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荒野与灿烂的你》
1. 楔子
1995年,盛夏。
深山中,一阵嗡鸣的机器声搅乱了深夜的宁静。
飞行器的光芒遮蔽住了月亮,降落时,它所掀起的狂风肆虐着丛林。
树梢受到刮蹭,木屑与碎叶落了满地。
野鸟于黑暗中惊飞。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残肢的气味。
飞行器悬浮在半空。
【着陆前设备检查完毕——】
【行星语言加载完毕,计量单位转换完毕——】
【到达地:室女座超星系团,银河系猎户座旋臂,太阳系第三环行星,地球。】
【行星陆地占比29%,氧气占比21%,当前地表温度20℃,湿度60%。
行星食物链顶端智慧生命:人类。外表类α星人,恒温,短寿,体力低劣。】
【同态信号发射点临近,信号微弱,波纹分析启动中——】
仪器嘀嘀嘀狂响了数秒。
【信号异常。】
【取消本次探查,飞行器升空——】
驾驶员指尖抵住升空的按钮。
正要按下,他突然凝视着脚下:“地面有东西在闪烁。”
刚刚加载了地球语言系统,他的发音还略显生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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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器装载的智能系统迅速扫描了整片丛林,以机械音回道:“是光。”
一抹从林间射来的光芒正对着飞行器的方向。
那光并非自然产生的,闪烁间有着其特殊规律和频次,像是某种加密的传信。
驾驶员:“解读。”
机械音:“解读地球生命的传讯毫无意义。”
驾驶员随手挖了下耳朵:“少废话,解读。”
机械音安静了几秒:“光说,不要降落,库西索。”
寂静的飞行器内落针可闻。
驾驶员凝视着光芒的来处,蹙起眉头。
2. 002
2025年八月的某天,在外兼职的许时漪还想不到,在今夜,自己将会看见怎样惊异的画面。
……
正午,日头暴晒。
许时漪穿着玩偶服在街边发传单。
远处一阵哗然,有个拾荒的婆婆中暑晕倒了。
入伏后,城市就仿佛被架上了蒸笼,出门工作纯纯受罪。
围观路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也不知道儿女干什么吃的,放老人家大热天出来捡破烂。
许时漪拨开人群挤进去:“麻烦让一下——”
她蹲在老人面前检查对方的身体状况。
老人脸颊发烫,呼吸急促,确实是中暑了。
许时漪把老人扶进商场。
室内有空调,能缓解中暑的症状,她去便利店买了冰袋贴在老人的额头和腋窝,又喂了几口水。
“谢谢你,孩子。”不多时,老婆婆恢复意识,握着她的手虚弱道谢。
“您再休息会儿,还不舒服我帮您叫120。”
“我可去不起医院。”
今天商场开业,老婆婆看了眼自己的破衣烂衫,怕遭人嫌弃,急着离开。
许时漪望着她颤巍巍的背影,有些不好受。
她去便利店换了一百块现金,追上去,从后面悄悄塞进老人的口袋。
烈日晒着柏油路,热气直冒。
许时漪鞋底薄,站久了,脚板发烫。
她摘下兔子头套,衣服被汗水浸透了,鬓角碎发也湿漉漉的,仿佛水里捞起来的人。
刚想休息,领队就到处找她:“兔子!兔子呢?”
许时漪赶忙跑过去:“我在!”
“你把传单发完了再休息。”
许时漪默默接过传单,好厚一沓。
领队拍拍她肩膀:“今天开业,辛苦了。”
……
傍晚,闷热稍显冷却,天阴了。
闷在玩偶服里一整天,满身的汗味,许时漪下班匆匆回家冲过澡,换了身衣服又出门了。
荒野市的雨季总和盛夏一起到来。
雨水如纺纱的线,缠绵了半个夏天。
一天的闷热是暴雨前的酝酿,出门时天空就飘起雨丝了。
等赶到Asteria''s Kiss咖啡屋,大雨已劈头盖脸砸下来。
店内天花板做成了星空顶,夜里昏暗,会折射出星云璀璨的光线。
男人已经到了,西装革履,普通的脸上傲气十足,举手投足间尽显小资情调。他审视着许时漪的打扮,眉毛一挑:“你就是许时漪?坐,喝点什么?”
“都行。”
“你做什么工作的?”
两人临窗而坐。
许时漪松弛地靠着椅背:“目前没有稳定工作。”
男人说:“我是民宿主理人,在姚浦山有两家民宿在经营,我计划今年多开几家连锁,预计投资几千个。”
“姚浦山?那里风景不错。”许时漪抿了口咖啡,瑰夏咖啡豆在舌尖迸发着蓬松的花香,“我小时候就住那片山里,我记得夏天傍晚,天空经常出现红紫色的火烧云。”
男人轻慢地翘起唇角。
许时漪看出他心不在焉,换了种聊天方式:“投资几千万?你好有钱哦。”
“只是小钱。”男人理了理领带,“我们民宿做奢线,接待的都是高端客户。”
许时漪没忍住笑了下。
男人被许时漪的笑刺痛了,喝了口咖啡做掩饰:“聊点别的吧。有计划过婚后的生活吗?比如生几个小孩?还有夫妻生活,我性/欲旺盛,一个礼拜五六回起码要有。”
许时漪:“我们刚认识,你不觉得这话题有些冒昧吗?”
男人耸耸肩:“抱歉,我习惯提前把话讲清楚,这样交往时会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许时漪直言道:“我没说要和你交往,如果怕麻烦,你不妨把‘性/欲旺盛’四个字纹在脸上。”
“真刻薄。”男人不爽地说,“许时漪,还以为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呢?”
“说实话,你我目前的条件在相亲市场里根本不对等。听说你被家里赶出来过得拮据,我看在从前的交情上才愿意给你改善生活的机会。”
“不如直说吧,你在相亲一开场直接报出三围,比聊姚浦山的风景更能勾起男人的兴趣。”
许时漪蹙眉,看着他:“……我认识你吗?”
男人唰地站起来,牙齿磨得咯吱作响:“你不记得我?你居然不记得我了?!我追过你三个月!”
追过她的人太多了,许时漪对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见男人生气了,忙道:“你别激动,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不过……”
男人竖起耳朵,仔细听她说话。
“确实存在的东西并不需要刻意展示,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我是个好身材的美女,反倒是你,性/欲旺盛一周却只有五六回……”
“如果下/体不实是种罪名,你会因为诈骗而坐牢。”
男人脸色唰地沉了下来。
许时漪怕挨揍,抬手喊道:“服务员!”
店员闻声上前:“女士,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男人见讨不到便宜,愤然离去。
许时漪也很愤怒,她盯着男人喝剩的咖啡:“什么人啊,至少把账给结了!”
天一黑,雨势愈发大了,渐渐有瓢泼的趋势。
手机上,甄蓁发来消息:[人怎么样?]
许时漪:[。。]
作为死党,甄蓁顷刻领悟了句号之下的语义。
[我就知道不靠谱,你回来。]
许时漪:[来都来了,相完再回吧。]
两天前饭桌上,宋春兰提出让甄蓁去相亲,被女儿一口拒绝。
宋春兰又趁势把人推销给许时漪:“小漪,你也没男朋友吧?这男孩相当优秀,和你天造地设的一对。”
甄蓁嗤了一声:“就你找的那些人配得上她?得了吧。”
宋春兰不理会女儿的讥诮,她年纪大了,最爱给人做媒:“你去见见,不喜欢也没事。”
借住在别人家,许时漪不好推辞得太过了,她想了想:“那行,我就只见一面,不包谈恋爱。”
没想到宋春兰一晚上给她排了两个。
要不是第一个男嘉宾太奇葩了,多聊几句说不定都要和第二个撞上了。
甄蓁告诉她,接下来的男生还不错,对方是宋春兰朋友的儿子,工作是海员,人长得帅,个子也高。
甄蓁特意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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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和前面那个奇葩不一样!]
许时漪低头看消息,再一抬头,对面沙发上悄无声息坐了个人。
是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黑色短裤和同色帆布鞋,上身是宽松的白字母背心,头发乌黑,右耳戴着颗看不出材质的红色耳钉。
光线昏暗,天花板的星云变换着淡彩色的微光。
许时漪放下手机,确认他的身份:“你是海员吗?”
相亲对象工作在海上,信号不好。
两人一直没加上微信,只能通过这种朴素的问话辨认身份。
对方蹙眉想了想:“从前是。”
他人很年轻,皮肤白,毫无海上常年风吹日晒的粗粝感。
外面风大,雨也急,哪怕撑着伞,头发也免不了被雨打湿,乌黑、散乱地贴在额角。
他眼神光淡淡的,有些冷,长得非常帅。
许时漪指着沙发:“请坐。”
对方瞥了眼她放在身侧的帆布包,目光很沉,掠过她身上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许时漪自我介绍:“我叫许时漪,时间的涟漪。”
对方盯了她很久,缓声开口:“池信。”
许时漪礼貌地问:“来杯咖啡吗?”
池信凝视着她,好似探究的目光让许时漪很不自在。
他语气冷淡:“没那个必要。”
难搞。
许时漪对此人的性格有了初步判断。
估计也是被迫来相亲的,这样的天气,任谁冒雨出来都不会开心。
许时漪能理解:“那就直奔主题吧。”
她自我介绍:“我今年二十五岁,身高168,体重48kg,艺术专业,目前就职于荒野市中央大街,工作是发传单,无房无车无存款,父母已故,谈过两次恋爱。”
吸取上一个人的教训,她开场就报出了自己的信息。
“不想结婚,目前没打算生小孩,家庭方面……介绍人应该跟你说过我的情况。”
池信突然一声冷笑:“居然还谈过两回。”
许时漪敏锐地察觉出他的不友好,她并未在意那些细节:“还有,我性冷淡,一周五六回的话我想我们不太合适。”
池信:“?”
许时漪接着问:“你的身高是?”
池信朝后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185。”
“体重?”
“68公斤。”
“年龄?”
池信沉默。
许时漪又说:“算了,不重要。今晚到此结束吧,我会跟宋阿姨说你很好,是我太挑剔了。”
她看着窗外:“雨下得好大,你有车吗,顺路的话送我一程?”
池信一脸不理解的表情。
“看来不顺路呢。”许时漪没有得到回应,也不觉尴尬,她拎起包,“那我去坐地铁啦,拜拜。”
她背上印有logo的帆布包,起身时阔腿裤柔顺地滑至小腿,露一截纤秀的脚踝,蓬茸的卷发垂落在淡蓝的衬衫外套上,恬淡的背影令人想起静谧的海。
许时漪撑伞走进雨里。
连成线的水珠沿着房檐滴落。
暴雨中弥漫着凛冽水汽的味道。
池信望着窗外那远去的背影,微微蹙眉。
3. 003
荒野市一下雨就如坠冰窖。
单薄的衬衫外套无法蔽寒,雨水的冷意范围性蔓延着。
许时漪冻得发抖,冒着暴雨朝地铁站跑去。
雨大风急,几乎撑不住伞。
进站时,许时漪裙摆湿了大半,在安检处拿塑料袋套住伞。
地铁进站,人不多。
刚找到座位,甄蓁的电话就打进来:“今晚雨太大了,那个海员说他不来了,你回来吧。”
许时漪:“……呃,我跟他见过了。”
甄蓁:“哈?正主没来,你跟谁见的面?”
许时漪怔住。
“许时漪。”有人喊她。
车门外,池信跟来了。
雨夜微凉,他衣着单薄,黑色裤管下的双腿匀称修长。
许时漪注意到,这人的衣服和鞋子是完全干燥的。
外面暴雨瓢泼,他一路跟过来居然没沾湿?
池信没进来。
车门缓缓关上,隔开两人。
直到地铁开动,他都只是安静地站在站台上,看着她,不说话。
电话那头,甄蓁百思不得其解:“居然还有人冒名顶替相亲,是变态吗?”
许时漪:“认错人了吧。”
“雨好大,你还在咖啡厅吗?我开车去接你。”
“我已经上地铁了。”
“那你注意安全,路上留意井盖,我在家给你煮碗面。”
“信号不好,先挂了。”
车厢内空气不流通。
工作了一天,又接连两场相亲,耗费了很多体力,一阵疲乏涌上来。
许时漪靠着座位打盹儿。
短暂的梦中,医院走廊的玻璃一团漆黑,浑似姐姐的心肝。
消毒水浓烈的气味刺激着鼻子。
姐姐将她的行李箱丢到地上:
“爸爸都去世了,你不会还想死皮赖脸留在这个家吧?这些年你心安理得享受着偷来的父爱,许时漪,你就是个小偷!和你那当小三的妈妈一样下……”
许时漪抬起脸,盯着她。
姐姐被她冰锥般的眼神震慑到了,将那个“贱”字吞了回去:“总之,你滚,家里没你的位置。”
画面轮转,她又梦见许苏山临终前的场景。
往日的优雅被病气取代,他如一根风中摇曳的芦草,紧握着她的手。
“你身体里的每一粒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形成你左手的原子可能和形成你右手的来自不同的恒星。我们皆是星尘。”*
“这是你妈妈生前最喜欢的一句话。解离,浮沉,再于宇宙间重逢。”
“爸爸只是要与你妈妈重逢了,爸爸终于……要与她重逢了。”
“时漪,不要怕。”许苏山抚摸她的头,温声说,“百年以后,我们皆是星尘。”
“库西索——”
地铁通过隧道,发出轰隆声。
许时漪从梦中惊醒。
地铁停站,她转了转酸痛的脖子,准备下车。
刚一起身,目光就在扫过车门的那瞬间停住了。
人流如织。
站台上,池信单手插兜。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目光沉邃,盯着她。
许时漪顿时头皮发麻,转头去看车厢上的线路图。
她打盹儿期间,地铁走了两站没错。
两站前池信没有上车,地铁时速少说也有50公里,他怎么跟过来的?
许时漪一时不敢下车。
车门在她面前缓缓合拢。
彻底关闭的前一秒,她听见池信冷声问了句:“你这样有意思吗?”
许时漪有些茫然,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下一站市图书馆站,车门开启,她正要出去,不料又在门外看见了那张冷峻的面孔。
池信的瞳孔很亮,这是许时漪第一眼就发现的特征。
他注视着一样东西的时候,眼眸里仿佛藏着两颗微缩的恒星,不过此刻,他的注视只让人觉得恐怖。
许时漪悚然,收回要踏出门去的脚。
下一站是荒野市大剧院。
车门打开,池信的脸再次出现:“躲我很好玩?”
许时漪尖叫:“干嘛啊!你是个鬼吧?!!!”
她吓得魂飞魄散。
这人是怎么闪现的?
他为什么可以和地铁同时到站?!
一整天的疲惫在这一刻通通化为乌有。
许时漪头皮快炸开了。
地铁门再一次隔开两人,列车继续朝前开去。
许时漪颤抖着掏出手机给甄蓁打电话,信号却突然消失了。
紧接着,地铁紧急停靠。
许时漪身体一晃,差点摔在地上。
好在及时抱住扶杆站稳。
隧道内一片漆黑,窗外全都是水。
车内广播开启,通知乘客:[暴雨导致前方车站积水,列车暂停几分钟。]
许时漪朝外头看,水流湍急,水位上涨很快,根本不像几分钟后能开动的样子。
列车停在春湖坝东站与西站之间。
乘客们纷纷猜测,很可能是城市的暴雨导致管道过载,雨水一瞬间倒灌进了地下铁的隧道。
积水很快流进了列车里。
“天啊——”
“水流进来了!”
“隧道里有人行通道,开门,我要下车!”
“不行,积水太深了,出去更危险。”
“不能往回开吗?这趟是末班车,往回开也不会跟别的车撞上……”
地铁因为紧急故障被锁在了轨道上,无法后退。
地势前高后低,车身倾斜,水积在车尾,列车长从驾驶室出来,喊大家去车头避险。
积水渐渐没过脚背,接着是小腿。
突然间的灭顶之灾,所有人都茫然无措,吵闹,杂乱,哭喊。
车厢内,氧气消耗得厉害。
许时漪还没从之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窗外,一时搞不清是男鬼更吓人还是天灾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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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分钟后,水淹过腰部。
再过十几分钟,淹到了胸口。
窗外,水线越过车顶,黑压压一片。
众人泡在水里,体温流逝得飞快。
缺氧导致情绪不稳定,有人开始哭闹。
“不要闹,保存体力。”旁边的人试图安抚,“救援队肯定出动了!我们只要耐心等着就好。”
立刻有人反驳:“水位涨这么快根本来不及救援,再有十几分钟水就要没头了,要自救啊!”
那人想去砸车门。
许时漪回过神来,连忙阻止:“别砸!内外压强不一致,破窗只会死得更快。再说出去了也没用,整条隧道都是水,你不可能憋气游到出口。
“那你说怎么办?!”
许时漪:“只能等人来救了。”
车厢断电,一片漆黑,众人恐惧地尖叫着。
许时漪在角落里泡着,嘴唇冻得发白。
死亡临近,许时漪闭上眼睛。
更遥远的记忆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
那年许时漪八岁。
盛夏夜,葡萄藤间飞舞着萤火虫。
正在乘凉的许苏山忽然说道:“库西索。”
许时漪好奇道:“爸爸,你在念什么?”
许苏山说:“一个神秘的咒语。”
许时漪天真地问:“咒语?是你发明的吗?”
“是妈妈发明的。”许苏山捏她的鼻尖,“你妈妈说这是可以救命的咒语,危险时只要念出这三个字就会有人来救你,所以时漪一定要记住它。”
许时漪咯咯笑了起来:“妈妈胡说。爸爸你刚才也念了咒语,根本就没用啊。”
许苏山笑着说:“爸爸又没有遇到危险。”
她从未相信过咒语的存在。
水位在尖叫中上涨。
冰冷的积水漫至车厢顶部,周遭的嘈杂渐渐消失。
许时漪努力抱住扶手杆。
在水位淹没头顶的前一秒,脑袋里鬼使神差的念头驱使她念出了那三个字。
“库西索……”
——库西索。
爸爸口中那神秘却被她遗忘了的“咒语”,呢喃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
只知道,三个字脱口而出的刹那,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温暖感笼罩了她。
紧接着,灼目的光芒迸发,刺破了水底的阴暗。
隧道剧烈震动起来。
许时漪浮在水中,乌黑的长发如弥散的水草。
她努力睁开眼睛。
两旁的隧道灯明亮刺目,穿透了水底的昏暗。
地铁侧窗外映出一个人的身形。
池信浮在水中,手掌贴在玻璃上,隔窗与她对望。
他单手抓住车顶,手掌宛如自带吸盘,修长的身体悬挂在垂直的车壁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
许时漪无法确定这是否是一场死前的幻象。
因为在他出现后的第二秒,被锁在轨道上无法移动的列车,竟缓缓动了起来。
4. 004
许时漪的身体被水流反复冲击,几次撞在车壁上,痛得眼冒金星。
她溺水了。
意识模糊间,有人将她抱出了地铁。
那人的手臂仿佛雪窖里凿出的冰块,寒气刺骨,却坚实有力。
冰冷的液体远离了身体。
“喂,醒醒!”
那人不停按压着她的胸口。
迷糊间,她唇上似乎擦过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然后许时漪听见那人急切地问:“你喝咖啡了?”
