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本里别惹失眠患者[剑网3/无限]》
1. 01 重启
顾眠霜是真没想到自己还有睁开眼睛的一天。
他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守在床边的一个青年。青年说了一长串话,顾眠霜毫无反应。他又试图把一碗药汤喂进顾眠霜嘴里,顾眠霜拒不配合。
最后他把药放在桌子上,挠了挠头离开了。
顾眠霜盯着横梁整整一炷香,脑子才缓慢运转起来。
……他是怎么到这来的?
顾眠霜昏迷之前的记忆很混沌,全是光怪陆离的碎片。
苍绿色的山野,无光的暗室,每时每刻都在持续的尖锐噪音,黏腻的血,日复一日端来的味道古怪的药……
虽然青年给他端来的药只有草木的苦香,但他条件反射地感到反胃,下意识地抿唇拒绝。
唯一比较明晰的是记忆的最后一段,他精神松快,仰躺在地上,虽然鼻尖全是浓郁的血腥味,目光所及之处碧空如洗。
胸口一阵快意。他在万里青冥之下闭上眼睛。
只想一觉睡到世界毁灭。醒着太累了。
他的人生预设并不包含“被人救醒”这一条。
鼻子里还有些残留的血腥味。此间空气清新得让人不安,虫鸣鸟啾也令人烦躁。
要不再睡过去算了。他闭上眼想。
窗外青年的声音强行钻进他耳朵。
“……咱们宗门唯一的镇派之宝煮了,他不喝,这下药没了,人也没救成,咋办?”
“凉拌。”一个女声说,“反正宗门就剩我们两个,这荒凉地儿也没人来看病。把剩下的药材卖了,咱俩改行吧。”
控制不了自己听觉的顾眠霜:“……”
镇派之宝?
指煮汤的人参?
……这是一个医药宗门?
屋子前的空地上,一男一女两人正在收整晾晒的药材。男青年一边偷瞄顾眠霜那屋的门,一边字正腔圆地念:“可惜,师父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不要浪费药材,每一片叶子都要用到对症的病人身上……”
“是啊师弟。”师姐跟他一唱一和,“只是这个人的伤太重了,不用这么多剂量吊不住,咱们也算是尽力了,既然他一心求死那只能倒掉……”
话音未落,顾眠霜一脸疲惫地出现在门口。
师姐弟对视一眼,师弟给师姐使眼色:这招真有用啊?
师姐挑挑眉:我早说了,他一看就是同行,这么激肯定好使。
顾眠霜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捏着鼻梁,眼底尚有青黑,脸色苍白。
莫须有的良心谴责了他半天。
“浪费药材”简直戳到了他心窝子里,躺着的顾眠霜像是被凌空抽了一鞭子,八分阴郁二分暴躁地从床上爬起来,把药给喝了。
药确实是好药,起身时逆流的气血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但他脑袋里像宿醉一样翻江倒海。走到门口的顾眠霜只能扶在门框上,神色恹恹。
“多少钱。”
那对同门姐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师姐有些意外,但还是露出笑容:“性命无价,药材有用就好,小兄弟不必还了。”
顾眠霜扯扯嘴角:“山上有野参吗?”
找草药对顾眠霜来说是基本技能,他第一反应就是上山,找一株差不多的还给他们继续做镇派之宝,权当还人情。
然后自己再找个地方躺下去接着睡……
没想到对面两人同时表情一凝。
顾眠霜眼睛都已经快要闭上,又重新睁开,一双暖棕色的眼眸看向他们。
“……”师姐说,“山上不能去,你不知道?”
顾眠霜皱眉:“什么意思?”
“我和师弟是这片山脉上最后一个修真门派,并且仅剩二人。”师姐道,“这方圆千里都已经被‘彼界’吞并了。”
顾眠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你不知道?”师弟十分意外,下意识就顺着说,“彼界是一个跟‘现世’空间重叠的地方。”
“你可以把我们的世界想象成一片土地,土地下是流动的水。我们活在地上,‘彼界’就是水中,它能映出地上的倒影,但水流如漩涡,倒影也全然扭曲。”
“彼界出现之后,我们的‘地上’裂开了许多口子,凡人和修士均有可能通过这些‘界隙’掉入彼界。这片山脉如今就是这样,所以才封山不许进出。”
“在彼界的人也可以通过找寻‘归门’回到现世,我们就在这里守着其中一个‘归门’……”师弟说着突然恍然,“所以你一定是在那边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在出来的时候把前事都忘了,对吧?”
“……”
顾眠霜心道并不是,他昏迷前还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除此之外,水中还诞生了许多叫做‘妄墟’的秘境。若是误入彼界尚有可能全须全尾地从‘归门’回来,但进入‘妄墟’的人,除非击破‘妄枢’。否则不可生还。”
“总之现在山上不能去,我们只能靠栽种药田来补充库存。”师姐说,“你就是一身血昏在药田里,才被我们捡到的。”
顾眠霜:“那下山呢。”
“下山倒是可以走,山下有城镇,还有宗门驻守。”师姐一愣,“你内伤很重,怎么就要走?”
