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卖教辅拿下状元郎》
1. 一把把状元郎拽下马
嘉明二十三年春,正是春和景明之时,汴京城朱雀大街旁已是柳树青青,桃花开得正盛,微风一抚,几片带着甜香的粉瓣便如同鼓翅的蝶,翩然落地。
花瓣落地的瞬间,便被争前恐后的脚步覆上。
今日的朱雀大街可谓空前热闹。人头攒动,喧嚣鼎沸,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挤在这官道两旁,脖子伸得一个赛一个的长,只为争先一睹这批新科进士的风采。
尤其是那打马游街、冠插宫花的少年状元,不少家里有适龄女儿的人家都带着贵礼香车而来,就等着榜下捉个贵婿。
沈知意本不想来凑这个热闹。
她今日难得起了个大早,本来计划去城东布坊看看那批西域水粉的行情,再去城西“玲珑阁”的掌柜谈谈入股分利的事情。
谁知出门之际,被手帕交冯侍郎家的小姐拽走了。
冯棠晚软磨硬泡,硬是要拉着她去见识见识那俊俏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状元郎。
沈知意只觉得小姐妹脑子实在有点糊涂,再俊的男人哪有搞钱重要。
什么都不如抓在白花花的银子令人心动好吧!
只是来都来了。
她心想,这状元郎真要有天人之姿才好,才抵得过她今日损失的银钱。
“意儿你快看!来了来了!”
冯棠晚兴奋地攥紧她的手臂,指着远处缓缓行来的仪仗车队。
鼓乐声渐近,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沈知意踮起脚尖,只见高头大马上,新科状元一身绯红罗袍,腰系金银革带,帽插官花,风姿绰约。只是离得尚远,面容瞧不真切。
沈知意正伸长脖子张望,耳边就传来窸窸窣窣啊的议论声。
“这状元郎可真俊!也不知道是否婚配了,这样貌气度配我家小姐正是极好!”
“可要问清楚人家是否婚配,别闹出去年王娘子的笑话!”
去年放榜,听说有一位姓王的妇人相中一进士,要说给自家女儿作婿,当即便献上厚礼相邀,那进士被她纠缠不得,半晌说了句:“在下要回家问问内人是否应允我纳妾。”
那妇人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众人更是一通哄笑,自此在京城变成了笑柄。
讲起此事,人群中笑声此起彼伏,几家早早来守着的娘子嬷嬷也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不外乎都是些招婿纳亲之事。
沈知意眼神扫了一圈,见她们有带装满钱财的宝箱的,有带玉佩当作信物的,便知这便是一出一年一度“榜下捉婿”的大戏。
她撇撇嘴,在她看来,这和西市挑骡子买马没什么区别,投入巨大,风险未知,实在不是一桩好买卖。
何况牲口还有细看的机会呢,这全靠运气就决定了一个女子的婚姻,她不喜欢。
有这闲钱和人力,不如多开两件铺子划算,最近汴京胭脂水粉最是紧俏……
她正真细细盘算着,忽而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呼,抬眼一看,竟是那状元的马行至眼前了!
“快快快,就是那位,穿红袍的公子!”
“状元郎留步啊!我家老爷请状元大人过府一叙……”
“大人我家贵礼相送,可否一谈啊!”
几乎是同时,早就蓄势待发的嬷嬷家丁瞅准机会,蜂拥而上。
人群像被投入巨石的湖水,猛的激荡起来,叫喊声、马蹄声、欢呼声交织一片。
场面顿时失控,冯棠晚早就被挤到不知哪儿去了,沈知意也没好到哪里去,前后左右都是人,她像一只陀螺一样,东歪西倒停不下来。
若是在此刻被绊倒,必要葬身马蹄之下了,沈知意咬着牙,尽力稳定着身形。
只是不遂人意,她只觉得背后一股巨力猛推,忍不住惊呼出口,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意儿!”隐约间听见冯棠晚的担忧的话音,从人群中响起,又快速淹没在人群里。
她心里暗道不好,手忙脚乱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形,张牙舞抓间真的叫她抓住了一角光滑的面料,像极前日去门市挑布时摸过的绸缎。
为保持平衡,她无意识地用力一扯。
身旁的嘈杂停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几声倒吸凉气的声音。
她是不是拽到什么不该拽的了?
睁眼一看,手里是一片织金绸缎的红袍,此刻被她拽的满是皱褶,此时此刻,就算再不清醒,她也知道,在场能身着赤罗朝服的人,身份不言而喻。
现下她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坏了!她好像把新科状元扯下马了!
只是来不及反应了,沈知意向后倒去,连带着拽着的人也朝她扑来,眼瞅着就要将她压到身下。
临近地面之时,沈知意已经认命地闭上了双眼,只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为袭来,一只有力的手在她腰间一揽,她被带着站起身来。
抬眼,是一对透着冷色的墨色眸子。
目光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描摹而下,微抿的唇,轻轻滚动的喉结……再往下,她因着惯性扑进他怀里,视线被一片绣着云雁纹样的绯色官袍掩上。
周身被清冽的墨香环绕时,沈知意额头刚好贴着对方胸口,传递过来的心跳很平稳,在她心里却掀起惊涛巨浪。
倒不是因为状元郎俊俏过人,而是这张脸,对她而言太过熟悉。
纵然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宇间增添了些成年男子的沉稳,但是这张脸,尤其是那双看人时沉静疏离叫人猜不透的眼睛……
分明是她儿时那位教书先生——江清晏!
怎么会是他?
那个无依无靠、沉默寡言,需要靠给她这个顽劣千金补习课业赚取银钱的少年,如今竟然一跃成为了天子门生,万众瞩目的状元郎……
许是因为太过震惊,沈知意像鸵鸟一样埋在他怀里,半天没回过神。
直到发顶传来一声轻咳,她猛的反应过来,离远了身子。
察觉到腰间的手收回的动作慢了半拍,她不由得抬头看他,面前状元郎气质出尘,面色淡漠,似乎被人拽下马的狼狈不曾沾染他毫分。
他微微抬了抬被她紧捏着的袖口,沈知意像是被烫到一般,松开了手,愣神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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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前人翻身上马,眼神不曾留移她半分。
他忘了么?忘了她,还是根本不想记得?
也是,状元郎在侯府的坎坷昨日,应该就如今日被她拽下马,是他不想在意的回忆。
不知道为什么,沈知意心中有些酸涩。
游街队伍远走,周围各种意味不明的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却围了上来,像是要将她吞没,她脸颊后知后觉的烧了起来。
人群中几个侯府的家丁丫鬟,远远瞧见她,拼命挤了过来,拥着她从人群中穿出去。
她被簇拥着退到街边,忍不住回头望去,那绯红身影依旧驾着高头大马,从容不迫地向前行进,仿佛刚刚的闹剧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小尘埃。
惊讶、尴尬、好奇……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交织翻滚,最终迸发出一个炽亮的念头。
她前些日子曾听冯棠晚说过,状元郎还未殿试前,便同礼部官员王郇起了矛盾。
因着进士入朝,为求仕途顺遂,皆是要四方送礼打点的,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这位新科状元性子倒是奇怪,不仅没有送礼,官员间走动都少。
那王郇平日里吃惯油水,胆子也肥了起来,刚好他又负责进士觐见的穿戴之事,便几番拿乔,想借着权势给他个下马威。
谁知那江清晏当真是胆子大,竟真穿着一身寻常青衫入殿参试,还口述一篇《吏治十疏》直指贪腐。
圣上盛怒,将王郇抄家下狱,还命人将江清晏所言印发百官阅览,以警示满朝朱紫。
因着此事,江清晏“青衣状元”的名号流传开来。
人人盛赞他坚守风骨,沈知意却从此事里看到了一个不同的角度:江清晏此举,足以见他家境清寒之极,因此只能剑走偏锋。
如今清流名声在外,却得罪大半权贵,接下来仕途恐怕坎坷,“状元”名头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空有名头的花架子。
但是,这对沈知意来说,可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大招牌!
这可是活生生的状元啊……
这名头……得值多少银钱?!
她飞快地盘算起来:状元辅导笔记,状元讲座,甚至……“状元同款”文房四宝、衣袍配饰……
一条金光闪闪的致富大道就在她眼前铺开,而这条路的起点,便是方才与她尴尬重逢的、曾经的教书先生——江清晏。
她的想法非常美好,二人合作,她挣钱,他挣名。权贵之路是走不通了,圣上兴礼教重人才,若能得到读书人的推崇,未必没有出头之日,想来应该他是会同意的。
“快!”她一把拽住身旁的丫鬟,语气急促而兴奋,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替我回府准备拜帖,给状元府递过去,就说……学生沈知意,有要事相商!”
身边丫鬟不明白自己小姐又抽了什么风,但还是拦着她,
“娘子,坊间都传遍了,状元郎不见外客的,凡是递上去的帖子都被退回去了。”
什么?!那她这生意还怎么谈?
出师未捷身先死,沈知意拧紧了眉。
2. 合作可以,有三个条件
琼林宴上,美酒盈尊,笙歌鼎沸,锦帷绣幕迎风舒卷。
“意儿,你到底有没有在听?!”粉色衣衫的女子察觉到同伴的心不在焉,不满地晃了晃她的手臂。
沈知意忙安抚她。“听着呢听着呢,说到哪了?那日探花郎对你一见钟情,你俩红笺暗递……”
冯棠晚瞬间羞红了连,恼怒地嗔道:“什么红笺暗递,净胡说!”
到底情窦初开,下一秒又满怀春色地和沈知意分享起她那刚萌芽的恋爱心事。
那日进士游街,她与沈知意走散,却意外和探花郎看对了眼,今日来这琼林宴,也是为了会情郎的。
沈知意压根没认真听,她正忙着在人群中搜索江清晏的身影。
她央了父亲许久,还答应娘亲抄了十遍书,才得了赴这琼林宴的机会。沈知意摸了摸袖袋里她起好的营生筹划书,她下定决心,今日一定要把这桩买卖谈下来。
忽听静鞭三响,韶乐渐起,宴席上喧哗的人声渐止,所有目光向门口投去。
礼官为首,一行新科进士身穿官袍,缓步而来。
才子众多,沈知意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就再没法移开。
她第一次看他穿官袍,比起那日马上红袍加身的惊艳,多了几分清贵和威仪。
眼前人目视前方,步履沉稳如山岳,一步一步从她面前走过,眼神不曾偏移半分。
她看着他面对圣上考校从容应对,同僚诗酒酬唱中挥洒自如,有点恍然,记忆的人,还身着一袭青衫立于街边,眉宇间总带着几分清高和自抑,看着和商贩讨价还价的她,不发一言。
她那时还能笑着逗他“闷葫芦”,如今想和他说上几句话,倒比登天还难。
宴席正酣,丝竹绕耳,酒过三巡。沈知意眼瞅见江清晏被同僚敬酒,误污了衣裳,起身离席去更衣。
她立刻找了个由头,悄悄尾随而出,想寻一僻静之地拦下他,总不能白来一趟。
她远远跟着,刚绕过后院假山,一行人自小径说笑着走出,正挡在她面前。
她正想绕过,行列中一个身着宫女服饰的女子出手拦住了她。
“大胆!见到长公主还不行礼!”她大声喝道。
沈知意一顿,朝来人看去,被拥簇在中间的女子身着明黄宫装,繁重头饰上缀着龙纹金钗,眉眼明艳,贵气盈身,一双生来便带着倨傲的眸子正斜眼打量着她。
“见过长公主殿下。”沈知意转身,低头行了一礼,心里却暗道不好。
长公主魏俛眉和姐姐原是手帕交,但如今交恶已久,恨屋及乌,连带着看她这个宿敌之妹也很不顺眼。
那尊贵骄纵的长公主只轻轻笑了一声,依旧是那样张扬肆意。
“我当是谁,原来是永宁侯府的二娘子,不好好在席间安坐,跑到这后院来,莫非……是迷了路?”
身边一位绿衣女子抢着接话,语气尖酸,“也是,沈二娘子向来不爱识文断字,只怕这琼林苑的路,也比书上的字好认不了多少。”
人群瞬间传出几声刻意压低的嗤笑声,这些世家闺女平日里便唯长公主马首是瞻,不喜素有“草包”之名远扬的沈知意,如今逮住机会,更是轮番奚落,想在长公主面前卖力表现。
“要我说,有些场合,终究不是某些肚里空空的人该来的。这琼林盛宴,才子佳人云集,旁人斗诗论赋,她倒好,埋头在席间吃樱桃煎呢!”众人又是一阵促狭的低笑。
“看来呀,即便靠着父兄的权势勉强挤进来了,没有真材实料,不过徒增笑柄罢了。”
长公主并未阻止,只悠悠抬手扶了扶鬓边的步摇,好整以暇地看着周围贵女你一言我一语,句句往她心窝里戳。
沈知意听惯了这种讥讽的话,长公主尊贵跋扈,她本打算避其锋芒。但提及父兄,她难免心中火起,正欲反唇相讥,身后一道男声响起,清冷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
“何谓真材实料?”
几人笑声骤停,循声望去。
只见江清晏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一棵花树下。他已换了一身湛蓝的常服,更显身姿挺拔,面色清冷,锐利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永安侯曾为国戍边,浴血沙场,方换得今日太平,使我等得以在此安享盛宴。”他抬手向长公主行礼,随即看向那言语刻薄的世家贵女。
他语气淡漠,却带着一种令人生寒的威仪。“你如此非议,是指暗指侯爷为国尽忠,以至于疏忽儿女教养?此等言论若是传至御前,不知陛下会作何想。”
那位贵女唰的一下脸煞白,她绝不敢担上非议朝廷重臣的罪名,尤其是在这一位新科状元、御前红人面前,当下便嗫嚅着要解释。
江清晏没给她解释的机会。“自太祖立朝,我朝取仕之道,一向是广纳百业之才。圣上除进士科外,更设明算明法诸科,遴选精通算术律法之士,亦为栋梁之才。”
“沈二娘子精于筹算,少时便以一篇《便民算略》闻名朝野,经济才干丝毫不逊于吟风弄月之辈。”
说话间,他的目光看向一旁正默默听着的沈知意,眼里闪过一丝自己都未尝觉察的情绪。
一直以来的认知与理智告诉他,此时出头并不是明智之举,可看她神色落寞,如同落单的雏鸟,鬼使神差的,他站了出来。
而此话如惊雷一般炸响,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那篇曾被陛下盛赞“心思奇巧,与国有利”的《便民算略》竟是“草包”沈知意所作?!
那几个出言讥讽的世家贵女脸上已是红白交加,她们父辈皆仕于朝野,自是听过这篇文章的盛名,如今发觉自己平时看不起的沈知意,竟是父兄曾多加赞誉的“经世之才”,恨不得挖洞自埋。
唯沈知意心中颤动,眼里划过讶异与几分暖意。
她还以为他早忘得一干二净,或者根本不想与她相认,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一旁的长公主冷眼看着这一出好戏,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她觉得有趣极了。
既是闺阁女儿之作,江清晏如何晓得?
