的许多秘密,又似乎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穆提婆自觉丢人,对沈峤又恼又恨,一时又想杀了此人,一时又觉得光是杀了还不解恨,得捉了活口回去操弄个十遍八遍,末了再丢给自己的下属玩到死,这才算是解了心头之恨。 他左右回望,见众人都面露迟疑不敢上前,不由骂了一声:“你们这么多人上去,难道还打不过一个瞎子不成,压也能给压死了!” 众人还是不敢动,主要是被打怕了,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伤,谁也没想到对方竟能将一根竹杖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沈峤面色淡淡,只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似乎在等他们离去或继续上前挑衅。 穆提婆冷笑一声:“你方才没用内力,单凭招数精妙,是支撑不了多久的,这个客栈已经让我叫人给围起来了,你若识趣,便乖乖跪下来求饶,我或许还能给你条活路,若不然……” 沈峤:“若不然又怎样?” 穆提婆面露狠色:“若不然……” 这话还未说完,他便见沈峤一掌朝旁边拍了过去。 之前以为沈峤没有内力的人都大吃一惊,掌风一去,柜子正面就倒了下来。 众人始料不及,不得不闪身躲避,穆提婆也不例外,因为柜子在他身后不远,他没法往后退,只能往旁边闪身,结果沈峤又趁他躲闪之际朝他背后拍去。 穆提婆回身反击,却不料正好落入沈峤的圈套,后者袖子一卷,直接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退到窗边,另一只手则扼住他的脖子。 众人一看,更不敢妄动了。 穆提婆没想到他手腕瘦可见骨,却竟有那么大的力道,掐得自己完全呼吸不了,另一只手则牢牢钳制住他的命门,令他连真气都不敢用reads;。 “你这样做,只会,咳咳,自寻死路!”穆提婆万万没想到自己玩了一辈子鹰,到头反被鹰啄了眼,气个半死又不敢轻举妄动。 可谁又能想到沈峤这副模样还能将所有人弄得团团转呢? “是不是自寻死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假如今日你不放我走,只怕你要先死在这里。”沈峤语调平缓,音量也不高,偶尔低低咳嗽一声,不带半点火气。“能得贵人一条命,换我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命,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看走眼,觉得他无害又柔弱的! 穆提婆无法,只得让那些虎视眈眈的随从退下:“你们去外头说一声,让他们都撤走!” 沈峤叹道:“郡王早这么爽快不就好了?走罢,还请送我到城外,再给我一辆马车。” 穆提婆冷笑:“你一个瞎子,要了马车又有何用,难不成还要我再给你派个车夫?” 沈峤沉吟道:“穆郡王说得也有道理,那就劳烦您再陪我一段,想必那车夫也不敢不从命。” 穆提婆气结。 如是一路出了城,穆提婆被胁迫着上了马车,有他在手,车夫也不敢不听命。 马车往西,整整走了两日一夜,直至靠近北周边境,又确认穆提婆的随从暂时还追不上来,沈峤这才让车夫先驾着马车回去,而后又挟持穆提婆进了边境的延寿县的某个客栈,先将其打晕,再把他子孙根给废了,免得他日后再去祸害别人,又把人丢在某个厢房里,这才独自离开。 沈峤出了客栈,朝城门的方向疾步走去,只是刚走了几步,他便不得不停下来,寻个无人偏僻的巷子角落,靠在墙上,再也撑不住这种强弩之末的状态,弯腰吐出一大口血。 边上传来一声哂笑。 沈峤不必抬头也知道是谁,他伸袖抹去唇角血迹,索性靠墙坐了下来。 一名青袍人不知何时出现,面容俊美,气势强横,狭长眼角略有细细纹路,只是这细纹却反倒为他平添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晏无师负手而立,见他脸色青白,一副油尽灯枯之象,啧啧出声:“你明明是为了不连累陈恭,方才与他分道扬镳,结果一腔善意,转头就遭了背叛,姓陈的自己不愿当穆提婆的禁脔,就把你给抛了出来,当好人的滋味如何?” 沈峤胸口恶心得要命,捂着嘴恨不得再吐出几大口血来方才痛快。 “你说得不对。那夜在出云寺,我是念残卷的人,我与陈恭二人,也只有我识字,陈恭即便记性过人,记下了一些词句,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果*帮那些人事后要找,肯定也是冲着我来,所以我与他分开,是为了让他不受我连累,假如他因我而遭殃,我会良心不安。” 说了一大段话,他有些气力不济,不得不停顿下来喘口气,再继续说下去: “我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并不知道他会遇见穆提婆,更不知道他会为了自己脱身而将祸水引到我这边来。但当时,我不可能因为他将来兴许会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就心安理得抓他来当垫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5章 晏无师怒极反笑:“沈掌教真是胸怀如海,只可惜你们玄都山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否则你堂堂祁凤阁弟子,何至于沦落到被昆邪打下山崖的地步?” 沈峤摇头不语。 他现在的记忆模模糊糊,时断时续,有些想起来,有些没有,对这段往事的内情还不甚清楚,也没什么可说的。 晏无师却忽然抬掌朝他拍过来。 这一掌不是轻飘飘如同儿戏试探,而是实打实用上了三分的功力。 以两人现在的对比,别说三分功力,哪怕晏无师只出一分,沈峤只怕也毫无抵抗之力reads;。 若是旁人在场,必然不会怀疑晏无师的杀人之心,也必然觉得沈峤在劫难逃。 沈峤的呼吸粗重起来,一口血涌到喉咙口,却被他死死压住,晏无师的真气就像他本人,极为霸道,汹涌而来,大江奔流,几欲化为实质。 