“无妨,习惯了。”顾眠霜说着又开始揉自己太阳穴,“我想想别的办法。”
顿了顿,又说:“总之,多谢。”
说完,他没有理会身后“诶诶诶”的叫唤,自顾自转身进屋,把门一关。
——
顾眠霜本来是没有什么生存欲望的。
被人救醒了,用的还是相当珍贵的“镇派之宝”千年元参,这件事就像是走在路上突然给他吊了根胡萝卜,眼睁睁看着那个“永远沉眠”的终点站被“赶紧还债”挡住了,让他的人生硬生生拐了个直角转弯。
顾眠霜是穿来的。
他以前的经历说起来十分简单。外表看不出来,但内里先天有疾,时常需要喝药调理。虽然有武学上的天赋,但是经脉脆弱难以承受,故而无法入门。
后来遇到了隐居市井的药宗弟子,跟着一道去了长白山,才在前辈们的治疗下逐渐好转。而药宗武学也就成了他唯一能修炼的功法。
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经历了短暂的适应期,他也自然而然迈入了修士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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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使用的内力相当于修士用的“灵力”,武学功法也能照常使用,甚至威力还有提升。
虽然有些东西不能共通,但不伤大雅。顾眠霜十分顺利地融入了当地生活,变成了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
成为修士的好处之一,是有了乾坤袋,不必背着包裹到处跑。
顾眠霜没有乾坤袋,但有个类似功能的戒指,叫芥子环。
他翻找行李换了身衣服,又确认了一下其他的东西。百草卷和柳叶刀都在原处,但以前收集的草药几乎没了。
顾眠霜有个从药宗延续到穿越后的习惯,就是囤药材。他皱眉回想,硬是想不起来曾经满满当当的库存都被拿去做什么了。
估计也是丢失记忆的内容。
顾眠霜想得头疼,那段记忆像是硬生生被挖掉了一样,碰都碰不得,只能暂且搁置。
草药见底,自然也找不出什么可以用来抵当千年元参的稀有药材。
山上不给去。若是掉入彼界,就不知会被“水流”裹挟到哪里。按照师弟的说法,彼界的地图和现世并不是一比一复刻的,可能从山上的界隙进去,再从海里的归门出来。
再倒霉一点,掉入水流中行踪不定的“妄墟”,还可能死在里面。非但难以找到想找的东西,反倒有可能得拖着这具破烂身体疲于奔命。
只能想想别的办法。比如在那些有宗门驻守的大城里通常会有拍卖行或是地下黑市,寻找一样能抵当千年元参的灵草应当不难。
顾眠霜虽然对永眠执念深重,但欠着别人总归是不好的。
睡都睡不安心。
——
顾眠霜再打开门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套装束。
他扎了一个半披的发型,发簪是一截枯枝,后半截长发直接垂着,一根不起眼的红绳夹在其中。外衣是暗青色和深棕色,边缘有一些不明显的金色暗纹。
这套是按着习惯搭的私服,类似配色在乾坤袋里还有好几套。
门外蹲着的师弟抬头看见他,明显愣了一下。
“你现在就要走啊?”他问。
顾眠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
“哎那什么……”师弟应该是被师姐吩咐过,见他动作坚决,也不拦着,就在原地挠挠头,“我们宗门叫青淙派,你要是想找我们就按这个问。”
顾眠霜脚步微顿:“哪个字?”
“青山的青,淙淙流水的淙。”师弟赶忙说,“应该还挺有名的,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师父师叔他们都是进了彼界之后失踪的,我和师姐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他们回来。”
顾眠霜稍微回了下头,“失踪?”
“修士、凡人、动物,彼界什么都吞。”师弟说,“各大宗门为了这件事殚精竭虑,连散修和朝廷都加入了,巡夜司成立到现在快两百年,还是阻止不了彼界每年扩大,‘界隙’越来越多,跟吃人似的。”
“……”顾眠霜沉默了一下,“两百年?”
他表情匮乏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点真情实感的茫然。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睡,好像睡过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2. 02 折骨(一)
“掉进彼界有个特征,就是天空突然变样。可能六月飞雪,也可能日月侵吞,或者从正午突然入夜,晴天骤然雷鸣。”师弟说,“若是不小心进去了,就原地等待巡夜司的人,他们定期巡视,会把误入者带出彼界。”
“掉进彼界没事,顶多几天没饭吃。哦,但如果掉进妄墟了,事儿就坏了。”他挠挠头,“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
——
顾眠霜站在尸体前,沉默无言。
师弟是个乌鸦嘴啊。
方才还是大白天,顾眠霜只走了几步,眼前雾气一散,视野就变成了黑夜。
这是一条村路,路面上铺着小石子儿,显得较为平整,不容易被雨水弄得泥泞难行。
转变之突然体现在,顾眠霜迈出去的脚步若没有及时停住,他就直接踩到尸体兄的脸上了。
顾眠霜活的死的都剖过,看待尸体十分平常心,当下也没什么反应,左手捏了个照明诀就蹲下去观察了。
那仁兄眼睛大睁,从服饰来看是附近的农户,呈现奇怪的虾米姿势蜷缩在地上,好像被囫囵个折起来,塞进过什么狭窄的地方一样。
道路两旁是已经收割完毕的稻田,枯黄色稻茬齐整矗立,田里尚余忙乱的鞋印和一些遗留的谷穗,路面的车辙却不甚清晰,仿佛被什么碾压过。天上没有月亮,但垄上有风,带来一丝古怪的味道,似是香烛。
正在思考着,左手照明诀的光芒似乎像烛火被风吹动般暗了一瞬。顾眠霜反应极快,刹那间就从半蹲姿势起身,后撤一步,同时柳叶刀出现并持在他右手。他警惕地望向面前无声无息出现的人。
那是个穿着锦衣的青年,虽然披头散发、面色发青,但依稀可见五官端正,双手垂在身侧,气质不像是寻常农人。
他满脸是血。
这血从青年的头上汩汩流下,浸透了半边衣裳。杂乱的散发间,依稀能看见一片血肉模糊,头骨似乎也有轻微的凹陷。他面无表情,有一边眼球完全浸在血里,瞳仁黑洞洞的,直勾勾盯着顾眠霜,嘴唇蠕动。
“请问……”
“……你有没有见到秧生?”
顾眠霜:“……”
闹鬼啊。
不知名男鬼的眼球缓缓移动,看向顾眠霜右手的柳叶刀。
顾眠霜不动声色地把刀收回袖子,说:“没有。”
顿了顿,感觉那一头的血实在碍眼,又道:“你的伤……”
男鬼看了他半晌,似乎确认顾眠霜所言为实,没有回答,而是慢吞吞地往后退去。
他像一个装在轨道上的假人,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轻飘飘地移动,进入了身后的迷雾中。
照明诀的光被那迷雾挡了回来,顾眠霜眯了下眼睛。
这迷雾就相当于妄墟的边界,看着无物,实际上无法走出。男鬼消失在迷雾中,说明他应当就是妄墟的一部分。
顾眠霜耳朵一动,听见老鼠般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柳叶刀再次入手,转身只见田间迅速消失几个黑影。那似乎是几个人形物体,仿佛刚刚聚集在路边偷看他,此时迅速朝村庄方向移动去了。
村庄静默,在边缘有且只有一户门缝里亮着灯,顾眠霜尚在迟疑,就见那门缝里冒出个人来,朝他招手,高声喊道:“那边的小兄弟,别管尸体了,往这边来!”