不过,她并未点破,而是嘴角勾起,露出一抹明艳的笑。
“状元郎言重了,不过众位姐妹和沈二娘子说的几句玩笑话罢了,本宫还要到前苑去,先行一步。”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那帮簇拥者正盼着顺驴下坡,也纷纷跟着长公主离去。
后院只剩下春风吹落花瓣的声音,和两人间微妙的沉默。
“江……先生。”沈知意率先打破僵局。
更尴尬了,沈知意从前觉得江清晏与她年岁相仿,想来只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喊他先生,如今这个称呼自她嘴里喊出,显得既生疏又别扭。
罢了,事业要紧,她咬了咬牙,从袖袋里一把掏出那本营生草案,塞到江清晏手里,待他翻阅完,便一口气说完自己那宏伟的“构想”。
少女的眼睛亮的惊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清晏。
江清晏指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起书卷的页边,看着面前脱了稚气更显明艳的少女,目光微移,与她一双亮若繁星的眸子相对,却迟迟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沉静,如多年前侯府里考校她功课时,却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先生。”沈知意又唤了声,心里的期盼开始动摇。
她宁愿他如从前一般,直接指出不妥之处,也好过这样沉默的审视,让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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颗心不上不下地悬着。
江青晏终于动了,他微微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近到她感觉他的声音就一字一句落在她鼻尖。
“沈二娘子,”他开口,没用旧称,刻意划下一条微妙的界线。
“此事与你,是一桩一本万利的生意。于我呢?”
他低了低头,目光如寒潭般清冷,“我初入翰林,根基未稳,便想法子大肆敛财。沈二娘子可知,御史台一道‘恃才傲物、与民争利’的折子,便足以毁我前程?”
字字句句,条理近乎冷酷地清晰,如一盆凉水,直接浇到了沈知意的心上。
是了,如今他是新科状元,是清贵官身,不是当年那个一心一意辅导她功课的家教先生了。
一腔热血被现实顾虑撕开一个口子,沈知意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细微的小动作落入江清晏眼里,他握着书卷的指尖微微蜷曲。
“我…”沈知意深吸一口气,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不肯退缩。“我不会透露先生与我的合作,明面上,这生意是侯府沈知意的。先生只需‘偶尔’指点,‘润笔费’以最高规格奉上,若有外人质疑,先生随时可以割席。”
不明说,她暗示总可以了吧,蹭一蹭状元郎的名头罢了,他总归不至于这么小气。
江清晏只低头看她,眼神锐利,像看穿她明里暗里的小伎俩,但又并未戳穿。良久,才话锋一转。
“为何找我?”
沈知意一怔。
他身体微微前倾,如墨晦暗的眼眸直视着她,带有压迫感的话一字一句落入她耳中。
“京城才子众多,寻几个好掌控的落魄学士来做此事,以侯府之势,不是难事。为何是我?”
沈知意的心头猛的漏跳一拍。
因为你是新科状元,名气最盛?因为我知你才学,信你人品?还是……因为我们相识于微时,我曾见过你最清贫也最骄傲的样子?
各种念头在心里滚了几圈,还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江清晏极有耐心,长睫垂下几道纠缠的阴影,掩过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目光定在她因紧张微红的脸颊。
良久,她听见一声轻轻的,几不可察的笑声。
“合作可以。”他向后拉开一点距离,日光洒下二人之间,她抬头看见他清隽的眉眼,眼尾微扬,惹的人忍不住多看。
“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沈知意眼睛重新亮起来。
“第一,所有刊物必须经我审校过目,我不允者,不可印发。”
“这是自然。”她立刻答道。
“第二,既是合作,诸事需得有商有量,日后有关此事,你亲自来找我,不得假手于人。”
也算合理,沈知意乖乖点头。
“第三,”他忽的俯下身子,微凉的指尖隔着书卷抵住她眉心。
“每逢休沐,来我府上。”
四目相对,她撞进他眼神里,如墨眼瞳像带着钩子一样,深邃得像是要将她吸进去,沈知意心跳如鼓,迷迷蒙蒙地就答应下来,都忘了问缘由。
沈清晏目的达到,收手向后退了一步,隔在二人之间的书卷瞬时落下。
沈知意下意识抬手去接,她精心写就的筹划书摊开落入她手心,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狗爬似的黑字——
实在是丑。她自己也觉得丑,不,应该说是明眼人都觉得丑。
“来的时候带上笔墨纸砚。”
“合作愉快,沈老板。”
清冽的声音悠悠落下,听在她耳中,却莫名带了几分戏谑的意味。
沈知意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心里有些崩溃:天好像塌了,她好像要复学了。
3. 男扮女装
又是一日天大亮,宝珠和瑞珠两个丫鬟正忙着摆弄屋内的花卉瓜果,沈知意不喜熏香,偏爱花香果香,因此房中常置。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中看中闻还中吃,一举多得。
她如今正咔嚓咔嚓啃着果子,歪着头听嫂嫂蕙兰的评价。冯棠晚今天也得空,此刻坐在她榻上看话本。
“甚好。”李蕙兰翻阅完一遍,又翻回前面记着的页码,细细看了起来。“近几年的试题都分门别类收录在内,还附有对应的解法,引用的经典也皆标注在下……的确是面面俱到,我没有什么意见可提了。”
沈知意兄长离家求学,学成而归,还把嫂嫂也拐回来了。嫂嫂李蕙兰是白鹿洞书院山长之女,未嫁时也偶替书院夫子代课,对科举之事了解颇深。
得此评价,沈知意眼睛亮了亮,不枉她在侯府和状元府来回奔波数月,意见稿写了一张又一张,那江夫子还嫌她字丑,回回罚她重写,如今总算是能定稿了。
“只是意儿,”李蕙兰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提点她一句。“市面上许多决议解疏,官府实际并不提倡,恐学子惯走捷径,败坏学风。我观你此书虽内容上佳,可若是不得官方肯定,我担心怕还是会影响销路。”
沈知意早知她的担忧,前阵子她拿着样稿跑遍东西坊,大大小小的书坊无人敢收,她便清楚局势。
其中一间书坊的掌柜是个干瘪佝偻的老秀才,甚至扔了样书将她骂出门。
“歪门斜道!这分明是辱慢圣贤,败坏学风!我熟读圣贤,寒窗数十载方中秀才,若天下学子仅读此书便能高中,我大魏如何选贤用能,如何能有可用之才!”
沈知意还想解释,那老秀才门一关,差点碰她一鼻子灰。
所幸嫂嫂嫁妆里有一铺面,她便用这些年小打小闹攒的积蓄盘了下来,所差份额便当作李蕙兰的入股之资。
后面手帕交冯棠晚又资助了不少,她的“魁星书局”才顺利开起来了。
如今另一个大股东正在旁边悠哉悠哉磕着瓜子,研究新出的话本,沈知意看着冯棠晚,欲言又止。
若不是这次资金困难向她开口求助,沈知意怎么也想不到,清纯温婉的小姐妹就是传闻中那位艳情话本畅销全城的神秘写手——“连理枝”。
她少女怀春时还曾收藏过几本“连理枝”的作品呢,看得人心黄黄的。
“意儿,我的嫁妆可就靠你给我挣回来了。”冯棠晚忽而停下手里的动作,过来搂着她。
近来她和那探花郎打得火热,对方前几日已提着厚礼登门求亲了,现在她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从前那些话本稿费急需过成明路,便毫不犹豫大手一挥全投资在沈知意身上了。
沈知意见过那探花郎几面,生得风流倜傥,一双桃花眼多情婉转,确实是好样貌。比起来,江清晏眉眼清冷,倒显得有些生人勿近了。
怪不得没被皇上点中探花,沈知意腹诽。
江清晏如今是翰林院修撰,初入官场,忙起来三天两头见不着人,一有空除了编教辅就是抓着她练字读文,她如今想到他就手腕酸疼。
样书没问题了,接下来便是刊印。沈知意暗自思忖,如今市面书籍盗印之风盛行,魏朝官府为保护书坊,会给申请的书籍颁发对应牒文,此后若有人盗印盗刻,官府便会进行查封。想到嫂嫂方才所言,她还是得去申请一个牒文保险。
送别嫂嫂和冯棠晚后,天色还尚早,估摸着官府还未放值,沈知意便带着宝珠和瑞珠去一趟典史衙办牒文。
到了衙门已是下午,所幸大门还开着,门房的小衙役原本在打瞌睡,脑袋垂钓似的上下一顿一顿,此刻被马车声音吵醒,正咪蒙着眼睛往外瞧。
眼瞅着沈知意一身打扮气度不凡,又带着两位丫鬟,便料定她身份不一般,小衙役态度一下就热络起来,问了她的来意之后,还亲自带着她去。
衙门共有三堂,典史衙在一堂。小衙役带着她们三人穿过甬道,正要进仪门,左侧传来一阵又一阵尖利的惨叫,夹杂着重物拍打人皮肉的响声,令人闻而生寒。
宝珠胆子小,“呀”的一声便往后躲,那衙役忙安抚道:
“那处是狱神庙,犯人受刑的地儿,血腥可怖,几位娘子莫看了,回头受了惊吓不免麻烦。”他朝前方一指,“穿过仪门,便是典史衙,娘子要办牒文,寻那户房去便是。”
沈知意依照他的话,顺利找到户房,那户房胥使捞惯油水,见她富家小姐打扮便多有怠慢,逼得她无奈,只得唤瑞珠拿出赏银来。
银钱开路,事情就好办起来。那胥使还好心提点她,如今除了牒记,坊间刻书的商贾还会申请特殊的“牌记”。
所谓牌记,就是在书中添一处方框,里面写上一些说明防止盗印盗刻,如“已申上司,不许覆板“如有盗印千里必追”等,更有甚者还会印上“盗印全家暴毙”的字样。
沈知意想了想,还是花了银子叫那胥使制了一个牌记,看那模板不满意,又亲自提笔添了两句。
“盗版墨毒,轻则脱发,重则伤脑。”
天下读书人最怕脱发和失智,她立下此毒咒,想必无人敢购置盗版!
牌记和牒文到手,她心中大安,正准备回书局看看。
自二堂走出一队人来,吵吵嚷嚷,她探头一看,是两名长相凶恶的衙役在怒斥一个犯人,那犯人身形清瘦,作男子打扮,此时被锁链铐住,一身月白长衫污得难堪,鬓发全乱,才看得出是个女子。
“你假冒男子,意图参加科举,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
“知县老爷怜惜你一介孤女,不过轻判三十大板,你竟还不认罪,真是块硬骨头!”
“等到了狱神庙,可有你好受!”
锁链坠地,锒铛作响,那女子挺直腰脊,始终昂首不肯低头,被押着一步一步走过甬道,路过沈知意身旁。
四目相对。那是一双盈满倔强和愤慨的眼睛。
“一个大男人受三十大板都得皮开肉绽,半年无法下床,她一介女子,怕是小命难保。”一旁的胥使摇着头叹道。
三十大板下去,不死也得重伤,知县说是轻判,不过是为了图一个仁慈的好名声。
那女子必定也是一位才华出众之人,有志科考,又有何错?错只错在生于这男子当政的世道。
她见不得女子受苦,沈知意咬了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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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终究还是快步上前,拦下了那两位衙役。
“两位官老爷留步,”沈知意露出笑容,“这位是我的旧识,自幼身子骨孱弱,三十大板恐难以承受,还望官老爷体恤。”
随即使了个眼色给瑞珠,后者便适时从袖中摸出两锭银子,悄悄递与那衙役。
她听说,官府里施刑之人自有一套功夫,受刑人看着皮开肉绽实则只是轻伤,还是看上去骨肉全好实则气息全无,全看他手上气力。
那两个衙役本就是好逸恶劳之人,将银子悄悄收于囊中,面上就和煦了些,“既是娘子旧识,我们自会多加照护。”
说完便押着人往狱神庙去。见人影渐渐消失,宝珠没忍住问:“二娘子,那分明是个生人,哪里是什么旧识!不是昨日才说手里银钱紧得很,怎的还为她花了银钱?”
“她既能参加科举,定是才华过人,又敢冒充男子,此等有勇有谋之人,我们书局正缺人才,能花小钱办大事,你说本东家怎能不救?”沈知意掐了掐她胖圆的脸颊,笑着说。
三人在府衙门前等至天光近无,才见衙役从小门抬出那女子,沈知意察看了一番,伤势不重,只是皮肉之苦,她又瘦弱,一时昏了过去。
她直接差宝珠和瑞珠先把人带回了府中,叮嘱请府医照看,便独自一人马不停蹄赶往印坊。
那印坊掌柜是冯棠晚牵头介绍的,这是她话本的“御用印坊”,说是掌柜娘子大方厚道,给的价格公道,刻的版也从来没有错漏的。
掌柜胡娘子是个约莫三十四五的妇人,生得丰腴,又爱笑,整个人喜气极了,让人见了忍不住想亲近。
恰逢印坊收铺的时辰,胡娘子正忙活喊铺里工人收拾收拾准备关门,远远瞧见她从街上过来,又着急忙慌地喊大家停下。
“沈妹子,刻板的匠人我都特地给你空出来了。”胡娘子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引进柜台边坐下。
“实在抱歉婶子,中途有事耽误了,这是定稿和牌记,烦请婶子算下制版装帧的费用。”
沈知意心里十分歉疚,她和胡娘子一早约好了时辰,却没守时来晚了,误了人家休息。
“哪里的话!”胡娘子看见她就欢喜,沈知意漂亮知礼,又会做生意,比她生的那两个只知道败财的儿子强多了,她恨不得拐回去做闺女。
“刻板工费是一百六十文,加上文墨用纸、印造装帧的费用,一共是三百二十五文每本,我收你三百文。”胡娘子手指快速拨弄算盘,一阵“噼里啪啦”后,报出了价格。
“你要印多少本?”
沈知意装修完铺面,手里的银钱便没剩多少,今日又在府衙上下打点,如今更是囊中羞涩。
她心里算了一下,报出一个数字。
“先定五百本。”除去印书所出的一百五十两,还能余下五十两,这些钱她另有用处。
商定好,两人立下字契,刊印的事就算完结了。
她心里惦记着明日去书局看一看,如何修缮和布置铺子的格局。
回到府里,便有下人来报。
“二娘子,您救回那女子闹着要走,拦都拦不住,您要不去看看?”