生死关头,危急万分,他的内心反而平静下来,浮现奇异的空灵。 那一瞬间,沈峤的眼前依旧漆黑,然而在漆黑之外,另有一片广袤星河呈现在眼前。 宇宙洪荒,天地之大,亘古以来,造化无穷,人在其间,何其渺小,若得天人合一,化神返虚,则山河是我,日月是我,苍穹是我,云锦是我,万事万物,再无阻碍。 沈峤此时便是这种感觉。 他说不清是自己时断时续的记忆发挥了作用,还是那天夜里自己所念的《朱阳策》残卷深深铭刻在心上的缘故,伴随着脑海一字一句浮起熟悉文字,他心中仿若枝叶漏月,毫光毕现,空灵无瑕。 久已凝滞空无的真气竟也隐隐约约开始在四肢百骸游走,丝丝缕缕,绵绵不绝。 晏无师这一掌印过来,如泰山压顶,又迅若飘风,换作寻常人,连肉眼都未能看清,但沈峤居然看清楚了,他背后就是墙壁,避无可避,只能选择正面迎敌。 以自己病弱之躯,对上晏无师三分之力。 后者曾与祁凤阁、崔由妄这等天下顶尖高手,一代宗师交锋而不落下风,可见其实力恐怖,别说沈峤,哪怕是齐国第一御用高手慕容沁在此,面对晏无师的三分实力,也不能不认真应对。 然而沈峤竟然顶住这样的压力了。 没有被拍扁在墙上,也没有吐血身亡。 他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脚下却没有挪动半分,袍袖因为气劲冲击而高高鼓起,连带头上束发的布巾也散开,长发披落下来,飞扬狂舞。 两股气劲相接,一方强而一方弱,但一时半会居然也不落下风。 晏无师微微挑眉,却无太大意外,反倒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玄都山心法,清静无为,与世无争,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圆融无碍,天心水明。 沈峤脑海里忽然闪过这句话。 但他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潜力能被激发出来,其实跟玄都山没太大关系,而是因为…… 自己所使出的真气里,竟隐隐出现与晏无师交融的迹象,两股真气既处于对峙,又彼此相互影响,分明是同出一源! 但两人实力终究过于悬殊,晏无师基本无需多余动作,只要稍稍再增加一点压力,沈峤就完全抵受不住,面若金纸,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晏无师却在此时收了手。 “果然如此。”他饶富兴味道,“当时给你把脉的时候我就怀疑了,你原先在玄都山修炼过《朱阳策》残卷,是祁凤阁传给你的罢?” 沈峤只觉两耳嗡嗡作响,听晏无师的声音也像是从遥远天边传过来的,他整个人顺着墙滑落到地上:“所以那一夜在出云寺,你是故意让我念残卷的?” 晏无师:“不错,《朱阳策》共五卷,游魂卷在你们玄都山,你既然是祁凤阁的衣钵传人,必然也练过此卷,否则应悔峰那种地方摔下来,不死就不错了,内里不可能还有一线生机,甚至渐渐恢复眼睛和武功reads;。你自己不觉得奇怪么?” “因为你练过的《朱阳策》已经被你的身体记住了,就算你暂时没了记忆,那股真气也早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在慢慢帮你调理。那夜我让你念妄意卷,便是想借由这部分内容,激你想起原先自己练过的那一部分,看你能否将两卷的内容结合起来并融会贯通。” 沈峤气若游丝:“沈某一介废人,怎值得晏宗主费这么大的劲?” 晏无师诡秘一笑:“《朱阳策》妄意卷现世,引来各方争夺,可惜原本在出云寺被我毁了,只有当时在场数人亲耳听见,他们回去之后必然要将内容记下,为了混淆视听,他们也必然会将一些假的内容混杂其中,多流出几个版本,引来各方争夺。那夜赶不及到场的门派很多,他们听见消息之后肯定也坐不住,千方百计想得到真正内容无误的残卷仿本,明争暗斗,风云迭起,你不觉得很有趣么?” 沈峤闭上眼:“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晏无师:“好处自然是有的,但与你无关,就不必操心了。你只需知道,这件事你也得了天大好处,毕竟这世上,能一窥其中一册残卷的人,便已是天大机缘,绝少有人能如你一般,习得其中两卷。若能继续练下去,未尝不能恢复到旧日水平,这样说来,你是不是应该好好谢谢我才对?” 沈峤:“晏宗主……” 晏无师捏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你之前不是还喊我师尊么,怎么这么快就换了称呼?” “我想……”沈峤喃喃道,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晏无师微微弯腰,低下头去听。 对方蓦地又吐出一大口血,晏无师没来得及松手,血星星点点溅上他的手。 晏无师眼里冒出杀气。 沈峤无力道:“都和你说我想吐血了,这可不是故意的……” 话没说完,他直接就往旁边一歪,晕了。 …… 昏昏沉沉之间,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像虚浮在半空,飘飘荡荡,连神思也跟着飘荡出老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飘回来,落在现在这具躯壳里。 刚刚睁开眼,沈峤就听见边上有人叹息道:“人生如此多艰,你还活着做什么呢,总是死不成,心里苦不苦?” 是晏无师的声音。 “……”沈峤觉得此人多半有病。 晏无师做事已经随心所欲,不按常理到一定境界了,像《朱阳策》妄意卷这样珍贵的秘籍,他说毁就毁,不留半分余地。 能得窥残卷内容,人人求之不得,他却轻而易举就让自己得到这份机缘reads;。 自己遭遇陈恭的背叛,面对穆提婆带人上门围攻的局面,晏无师当时想必也是在旁边的,他却袖手旁观,不加阻拦,直到沈峤依靠自己离开,他才又出现,冷不丁一出手像是想要沈峤的命,结果却激发出沈峤体内的残存的朱阳策真气。 但沈峤绝不至于自作多情到晏无师对自己另眼相看,苦心造诣想磨练自己,唯一的解释是,此人性情反反复复,喜怒无常,很难按照常理来推断。 