顾眠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村路尽头的白雾,那个满脸血的人也没有再出现。
他进入屋子。放他进来的是个修士,外貌大约而立之年,把门关好后往上面贴了一张符,符面微亮,是阻隔内外气息帮助隐蔽的符咒。
是个符修。
屋子里点了一盏修士常用的灵火灯,是一种较为节省灵力的照明工具,造型类似方形的书灯,木制框架之间嵌造的是透明琉璃,上面还有个提手。顾眠霜没怎么用过,因此多看了两眼。
他还没遇到过灵力不够的问题,不需要节省灵力,也就不会特意携带这种工具。
这是一间坐位于村庄最边缘的空屋,距离村口的牌子尚有一段距离,窗户被木板钉死,只留了少许缝隙。屋内床褥桌椅均无,不知是原本就空置,还是出了什么事之后特意移除。
现在空荡荡的床板被收拾出来当做座椅,上面团着一个年纪约莫十六七的长发女孩,发色全白,肤色白里透着一点血色的粉红。眸子是罕见的浅蓝色,戴一幅金边琉璃镜,正好奇望着他。
旁边的墙上靠着一个穿长袍的青年,外衣上有些污垢,稍显狼狈。他发髻整洁,露出光洁额头,模样俊秀,但一脸紧张,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什么“文曲星紫微星北斗七星保佑我“,还刻板地抖着腿。
另一边角落的地上坐着一个中年人,面容疲惫,但神智清醒,朝他点头致意一下,又接着闭目休息。
剩下的就是给门贴符的那位,他转过身,似乎没想到顾眠霜站近了比他还高上一截,不由得愣了一下。
顾眠霜倒是很习惯别人仰视他,默不作声。
“……”对方干咳一声,“这位道友?”
顾眠霜一点头,不说话。
那人只能自报家门:“我叫徐空山,是‘巡夜人’,在彼界例行巡视,但意外进入妄墟。”
“那边的姑娘叫谷雨石,她天生须发早白,虽是修士但不便动用灵力,算是与我相熟,我们是最早进来的。”徐空山简单介绍,“这位是书生,春游采风不慎误入。那位是大户人家的木工,做工之前种过地,他们俩稍晚一些进来。”
“不知如何称呼?”他问。
“顾眠霜,散修。”顾眠霜说,“……第一次下山。”
“哦哦。”徐空山松了口气。
他面相生得较为平易近人,轻易能获取他人信任,也习惯了解说,“你是第一次进来吧?有宗门庇护的地方灵气稳定,不容易出现界隙,但外面可就乱了,稍不小心就会误入。”
“巡夜司由修真门派联合朝廷、散修合建,职责为破解妄墟,救出被困者,以及清除妄枢,削减彼界的力量,加入其中的修士就是巡夜人,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道友看见‘路引’了吧?”他问。
“‘路引’?”
“‘路引’就是路上那具遗体。见到路引就说明已经进入了妄墟的地界。”
顾眠霜有些意外:“不是死人?”
“是也不是。”徐空山摇摇头,“‘路引’通常只是借用了此处逝者的样貌,但它真正的存在原因是灵智的预警。”
“‘妄墟’是一方自我封闭的空间或是阵法,其起源通常生前为人,死后执念慎重,人魂堕化成‘妄枢’,周边环境便会自我封锁,形成妄墟。”
“只有击杀‘妄枢’才能破解妄墟、离开此处。”
顾眠霜想了想,试图交换情报:“我有看见一个像人的家伙。”
徐空山不以为然:“妄枢通常很会隐藏自身,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你看见的应该是‘妄相’。”
又是新词。
顾眠霜叹了口气:“‘妄相’?”
“就是妄墟中的‘伥鬼’。”
“徐叔,你又不解释清楚。”床上那位白发少女开口。
“妄相并不单纯是妄枢的帮手,有时也会和妄枢互相制约。”她微笑着说,“妄墟有很多种,我们需要灵活应变才行。”
“姑娘,你好像也是第一次进妄墟。”旁边的书生抹了把脸。
“哎呀,我看过许多记录。”谷雨石不好意思地勾着自己的头发,“巡夜人的故事,都很有意思。”
她嘴角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神态轻松,仿佛几人不是在这里经历生死局,而是在春游。相比之下旁边那位春游途中掉进来的书生则是一脸愁苦,想来后悔万分,恨不得把先前高高兴兴出门的自己腿给剁了。
徐空山看起来也对谷雨石有些头痛,他看起来十分想劝说两句,但又有所顾虑,最终只能略过。
顾眠霜看了她几眼。
谷雨石注意到了,对他笑了一下,权当打招呼。
她似乎缺少“恐惧”的情绪。不知是疾病影响,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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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顾眠霜收回视线,问:“那些在田里的人影,你们也遇上了?”
“遇上了。”徐空山答道,“那些就是妄相,我们在这间屋子里休整,也是因为他们进不来。”
“为什么?”
顾眠霜站累了,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墙靠着,从芥子戒里拿出一壶蒸酒,细致地洗了洗手。吸引来了谷雨石和书生的视线。
后者眼神尤其探究。
“我们把所有屋子都探查了一遍,这间屋子似乎有些特殊。”徐空山没注意到几人目光暗涌。
他在喊顾眠霜进来之前似乎在画符补充库存,现在已经重新拿起朱砂笔在空白黄符上勾画,分心回答道,“只有这屋的窗户被封起来,并且没有家具,地上满是灰尘。”
“若是一间多余的屋子,在妄墟形成时应该被直接抹除,就像村庄和田地之外的地方一样。但它仍然在这里,说明对妄枢来说有着什么意义。”
“而且后面我们还遇到了‘黑暗’,在躲入这间屋子之后就没事了。”他叹了口气,“巡夜司在处理妄墟时不会带凡人行动,我和小谷虽然可以自保,但凡人不行。所以我们暂时在这里休息,商讨下一步行动,这个时候你来了。”
“还是书生看见的你。”谷雨石开心道,“书生眼神真好,这窗封得只剩缝儿了呢!”
书生摸了摸鼻子,换了条腿抖,声音很没有底气,“我看见他蹲在地上检查路引了,以为是经验丰富的巡夜人,一时激动叫出了声,差点被徐大哥怼进墙里。”
他说话逗得谷雨石一直在笑。
“我们看见的路引应该是一样的,脊柱弯折,身体蜷缩。”徐空山挥挥手让书生闭嘴,又跟顾眠霜说,“路引相当于妄墟的死亡预示。”
“‘路引’除了脊柱骨折,还有胸廓凹陷。”顾眠霜垂着眼说,“应当还有肋骨骨折。但四肢完好,不像被人击打,反倒像是被压的。”
徐空山讶异道:“你还懂这个?”
“略懂。”
安静了一会儿的谷雨石突然开口:“徐叔,一个时辰要到了。”
这话就像是什么分量很重的预警,徐空山顾不上探讨路引的死因,马上伸手把灵火灯灭了,对众人低声道一句“安静”,又对顾眠霜单独嘱咐:“听到什么都别动。”
空间内顿时陷入静寂,连书生都停了抖腿,大家心照不宣地放轻呼吸声。
修士可以刻意控制自己的心跳呼吸声,但屋内有凡人,此时仍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格外响。顾眠霜自从觉浅眠轻以来,听觉就时常过于灵敏难以控制,这点微弱的声音对他来说也有些聒噪。
他轻微地转了转头。
顾眠霜肩膀旁边就是那扇钉了木板的窗户,他去看那条最大的缝隙,却发现外侧一片黑暗。
就像什么庞然大物用身躯挡住了这扇窗一样。
顾眠霜眯起眼睛。
修士可以夜间视物,外侧并不是被东西挡住了,而是被“妄墟”直接拉了灯,黑暗十分粘稠,仿佛覆盖了物体表面,故而什么都看不见。
在屋外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
“轰隆……轰隆……”
那声音如同闷雷,浑厚沉重,且声音重重叠叠,伴随地面轻微的震颤。既像是地底钻出一条巨虫蠕动爬行,把路上的细小石子碾进更小的碎片里去,又像是大地缓慢在缝隙里研磨着什么,发出咀嚼的动静。
若真是如此沉重的动静,“路引”难道是被它一脚踩骨折的?