她答了。
意识就此消失。
一片黑暗中,她昏了过去。
-
「群星公寓」位于荒野市的老城区。
公寓五层高,一楼是商铺,楼上是对外出租的单间。
公寓的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姓陈,具体名字不可考。
这位陈女士没儿没女没老公,脾气远近闻名的暴躁。当房东这些年,她的战绩包括但不限于:
抄菜刀将来收保护费的混混砍出三条街。
门口醉鬼喝多了殴打路人吵到她睡觉,她穿着拖鞋下楼,撸起袖子给了醉鬼两个大逼斗。
租客退租时欠了水电费不交还顺走了电水壶,她买了张硬座票,硬生生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追到租客的户籍地报警,讨回了六十块水电费、二十九块的水壶钱外加两百块的车票。
……
总之,这条街上没人敢惹她。
房客私下给她取外号“陈喷火暴龙”,简称“陈龙”。
当然,嘴上还是得管叫她“陈姨”。
公寓之所以取名为“群星”,一说是因为她过世的老公叫群星。
还有种说法是陈龙年轻时追港星,墙上贴满了天王们的海报,那简直是群星璀璨。
她的公寓由此得名。
暴雨夜,周遭店铺关得早。
陈龙也早早锁上了大门,回到二楼追十点档。每天两集霸总狗血剧,看完才能睡觉。
她敷着女租客送的面膜,茶几上放着益气补血的红枣枸杞水,盘腿坐在沙发上,正看得津津有味。
冷不防,院里的大铁门咣当一声响。
不是风吹的,那声一听就是人撞的,不知道又是谁喝多了在外面发疯。
电视剧的剧情进入高潮。
陈龙懒得理,尖着嗓子喊:“门禁了,睡外边吧!”
外面的人还在不停撞门。
陈龙怒了,踹门出去:“要死啊——”
……
池信被雨浸透了,衣服下摆滴着水。
好不容易撞开院里的铁门,下一秒就支撑不住跪在积水中。
他脸色死白,手指掰开嘴巴,弯腰干呕,却只咯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踉跄着跑进一楼大厅。
桌上的水壶里还有半壶白开水,他全部灌下去,跑到门边,一口一口的血接连呕出来,染红了瓷砖和衣服。
他扶着门,急促地喘息。
陈龙披着大红的牡丹坎肩,踩着拖鞋下楼:“暴雨天还在外面鬼混,那就鬼混死在外边好啦!你个背时鬼,麻烦精,找死啊……我靠,你死的活的?”
池信脸色苍白,躺在门边。
满地水渍与泥泞,他身上全是血,衣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陈龙脸上的面膜吓掉了:“死人……救命啊,死人啦——!!!”
池信头发湿漉漉的,扯住她的裤腿:“闭嘴。”
“你是二楼的住户?”陈龙透过血迹辨认出他的面孔,“我给你叫救护车,你要死就死到医院去,真晦气!”
“别叫。”
“不叫救护车你会死吧?”
池信枕着渍湿的头发,双眼无神,喘息道:“……我说了,不许叫。”
他躺着,忽然笑了。
陈龙疑惑地看着他。
池信笑了很久。
起初是无声地笑,之后笑出了声音。
他微蜷起身体,令人心疼。
沾血的上衣紧贴着肌肉,打湿的碎发黏在惨白的侧脸。
可他似乎感受不到雨夜的寒冷和疼痛,笑声开朗,像个开心的孩子。
在陈龙的注视下,他抬手,轻轻抚了下唇角。
-
次日,许时漪醒过来。
病房里全是因为地铁事故被送进来的伤患。
电视新闻正在播报昨夜的险情,和她猜想的一样。
——暴雨导致春湖坝决堤,湖水瞬间倒灌,地下水位上升很快,来不及救援。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无人死亡,除了几个重伤的患者还在抢救,其余都只是轻伤。
许时漪头上绑着绷带,她摸了一下,疼得嘶声。
护士拍掉她的手:“别碰,刚包好的!”
许时漪问:“昨晚是救援队来了吗?”
“什么呀。”护士给她换药,“你没听新闻上说吗?环城南路周边有泄洪管道,列车长最后把车朝后开,退到了环城南路站。站内没水,工作人员配合一起把人救出来的。”
许时漪又摸了摸伤处,第二次被护士打了手:“跟你说了别碰!你撞到头了知不知道?”
许时漪问:“严重吗?”
护士说:“车厢里的积水缓解了一部分冲击力,撞得不重,你别碰就没事。”
护士换完药,去检查别床的病人了。
许时漪强忍着不碰头。
可电视新闻无法说服她的常识。
春湖坝与环城南路中间隔了五六站,正常情况下地铁也要十分钟才能走完,更别说昨夜的隧道里还有水的阻力。
地铁到达环城南路站时无人死亡……这怎么可能?人能在水下憋气那么久?
昨夜水底那一幕冲击着她的认知,一时无法分辨究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她的幻觉。
“大夫。”她像小朋友一样,在病床上举手,“我脑袋好像出问题了,你能不能再给我检查一下?”
“只是轻微脑震荡。”护士高冷地说,“不要浪费医疗资源。”
许时漪只好乖乖把手放下了。
周围不少病人醒着,她询问大家昨晚有没有在水底看见奇怪的东西。
得到的统一回答是——出了那样的事,吓都吓死了,哪还有心情留意四周?能获救就是烧高香了。
只有她看见了水底的那个人。
池信。
是叫池信吧?
甄蓁收到消息后赶来医院,她捏捏许时漪的手,又碰碰她的头:“你有没有哪里疼?”
“医生说只是轻微伤,休息几天就好了。”
“谢天谢地,我看到新闻都快吓死了,还好你没事。”
昨天夜里下暴雨,甄蓁等不到她回家,又打不通她电话,急得要命,直接拨了110报警。
早上才收到消息——许时漪在地铁里遇到事故,被送到这家医院。
“就该让我去接你的,早知道不去相那破亲了,遇到的都是些什么奇葩啊。”
许时漪又想起了池信。
是幻觉吗?水底的一幕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又拍了拍脑袋。
甄蓁连忙按住她:“噢噢噢你在干嘛!医生说了别碰头啊!”
……
三天后,甄蓁来接许时漪出院回家。
夏日里绿树浓荫。
宋春兰一早等在居民楼下,手里拿着个不锈钢盆和几片翠绿的柚子叶。
“你妈还怪客气的,特意下来迎我。”许时漪感动得不行,结果刚一下车,就被宋春兰蘸着水迎面朝身上拍打。
“啊啊——”许时漪偏头躲开,“阿姨,您这是做什么?”
宋春兰掰过她的脑袋,在她额头中央重重拍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霉运霉运快走开,霉运霉运不要来——”
许时漪的脑袋当即被拍出了一块红印子,她揉了揉:“疼!”
“封建迷信。”甄蓁直翻白眼,又拿亲妈无可奈何,“您快点吧,她刚出院,不能吹风。”
宋春兰嘀嘀咕咕念了半天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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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拿纸杯从盆里舀了半杯水递给许时漪:“喝掉。”
“还要喝?”
“一滴都不许剩。”宋春兰强势道。
许时漪一口气干掉了那杯水,这场驱魔仪式才算结束。
“小可怜。”宋春兰掐了把她白皙的脸蛋,“怎么就遇到那种倒霉事了呢?改天带你去拜拜菩萨。”
许时漪皮肤薄,当即就被掐红了。
“事故而已,跟霉运有什么关系?”甄蓁看不下去了,直接拉着许时漪上楼,“我妈就爱搞点迷信,别理她。”
……
晚饭后,许时漪去洗澡。
宋春兰趁机把正在洗碗的甄蓁拉到一边:“我问你,小漪的姐姐还在给她使绊子吗?”
甄蓁无力地哼了一声:“她姐什么德性你不知道吗?就多余问。”
“不能影响到我们吧?”
“那不能够,她敢上门找事咱们就报警。”甄蓁满不在乎,“谁怕谁啊!”
宋春兰白她一眼:“她什么家庭我们什么家庭?捏死咱小老百姓还不是动动手的事。要我说,你趁早劝小漪搬走,她要是没钱租房我先借她。”
“宋春兰女士!”甄蓁把刷碗布甩进水槽,气势汹汹,转头教育妈妈,“你活在清朝吗?现在法治社会了,她姐敢对我们做什么?”
“那也不行。”宋春兰恨铁不成钢,戳了戳甄蓁的脑袋,“不是我说你,从前小漪是大小姐,你跟她玩我不说什么。现在她爸死了,她气运都变低了,住我们家搞不好还会影响到你咧。”
甄蓁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别整那套迷信思想了行吗!”
“我还不是为了你?是,小漪性格是不错,没有富家女的娇气,我也喜欢。可说到底她妈是小三,破坏过别人的家庭,我心里总过不去这个坎。”
许时漪洗完澡走出浴室,拿毛巾擦拭头发。
甄蓁和妈妈在厨房里争执起来。
盛夏暑气难消。
哪怕开着南北窗通风,屋里还是闷热难耐。
许时漪不想她们吵架,假装刚洗完出来,站在卫生间门口喊道:“我要出去买饮料,阿姨,甄蓁,你们喝什么?”
母女俩的对话戛然而止。
厨房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甄蓁洗了手跑出来:“我跟你一起去。”
宋春兰则柔和地回道:“小漪,阿姨不渴。现在三伏天,你们也不要喝冰的,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阿姨。”许时漪乖乖应了,“我不喝。”
……
那晚的暴雨将城市里外冲刷了个干净,地面早已看不出潮湿的痕迹,街道清爽干净。
半热不热的夏夜最舒服。
许时漪穿着大裤衩人字拖,顶着一头潮湿的长发,任由夜风自然吹干。
甄蓁一进便利店就直奔冷柜。
许时漪拦住她:“说了不许喝冰。”
“我妈啰嗦死了,你也跟她统一战线?”
许时漪关上冰柜门,从货架上拿了瓶常温乌龙茶:“年纪大了都这样,在家里你就听她的吧。”
甄蓁蔫头耷脑的:“真是要被折磨死了。”
两人坐在店外的长椅上吹风。
许时漪喝着饮料,突然说:“最近我兼职也攒了些钱,顺利的话下个月就能搬出去了。”
甄蓁一愣:“你要搬去哪儿?”
“房子还在找,不过我在中介看了,便宜的单间只要一千块,我努努力负担得起。”
甄蓁急忙道:“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你就安心住我家,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又不会不方便。”
许时漪笑笑:“你早晚要谈恋爱,到时候带男朋友回家,我一直霸占你的房间也不像样子嘛。”
“谁要谈恋爱啊!”
许时漪注意到甄蓁今天穿了件白T恤,胸口的兔子印花磨掉了大半,面料都泛黄了。
她转移话题:“你怎么还留着这件衣服?都旧了。”
甄蓁的注意力果然偏了,她扯了扯T恤下摆:“这衣服是你送我的啊。”
5. 005
甄蓁十六岁那年,父母离婚。
她随宋春兰搬到了荒野市。
外地户口能借读的学校不多,仅有的几所私立高中学费都贵得吓人。
宋春兰本着再穷不能穷教育的理念,用微薄的收入供甄蓁读了高中。
老家是小地方,偏僻落后。
来到大城市后,甄蓁土里土气的衣服和鞋子显得很过时。
在老家说惯了方言,她普通话也很差,一开口就带着在本地人看来滑稽的腔调。
班上同学大多在她开口说出几个字后就露出古怪的神情,接着一阵爆笑。
她长相普通,成绩普通,性格也普通。
转学后没多久就如尘埃般湮灭在新集体中。
唯一朗朗上口的大概是她的名字吧。
其叶蓁蓁,原指枝叶繁茂。
到她这里,就只剩顺口了。
老师喜欢叫她回答问题,同学们习惯指使她,因为她普通,因为她从不拒绝。
“甄蓁,去给我买瓶雪碧。”
“甄蓁,给我也带一瓶,钱你垫着。”
“甄蓁,我先走了,班级卫生就交给你咯。”
“甄蓁……”
她讨厌被这样呼来唤去,辛苦做了事却连句谢谢也得不到。
可性格使然,她不敢反抗。
“甄蓁,今晚的作业还是你写,卫生也归你。”
放学后,甄蓁被几个女生拦住去路。
对方把练习册和试卷塞到她怀里:“字迹模仿得像一点,要是被老师发现你就死定了。”
甄蓁连续一个礼拜帮她们写作业,每天都熬到凌晨才睡。
宋春兰不知道学校里发生的事,一边骂着甄蓁磨洋工,一边煮了排骨汤熬夜陪她。
宋春兰在流水线上做压模的工作,睡眠不足容易出危险。
之前有个工友就是打盹儿时不留神把手绞进了机器,结果整个手掌都压断了,皮肉黏在一块,血淋淋的吓人。
甄蓁听说后连做了好几宿噩梦,她不愿意妈妈再陪着熬夜了,她担心妈妈也出意外。
甄蓁唯唯诺诺的,将试卷还回去:“我、我今晚还有事,没时间帮你写作业了,对不起啊。”
话音刚落,一个墨水瓶飞来砸到她身上。
蓝色墨水晕染了甄蓁校服的衬衫。
她的脸颊也溅上墨汁。
“呀!”肇事女生故作惊讶,“我是要扔进垃圾桶的,谁叫你刚好站在这里,不好意思哦。”
她装模作样塞给甄蓁一包纸巾:“擦擦,别让老师看见了。”
甄蓁的脑袋“嗡”地一声,大颗的泪从眼里弹出来。她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眼圈泛红。
女生嘻笑:“怎么还哭了呢?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你不会想让老师以为我欺负你吧?”
班上其他人默默围观,没打算也不敢制止。
“你看,早点答应多好,乖哦。”
女生扬起胜利者的笑,背着书包正要离开。
有只脚凭空伸出来挡住她的路。
女生没防备,一个狗吃屎绊倒在地。
最后排睡觉的女孩爬起来,漂亮的长发松散地垂在腰间。
她揉着惺忪的眼:“啊……脚麻了活动一下,谁叫你刚好路过的,不好意思哦。”
“……”
转学第一天,甄蓁就听说了许时漪的名字。
“不要跟她玩。”
班上同学只给了她一句“忠告”,甄蓁也是慢慢才收集完整有关许时漪的八卦。
许时漪和高年级的学姐有恩怨。
学姐是许时漪的亲姐,许时漪的亲妈是小三。
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婚外情人,而是占据了她们爸爸全部情感的第三者。
明明去世很多年了,却还令她们爸爸念念不忘,以至于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婚生女儿都很薄情。
所以姐姐恨许时漪。
仗着高年级学姐的身份,姐姐不准同学们搭理许时漪,还经常带人把她的课桌弄得一团乱。
如果知道许时漪在看书学习,那就会把她的课本也一起撕碎掉。
所以许时漪平时只能靠睡觉打发时间。
她也确实每天都在睡觉。
静静的,不吵闹,毫无存在感地趴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只有下课铃响起才动一动。
甄蓁暗自留心了她很久。
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同为隐形人和被孤立者,许时漪的遭遇让她觉得亲切。
不过比起她的诚惶诚恐,许时漪的精神状态出奇稳定。
即使班上同学不和她交往,她依然能保持开朗,一下课就从活人微死变得精神十足。
甄蓁常常见她踩着上课铃从小卖部冲回教室,嘴里咬着根烤肠,进教室前一口吞下,烫的嘴巴嘶哈嘶哈的,把头埋在课桌下,偷偷呼出一口热气。
也见她体育课上落落大方地跟同班女生搭话:“我们一组吧。”
此时多半会遭到拒绝。
她既不觉得丢脸,也不气馁,转头又问别人:“那你要和我一组吗?”
姐姐经常来找麻烦,在她的书桌上泼上饮料或者食物的汤汁。
许时漪不吵也不闹。
往往这时,她会下楼去小超市挑选零食,把地方让给他们。
假如回来时对方还没走,她就事不关己地倚在班级门口吃雪糕。
直到姐姐趾高气昂地离开,她才进门收拾桌子,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
被绊倒的女生从地上爬起来,俏脸通红:“许时漪,你有病啊!”
许时漪刚睡醒,搓着眼睛,一脸无辜学她说话:“怎么还气急败坏了呢,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你不会想让老师以为我欺负你吧?”
“你就是故意的!”
女生凶悍十足,上前揪住她的头发。
许时漪“啊”地惨叫一声,瞌睡虫彻底飞走了。
她被女生抓离座位,痛得嘶声道:“……疼啊,放手!”
女生揪得更用力了:“你敢绊我?!”
许时漪呼了一口气,嗓音沉下来:“在我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就放开。”
女生充耳不闻。
“不放是吧?”
许时漪反手抓住女生的长发,朝自己拉近,同时脑袋用力朝前,“咚”一声,狠狠撞在对方的脑门上。
一声痛嚎。
甄蓁看傻眼了。
……
教导处。
教导主任嗓门高昂:“为什么打同学?”
“是她先揪我头发的。”
“那你也不能拿头打她,你看看,都肿了!”教导主任拿作业本敲了下许时漪的头,“你的脑壳是钛合金做的吗?怎么能给人撞出这么大的包?!”
“老师!”许时漪委屈地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也疼着啊!”
“我看你一点都不疼,还有力气嚷嚷。”
那女生头上鼓了个大肿块,在教导处哇哇大哭。
许时漪发现老师就吃这一套,于是也开始装哭。
她坐在地上嗷嗷叫,比那女生哭得更惨。
一时间,教导处内有两个孟姜女在哭长城。
教导主任的耳朵跟进了蚊子似的,嗡嗡的一阵瘙痒,他不耐烦地说:“别哭了,都回去写检讨,不写就叫家长。”
放学了,甄蓁还没走。
她守在教导处门口,一身的蓝墨水。
许时漪被训完,出来瞥了她一眼,惊奇道:“咦,你还没走?”
“检讨我帮你写吧。”甄蓁弱弱地提议。
“不用。”许时漪随性洒脱,“这公老虎记性不好,我赖个两天他就忘了。”
教导主任在屋里出声:“是吗?这次我会记住的,我还会检查笔迹,敢找人代写试试。”
“……”
许时漪赶忙拉着甄蓁跑了。
校门口,两人谁都没有提起刚才的事。
甄蓁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我先走了。”
许时漪指着她身上沾了墨水的衣服:“你这样回去妈妈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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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担心吧?”
甄蓁捏着书包带:“我没带钱。”
不然就去买件T恤换上了。
“我家就在附近,你去我家换吧。”
甄蓁第一次去许时漪家,就被市中心的豪华大别墅惊到了。
她拘谨地左顾右盼,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你爸妈不在家吗?”
“我妈去世了,我爸在国外出差,他不常回家。”
“……我听说你有个姐姐。”
“孟秋跟奶奶住,我们住在一起会打架的。”
许时漪房间很大,屋里摆了一个宽敞的木工台,桌上堆满木料,墙上挂着几十把雕刻刀。
展物架上则摆满了形状各异的小木雕摆件。
“这些都是你做的?”甄蓁凑近看。
许时漪:“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雕着玩。”
原来她夜里的时间都在做这个,难怪白天那么困。
“你喜欢粉色还是白色?”
“白色吧。”
许时漪从衣帽间翻出一件白色的兔子印花T恤:“这件怎么样?全新的,我没穿过。”
“谢谢,我洗干净了还你。”
“不用还。”许时漪指着衣柜,“我衣服多得穿不完,你就拿去吧。”
明明说着该被定义为“炫耀”的话,却一点也不招人讨厌。
她表情真诚,就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添加其他的感情色彩。
许时漪看着她换好T恤,忽然问:“她们欺负你,为什么不反抗?”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甄蓁嘟囔着:“你不也是吗?”