晏无师:“穆提婆的随从过来找他了,陈恭也跟着来了,这人害你被穆提婆那等佞幸看上,你若想要杀他,现在还来得及。” 沈峤摇头不语,手肘撑床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吐了那几口血之后,胸口居然舒畅了许多,也没有闷痛的感觉,想来是歪打正着将淤血给吐出来了,反倒有助于伤势痊愈。 “多谢晏宗主。”他道。 晏无师倒是坦荡:“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能吐出淤血,只是想逼你使出朱阳策真气罢了。” 沈峤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当时你如果挺不过,死了也白死。 “那晏宗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晏无师:“跟你回玄都山。” “…………”沈峤抽了抽嘴角:“晏宗主日理万机,何至于总将宝贵工夫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晏无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沈峤根本避也避不开,只能任由他像端详一件私有物那样捏住下巴打量半天:“玄都山藏有朱阳策游魂卷,但我不知道在哪,偌大玄都山,就算那些人都不是我的对手,进去搜寻也是麻烦,有你在手,不就行了吗?” 沈峤:“你想让我记起内容之后写下来给你?” 晏无师哂笑:“那些庸人方才需要照本宣科,一字一句记下来,北周内宫所藏残卷已为我所练,妄意卷我也看过了,五得其二,对朱阳策脉络走向,早就心里有数,与其届时看你写下来不知真假的东西,倒不如直接让你与我交手,不怕不能摸清玄都山所藏残卷的奥妙。” 他对沈峤道:“真正的先天境界,不在形迹,更不在模仿。路都是人走出来的,陶弘景能融汇三家之长,写出朱阳策,我自然也能创出比他更高明的武功。” 这些话乍听起来十分狂傲,不可一世,但仔细思量,沈峤其实也是赞同的。 晏无师能成一宗之主,武功笑傲天下,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从这一点来看,他也不愧能跻身天下顶尖行列的宗师级人物。 只有一点:跟这样的人日日相对,朝夕相处,实在是一桩折磨,而非乐事。 晏无师松开手,淡淡道:“你既已醒了,明日便上路。” 沈峤无奈道:“我能有别的选择么?” 晏无师:“你可以选择趁现在伤势还好,自己走;又或者我们现在再打一场,等你被我打残打伤了,我再带你走。” 沈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6章 有晏无师在,自然不必再走那些更加安全的官道,为了抄近路,晏无师并未过境长安,而是直接南下洛州,再从洛州走淯州和随州。 这条路缩短了许多距离,但同样的,因为这些地方靠近齐周边境,并不如何太平,尤其去岁末灾害之后,旱地千里,流民遍地,纷纷涌向周边粮草更加充足的州县,导致如今沈峤他们一路上依旧能看见不少流民。 论武功,当今天下少有人能与晏无师匹敌,但他明显不是一个好旅伴。沈峤旧伤未愈,眼睛时好时坏,始终没法恢复正常,顶多只能像之前那样模模糊糊看见一些光影,晏无师也没有因此生起怜香惜玉之心,对他格外优待,他自己不需要乘车,便连马车也没有雇,兀自不紧不慢在前头走着,大有“你跟得上就跟,跟不上也要跟”的架势。 如此一前一后行了若干天,快要进湘州城时,他们又在城外遇见一拨流民。 这些人原本是从光州而来,因那里饥荒,不得不千里跋涉来到更加富裕的湘州,谁知湘州刺史却不肯给他们开城门,还令士兵严加把守,不得放一个流民进入。 流民们没有力气再去下一个地方碰运气,只能就地驻下,实际上就是慢慢等死。 从治理地方的角度来看,湘州刺史这样做无可厚非,因为一座城池的粮食是有限的,放了流民进来,就得负责安顿他们,而这些人实际上本该属于别地治下的百姓,如此就等于给本身湘州平添了压力,届时湘州的粮食不够吃,当地百姓反而会被连累,如今齐帝高纬忙着寻欢作乐,根本就没什么心思治理朝政,朝廷拨下的粮食还未到达地方,就已经在层层盘剥中消耗殆尽,湘州刺史即便是将这些流民都接收进城,也不会因此得到朝廷的嘉奖。 湘州离玄都山已经很近,只要再往西南行上数日,便能到达位于沔州旁边的玄都山。 越是临近玄都山,晏无师的心情似乎就越不错reads;。 他甚至放慢步伐等沈峤跟上,一边还饶有兴致给他指点当地风物人文,若是不知两人关系的,乍看说不定以为他们是多年老友结伴同行。 他对沈峤道:“湘州战国属楚地,因而楚风甚浓,也算富庶之地,可惜高纬无心经营,高家几代人的心血,怕是要败落在他手里了。” 晏无师对齐帝显然没有半点尊重之意,张口就直呼其名。 沈峤眯起眼,模模糊糊瞧见城外聚集了不少人,其中老少妇孺占了大部分,得亏是现在天气还不算热,否则只怕大片瘟疫都要因此而起了,不由摇摇头叹了句:“民生多艰!” 晏无师淡淡道:“其实这样的场景,在其它各国,同样也有。自西晋末年五胡乱华,各方争权夺利,早有无数鲜血性命填了进去,这样的饥荒每年都有,尤其在边境上,各国为了推卸责任,转移压力,都巴不得将流民往别国推,等丰年时,又时常发动战争吞并邻国城池,内部兵变频繁,动辄政权更迭,没几年便换一个国号,自然不会有什么人将心思放在治国上,北齐不过是变本加厉罢了。” 沈峤:“但我听说晏宗主在北周另有高官厚禄,甚为周帝倚重,想必在你心中,定是认为北周更有可能一统天下?” 晏无师负手悠悠道:“当皇帝的,不管明君昏君,历来都半斤八两,区别只在于有些能克制自己的*,有些无法克制或不想克制。宇文邕虽然嗜战好杀,但他禁佛禁道,也不喜儒家,不向任何一方靠拢,于是他剩下的选择余地就很小,我想要一统三宗,也需要他的帮助。宇文家入中原多年,祖上虽为鲜卑人,却早已汉化,周朝制度均与汉制无异,若论当皇帝,未必就比南方陈朝差。” 这么多天以来,道听途说,沈峤对天下势力也已经有了大致了解。 那晚在出云寺出手阻拦晏无师的雪庭禅师,原先也是支持北周的,但他支持的是北周前摄政宇文护,而非当今皇帝宇文邕。 