闷雷声来到屋外,落到泥地上,则变为了碾压的声音,草枝之类断裂的轻响也被收入他耳中。
那声音持续到了他们这件空屋的外面,停住了。
屋内无人动作,窗外仍然是一片黑暗。
顾眠霜耳力很好,他听见那些黑暗中有很混沌的低语。
“不行……不行……”
“不行。不行。”
声音不断重复,不像是一个人,反倒像是一群人的声音。
仿佛这是生前执念,又是将他们拖入黑暗的源头。
3. 03 折骨(二)
低语声循环往复,听久了像是一种扰人的噪音,令顾眠霜有些不适。
他以前被类似的噪音整夜整夜地吵得睡不着,现在又被迫干等着听妄相在外面开群体朗诵会,熟悉的暴躁感一下子就涌上来,没忍住伸手按了一下太阳穴。
布料的摩擦声很细微,顾眠霜敏锐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穿过黑暗落在自己身上。
外面没有出现新的动静,徐空山功力不算很优秀,但画符还是很专业的。
未知的危险之下,静寂显得异常难熬。
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闷雷声重又响起,低语声逐渐散去,消失在远处。
徐空山听了半天,确认没有声音了,才重新点亮灵火灯。
灯光照亮,他险些吓得魂飞魄散——顾眠霜一只手已经放在了门闩上,似乎随时要开门出去!
顾眠霜转头看了他一眼。
徐空山差点吓死,万分后悔没有抓紧时间对这人耳提面命强调在妄墟的行动守则,表面上看着稳重怎么是个愣头青啊!
“道友你别冲动。”他赶紧说,“妄墟情况复杂,没有经验的话擅自行事会更危险,我们还是先安顿好凡人再去找妄墟的法则……”
顾眠霜的手放下了。
“妄相会说话?”他问。
“有些是会的。”徐空山松了口气,继续担任他对于顾眠霜来说更像是讲解员的角色,“但大部分都很单一重复,多半是死者的意识残留,也是重要的提示。你也听见外面那声音了?能听清说的什么吗?”
顾眠霜说:“说的是‘不行’。”
谷雨石惊讶地看向书生:“书生真厉害,你听到的和这位哥哥一样呢!”
书生吓了一跳,悲愤道:“那是因为我离得太近了!要不是徐大哥把我拎出去,我就被那些诡异的东西给切块分了!”
他在灯光的范围里似乎胆子会大一些,此刻又开始抖腿缓解焦虑,嘴里还在念叨,“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要是能出去我定要赌一把彩……”
“既然你也这么说,那应当就是对的,”徐空山也有些吃惊,他对上顾眠霜眯起来的眼睛,有些讪讪,“我和小谷离得远,听不清,书生当时差点儿被那些人形追上,回来就说听见了妄相说话,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
“没听到别的?”
徐空山一愣,“有别的么?”
他回头看了看书生,书生也一脸茫然,摇头表示不知。
顾眠霜说,“在路引附近,我还遇到一个东西,他问我‘有没有见过秧生’。”
“什么?”徐空山大为惊讶,他抽出一张纸用笔记录,“我们几个都没遇上,长什么样子?为什么会找上你?难道是妄枢出现了?”
“不,应当不是妄枢,妄枢不会如此轻易现身,它明知道入妄墟者为了活命都在寻找自己,必然只会隐藏。”他催促道,“他还说了什么?”
“就这一句。”顾眠霜有些烦了,他平日根本不会说这么多话,“头颅出血,似被人击打,颅骨有凹陷,血从头上流到身上……脸色青白,应当是是个死人。”
徐空山唰唰记录,两眼放光,“顾道友,你身上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我们来这六个时辰了,第一次拿到如此重要的线索!这个‘秧生’肯定和妄枢有关,难道竟是个寻人秘境……”
“他是男是女?要找的是个人吗?‘秧生’,难道是个孩子?”
“头上有伤,兴许是生前被人袭击,心有不甘……为什么找人会被袭击?难道这村是个人贩窝子……”
顾眠霜:“……”
顾眠霜脑袋嗡嗡。
他抱着手臂,冷冷道:“不一定是小孩,也可能是女人或者狗。”
“哦哦,也有可能。”徐空山丝毫没有注意到顾眠霜在散发杀气,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狗……这村庄里没有发现狗的痕迹,应当不是。女人,我们也没有见过女人……对了,村庄怎么会没有女人?”
角落里的木工含混地说:“有些村子的女儿远嫁走了,本地的汉子没钱娶不到媳妇,女人就会越来越少。有时候一个村庄大半的人都是光棍。”
“那些追人的妄相全是男人。”书生也开口道,“我离得近,记性也还可以,我能肯定没有女人。”
“为什么没有呢?”徐空山看着自己写好的记录皱眉苦想。
“总之是有线索了。”谷雨石开心道,“多亏了顾大哥!我还以为要像徐叔以前那样在妄墟里待上一个月呢,我可没带那么多吃的。”
她不合时宜的喜悦显得有些突兀,其他人想到自己身处九死一生的妄墟中,都陷入沉默。只有顾眠霜的注意力被她的话吸引走,问:“一个月?”
“是啊。”谷雨石在床上挪动了几下,她对顾眠霜很好奇,上半身往前倾,露出怀里抱着的一本厚厚的书。
“我是第一次进妄墟,但徐叔进过很多次,他说现在巡夜人至少都要在妄墟待上七天才能找到妄枢,有时甚至要待上半年。凡人若是没有带食物和水,误入妄墟只会九死一生。”
“我们已经进来大半天了,那种看不见东西的黑暗每个时辰就要来一次,我们只能在间隙结伴出去搜查,到现在还没搜完村庄,完全搞不懂这个妄墟在做什么。顾大哥你一来就有新线索,太好啦。”
“……”顾眠霜指了下窗外,“每个时辰?”