许时漪笑了笑:“我的情况跟你不一样,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我听说了一些你的事。”
甄蓁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眼:“我能来学校念书是妈妈低声下气求来的,我不想妈妈再为我操心,所以没有底气反抗。你想要替妈妈对别人家庭的愧疚赎罪,不想反抗。”
“我们都是为了家人才隐忍,本质上没什么不一样。”
许时漪愣了愣。
甄蓁轻声说:“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
甄蓁的少女时代不开心的事居多,却也有过很开心的时刻。
初来这座城市,她因为拮据和自卑而无法融入,好在有了能说话的朋友,才让压抑的青春透过一丝光亮。
她一直很感激,也由衷地欣喜。
许时漪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可甄蓁也知道,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强加到妈妈身上,那毕竟是妈妈的房子。
甄蓁苦恼地说:“干脆我跟你一起搬,还能分摊下房租。”
夏夜,凉风一阵阵拂过发丝。
许时漪笑了笑,没应声。
她喝完水,隔着马路投掷,把瓶子丢到对面的垃圾桶。
准头很好,正中桶内。
甄蓁也学着扔,结果连马路都没扔过,灰溜溜跑去捡瓶子。
许时漪瞧着她:“这T恤都旧了,丢了吧,我再给你买件新的。”
“你那点钱还是留着吧,现在不是大小姐啦,钱是省出来的。”甄蓁很宝贝自己的衣服,才不舍得丢,“我拿来当睡衣穿的,没有它我睡不着。”
许时漪也不强迫她。
回小区经过一个红绿灯。
等灯时,许时漪的目光没有焦点,随意落在了马路另一边。
对面,一个男人也在等灯。
他穿了一身黑,单手插兜,另只手拿了根烤肠,慢条斯理地在吃。
吃着吃着,他感受到了某种注视,在茫茫人海中,精准地朝许时漪的方向投来一瞥,眼神冷淡。
这一刻,许时漪确信他看见了自己。
一些离奇的记忆涌入脑海。
“我靠——”
不敢细想,许时漪转身躲到花坛后面,手捂着胸口,惊骇地喘气。
甄蓁跟过来:“怎么啦?”
许时漪一把将她扯过来藏好:“见鬼了啊——!”
6. 006
“他上一秒还在大剧院站,下一秒嗖——就飞到了春湖坝东站,如此重复了几次。”
客厅里,许时漪手足并用,努力比划。
“问题是他当时根本没有上车,你们能理解吗?”
“他飞过去的!”
“飞过去的啊——!!”
甄蓁和宋春兰一脸呆滞,看着她表演。
“每次车门一开,我就看见他那张脸出现在面前,比鬼片还可怕。”
甄蓁欲言又止:“……我想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事发时我还在水底看见了他,他当时就像这样——”
许时漪跑到窗边,用手扒住玻璃:“——就这样,手上有吸盘一样挂在了地铁外面,他的身体还在发光!再睁开眼我就得救了,毫发无损地躺在医院里,这合理吗?”
宋春兰:“……你亲眼看见他飞了?”
“没有。”许时漪说,“可如果不是飞,他怎么过去的?他有任意门吗?”
甄蓁:“你出现幻觉了吧,最近压力很大?”
许时漪努力解释:“本来我也以为那些画面是我臆想出来的,所以就没跟你们讲。可我刚才亲眼看见那个人在马路对面吃烤肠,简直就是鬼啊!”
甄蓁又弱弱地提出质疑:“鬼也会吃烤肠吗?会不会太接地气了?”
许时漪一愣:“也对哦。”
“不是不信你,是你之前撞过头,记忆不能算数。”甄蓁说,“明天我再陪你去看看医生吧。”
甄蓁都这样说了,许时漪也不敢较真记忆的真实性了。
毕竟她确实脑震荡过。
“是做梦吗?”她试图接受这说法。
可那些画面又实在很真实……
宋春兰看她表演了半天,都犯困了。
她起来拍了拍手,一锤定音:“就是做梦,别多想了,睡吧。”
—
群星公寓的一楼出租给了商铺。
角落里开了家「梁叔卤味」。
小店位置隐蔽,常年只有老客光顾。
陈龙溜达着进门。
梁叔五十来岁,是个面面的男人。
他正在后厨削土豆,见陈龙来了,立刻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哎哟,坐坐坐,什么风把群星之花吹来了,来块猪耳朵?”
陈龙拿了根牙签剔牙:“馊耳朵,自己留着吃吧。”
“那您这是来……?”
陈龙斜瞥他:“你不知道啊?”
梁叔丧眉搭眼的:“再宽限几天呗。”
陈龙哼了一声:“我干脆给你养老送终呗?你跟你侄子,你俩就是群星的卧龙凤雏,半年不开张,开张亏半年,小偷上门都倒贴开锁钱,财神爷进屋都得被西北风吹跑。”
梁叔被她骂得不敢吱声。
对面水站门口,梁逸诚蹲在抽烟,闻言火冒三丈:“干!死大妈你骂谁呢?不就是房租吗?等着,我去凑!”
陈龙冷笑:“就你?”
她轻蔑的语调令梁逸诚感受到侮辱。
他把烟一掐,站起来吼道:“老子去卖血!”
“哟。”陈龙奚落道,“你这小身板,抽二两血就得晕过去吧?”
梁逸诚暴怒:“你——”
陈龙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她走到店内的小神龛前,摸着梁叔供奉的财神爷像:“镀金的?”
梁叔:“铜的。”
陈龙:“我搬走,下个月交不上房租,我就把它称斤卖了。”
梁叔嚎了声:“不行!你这是对财神爷的不敬!当心以后发不了财。”
陈龙嗤道:“呸,财神爷在你家得受多大的委屈?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难渡的人,我卖他是带他脱离苦海。”
她总结得倒也没错。
梁家叔侄在群星公寓住很多年了,生意换过好几轮了,干啥啥不行,做啥啥倒闭,几年下来房租还欠了不少。
虽然供奉着财神爷,可财神的光芒从未照耀过他家。
陈龙只怕再不拿点什么做抵押,哪天梁叔两腿一蹬嗝屁了,她房租都没地儿要去。
梁叔嘿嘿一笑,又讨好道:“房租虽然没按时交上,可我们也没给你添麻烦不是?都像二楼那位神人,这公寓还不乱了套?”
陈龙瞪他一眼:“要不是看你老实,我能让你赖这么久?”
“话说回来,那位最近没惹事吧?”梁叔转移话题。
“没有。”陈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脸色凝重,“不过也够吓人的。”
她将暴雨夜发生的事如实讲述了一遍。
着重描述了池信那一身的血。
梁逸诚凑过来吃瓜,被陈龙扇了一巴掌。
他揉着头,问:“他吐血了?”
陈龙蹙眉:“他第二天早上六点就出门了,跟没事儿人一样。”
梁逸诚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去,吐了一升的血还能早起?他是人吗!”
“他身上会不会是别人的血?”梁叔提出了另一种可能,“不会是混混刚杀了人吧?”
梁逸诚无意间朝门口瞥了一眼。
突然正襟危坐,装模作样咳了一声。
陈龙的目光随之转向门口,挑了下眉。
后脑勺吹来一阵凉风,梁叔僵硬地回头,只见他们正讨论的对象走进了这间卤味店。
池信脸色沉着。
给人很不好接近的第一印象。
刚才的话不会被他听见了吧?
要真是混混不得把自己的皮给扒了?
梁叔顿时头皮发麻,尴尬道:“呃,我不是在蛐蛐……”
其实就是在蛐蛐人家。
不过事实也不能随便承认。
梁叔缩着脖颈,畏畏缩缩朝陈龙身边靠。
陈龙一把推回去,低声骂:“出息!”
池信懒得理会梁叔的局促。
他走到冰柜前,冷淡地开口:“辣鸭脖。”
梁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要两个。”池信说。
—
夏夜闷热。
临睡前,许时漪又去冲澡。
水汽熏蒸,热雾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
她站在莲蓬头下。
水流洒过,那晚的画面反复在脑海中闪过。
男人的脸颊浮在水底晦暗的光影里。
究竟是不可言说的神秘力量,还是她濒死之时的一场幻觉?
以及,她到底是怎么得救的?
新闻上的说辞统一
——危险来临时,列车长挺身而出将地铁开回了安全的站点,可怎么演算时间都对不上。
“库西索。”
“你妈妈说这是可以救命的咒语,危险时只要念出这三个字就会有人来救你,所以时漪一定要记住它。”
许苏山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不会真是咒语救了我吧?”许时漪头脑中理性的天平渐渐朝神秘学倾斜而去,“再试试?”
为了验证记忆的真实性,许时漪决定复刻一次那晚的场景。
她抹去脸上的水珠,清了清嗓子:“咳……库西索?”
“库西索。”
“库西索库西索——”
几秒后,无事发生。
许时漪早就料到会这样。
理性的天平又回归了。
她将打湿的头发捋在耳后,嘟囔着:“屁的咒语,我就知道爸爸在骗人。”
“库西索库西索库西索——”她乏味地站在花洒下冲澡,“根本什么都不会发生嘛!”
—
群星公寓。
夜深人静,隔壁又开始吵架。
女人刺耳的声音穿透墙壁,在鼓膜上搔痒。
公寓很老了。
一间间不足三十平的房间仿佛隔起来的鸽子笼。
前几天下过雨,天花板漏下来的水泡软了墙壁,留下一道道湿腐的纹路。
凑近了还能闻到霉菌潮湿的气味。
池信打开电视。
过段日子就是启乾集团的周年庆了。
作为荒野市经济的支柱,启乾集团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
当地电视台特意拿出了五分钟的时常对此大加播报,屏幕里一派热闹的氛围。
池信拿起杯子正要喝水,动作突然一滞。
接着,他神色古怪,脸颊可疑地红了。
“搞什么……”不信邪地盯着正前方看了几秒,池信猛地别过脸,“别喊了!”
可是没用。
他猛拍额头,闭上眼。依然没用。
立刻起身去洗手间洗脸,出来时用手捂着眼,脖颈火烧似的烫。
新闻已切到下一节了。
狭小又闷热的室内,一时间只能听到如鼓的心跳声。
“……到底想干什么?”
桌角,外形像小音箱的金属方块扭动了几下,发出带着呲呲电流的机械音:“你不可以再被骗了。”
“我知道。”池信声音沙哑。
“尤其不能再被她骗了。”
“我知道。”
“地球女人虚伪狡诈,擅长蛊惑,是宇宙间最危险的物种……”
“都说了我知道!”池信呼吸急促,烦躁不堪,“……你就闭嘴吧。”
—
宋春兰早年从工厂退休了。
她闲不住,在小区外面开了家早餐店,卖点包子豆浆茶叶蛋。
价格实惠,位置又好,周围居民常来照顾生意。
早上,甄蓁还在睡。
许时漪轻手轻脚爬起来,拉过空调被给她盖好,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出门了。
宋春兰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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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就来店里忙活了。
见许时漪进门,她随手把装豆浆的吸嘴袋递过去:“阿姨今天忙死了,小漪,你快帮着装一下。”
“好,给我吧。”许时漪轻快地道。
豆浆打好了装在保温桶里。
许时漪穿上围裙去灌豆浆。
有原味、红枣味、黑豆味,还有无糖的。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许时漪负责装袋,算钱,忙了一会儿头上全都是汗。
晨练回来的叔叔阿姨们来买早餐,站在门口和宋春兰闲聊:“春兰,你女儿啊?”
“我家那懒蛋还在赖床呢,小许是我女儿朋友,暂住我家。”
“哦哟,真有福气,凭白多了个漂亮女儿。小姑娘有男朋友没?阿姨给你介绍一个。”
“谢谢阿姨。”许时漪忙得团团转,抽空回了个礼貌的假笑。
宋春兰岔开话题:“老陈,上次托你问的工作怎么样了?我家甄蓁条件可不差,怎么一直没收到回信?”
陈阿姨:“你还说呢,我都跟电视台的亲戚打好招呼了,结果你家甄蓁压根儿没去面试,我亲戚还埋怨我嘞。”
宋春兰差点失手把包子笼摔到地上:“什么?不会是你听错了吧!”
陈阿姨嗔怪道:“你这话说的,没去就是没去,我还能骗你?难不成你家甄蓁是葫芦娃会隐身,偷偷就把面试给过啦?”
许时漪看了眼钟表:“阿姨,我得走了。”
宋春兰:“去吧,别迟到了,你带俩包子路上吃。”
许时漪不敢惹心情欠佳的宋春兰,溜都还来不及,她顾不上拿包子,脱掉围裙就跑了。
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眼,宋春兰脸色阴着,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未知的风暴雨。
……
进地铁前,许时漪做了几个深呼吸。
反复给自己下心理暗示。
——今天没下雨,不会再发生意外了。
做完后,果然放松了很多。
她打起精神,刷卡进站,站在玻璃门前等地铁。
那晚的事故早已看不出痕迹,站内干净整洁没了水痕,地铁运行正常,人来人往。
许时漪跟随人流在市中心某站下了车,来到商场办公室。
“你好,我来结上周的工资。”
一个中年女人正在办公桌前吃热干面,抽出纸巾抹了下嘴巴:“等会儿。”
她在电脑上调出排班表:“许时漪是吧?你上周总计发了四天传单,一天一百二,一共四百八。”
许时漪以为她算错了,轻声提醒:“是五天,你应该给我六百。”
女人瞥她一眼,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的不当行为损害了我们商场形象,最后一天的薪水别想了,不找你索赔就不错了。”
许时漪没理解:“不当行为?”
“你当时把一个晕倒的老太太扶进商场了,是不是?”
“啊,是有这么回事。”许时漪思索着,“她当时中暑了,不尽快降温会有危险,我只是把她扶进来吹了会儿空调,再没做别的啊。”
“你还嫌做的不够多?”女人扶额,“你都给她扶到人家奢侈品店外了,客人消费完一出门看见个要饭的坐在门口,我们商场的形象往哪搁啊?”
许时漪不理解:“让老人中暑倒在门口不管不顾,就不损害商场的形象了吗?”
“外面全是树,你把她搬树底下乘凉行不行?你给她放在消防通道行不行?开业客人多,你往门口一扶,知道的是在做好事,不知道的怎么看我们商场?”
女人不耐烦:“实话跟你说吧,就是店里sales投诉给商场负责人的。”
“人家明确说了,已经有客人因为这事儿没能进店消费给店里造成了损失,必须要个说法,你跟我争论没用。”
“……”
店里sales投诉的……?
许时漪回想着那家店的品牌。
印象里,孟秋很喜欢穿这牌子的衣服。
她走到门外,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大清早,孟秋还没睡醒,接电话时声音迷糊:“有屁就放。”
许时漪单刀直入:“是你找人投诉我的工作?”
下一秒,电话挂了。
半分钟后,孟秋发来两条消息。
[活该。]
[私生女的福报。]
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到孟秋幸灾乐祸的表情。
许时漪叹了口气,没有继续争执,较为平和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进屋领了钱,脸上挂着友好的笑:“姐姐,今天有没有适合我的工作啊?”
“没有。”女人埋头吃面,想起了什么,又抬头说,“你以后也不用来了,这是老板的意思。”
“……”
许时漪真没招了。
7. 007
许时漪走出商场时,找了个阴凉处坐下算钱。
今日进账四百八,卡里余额剩三千,租房子还不够交押金的。
现在工作也没了,钱要省着花。
兼职就是这样,来钱慢,不稳定,不知道哪天就没活儿干了。
她不是没试着找过工作。
可稍微像样点的工作都会被孟秋搅黄……就像现在这样以她被开除作为收尾。
……要不干脆换个地方生活?
许时漪望着眼前干净的街道和蓝天,又有点舍不得这座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
她正迷茫着,手机叮了一声,招聘app上弹出则消息。
一家名叫“HGT生物科技”的公司邀请她去面试。
“生物公司?”
许时漪不记得自己给这家公司投过简历,她的专业也和这公司的业务无关,不会是骗子吧?
她在app上回复对方:[我的专业恐怕无法胜任贵司的工作。]
她念书时生物最差了,什么遗传规律,细胞分裂……时至今日仍是噩梦。
对方很快回复:
[我们需求的并非技术型岗位。]
[如果可以,请您今天上午就来面试。]
许时漪现在缺钱,很缺。
许苏山去世后,孟秋有预谋地将她赶出家门,奶奶对此呈默许的态度。
如果不是甄蓁收留,许时漪早就流落街头了,可也不能总赖在别人家里不走。
宋春兰虽没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可许时漪都明白。
找一份稳定的,能养活自己且不被孟秋搅黄的工作是当务之急。
这家公司开出的薪水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许时漪查了下公司的资质,对方是启乾集团旗下的子公司,一家半科研半商业性质的研究机构。
有大企业背书,应该不会出问题。
许时漪切到app上回了个“好”,约定好时间,动手查导航。
公司位于西城区,公交可达。
最近的公交站在一公里外,许时漪决定走去站点,这样能节约十块钱的打车费。
路上途径一家医院,附近的纸杂店生意相当火爆,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手里都拎着几提纸。
许时漪这才记起今天是中元节。
自从许苏山去世后,她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赚钱养活自己,时间不知不觉竟过去了半年。
走出没多远,许时漪感觉有人在跟着她。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几次试探过后,她确信直觉没错。
她慢对方也慢,她快对方也快。
许时漪快跑两步,意料之中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也急促起来。
正前方有座带院子的自建公寓,后门敞着,许时漪不敢停下,拔腿跑了进去。
两个男人追进院子,四下环顾:“人呢?”
院里没有许时漪的身影,只有穿着大红旗袍的中年房东躺在葡萄架下打盹儿。
“往前门跑了?”
“去看看。”
男人们追出去。
许时漪从楼梯间的纸箱后面钻出来。
公寓的院墙上装着监控,她都跑进来了对方还敢追,有恃无恐的模样也不像人贩子。
不会是孟秋找来的私家侦探吧?毕竟她做什么工作孟秋都知道,肯定有找人监视她。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有人下楼了。
许时漪拍了拍身上的灰。
她刚要走,无意间一抬头瞥见了那人的脸。
“……是你?”
许时漪无法忘记这张脸。
池信长了张漂亮的面孔,脸上的神情冰块似的,冷得化不开。
他蜷曲的头发微微凌乱,半遮着眼,看见许时漪,他眉头讶异地一挑,显然也记得她。
许时漪既惊讶,又害怕。
正不知所措着,那两个男人去而复返。
“她应该没走远,再找找。”
许时漪迅速躲回纸箱后面。
她扫了眼池信。
他大喇喇站在楼梯口,这不是把人往她藏身的地方引吗?
许时漪小声问:“你走不走啊?”
池信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过来!”许时漪扯池信到身边,摁着他蹲下,并迅速挪动纸箱挡住前面。
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男人没找到她,竟转而去跟躺椅上打盹儿的陈龙打听。
“你们当这里什么地方?失物招领处?动物园?你俩谁啊?”陈龙有起床气,被吵醒了,开口就骂,“进我家交门票了吗?滚,不滚我报警。”
男人被泼辣的房东骂懵了。
眼看陈龙还想起来打人,忙不迭跑出去了。
许时漪顿时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只松一半,就又卡住了。
外面的男人走了,旁边这人还在。
她没有昨晚那么害怕。
因为现在是白天,更因为她拉扯池信时触碰到了明确的实体,这粉碎了她一些荒诞的猜想。
--这人不是鬼。
难道像甄蓁说的,地铁站的事是她撞头之后产生的虚假记忆?是个梦?
楼梯间空气不流通,霉菌混在灰尘里,潮腐的气味钻进鼻子。
许时漪突然意识到这地方太窄了。
她和池信离得很近,一扭头几乎脸颊贴着脸颊。
池信安静,沉默,一言不发。
他半边脸隐匿在满是灰尘的阴影里,在感受到她的注视后,有些别扭,把另外一半脸也扭了过去。
许时漪正要钻出去。
有人从外面拉开了纸箱。
夏日炎炎,公寓墙上的爬山虎长得太高,快要攀上电线了。
陈龙懒得动弹,就使唤梁逸诚去把它们割了。
梁逸诚一边骂陈龙事儿妈,一边拉开纸箱翻找锯子,猝不及防看见两个人正“亲密”地挤在楼梯间的角落里。
四目相对,许时漪些许尴尬:“呃,我们是在……”
梁逸诚懂事地把箱子往回一推:“明白,继续,就当我瞎。”
“不是你想的那样。”
许时漪脸颊蓦地红了,爬出来整理头发。
背后窸窣响,她朝旁挪了一步,好心地给后面的人腾地方出来。
池信也钻出来。
他手脚修长,窝在楼梯间里就像大人被塞进了小孩的玩具箱。
许时漪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将他扯进来的,而他居然乖乖的任她摆弄了。
“那个……”
许时漪鼓起勇气,想问问那晚的事。
池信却迅速变脸,一副懒得搭理她的冷淡模样,扭头就走。
梁逸诚手里的电锯嗡嗡响,八卦了一嘴:“你们认识?”