4. 书局开张
沈知意还没走到自家院子,远远就看见院门处几处人影拉扯。
“娘子,府医特意叮嘱,你背上伤需得好好养护,切莫走动,”瑞珠苦口婆心劝着眼前这位面色苍白的女子。
柳如雁并不理睬,只甩开她的手,抿紧唇往院外走,动作稍大,背上便透出点点血痕,印在白衣上,像几朵凌寒的红梅。
“你是个没良心的!我家娘子好心收留你,还请府医来开上号的汤药,你却拍拍屁股就走,连句多谢都无!”宝珠一向心直口快,冲上去拦住她。
“宝珠,不得无礼。”沈知意出言打断,快步走到几人面前。
她转头对上柳如雁的目光。面前女子换了女装之后身形更显消瘦,刻意的瘦使得面部骨骼凸显,加上皮肤特意抹得黝黑,若不细看,旁人只怕以为这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
“沈二娘子,我很感激你出手相救,但现下我确有急事,烦请你放我离开。”柳如雁不是不懂礼数的人,面前人算半个救命恩人,恩情她是要报的,只是此时心急大于报恩。
“你的幼妹我已差人接到府里,估计还有半炷香就到了。你养伤期间,我会让人好好照料她。”沈知意没回应她的请求,只温声答道。
柳如雁愣了,瞬即便反应过来对方查了自己的底细,半晌,开口问道:“沈二娘子,我不过一平民百姓戴罪之身,有什么值得你如此?”
沈知意急需用人。
如今的《状元决议》内容虽已囊括科考真题、状元诗文和一些江青晏的思路解法,可服务的人群多数是学子考生里的佼佼者,只需点拨便能开窍,范围面还是太窄。
一条路不能走到黑,她需要一个熟悉科考的人,帮她搜集各级别考试中的难题和考生错题的数据,以后研定更有针对性的教辅。
柳如雁恰好就是她想要的人。于是沈知意谈完印坊的生意,便花了银钱去打探了柳如雁的身世。因此便也得知她是江南人士,父母双亡,仅余一七岁幼妹相依为命。
自去年年底来到京城后,两人生活窘迫,柳如雁便以男子身份一边在私塾教书谋生,一边准备科考。若不是科考之时恰逢葵水来潮,漏了马脚,依照她谨慎的性子,未必会被发现。
“你男扮女装之事,我已上下打点,替你掩盖。如今你照例可以回私塾教书,只是科考之路是已经走死了。”
她那五十两银子就这么花出去了!沈知意心在滴血。但她懂得,商贾之事,本就始于交换。沈知意爱财,更知道财从来不是贪来的,而是交换来的。
物品、人情、信息……通通可以交换成钱财,而钱财又可以兑换成更大的利益,她需要一个绝对不会背刺她的人,为此就得先付出利益去交换。
“我这里倒有一条新路,或许也可以施展你的才华,端看柳娘子愿不愿意试了。”
沈知意将自己的打算娓娓道来,对面正听着的女子眼神由冷淡逐渐变得动摇。
“我予你安身立命之所,一个女子有了收入、有了名声,便有了倚靠,万事皆可自己做主,何须再去求人?”
这话落入柳如雁耳中,她心头震颤。
太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自父亲死去,族父以她家中无男丁为由,硬是夺了她家中钱财田地,赠与那中了秀才便得“光宗耀祖”之名的堂兄。母亲被逼自裁,她和幼妹举目无亲,那族父竟还逼她给他人做妾!
什么“寻个归宿”,什么“女无男,身无主”!父亲自小教她读的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于是她一气之下,带着妹妹逃往京城,她要中个进士,做大官,让那洋洋自得的秀才表兄和族亲看看!
只可惜,就差一点点。
她本已万念俱灰,如今看见面前有另一条路,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棵稻草。
“我愿意为沈娘子所用。”她朗声说道。
月色下,两个女子四目相对,眼中俱是比皓月还亮的光辉。
**
胡娘子的印坊效率极高,不到几日,新书便已全数印好。
今日,便是“魁星书局”开业的第一日。沈知意满怀期待,早早来了铺子。
店门正上方高悬一个“魁星书局”的大招牌,笔走龙蛇,十分引人注目,出自状元郎江清晏的手笔。
想到江清晏,沈知意如今不光手疼,心也疼。
不过四个大字,那人就狮子大开口,要走她一成收益。她这奸商本性,如今看来是师出有源了。
往店里走,只见一面开阔的木制书架,各类书籍分门别类摆放在上,供来客挑选,书架边角处还放了几张小桌和凳子,那是供顾客试阅休憩使用,沈知意还想着以后再添点茶水点心的服务,顾客愿意留在店里看书消遣时光,外人看来便是最好不过的广告。
书架往左便是一个大柜台,框住了一小部分书架用以摆放珍贵易损的精品书籍,还有一些文房四宝之类的用具。
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妇人正坐在柜台里,见她来了,笑着迎了上来:“东家来了,新书已经照东家的指示,摆放在外侧了,其余事务也一并打点好了,就等着客人来了。”
这件铺面原是卖杂货的,兼卖一些文具纸张,谭娘子从前便在店里当账房先生,沈知意盘下店面之后,觉得此人做事周全,算账也快,就仍旧请她在店里做工。
沈知意点头,和她一起坐在柜台里面等。
魁星书局开张的事情,她前几日便放出风声,虽不能暴露江清晏的身份,但明里暗里地蹭着新科状元的名号,又是主打便利科举的工具书,这本《状元决科》还是吸引了不少关注的。
如今天时尚早,客人不多也正常。等到过了正午,或许就会热闹起来了,如此想着,沈知意便耐心等待。
谁知从天亮等到近黄昏,店内依然是门可罗雀,偶有进来的客人,都是冲着话本子去的,对那本《状元决科》视若无睹。
冯棠晚特意过来看她的开业情况,看了反倒替她着急起来。
“意儿,这样子不行,要不我把我的新话本授权给你,咱们先把生意做起来再说。”她认真提议道。
沈知意心中有些落寞,但很快振作起来,“不成,咱们要做的是科举生意,那就必须扎根于经典决科。”
她相信冯棠晚有抗销量的能力,但是若真的话本大卖,以后来的顾客便大多是冲着话本来的,就完全违背了她要走的路线。再者,更换授权得罪了原书坊,书局生意只会更艰难。
她定眼看向店外,沉声道:“做生意开局艰难再正常不过,只要找到问题在哪,想法子解决便是。”
正想着,门口进来几位女客,绫罗绸缎加身,好不贵气,打头的女子神色骄矜,沈知意认得,是那天在琼林宴上讥讽她的绿衣贵女。
今日她换了一身豆青襦裙,语气依然尖刻如锋。
“哟,”她故作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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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这新开的书局是何等光景,怕是我来的太早了?还是……京城里的读书人突然转了性子,不爱圣贤书,都去捣鼓那不入流的铜臭之道了?”
旁边立刻有一位鹅黄衣裙的女子接话。
“读书人最是清贵,哪里能什么不入流的册子都往怀里揣?没得污了清明。”
那绿衣贵女走过书架,伸出凤仙花染过的精致指尖,划过一本本崭新的《状元决科》,嗤笑一声。
“有人莫非以为,蹭了个状元的名头,便能教人忘了这书局东家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京城里可都传遍了,说永宁侯府那位二娘子,不通文墨,还敢开书局?谁敢去买她的书,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旁人自己与草包一般水准?”
“你!”冯棠晚气的面色涨红,那绿衣女子恍若未觉,转头看向沈知意,声音压低几分,却确保周围都能听得清。
“女子无才便是德,老祖宗传了千年的话,自然有它的道理,你平日里斗鸡走狗,算盘打的震天响,丢尽我们世家女子的脸面也就罢了。如今还敢玷污这文墨清流之地,实在可笑。”
绿衣女子心里畅快极了,她从小就厌恶沈知意这个另类,凭什么旁人都是循规蹈矩,她却行事乖张跳脱,自以为特立独行,不愿与她们为伍。
回想起那日琼林晏上的情景,她更是气得牙痒痒,如今看来,有“状元”护着又如何,照样是京城的笑话。
和她站在一处的贵女也掩嘴偷笑,笑声里满是恶意:“可不是吗?我母亲昨日还特意叮嘱,教我不要到这晦气地方,污了名声,将来可说不上好婆家的。”
沈知意翻了个白眼,突然低头去看她的脚,那女子被她莫名的举动吓一跳,呵道:“你干什么!”
“我看看娘子的三寸金莲是不是裹错了,本来要裹小脚的,怎么不小心裹成脑子了。”沈知意双手捧心,语气关怀。
旁边的冯棠晚“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旁边几位客人本在看热闹,闻言也不禁发出笑声,那女子哪里听过这种话,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你你你”了半天,终究脸皮太薄,捂着脸就往店外跑。
和她一起的贵女们见状连忙追过去,还不忘回头对沈知意撂下狠话:“等你书局倒闭那天,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她们走后,书局又重归一片宁静。
沈知意倒不生气,她们几个一来,反倒是给她送线索了:京城尽是议论她草包身份的流言,把她不通文墨的形象和《状元决科》联系在一起,哪怕是一开始感兴趣的学子也会顾虑传言,疑心上了商贾的当,高价买了劣质书。
“既然如此,那我找几个人替你澄清,说那《状元决科》是江清晏写的,和你无关。”冯棠晚听她分析,默默给她出主意。
沈知意摇摇头,一来,她答应过江清晏不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摆在明面上;二来,她的形象早深入人心,几句无力的澄清毫无用处。不管散布流言的人是谁,她若正面对抗,就是以卵击石,费力不讨好。
思来想去,她对冯棠晚说:“你倒是可以帮我,就写一个草包开书局,臆想着赚大钱,结果书册内容狗屁不通,最终贻笑大方的故事,我再找几个人传播出去。”
冯棠晚有些犹豫,“这不就是在影射抹黑你吗?”
沈知意却语气无比坚定:“就是要抹黑我!”
冯棠晚惊愕的看着她,只觉得自家姐妹因为挣不到钱,好像被刺激得失心疯了。
5. 请君入瓮
“这魁星书局还没开几天吧,怎么就歇业关门了?”
“你还没听说呢,‘连理枝’新出的话本都写了,有个不通文墨的商贾开了间书局,卖一些粗制烂造的书籍骗钱,听说就是这家!”
“还有这事?读书人清贫得很,这商贾如此唯利是图,连读书人的钱财都骗!”
“八成是了!话本里的东家就是个招摇的女子,京城里谁不知道这魁星书局是那永宁侯府的二娘子开的?她那才学品性……”说话的人伸出手指轻轻摆了摆,面露鄙夷。
他身旁围着的听众脸上纷纷露出了然之色,接着又是低着头聚在一块议论,余光看着那挂了歇业告示的魁星书局,不约而同地幸灾乐祸起来。
恶人有恶报的故事,大家喜闻乐见。
“你这样能成吗?”冯棠晚拉着沈知意的袖子,担忧的问。
她俩躲在暗处听了许久,这些人的话越说越激愤,简直快要将沈知意描述成利益熏心剥削下人的恶霸了。虽然知道是沈知意的主意,但毕竟话本是她所写,害手帕交遭受诋毁,她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沈知意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冲着她笑了一下,语气里满是狡黠。
“你就瞧好了吧!”沈知意眼见时机到了,便从暗处走出,在冯棠晚震惊的目光中,直往魁星书局的门前走去。
她走的大摇大摆,不加掩饰,眼尖的人一眼就发现她了。
“欸欸,你们看,那不是魁星书局的东家吗?”
“那沈二娘子,她居然还有脸来呀?真不怕那些读书人一口一个唾沫把她淹死!”
“你们瞧,她还敢开门呢,她拿出来个什么!”
“好像……好像是个告示牌!”
……
“你说什么?”状元府邸,书房内烛火轻摇,映着江清晏沉静的侧脸。
一位老仆垂手立于门外的阶下,听他发问,又絮絮叨叨将自己今日市集上的见闻重复一遍。
“大人您是没看见,那魁星书局门口,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听那些读书人讲,那沈二姑娘贴出好大一张告示!说是什么……‘悬赏挑错’,找一个错字,赏银十两!几乎满城的读书人都过去了,都说要给这奸商一个教训呢!”
江清晏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液自笔尖流淌而下,无声地滴落于洁白宣纸之上,洇出一团小小的墨痕。
一点小小的涟漪也在他本如无波古井的双眸中漾起,那是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这讶异便化开,沉淀为一种更深邃、更复杂的情绪。
“悬赏……挑错?”他低声重复,唇角忍不住勾起,这四个字在舌尖滚过,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
眼前正批阅的文书陡然褪色,他仿佛又置身于永宁侯府偏院里那间洒满阳光的书房。
“这是什么?”沉默良久,他看着手中那本遍布狗爬字体的抄本,默默发问,语气中弥漫着些许无奈的情绪。
抄本放下,对上少女一张明媚的笑脸,笑得眉眼弯弯,好看极了,只是那笑里,藏着几分故意和狡黠。
“《礼记》呀!不是先生叫我抄的吗?”
江清晏闻言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眼那抄本:字写得歪七扭八,内容更是错漏百出,“修身”写成“修射”,“齐家”的“齐”更是写都不写了,化成一个歪歪扭扭的钱袋形状……若这是《礼记》,孔老夫子怕是会气得从地底下爬出来撕咬他这位误人子弟的老师。
况且她一向不乐意喊他先生。第一次喊,随即他一身青衫便染上一碗墨汁。第二次喊,是捉了虫子往他手心塞。第三次喊,是当街大喊非礼让他差点被当登徒子被抓起来……
如今……江清晏蹙眉,他又哪里惹到她了。
眼前小少女眨巴眨巴着大眼睛,语气里满是无辜。
“先生,学生愚钝,不知错在哪里,不如先生……一一指出来吧?”
她明知他今日有急事,向府中告了假,却将“一一”的读音拖得很长,语气中满是得意。
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落下。
江清晏无奈,俯身执起笔,在她“目的达成”的笑意中迅速批注那本漏洞百出的抄本。
那“始作俑者”的少女笑得肆意,慢慢贴近他身侧,饶有意味地看他圈圈画画,无视他染上薄红的耳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他垂于颌下的墨发……
烛火噼啪,将他思绪猛地拽回。
面前老仆仍在絮叨:“……都说沈二娘子行事素来胆大,可这招不是引火烧身嘛……”
江清晏垂下眼睫毛,眼底方才汹涌的情绪瞬间按捺,他指节分明的手无意识摩挲着温润的玉质镇纸。
引火烧身么?那倒未必……
当年用错漏百出的抄本挑衅他的少女,如今在挑衅整个京城看笑话的人。
看似把自己放于最低处,任人评判,实则以退为进,用伪装出的自大,逼着那些轻视她的人,不得不遵循她设定的规则,重新认真地审视她。
确实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忽而低声笑了出来,笑声很轻很轻,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情绪。
“那不是引火烧身,”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漆黑夜色,看见那个在书局运筹帷幄、神采飞扬的身影。
“是请君入瓮。”
书局里的读书人进进出出,来往不绝,有须发皆白的夫子,有文质彬彬的书生,就连刚启了蒙的读书郎,也费力抬脚跨过门槛挤了进来。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不约而同的自得。
这些读书人都是为了共同的目的而来,他们断定一个不通文墨的女子出的书,定是错字百出、狗屁不通。
他们高低也是读书人,有充分的自信在沈知意这里大赚一笔。况且,借着魁星书局的闹剧,在文界获得名声,更是一件美事。
“每人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若挑不出错,则必须付账买下所读的书册。”沈知意倚在柜台边,语气娇柔,她今日着一身红衣罗裙,特意打扮得浑身脂粉腻香,惹来那些读书人不耻的眼神。
以她对江清晏的了解,那样一个事事皆求完美的人,他写的书,怎会有错?退一万步来说,若真有人挑出来了,她损失了银子,到他面前闹一通,状元郎自知理亏,自会赔偿她。
横竖都不亏。她翘着二郎腿,看热闹似的斜睨着书局里的情状:
“这书定是什么不堪卒读之作,小生今日来,就是为了纠偏勘误,以免此书误了天下学子进学正道!”