雪庭禅师出天台宗,与天台宗现任宗主法一是师兄弟,但天台宗本宗的立场却是倾向南陈的,此事涉及天台宗内部恩怨,说起来又是一段长话。 宇文邕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之后,为了消除宇文护留下来的影响,自然不可能继续重用佛门,所以如今雪庭一脉在北周,其实处于有点尴尬的位置,虽不至于完全丧失地位,但宇文邕一日在位,雪庭禅师就一日无法恢复往日尊荣。 对宇文邕而言,儒释道三家,各有各的诉求,一旦跟他们牵扯上关系,自己的施政难免也会带上其中一家的色彩,这是他这种自主意识很强的皇帝所不乐意见到的。相比之下,浣月宗虽然也有自己的目的,但他们明显比其它各家更适合合作,也不会要求宇文邕去推广某一家的学说,左右他的想法。 二人边走边说,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寻常百姓或商旅进城,为防流民骚扰,常常需要结伴同行,最好还要有男丁护卫,因为流民饿极了也有可能变成盗匪,当他们发现乞讨不管用时,肯定就会强抢,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长相美貌的妇孺沦落流民手中,不单贞操不保,最后可能还会被下锅煮成肉羹。 在这种情况下,晏无师和沈峤二人就成了颇为奇特且引人注目的组合。 一个双手空空,什么也没带,一个拄着根竹杖,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寻常旅人reads;。 路边有流民不时向他们流露出乞求的神色,晏无师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角色,流民也不敢上前讨要,只能转而向看上去温弱好说话的沈峤乞求。 其中有一对夫妇,拖着三四个孩子走在路上,瘦骨嶙峋,看不出半点人样,形如傀儡僵尸,连神情都是麻木的,最大的孩子不过六七岁,最小的才两三岁,走路蹒跚踉跄,父母也没有力气抱着她,她便抓着母亲的衣角跟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走。 如果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最后应该是最小的这个孩子先被送去跟别人家的孩子交换,给父母增加口粮,又或者他直接就被父母煮来吃掉,生逢乱世,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为了生存,骨肉亲情也可以放在一边。 这对夫妇见沈峤路过,直接就跪了下来向他乞讨食物,沈峤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份油纸包的煎饼递给那个最小的孩子。 夫妇欣喜若狂,连连叩谢,丈夫直接从孩子手中夺过煎饼,张嘴就咬了一大口,见妻儿都眼巴巴望着自己,迟疑半天,才依依不舍掰下一小块给妻子。 妻子拿了那一小块饼,自己没有吃,却又小心翼翼,珍而重之掰成几份,分头分给几个孩子。 煎饼不大,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边上流民看得眼热,都虎视眈眈盯着沈峤。 那丈夫对沈峤求道:“孩子们饿了好几天了,还请贵人多赐一块饼,也好让他们捱到进城!” 沈峤却拒绝了:“我也不是富裕人,身上仅带了两块,给你们一块,我自己也要留一块的。” 那丈夫听说沈峤身上还有食物,表情当即就变了,又见他双目无神,还要依凭竹杖支撑,不由心生歹念,朝沈峤扑过去。 谁知还没碰到人家的衣袖,身体就已经朝反方向飞了出去,又重重落在地上,惨叫出声。 再看沈峤,却依旧是病弱不堪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才将人给打飞出去。 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善念会引来这样的结果,再看男人的妻儿,都已经吓得抱作一团。 其他蠢蠢欲动的流民,看见这一幕,自然都不敢再妄动了。 男人费力爬起来,没有求饶,却反过来骂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啊!你这种人最是假仁假义,不就想靠施舍来换我们磕头道谢吗,为什么不救人救到底,明明还有一个饼,为什么不拿出来!不想拿就干脆不要拿啊,让我们尝到甜头又吃不饱,你这样跟杀人又有何异!” 沈峤叹了一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晏无师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负手而立,冷眼旁观,既没插手也不离开,像是在等他,脸上却带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方才露的那一手,就是知道他身上有食物,其他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 待他走近,晏无师才道:“斗米恩,担米仇。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 沈峤叹道:“是我鲁莽了,受苦的人很多,凭我一己之力,不可能救得完。” 晏无师讥讽:“人家父亲都不顾孩子死活了,你却反倒帮人家顾着孩子,沈掌教果然有大爱之心,只可惜人性、欲壑难填,无法理解你的好意,若今日你不能自保,说不定现在已经沦为肉羹了reads;。” 沈峤认真想了想:“若今日我不能自保,也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宁可绕远一点,也会避开有流民的地方。人性趋利避害,我并非圣人,也不例外,只是看见有人受苦,心中不忍罢了。” 他择善固执,晏无师却相信人性本恶,两人从根源上就说不到一块去,晏无师固然可以在武力上置沈峤于死地,但哪怕是他扼住沈峤的脖子,也没法改变沈峤的想法。 