“只说过几句话,不熟。”
“那就好。”梁逸诚说,“池信这人怪得要命。”
“什么意思?”
“有天晚上他一身血回来,房东吓得差点打120,结果第二天他就活蹦乱跳了。”
许时漪猜测“活蹦乱跳”大概是个形容词。
以目前她对池信的印象,很难想象他活蹦乱跳起来是什么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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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血?”
“人受了伤哪能恢复得那么快?我猜不是。可不是他的就更恐怖了喔,谁晓得他在外面干什么?”梁逸诚压低了声音,“没准儿是个混混,把人砍了,血溅他身上了。”
“都什么年代了还混混。”许时漪直觉不可能,“有没有可能是动物的血?杀了鸡之类的。”
梁逸诚笑了声:“谁家好人在暴雨夜杀鸡?”
许时漪一愣:“暴雨夜?”
“那天的大雨连地铁站都淹了。雨夜,鲜血,阴森的男人,简直集齐了犯罪小说的所有要素。”
梁逸诚啧了一声,好心建议:“总之,离那家伙远点吧。”
……
听了梁逸诚的话,许时漪又想起水底的一幕——恰好是同一天发生的事,这也太巧了吧?
池信为什么会满身是血出现在群星公寓?
她来到公交站。
刚好,池信也在等车。
许时漪早起犯困,去站后的便利店买了罐咖啡。
等她买完回去,池信的车还没来。
她主动走过去,假装松弛地打了个招呼:“嗨。”
不出意外,池信没搭理她。
许时漪拉开咖啡的易拉罐喝了口:“好巧,你也在等车。”
池信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罐装咖啡上,神情冷淡。
“那天相亲是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哦。”许时漪见他没反应,壮着胆子说,“问你个事儿呗。”
池信不着痕迹地侧了下身,离她远了些。
许时漪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她正纠结要怎样措辞才不会显得自己像个神经病。
“那个……你喜欢嗖嗖嗖的运动吗?”她委婉地,迂回地,旁敲侧击地问。
“……”
“那你平时会像这样挂在别的物体上吗?”
许时漪踮着脚,伸长手,去摸公交站牌的上沿,模拟出“挂”的姿势:“材质包括但不限于塑料,合金,玻璃,比如地铁车窗之类的平面。”
池信终于还是露出了看神经病的眼神。
许时漪一颗悬着的心瞬间塞回了胸腔:“不会是吧?我就知道你不会!”
果然是她的问题。
她做了梦!她撞脑袋产生了幻觉!
……总之是她的问题,不是世界的不对!
地球上没有鬼,更没有超自然事件。
至于当晚她是如何从地铁上获救的?不重要,指不定就是列车长开车比较快。
见池信不吭声,只一个劲儿盯着自己手里的咖啡看,许时漪以为他想喝,就主动从包里翻出一瓶递过去,以示友好:“我多买了一瓶,你要吗?”
她拿着咖啡朝前。
池信却猛地后退一步,他眼神警惕,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
他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话:“滚远点。”
“啊?”许时漪愣了,这人好没礼貌。
池信蹙眉:“你身上臭得要命。”
“……我臭?你才臭吧!”
“就是你臭。”
“你臭!你臭!你最臭!”
许时漪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但没有哪个女孩被说身上有体味会不生气。
她完全凭借本能在回击:“我每天洗澡哪里臭了?你鼻子臭所以才闻别人是臭的!”
池信脑海中猝然浮现起一些不该出现的画面,耳朵一下就红了。
他抬手揉了揉。
公交进站。
池信单方面掐断这场无聊的骂战,头也不回上车走了。
许时漪望着公交车扬长而去的尾气,竟有点被气笑了。
8. 008
HGT生物科技位于荒野市西城区。
许时漪坐上公交车,在约定时间前赶到。
前台女孩热情地带她去楼上。
路上,许时漪不停地闻自己袖子。
女孩问:“怎么了?”
许时漪不确定地问:“我身上有奇怪的味道吗?”
“没有啊。”女孩凑近闻了闻,“你的香水是花香调,很好闻。”
女孩注意到许时漪的帆布包:“你包上还印着我们公司的logo。”
许时漪低头看:“这是贵公司的文创?我还以为是买鸡蛋送的。”
上个月,宋春兰拎着一桶鸡蛋和一个帆布袋回家,帆布袋随手送给了许时漪。
许时漪一直以为帆布包是买一送一的赠品,根本没注意过logo的含义。
“集团周年庆做公益宣传,我们公司当时负责了几个老小区,免费给居民义诊,做完就送帆布袋和鸡蛋,这是礼品。”
“那我们还挺有缘分的。”
前台女孩推开面试间的门:“到了,祝你面试成功。”
“谢谢。”许时漪进屋。
这不是正式的会议室,房间温馨明亮,地面铺着花纹繁复的地毯。
吊顶暖色的灯光耀眼,许时漪注意到墙边玻璃展柜里摆了一个大型的镂空木雕。
刚瞥了几眼,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拍卖会上买的,我不懂艺术,只知道它花了我不少钱。”
许时漪回头,男人坐在软沙发上,对她自我介绍:“你好,我是HGT公司的负责人,陈家苑。”
不是人力部,而是由负责人直接面试吗?
许时漪赶忙走过去:“您好,我叫许时漪,时是时间的时,漪是……”
陈家苑清瘦,温和,面部线条柔和却不失棱角,脸上的无框眼镜增添了些许书卷气,给人一种谦逊的感觉。
他笑着说:“我知道,时间的涟漪,对吧?”
“对,简历上有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我可不是从简历上知道的。”陈家苑看她,“时漪,你不记得我了?”
许时漪一怔,望着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抱歉,我没印象了,您是?”
陈家苑温和道:“那时候你才一点点大,住在乡下,赤脚在田野里奔跑,捉鸟追蝴蝶,又在黄昏时把它们通通放掉,你说天黑了小动物也要回家找妈妈,还会蹲在路边和青蛙说话,是个很有生命力的小姑娘。”
“后来再见是在你妈妈葬礼上。”陈家苑端详着她的面孔,“难以置信,你和你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看着你简历上的照片都恍惚了。”
“我爸也这么说。”许时漪摸着脸,“我长得很像妈妈。”
她瞄了眼陈家苑:“冒昧问一句,您今年多大?”
陈家苑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许时漪解释:“您看上去没比我大几岁,却说见过我,您那时候应该也是小孩子吧?最多念初中。”
陈家苑抿嘴笑了:“我当年跟我父亲去过你家几回,我父亲和你妈妈是同事。”
“同事?”许时漪的脑子跟不上了,“您家是卖水果的吗?”
陈家苑一怔。
“不是吗?”许时漪困惑。
陈家苑沉默片刻,问:“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家有几亩果园,平日妈妈负责打理,我放假会去帮她摘果子。”
许时漪的童年非常朴实无华。
妈妈对她的成绩没有要求,反而两眼一睁就要去果园干活,是很地道的农村孩子。
陈家苑沉吟着:“原来是这样……你妈妈曾说过,喜欢星星的人优缺点都很显著。”
“当一个人长久地凝视星空,会被一种纯粹和无杂念的情绪包裹,烦恼难以侵袭,心灵会变得开阔。可当一个人过久地凝视星空,又很容易被荒凉的宇宙吞噬,陷入虚无之中……她也许只是不想你像她。”
“……”
星星?
小时候的夏夜,许时漪喜欢黏着妈妈让她给自己指北斗七星。妈妈却赏了她一个白眼,说你看我长得像不像北斗七星?有那闲工夫不如去多摘几颗芒果,明天城里就要来人收了。
许时漪想象不到妈妈抬头看星星的样子。
她甚至怀疑陈家苑口中那个人真是自己的妈吗?
陈家苑泡茶:“听你爸爸提过,你是学艺术的?”
“您还认识我爸?”
“过去有些交集。”男人随口道。
他不像在面试,倒像和朋友闲聊:“你是不是很疑惑,我们公司业务和你的专业无关,为什么我还执意邀请你来面试?”
许时漪点头,试探地问:“……因为我妈妈?”
“算是吧,以后你就会明白。”陈家苑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茶香袅袅,他说,“我知道,许苏山的离世带给你很大的打击,你的姐姐也很不像话。”
“你从前明明是一个开朗的小孩,现在活得小心翼翼,这不应该。忧郁是杀死生命最锋利的武器。”
许时漪无从反驳,又觉得这人讲话的口吻好像长辈,好威严。
她不敢乱动。
听他说话,背都不由得挺直了。
“简历上说,这几个月你换过很多工作?”
“我做过文员,律师助理,发过传单,在奶茶店打工,还想过去做销售攒点钱。”
“为什么不做你从前的工作?”
许时漪沉默了。
“你说的那些都不适合你。比起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现在的你更需要一些人道主义的东西,去看看这个世界的花是怎样绽放的,风是怎样吹的,人与人之间又是如何相处的。”
陈家苑笑着说:“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啊。”*
许时漪突然笑了。
陈家苑问:“笑什么?”
“那句话拿到外面说,会被笑话。”
“哪句?”
“爱情才是活着的意义之类的……”许时漪说,“当代人对‘爱’字嗤之以鼻。”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的价值观,但在我看来,无论何时,‘爱’都绝不是一个贬义词。”
陈家苑伸出手:“我司社会责任部正缺一名员工,时漪,欢迎你加入HGT。”
—
企业社会责任部是推动可持续发展与创造社会价值的核心枢纽。
其职责是整合企业商业运营和社会使命。
包括但不限于公益项目的执行,员工关怀,慈善基金管理等……
——这是许时漪百度的内容。
看完后,她还是没搞清楚工作的内容。
公司的就职流程相当随意。
面试结束后,陈家苑问她下午是否有事。
在得到了“没有”的答复后,他贴心地建议她先去办公室熟悉下环境,等下周一再正式入职。
办公室只有两个男孩子。
一个在工位上打游戏,一个在看书。
见她进来,两人都装模作样拉出办公网页,敲敲键盘。
“我是新来的许时漪,前辈们多多关照。”
打游戏的男生抬头:“欢迎欢迎,我叫王瑞航,那是我哥们儿柴昀。”
叫柴昀的男生带着副黑框眼镜,他放下书,朝许时漪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许时漪找到办公位坐下,主动问:“前辈,有什么事情我能做的?”
王瑞航摆摆手:“千万别这么叫,我俩都是实习生,还在念大学呢,你是正式员工吗?”
陈家苑没提实习期的事,许时漪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吧,那我们部门主管呢?”
“没有啊。”王瑞航耸耸肩,“你,我,他,这部门就三个人。”
许时漪:“……?”
部门建立不久,没有主管。
员工是散养状态,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摸鱼,上班像度假。
王瑞航和柴昀都是荒野大学的学生,毕业实习被学校分配到这里。
免费义诊送鸡蛋的公益活动就是他们策划的,除此之外,他们也没做过什么正经事了。
柴昀说:“你是正式员工,现在整个部门你是老大了。”
“我们部门可清闲了。”王瑞航开朗地说,“要不是学校安排的实习,我都怀疑是我爸给我找的萝卜岗了。”
“……”
这对吗?
许时漪仿佛在做梦。
没活干,有钱拿,当老大……这种好事居然让她给碰上了?
……
傍晚,到点下班。
王瑞航把键盘一收,拉柴昀去吃饭,临走前,他不忘问许时漪:“一起吗?我请客。”
许时漪:“今天还有事,改天吧。”
一整个下午,王瑞航隔着电脑屏幕偷偷打量许时漪好几回。
办公室来个了美女,有这样的同事坐在对面,心情都舒畅了。
柴昀倒是头也不抬,一直专心地看书。
下班后,许时漪走路去公交车站。
一辆奥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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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在她面前。
车窗滑下,露出陈家苑的脸:“家住哪里?顺路我送你。”
“不用了,我还要去买东西,晚点再回家。”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陈家苑留下一句叮嘱,开车离去。
许时漪走出公司大门。
阴潮的雨季结束,日光强烈。
满城的行道树被雨水冲洗过,在好天气里苍翠欲滴,钢铁城市于夏末的热浪里微微扭曲。
路边的垃圾桶旁,一个颤巍巍的身影埋头翻着垃圾。
许时漪手里刚好有个矿泉水瓶子,路过时顺手递过去:“给。”
“谢谢。”拾荒的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她,“是你啊,姑娘。”
许时漪望着老人花白的头发,也认出来了:“……您是那天中暑的婆婆?”
老婆婆笑着说:“要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就交代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好心的姑娘。”
许时漪被夸得害羞:“我也没做什么,当时大家都帮了忙。”
老婆婆看向公司大门:“你换工作了?是不是那天你把我扶进商场,他们为难你了?”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找到这份工作也算因祸得福。
许时漪不想她内疚,就笑了笑:“没有人为难我,是我自己想换工作。”
“那就好,那就好。”老婆婆念叨着,又继续去翻垃圾桶。
她翻到半瓶别人丢掉的矿泉水,也不嫌脏,拧开盖子就对着嘴就喝了,看样子很渴。
许时漪转身去便利店买了水和面包,回来递给她:“婆婆,您吃这个吧,垃圾桶里的食物不干净,会生病的。”
老婆婆像是很久没吃过饭了,抓过面包大口大口吞咽。
车快到了,许时漪转身去站台。
没走几步,听见老婆婆在背后喊:“姑娘,你东西掉了。”
她追上来,递给许时漪一个丑丑的小木盒。
盒子上的金属锁扣上挂着一把塑料小锁。
许时漪摆手说:“这不是我的。”
“它从你包里掉出来的,我看见了。”老婆婆不由分说,将木盒塞进她的帆布包里。
“婆婆,这真不是我的。”许时漪心想或许是哪个路人丢的,还会回来找,就把木盒掏出来放到路边。
可老婆婆倔强地又一次把木盒塞进了她包里,固执地说:“就是你的,我知道它是你的!”
说完老婆婆就坐下吃面包,不再理会她了。
公交车到站,许时漪没时间跟她解释了,只得先收着盒子,跑去赶车。
在跑向站台的途中,许时漪突然听见一句极轻的呢喃自背后传来。
“天体和世人周而复始,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许时漪回头,背后没有别人了,老婆婆嘴角粘着面包屑,望着她笑。
老婆婆面容慈祥,温良。
她抬起粗粝的手指擦干净嘴巴,开心地跟许时漪挥了挥手。
—
回家途中,许时漪绕路去医院附近的纸杂店里买了两提黄纸。
走到家门口,听见屋里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因为早上的事,甄蓁和宋春兰正在吵架。
现在进去不合适。
许时漪拎着两提纸下了楼。
今天中元节,社区在路口集中放置了几个铁桶,给居民烧纸用。
天刚擦黑,路口烧纸桶前的人还不多。
许时漪去便利店买了个打火机,把点燃的纸钱一张纸丢进桶里。
橘色的火星在纸上不断扩大,蔓延,微风吹过,纸灰扬起。
一旁负责的社区工作人员见状连忙上前,拿水枪把桶里的火星浇灭,不许它们飘出来。
未烧完的纸钱被打湿了,一半完好,一半挂着焦黑的灰痕,零散地落在桶里。
旁边的大妈热心道:“你的纸没烧干净,地下的家人收不到,再去买一提吧。”
“没关系。”许时漪把最后几张纸钱点燃丢进桶里,“只是个形式而已。”
她的母亲许荷女士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脑子根本没有神神鬼鬼的概念。
要是知道死后女儿给她烧纸,大概会嫌弃多此一举。
从前住在村里,孤儿寡母常被欺负。
印象里有一次,性格刚烈的许女士半夜拿着铁锹出门,把几户村民祖坟上的土给刨了,扬在他们院子里。
那之后,村里人就很少为难她们了,路上遇见许女士都要绕路走。
至于许苏山,他也是唯物主义者。
不过他大概是祈盼有来生的吧。
9. 009
许时漪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
那年家里着火,妈妈在大火中离世。
年仅十岁的时漪茫然,警惕,沉默,直到许苏山从城里匆匆赶来。
午后下了雨,篱笆院里满地泥泞。
年轻的许苏山挽着裤腿坐在破板凳上,和蔼可亲。
夕阳下,他朝她招手,笑意温暖:“时漪,我是爸爸,跟我回家。”
小时漪欣喜,激动,热泪盈眶。
她在这世界上还余有亲人。
她不是孤身一人。
她也曾沉浸在父爱中度过了一段安心的日子,父女其乐融融无话不谈,岁月静好,令人无限缅怀。
随着年纪渐长,许时漪逐渐懂事,也渐渐明白自己的出生并不光明正大。
妈妈是第三者。
她是第三者的小孩。
每当她问起爸爸和妈妈的事,许苏山总是一句:
“我和她是命运相连、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们之间别人才是第三者,我们之间永远没有第三者。”
许时漪似懂非懂。
认为那只是爸爸用来遮掩粉饰的说辞。
如果不是爸爸有了家庭还来招惹妈妈,她也不用背负“私生女”的名头活着。
如果不是爸爸对发妻冷淡,对大女儿漠然,姐姐孟秋也不会恨她恨得牙痒痒,变着法儿折腾她。
如果不是爸爸……妈妈说不定也不会在火灾中去世。
青春期的女孩心思敏感,渐渐和父亲有了隔阂。
许苏山大约是知道她的心思的。
可他从不点破,只无声地承受着她埋怨和冷待,努力尽好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
这些年来,许苏山把她保护得很好,导致她身上有些分明的理想主义和孩子气。
小时候,许时漪对许苏山说喜欢做手工,以后要当一个木雕艺术家。
毕业后她果真实现了梦想——只需要刻好木头,经纪人就会主动找上门递来合同。
她每个月刻一块小木料,没灵感的时候半年才刻一块,作品却总能签出不错的价格。
这导致许时漪一度天真地以为,赚钱是件很容易的事,实现梦想也同样容易
——至少她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天赋不错,可以凭此糊口。
直到许苏山去世。
经纪人在她连续打了十几个电话后终于接听了。
“许小姐,我不会再签你的作品了。”
彼时,许时漪还很天真地问:“为什么呢?这是我最好的作品,从前都没舍得拿出来,你只需要按照往常的价格给我就好了。”
“形势变了……”经纪人略残忍地说道,“许先生去世了,没有人再会花大价钱买你那些木头,和你签约我们会亏本,望你见谅。”
那一刻,许时漪才明白——她的“作品”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废料。
许苏山把“女儿能过上理想生活”这件事当成自己的理想在践行着,太完美的保护罩给她营造出了自己是个好艺术家幻觉。
现在梦醒了,许时漪醒悟过来--原来她并没有什么天赋。
只是一个被爸爸溺爱的小孩。
一整个青春期,许时漪的性格都很别扭。
明明在学校里被姐姐刁难,回家却从不肯说上一句,可也由此积攒了一些怨气无处发泄。
就只能对许苏山甩脸。
家里只有他们两个,许苏山出差回来总会变着法儿的带礼物给她。
许时漪还记得,那天他兴冲冲地捧着一套乐高模型给她展示:“我专门找人定制的,你看看,眼不眼熟?”