“是啊。我有时间灵觉,计时不会出错,每个时辰都要回来这儿躲它。”谷雨石说,“那黑暗十分古怪,就算点了灯也看不见。书生不小心被追上过,他说里面跟沼泽似的,进去就难以呼吸。”
“可别提了。”书生扶额,“我那会儿是真觉得自己要死了,跟被蜜糖黏住的老鼠似的。”
“修士七天不吃不睡没什么,凡人可顶不住。”徐空山叹道,“总之还是抓紧……顾道友,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越来越黑了?
顾眠霜:“……”
他靠着墙,闭着眼睛,使劲儿捏着自己的鼻梁。
七天不睡……
天杀的妄墟。
他想出去。他想睡觉。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去接着探查吧。”徐空山把记录纸收好,又把灵火灯召回来,“顾道友,你断后如何?”
顾眠霜看着他把门后到符纸也收回怀中,开口道:“你们都一起?”
“你觉得效率太低?”徐空山说,“道友有所不知,在妄墟里修士的灵力会被极大削弱,原先能用灵力探查一座城的宗门长老进来也只能探查半个村而已,更何况我们这些小修士,灵力都得省着用。”
“你那照明诀也不要再随便用了。”他说,“彼界的灵力混乱,若是在这里补充灵力,补是能补,但补进去之后多半会有点问题,有的人心神不稳,还会走火入魔。”
顾眠霜不置可否:“既然是找人,那就我来找,你自己省着用吧。”
他没说的是,药宗武学有一特殊的灵力运转功法,名叫“千枝伏藏”,回转灵力非常快,顾眠霜穿越至今就没有遇到过灵力见底的情况。
可能也与他几乎不用“千枝绽蕊”有关……
……他真的几乎不用吗?
太阳穴有一点刺痛。顾眠霜闭了闭眼,拉开门闩。
夜空中没有月亮,但地面有一层灰蒙蒙的光。
往远眺望,依稀可见房屋的憧憧暗影。
顾眠霜身旁环绕着三片发出微光的青绿叶片,那是实质灵力凝成的薄刃,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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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门缝,切断门闩。每经过一间农户,青色的灵力就会裹挟一阵风冲开屋门。
飞叶是顾眠霜的第三只眼,那几道青色流光代替他经过所有房间。屋里陈设都大差不差,落满灰尘,共同点是无论哪个房间都没有人。
他大开大合地耗费灵力,每个屋子都只瞥一眼就走,效率不知道高了多少,徐空山在后面目瞪口呆。
那些叶子在凡人看来只是一种低调的探查道具,但徐空山知道,用灵力凝成武器对修士来说有多难办到。这个顾眠霜,如果真有这种实力,为什么他从前从未听闻?
更别说同时操控三片飞叶……相当于他同时拥有极大的感知范围。
这种凝成实体的灵力既不容易被妄墟污染,还同时具有攻击力。他竟然一时想不到,有哪种武学可以兼顾这些优点。
难道是传说中闭关几百年的仙长?
不,应该不是。
那些仙长脱离世俗,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于和凡人沟通。
想必是修炼过于刻苦,不常接触别人,所以性格比较怪异的新人罢了。
安抚好了自己,徐空山拎着灵火灯走在最后,发现前面人脚步停住了。
“怎么了?”他顿时紧张起来,为自己方才的走神懊悔了一刹那,接着发现顾眠霜拐了个弯,走进了一间民房。
“好像是发现什么了。”木工走在徐空山前面一位,低声回道,“没什么事,书生刚才说那些叶子似乎把远处偷窥的妄相逼退了。”
“……”徐空山提高灵火灯,看见谷雨石牢牢跟在顾眠霜身后,还在踮起脚尖试图近距离观察顾眠霜扎头发用的簪子,心下松了一口气。
谷雨石不是巡夜人,但身份比他重要多了,这次妄墟之行他必须把这位看不住的大小姐带出去,不然大有麻烦。
顾眠霜正在查看一间厢房。
他把徐空山的嘱咐当成耳旁风,又点起了照明诀。冷冰冰的白光照亮室内,飞叶悠然飘舞在几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跟宠之间。他们已经见识到飞叶的锋利,愣是一动也不敢动,只有谷雨石还在探头探脑,脸上写满了好奇。
这间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只是屋内手工制品较多,布匹花纹较为绚丽,应当居住过不止一位女眷。
顾眠霜扫视一圈,复又去看厨房和仓库。
徐空山把二位木鸡挤开,那飞叶灵活地避开了他,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削到。
他对顾眠霜有些服气,问:“怎么了?”
“这间房的主人比较富有。”顾眠霜回答“有钱修建地窖。”
“地窖?”徐空山一顿。“我们之前怎么没有发现?”
“藏起来了。还上了锁。”顾眠霜漫不经心地扫开地上的茅草和泥巴,露出一扇朝上拉开的木门和一把铜锁。飞叶把锁扣削成了两半,锁身“咚”一声砸到地上。
“一般村里人没钱修建地窖,只有地上的仓库。”木工说,“能修地窖放酒放菜的,一般是遇上好收成,多赚了些钱,但又没有足够的钱去到城里住,只能在村里改善条件。”
“这种人往往会被同村人惦记,所以地窖入口会费尽心思藏起来。”
顾眠霜粗暴地拎起地窖的木板门。
灰尘四起,飞叶先一步钻入地下,顾眠霜垂着目光看向窖内,神色淡淡。
“在这儿呢。”
地窖内,数名妇女和孩童保持着相似的姿势,他们跪拜在地,头朝着某个方向,姿势虔诚。她们的头颅有一半左右已经陷入了地面,仿佛被整整齐齐切掉一半,再和石板砌成的地面紧密贴合在一起——当然,也有可能是直接融合到了石板之中。
他们每个人都没有了脸,只剩下头发散乱的后脑勺还在地面之上。
4. 04 折骨(三)
书生是最后一个下来的,见此情景被吓得“妈呀”一声,单腿蹦着躲到了木工身后。
顾眠霜把照明诀调亮了点,凑近去看。冷色的白光下,它们皮肤惨白,既不青黑也没有紫斑,相比起死人,更像是石头塑成的像。
徐空山一愣,不是死人?
但头发又太真了……
顾眠霜已然蹲下去,抹了一把跪姿妇女裸露的手。
他搓了下指尖,若有所思。
“怎么了?”徐空山有点紧张。
“……米粉。”顾眠霜说。
“米粉?”徐空山没听懂,宽粉还是细粉?
“生米粉。”顾眠霜站起来,“这些人的身躯,是米。”
徐空山懵了一下,他小心翼翼走近,借着灯光细细观察,说:“确实是米。”
擦去表面的浮粉,便能看见这些人体呈现纯净的白色,白中又隐隐呈现半透明的柔润质感,就像用放大版的大米雕刻出一个人形塑像,又随手安置在地窖里。
这些米人身上毫无拼接、捏造的痕迹,但这在现世是不可能发生的,哪有这么大颗的米?