多了这段小插曲,两人之间先前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氛围也荡然无存。 “郎君!” 声音小小的,弱弱的,从身后传来。 沈峤回过头,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瘦小低矮,应该是个孩子。 那孩子跑到他跟前跪下,认认真真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多谢郎君方才给我们赐饼,阿爹对您无礼,我,我只能给您磕头了,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跟他计较!” 他何至于跟一个孩子计较,沈峤叹了口气,上前扶他起来:“我没有放在心上,听说过几日就是佛诞,湘州城百姓崇佛,届时会开设施舍粥场,也会适当放一些流民入城,你们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孩子双目发光,连连叩谢:“多谢郎君告知,敢问郎君高姓大名,以后有机会,小人一定报答您,给您立长生牌位!” 沈峤摸摸他的头,温言道:“这些就不必了,你好生照顾你的母亲和弟妹。” 孩子用力点头,又悄悄说:“您放心罢,其实方才阿娘分给我的那块饼,我没有吃,都偷偷塞给妹妹了!” 沈峤听得心酸,又暗叹他的懂事,想了想,还是从怀中将剩下的一张饼摸出来递给他:“你拿回去吃,不要再让你父亲发现了。” 那孩子饿得面黄肌瘦,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活也不肯收,最后还是沈峤强塞到他手里:“你再推,让旁人看见了,又要生事。” 他这才只能收下,又跪下来给沈峤磕了头,又坚持道:“还请郎君告知姓名!” 沈峤:“我叫沈峤。” “沈峤……”那孩子咀嚼了好几遍,不知道是不是将峤字理解为另外哪个意思了,沈峤也没有特意强调纠正。 那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晏无师:“时辰不早了,早点入城。” 沈峤见他这回没出言讥讽,反倒有些奇异,笑道:“你不说点什么?” 晏无师淡淡道:“有人就喜欢做些蠢事,说了也说不听,本座何必白费唇舌?” 沈峤摸摸鼻子,笑着没说话。 这世间固然有许多恶意,可他不愿因为这些恶意,就否认了善念仁心的存在。 便是为了这一丝善意,他也觉得这张煎饼换得很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7章 玄都山脚有座玄都镇,多年来一直是个平静的小镇,即便旁边就是天下闻名的道门正统,跟小镇百姓似乎也没有太大关系,顶多看见山上下来的道长,他们都会格外客气尊重,以礼相待。 自然,玄都山堂堂天下第一道门,偶尔下山采买,也都是按价给钱,公平交易,从未仗着大派势力欺凌平民,是以这些年玄都镇百姓都以自己能与玄都紫府的道长们成为邻居而倍感自豪。 不过也仅此而已,道门毕竟是道门,一入玄都道,便是出尘人,与山下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依旧是两个世界。 然而当沈峤和晏无师来到玄都镇的时候,这个镇子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热闹,人来人往,其中不乏武林人士,道人打扮的也不在少数。 晏无师道:“十日之后,玄都紫府会举行玉台论道,定天下道统,广邀天下贤者名士共襄盛举,据说各大门派都会派人过来,临川学宫和天台宗那边,也会有使者前来。” 沈峤:“定天下道统是何意?” 此时二人正坐在茶楼之中,往外观望。 晏无师喝了口茶:“你不在,玄都山总要有个主事的人,对方身份一日没有布告天下,旁人就一日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总要找个名目出来罢。你自己当掌教的时候,低调得巴不得谁都不认识你,总不能指望别人也与你一般罢?” 沈峤早就习惯对方说话总带着淡淡的讥讽之意。 以晏无师的身份地位,能入得他眼的人事的确也很少,玄都山除了一个已故的祁凤阁,不会再有人值得他正眼相看。 虽说一个喜怒无常,但遇上另一个性情很好,基本怎么说都不生气的人,想发生冲突也不容易,二人关系似敌非敌,似友非友,一路行来,关系竟也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那里是在作甚?”沈峤忽而注目楼下不远处,眯起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眼睛毕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恢复如初,大白天里光线虽足,反而不能久看,否则会流泪不止。 “施粥,布药。”晏无师不会未卜先知,但他想知道的,自然早有人递上消息。 他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送入口中,慢悠悠道:“郁蔼接任代掌教之后,逢初一十五,都会派弟子在玄都镇开坛作法,宣讲道藏。据说玄都紫府的弟子祈雨十分灵验,如今若逢多日无雨,连沔州刺史都会派人来请他们下山祈雨,玄都山门下信徒越来越多,不说别的地方,这玄都镇,十有*,对玄都紫府已是尊崇备至。” 相较于他脸上带着看好戏一般的神色,沈峤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晏无师:“你全都想起来了。”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自打胸中淤血吐出来之后,沈峤身体虽还有些病弱,但脸上的茫然之态已是一日少过一日,恢复记忆也是早晚的事情。 晏无师看在眼里,也没挑破,因为他不知道沈峤到底想起了多少,此时一见,应该也是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沈峤没有否认,反是叹道:“玄都山几代掌教以来,从不涉足俗务,是以无论朝代更迭,皆安稳如初reads;。