模型是小时候她和妈妈住过的小院。
许时漪并不开心,只冷冷地撂下一句:“我妈已经死了,留着这个还有什么意义?自我感动吗?”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刻许苏山的脸上露出了怎样的哀伤。
现在他去世了,许时漪只觉后悔。
为什么没有在他病中多和他说一句话?
为什么不跟他坦白,她其实是爱他的,只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为什么没有锲而不舍去追问他,当年他和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让他看出来,自己是怨他的?
可惜。
人走了,有些遗憾被尘封在时间里,再也无法抹平了。
……
烧完纸,许时漪在外面溜达了一圈才回家。
已经很晚了,母女两人还在卧室吵架。
“我说了我不去!”
宋春兰的声音尖锐,刺耳:“我为了你低三下四,我去求人,我好不容易托到关系,你不去是存心要我命吗?那个工作哪里不好了,你还挑上了?”
甄蓁的回应带着哭腔:“谁要你去求人了!谁要你去了?你能不能别总是自作主张!”
类似的事情不知道上演过多少回了。
许时漪早已习惯,知道此刻不宜劝架,最好的办法是让她们自己解决。
夜晚,凉风透过窗子。
许时漪换下鞋子,坐在阳台发呆。
天上,月亮露出了圆圆的、模糊的轮廓。
她掏出锁着的小木盒研究了一会儿。
盒子上的塑料锁看起来很劣质。
她找了个钳子,轻轻一夹就碎掉了,她打开盒子看见里面的东西,一时愣住了。
那是一条漂亮的项链。
许时漪拿起来细看,不敢确定:“……这是欧泊吗?”
盒子里的东西居然这么贵重?
欧泊的价值通过亮度,净度和变彩效应来判断。
手上这颗宝石的克数虽不算太大,内部却干净无杂质,变彩多种,亮丽,仿佛画家的调色板。
许时漪从来没在一颗宝石身上见过如此漂亮的颜色。
它的底色是黑的,饱和度和色度极高,颜色瑰丽,甚至可以说是妖冶,盯着它,灵魂都仿佛要被吸进去了。
这项链一看就不便宜。
失主弄丢了它一定很着急。
许时漪拿起手机拍了张照,打算在网上给它找找主人,不过不能直接把项链图发上去。
她正琢磨着怎么发失物招领比较合适,不知是不是天气闷热产生的错觉,脑袋突然一阵晕。
天地旋转。
窗外,圆月升至半空,清辉洒落。
……
甄蓁跑出卧室,脸上全是泪。
宋春兰追出来:“你给我站住!”
甄蓁眼睛通红,脸和脖子也涨红了。
她本想冲出家门,却无意间瞥了眼阳台的方向。
许时漪软趴趴躺在地砖上,意识全无。
甄蓁顾不上哭了,拔脚冲过去:“天啊,许时漪!!!”
—
白色。
这是许时漪睁开眼后的第一印象。
四周由白茫茫的墙壁围起来。
吊顶的灯也白。
光线冷冷地散开,没有温度。
脑袋灌了铅一般,重得抬不起来。
她不久前还在阳台上玩项链,突然头晕了一下,睁开眼就换了个地方。
身上的衣服也从夏天的睡衣换成了宽松的白大褂,像医生穿的。
不过款式看起来很旧,面料也硬硬的。
眼前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
四面都是墙壁,屋内除了她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仪器。
稍远处有一张连接着仪器的手术床,床上躺着一个人。
许时漪晃了晃发懵的脑袋,小心靠近床边:“请问……这是哪里?”
“医院?”
“我是在家晕倒了吗?谁把我送来的?甄蓁呢?”
她一连串的发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病人躯干上盖了块轻薄的白布,四肢赤/裸露在外面,手腕脚腕都被束缚着。
凑近了看,他身上连着许多管子和电线,似乎病得很重,只有漆黑的眼球能动,转了转,看向她。
许时漪看清他的脸,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你怎么在这?!”
虽然男人的头发比早上见面时长了些,脸色也苍白如纸,不过许时漪不可能认错。
床上的病人,居然是池信。
许时漪:“……这么巧,你也住院了?”
“你得了什么病?”
白天见面时还好好的,怎么晚上就成了这幅样子?
怪可怜的。
池信没有回答,胸膛微弱地起伏,仿佛马上要停止呼吸。
他漠然地盯着她。漆黑的瞳里流露出淡淡的死感,望过来时眼神似冰,似海,似难以触碰又捉摸不透的黑雾,冷冽的,寡淡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攻击性。
“好像很严重啊。”许时漪同情道,“都说不出话了。”
早上看池信的样子似乎挺讨厌她,许时漪不想惹人嫌,就不再烦他,转身在房间里摸索起来。
果然在一扇墙上摸到了不同的质感。
屋子的门和墙刷成了一样的颜色,不上手很难分辨,门是金属的,沉重异常,推不开。
许时漪试着敲了敲:“护士在外面吗?”
又觉得不对劲。
——医院似乎不会布置成这样。
许时漪看了眼自己的着装。
她身上的衣服也不像病人会穿的。
墙上的挂钟显示此刻四点半,屋内没有窗子,分不清下午还是凌晨。
不过很显然,距离她昏迷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在家里出的事,甄蓁居然没陪她一起来医院吗?
屋里的仪器乍一看很像医疗设施,仔细看又怪怪的。
无论是仪器的外壳,床的款式,还是墙上的钟表都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年代感。
许时漪从醒来起就隐约感觉哪里有些异样,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
后脖颈痒痒的,似乎被什么东西骚动着。
她摸了摸头发,脸色瞬间变了。
房间里没有镜子,她从桌上捡了个不锈钢托盘对着自己的脸模糊地照了照,而后一声尖叫。
“啊——!!!”
“我头发呢?谁把我头发剪了?!!!”
她一头飘逸靓丽的长发居然被剪成了齐耳短发!
虽然这张脸什么发型都不会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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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从小到大就没留过短发,也不喜欢短发。
许时漪快疯了:“这到底是哪里啊?开门!”
她拍了半天门,外面全然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
一般来说,医院的病床附近都设有呼叫铃。
这里能有吗?
许时漪不抱希望地跑去池信的病床前摸了一圈,果然没有。
就说不是什么正经医院吧!
她抓耳挠腮,设想了一些不好的可能——
遭到绑架了。
进了黑心医院。
被人迷晕了,要被砍断手脚卖去乞讨。
嘶,好吓人。
封闭空间里死一般寂静。
许时漪控制不住把事情往糟糕的方向去想。
就在这时,她白褂子的袖口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是池信。
他的手被铐在床上,只有指尖能动,使不上力气。
“……你干嘛?”许时漪有些尴尬,脸红着扭过头去。
池信没穿衣服,身上盖着一块白布。
他露在外面的四肢纤细修长,泛着失血后惨白的色,单薄的布料遮不住什么,被盖着的躯干部位透过起伏的线条能看到个大概。
许时漪的眼睛简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池信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求。
“你想让我帮你打开它?”许时漪问。
池信用漆黑的眼瞳盯着她,水光泛动,莫名有些可怜。
正经医院也不会把病人这样铐在床上吧?
许时漪意识到,她现在应该和池信站在统一战线。
都被困在了这鬼地方,联合起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出去,于是低头在病床上摸索起来:“我找找按钮在哪里。”
旁边的仪器上一连串的英文,她努力辨认,直到看见一个“lock”,毫不犹豫地按下。
咔哒——
池信手脚上的铐子松开,他撑床坐起来。
“没事吧?”许时漪关切道,“你看起来很虚弱,要我扶你吗?”
白布从胸膛滑下,池信顺手扯掉了连接在身上的管子和电线。
许时漪趁机瞥了眼。
他胸口的皮肤近乎雪白,细腻得不像男孩子,肌肉线条分明,轮廓漂亮。
“你先穿上裤子,然后我们想办法出……”
池信抬眸,眼底的光一点一点冷下来。
“出去”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没能发出声来,许时漪突然有种被不明生物盯上的窒息感,头皮发麻。
她回头。
下一秒,池信从床上弹起来,以人类根本不可能做到的速度将她的身体猛掼到了十几米后的墙上。
许时漪只看到一片残影。
再回过神,脖子已经被他掐住了。
她脸颊涨红,手撑在他胸口,双脚离地,不停乱蹬:“干、干嘛?放……放开我……”
谁说他虚弱了?
这人力气大得能掐死一头牛!
“放、放开……”
肺里的空气飞快消失,许时漪眸子失神,濒死之际,她又看见了池信的眼睛。
近在咫尺。
阴冷,宛如野兽。
一阵尖锐的警报声蓦地响起。
紧接着,屋里的消防装置启动,房顶喷洒出了大量的类水液体。
池信突然一声惨叫,松开她跪在地上。
他蜷缩着,试图减少液体和皮肤的接触面积。可并没有用,那些液体落在他身上,迅速溅出了一个个血窟窿。
房门打开,几个穿着白褂子的人跑进来把池信拖回床上。
另外两个人上前把许时漪架了出去。
“许组长,您这是干什么?”
“太危险了,要不是我盯着监控,您差一点就被它杀了!”
“陈所说过,这东西虽然有人类的外形,但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物种,它们杀心很重,果不其然。”
许时漪已然灵魂出窍。
她根本没听清那群白褂子在叽喳些什么,捂着脖子,拼命地咳嗽。
“许组长,您奶奶来了。她非要来送饭,我们拦都拦不住。您快劝她回去吧,一会儿让陈所看见该骂人了。”
“小荷啊——”
“你好几天都没回家了。”
许时漪懵然抬头。
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拎着两个老式饭盒,在白褂子的搀扶下蹒跚走来。
许时漪不由瞪大眼睛:“太、太太太……”
……
甄家。
许时漪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直起身,把正要试探她呼吸的甄蓁吓个半死。
“天菩萨,你终于醒了!”
宋春兰凑上前:“谢天谢地,我差点就要打120了。小漪,你身体没事吧?”
许时漪脑袋发胀,脖子上还残留着被人发狠掐过后的剧痛。
她支着床,侧身一阵猛咳,差点把肺给咳出来。
甄蓁关切地:“你怎么咳成这样,要喝点水吗?”
“我、我我我……”许时漪抓住甄蓁的手,声音惊恐,“……我看见我太奶了!”
10. 010
群星公寓。
夜幕上寥寥几颗星。
不知谁在天台的角落摆了一圈装土的泡沫箱,里面种着应季蔬菜。
为方便租客晾衣服,陈龙在天台搭了几个不锈钢架子。
遇上好天气,晾衣架上挂满被套和床单,风一吹,层层叠叠,轻纱般飘着。
池信蹲在天台边。
他将金属方块摆在地上,拔出天线,摆弄成收音机的形状。
小方块转了转,无声地朝黑夜里发出无法被人耳感知的电波。
耳朵上的红色耳钉微微发亮,池信捂住耳垂,唇齿交触,低声喃喃着不属于这世界的语言。
—回答我。
—如果你能听见。
没有回音。
没有……回音。
深夜寂静如迷。
小方块发出一阵滋啦啦的雪花音,安慰他:“对方也许只是不想回复你的通讯。”
“对方也许并没有遭遇危险。”
“危险的是你。”
池信垂在身侧的手指蜷曲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自然。
他撇撇嘴,按上了关机键。
……
梁逸诚前天洗了床单,一直忘了收。
睡前,梁叔提醒他今夜有雨,他这才放下玩游戏玩到发烫的手机,来到顶楼。
他哼着歌推开天台的门。
夜风已刮起来了。
满天台的床单飘来飘去,宛如阴森的鬼影,风里隐约传来奇怪的低语声。
梁逸诚猛地闭上嘴,竖起耳朵听——不像人话,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看的香港恐怖电影,不由心生疑惑。
谁在说话?
大晚上的,哪里传来的奇怪声音?
乌云一缕缕蔓过七月十五的月亮。
冷风吹过赤膊,梁逸诚突然打了个哆嗦。
还不到半夜,怎么就阴气森森了?
梁逸诚怀疑刚才那动静是自己的幻听,可随即想起一些公寓的传闻。
他和梁叔搬来几年,听一代代租客讲过公寓的恐怖故事。
据说——只是据说,陈龙曾有个老公,是个性格温吞的老好人。因忍受不了老婆的长期暴力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老好人在某个漆黑的夜里从公寓的天台上一跃而下。
自那以后,公寓就经常发生一些怪异的事。
有租户曾在院子里见到过带血的黑白照片,有租户睡觉时听见过男人幽微的哭声,甚至还有人在夜里见过一抹漆黑的鬼影从天台一跃而下……
梁逸诚这人平时胆子大得能捅破天,可一遇到神神鬼鬼的事立马认怂。
他怕鬼。
怕得要命。
偏偏他的床单还晾在最里面的衣架上。
梁逸诚摩挲着手臂,弯腰,踮脚,一路上把退堂鼓打得咚咚响。
他反复安慰自己——世界上没有鬼,自己只是被晚风吹懵了在胡思乱想。
走到最里头,他歘地扯下床单,而后毫无防备地在晾衣架后看见一个站立的人影。
“哇啊——”梁逸诚受到刺激,嗷了一声。
池信一身的黑,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正要回房,差点被这声鬼叫吓得从楼上跌下去。
“啊——!”他也跟着尖叫,在看清了眼前的人后立刻收声骂道,“你有毛病啊?!”
梁逸诚腿软,扶着晾衣架才勉强站稳:“到底谁有毛病!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发出什么鬼动静?”
他想起先前听到的奇怪低语,不能理解:“你在给外星人发电报吗?”
“神经病。”池信白了他一眼,错身下楼。
梁逸诚被吓又被骂,十分不爽:“究竟谁是神经病啊!!”
—
许时漪的母亲许荷女士年幼父母双亡,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去世后,许荷裱了副黑白遗照挂在家中。
许时漪小时候天天看着,逢年过节还要磕头,因此对太奶的脸记忆深刻。
她五岁那年太奶才去世,享年九十,记忆里是个精神矍铄,很乐天的老太太。
然而几分钟前,许时漪亲眼看见太奶活过来了——穿着棉布衣裳和黑色布鞋,拎着铝制饭盒朝她缓步走来。
就算太奶活着的时候很慈祥,死而复生,这也得是个慈祥的鬼故事。
吓死人!
还有池信——脖子上的痛感太真实了,直到现在都没消散!
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起男人的眼神,凛冽逼人,毫不掩饰杀心。
“我……我被人掐了脖子,我,我还看见了我太奶,她死很多年了……”许时漪语无伦次,思维混乱,磕磕巴巴地讲述着,“……没理由活过来啊!”
甄蓁迅速抓住要点:“你又做噩梦了吧。”
“不是,不是梦!我看见我太奶了,我真看见了!”
“我去到了一个很像医院的地方,那里有人掐我!他掐我!”许时漪拉下衬衫的领子,对着客厅的穿衣镜仔细检查。
她脖颈光洁白皙,并没有被人掐过的痕迹。
怎么会没有呢?!
“你昏迷后没离开过家,这期间也没人来过啊。”甄蓁问,“你几点回来的?”
许时漪望向挂钟。
她九点半后才进的家门,现在不到九点四十。也就是说,从她昏迷到现在最多过去了五分钟。
五分钟,这怎么可能?
她体感在那间屋子里至少待了半小时。
“好啦,就是做噩梦了。”甄蓁摸了摸她的头,“这得去看看医生吧?”
又是梦吗?
许时漪不明白。
如果是梦,她为什么会反复梦到池信?他们只是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啊。
梦里,池信眼神阴沉,动作干脆。
和杀人魔没两样。
许时漪揉着脖子,不舒服地咳了两声。
感觉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上次也说在地铁里见了鬼,总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宋春兰说,“这样吧,阿姨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经过这出闹剧,母女俩也没力气吵架了。
甄蓁拉许时漪回房。
宋春兰热了两杯牛奶端进房间,算是休战,她叮嘱道:“把牛奶喝了,早点睡觉。”
甄蓁没吭声,还在赌气。
等宋春兰离开,许时漪回过神来,问她:“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吵架?”
甄蓁朝床上一倒,双眼无神望着天花板发呆:“她托人找了份工作,我没去。”
“工作不好吗?”
“电视台,是挺好的工作,可我不想去。”
毕业后,甄蓁在荒野晚报社会民生栏目当了两年记者。
半年前,她突然一意孤行离职,死活不去上班了,谁劝都不好使。
这之后,宋春兰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又托人找了份电视台工作,甄蓁却偷偷翘掉了面试。
这让宋春兰很上火,急得仿佛蚂蚁上锅。
电视台那么好的地方都不去,这不有病吗?
许时漪同样也不理解,不过她不是多嘴的人,拍拍甄蓁的腰:“起来喝牛奶啦。”
“不想喝。”甄蓁蜷缩在床上,蔫巴巴的。
“你不喝阿姨又该唠叨了。”许时漪递给她,“早喝早超生,来,一口干了。”
甄蓁痛苦地爬起来,接过杯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喝完做了个鬼脸。
许时漪摸摸她:“乖喔。”
“我妈明天估计要带你去看中医,你不用兼职吗?”
“我找到工作了,周一上班。”
“真的假的?”甄蓁一下兴奋了,“哪家公司?工资高吗?”
“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哪天就把我开了。”
甄蓁想起许时漪不着调的姐姐,顿时被泼了盆冷水,又偃旗息鼓了。
……
许时漪卸完妆回到房间,甄蓁已经抱着枕头睡着了。
她把空调调到27度,拿被角盖住甄蓁的肚子,坐到梳妆台前。
欧泊石制成的项链静静躺在桌面上。
月光跃上桌角,激发了宝石内部的颜色。
昏暗的夜里,项链流光溢彩。
许时漪思索着那个“梦”和梦里的人……长头发的池信,已去世的太奶……
没有任何头绪能表明那是真实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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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梦吗?是梦吧。
她将项链装进盒子里,打算改天看见拾荒的婆婆就还给她,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
做完这些,她上床睡了。
—
次日。
宋春兰大清早出去买了油茶,回来叫醒两人:“快起床吃饭,吃完我们出门。”
许时漪昨夜失眠到三点才睡着,迷瞪瞪爬起来:“阿姨,今天店里谁照看?”
“上午闭店半天。”宋春兰把她推到饭桌旁吃饭,又去催甄蓁起床。
宋春兰吃苦耐劳,赚钱风雨无阻,即使荒野市大暴雨那几天也照常开门。
从不歇业的宋阿姨居然为了自己闭店半天?
许时漪十分感动,还有点不敢置信。
甄蓁也没睡好,一晚上拉肚子跑了好几趟厕所,眼下黑眼圈乌青乌青的。
她游魂般飘过客厅,进厨房煮了包方便面,一分为二,给许时漪一碗,自己吃另一碗。
就因为这事儿,一整个早上,许时漪耳边反复回响着宋春兰的唠叨。
—又吃垃圾食品。
—胃都吃坏了。
—你们现在还年轻,等老了就知道。
甄蓁戴上蓝牙耳机听歌,隔绝了宋春兰的音波攻击。
她导航了目的地,驱车来到荒野市周边宋春兰指定的一个小村子里。
车停在一家农户门口。
宋春兰拍了拍许时漪:“你跟我进来。”
院子水泥地的角落里堆着一摊刚烧完的纸灰。
城里来的女人跪在屋内的软垫上。
一个农村大婶一手抱着盆,一手拿着柚子叶,蘸水朝女人身上拍打,嘴里念着:“一切因果与我无关,哪里来、哪里去,阿弥陀佛,急急如律令——”
到这里许时漪还没反应过来。
“……这是?”
“大仙,麻烦您给这孩子看看。”趁上一个女人的法事做完,宋春兰忙把许时漪推到垫子上,让她跪着,“她最近倒霉,总撞邪。”
“阿姨,我……”
许时漪想爬起来,却被宋春兰牢牢摁住。
她手跟钳子似的,力气巨大。
许时漪被摁趴在垫子上,直不起腰来。
大婶围着许时漪转了一圈:“具体什么事?”