又来一位言辞激昂的书生。
“公子如此壮志,格局宏大,若是真能跳出错误,定是一大壮举,知意羞愧,怎能用十两银子的铜臭之气玷污公子?”沈知意崇拜地看着他,语气却悠扬婉转,像唱戏一样。
那书生顿时翻了脸,反驳道。
“那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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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掌柜怎可出尔反尔!况且知识是无价的!”
沈知意笑而不答。只眼看着他将书翻来覆去地扫视,脸色一点一点涨得通红,脑门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滑落,最终嗫嚅道:“错漏百出!一炷香的时间完全不够,我今日便自掏腰包将此劣书买下,回去挑灯赶工,明日……明日再来一展此书错处!”
随后,他在众目睽睽下付完账匆匆走人,临走时还险些被那门槛绊了一跤。
一炷香燃尽,又一炷香燃尽,书局里的读书人人手一本《状元决科》,神色由一开始的鄙夷变为欣赏,再到惊艳,随后纷纷带着懊丧之色离开。
沈知意则心情颇好,在一旁算着进账,店内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像是奏响了大战得胜的乐曲。
目的达到了。
不过两日,京城里沸沸扬扬的“魁星书局悬赏挑错”事件便落下帷幕。不过,原因倒不是沈掌柜输不起,而是她那五百本《状元决科》,卖完了!
因着这起事件,沈知意赚的盆满钵满,魁星书局的名声也一炮而响,之前这家备受鄙夷的铜臭书坊,一跃成了读书人心里高不可攀的神圣书阁。
沈知意粗略地计了计,《状元决科》一部两册,共定价一两,除去印造用纸、工墨装背的成本,一部能盈利七百文有余。
五百本,她足足赚了三百五十两银子!
虽说不是多么惊人的数额,但是这是她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成就感和满足感像一座钱票堆成的小山,她埋身于此,幸福得快要窒息!
揣着刚刚到手,还热乎着的第一桶金,沈知意计划着将大头用于继续订购《状元决科》,另留一部分备作他用。
正想着,谭娘子来了。
“沈二娘子,书局里聚集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了,都在那嚷着要新书。”
“我早已贴出告示了呀,这批《状元决科》售罄了,若想购书,还得耐心等待。”沈知意柳眉轻抬,神色有些诧异。
“我是这么和他们解释,可他们不讲道理,偏要在店里守着,说是怕新书到了,赶不过来,让别人买了。”谭娘子面色无奈,显然是疲于应付这些心急的客人。
沈知意心有顾虑,这么多客人聚在店里不是办法。
这么多的人,若是能都换成银子便好了……
这样想着,她的眼睛忽而一亮。
“谭娘子,你出去对门外的客人说……”她附耳对谭娘子娓娓道出自己的打算。
谭娘子出去后,沈知意脚步不停地来到柳如雁的小院。
柳如雁仍是乔作男子身份在私塾任教,担心常常出入侯府引人生疑,便携幼妹搬了出来,住在书局的后院里。
沈知意到的时候,她还在整理近日在私塾教课时学生的情况和常遇到的疑问,为书局下一部新书梳理方向。
“如雁……我现在需要几个抄写速度快、字迹工整的人。”沈知意走的太急,开口还有点微喘。
“第二批《状元决科》的印制还需时间,书局的生意不能等,你看能不能在私塾替我寻觅几个得力的抄写人员?薪酬方面好说。”
“私塾里确实有几个符合你要求的学生,我明日替你找来。”柳如雁想起私塾里确实有几个家境清贫、靠抄书继续学业的学生。
沈知意点头。手抄本虽费人力,但也足以解她燃眉之急。
剩下的,就看谭娘子那边如何了。
6. 巧合?
翌日,天刚蒙蒙亮,魁星书局的门槛就快被踏破了。小小一间铺子挤得水泄不通,上门的都是求购新书的学子和各大书坊的掌柜。
“各位公子莫急!我家掌柜说了,下批新书五日后到货,现在下定金者还可优惠一成。”谭娘子站在柜台内朗声招呼着来往的客人。
柜台一侧已支起一个小告示牌,上面写着“预定新书请于此处排队”,如今告示牌前已排起长长的队伍,排在后头的人还不住探头往前瞧,数着前面的人头数。
告示牌后猛地露出一个小圆脑袋,扎着两个总角小辫,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你少给了二十文!”稚嫩的童声响起,柳双双嘟着嘴看着面前那位试图蒙混过关的书生,认真地说。
“小姑娘算得还挺清楚!”那书生被她说中,看她小小人儿,不怒反乐。
那是当然,柳双双接过书生补上的二十文钱,心里嘟囔,她以后可是要成为像姐姐和沈二娘子那样厉害的人!区区算帐怎能难倒她?
沈姐姐说了,姐姐现在是男装不好出面,才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她,她一定会好好干的!柳双双像打了鸡血一样,斗志昂扬起来,继续坐在柜台前完成她的“收定金”工作。
见仍有不少学子急着要书,在店里怨声载道,谭娘子走过去补充道:
“若实在等不了的,店里还有手抄本,只需加一百文,可立刻到手!”
那些学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店里另一边原是放桌椅供客人阅览的地方,此时已经坐着几位书生,正俯身奋笔疾书地抄着,抄完一本还不忘盖上印着特制牌记的章,以防有人偷抄偷卖。
这些招数是沈知意想出来的,昨日买不着书的学子在外头闹事,险些要把店招牌给掀下来,还好谭娘子处理得及时,才不至于陷入混乱。
柳如雁连夜去书请来几位学生当抄写员,这些人天刚破晓就来了店里,如今抄得笔尖都快冒火星子了。
店里人手不够,她连柳如雁的妹妹双双都薅过来当帮工了,所幸双双人小却得力,算账算得门儿清。
现在书局增加了定金预售的销售模式,下定的学子多了,定金加上售卖所得,沈知意手中便有了充足的资金。她和印坊下了大单子,数量之大,除了供给书局还有多余。多余的部分,她打算分销出去,以扩大《状元决科》的知名度。
此刻书局里屋,“噼里啪啦”算盘此起彼伏,她正在和各书坊老板谈书籍分销的分成。
“沈二娘子,我家书坊去岁可是京城里销量最大的,分销给我们,保证你是不愁卖的呀!”
“你家卖的书尽是些话本杂谈,来往的都是市井人家。我家可是以卖经典传记发家,每日上门的读书人数不胜数,沈二娘子务必要考虑我们家。”
“你胡说八道!沈二娘子,我们自降一成利,和我们合作,那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几大书坊的掌柜在她面前吵得脸红脖子粗,这倒是稀罕的场面,沈知意拨着算盘,想起她那几日去推销样书,被这些人冷眼相对,甚至扫出门去的画面,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她心里清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生意场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为了利益转换的身份罢了。能带来利益的,那便都是朋友,沈知意面上摆出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诸位掌柜莫争了,大家今日既上了我家书局的门,心里一定都是清楚的,这部《状元决科》绝对是不愁卖的,这分销权花落谁家,端看谁家的‘诚意’大了。”
钱家书坊的掌柜闻她此言,看了看周边纷纷争喊叫价的同行,心里不禁有些动摇,思虑再三,还是咬着牙开口:
“沈二娘子,我自愿降三成利,只要你把大头的分销给我们钱家。”
她这话一出,本来闹哄哄的里房瞬时安静了。
无他,钱家书坊是东坊最大的书坊,其他小书坊在她家面前还真是不够看,如今听她让步巨大,便知她是一定要谈下这个合作了。
没有人敢接着叫价,一来他们没有那个体量,在自降三成利的情况下还能赚钱。二来,谁也不敢当那个出头鸟,得罪钱家书坊。
沈知意就等着她这句话,魁星书局在西坊,目前还没有开分店的能力。若是能和东坊的钱家书坊达成合作,客流不会被分走多少,还能打开东坊的市场,且将来新书的销路是不用愁的。
她露出一抹笑,正要拿出早就写好的契书答应下来,忽听门外一阵喧哗。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书局外,一个须发皆白、干瘦枯瘪的老秀才正指着魁星书局的照片捶胸顿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这《状元决科》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些投机取巧、断章取义的稗耳贩目之论,将圣贤经义扭曲为算计之门!”
他面色涨红,手指因激动颤抖不已,却丝毫不碍他对着来往的人流激昂陈词。
“我辈读书人,当皓首穷经,涵养正气,岂能沉迷此等速成之捷径啊!”
沈知意闻声出来瞧见这一幕,气得冷笑,现在倒是义正言辞讲起正道来了。
昨日这老秀才在她里屋低声下气求合作的时候怎么没想起她这是奇技淫巧,分明是合作不成心声嫉恨,如此行径也配称读书人!
她扫一眼围观人群,周围人大多是来看热闹的。因着前几日“悬赏挑错”的名声,大家对于书的质量心里是有谱的,不会被那老秀才一两句就带偏。
因此要买书的学子家长也只是暂时驻足,古怪看一眼他声嘶力竭、唾沫横飞的样子,依旧挤进书坊。
就当是免费宣传了,沈知意正欲转身回店里,那老秀才眼尖瞧见她,声音陡然拔高。
“诸位请看,那沈家女子,一介不通文墨的铜臭之徒,仗着家中权势,勾结……那所谓状元,弄出这欺世盗名的玩意来!莫要被她诓骗啊!”
沈知意脚步一顿,那老秀才不肯放过她,甚至拉住几位面带犹豫的学子,指着她尖声说道:
“尔等还敢买她家的书?莫要忘了,官府有令,严查篡改经义的邪书劣版,凡有私藏着,重罚不贷!”
“老先生可莫要胡说,我们书局可是正经到官府办了牒文和牌记的,您称此书为邪书劣版,可有证据?”沈知意眉头一拧,上前辩驳。
那老秀才却不接她的话茬,拉着来往的学子继续攀扯,摆明就是来耍无赖砸场子的!
“她家这什么《状元决科》,可经学政大人审查,可有国子监勘验?今日你等买了这书,他日若被查禁,轻则逐出考场,重则革除功名,污了身份,这一辈子可就毁了!”
连哄带吓,一些胆小的学子和家长倒真被他的话唬住,犹豫着转身离去。
“娘子,此人为老不尊,我要去报官抓他!”跟在她身后的宝珠见状,气得发抖,就要抬脚往官府的方向跑。
“老先生此言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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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有一个青衣男子自人群中走上前去,站定到那老秀才面前,举起手中的书册。
“私以为,前辈所言不妥。此书在下已翻阅多日,其条理之清晰、注解之精当,远超市面上许多粗制滥造的所谓‘疏要’。”
男子气度温润如白玉,所言不疾不徐,面上还带着浅浅笑意:
“沈掌柜稍逊文墨又有何妨,诸位学子守候在此只为一本新书,可鉴此书深受认可。”
人群中已有不少人认出他的身份,正低声讨论着。
“那不是林祭酒吗?”
“林大人怎也来这里买书……”
众人口中议论纷纷的林祭酒转头看见立于门口的沈知意,遥遥向她颔首,朗声道:
“我今日前来,正是欲以国子监之名,订购此书,分发给学子,助其厘清思路,明其关窍。”
人言顿时如沸水般翻滚,国子监祭酒不仅盛赞此书,甚至欲采购为官方经要……
一众看客顿时心中顾虑全消,一时间无人理睬那老秀才,都想着赶在国子监订走余量之前赶紧订购,于是又纷纷涌进书局。
老秀才见势头不对,自知理亏,连忙缩着身子从往来的人流中溜走了。
只余那青衣男子仍笑着立于熙攘人流之中,气质出尘,不似人间客。
沈知意直直看着那人,忽然被挤进店里的人一撞,才将眼神收回来。
林祭酒,林怀瑾。她听过这个名字,国子监最年轻的祭酒,才学气度备受朝中群臣称赞,更是帝王看重的新贵。
只是第一次见到这颇负盛名的人,沈知意心里没来由地浮现起一句诗。
“立若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她在江清晏的书房抄了一遍又一遍,一边偷撇他,一边觉得这话形容冷如冰块的江清晏很不恰当。
如今,站在林怀瑾面前,她才发觉世上真有这样的君子。怪不得听爹爹说朝堂各势力纷争不断,独独林祭酒能游走各方,安然置身事外。
眨眼间,对方已走至她面前,笑得温雅。“方才我所说之事,沈掌柜考虑得如何?”
沈如意沉默不语,这分明是件天大的好事,可她却没有想象中兴奋。
她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就像瞌睡来了送枕头一般。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
见她犹豫,对方面色不改,抬眼看看络绎不绝的人流,温声道:
“今日沈掌柜生意太好,怕是抽不出空了。若是有意合作,明日申时,我在樊楼静候佳音。”
说罢,他朝沈知意拱手作揖,转身而去。
望着那抹消失在人群中的青色,沈知意轻轻叹了口气。
这种人多智近妖,她实在看不透。
早知如此,当年应该好好和江清晏学点谋略的!
她转身走回书局之后,街角一条无人的小巷,一架华贵马车缓缓停住。
那方才还在撒泼的老秀才正跪倒在车架前,整个人像是要埋进地里似的,头低低地伏在地上。
马车的门帘掀起一条小缝,一只白玉般莹润的手自帘中伸出,指尖轻放,一锭金子稳稳落在老秀才虔诚向上的手心。
随即,那双玉手便消失在帘后,速度快的仿佛刚刚只是一个幻影。
马车飞速驶离。小巷里只余老秀才欣喜嘶哑、又刻意压低的声音。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7. 双赢之举
沈知意到樊楼之时,已是申时过一刻,倒不是她故意来迟,昨夜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其中关窍,索性修书一封送去状元府,问一问她那满腹文墨的江夫子。
到了临出门之际,回信才姗姗来迟。
“借势而上,方为执棋之道。”
信纸带着墨香,寥寥数字字迹苍劲,锋锐藏于筋骨之中,一如他本人。
读了两遍,沈知意缓缓点燃火折子,安静看着嫣红火舌沿边蹿上米白宣纸,字字句句消融成点点灰烬。
叽里咕噜说的什么。
看不懂。
江状元是不是有点太高估她的认知水平了?沈知意烦躁地捋捋头发。
外援帮不上忙,她心一横,打着见招拆招的主意,索性单枪匹马就来了樊楼。
白日的樊楼不见灯火,但绿瓦红墙映衬,笙歌舞影自重门疏窗内透出,倒是别有一番风景。
楼内正是说书人摆场开讲之时,不少人手握热茶,点上几道小菜,围坐在堂内听热闹。
沈知意和小二说明来意,得知林祭酒早订下楼上“听雪阁”议事,正欲抬脚踏上阶梯,就听见堂内醒木“啪”的一响,堂内喧嚣一散,那精神矍铄的说书人开讲了。
“上回说到那旧王朝风雨不断……天家之事,讳莫如深,只道是那废太子一念之差,行差踏错,科举舞弊之事牵连朝中各路重臣,自己也薨于禁所之中。可惜可叹呐!”