想想陶弘景,纵是天下第一人,何等惊才绝艳,便因插足政局,以致整个茅山上清派在他身后分崩离析,门徒四散。郁蔼这是想做什么?” 晏无师挑眉:“祁凤阁便是这般教导你的?他这种想法,跟缩头乌龟又有何异?若仅仅是他一个人,独善其身也就罢了,但他身为一派掌教,不思进取,反倒成天想着让门派避世消极,再这样下去,玄都山还想保住天下第一道门的地位?我看你那个代掌教师弟,反而要比你清醒多了。” 玄都山几代经营,方有天下第一道门的名声和地位,历代掌教贯彻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将避世进行到底,绝对不涉入天下局势,祁凤阁当年武功冠绝天下,也不例外。 后来沈峤接任掌教,更是将这种低调发挥到极致,世人只知玄都山换了新掌教,这掌教姓沈,其余则不甚了了,是以沈峤如今跟着晏无师四处跑,竟是几乎无人认出他来。 晏无师性情张扬狂妄,随心所欲,自然对这种行事风格嗤之以鼻。 沈峤闻言并不生气,只道:“今晚我想寻个机会上山,与郁蔼面谈一次,不知晏宗主想与我一道上去,还是在山下等我?” 晏无师:“为何不等到玉台论道上露面,当众诘问郁蔼,夺回你应有的掌教之位?” 沈峤摇首:“那样一来,玄都山的名誉必然大受影响,此事恐怕别有内情,我要先找郁蔼问个清楚。” 晏无师无可无不可:“哦,那就去问罢。” 天下第一道门威名赫赫,还没几个人敢单枪匹马闯玄都山,偏偏他说得就跟今日多吃一碗饭似的,随口就来,浑然不曾放在心上。 他神色漫不经心,手指摩挲过碟盘边沿,那一碟炒青豆立时从四散零落变为整整齐齐三层相叠,每层的青豆数目俨然相同,单是这份用真气隔空控物的功夫,便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恐怖境界。 魔君重出江湖,实际上也只有与昆邪那一战广为人知,只因昆邪打败过沈峤,所以连带挫败昆邪的晏无师,也被传得神乎其神,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他现在的武功境界。 若是此时有人看见他将轻而易举就能取人首级的功夫用来码炒青豆,也不知会作何想法。 他问沈峤:“你现在功力只怕还不到全盛时期的三成,能独自上去?” 沈峤:“有条小路靠着后山悬崖,地势陡峭,无人驻守,以阵法为屏障,外人不知内情,贸然闯入,只会晕头转下,跌落山崖也未可知,武功再高未必有用。” 晏无师原本是没所谓只当看热闹,听见这话反倒多了几分兴趣:“如此我反倒要去见识见识了。” …… 是夜,热闹的玄都镇平静下来,在星空下渐渐沉入梦乡。 沈峤的上山路线看似全无章法,有时候七弯八绕,有时又特意避开一些容易走的石阶,改从旁边陡坡上去,皆因这些石路草木早已融入奇门阵法,若换了不明就里的人来走,十有*是要中招的,就算不落入陷阱,也会触动警报,被玄都山弟子察觉。 对沈峤和郁蔼的谈话也好,对玄都山的内部恩怨也罢,晏无师全无兴趣,他感兴趣的反倒是这一路上隐藏的阵法,所以远远缀在沈峤后面,留心观察他的走法,一面细细琢磨,也不失为一种乐趣reads;。 如此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也亏得是沈峤如今堪堪恢复了三成功力——才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到达山顶。 玄都山山势高拔,山顶比之山脚下要冷上许多,放眼望去,道观殿宇倒是不少,层层叠叠,白雾幽幽,清冷孤寂,倒真有道家超凡脱俗,不染片尘的感觉。 沈峤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早已见惯了这样的景致,此番故地重游,却非但没有感觉到半分亲切,反如垒石在胸,恨不能长长叹息一声才好。 但他没有叹息的工夫,借着林木的遮蔽,抄小路直接奔向一处二层建筑的楼观。 无须接近楼观,他就停了下来,眯着眼远远望了一眼,心下有些诧异。 那地方叫玉虚阁,是历代掌教的住所,原本也是他在住的。 他落崖之后,郁蔼接管玄都山,任代掌教,以玄都山如今种种高调行为,也不难看出郁蔼的野心和意图,所以沈峤本以为他肯定会入住玉虚阁的。 谁知现下一看,楼观门户紧闭,没有烛火,想来应该是没有人住在里面。 难道郁蔼是想等到玉台论道,顺便为自己正名之后再住进去? 沈峤沉吟片刻,心道既然玉虚阁没人,那就要去郁蔼原本住的地方去瞧瞧了。 这个念头才刚起,他就看见远远似乎有个人影披衣秉烛,走向玉虚阁。 身形甚是熟悉,但沈峤如今眼力大不如前,也不敢确认,只能蹙眉盯了半响,方才确认那人极有可能正是自己的师弟郁蔼。 虽说入夜冷清,但这附近的建筑基本都是掌教清修之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又有阵法护持,寻常弟子也不得其门而入,如此反倒为沈峤的行动提供了一些便利。 他想了想,决定靠近些探明虚实再说。 郁蔼秉烛入了玉虚阁,隔着窗户,沈峤看见二楼的一间屋子也很快亮起微光。 那正是他从前住的屋子。 只是沈峤高估了自己如今的功力,也低估了郁蔼的能耐,他方才稍稍靠近些,便有一道声音响起:“何方朋友不请自来?” 这声音遥遥从玉虚阁的方向传来,又似在沈峤耳边炸开,他的耳朵嗡的一声,胸口顿时闷痛,不由连退三步,心知这是对方传音带上了内力的缘故。 “是我,郁师弟。”他定了定神道。 他知道郁蔼能听见。 果不其然,下一刻,玉虚阁处一声微响,一道人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掌教师兄?!” 语调惊诧有之,却还有沈峤意想不到的喜悦。 似乎对于他的出现,郁蔼虽然意外,却满心期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8章 玄都山虽为天下第一道门,但内部却没有常人想象中那些勾心斗角。 