“叫鬼给魇住了,脖子都被掐啦!”宋春兰指着许时漪,“您快泼泼她。”
于是,许时漪又被淋了一头的柚叶水。
甄蓁停完车进来,看到这一幕人都傻了。
许时漪头抵在垫子上,满脸绝望,无声地求救。
甄蓁跑过去:“……妈,你干嘛!”
“……感情你今天是来搞迷信的?”她推开大婶,拍掉许时漪头发上的水珠,“你不是带她来看中医的吗?”
“什么中医啊?人家师傅说了,中元地气不好,小漪身体弱,昨天就是容易招脏东西。我是为她好,你快让开。”宋春兰又把大婶拉回来,恭敬地道,“师傅,您请继续。”
眼看大婶的咒语都快念完了,许时漪索性也不挣扎了。
她给了甄蓁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主动配合接受了这场“驱魔净化”。
大婶做完法,收了许时漪三十八块钱。
……还挺便宜。
宋春兰又拉着大婶进屋,进行深度交流。
“那孩子打从她爸死后运气就变得很差。”
“最近更是倒霉到没边儿了。”
“她住我家后甄蓁就丢了工作,还跟丢了魂儿似的不想上班,她俩每天吃一起,住一起,不能把霉运带给我女儿吧?”
“您快给做做法!”
虽然宋春兰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过她的嗓门天生大,门外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甄蓁又羞愧又尴尬,简直无地自容。
许时漪倒是想得开,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我知道阿姨没有坏心思,她就是太爱你,太着急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甄蓁一个劲儿替妈妈道歉。
“我没关系。”许时漪被宋春兰搞得也有点怀疑自己,“最近确实太倒霉了,让她做一做也好,做完了大家都安心。”
11. 011
好朋友落难住到自己家,没过上好日子不说,还要被带到乡下驱魔。
甄蓁越想越气,快急哭了。
绝不能任由宋春兰胡闹下去!
宋春兰从屋里出来,甄蓁当场宣布了自己新鲜热乎的决定:“我要和时漪搬出去住,就这个月!”
宋春兰瞅她一眼,拉过许时漪,亲热地说:“师傅说了,你运势不好就是阳气少给闹的,所以梦里的男鬼才纠缠你。阿姨给你想了个办法,上次那个海员不是没见成吗?”
甄蓁大声重复着计划:“我说我要搬出去!”
她之前工作攒了些钱,完全可以租一个舒适的二居室。住得远了,她和许时漪都不用再受她妈的气。
话音刚落,就被宋春兰朝脑门拍了一巴掌:“神经,你钱多了烧的?”
甄蓁捂着头:“打我干嘛!”
宋春兰不再理会她,继续劝说许时漪:“你再跟那海员见一面,能成就成,不成就当是补补阳气了。”
甄蓁无语:“你当她是狐狸精吗,还能吸人阳气的?”
“那小伙子人挺实诚,后来发消息解释了,那天他不是不想来,本来掐着时间船一靠港就来见面,可暴雨又大风,海上浪头高,他们的船就被卡在海上了。你想见的话阿姨就帮你约,你愿意吗?”
许时漪其实不愿意,可见甄蓁气冲冲的样子,生怕她俩再吵起来。
为了家庭和谐,她忍辱负重:“我可太愿意了阿姨!”
又拉住甄蓁,低声劝她:“我真愿意,别跟你妈吵架。”
宋春兰露出满意的笑容,训斥自家女儿:“看人家小漪多懂事啊,再看看你!”
—
群星公寓。
开春不久,陈龙就在院里搭了葡萄架。
夏日,葡萄疯长。
她搬来摇椅,躺在浓阴里乘凉,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驱赶蚊虫。
清晨一过,池信准时下楼。
他穿着黑球鞋,黑T恤,肩上挂个单肩包,打扮得像个大学生。
他要出门。
陈龙突然眯着眼睛喊他:“喂——”
池信不为所动。
“叫你呢!”陈龙语气很冲地问,“你偷我葡萄了?”
池信回头,被衣服修饰出的那点青春靓丽已了无痕迹。
他冷着脸,阴郁地盯着陈龙。
“算了。”陈龙莫名有点怵他,肩一歪躺回椅子上,嘴里嘟囔着,“就当喂狗了。”
梁叔坐在店门口抽烟,直到池信离开公寓才敢开口:“你倒是惹他干嘛?”
“我藤上的葡萄少了两串,他昨天回来拎的塑料袋里装的就是葡萄,肯定是他偷的!”
“他拿的就一定是你的葡萄?指不定人自己买的呢。”
“哎你瞧瞧他那样——”陈龙直起身嚷嚷道,“他看上去像有正经工作吗?!”
—
市郊,淘淘农家乐。
农家乐主人的女儿晓璇今年读高中,放暑假了在前台做物理作业,遇到不会的题,愁得抓耳挠腮。
“中心天体密度怎么求?”
池信正在收拾前一桌客人留下的碗筷,懒得搭理她。
不搭理任何人类,这也符合他一贯的性格。
“小池哥哥,我问你话呢!”女孩指名道姓喊他。
他没法装聋作哑了,毕竟是老板的女儿。
“求了也白求。”池信扯下一次性桌布塞进垃圾桶,“不顾宇宙客观环境,忽略非完美球体的形状、密度分层、多体引力干扰和暗物质的存在,只硬套公式,得出的数据和垃圾没两样。”
晓璇:“……”
高中生用清澈且求知的目光望向他。
池信忍了下,说:“P等于3πr……”
“啊对对对,我记得是这个!”晓璇低头猛写。
池信出去把垃圾给倒了。
晓璇的父母从果园回来,见女儿在认真写作业,十分欣慰:“多谢你啊小池,你在的这段日子,晓璇的成绩提高了不少呢。这是今天新下的葡萄,你拿去吃,可甜了。”
“不用了。”一堆桌子等着收拾,池信冷淡地说,“家里还有。”
与其塞水果,不如发工资。
一个月两千块少得可怜,唯一的好处是招工随意,不会索要太多个人信息,月底也可要求现金结算,适合他这种身份异常的黑户。
群星那栋破公寓也同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早就看房东那死女人不顺眼了。
池信沉默地擦着桌子,表面高冷内向,实际已经把桌子当成陈龙,用眼神千刀万剐了。
晓璇做完试卷打开电视,投屏了一部韩剧,津津有味地看。
午后,同学们带着奶茶零食来找她玩。
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边吃边看韩剧,发出了小女孩独有的聒噪声,洋溢着青春活力。
“好帅啊!”
“阿西,巴掌大的地方那么多帅哥!凭什么?”
“帅吗?眼睛小小的,还没你家服务员哥哥帅啊……”
“嘘,小声点,让他听见了多不好意思。”
女孩们自以为声音很小,时不时拿几颗茶几上的姜丝梅子塞进嘴巴。
用吃东西做掩饰,一边看电视,一边偷瞄池信,实则那点小动作被捕捉得清清楚楚,连带着她们冒着酷暑来此的目的都一目了然。
池信对这群小孩没兴趣,也懒得理会,只当自己是聋的。
她们看的电视剧和外星人有关,池信跟着瞄了几眼。
当看到剧里的外星人拥有着半个城市的地皮还住在顶楼的豪宅后,他有些破防了。
这对吗?
这合理吗?
他凭什么拥有?!
池信的活儿干不下去了,不爽地将抹布朝桌上一丢,出门透气。
屋里的小女孩们当即炸翻了天。
“哇啊啊!!!”
“帅死啊——”
“冷脸的样子也好帅啊,啊啊啊——”
—
相亲对象叫阎骅,是个帅哥。
跟上次的奇葩不同,阎骅开朗有趣,举止得体,说话做事也很有分寸感。
见面后,他先征求许时漪的意见:“吃饭喝咖啡没什么意思,我朋友在城外有片采摘园,要不要去摘水果?”
许时漪:“欸?”
阎骅:“现在是葡萄成熟的季节,我带你去摘,我们顺便吃点农家饭。”
许时漪很久没回过农村了,兴奋道:“那太好了,我也喜欢吃农家饭。”
“我每回下船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合口味的老馆子,在海上一待几个月真吃不惯。”阎骅笑着说,“荒野市好吃的饭店我都知道,你有口福了。”
阎骅开车带她来到城郊的采摘园。
两人边吃边摘,玩得不亦乐乎。
晚饭就在旁边的农家乐解决。
阎骅递菜单给许时漪:“你点。”
许时漪见菜单上有道红烧水库鱼,问道:“你喜欢吃鱼吗?”
“我在海上常年吃鱼,回岸后就不怎么吃了。你喜欢尽管点,我看着你吃。”
“那就不要鱼了,来个荷叶蒸排骨,干煸豆角,凉拌藕带,再来两碗米饭。”
“太少了,再点几道菜。”
“够吃了,点多了浪费。”许时漪把菜单还回去。
“玩了一下午,我肚子早就饿了,现在能吃下一头羊,你就当照顾大胃王吧。”阎骅体贴又不失风趣地说。
他又加了个农家走地鸡,茉莉花炒蛋和一扎葡萄汁。
下午摘葡萄玩得很开心,不觉得如何。
现在面对面坐在一起,那种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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撮合相亲的感觉油然而起。
都是年轻人,彼此都有些尴尬。
阎骅耳朵微红:“来之前看过你的照片,我还不敢相信,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会愿意跟我相亲呢。”
许时漪诚实地道:“我是来吸你阳气的。”
阎骅从她口中了解了前因后果,笑得直不起腰来:“宋阿姨和我妈是老朋友了,两个经常人凑一块神神叨叨的。我有次考试发挥失常,宋阿姨也给我妈推荐了个大仙儿,让她给我驱魔。”
许时漪心道甄蓁小时候估计也没少挨驱,她笑着打趣道:“吸你阳气你不介意吧?”
“尽管吸。”阎骅和善地说,“我经常去甲板晒太阳,阳气多得用不完,正好分你点。”
“嗯……我好像还没正式做自我介绍。”他挺直了背,“我本科读海事,目前在一家远洋货运船上做二副,平时主要负责航线规划。”
“我学艺术的,做木雕。”
“嗯,这我知道。”
两人都是相亲界的新兵蛋子,一个话题聊完又有些无言。
许时漪主动找话题:“海上有趣吗?”
“我的岗位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在驾驶台眺望,枯燥得很,不过偶尔也会发生一些刺激的事,算是平静生活的调味吧。”
“刺激的事?有多刺激?”
“很恐怖,你确定要听?”
许时漪好奇心十足:“我做木雕也刻过志怪主题,我最喜欢听有趣的民俗故事了。”
阎骅就给她讲:“长时间的封闭环境下心理很容易出问题。多年前一艘渔船上就发生过大逃杀事件,上船三十几个人,下船时死的只剩十几个了,做我们这行的都知道……”
许时漪津津有味地听。
“有些航线上海盗很猖獗,前几年我们的船途径苏禄海附近就遇上了。”
“还有,海上最不可或缺的就是风浪,南大洋合恩角附近常年盘踞着几米高的大浪,跑一趟心都要跳出来了。”
许时漪问:“你们拜妈祖吗?”
“拜,还拜别的神仙。日本拜船灵,越南拜鲸神,我们船上拜的神仙很特殊,不在现有的神仙谱系里。”阎骅说,“我们叫他‘哭嬉傩’。”
“傩?”
“跟传统文化里的‘傩’无关,只是音译,常年走某条航线的船都知道,遇到危险喊‘哭嬉傩’的名字就能化险为夷,特别灵验。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就亲眼见过一次。”
“大概一年前吧,海上突然起风,有个水手被浪卷下甲板,我们都以为他完蛋了,跪在神像前喊哭嬉傩救他,结果五分钟后,那水手又被一股浪卷回了船上,当时浪里有个人影闪过,我们船上的人都看见了。”
“男的女的?”许时漪好奇道。
“应该是男性,留着短发,不像画里的神仙,比较类似现代人的打扮。”
许时漪喝了口葡萄汁:“看来神仙也很与时俱进嘛。”
“是啊,上船后才发现,对万事万物都要心存敬畏,有些东西科学真的解释不清楚。”
服务员端着他们的菜过来,态度很差,盘子随便朝桌上一放:“茉莉花炒蛋。”
他动作太重,惹得许时漪抬头。
“……”
池信穿了条粉红色hellokitty围裙,蹙眉望着她,又看了眼坐她对面的男人。
“我相册里有神像的照片,是船上水手雕的,你要看看吗?”
阎骅打开手机,笑着说:“船一靠港我们就会下船买供品,旺旺仙贝,麻辣鸭脖之类的……不过听说哭嬉傩最爱吃的东西是淀粉肠,还挺接地气。”
“你是做木雕的行家,可不要笑话我们刻得难看啊。”
“……”
许时漪已经完全听不进他说什么了。
…杀人魔池信!
她的脖子又开始疼了。
12. 012
池信沉着眼:“你们点的走地鸡没了,瓦罐老鸭汤还有,换菜吗?”
“换成鱼吧,她爱吃。”
阎骅话音刚落,就看见许时漪捂着脖子一脸难受、努力忍着咳嗽的表情。
“你怎么了?”
许时漪一见池信,喉咙就控制不住痒痒:“咳咳……没、没事。”
阎骅对池信说:“麻烦把我们的菜换成红烧水库鱼。”
池信瞥了许时漪一眼:“没了。”
“那竹筒蒸河鱼?”
“没了。”
“香茅草烤鱼呢?”
“都没了。”池信不耐烦地说,“就剩鸭子汤了,爱要不要。”
“……”
阎骅把菜单还给他:“行,就鸭子汤吧。”
换完菜,池信走了。
阎骅尴尬地说:“……这地方我常来,以前的服务员素质挺高的。”
意思是现在的素质不详。
许时漪十分认可。
她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阎骅瞧出了她的不自在:“时漪,你有什么心事吗?”
许时漪拨着碗里的饭:“阎骅,你有没有做过那种特别逼真的梦?醒来后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阎骅想了想:“我读大学时,有次午休梦见室友把我给杀了,感觉特别逼真。”
许时漪问:“你梦中的情绪会带到现实吗?”
“只有一会儿,等想明白现实不是梦就不会了。”
许时漪说:“我昨晚做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梦,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一般来说,做噩梦是因为白天积攒的心理压力没有得到纾解,我当时就是跟同宿有奖学金的竞争才会做那种梦。你可以吃中药调理,我认识一个中医不错,介绍给你。”
“谢谢了,很需要。”
饭后,阎骅主动提出送许时漪回家。
许时漪吃完饭已经好些了,她笑笑,婉拒了:“我坐地铁就好了,你又不顺路,现在堵车,一来一回天都要黑了。”
阎骅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是我今天哪里表现得差劲吗?”
“千万别这么想。”许时漪斟酌着措辞,“你知道我的情况,现在谈恋爱就是在耽误别人,如果不是宋阿姨非要我来,我也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你没有耽误我,我今天非常开心。”阎骅看着她,目光真诚,“那我以后还能找你吃饭吗?”
“当然。”许时漪微笑,“不过下次要我来请。”
阎骅听她这样说,又开心了些:“怎么能让女孩子付钱呢,我请。”
“我请我请。”
“不,一定我请。”
“……”
换作半年前,没有生活压力,许时漪或许真会考虑谈个恋爱也不一定。
可现在不行。
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市郊建筑低矮、鳞次栉比。
下班高峰路上堵住了,一排排车子在回城的主干道上慢腾腾挪动着。
天空昏黄,炊烟与夕阳各染了五分。
半边烟火,半边天光。
分开后,许时漪准备步行去地铁站,几百米,很近。刚要动身,突然觉得背后凉风阵阵。
她回头,见池信站在农家乐门口。
他不知站多久了,还穿着服务员的粉红围裙。里面客人很多,老板忙得热火朝天,不到下班时间,他应该是偷跑出来的。
许时漪的脖子又开始隐隐作痛。
“许时漪。”池信喊了她名字。
这一喊,许时漪的脖子更疼了,想让他有屁快放,可一想起他在梦里的威慑,又不敢造次。
“我在,您讲。”她没骨气地应道。
池信冷声问:“你这样有意思吗?”
——你这样有意思吗?
许时漪确信自己听过同样的句子,就在那晚暴雨夜,就在那辆列车上。
记忆里,池信曾在站台上,用一种冷漠到近乎怨恨的目光追问她:你这样有意思吗?
许时漪不知道哪里惹了他:“……我怎么了?”
“别再跟着我了。”
“……你搞错了。”许时漪好脾气地解释,“我没跟着你,我今天是来相亲的。”
“阎骅……哦,也就是我的相亲对象,是他带我来玩,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农家乐工作,而且也没理由跟踪你啊,我们都不熟的。”
池信嘲讽道:“你还真是爱相亲。”
不仅爱相亲,还爱笑。
也不知道那蠢男人说了什么,吃饭的时候她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出来了。
许时漪一头雾水。暂且不提她根本不爱相亲,就算她爱,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也对。”池信突然刻薄道,“一把年纪了,再不结婚就要死了吧。”
许时漪:“?”
一把年纪?她吗???
许时漪绷不住了。
这人的敌意莫名其妙,她不理解,甚至绝望。
一绝望,脖子更疼了。
她不确定地问:“我是否无意中得罪过你?你把话说清楚,有问题解决问题,解决不了就找警察。”
应该得罪过他吧。不然为什么这样?
池信沉着眼:“滚吧,再见面我会杀了你。”
“……”
许时漪噎住,她本来想骂他,词都准备好了,在嘴里滚了一圈又咽回去。
疯了吧许时漪!她转而在心里骂自己——你跟一个精神病计较什么?这人一看就没吃药啊!
许时漪沉默几秒,幽幽吐出一句:“……你真是让人害怕。”
——
晚饭后,梁逸诚蹲在水站门口消食。
不多会儿,他看见池信回来了。
昨晚天台上的事让梁逸诚很丢脸,他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
——不是他胆子小,是池信躲在暗处的不对。
深更半夜,就算好好的人都会被吓出毛病的!
梁逸诚努努嘴:“喂!”
池信没理他。
梁逸诚拔高音调:“二楼那个!”
池信从旁经过,漠然地扔下一句:“闭嘴。”
梁逸诚从没被人这样无视过,他火冒三丈,又有些难以置信:“嚯,比陈龙更没素质的人出现了!”
……
洗完澡,池信把自己摔到床上。
耳垂上的红宝石浸透了水后更加莹润发亮,他摸了摸耳钉,对着黑夜低喃了几句。
照例没有收到回音。
小方块在桌上转动一圈,用机械音关切道:“你今天心情很差。”
池信望着天花板发呆。
小方块通过他的状态判断出了大概,它气得叮叮响,模拟出生物焦急的语气:“又是她?!”
“我让她滚了。”池信冷漠。
“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池信不耐烦道:“我都让她滚了,你还想怎样?”
“搬家!搬家搬家搬家!”小方块发出刺耳的音调,“立刻搬家——!”
“没必要,事情很快就要结束了。”
小方块阴暗地扭动着:“她接近你不怀好意,背后隐藏着地球人阴险的目的,只让她滚怎么行?她知道你的住处,这是很大的威胁,你该——”
“——你该让她的嘴巴永远闭上!”它邪恶道。
池信更烦了。
他按上小方块的关机钮,手一扬,把它丢进了角落的脏衣篓。
—
新公司简直是天堂。
一开始许时漪还对着电脑装出努力工作的样子,后来实在没活干,也没人管,就放弃表演了。
每天踏进办公室就开始摸鱼,摸累了就去食堂享受免费午餐,饭后继续摸鱼。
这跟天上掉馅饼有什么两样?