说书人面带痛心之色,摇头哀叹,随即折扇一展,话锋顿转,吊起一众看客的好奇。
“东宫之位高悬,乃国本动摇之大患也!然官家子嗣不丰,膝下只余一公主和一皇子,那皇子之母虽出身罪臣之家,但却贤德出众,时常体察民情,奏疏之上,所言俱是民生疾苦、治国良策,官家屡以嘉奖,委以重任,这心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而那大公主自幼才名出众,伴架天子左右,深受宠信,后又赈灾济贫,贤名不在这皇子之下,然公主与那废太子一母同胞,天子岂不忌惮?再言之,公主一介女流,比不得男子,历朝历代哪有女子当家的,若公主当政,不就成了牝鸡司晨之事?”
一众看客闻言纷纷点头,面上都露出了然之色。
“诸位可想而知,这东宫之位,十有八九,将花落那小皇子之处。而这小皇子的成长之史又是一桩令人唏嘘的旧事,且听小老儿细细分解……”
眼见着那说书人摇着脑袋,就要讲起小皇子坎坷的发家史,沈知意收回目光。
这说书人倒是大胆,借着前朝之名,议论当朝之事。
当朝太子被废已是数年之前,内中隐情不为外人道,只知道一夕之间,几位大臣以科考舞弊、结党营私之罪判处,太子被废,后又服毒自谥于东宫。
今上膝下虽还有几个皇子公主,但大多年幼,兼且出身低微,唯二出众的,便是长公主和端王。
端王素有贤名,官家几次病重之时,都是端王摄政,因行事稳重、从未有过谋逆之意颇得圣心,京城内早就有风声传出,官家有意立储,端王不日将入主东宫。
所以这说书人所言倒也不差,不过是借这流言的风头,编造一些传奇故事,三分真七分假,吊着听众的胃口。
沈知意没有兴趣听那些所谓故事,将一众茶香碎语抛于脑后,抬脚往楼上走去。
楼上是一间一间的包厢雅座,沿着砖红栏杆而设,窗边垂下一帘帘轻纱帷幕,方便贵客边听说书边议事,隐蔽性极好。
沈知意心里默念着“听雪阁”的名字,穿过长长连廊,终于在边际的一间隔间门上看见这三个字。
门外没有侍从陪侍,她便自己轻敲了两下隔间房门,没有得到回应。
她轻轻推开门。
“吱呀”一声,是木门开启的声音。
“扑通”一声,是她双腿发软跪下的声音。
门内,雍容华贵的长公主正倚着栏杆,嫣红护甲慵懒地挑起帘子,听那说书人胡诌。那芝兰玉树的林怀瑾坐于她身侧,一手揽袖,往她茶碗里添茶水。
林祭酒向来独善其身,不曾与朝中任何一方来往密切,和长公主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关系。
如今清流臣子与长公主同处一室,她这算是撞见他俩私会还是密谋啊?
横竖好像都不是活路。
沈知意冷汗都出来了,硬着头皮出声。
“民女本为生意而来,无意闯入此处,请长公主恕罪。”
林怀瑾仿若未闻,只安静低头添茶,看不清面上神色。
长公主闻言转过头来,俯视着跪倒在地上的沈知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从前她就不喜欢这老跟在沈静婉后面的小豆芽菜,现在更不喜欢了。她还一句话没说呢,就吓成这样,一母同胞,怎么比不上沈静婉半点。
若是沈静婉在此行礼,必然又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跪是跪了,眼底里却是半分畏敬都无……
脑海中又浮现那女子倔强的身影,?长公主轻轻“呵”笑了一声,头上那根镶红玛瑙的金步摇微微晃了一晃。
沈知意微微抬眼,只看见她朱唇轻启:“沈妹妹何必行此大礼?既是来谈买卖的,那便是客,哪有让客人跪着的道理。”
沈知意听不出来她的意思。她怵得很,自小长公主就莫名看她不顺眼,从前与姐姐交好时便是,几乎算得上她半个童年阴影了。
林怀瑾见她不动,轻咳了一声,朝她使了个颜眼色,示意她起身坐下。
“谢公主和林大人。”
沈知意会意,慌忙找了位置坐下。
长公主凤眼微睨,并未急着开口,涂着丹蔻的指尖捻起杯盖,饶有兴味地拨弄起碗面茶末,姿态优雅,像戏弄一尾困于池塘的鱼。
雅间里,茶香袅袅,人声俱寂,无形的压迫感让沈知意觉得煎熬。
良久,面前人抬眸,悠悠开口。
“沈妹妹的‘魁星书局’近来风头很盛,连宫里都听闻,”她目光锐利,极具穿透力。“你那《状元决科》,让不少寒门学子趋之若鹜。”
沈知意心下一紧,垂首恭敬道:“殿下谬赞,不过是些取巧的营生,难登大雅之堂,更不敢惊扰圣听。”
长公主闻言轻笑,放下手中茶盏。
“登不得?本宫看未必。林祭酒眼高于顶,能得他的青眼,怎会是凡品?”
一旁的林怀瑾面不改色,只笑着补充:“国子监数千生员,每年耗费笔墨书籍无数,若能有统一精良的范本可用,节省开销又利好发展,皆是善事。”
长公主顺着他的话直指核心。“林祭酒向本宫举荐了你的书局,本宫倒是觉得,此等利国利民的好事,当做得更加稳妥些。国子监乃天下文教之所宗,其所用书籍,自然非同小可。”
魏俛眉的身体微微前倾,华贵熏香顺着衣衫泄出,让她的话变得更加不容拒绝。“若无足够分量之人背书,恐怕此事难以服众,易生事端呀。”
沈知意大脑飞速运作中,长公主今天这场鸿门宴摆明了告诉她国子监在她的势力之下,她若想和国子监达成合作,就得拿出东西和面前尊贵无量的公主殿下交换。如果她不合作,凭借长公主的权势,她的下场未必能好。
沈知意不明白,她拥有什么足以交换的筹码吗?让长公主不惜暴露自己与国子监的关联。
她面色努力保持镇定,语气恭敬。“能得殿下和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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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重,是知意的福分,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她指尖轻点桌面,一下一下,敲打在沈知意心头。“本宫闲来无事,到愿意为你这书局,填上几分‘分量’。不多,三成干股,自此国子监一应书籍采买,便顺理成章。如何?”
沈知意指尖冰凉,脑中飞速盘算,三成干股,于她的生意而已,几乎是明抢。可是她的书局仍在起步阶段,就算全部盈利拿走,也不如长公主指缝漏下的一点沙砾,长公主为何要费尽周折与她交易?
还是……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闪过江清晏的名字,她的书局背后是新科状元……沈知意眼神扫过旁边作壁上观的林怀瑾,脑中有了个大胆的想法:长公主此举是为了拉拢朝中新贵?
沈知意咬了咬唇,她只是想简简单单做生意,如今怕是不成了,拒绝长公主的代价不是她能承受的。但是,她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将江清晏卷入这个漩涡中。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迂回,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直视魏俛眉。
“谢长公主抬爱,殿下若能入股书局,是书局天大的造化。只是……”沈知意打量着她的脸色,“《状元决科》虽确为江大人所作,但是书局与大人之间只是合作关系,难以左右江大人的心意……”
“你以为我是要借着你的书局搭上江清晏?”
魏俛眉没给她机会说完,直接开口打断了她。
看着面前女子眼里大大的“难道不是?”,魏俛眉有些无言。那人说得对,这小姑娘还是有几分聪慧。她本想着给几分好处,鱼儿自然会上钩,结果不好忽悠啊……
她抬手按了按眉心,开口道:“江清晏的才学,陛下自有重用,本宫若需用人,自有朝廷法度、君臣之道,何须借你之手?你未免太小瞧本宫,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在本宫眼里,一个状元,固然是人才。但我要的,是能汇聚人心,掌控方向的‘势’,你的书局正在成为京中学子人心所向,本宫为何不用?”
这番话滴水不漏,沈知意被这番连消带打说得脸上微微发热。是啊,对方权势滔天,想笼络一个臣子,何须如此迂回?自己方才那点揣测,在长公主眼里幼稚得可笑。
“这份合作,于你,是护身符;于本宫而已,是锦上添花。各取所需,双赢之举,岂不干净利落?”魏俛眉难得耐心说那么多话。
都说到这份上,再试探下去,倒显得沈知意不知好歹了。
沈知意按捺下心中那点不对劲,抬头笑道:“书局初建,用钱之处甚多,三成之数,怎敢让殿下为此微末之利劳心?”
拒绝是拒绝不了,不如多捞点好处,她转头看向一旁喝茶的林怀瑾。
“知意愿再献上一成干股,但求林大人赐一墨宝,题写‘魁星书局’的匾额,如此书局有了信誉,也全了殿下照拂文教的心意。您看……可否?”
长公主要借她的书局拉拢人才,她借长公主的人打打广告,总没意见吧。
“噗呲”,林怀瑾没忍住,笑意自眼底溢出,看着前一秒还胆战心惊,现在却能面不改色讨价还价的沈知意,他顿觉有趣极了。
魏俛眉没有笑,探究的眼神落在沈知意身上。
她怎么感觉,这小豆芽菜是仗着她执意达成合作,使着劲从她这捞油水呢?
罢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你倒是伶牙俐齿,也罢,本宫不是锱铢必较之人,匾额之事,本宫允了。”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知意,语气里带着最后的敲打与告诫:“沈妹妹是聪明人,既是合伙,往后便是一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须得心中有数才是。”
8. 同行
长公主撂下话便离开,留下沈知意和林怀瑾商讨国子监订书的事宜,一切敲定好,两人走出樊楼,天光已淡,外头下起一片如雾春雨。
雨丝绵绵,风一吹就像一层轻纱拂过脸上,带着丝丝湿润的凉意。沈知意听见身旁窸窣声响,转过脸来,一把油纸伞已在头顶撑开。
“我今日只带了一把伞,”林怀瑾撑起伞,低头看她,“沈掌柜不嫌麻烦的话,便共行一段吧。”
没来得及探究他怎么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一把伞,沈知意下意识点点头,她不想淋雨,有人打伞是再好不过了。
同行路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林怀瑾是个温润到极致的人,从不会让气氛陷入僵局,无论她说什么,话都不会落在地上。这样的人,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沈掌柜要的牌匾,我明日会差人送到书局。”
她随口应承着,余光扫过林怀瑾湿了大半边的衣衫。
这么大的伞,他俩之间的距离,安全得起码还可以站一个人。
这人倒是很懂礼数,不过要是真要避嫌成这样,倒不如一开始就把伞借她,他几乎站出伞外了,这雨挡了和没挡有什么区别?
正想着,身旁脚步却停了。
沈知意抬眼,到了樊楼前的巷口了,雨陡然下大了,巷口旁的店铺修了连廊,不少游人在此处躲雨。连廊向两边延伸,国子监和永宁侯府是两个方向,是时候要分别了。
“沈掌柜,此处开始便不顺路了,雨天路滑,回家路上要多加小心。”
果不其然,林怀瑾停在廊下,伞沿绕过她又收于她身前,小心翼翼的,依然没让她沾上一点水珠。
她正准备顺手接过伞,顺便客套几句,却看见对方熟练抖落油纸伞上的水珠,一顿操作后,把伞揣进了自己怀里。
“在下就先告辞了。”林怀瑾语气正经极了,好像丝毫没听到背后唰唰的雨声,也没看见她变黑的脸色。
沈知意:?她决定收回对于此人守礼亲和的评价。
看着眼前少女依然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一双杏眼里先是震惊,后来才是反应过来的羞恼。
表情呆呆的,林怀瑾想,像极国子监里那只爱趴在窗栏上发呆的狸奴。从前常有学生拿柳条绑了食物去逗弄,待那只狸奴费力衔住后又迅速抽离……
就是这幅表情。
林怀瑾嘴角忍不住又弯了弯,他以前总觉得这事无聊至极,如今倒是品出几分逗猫的乐趣了。
不过还不算恶劣到底,他走之前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往对面看。
沈知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连廊尽头不知何时停了一架马车。
马车帘子的纹饰她认得,那是状元府的车架。
但应该……不是来接她的吧……
樊楼一事,信里提了,江清晏却从没说过要来。
人声嘈杂,一阵风夹着雨丝吹过,马车上的窗帘忽的卷起,她隔着层层人海、湿润烟云,朦胧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
一如既往的深邃,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引人探究。
鬼使神差的,她抬脚走了过去。
车驾前的小厮看见她来,颇有眼力见的放下脚垫,她微一踌躇,最终还是敛了裙摆踏上脚垫,一手撩开门帘。
门帘外一束日光被她引进,点点碎印洒落在男子眉眼立体的脸上,察觉她来,他也未抬眼,低头看着手中书卷,仿佛刚刚隔着人群的那一眼是她的一场幻梦。
江清晏今日穿了一身月白常服,不同于官服的威严,显得淡雅近人,倒像一个世家公子。
沈知意在马车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下,他身侧独有的清冽墨香萦绕而来,平白冲淡了几分她今日的殚精竭虑、周旋谋算。
蹄声嘚嘚,马车车轮轧过青石官道,声声入耳。
沈知意半天见他没反应,开始自己找话题:
“先生今日怎么有空来樊楼?”
“是路过?还是是有同僚宴请?还是来听乐伎唱曲……”
“今日樊楼有说书的,先生也爱听说书吗?”
“还好我遇上了先生的马车,不然这么大雨可如何是好……”
叽叽喳喳问了一堆,被问话的人头也不抬,她撇撇嘴,有点自觉没趣了。
差点忘了,这人一直是个不爱说话的木头,当了状元也没有比以前好上多少。
她还是闭嘴吧,免得有人嫌聒噪,将她赶下马车,那就连躲雨的地方也没有了。
面前人如玉指尖刚翻过一页,刚好寻着她停下的话口,抬起头来看她。
“来接你。”
“什么?”她正走神,乍一听有些迷糊,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
专程来接她?他们现在的关系好像没有还到如此熟稔的地步吧,沈知意还没品出这句话的意思,便听他道。
“我出门前下了大雨,婢女通报说你独自去了樊楼,料想是没有带伞的,便改道来了。”江清晏低下头去,语气平静,指尖又落在书页上。
是了,沈知意摸摸鼻子,她从没有出门带伞的习惯,都是宝珠和瑞珠替她备好,今日她独自出门,没有料到会下雨。
不过这一句话,倒是让她想起从前他还在侯府教书的时候,她常常贪玩逃学出去逛铺子,遇了下雨就眼巴巴的等着雨停。
等着等着,就等到一帘雨下,江清晏一袭青衫带着伞赶来。
那时他说话倒不如现在直接,明明看到她湿了一片衣角就急急忙忙四处找帕子,面上却板着脸斥她没有规矩无心向学。
记忆里青涩的书生长成眼前面带疏离的男人,沈知意有点恍惚,现在她往他怀里塞一包饴糖,再笑骂一句“老学究”,他还会无奈地轻揉她的发顶吗?