“‘秧生’?”
顾眠霜、徐空山等人齐齐回头,看向说话的书生。
书生被看得发怂,缓缓缩回脖子,又藏回了木工身后:“我随便叫叫,看她会不会应……”
“没有呢,书生哥哥。”谷雨石说。
“知道了知道了。”书生掩面,“妹妹别说了。”
“这人脸都没了,也不知道秧生是不是在里面啊。”徐空山说。
书生捂脸露出一只眼睛,道:“要不搜一下看看?”
话音刚落,就见顾眠霜矮身下去,伸手去碰一位女性米人的怀中。
“欸!”徐空山下意识喊了一声,“欸……算了。”
本来想着授受不亲,但人都成米雕了,想来也不会介意……
然后就见顾眠霜抽出一张叠好的信纸。
徐空山:“啊?”
那具女性米人和其他人的姿势不太一样。别人是双手撑在地面,她则是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信纸就在双手之中虚握,头颅又紧贴地面,牢牢将信纸护在中间。
米人都跪趴着,不易看清手部动作。顾眠霜有飞叶当僚机,一下来就盯上了她。
顾眠霜把信纸展开,念道:“秧生,见字如面。”
书生愣了愣,小声嘀咕道:“还真有啊。”
他这话几乎是气声,连徐空山都没注意到,但顾眠霜瞥了他一眼。
他似乎吓了一跳,缩了缩肩膀,又看见顾眠霜重新低头去看信了,仿佛刚刚视线扫过他只是巧合而已。
信的内容不长,可以知道“秧生”确实是一位女子,而且恰好就是这户有地窖的人家的女儿,读过一些书,而写信人对其抱有倾慕之心。
“秧生”几天前离开了村子,让家中仆人转告写信人说很快就会回来。写信人也正好要离开,并且需要离开数日,担心“秧生”回来后找他不见,便写下这封信,托这户人家的厨娘转交。
用词及其含蓄,多次用明月、清风做比,看着倒真是很喜欢对方。或许是因为托人转交,担心被外人查看,才反复抒情又反复点到即止。
看到最后,写信人的落款是“文简”。
徐空山也看完了信,但他思考的是另一个角度:“这封信的内容如此清晰,就算不是妄枢本人写下的,也是看过信的人。”
“难道先前向你打听‘秧生’的那个东西,是妄枢本人?”
“跪在这的应该是厨娘。”顾眠霜淡淡道,“她没有把信交出去。秧生没有看到信。”
因此心生惭愧,或者……
妄枢认为她“应该心生惭愧”。
“文简也没有再见到秧生。”谷雨石捧着信纸,“嗯……我似乎应该感觉伤心?”
她双眼亮晶晶的,有些困惑,但更多的是找到答案的兴奋,找不见一点难过的情绪。
“现在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吗?”书生问,“那个疑似妄枢的东西是不是头上有个窟窿来着?他被人打了?打死了?”
“死了之后形成妄墟,没等到秧生回来,是这样吗?”
“停停停,别瞎猜了,越猜越乱。”徐空山制止他们。
书生耸耸肩,“好吧,那换个问题。我刚发现这些人都朝一个方向跪,这方向上有什么?”
“方向?”徐空山看看米人跪拜的角度,沉思了一下,“这上边是厨房,这个方向我记得有个挺大的米缸……哦哦,出了这户的话,村庄中间好像有个祠堂。”
“在地窖里冲着祠堂跪着?”他匪夷所思,“还把头磕到地里?走火入魔了?”
“种庄稼的,都得靠老天吃饭。”一直沉默的木工,只有在需要他的时候才会开口,“不同的村子,信什么的都有,有祭拜龙王的,也有祭拜土地的,求一个来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村里人没读过书,只相信‘心诚’。”
“……有可能他们为了这份心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几人一时间陷入沉默,徐空山想到了什么。
“活祭?秧生被当祭品献祭了?”
“现在线索太少了,说是活祭是不是太跳跃了点?”书生也懵。
“以前进过挺多这类妄墟。”徐空山尴尬,“人吃人的地方,尤其容易生成妄枢。”
山高路远的荒村,尤其容易产生极端的压迫。
“是我想快了。”他自我检讨。
“对了……”徐空山又道,“文简这信,这字,看着也是个读书人,不像是种庄稼的。”
“他是读了书回乡?还是就是村外人?”
“是村外人。”
众人又齐齐转头看顾眠霜。
可惜顾眠霜天生话少,并没有自动补充备注的习惯。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而且没有后文,徐空山只能追问:“为什么?”
“那个空屋……”
顾眠霜心不在焉地说了半句话,突然话音一顿,忽地转头看向地窖口。
他耳朵动了动。
顾眠霜的耳力好简直有目共睹,其他人立马噤声,徐空山马上掏出自己的攻击符咒,警觉问:“怎么了?”
顾眠霜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眉头逐渐压下来。
“时间到了吗?”
谷雨石:“差一点儿到半个时辰。”
此刻徐空山也听见了,那是逐渐响起的轰隆声,从远处滚滚而来。他脸色骤然变了,“那声音……只会和黑暗一起出现!我们赶紧回去!”
徐空山率先把谷雨石托回地面,接着是年轻灵活的书生,徐空山拉了一把他,又伸手下去拉下一个木工。
“徐叔,”谷雨石在门口看向外面,“那黑暗是从祠堂方向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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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先走。”顾眠霜在地窖里,仰头对徐空山说,“我断后。”
照明诀就在顾眠霜手里,他又刚好抬着头,刘海下的双眼展露无疑。徐空山这次看见了,顾眠霜原本暖棕色的双眼,左侧那一只此刻变成了暗青色。
徐空山顿了顿,便起身拉住谷雨石,跟书生说:“我们先走。”
书生仿佛还没回过神:“哦哦。”
从祠堂方向蔓延过来的黑暗转瞬之间就已经到了附近,木工爬梯子的速度虽然不慢,但等他整个身子都到了地面上,徐空山等人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顾眠霜从他身后跳出来,这让木工觉得要不是地窖口开得不大,仅能容一人通过,可能顾眠霜会直接提着他出来。
木工辨认了一下方向就开始往外跑,顾眠霜站在原地没动。他的表情若有所思,盯着黑暗过来的方向。
黑暗并不是像天色暗下来那样降临的,而是如同粘稠的墨水顺着建筑表面蔓延,又或者是某种密密麻麻的虫群。除了那低沉的闷雷声,还有一种非常轻微、细密的声音,很像虫子的肢体扫过地面。
文简写给秧生的信纸在他这里。他盯着那片宛如被巨口吞没的纯黑色,有一个瞬间想要走进去看看。
“啊——!!”