没用多久,她就和同事打成了一片。
王瑞航是个阳光大男孩,话痨,喜欢跟人聊天,小嘴巴闭上一分钟都难受。
柴昀则是沉默的性子,多数时间都安静地看书,只偶尔加入他们的闲聊。
不发言则已,一发言总能精准地直击要害。
午休结束后,许时漪掏出一块小木料,趴在桌上拿雕刻刀一点点刮着。
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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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她全靠这个来消磨时间。
王瑞航被午后的太阳一晒,竟晒出点愁绪来。他突然发神经,站起来对着整个办公室宣布:“我失恋了。昨天。”
许时漪头也不抬:“被甩了?”
王瑞航虚弱地点头:“恋爱一个月,给她花八万,甩我甩得干净利落,没心没肺。呵,女人。”
许时漪同情道:“以后谈恋爱要擦亮眼睛哦。”
“老大,你觉不觉得我很惨?有种令人心疼的破碎感。”王瑞航神态可怜。
许时漪尴尬地说:“你就别叫我老大了。”
作为办公室唯一的正式员工,她甚至连义诊送鸡蛋的活动都没策划过,每天上班都很心虚,当老大何德何能?
王瑞航追问:“那你心疼我吗?”
柴昀插了句嘴:“他被甩是因为脚踩两只船被女朋友发现了。”
王瑞航猛地坐直:“没踩!没踩!”
“我的脚只是抬起来了,还没落到船上,我就想想!”他强词夺理,鬼话连篇,“君子论迹不论心,要是心里想的坏事算数,那所有人都要进监狱了。”
“嗯。”柴昀应了声,淡淡的死感,“四年谈了十八个的君子。”
许时漪扑哧笑了:“那很能谈了。”
这两人是室友,彼此之间根本没有秘密。
王瑞航本想装可怜撩妹,一下急眼了:“昀子,我警告你啊,少在同事面前损害我的伟岸形象!”
“伟岸?”柴昀冷笑,“就你?”
“……”
办公室座机响了。
柴昀过去接电话:“你好,社会责任部。”
他挂上电话,回头看着两人:“来活儿了。”
……
中秋将至,公司计划给员工发放节礼。
在职的员工下班后自己领走,已退休的员工则需要他们将礼盒一一送到家中。
每人一盒高档月饼,一盒大闸蟹,一箱应季水果,还有一套公司自研的高级护肤品。
许时漪心里感慨公司福利真好,退休了还有东西拿。她对这些东西没概念,只是听宋春兰抱怨过,她从前上班的工厂节前只会发塞满了红绿丝的难吃月饼,而那谁谁谁单位好,发的月饼都是香港货,一盒几百块。
好单位的待遇天差地别,所以宋春兰才非逼着甄蓁找个好工作。
柴昀拿到了退休员工的名单,提议:“时间不够用,我们分头去送。”
王瑞航立刻把手高高举起:“报告!我跟老大一组,她刚来还不懂,我有责任带她熟悉工作。”
柴昀懒得揭穿他的小心思,分给他们一部分名单,叮嘱他们路上注意安全。
王瑞航去停车场开车。
许时漪在门口等他。
一辆奔驰停在面前,王瑞航招呼她上车。
许时漪打趣:“车不错嘛,很有实力哦。”
王瑞航自得地一笑:“我哥优化下来的旧车,我拿来代步,毕业后他再给我买新的。”
名单在许时漪手上,他问:“先去谁家?”
许时漪根据名单上地址的远近规划了一条合理的路线,坐在副驾驶导航。
王瑞航一路上叽叽呱呱,一会儿大谈恋爱心得,一会儿又为失恋而悲情落泪。
他还问许时漪,自己这样是不是特纯真,特痴情?
许时漪嗯嗯啊啊地应付他,突然对着名单“咦”了一声。
王瑞航问:“怎么,导错路线啦?”
许时漪指着名单的某一行:“这人不到三十,怎么就退休了?”
王瑞航瞥了眼:“你说任子阳啊。”
“你认识?”
“同一个学校的师哥嘛,当然认识。”王瑞航收起嬉笑的表情,“他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拿过不少奖学金,我有个前女友还暗恋过他。可惜工作几年就出了意外。”
许时漪问:“什么意外?”
“车祸。对方肇事逃逸,他被发现时伤势过重,送到医院后双腿截肢。”
王瑞航说:“我记得事发地好像是在启乾商场的地下车库,师哥残疾后就没再上班了。”
13. 013
两人跑了一下午。
到傍晚,只剩最后一家没送了。
王瑞航驱车驶入一个老小区,指着最边上的楼说:“那里就是任师哥的家。好久不见,师哥一定想我了,他看见我得高兴死。大一刚入学,我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许时漪:“都这么久了,人家还能认出你吗?”
“当然。”王瑞航臭屁哄哄地说,“我长这么帅,任谁都得对我过目不忘。”
他绕到楼道里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
任子阳模样清秀,文质彬彬。
他坐在轮椅上,裤管空荡荡的:“找谁?”
王瑞航笑容满面:“嗨,师哥!还记得我吗?我生科院小王,你学弟。”
任子阳没什么表情:“有事吗?”
王瑞航举起礼盒:“我在HGT实习,今天代表公司来送节礼,祝你中秋快乐!”
任子阳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转身回屋。
——嘭。
防盗门重重摔上,差点砸到王瑞航的脸。
门口,两人面面相觑。
许时漪看了眼王瑞航:“小王,你师哥好像对你阅后即焚了呢。”
“我去——”王瑞航的脸耷拉下来,“任师哥以前性格不这样啊?他是不是没认出我?”
任子阳家住一楼,阳台外面自带了一个小院。
王瑞航翻过小院的栅栏,去敲阳台的门,锲而不舍地喊道:“师哥,是我啊!你让我进去吧,公司委托我带了好多礼物,我放个东西就走!”
许时漪隔着阳台的透明推拉门朝家里看了看,客厅的布置简单,墙角堆了几袋炭。
夏天还要烧炭吗?
屋里始终没人回应。
王瑞航的魅力失效了,没办法,只好把礼盒堆在院子里:“算了,等师哥想开了自己来拿吧。”
—
回家后,许时漪将节礼“上供”给了宋春兰。
宋春兰嘴上说不要她这样见外,心里满意的不得了:“这月饼一看就好吃,还有这螃蟹,市场上不得卖好贵哦。”
她认定了发高级月饼的公司肯定不会差:“小漪,回头托人把甄蓁也塞进你们部门吧。”
甄蓁不满:“她才刚去,她能塞谁啊?我又不是找不着工作,你别老想着托人找关系。”
“能找着工作你还在家里躺着?”
甄蓁嘟囔着:“我现在是gap year,懂不懂啊!”
“嘀咕什么鸟语呢。”宋春兰果然不懂。
许时漪也考虑过这个事:“我改天问问公司有没有岗位在招,可惜我们部门已经不招人了。”
甄蓁立刻说:“别问,我不去。”
饭后,宋春兰出去跳广场舞了。
许时漪陪甄蓁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拿了管护手霜,仔细地涂抹手指。
之前做木雕,常年握雕刻刀,不好好保养会生粗茧,涂护手霜已经养成习惯了。
甄蓁开了袋薯片递给她。
许时漪:“手上黏糊着呢。”
甄蓁喂了她一片:“今天晚上谁送你回来的?我在楼上看见了,是辆奔驰。”
“我同事。”
甄蓁贼笑:“帅吗?”
“就是个小孩,还是个搞笑男。下午去给退休员工送节礼,他顺路送我回来。”
甄蓁啧啧称奇:“退休的也有?你们公司的人文关怀做的也太好了吧。”
“那当然。”许时漪把任子阳的事讲给她听,“……因病离职的前员工都有,别的公司也这样吗?”
“你们老板就是活菩萨。”甄蓁窝在沙发上,一句话说完,情绪突然低落了。
许时漪敏锐地察觉到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没有啊。”
“你分明就有心事。”许时漪追问。
甄蓁藏不住了,苦笑着说:“我没告诉过你我半年前离职的原因吧。”
“你现在想说了吗?”许时漪之前虽然好奇,不过甄蓁不愿意提,她就没多问。
一份体面又喜欢的工作突然就辞职了,别说宋春兰不理解,许时漪也搞不明白。可她知道,一定发生了让甄蓁很难受,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的事。
她盘腿坐好,摆出倾听的姿态。
“原因很多,不过这件事是导火索。”
“哪件事?”许时漪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任子阳的事?”
“那场车祸上过我们报的新闻专栏,是我负责编辑的,我记得很清楚。”
甄蓁抱着膝盖,倚着沙发的靠背,低头回想。
“那天凌晨,任子阳在启乾商场看了场电影,散场后他去地库取车,被一辆车撞倒后从腿上碾了过去,当时车库的监控系统在重装,所以没有拍到肇事者的脸和车牌,这起事故也被认定为肇事逃逸。”
“肇事者迟迟没有落网。”
许时漪不解:“这件事跟你离职有什么关系,难道是报道的真实性出了问题吗?”
“报道完全真实,只是不够完整。我写报道前去过一次任家,他妈妈跟我提过一件事,我一直忘不掉。”
甄蓁眼神木然,盯着客厅的地砖,半天都没有挪动:“她说,当晚任子阳其实看清了肇事者的脸,对方是程启乾的儿子。”
许时漪没想到事情还有这样的发展,一脸错愕:“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程启乾吧?”
“就是他,启乾集团的董事长。”
启乾集团作为荒野市知名企业,每年贡献了大量的税收,为城市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荒野市的市民没有不知道启乾集团的。
就连小学生都会指着学校的某栋楼自豪地说:“这栋楼叫‘启乾楼’,启乾集团捐的。”
在城市里流传着一种说法,每十个荒野市民中,就有一个为启乾集团工作。
曾经还有人提议,干脆将荒野市改名为启乾市好了,毕竟后者在国内更为知名。
程启乾此人非常传奇,白手起家到有了今天的成就,不过短短三十年。
可在许时漪的印象里,这位知名企业家似乎并没有儿子。
“我也是这样说的……他妈妈当时的表情你没看到,她没指望我会相信,所以眼里全是绝望。”甄蓁回忆着当时的情形,“程启乾的家庭状况上网一查就知道了,如果是别有用心,为什么要杜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儿子?”
“关于肇事者的身份其他媒体都没有报道。我当时很兴奋,觉得自己抓住了了不得的线索,就跟领导提交了选题申请,想要进行深度调查。被否了。”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从甄蓁嘴里吐出来。
可许时漪知道,当时的情况一定很复杂。
对新闻工作者而言,无法还原事件的本貌会让人有强烈的挫败感。
甄蓁很显然被那种挫败感给冲击到了。
“其实不怪领导,如果事情是假的,那就没有调查的必要。如果是真的,我一个没资历没背景的小记者,查了又有什么用?怎么别人都不去查,偏偏我要当出头鸟?”
“我只是……”
“我只是觉得很无力。”甄蓁喃喃着,“小时候以为长大了就能掌控人生,长大了发现世界并不如人所想。我想做的事和我能做的事是两条不相干的路,终其一生也未必会出现交叉。”
许时漪揉了揉甄蓁的头:“我明白,理想主义者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会活得辛苦些。”
甄蓁倚着许时漪肩膀,闭上眼:“你是理想主义者吗?”
“我不是。”许时漪想也不想说道。
“可我总觉得,换了你是我,你绝对会坚持调查,就像念书时你毫无理由地帮了我一样。”
许时漪嗯了声,笑着说:“我那不叫理想主义,我只是喜欢多管闲事。”
“不。”甄蓁认真地说,“那叫勇气,勇气本身就是支撑理想主义者前行的基石。”
这话题太深入灵魂,许时漪如今被生活摧残得干瘪的脑子不够维持她深入探讨了。
她咬着薯片,嘎嘣嘎嘣嚼:“好深奥哦。”
甄蓁哼哼着:“算了,不想了。反正我已经辞职,这些也不关我的事了。”
许时漪舔掉指尖的薯片渣,拿起遥控,给电视换了个台。
……
夜深了,许时漪躺在床上玩手机。
不知是不是晚上和甄蓁聊了天,夜里,大数据居然给她推送了半年前任子阳车祸的新闻。
她刷着刷着,不由想起白日里任子阳的模样。
年轻人安静,脆弱,摔门的动作是他身上仅存的一丝生命力,他的存在感低到了尘埃里。
……别想了。
许时漪告诉自己,明天还要上班呢。
她关上手机,脑子里不受控地浮现出隔着阳台门看见的那几袋炭。
正值盛夏,家里为什么要放炭呢?
“不能吧……?”许时漪把不合时宜的念头驱出脑海,放下手机,准备入睡。
半分钟后,她猛然坐起。
在甄蓁不解的目光里,她嘟嘟囔囔爬起来穿衣服:“还是很不安心啊!”
……
许时漪觉得自己有病。
半夜十一点,她不睡觉,打车跑到了任子阳家的小区,脚上还穿着拖鞋。
一楼灯亮着,白天送的礼盒还在院里。
许时漪绕着楼外走了一圈,发现任子阳家门窗紧闭,厨房的窗缝里居然冒出一缕黑烟,顿时吓了一跳。
她跑进楼道,猛敲防盗门:“开门!”
“开门啊,别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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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活着吗?任子阳--”
许时漪掏出手机拨110,手不停颤抖:“喂,你好,我报警!有人在家烧炭自杀,地址是——”
——啪嗒。
防盗门开了。
许时漪愕然抬头。
任子阳穿着身宽松的家居服,顶灯照得他脸色苍白,坐在轮椅上,疑惑地看着她。
“噢,不好意思,他没死……”许时漪急出了一身汗,对着手机慌忙解释,“对不起……不是,我不是报假警!”
“……”
家里一股烧焦的糊味。
许时漪朝屋内看去,厨房门紧闭着。
任子阳解释说:“我在做饭,锅烧糊了。”
“……你要不要通个风?我帮你把门打开。”
任子阳拦住她,不许她进厨房,他神色略微不自然:“谢谢,我不觉得家里有味道。”
屋里闷热,灯光压抑又昏暗。
许时漪不敢走,生怕眼下的正常只是他的伪装,等她一走他就烧炭自杀。
虽然两人没交情,甚至说陌生人都不为过,可既然被她撞见了,就没办法坐视不理。
她问:“你妈妈不在家吗?”
“她死了。”任子阳低着头,睫毛轻颤。
许时漪怔了怔。
她走进去拉开阳台门,让院子的风吹进来,清逐屋内的气味。
任子阳问:“公司让你来的?”
“不是。”
“你见到我了,没别的事就回去吧。”
许时漪却答非所问:“你吃饭了吗?”
餐桌上堆了许多泡面盒子,可以想见,家里没人的这段日子任子阳一直在吃泡面。
他坐着轮椅,做饭不方便,出门丢垃圾也不方便,所以就连外卖都很少点。
许时漪拿手机点了宵夜,注意力又落在墙边的炭袋上,自来熟地问:“你介意我把它们丢掉吗?”
任子阳平静地说:“我介不介意你都决定要做了,不是吗?”
“没错。”许时漪点点头。
不把它们拿出去她今晚都不会睡得着。
她把桌上的垃圾清理到一处,连同那些炭一起丢了出去。
炭袋很重,她搬得很吃力,好在一楼不远外就是垃圾桶。她手心蹭得很黑,裤子也脏兮兮的。
任子阳看着她干活,抿紧了唇,不吭声。
不多时,家里窗明几净,外卖也送来了。
许时漪拿纸巾把桌面擦干净,外卖盒一字排开,烧烤,啤酒,小龙虾,还有热乎的海鲜粥。
她将海鲜粥推到任子阳面前:“这家粥口味不错,里面放了海白虾,牡蛎,鲍鱼还有蟹腿。我以前经常点。”
“小龙虾也是我常去的店,老板是个美女,做饭一绝,尝尝看。”
“你们小区真漂亮,路上种了好多柚子树,下午我离开的时候还看见有人在跳广场舞,好热闹。”
任子阳拧眉:“你说这些……”
“我说这些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许时漪难为情地笑了笑,“明明跟你不认识,却跑来多管闲事,我自己也觉得很荒谬,说话是为了缓解尴尬。”
任子阳没接话,于是气氛变得更尴尬了。
许时漪坐不住了:“……我先回家了。”
她走到门边穿鞋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任子阳,今晚的风很凉爽,你改天再死吧。”
“就当是别让我白跑一趟。”
她离开后,家里一瞬间安静了。
任子阳坐在玄关发了很久的呆,他垂着眼眸,脸颊在灯光里朦胧:“你什么都不懂。”
他不想死。
至少现在还不想。
任子阳扶着轮椅穿过客厅,打开了厨房的门。
满屋的黑烟飘出来,呛得他直咳嗽。
他捂着鼻子,质问:“你要炸了我家吗?”
池信蹲在冰箱前,拉开冷冻层的门,正在里面翻吃的,厨房让人误会的“事故”正是他搞出来的。
池信一脸不以为然:“我想煮面吃,你家锅真难用。”
他翻到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
“和锅没关系,是人的问题。”任子阳把烧糊的锅丢进水槽,告诉他,“桌上有宵夜。”
池信懒散地起身:“你跟她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她半夜跑来给你点宵夜?”
任子阳:“信不信随你。”
池信淡淡地道:“中秋节晚上,启乾集团将会举办一场周年庆典,平台实时转播。”
任子阳脸上的神情刹那动容。
池信顺走冰淇淋,又走到客厅,把许时漪点的小龙虾也顺走了。
他朝任子阳挥挥手:“那天记得看电视。”
14. 014
次日,许时漪又来敲门。
任子阳一脸惊讶:“你怎么又来了?”
许时漪晃了晃手里的食物袋子:“给你带饭。”
她把吃的朝他怀里一塞,进屋去把垃圾拎出来:“我走了,拜拜。”
从出现到消失不到一分钟。
任子阳满头雾水。
接下来的几天,许时漪每天都会来一趟,送吃的,倒垃圾,倒完就走。
在这冷漠司空见惯的时代,陌生人的温情是比钻石还要稀少的东西,让人下意识就怀疑她的目的。
终于某天,任子阳在她拎垃圾时忍不住道:“我和公司的劳动合同已经解除,你不需要管我死活。”
“不是公司让我来的。”
任子阳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许时漪说:“是我自己想来确认你还活着没。我朋友之前是荒野晚报的记者,她写过你的报道。”
老小区的傍晚,穿堂风一阵阵拂过。
许时漪问:“你妈妈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个月前。”任子阳低声说,“车祸。”
又是车祸。
任子阳问:“闵晓雪还在公司上班吗?”
许时漪想了想,没印象:“我刚入职不久,这个人我不认识,不过可以帮你问问。”
“不用了。”
闲聊几句后又陷入无言。
任子阳闷不吭声,许时漪也不急着走,坐在餐桌前主动找话题:“你测过MBTI吗?”
“没有。”网络上的测试很多,他向来不感兴趣。
许时漪打开手机:“测一下吗?闲着也是闲着,我发你链接。”
任子阳:“……好。”
她跟任子阳互加了微信,任子阳的头像是纯白色,淡淡的,素素的。
测试题很多,任子阳问:“你是什么?”
“去年测是ENFP,今年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化。”许时漪笑了笑。
任子阳好久才做完,睫毛轻柔地颤动:“INFJ,有什么说法吗?”
“我查一下。”许时漪对着手机上念道,“诗意的理想主义者,拥有远高于常人的同情心和同理心。任子阳,你是个善良的人,很不错嘛。”
任子阳忽然抬头,神情冷淡:“在禽兽的年代,善良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品质。”
许时漪一怔。
“我要休息了。”任子阳把手机丢到一边,变脸下了逐客令。
许时漪站起来:“那我改天再来。”
“别来了。”任子阳生硬地说,“我现在还死不了。”
—
“你认识咱们公司的闵晓雪吗?”次日上班,许时漪问王瑞航。
“漂亮吗?漂亮的话可以认识。”
“……”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柴昀说:“我们实习生接触到的人员有限,你可以去问问前台,小朱应该认识。”
午休过后,许时漪下去前台,递给小朱一盒巧克力:“吃吗?”