从小到大,沈峤都是在一个平和安宁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师长慈爱,如师如父,师兄弟们手足友爱,平日私底下时常没大没小地玩闹,连祁凤阁面对弟子们的时候,也不是像外人想的那样威严。 周围的人俱是温柔以待,沈峤自然也就成为一个温柔的人。 他进门的时机不太好,既不是祁凤阁的大弟子,也不是祁凤阁的关门弟子。 在祁凤阁所收的五个徒弟中,沈峤排行第二,本该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却因性情天资上佳,为人处事宽和,反而最得祁凤阁钟爱,最后又将衣钵传给了他。 郁蔼排行第三,比他还大两岁,却因入门比他晚,不得不叫他师兄,小时候因为这个介意纠结了老长时间,总缠着沈峤想逗他喊师兄,最后自然是失败了。 两人年纪相仿,从小玩到大,感情自然也最亲近,若要问沈峤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是谁,那一定是师尊祁凤阁和自己的一干师兄弟们。 若还要在师兄弟之中分出个亲疏远近,兴许就是郁蔼了。 上山之前,沈峤也曾设想过两人再见时的场景,郁蔼也许会对他这个该死之人死而复生表示惊诧,也许还会有一点心虚惶恐,又可能一脸厌恶不想见到自己。 但他没有想到,对方竟是这般惊喜,即便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能听出其中并无作伪。 原本想说的许多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问起,郁蔼喊出那一声“掌教师兄”之后就没了下文,想来是在仔细观察打量他,沈峤只能挑一句最平淡无奇的话来当开场白:“派中上下一切还好吗?” 对方没有回答,沈峤微微歪头,疑惑道:“三师弟?” “你的眼睛怎么了?” 对方再开口,声音却已近在咫尺,沈峤下意识想退,却被攥住手腕。 “你眼睛怎么了?”郁蔼又问了一遍。 “与昆邪那一战跌落山崖,醒来之后便这样了reads;。”沈峤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攥住他手腕的手没有松开,郁蔼道:“别动,我帮你看看脉。” 沈峤想说不用,却挣不开,只得由着他去。 郁蔼凝神切脉,过了片刻,方才问道:“你内力若有似无,这是怎么回事?” 沈峤淡淡道:“你在给我下毒的时候,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了吗?” 趁着对方的手因为自己的话而微微顿了一下,沈峤将手抽了回来。 到了郁蔼这样的武功境界,夜再黑,烛火再微弱,也并不妨碍他的目力。 他专注地打量沈峤,后者面色冷白,身形比之从前消瘦许多,可见这阵子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握着竹杖的那只手腕从袖子里半露出来,瘦骨伶仃,令人不由得心头一颤。 郁蔼轻轻叹了口气:“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走了。这件事,容我慢慢再解释可好?” 沈峤摇摇头:“玄都山都要选立新掌教了,我这个丢了玄都山脸面的旧人在此,岂不令你难做?” 郁蔼奇道:“谁说玄都山要换新掌教的?” 沈峤:“十日后玉台论道,难道不是玄都山准备同时确立新掌教的大典?” 郁蔼刚要摇头,发觉自己的动作对方看不见,便道:“自你落崖失踪之后,我一直都派人暗地四处搜寻,可无论如何都找不见你。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你一日未死,玄都山的掌教就不会换人,我如今虽然代为打理上下事务,可也只是代掌教而已,从无僭越取代之心。” 若换了从前,郁蔼说什么,沈峤自然是深信不疑的,但时移势易,如今的他却不敢再说这样的话了。 他沉默片刻:“当日我与昆邪约战之时,便发现自己内力十去五六,真气凝滞,运转不畅,勉力支撑,却终是无济于事,当时我也仔细回想了一下,却始终也想不明白自己何时中毒,又是在哪里中的毒。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你身上。” 郁蔼垂首不语,掩在袖中的手却几不可见地颤动。 是了,从小到大,对自己,甚至是对玄都山上的所有人,沈峤总不吝付出信任。 这并非因为沈峤愚蠢蒙昧,又或天真可欺,而是他相信他们,相信世间总有善意,相信这些伴随他一道长大的人与事,更相信这些如手足一样的师兄弟不可能背叛自己,所以他才会毫不设防,也才会让自己轻易得手。 沈峤继续道:“后来我跌落山崖,人事不省,醒来又失去记忆,镇日懵懵懂懂,恍恍惚惚,直到新近才记起许多细节,我与昆邪交手的前一晚,你过来找我,说要与我抵足而眠,又说了许多从前的事情,还说你对小师妹有倾慕之意,可惜小师妹对谁都冷冰冰不爱搭理,所以甚为苦恼,只能前来找我诉说,希望我与昆邪决战之后,出面帮你去和小师妹说。” 郁蔼没有应声。 沈峤:“昆邪下战书时,我本不欲应战,你却抬出师尊当年与昆邪之师狐鹿估一战的事情,说如果我不应战,可能会堕了师尊和玄都山的名声,后来又开始屡屡在我面前表露出对小师妹的好感,可奇怪的是,你在小师妹面前,却从来没有过任何情不自禁的表情或行为reads;。我当时不疑有它,还总安慰你,为你与小师妹创造独处的机会,现在想来,这些也全是假的了?” 郁蔼终于叹道:“不错,我对小师妹从无绮念,之所以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让你误会,在其它事情上更不设防,也为了能在绝战前时时找你单独谈话制造机会。你继承师尊衣钵,武功在所有师兄弟之中最高,寻常毒素对你起不了作用,只能用天下奇毒相见欢。相见欢不会立时让人毙命,剂量把握得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日久天长,毒入骨髓,令人看起来像无疾而终。” “但我从没想过要你的性命,相见欢也只用了一点点,本想令你在与昆邪的决战中落败,以你的武功,便是坠下山崖,也不致于伤及性命,顶多伤势严重些,几个月便能养回来。