“不过,”江清晏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
只听他语气悠悠一转,“林祭酒办事向来妥帖周全,今日是我多虑了。”
这话一出,沈知意便知晓,她刚刚和林怀瑾共乘一路的画面,想必是尽收于他眼底了。
这话说的倒没错,基于对林怀瑾人品的信任,就算他不来,她应该也淋不着。
但是当他面,沈知意是不敢这样说的,她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
江清晏却敛了眸华,垂目不语,蝶翅般的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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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垂,在脸上投下一道晦暗不明的阴影。
他是在吃味吗?念头纵起,却被她旋即打消。
他话的深意总是似有似无,从前的她猜不对,如今的她不敢深究。
于是绮思百转千回,最终化为一抹谄笑,“没有的事,林祭酒不顺路,不过同行一段罢了,要是先生不来,今日我就要变成落汤鸡了。”
良久,她听见一声轻笑,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流转又沉凝,他启唇却是公事公办的问询。
“今日之事,可还顺遂?”
沈知意说不清楚心头那点情绪是失落还是什么,只盯着自己不知何时交叠的指尖:“尚可,殿下允了些便利,但也需魁星书局替她办事。”
朝中势力争斗诡谲复杂,她虽懵懂,却下意识不想他牵扯太深,于是刻意隐下了些细节。
“只是书局现在盈利不过微末,长公主殿下恐另有所图。”
她隐隐感觉这场合作并不如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波,只是不得其解。
“她既有所图,此事必有机遇,我们借势而上,未尝不可。”他语气漫不经心,似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你今天独闯樊楼,应对自如,比我想象中更为胆大心细。”
听起来像是长辈对小辈的随口夸赞,沈知意反应过来了,自二人重逢,交谈之间,他一直是这般语气,顺带着她也潜移默化遵循这从未有过的师生礼节。
之前只觉得是久违重逢有些疏离,如今方品出对方的几分刻意来,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一时之间不知为何有些气不顺,她赌气开口:“利益交换罢了,谈不上胆大,若无状元郎的名头镇着,恐怕我连樊楼的门都进不去。”
江清晏微微倾斜侧向她落座的方位,像是想要看清她的神色。马车狭窄,不过微移,他的衣袖几乎就要垂落她的脚踝。
“若是这名头对你有用,想用便用吧。”
马车路遇颠簸,沈知意身子倏然前倾,他却未曾退避半分,两人身影几乎重叠。
她指尖微微一颤。他离得太近了,近到她仿佛看见清他眼底映着的小小的自己,近得她突然发觉他的神情变得格外认真。
“京城这条路,看似平坦,暗地里难免有坑洼。”他透过珠帘望向窗外流动的夜色,话里意有所指。“不过……”
他转头看她,目光温如玉,直直看向她。
“你只管向前走。”
她心口猛的一跳,攥紧手中袖口。
“若是跌了跤呢?”她听见自己的语气微涩,却带点期盼。
他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气息温热,吹过她耳根一阵滚烫。
“无妨,”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却清晰无比。
“我总在后面看着。”
沈知意对上他的目光,窗外疏影横斜,映着她脸颊微烫。
他没有说“护着你”,也没有说“别怕”,可每一个字,似乎都比那些承诺更重、更沉。
车内一时寂静,沈知意难以敛下心跳如擂鼓。仿佛那夜飘零梅花、那方墨竹帕子又隔着岁岁年年,飘荡至眼前,只是忆起结局愀然,她控制不住地想怀疑他的真心。
9. 被困 沈知意不再说话了。
沈知意不再说话了。
气氛如初春的夜,慢慢冷了下来,凝成窗外一泄如霜月光。
耳边只余马蹄嗒嗒,所幸路途并不漫长,没一会儿马车缓缓停在了永宁侯府前。
她轻轻行礼道别,提裙下马。江青晏看着她的背影,眸色渐深,垂手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书册,他心思乱了,方才一路,竟一页都未曾看进去。
而沈知意垂眸往前走,心里动荡亦难平。
刚刚那番话,明显有些超过了合伙人该有的距离,话里藏着的认真让她没法忽略。
自重逢以来,她明显感觉他与从前不同了,从前的他,宛如冬末初春的梅上雪,虽触之冰冷,但薄薄一层白雪,一眼便能看到心底姝色。那如今的他,便是深不可测的九旋渊,教她探不明,看不透。
先借着合伙的关系定下每旬之约,待她期期艾艾赴约,却又真的只是教她练字断文,恪守师生之分;樊楼一事,她放下脸面求助,他不曾应约,却又驱着车驾赶来,说上这样一番话……
她不傻,这样忽冷忽热、忽远忽近,将人捧在手心,又忽的抛下的手段,她以前有意无意常对他用。沈知意咬咬唇,如今同样的手法用在自己身上,情绪被牵扯纠缠,她才品出几分疑似报应的意味。
身后马车再度启程,车夫扬鞭赶马,一声鞭响破着风声传入她耳中。
神智回笼,她清醒几分。
不管如何,先撩拨的人是她,最后心如风动,献上珠玉般珍贵的真心,又被弃之如敝履的人也是她。
仿佛被火苗灼烧过指尖,从此再看灯火阑珊,便不觉欣喜,而是心中有万千细针一瞬扎过,焦灼而疼痛。
这种感觉,她尝过了。
所以,不要重蹈覆辙,情若不能为我所用,便可弃之若敝履。
她听着车辙声渐渐远去,没有回头,大步朝着侯府走去。
入了夜,永宁侯府里,灯影浅淡,人影稀疏,呈现出比外面大街更冷清寂寥的幽静。高门贵户的颓败,是不轻易让人发觉的,像一丛艳丽至极的繁华,外表光鲜无比,凑近闻了,才嗅出几分从根上腐臭的凄惨。
而从彻夜灯明,侍从如云的朱门深院,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也不过三年。
沈知意站在廊下,看着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曳,和即将淹没她影子的黑暗争斗着。
三年,过得太快。快得她来不及细细品味初次心动的苦果,便被接连而来的变故撞昏头脑:兄长忤逆父亲弃文参军戍守边疆,独留妻儿空守家中。太子身死后姐姐嫁与端王为妃,流水的钱银随着姐姐的嫁妆送进了简陋破败的端王府……
侯府里的人越来越少,儿女也只剩下她一个,从前无忧无虑、插科打诨的时光渐渐远去,她如同离了庇护的幼鸟,被迫着快速长大。
“二娘子,侯爷和夫人在正厅候着,让您快些过去。”瑞珠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斟酌着开口。
“宝珠呢?她没挨罚吧?”她闻言却发文。
今日是夫子上门讲授的日子。她已及笄,早过了上学堂的年纪,但是因着不通文墨的名声在外,为了图一个学士弟子的好名声,家里还是给她请了有名的学士授课。
她今日假借身体抱恙,命与她身形相仿的宝珠换了她的衣裳躺在床上装病,向夫子请个病假,如今瑞珠既说这话,她便知道是事情暴露了,难免担忧宝珠的下场。
瑞珠摇摇头,语气有些担忧,“侯爷和夫人没有多加怪罪我们,只是……侯爷和夫人怒极,让娘子一回家就到正厅去,娘子要多加小心才是……”
沈知意点头安抚她,心下却是一沉。
正厅里。
烛火通明,映照得“忠勇传家”的御赐匾额金光熠熠。
永宁侯沈擎端坐于主位之上,未着常服,反而是一身暗色锦袍,更衬得他面容沉毅,不怒自威。年轻时在边关浴血厮杀留下的旧伤,让他的坐姿略显僵硬,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却带着审视和压抑的怒火,沉沉落下。
母亲温氏坐在下首,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眉头紧锁,目光里满是失望与不赞同。
厅内空气凝滞,下人们早已被屏退,只剩下心腹嬷嬷垂手侍立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跪下。”
沈擎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在空旷的厅堂里炸开,带着久经沙场的煞气,教人生寒。
沈知意抿紧了唇,依言跪下,冰凉的青石板地面透过薄薄的衣衫,激起一阵寒意。
她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丛风雨中不肯弯折的青竹。
“你近日,去了何处?做了何事?”沈擎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知道事已泄露,索性坦然抬头:“爹爹,女儿近日忙于经营书局,未曾荒废……”
“经营书局?!”不等她说完,温氏已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颤音,“你、你竟真的自甘堕落,去行那商贾贱业!从前你小打小闹,我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可知如今外面都是如何议论的?说我永宁侯府教养无方,嫡女抛头露面,与铜臭为伍!你让你父兄,让你姐姐,在朝在府,如何自处?”
沈擎抬手,止住了妻子更多的话语,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沈知意脸上,那里面没有温氏那种纯粹的对“失德”的愤怒,而是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一种混合了失望、担忧,以及一种深远的疑虑。
魁星书局的名声渐起,永宁侯府之女经商一事,虽然惹人瞩目,但是臣子家事,朝中暂无人明着议论。只是他们如今为端王一派,圣上多疑,许多事情需得低调谨慎,如此掀起风波,恐生事端。
“逃学,忤逆师长,罔顾闺训,行商牟利……”沈擎一字一顿,列举着她的“罪状”,“沈知意,你可知错?”
“女儿不知何错之有!”沈知意眼眸清亮,迎上父亲压迫感十足的目光,“女儿行商,凭的是自身才智,赚的是干净银钱,未曾偷,未曾抢,未曾辱没门风!《状元决科》惠及学子,连国子监祭酒大人都曾赞许!为何在父亲母亲眼中,便是如此不堪?”
“赞许?”沈擎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与疲惫。
“你可知树大招风?你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朝局看似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汹涌……陛下春秋鼎盛,却对军中旧臣多有思虑。为父身处其中,如履薄冰!你兄长戍守边关,一言一行皆涉及生死,你长姐身在端王府,更是步步惊心!”
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哐当作响,“永宁侯府如今要的不是你赚来的这点银钱!要的是低调,是安稳,是绝不授人以柄!你可倒好,打着侯府的名头,闹得满城风雨!你可知你这般作为,落在有心人眼里,会给沈家,给你兄长姐姐,带来多大的祸事?!”
这才是沈擎真正愤怒的原因。并非单纯的厌恶商贾,而是恐惧。恐惧女儿这不受控的行为,会打破他苦心维持的平衡,会将整个家族拖入万丈深渊。他一生谨慎,靠着军功和这份谨慎才走到今天,长子的违命已令他筋疲力尽,他绝不容许再有任何不安定的因素存在。
“父亲是怕了?”沈知意心口发凉,声音却愈发坚定,“怕女儿这点微末伎俩,会牵连家族?可女儿只是想凭自己的能力立于世,不想如同笼中雀,一生荣辱皆系于父兄、系于夫婿!这有何错?”
“凭自己?”一旁的温氏泣声道,“你哪里来的脸面说出这番话?”
她起身走到沈知意面前,因着气极而踉跄几步,却仍然伸手指着她,面色发青。
“三年前,若不是你执意悔婚,你姐姐怎会嫁进端王府,你兄长怎会为挣一份军功毅然离家,为着你的自由,我们全家谨小慎微,唯恐挡了端王的路。你任性至极,如何对得起你姐姐!”
沈知意浑身发冷,她从来没想过,父母心中害侯府沦落今天这般境地的罪人,是她。
半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平静到了极点,反而透出点癫狂。
“我是退了婚,可端王受圣上器重,在朝中春风得意的不是父亲您么?姐姐出阁时,笑逐颜开,逢人便说这是门好亲事的,不正是娘亲么?父亲母亲为权势所惑,得了好处,思及代价,便成了女儿的罪过了……”
退婚一事,不过是端王借题发挥的引子,将姐姐嫁过去,加入端王一派,确是你们一手造就的。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来,她后半句话便消失在耳边的轰鸣里。
“逆子!”沈擎目眦欲裂。
温氏到底不忍,上前拦住他,偏头苦口婆心地劝道。
“意儿,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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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哪有爱权势甚于儿女的?如今朝局波云诡谲,太子之位悬而未决,我和你爹爹只盼你能找个好归宿,远离风波……”
“但那不是女儿想要的!”沈知意看向母亲,眼中是深深的无力,“母亲,您一生困于后宅,难道就从未想过,女子除了依附父兄夫婿,还能有别的活法吗?外祖母她……”
“住口!”温氏像被踩了痛脚,厉声打断,“休要提你外祖母!”
沈知意儿时,她随着侯爷出征,小女儿年幼,不能随行,仓促之下便托付给那位照看。等她回来,沈知意已经养成一副任性自由的性子,她如何教养,都拧不回来,此事她至今仍在后悔。
沈知意看着母亲惊慌而羞愤的表情,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外祖母是母亲心中不能触碰的禁忌,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对身上那一半“低贱”商贾血脉的彻底否定。
“冥顽不灵!”沈擎彻底失去了耐心,他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看来是我们平日对你太过宽纵,才让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来人!”
两名健壮的婆子应声而入。
“取家法来!”沈擎的声音冰冷,“今日,我便要打醒你这个不肖女!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家族!”
“爹爹!”沈知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温氏别过头去,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颤抖,却并未出言阻止。
沉重的鞭子被奉上。沈擎握在手中,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
“你可知错?”他最后问了一次。
沈知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倔强与清明:“女儿无错。若凭本事立世是错,那女儿,宁愿一错到底!”
“好!好一个宁愿一错到底!”沈擎怒极,鞭子带着风声,毫不犹豫地挥落下来。
“啪!”
第一鞭落在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瞬间炸开,几乎让她晕厥。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咽下所有声音。
“我让你无错!”
“我让你经商!”
“我让你顶嘴!”
一鞭,又一鞭。疼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耳边是母亲无助的低泣,是父亲盛怒的斥责。沈知意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但那个念头却越发清晰——她没错。她只是想抓住自己的命运,这有什么错?
不知过了多久,鞭打终于停了。
沈知意趴伏在地上,额际冷汗涔涔,后背的衣裳已然破损,渗出血迹。她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没有让自己完全倒下。
沈擎扔下鞭子,看着女儿狼狈却依旧不屈的模样,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失望与决绝。
“关入祠堂。”他转过身,不再看她,“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也不许给她送饭!让她对着列祖列宗好好反省!何时知错,何时再出来!”