小朱尝了口:“好好吃啊。”
“你喜欢吃就都给你了。”许时漪把巧克力放她桌上,“问你个事儿,你认识闵晓雪吗?”
小朱守在前台,公司大多数人她都有印象:“好像是研发部的,她做过一段时间陈博士的助手,现在离职了。”
陈家苑身兼研发部门的负责人,平时大家习惯喊他陈博士。
小朱说:“我有半年多没见过闵晓雪了,你找她有事?”
“没事,帮朋友问的。”许时漪换了个话题,“陈博士的实验室主要研发什么东西啊?”
小朱瞪大眼睛:“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褐色的小玻璃瓶:“这牌子的眼部精华今年超火,你没用过吗?”
许时漪近来生活拮据,已经不太注意眼部护理了,还真没听说过。
小朱强烈推荐:“现在的国货超好用,就比如我们公司生产的这个眼部精华,你试试,去细纹特别有效,价格不到大牌的一半,员工还有折扣价。”
许时漪本意是来打听消息,结果下班时莫名其妙就去产品部买了两盒眼霜带回去。
晚饭时,她拿出来送给宋春兰:“据说这眼霜去细纹特别好用,阿姨您也试试。”
宋春兰给她夹了个大鸡腿,乐呵呵地:“以后别买了,你刚工作不久也没攒几个钱,省着点花。”
许时漪啃着鸡腿:“我是员工,有折扣价,要是好用以后我都用折扣价帮你们买。”
“你今天去任子阳家了吗?”甄蓁问。
许时漪说:“他说了不会自杀,我觉得他没骗我,只要人活着就行。”
甄蓁咬着筷子头,盯着碗里的米饭发呆。
“有些责任不是你该承担的,你的选择影响不了结局。无愧于心,其余的不要想了。”许时漪给她碗里舀了勺鸡汤,安慰道,“至少他还活着,活着就还是有希望的,对吧?”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宋春兰听不懂她们的对话,她只关心一件事,“明天中秋节,你俩打算去哪玩?”
甄蓁看向许时漪。
许时漪放下筷子:“我打算回家看奶奶。”
“你那个算什么奶奶?”宋春兰很为她打抱不平,“都一个爸生的,她光向着你姐了,你爸的遗产一毛都不留给你,偏心也不是这么个偏法啊。”
甄蓁怕许时漪听了难过,在桌下踹了踹宋春兰的鞋,低声说:“别说了。”
“怎么,我说得不对?私生女也有继承权,我要是你就跟她们打官司,看法律会不会偏向她们。”
许时漪抿着唇:“爸爸的遗产留给孟秋我没意见,本来也没想跟她抢。”
宋春兰啧了一声:“你还年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等上了岁数试试?你姐开豪车住别墅,你还在菜市场为一根葱跟人家讨价还价的时候就知道钱的重要了。”
甄蓁吼道:“妈!”
宋春兰委屈地说:“干嘛?你踹疼我啦!”
许时漪起身:“阿姨,我先回公司加班了,你们继续吃,碗等我回来洗。”
她走后,宋春兰后知后觉:“……小漪是不是生气了?”
甄蓁简直不知道要拿单细胞的妈怎么办才好:“不然呢?大晚上谁闲着没事去公司加班啊!”
“我是为小漪打抱不平,家里人对她那样,她过节还要回去?热脸贴冷屁股吗不是。”
“再怎么说也是亲奶奶,你不要总强调她家里人不爱她,谁听了受得了啊?”
“破奶奶的爱很值钱吗?还没我对小漪好呢。”宋春兰很不以为然,“……不过小漪跟她爸姓许,她姐却姓孟,俩人咋还不一个姓呢?”
“孟秋跟奶奶姓。”甄蓁说,“时漪不是跟她爸姓,时漪从小就跟妈妈姓,她妈也姓许。”
—
许时漪回到办公室。
夜里没了白天的热闹,有些清冷。
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没刻完的木雕。
图样是她设计的,一串星星环绕成甜甜圈的形状,中央刻着两只羊,一大一小,憨态可掬。
奶奶和爸爸都属羊,木雕主体的环状则模拟了许苏山最喜欢的指环星云。
许时漪想把这小玩意儿当礼物送给奶奶。
过节回家看望奶奶,这对别人而言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可许时漪却很犹豫。
就像宋春兰说的那样,许时漪很清楚奶奶不喜欢自己,也不知道她收到礼物会不会开心。
这块料还差最后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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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完工了,许时漪打开台灯,拿起刀,对着明黄色的光线沉浸地刻着。
夜晚时间悄悄流逝。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陈家苑朝屋里看了眼:“还不走吗?”
许时漪这才惊觉已经十一点了。
“我下班见办公室的灯亮着,顺道过来看看,不管有什么工作都等假期后再做吧。”
许时漪不好意思说自己在这做手工,把桌子收拾了一下:“好,我这就走。”
“我送你回家。”
“不麻烦您了,我打车回去就行。”
“这么晚我不放心你一个人。”陈家苑执意送她,“反正也顺路,走吧。”
……
许时漪坐到副驾驶,系好安全带。
陈家苑是公认的钻石精英男,年轻英俊,事业有成。
公司里喜欢他的异性很多,许时漪在食堂吃饭时常听女同事们讨论他。
前台小朱提起陈博士就满眼的星星:“他真帅,真的!”
“完全就是霸道博士啊,生活的剧情什么时候才能像小说一样降临到我身上。”小朱短剧看多了,每天上班就做着霸道博士爱上我的美梦。
不过陈家苑本人性格并不霸道。
他温和,疏离,淡淡的,平等地和所有人维持着距离感。
许时漪通过他进入HGT后还被议论过一阵子,甚至有那么几天,公司里在传两人是恋爱关系,不过没多久谣言就不攻自破——陈家苑眼里只有工作,天天泡在研发楼里搞他的研究。
别说对女人,就连对母猫都没兴趣。
许时漪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特殊关照,不过那更类似于一种慈爱,而非男女间的暧昧。
想到这,她稍感抱歉。
陈家苑明明还很年轻,怎么就跟“慈爱”两个字扯上关系了?
不过陈家苑确实是一个正经,老派,俨然笃行君子般的人,和他待在一起很放松,很有安全感。
“工作适应得怎么样?”陈家苑手握着方向盘。
许时漪诚实地说:“公司不错,同事也和善,就是太清闲了。每天摸鱼,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对公司的价值。”
陈家苑笑道:“‘价值’两个字不过是社会创造出来规训人类的。造物主并未规定生命一定要有意义。做为人的自然属性其实很简单,吃、喝、玩、乐、活着,这就够了。”
许时漪看了他一眼。
陈家苑目光温和:“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不用把我当老板。”
“我十分认同您的发言,不过公然鼓励员工摸鱼,您不怕公司倒闭吗?”许时漪打趣。
陈家苑诚实地说:“怕啊,所以我只敢私下跟你讲,对于手下的研究员,我都拿他们当牛马用。”
“你可不要说出去哦。”他眨眨眼。
许时漪莞尔,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车子拐入小区,许时漪指着前面的路口:“陈博士,您停在那棵树下就行了。”
陈家苑靠边停车:“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许时漪脑袋宕机了两秒,猜测着他的意思。
这是私人邀约吗?
“别误会。”陈家苑坦荡地说,“明晚是启乾集团的周年庆典,作为子公司负责人,我受邀参加晚宴,本来有助手陪我,可他临时有事请假了。”
“明天中秋节,我不好打扰牛马的假期。你既然需要工作来体现价值,不如陪我去参加个晚宴,算你三倍加班费。”
陈家苑提供了这份工作,许时漪没道理连这种小事都拒绝。
回家看望奶奶的事可以搁置,反正奶奶大概率也不想看见她。
“没问题,我陪您去。”
陈家苑微笑:“多谢,这真是帮了我大忙。”
15. 015
中秋当日,群星公寓举办了一场节日活动。
主办人是房东陈龙,活动仅限公寓的租户参加,内容为比赛烤月饼。
材料自备,房东会对烤出的月饼进行多维度的评价排名,第一名奖励免除房租一个月。
活动海报刚一贴出来,梁叔就报名参加了,并强烈要求梁逸诚一起加入。
“烤月饼?我吗?”梁逸诚对自己很有逼数,拒绝参赛。
“相信叔。”梁叔信心爆棚,“我来控分,咱俩并列第一,拿了奖能省一个月的房租呢。”
梁逸诚不上当:“你忘了清明节陈龙办的折元宝比赛了?大家费劲折了半天,全被她烧给她妈了。”
他指着海报上“最终解释权归房东所有”几个大字:“陈龙什么人你不知道?想从铁公鸡身上拔毛?做梦吧。她就是忽悠人给她做月饼的,想白嫖!”
“这回不一样。”梁叔晃晃手指,“这回干到我的专业领域了。”
梁逸诚觉得他没救了:“那您去吧,再被她嫖一回。”
四楼的租户在楼上探出头,高声喊道:“梁老板,来桶水!”
梁逸诚带上耳机,扛着大桶水上楼,刚一过二楼的拐角,迎面撞见池信下楼。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梁逸诚身体一横,拦住了池信的路。
“上哪儿去啊?”梁逸诚打量着池信的衣着。
他今天一身黑,配饰里加了棒球帽和黑口罩,把脸挡得严严实实,给人感觉像要去干坏事一样。
“鬼鬼祟祟的,穿成这样又要去吓唬谁?”
“让开,我没空跟你扯。”
“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啊?我问你,你那天晚上在天台干嘛呢?”
梁逸诚回去想了很久,坚信自己没错。
他就是听见了异常的声音!频率和声压都很奇怪,根本不是人声!
当时天台上除了他就只有池信了,所以那动静只可能是池信发出来的。
池信盯着梁逸诚,黝黑的瞳仁里藏着一丝隐秘的攻击性。
他问了句题外话:“你叫什么名字?”
梁逸诚乐了:“你居然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水站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你自己去看啊。”
“你告诉我不就行了?”
梁逸诚也很实诚:“梁逸诚。栋梁的梁,飘逸的逸,诚实的诚。”
“梁逸诚。”池信站在高一截的楼梯上,弯下腰,凝视着他的双眼,喊他名字。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瞬间,梁逸诚看见对方的瞳孔缓慢地旋转起来,其间流转出了万花筒般的花纹,还隐约泛起了一道幽蓝色的光芒。
他望进对方眼底的霎那,目光呆滞了。
池信的声音仿佛来自于渺远的星际:“滚开。”
梁逸诚依言乖乖放下水桶。
他蹲下身,一手抱住膝盖,一手护住头,然后沿着台阶咚,咚,咚,一节一节地滚了下去。
楼梯下,梁叔惊骇:“小诚,你干嘛呢?”
他抬起头,窝囊地质问池信:“你你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池信:“你也滚。”
梁叔一动不动,眼神躲闪,仿佛在说:
你小子也太没礼貌了!好想骂你,可是又不敢。该怎么办呢?
没能催眠到这老头,池信懒得问他名字了。
在梁逸诚滚到最下面一截台阶时,他伸脚把梁逸诚踹到一边,叫他把路让开。
面对梁叔惊恐的表情,池信并不觉得如何——没礼貌就没礼貌,只是有些麻烦。
下次还是让人“走开”好了。
这样他就不用踹了。
—
下午,陈家苑托人送来一个盒子。
许时漪打开,里面是一条白色的晚礼服,款式简单大方,胸口点缀着几十颗碎钻。
甄蓁识图搜价格,大为震撼:“十八万的设计师款?!”
“别扯坏了,我还要还回去的。”
“这衣服能买我家半套房子了,上面一颗钻都顶我一个月工资!这年头搞生物的这么赚钱?”甄蓁连忙撒手,碰都不敢碰了,“你老板油腻吗?脱发吗?肚子大吗?”
“都不。”
甄蓁情不自禁地拍手:“许小姐,你这辈子有盼头了。”
“他对我没有那种想法。”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就是没有。”
许时漪没少被男孩子追求过,分辨异性的感情属于哪一类不要太信手拈来。
陈家苑给她的感觉不是“喜欢”,只是一种照顾。
许时漪拉上窗帘试裙子,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是不是缺点什么?”
甄蓁认真端详,给出评价:“缺珠宝。”
“你有吗?”
“你没有?”
许时漪嘿嘿笑:“你觉得孟秋赶我的时候,会贴心地把首饰摔进我的行李箱吗?”
“……”
甄蓁去翻宋春兰的首饰匣子,里面只有几条发黑的银项链和过时的金耳坠,和礼服实在不搭。
“干脆插朵花在头上。”甄蓁建议,“叫人捉摸不透,只会以为是你清新自然不做作。”
能把没钱粉饰得这样别出心裁。
好心酸,好想笑。
许时漪的注意力落在自己的帆布包上,如果没记错的话……她从包里翻出小木盒,欧泊项链还在。
这段日子许时漪一直背着它,却总也没机会遇到拾荒的婆婆还回去。
她还拍了盒子的照片放到网上寻找失主,帖子如石沉大海,无人问津。
欧泊项链和礼服出奇般配,衬得她整个人光彩熠熠。
甄蓁:“好搭啊,就戴它吧。”
小小地借用一天应该没关系吧?
许时漪想,反正暂时也找不到失主。
……
傍晚,司机开车来到楼下。
许时漪刚一上车,坐在后排的陈家苑就投来注目礼。
“很特别的项链。”他称赞,“戴在你身上光彩夺目。”
许时漪礼貌地道谢,问他:“晚宴上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吗?”
许苏山不爱交际,所以从前许时漪也没机会参加这种场合。
“放轻松,就当去吃自助餐。”陈家苑微笑,“往年他们做的藜麦沙拉很好吃,待会儿可以尝尝。”
“好。”
陈家苑双腿交叠坐着:“听小朱说,你在打听闵晓雪的事?”
许时漪点头:“是帮朋友问的。”
陈家苑没有追问朋友是谁,告诉她:“闵晓雪确实不在公司了,不过不是离职,而是失踪了。”
这是许时漪没想到的:“失踪?”
“她消失前曾和公司产生了一些矛盾,失联后公司出面报了警,人一直没找到,也许是躲去哪里了吧。我只知道这些,不清楚有没有帮到你。”
许时漪问:“她和公司有什么矛盾?”
陈家苑说:“在她做我助手那段时间,实验室丢失了重要的研究数据。”
研究数据……眼霜的成分表吗?
许时漪脑补了一出隐秘而激烈的大型商战——陈博士研发的眼霜销量火爆,同行花高价买通他的助手。
趁夜黑风高,闵晓雪偷偷溜进实验室窃取了眼霜的成分表。护肤市场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
可这跟任子阳又有什么关系呢?
随即,许时漪又脑补了一出都市偶像剧——任子阳暗恋研发部的同事多年,车祸残疾后却没能得到心上人的慰问,发出的消息也泥牛入海,音信杳无。
于是他闷闷不乐,情绪日益消沉……
“你在想什么?”
许时漪回过神,迅速清空了脑袋:“啊?没有。”
这些日子,荒野市的街景格外好看。
几天前,启乾集团花大价钱将城市装点了一番,只为迎接即将到来的集团三十周年庆典。
马路被洒水车反复清洗过,行道树上挂满了彩灯。
炎炎夏日,灰蒙的城市被除去一层污垢,变得从容且清爽了。
车子路过某个地铁口。
陈家苑忽然感慨:“修好了。”
许时漪沿窗外看去。
春湖坝站。
那晚暴雨,地铁正是在这一站地下遭遇了事故。
“真快啊。”陈家苑望着完好如初的地铁站,脸上挂着微笑。
……
车子驶入启乾大厦的停车场。
礼宾部人员引他们去坐电梯:“请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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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典分为歌舞表演和晚宴两部分。
一楼是演播厅。
工作人员来往忙碌,在做开场前的调试准备。
据说晚上的庆典请来了不少明星,直播不仅在当地电视台播出,更是面向全网。
几百台摄像机全方位面对着舞台,没有死角。
晚宴厅在楼上。
许时漪跟着陈家苑进门。
厅内来了很多人。
乐团在台上演奏乐曲,名流云集。
举杯交际间,许时漪还看见了几位正当红的艺人,都是启乾集团请来为今晚表演助阵的。
没人主动来打招呼,陈家苑也不在意,带许时漪绕场一圈,到处去拿东西吃。
陈家苑给她盘子里夹了两片蜜汁火腿:“味道不错,尝尝。”
许时漪摸了摸肚子:“礼服太紧了,影响发挥。”
陈家苑失笑:“下次我会记得买大一码。”
“是我长胖了。”许时漪讪讪道,“每天坐在工位上不活动,食堂的饭还特别香,这个月我胖了五斤。”
陈家苑简直有些无奈。
许时漪环顾厅内的来宾:“陈博士,您认识这些人吗?”
“不认识。”陈家苑随意瞥了眼,“他们大概也不认识我,埋头搞研究的脸对别人而言很陌生。在他们眼里我们是来蹭自助餐的也不一定,就像猪圈里溜进去两只猴。”
许时漪没想到陈家苑还有这么刻薄冷幽默的一面,忍不住低下头,压住唇角。
宴会厅的门开了,人群中一阵骚动。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秘书的拥簇下走出来。
许时漪觉得那人的脸很眼熟。
陈家苑提醒她:“程启乾。”
许时漪顿时想起来了。
她在新闻上看到过,这男人是启乾集团的董事长。
程启乾今年六十多岁,保养得很好,相貌与实际年龄完全不符,非常年轻,本人比电视上更有气场。
有宾客想上前问好,被他的秘书一一拦住,并告知他们:待会儿庆典开始后董事长会抽时间和大家叙旧。
程启乾目不斜视穿过宴会厅,突然脚步一顿,看见了站在角落吃沙拉的陈家苑。
他改道朝他们走来:“好久不见,陈博士。”
陈家苑颔首示意:“晚上好。”
程启乾的注意力又落在许时漪身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脸:“这位是?”
陈家苑平静道:“公司的小朋友怕我无聊,专程加班陪我来吃自助餐。”
程启乾很客气,主动伸出手:“你好。”
许时漪受宠若惊,连忙和他握手:“您好,程董事长。”
“今晚玩得开心,有什么需要尽管跟礼宾部提。”程启乾和蔼地笑笑,又在秘书的拥簇下离开。
“哇塞——”许时漪回魂了,她对着灯光审视自己的右手,“程启乾主动跟我握手欸,太有面子了吧!”
陈家苑笑了笑。
许时漪沉浸在倍有面子的社交中无法自拔:“他可是荒野市最有钱的男人!”
—
安保从早上起就十分严格,连工作人员入场都要经过几次安检。
一切外来的食物和水都不能带进场内,就连刮眉刀都会被从包里翻出来收走。
后台。
杂物间。
池信换上维修工的制服,对着窗户的倒影整理仪表。
棒球帽完美掩饰了他的发型,黑口罩也将他的脸挡得密不透风。他很满意这身打扮。
外面喊人了。
池信扛起梯子,离开杂物间。
……
黄昏铺满小区。
夕阳如金色长毯,笼着穹顶下的钢铁丛林。
街巷里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味,轻烟袅袅,复而消散在大气里。
暮色垂落,一室安静。
任子阳没吃晚饭,却丝毫不觉得饿。
这几天水喝得少,嘴唇上起了层密密的干皮,他舔了舔唇,打开电视。
直播间里悬灯挂彩,宾朋满座。
启乾集团三十周年庆的现场活动正在预热。
晚上八点,庆典将准时开启。
此刻距离正式开幕,还剩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