惨叫声打断了顾眠霜的思绪。
木工已经跑到了半途,就被埋伏在路旁的人形妄相扑倒。那些东西面容青黄,穿着村民的服饰,裸露的皮肤上满是紫红色的石斑,全都是男性活尸。
它们并不咬人,而是撕扯着木工的肢体。他的手臂同时被三个活尸抓住往外拔,伴随着痛苦的嚎叫声,顾眠霜听见一声“喀啦”,木工的右手臂被拽脱臼了。
它们不像是在把木工往黑暗的区域里拖,反倒是在泄愤,要把木工活生生分尸在这里。
木工尚能活动的双脚乱蹬乱踢,但始终无法从地上站起来。他心生绝望之际,手上被拉拽的力度突然一下子消失了。
他惊恐地坐起来,发现手臂上只扣着几只与身体分家的活尸手臂,青黑的手指失去力道掉落地面。而那些活尸被飞叶从肩膀处斩断,变成了只能在地上咕涌的鲶鱼。
木工右肩痛得无法思考,呆滞地看着一群乱舞的尸腿在狂踹地面,把肩膀上的活尸脑袋踹成了十分标准的狗啃泥。
有一位还在试图伸长脑袋啃一口木工的腿,吓得他猛地一缩,妄相的牙齿咬合发出响亮的“哒”一声,活像一个人头快板。
顾眠霜把木工从地上提起来,快速掠过了这一群无手西施,顺着来时的路返回。
三片飞叶如同流星跟随在他身侧。村庄的暗影里,众多影子悄悄后退,丝毫不愿接触这个削尸体像切豆腐的人。
他们拐过最后一个拐角,回到空屋。徐空山接住被他丢进来踉跄摔倒的木工,却摸了一手的冷汗,惊诧道:“这是怎么了?”
“……”
顾眠霜站在门口,回身看向那片山洪般涌来的黑暗。
“轰隆……轰隆……”
徐空山急道:“顾道友,等什么呢?快进来!”
顾眠霜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陌生。
徐空山心下一凉。难道顾眠霜被妄枢蛊惑了,不认识自己了?
顾眠霜眯了下眼睛,暗青色的那边眸子暗了下来,又恢复成了暖棕。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黑暗,走回屋里,关上门。
5. 05 折骨(四)
门缝合上的同一秒,黑暗漫过了空屋面前的地面。
闷雷声如约而至,从远处来到空屋周围。但这次没有停在门外不动,而是反复地围绕着空屋来来回回,地面传来轻微的颤动。
那声音不停下,屋里细小的动静也就没有那么明显。
木工因为刚才受的伤,全力忍耐也还是会发出颤抖的气音。徐空山往门上多拍了两张隐蔽符咒,给他贴了一张疗伤符。符面隐隐发光,运转的灵力波动被隐蔽符隐藏。
但脱臼不是外伤,疗伤符的效果不太明显,只能靠他自己忍着。
徐空山还在分心想着顾眠霜刚才那个眼神,手被谷雨石轻轻扯了一下。
谷雨石把他的手拉过去,在手背上划了一个圈,又点了一下中间。
徐空山一怔,随即意识到周围的声音正在逐渐趋同,能听出来是在围着空屋绕圈。
绕圈?
那便不是什么地底传来的震动,而是有实体的东西在绕着他们走。
他想了又想,还是猜不出来那些声音是什么发出来的。
但它们的行动轨迹变了,就说明他们找到了一部分真相,这导致妄相更加急躁。
往坏处想,就是妄相已经认准了他们躲在空屋里,只是迫于某种原因不敢前来。
也不知道隐蔽符还有没有用。
又干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面声音逐渐退去。
顾眠霜从窗缝里能看见外侧的荒地了,说明黑暗也已经离开。灵火灯随即亮起,照亮瘫坐在地上满身大汗的木工。
他扶着自己的右臂,全身轻微颤抖。
顾眠霜离开窗边,朝木工走过去。
徐空山没忍住,“顾道友……”
“忍忍。”
顾眠霜对木工说了一句,然后直接上手,一手按住他肩膀,另一手握住脱臼的上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把肩关节给复原了。
木工一声闷哼还没叫完,卡在半道,后半截虚弱地消失在喉咙里。
顾眠霜又查看了一下他衣袖下被妄相撕扯造成的外伤,见已经被符咒治愈得七七八八,便不再浪费灵力,收回了手。
“没大碍,不影响你以后干活。”他说。
木工白着脸点点头,哑道:“谢谢。”
“……”徐空山,“你还会这个?”
顾眠霜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应该也算是个医修。”
看不出来。
徐空山欲言又止。
……我以为你擅长的是验尸,而且是杀人之后的那种。
而且,“应该算是”是什么意思?
无门无派,自学成才?
经次一遭,徐空山原本对顾眠霜在门外时奇怪举动的疑问也说不出口了,干脆回到原本的主线上,问,“你们路上也遇到了妄相?”
顾眠霜:“嗯。”
他看了一眼木工,示意让他自己讲。
“我也不知自己跑了多远,但突然被……妄相扑倒了。”木工道,“是那些男性的尸体,它们拽我的手臂……两边分别拽,力气很大。”
受伤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然后这位……仙长,把那些东西的臂膀给砍断了,带着我回来。”
“你也?”徐空山疑惑道,“我们遇到的那几个也是,上来只扒拉我,我用了好几张火符,把其中一个烧成碳了,其他妄相才跑走。小谷和书生在我前面,它们看都不看一眼。”
“难道我和木工做了什么让他们记恨上了?”
顾眠霜:“你们之前做过什么?”
徐空山:“就探查,到处翻箱倒柜……”他有点心虚,咳了一声。毕竟几个人翻了这么久还不如顾眠霜几片叶子找到的线索多,“哦对了,不知道算不算,我和木工一起砸过一个米缸。”
“米缸?”
“在地窖上面那间房也有,顾道友你也有看见,是陶米缸,黑色,约有成年男子腰那么高。”徐空山道,“木工说看着与平常所见不太一样,口子更大,感觉上能躲下一个人。我们试了试打开盖子,但打不开,木工找来一把尖锥,我们合力把米缸敲了个洞,里面全是米。”
“我还往里面掏了一下,没有人,流出来的全是脱过壳的精米。”
“等一下,又是米?”徐空山自己也思索起来,“地窖里的人是精米,米缸里也是精米……”
他有点无语:“难道我们弄坏了妄相的储备粮?妄相因为这个在追杀我俩?”
谷雨石噗嗤笑出来,道:“我知道这里的妄相不吃人,但是他们吃米吗?”