可不料事情还是出现了偏差,你落崖之后,我立时便派人去找,可是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 沈峤皱眉的程度又更深了一些:“相见欢极为罕见,据说此毒是张骞通西域时带入中原,后来便失传了,连皇宫大内也未必藏有,更不要说玄都山了,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不待郁蔼回答,他忽而神色一动,面露惊诧:“昆邪?你是从昆邪手中得到的?” 郁蔼:“……是。” “你为了让我当不成这个掌教,竟与突厥人勾结?!” 沈峤面上终于流露出微微的怒意:“师尊虽然传位于我,可你知道,我从来就对掌教这个位置没有太大野心,这些年派中上下事务,也多赖你襄助于我,只要你说一声,我必然让贤,我不明白,你为何又要舍近求远,去找上突厥人?!” 他心绪激荡,语气用得很重,说完忍不住就咳嗽起来。 郁蔼想为他抚背顺气,手刚伸出去,却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缩回来,缓缓道:“因为,玄都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闭关自守,不问外事,即便是天下第一道门,也迟早会失去优势!” “放眼天下,道门之中,青城山纯阳观隐隐有后起之势,观主易辟尘同样是天下十大之一,名声比掌教师兄你还要大上许多。反观我们玄都紫府,自从师尊登仙之后,除了他老人家的余威,还剩下什么?” “你的武功原本不逊易辟尘,若愿入世,哪怕是争一争天下第一的位置也未尝没有机会,你却自甘寂寞,反倒宁愿在这深山之中默默无闻,这样下去,哪怕玄都山底蕴再深厚,迟早也要为人所取代!” 说至此,郁蔼的语气激昂起来:“当今世局混乱,道统各立,佛、儒两家为了争夺天下的话语权而各出奇招,意欲辅佐明主问鼎中原,连魔门的人也插一手!唯独我们玄都山,避世不出,闭耳塞听,明明手握宝剑却不动用,将来若是佛门或儒门辅佐的君王统一了天下,到了那一日,还会有我们道门的立足之地吗!” 他缓下语调:“师兄,我从未想过取你而代之,我也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与突厥人合作,不过是我计划中的一环,但若你还在,一定不会允许我这样做,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既然你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留下来好好养伤,好不好?” 沈峤:“那十日后呢?” 郁蔼一怔:“什么?” 沈峤:“我回玄都山,你准备如何与门中师兄弟和其他弟子说?十日之后玉台论道,你又准备如何跟世人交代?” 郁蔼一时接不上话reads;。 沈峤又问:“你与突厥人究竟在合作什么?” 郁蔼:“抱歉,暂时无可奉告。” 沈峤:“若我反对呢?” 郁蔼没说话。 沈峤:“若我反对,你便将我软禁起来,从此当个有名无实,不见天日的掌教,也不至于妨碍你的大计,是也不是?” 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 沈峤叹了一声:“你小时候身体不好,虽比我长两岁,却看不大出来,生病的时候就很爱撒娇,只是长大以后生怕玄都山的后辈弟子们因你不稳重而看轻你,才成日摆出威严老成的面孔,直到现在,我依旧记得你追在我后面,缠着我非要我喊你师兄的情景!” 提及往事,郁蔼的面色微微柔和:“是,我也记得,我小时候性子不好,见人就摆张冷脸,还常常刺得别人下不来台,连小师妹都躲着我。所有师兄弟中,数你脾气最好,也总是你在包容我。” 沈峤:“脾气再好,终究也有底线。你想当这个掌教,算计我输给昆邪,我无话可说,只能怪我自己对你毫无防备,错看了人。但突厥人野心勃勃,对华夏中原觊觎已久,玄都山虽然从来不帮哪个国家争夺天下,可同样也不会与突厥人合作!” 郁蔼苦笑:“我就知你一定不会让我这么做,否则我何至于苦心设计这些事情?” 沈峤:“几代掌教奉行的避世原则或许有错,但这种错,却绝不是在没有与突厥人合作,你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郁蔼怒道:“我既然已经决定,就不会再回头,玄都山同样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我自然希望它能更好,这份心意绝不下于你,你又何必摆出这一副圣人嘴脸!难不成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是对的,其他人都是错的?!” “你不妨去问问门中其他弟子,这些年玄都山蛰伏不出,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是不是也会有不满?等玉台论道之后,我就可以正式宣布广开山门收纳弟子,届时玄都山的名声地位只会更进一层,绝不会让天台宗与临川学宫专美于前!” 沈峤沉默良久,郁蔼发泄一顿,胸膛上下起伏,夜风之中,两人相对无言。 郁蔼忽觉微微心酸,无论如何,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亲密无间的关系了。 沈峤终于道:“你既然心意已决,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郁蔼:“你去哪里?” 沈峤淡淡道:“我败于昆邪之手,将玄都山脸面丢尽,就算旁人不说,我也没脸再当这个掌教,至于下毒之事,我空口无凭,即便当众指证,世人怕也不会相信,反而会觉得我心有不甘信口胡言。所有事情,你都已经算好了,又何必管我去哪里?我去哪里,都不会妨碍你的大事。” 郁蔼柔声道:“你伤得很重,得留下来养伤。” 沈峤摇摇头,转身便要走。 身后却传来郁蔼微微冷下来的声音:“我不会让你走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