婆子们上前,将几乎虚脱的沈知意架了起来。
在被拖出正厅的那一刻,沈知意用尽最后力气回头,看到的只是父亲冷硬的背影,和母亲侧身垂泪的模样。
祠堂阴冷,常年弥漫着香火和陈旧木料的气息。厚重的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温暖。
黑暗与寂静如同潮水般涌来,伴随着身体上尖锐的疼痛。沈知意蜷缩在冰冷的蒲团上,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父亲要的是家族的安稳,母亲要的是世俗的体面。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没有人在意她的才华与梦想。
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指尖触碰到身下蒲团粗糙的纹理,仿佛触摸到了外祖母摇着蒲扇给她描绘的那个,凭借智慧与勇气就能赢得尊严的、广阔而自由的世界。
“祖母,”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您说的对……女子立世,掌中须有银钱,心中须有算计……方不至为人鱼肉……”
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创伤交织,未能摧毁她的意志,反而像一把淬火的锤,将她那颗想要独立的心,锻造得更加坚韧。
这祠堂关得住她的人,却关不住她的心。外面的书局,她的事业,她绝不会就此放弃。
黑暗中,她抬手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明亮。
不能被困在这里,她一定要出去!
10. 失控
月上柳梢头,沈知意小心绕过门外守卫的婆子和家丁,蹑手蹑脚地来到祠堂外的院墙下。
庭院深深,朱红院墙高立,沈知意心里知道,这里翻出去就是侯府的后门。
抬眼望着三尺高的深红院墙,她鞭伤未愈,凭自己是翻不出去的,要等一个机会。
这几日,父亲把她关在祠堂,守卫森严。书局毕竟用的是嫂嫂的铺子,又有其他人参股,他不好直接关停,便只好断了她出门的机会,借此让书局的生意黄掉。温氏心疼女儿,请了府医为她诊断,一日三餐更是一顿不差让人送来,这便让她寻了空子,得了机会。
她趁着宝珠瑞珠为她送饭上药的时机,偷偷递了消息出去。
如今按照约定,她约的那人也应该到了。
头顶传来一声怪异的鸟叫,那是她熟悉的暗号。沈知意面露欣喜,用气声暗示对方,“这边!这边!”
不多时,院墙上方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一个敏捷的身影在夜色中翻身上墙,身形稳定之后,向她伸出手臂。
沈知意慌不迭拉住那只手,随即只感觉自己被猛力一拉,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稳稳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睁眼,对上裴度带笑的双眼,夜幕在他背后展开,点点繁星高悬,却依然亮不过他灿烂的眸子。
“又被关祠堂?这回是因为什么?”他语带促狭。
沈知意回头看看灯火通明的祠堂,那里未有异动,她轻舒一口气,却仍未敢放下心来,只一味催他,“说来话长,快走吧,待会儿守卫发现了我不在,会派人来追的。”
裴度不置可否,但还是伊言抱着她施展轻功,轻车熟路地跃下院墙。落地之后,他松开她,双手抱于脑后,轻轻挑眉看她,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说吧,这回怎么谢我?”
沈知意理了理衣裙,无奈看他。两家是世交,他俩自幼相识,小时候好到能穿一条裤子,上能上树掏鸟窝,下能一同骑马游街,干了不少糊涂事,总之,她这任性恣意的性子,有一半是裴度这个纨绔玩伴带出来的。
后来,裴度家中变故,他跟着父亲旧部去了军营,他们之间渐渐聚少离多。若不是上个月他回了京城,宝珠将她的口信带到,恐怕今天无人能救她出祠堂。
她抬眼打量这个记忆里总是混不吝的少年郎,军营的磨砺让他褪去了青涩,染上几分硬朗坚定,只是动作语言,却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他。
“你想要什么?我能力所及,一定偿还。”左不过是要些美酒,等她回侯府,再去爹爹的酒窖里给他偷便是。
裴度却像想起什么,顿了一下,抿着唇思忖半刻才开口道:“先欠着吧,等我想好要什么再和你讨。”
沈知意点点头,又听见他问。
“你从侯府出来了,接下来打算去哪?”看她两手空空,裴度面露警惕,捂着钱袋退后两步,“先说好啊,出力可以,借钱不行。”
沈知意气得差点跳脚,她就借过他一回钱,马上就还上了,结果现在一提到钱就这么防备她,这小气鬼!
不过她确实没带银钱,本来想着先回书局,书局铺子有个不大的后院,住了柳家姐妹,她先过去对付两天,不成问题。后面的住处,等书局盈利多了,她可以慢慢找。
白了他一眼,正要开口反驳,忽听马蹄声呼啸而来,一架马车轰隆驶过。眼看就要撞上裴度,沈知意慌忙伸手将他拉回,裴度一时不察,因着惯性扑到她身上。
她的背即将撞上院墙之时,他记起她的鞭伤,连忙伸手抵住墙面,将她牢牢护于怀中。
二人同时偏头看向那飞驰而过的马车。
裴度暗骂了声,“大晚上的谁家车驾不长眼,跑这么快!”
沈知意从他臂膀间看去,浓浓夜色掩盖,那马车在黑夜中穿梭,如同一头失控的兽,窗帘随风飘起又落下,掩盖住车内人影。她看不真切,却觉着那马车有些熟悉。
车厢内。
燃起的线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形无质、却沉甸甸压在心口的滞闷。
江清晏端坐着,指节分明的手随意搭在膝上,目光透过摇曳的车窗帘隙,落在不远处那堵高墙上。那里,一双人影亲呢依偎,刚结束了一场无声的救援。
他看到裴度揽着她,自墙头翩然落下,动作利落干脆。她倚在他臂弯里,苍白的面容在稀薄月光下如同一碰即碎的瓷,后背衣衫上隐约透出的暗色痕迹,刺得他眼底生疼。
裴度低声说了句什么,她微微颔首,那是一种全然的不加思索的信赖。
江清晏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恢复了看似松弛的姿态。只是那指腹,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玉扳指上反复摩挲。
许多年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也是这样的夜,他结束授课离开侯府,曾撞见翻墙而入的裴家小子,带着一身外面的鲜活气,将一只草编的蚱蜢塞到那时尚且年幼的沈知意手中。少女银铃般的笑声隔着小院传来,与他书房中冷凝的墨香格格不入。
那时裴度还是个飞扬跳脱的少年郎,时常翻墙来找沈知意,带着些市井里淘来的新奇玩意儿,或是拉着她去骑马、打猎,做一切闺阁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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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允许的“出格”之事。而他,只能隔着书房的窗,看着那个活泼灵动、与他论学时针锋相对的少女,在裴度面前露出全然不同的一面——笑得毫无负担,眼神明亮得像落满了星光。
那是他从未踏足,也永远无法融入的、属于她的另一段人生。
如今,他似乎站得更高,离她更近,可与她共享机密,共担风雨。可她有难,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裴度,他的消息,来得总是晚一步。
这堵墙,这深夜的援手,这无需言说的默契,都在提醒他,有些距离,并非他可以跨越。
一种混杂着嫉妒、不甘和无力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令他几近窒息。
车厢剧烈一晃。江清晏的后背重重撞在车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闭上眼,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
他方才做了什么?
下令让车夫加速驶离,这近乎失智的、幼稚的挑衅,竟出自他手?
十载寒窗,宦海沉浮练就的冷静自持,在她与旁人的亲近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瞬间土崩瓦解。
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在胸中冲撞,最终却只化作缓缓睁开眼时,眸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抬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刻意的压制。
失控。这感觉陌生而危险。
马车在寂寥的街道上行进,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路面,碌碌声响规律得令人心慌。
他靠在车壁,阴影覆没了大半张脸,唯有偶尔掠过窗外灯火的微光,映亮他紧抿的薄唇,和那眼底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狼狈。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
他并未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坐着,直到胸腔里那阵陌生的躁动彻底平复,直到他又变回那个外人熟悉的,算无遗策、波澜不惊的江清晏。
回到书房,墨锭在砚台上徐徐研磨,一圈,又一圈,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他铺开拜帖,提笔蘸墨。
狼毫吸饱了墨汁,笔尖悬于纸上一寸之处,凝滞不动。灯光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影。
半晌,笔锋终于落下。
字迹力透纸背,结构端方,一如他此刻恢复平静的心绪。
他既答应了她,便要为她扫清前路,让她无需再依靠任何人便可翻越那堵高墙。
窗外的夜色,似乎淡了些许。书房内的灯,却亮得执拗,直至东方既白。
拜帖自状元府送出,旋即,送到了永宁侯府,那发觉了女儿出逃,正暴怒无奈的侯爷和夫人手里。
11. 新销路
“你若是真把我当知己,就不会教裴度第一个知道,平日里我有难处你总是第一个出现帮我,你落难了却不叫我知道,这算什么!”
小院厢房,坐在简陋板凳上的少女一张粉面哭得通红,语带委屈地哭诉。
冯棠晚的婚事敲定了,那探花郎还有半年才出孝期,所以婚事定在了年末,先如今她在家里专心致志绣嫁衣。甫一听到好友离家出走的消息,急得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沈知意拿了帕子替她擦拭眼泪,温声哄她:“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我一落脚,就立即让人给你通报消息了,以后什么事我都第一时间告诉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冯棠晚和裴度自小就不对付。三人小时候一起玩耍,有过一段其乐融融的日子,但是裴度行事不羁,冯棠晚家教却极严。
有一次三人一起逃学去抓蛐蛐,被夫子逮到,本来冯棠晚靠着装病和沈知意替她遮掩勉强糊弄过去,谁知裴度心大一句话把冯棠晚供了出来,当天她回家就挨了冯侍郎一顿打,并且定下了极严的门禁,出门必有婢子跟随监视,两人的梁子自此就结下了。
“你说的,不许再骗我了。”
冯棠晚气性大却好哄,本来她的担忧就多于生气,尤其是这裴度小时候就总占着知意,好不容易把他熬到去了军营,自己独享知意。结果他一回来,知意有事求助的还是他,把自己都抛到脑后去了。她一想到就来气。
让她有危机感的还不仅是裴度,她眼睛盯着对面那一对姐妹,拉着沈知意的袖子,撒娇似的求一个承诺。
“还有,你还要答应我,之后你和她们住在一起了,不许和她比和我好!”
对面房间里坐着的是柳如雁姐妹,都是自己人,房门就没刻意关上的习惯,两人正默默听着。此刻莫名躺枪,柳双双年纪小,立刻就不高兴起来,刚要出声反驳,被姐姐一把捂住嘴,柳如雁腾出另一只手把门掩了起来。
“吱呀——”一声,沈知意收回视线,无奈看向冯棠晚。自己选的手帕交,说什么也要宠着。
“好好好,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俩天下第一好!”
沈知意挽着她的手承诺她,对方这下才放下心来。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简陋破败的小房间,只有一席破床,一方小桌,到处灰扑扑的,两人挤在这唯二的板凳上,显得更是寒酸拥挤。别说她的丫鬟,就是她家里最下等的佣人,住处也比这儿敞亮不少。
担忧和怜惜从冯棠晚眼睛里流出,她伸手在身上翻找,掏出一个绣了荷花的粉色荷包,往沈知意手里塞。
“你住在这里怎么行,我这里还有些银子,虽然不多,住几天酒楼还是够的,要是还不够,我从家里拿了银子再给你……”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沈知意却笑着把荷包塞回她手里。
书局后院有两个房间,一大一小,本来是柳如雁和柳双双姐妹俩住的,沈知意离家出走后,决定先来这里安顿几天,便用了柳双双的小房间,柳双双和柳如雁一起住大的房间,也不拥挤。
“知道你心疼我,怕我过苦日子。但是住在这里,我每天起来开店关店的最是方便了,而且书局有什么事情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也不用旁人传来传去。天天看着书局人来人往,听着帐房算盘噼里啪啦,我不觉得苦呀,我觉得幸福得紧呢!”
冯棠晚看着她说话时亮晶晶闪着的双眼,知道拗不过她,便只好作罢,但还是叮嘱她。
“你要是缺了银子,一定和我说。”
沈知意点点头,转头打听起家里的事情,她在书局住了几天了,逃跑的事情应该早被发现了才对,按照她爹娘的性子,早就大张旗鼓寻人或者派人把她抓回去了,怎么外头风平浪静,一点风声都无。
冯棠晚也摇摇头。
“你离家出走的事情,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要不是你和我说,我都不知道。不过,”她顿了顿,歪着头想了想。“我爹昨日饭桌上提了一嘴,说状元郎前几日拜访了永宁侯府,朝中沸沸扬扬,说他有意加入端王麾下……”
江清晏?沈知意心头一跳。
他去她家里做什么?那他知道她被罚跪祠堂,又离家出走的事情吗?
一想到他可能知道了自己最狼狈的样子,沈知意就觉得一阵烦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透不过气来。
“知意?你怎么了?”冯棠晚见她神色不对,关切地问。
“没什么,”沈知意勉强笑了笑,岔开话题,“只是没想到他会去我家。不说这个了,你饿不饿?我早上去隔壁街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藕,我们一起吃吧。”
冯棠晚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眼睛一亮,随即又嘟起嘴:“好啊!不过……你得陪我一起吃,不准又忙着看账本!”
“好,什么都听你的。”沈知意笑着应承,心底那点疑虑和不安,被她暂时强行压了下去。
两碗桂花糖藕下肚,冯棠晚带着被安抚好的心情离开了。小院重归寂静,院门一阖,将方才的笑语和温情一并隔绝在外。
沈知意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她独自坐在那方小凳上,葱白指尖无意识一圈又一圈划过桌沿。
骤然离开家,她多少有些不习惯和迷茫,江青晏夜访侯府、关于朝局的流言……这些事情像一颗又一颗投入湖面的碎石,涟漪渐渐平息,但湖底却不再平静。她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命运似乎又被旁人轻轻拨动的感觉。
但那又如何?
别人越是想掌控她,她越要有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
而这能力,来源于她亲手开创的事业。
想到这,她按下心里那点焦虑,开始认真盘算起书局的生意来。
林祭酒速度很快,匾额早就送到了书局,不过她被困家中,这几日才有空细细欣赏:字迹苍劲,锋芒毕露,她不太懂书法,也觉得和他本人气质不太相像。
挂上那天,沈知意特地备下了三封响炮,锣鼓喧天,响彻巷里,那镶金楠木的匾额吸足了来往游人的目光。有了国子监背书,书局打出了名气,生意很容易就红火起来,加上印坊的产量跟上了,现在几乎是日进斗金。
但是京城的市场毕竟有限,有需要的读书人就这么多,这本决科再好,也只需一本在手,又不是什么精美珍贵的稀世典籍,没有读书人会购买多本来收藏的。
所以沈知意不免忧虑,现在销量虽然还是飞涨,但只要过了一书难求的阶段,书局很快就会进入瓶颈期。
必须开拓新的销路了。
她推开小院的门,从书局后门进入,小小一间铺子,在谭娘子和几位伙计的操持下井井有条。买书的人络绎不绝,在柜台前排成一条长队,都是讲求清净的读书人,偶有几句交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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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与谭娘子交涉价格。
如今印坊产量有余,再不用抄书的书生现场赶制,柳如雁便让他们带着笔墨回家去抄,抄好了拿到铺子里来,按件付酬劳。他们走后,位置便腾了出来,按照沈知意原先的设想,摆下了几张桌椅,配有茶水点心,供来客阅读小憩。
沈知意巡视了一圈,在茶水角寻了一处位置坐下。刚入座,便听见身后几人喧哗起来。
“徐兄此言差矣,陈学士的新论怎么是有违圣人所言呢!你呀你,实在是不懂内里关窍。”
她闻声回头,见一书生打扮的男子摇着折扇,对着其余几人高谈阔论,语气里颇有自得之意。
那被他称作“徐兄”的书生长得一副木讷之相,听得他如此笃定,本来反驳的气势不由得弱了下来,只拱手弱弱地说句。“愿闻其详。”
沈知意看其他几人也是作书生打扮,猜想应该是附近私学的学子,午间来坊市用餐休憩,此时也在眼巴巴望着,等着那懂得内里关窍的书生给他们解惑。
那书生左右环顾一圈,才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我那在翰林当值的侍卫表哥曾和我说,这陈学士与那方大人关系甚笃,还是姻亲。那方大人,你们都可知道的,上届科考的主考官!”
提及科考,沈知意耳朵竖了起来。
那几个同窗闻言一惊,但是还是摸不着脑袋:“那这和那篇新论又有何关系?”
“朽木不可雕也!”那说话的书生急了,手中折扇“啪”地合上,对着他们点了几下,“陈学士既是他的亲戚,他的文论若没有方大人的授意,如何得以被我等知晓?”
“这个观点如此新颖,和我等从前所学大相径庭,说不定就是今年科考的重点,岂能不重视啊!”
说着,他颇为自信地断言:“你们且等着吧,过两日夫子必定会在堂上讲授此篇。”
他的几位同窗听他此言,觉得确实有理,一时间也纷纷点头附和,接下来讨论便都是围绕此篇的溢美之词,沈知意听不太懂,也不耐烦听。
她不由得感叹,现在爱学习的读书人就连午休都在讨论时政热篇,实在勤奋,不过也能窥见科考的不易。虽然自先帝朝开始,大魏已经增设众多科考科目,但进士科由于升迁速度快,受圣上重用,热度居高位下,难度也是节节攀高。
而今圣讲求人才需得以实用见长,所以试题多结合时政民事,旧时学子死磕圣贤书不闻天下事的做派早已被摒弃,如今真真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方有高中的可能。所以也难怪那几个学子为一篇学士新论争论不休。
不过,这倒是给了她一个想法。
时政新论是科考学子们最关心的热点,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了解时局,能接触到新论文章。那如果有一本书刊,能够集合近期新闻新论,并辅以学界评论,不是刚好能解决目前学子的困局吗?
她现在有江青晏作合伙人,又有林祭酒这条人脉,翰林院和国子监的通路都可以打开了,文章的来源便不难。
只是这些学界评论如何搜集编纂,倒是一件让她头疼的麻烦事,一来评论得集合多方面观点,她只有江青晏一个人,难不成劈成几半写吗?二来有名的学士往往能不慕名利,她哪来的本钱和面子去请人家屈尊降贵呢?
这件事情还得细细琢磨,沈知意想着,又走回了后院,敲开了柳如雁的房门。
12. 学会
“进来。”柳如雁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倦,昨日柳双双贪食多用了几碗冰浆,夜里便闹起肚子来,她忙前忙后折腾得一晚没睡,今日也向私塾告了假,留在书局照顾妹妹。
沈知意推门而入,柳如雁正伏在靠窗的书案钱,午后暖光映照她半边柔美的侧脸,也照亮了摊满桌面的书单、账册和几分手抄的文章。
她见是沈知意,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眉心,正欲去倒茶。
“柳姐姐不必忙,”沈知意摆摆手止住她的动作,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桌上那几份墨迹犹新的手稿,“我方才在前厅,听到几位学子争论一篇……似乎是翰林院什么陈学士的新论?看他们为一篇文章争得面红耳赤,似乎此文关乎前程一般。”
柳如雁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便反应过来,在桌上的几篇文章中翻找了一番,将其中一份手稿递到沈知意面前。
“东家说的,应是翰林侍讲学士陈望之陈大人月前所著的《漕运利弊新考》。说来也巧,私塾正要我等研读此篇,以备讲授。”她斟酌道,“此文……争议不小。”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着语言,努力解释得明白一些:
“陈学士在文中直言,漕运耗费国库钱银巨万,而效率低下,弊病丛生,更是大胆提出了清汰冗员、试行海运之策,认为这样可节省开支,提升效率。此文一出,便在朝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不少人认为他敢说敢言,切中时弊。”
说到此处,她微微蹙眉。“只是漕运一策自前朝开始就沿用至今,更是由前朝名相所开创,广受认可,陈学士的文章观点新颖,却被主流视为有违传统,尤其是那些与漕运利益千丝万缕的官员和世家,更是斥其‘动摇国本,危言耸听’。”
说完,她将目光投向沈知意,虽然不明白东家为何忽然问起朝廷之事,但是她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知意静静听着,眼帘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飞速运转的思绪。她大概明白了这篇文章的争议之处。漕运一事,如同一间漏了雨的房子,虽然偶尔带来烦扰,但是大家还是能勉强在这个屋檐下和和美美的一起吃饭。现在突然来个人说要把房顶掀了重修,底下吃饭的人肯定就急了:房顶没了,这雨不就全漏进饭碗里了吗?于是纷纷跳出来阻止。
她目光在那篇文章上打转,忽而停下看向柳如雁:“柳姐姐,这篇文章对于科考的学子们来说,很要紧吗?”
柳如雁沉吟片刻,缓缓道:“如今,不仅朝堂之上为此争论不休,士林清议也分裂成两派,互相攻讦。我听私塾有门路的同僚说,似乎陛下都已经留意到此文,只是尚未表态。”
“如今科考,最重时务,像这种直指国策的文论,向来是会出现在考卷上的。若是学子的观点不符,那轻则科考失利,重则被扣上妄论时政的帽子,那便是一生的污点了。”
“所以说,像这种有争议的文章,谁能为他们拨开迷雾,提供权威深入的解读,谁便掌握了话语权。”沈知意接过话头,柳如雁提供的信息,在她心里迅速组合、推演,得出一个更完整的计划。
“柳姐姐,正如你所说,现在科考最重时务。我们之前所出的《状元决科》立足于经典,能帮助学子研读典籍,筑牢基础,但说到底只是一本工具书,作用有限。这些学子需要的是一处平台,一个能让他们听到真正权威之声和思想交锋的平台。”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从时政新论方面入手?”柳如雁听她一席话,一直微蹙的眉头骤然舒展,沉静如湖的眼眸里漾开一圈了然的涟漪。
“没错!我打算新设一刊文集,每月一刊,内容就是搜集近期实则新论,附上各方评论。本来我还为难这些评论如何得来,方才你的话,倒是让我茅赛顿开了!”沈知意眼睛亮亮的,拉起柳如雁的手。
“是‘茅塞顿开’。”柳如雁被她忽然的小小口误逗笑,无奈出言指正。
“无所谓,总之我是明白了。”沈知意笑着歪歪头,继续说着自己的构想。“我打算创立一个学会,就叫‘魁星学会’,定期雅集。第一期就以陈学士的此篇为题,广发请柬,邀请陈学士本人,或者支持此论的清流,以及持反对意见的官员或大儒,前来公开品评。”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柳如雁耳中,宛如惊雷。“我们要将现场的言论交锋,原原本本、精准无误地记录下来,咱们的《时论新刊》,内容便有了。”
柳如雁被这宏大的构想震撼,心里却隐隐有些忧虑:“东家这个想法,若能成,自然是好的,可是像我刚刚所说,若是被扣上妄议朝政的帽子,对书局来说是百害而无一利。”
沈知意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丛无畏与粗壮老树争夺阳光的新竹,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柳姐姐,我们不过提供一处清净地,记录的是众人公开之言。清谈雅集,古来有之,何谈‘妄议’?况且陈学士既然书写此篇,对于那些反对之声,定是想一一驳斥回去的。那些利益相关之士,为了保全自己,更是需要发声。旧策弊深却势大,新策有利却遭讦,圣上久未表态,或许也是想看鹬蚌相争,权衡利弊。所以这个平台,不光我们需要,学子需要,在朝之人更是需要。”
柳如雁被她大胆的言论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又被她说服,知道她意已决,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跟上东家的思路。
她思绪飞速运转,立刻便切入现实:“这个学会若是能开起来,魁星之名,必将响彻士林。只是,困难亦是不少。”
她屈指细细数来,“首要的便是场所,学会乃清净之地,需要一个配得上身份,安静宽敞,便于交谈的院落。书局铺面太过局促,也显草率,绝非待客论道之所。”
“其次,便是这记录之人。现场言论,瞬息万变,需由专人速记,务求精准,不增不减还要保留其神韵。记录员需笔力迅捷、通宵文义,非寻常抄书匠可比。”
她叹了口气,目带忧虑地看向沈知意,“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这最难的一关便是邀请。如何拟定名单?我们要请之人,皆是清贵名流,我们以何名目,有何底气,能请他们拨冗前来?”
沈知意静静听完,脸上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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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有畏难之色,反倒清晰从容了不少。柳如雁条例清晰,帮她把模糊的构想梳理成一条条步骤,接下来便方便多了。
最难的邀请一事,对她而言可能最好解决。毕竟她手握江清晏和长公主两条粗壮的人脉,若是长公主与她的合作真的如她猜想一般是为了占据文臣一派的人心,那这个学会正是与她的计划不谋而合。翰林院陈学士那边,如果江清晏肯出面周旋,诸多关卡自通。
眼下之急,在于先将场地与录文之人落实。她沉吟片刻,先遣人唤来谭娘子,又命人取来最新账册。
待谭娘子至,沈知意将创办学会之构想简略说明,随即快速翻阅账册,对书局盈利近况了然于胸。她抬眸看向经验老到的谭娘子,决断道:
“谭娘子打理店铺多年,对内城各坊情况了如指掌,人脉也广。我想请你出面,寻觅一处符合要求的院落,不必局于闹市,但求清雅宽敞,若有园林景致更佳。银钱方面,”她略作思忖,报出一数,“只要地段合适,在这个数内,我们可以考量。”
旋即,她转向柳如雁,目光恳切:“记录之人是喉舌,也是关键。柳姐姐心细如发,识人之术胜于我数倍,此事还要麻烦你多多留心。可以从常来抄书的寒门学子里挑选可用之人,或者通过相熟的诗会打听,务必寻得可靠沉稳、笔头功夫过硬之人。找到后,我需亲自见一见,定下章程和酬劳。”
柳如雁沉吟片刻,心中已勾勒出大致方向与人选标准,遂颔首应允:“东家放心,我心中有谱了,这两日便着手去办。”
谭娘子与柳如雁各自领命而去。
沈知意独留室中,窗外日影渐斜,于她周身勾勒淡金轮廓。她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出神。
方才与柳如雁一番深谈,创办“魁星学会”的构想越发清晰,但随之而来的三个难题也摆在眼前:场地、记录之人,以及最关键的——如何请动那些清贵名流。这最后一桩,让她不得不慎重思量。
以书局的名义去请,未免太过轻飘;借江清晏的名帖,虽是一条捷径,可她心里还梗着侯府那件事的芥蒂,不愿事事倚仗于他。至于林祭酒那边,交情尚浅,不便轻易开口。
她轻轻叩着窗棂,目光落在院角那几株新发的翠竹上,忽然心念一动。
若是能请动那位贵人出面……脑海中浮现出长公主雍容华贵的身影。
既是合作,长公主有意掌管文教一事,她的“魁星学会”刚好可以给她打开一扇门,那以此为由,向她求取一份名帖,请她出面主持雅集,应该不难吧。
她想通这一层,倏地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衣襟,走到铺子里,吩咐闲着的伙计:“去替我寻一辆车架,我要去长公主府。”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出书局后院,轮声辘辘,碾过青石板路。车帘随着行进微微晃动,时而漏进一缕渐暗的天光,时而将车内女子的面容隐在阴影里。街市上的喧嚣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肃穆的寂静,只余马蹄声在巷弄间清晰地回响。
前方,长公主府邸的方向,已有零星的灯笼亮起,在暮色中晕开一团团朦胧的光晕。
13. 会面
长公主府比沈知意想象的更为幽深。她被引至一处临水的水榭,晚风送来莲叶的清香。
长公主着一身素雅常服,妆容浅淡,削减了几分平日示人的凌厉。
她并未端坐主位,而是独自坐在一张棋桌前,指尖夹着一枚黑玉棋子,正凝神看着棋盘上的残局。
下人通报了沈知意的到访。
长公主头也未抬,声音听不出情绪,“会下棋吗?”
沈知意站在一侧,恭敬回道:“略知皮毛,不敢在殿下面前卖弄。”
“无妨,陪本宫手谈一局。”长公主终于抬眼,目光清淡地扫过她,仿佛早已知道她的来意,“坐着说话。”
沈知意依言在她对面坐下。
棋局开始,长公主落子极快,攻势凌厉,如同她给人的感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她并不直接问学会之事,闲闲提起朝中几位官员对漕运一事的看法,言语间似是试探。
沈知意执白,步步为营。心下明白,这棋局即是谈判。
她集中精神,在棋盘上寻找生机。
长公主一子落下,看似将她逼入绝境。
沈知意抿了抿唇,她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哦?”长公主眉梢微挑。
“殿下,”沈知意声音平稳,“此处看似边角,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漕运之议亦是如此,士林清议看似分散,若能汇聚一处,其势亦可影响朝堂格局。魁星学会,愿做此‘汇聚’之地。”
她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势”。
“倒是有几分急智。”
长公主凝视棋盘片刻,又抬眼深深看了沈知意一眼,唇角微勾。
近来为着漕运一事,朝廷上下闹的风风雨雨,她本来以为与这小豆芽菜的合作,不过是卖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如今,倒是真有要利用上这份合作的心思了……
棋局正到关键处,沈知意全神贯注,忽闻不远处书房门“吱呀”一声轻响。
她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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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抬眼望去,只见一道清隽熟悉的身影正从书房内走出,不是江清晏又是谁?
他官袍齐整,眉目间带着一丝处理完公务后的疏淡,显然已在书房待了一段时间。
深夜,长公主,书房。这几个词在沈知意脑中一闪,让她拈着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目光不受控制地开始在两人之间打转,连长公主执祺落子也未曾注意。
江清晏也看到了水榭中的两人,步履从容地走近,向长公主行礼:“殿下交代的事已办妥,若无其他吩咐,在下先行告退。”
目光掠过沈知意,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长公主看着他,却似乎来了兴致,挥手示意他留下,指尖轻点了点棋盘,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来得正好。沈姑娘方才同本宫说起,想办个‘魁星学会’,汇集士林清议,你觉得此事如何?”
闻言,沈知意的心莫名提了一下,垂下眼睫,盯着棋盘上的纹路,耳朵却仔细捕捉着他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