她又窝在了床上,重新拿出那本厚厚的书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陪伴童年的玩偶。
“若是吃米的话,地窖里的姐姐和小孩子们就不会完好无缺了吧。”
徐空山嘶了一声:“说的也是。”
“我提醒一下各位,天黑关灯的时间提前了哦,现在只隔了半个时辰。”
谷雨石轻笑道:“要抓紧啦。”
木工打了一个寒噤,书生呆立在空荡荡的墙壁旁边,徐空山“唔”了一声。
顾眠霜回到床边,他的刘海遮了大半眼睛。
他正在观察言笑晏晏的谷雨石。
这个姑娘……不只是须发早白和不便动用灵力那么简单。
……说不定是脑子有病。
心疾?
“书生哥哥怎么一直不说话?你不高兴吗?”谷雨石问。
先不提是不是应该高兴,谷雨石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飘,仿佛她不是一个身处在其中的被困者,而是一个幕布外的观众。
这种状态从顾眠霜进入妄墟到现在一直持续,这让她看起来越发诡异。
书生确实比之前要沉默,他还是靠在墙上,鬓角有些散掉的头发丝,衣服也比之前更脏了一些:“啊,哦,我没事啊。”
他下意识擦了擦额角,即使那上面并没有汗。
“一个时辰变成半个时辰,应该是因为我们找到了文简写的信吧,徐仙长不是说妄墟的危险性会逐渐增大吗?”
“是这样,越靠近妄枢,妄墟的杀意就越重。”
徐空山头疼地敲敲自己的头,又朝顾眠霜道:“对了,顾道友,你方才说文简是村外人,为什么?”
“这间空屋原先没有人住。”顾眠霜道,“所以在文简来到这儿之前没有桌椅,没有床铺,窗户也封上了。或许是因为离村口有段距离,不太安全,所以也没有人在这里放东西。”
“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这间空屋会出现在妄墟里。”
徐空山恍然:“如果文简是妄枢,这里就是他的地方。他和妄相并不是一边的。”
“至于那片黑暗为什么也停在屋外,或许,是因为这里暂时还不属于他。”
顾眠霜说着,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习惯性地分出一只手去揉。
“那黑暗和文简或许有关,还不确定。”
他有个想法,还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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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验证一下,便没有说出来。
“也有别的可能,例如他被囚禁在这,或是躲藏在这……”徐空山思索道,“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惧怕空屋?”
顾眠霜“唔”了一声,“不会。因为文简倾慕秧生。”
“他与秧生的家仆也能说上话,让其帮忙带信。我猜,他应当是客人,而不是被迫害者。”
“我们要找的,应该是在秧生离开后,文简发生了什么。”
安静了许久的书生突然道:“那我们是不是要找到后来的空屋?”
“就是文简住过的,这个屋子后来的样子。”他问,“徐大哥,妄墟里会有这种情况吗?”
“有的,这在秘境中叫‘玲珑境’,妄墟也沿用了这个名字。”徐空山道,“妄枢能力够强,便可以藏在更深层的境中。我们需要找到钥匙,或者入口才行。”
谷雨石又道:“顾大哥,你不舒服吗?”
众人闻言看向顾眠霜。他一直在揉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皱得不明显,但眼睛半睁半闭,显然是在头痛。
顾眠霜道:“老毛病,不用管我。”
他先前说过自己“算是个医修”,在场也没有别的医修,想来这个毛病是自己治不好的。
但也确实不舒服,便只能凑合着缓解一下,还是得以破解妄墟为主。
见大家都没有办法,木工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落。书生没什么动作,谷雨石则歪了歪头,低头翻开了自己那本书,细细看了几页,然后把眉毛皱起来,学着木工“唉”了一声。
徐空山则暗暗想,等从妄墟出去,可以让顾道友去巡夜司的医馆看看。
刚好劝说他一起加入巡夜司。顾小兄弟的实力不俗,脑子也好用,很适合当巡夜人。
就是不知道能用什么说服他,为了钱?天材地宝?治头疼的方法?
或者是胸怀大义,为了拯救天下苍生?
与各怀心思的几位不同,顾眠霜目前十分冷静。
他一觉睡了不知道有多久,从醒来到现在还没有半天。只要没有尝试睡觉,就不算失眠发作。
但也不能拖太久。他轻轻按压自己的头部穴位,缓解那种缠绕在神魂深处的隐痛,漠然地想。
他不只有头痛失眠,还有幻视幻听。
这些癔症症状出现在妄墟里的话,基本就会宣判他的死刑。
另外……
顾眠霜佯装看着别处,清晰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书生一直在隐秘地审视他。
看来“书生”也不是书生。
“既然这样,我们去村中心的祠堂看看。”
徐空山拍板道:“小谷先前说黑暗是从祠堂流出来的,如果真有‘玲珑境’,祠堂很大可能就是交汇点。”
“你还能走吗?要不要在这等我们?”他问木工,“我把灵火灯和隐蔽符留给你?”
木工吃力地撑起身体,道:“对不住,给各位大人添麻烦了。”
书生收回视线,拉了他一把,道:“还是一起走吧,那玲珑境若是开了第二层,也不知道第一层会不会消失。”
木工猝不及防被一下拉得站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站着。
书生的力气有这么大?
“有道理,那一起吧。”徐空山没注意到这些,他去拿了灵火灯,招呼谷雨石从床上下来,“顾道友,你打头还是断后?”
“断后。”顾眠霜说。
6. 06 折骨(五)
宗祠在村庄中心,青砖黛瓦,坐北朝南。石板地面被踩踏多年,已经较为平滑,缝隙泥土里长着一些青苔。暗红色棱柱的漆面稍有斑驳,部分有开裂,露出原木本色来。
厚重的长条案摆在正中,其上呈阶梯状摆放着先祖牌位,每个牌位都像被墨汁浸透过一样漆黑而模糊,看不清字迹。
外面夜色太黑,宗祠内部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徐空山、谷雨石和书生各自分了一个顾眠霜出品的离线版照明诀光球,分头去翻找线索。
光球效果相当于灵火灯三倍亮度,徐空山干脆把那个柔弱的灵火灯挂在腰上,感觉像是提着芝麻又捡了西瓜,作为芝麻的主人心情略感微妙。
“这村子原来是个宗族。”徐空山端详牌位,若有所思。
“怪不得妄墟祸及整个村庄。若是有宗族联系,他们对文简做的事情就极有可能不是一两个人做的,而是有很多知情人。”
谷雨石左看右看,抹了一把案头,“看来已经没落了,也没什么人打理,全是灰呢。”
她甩了甩手,感觉手指黏腻。低头一看,手指头已经成黑色了,大小姐对此颇感新奇,想了想,干脆用两只手对着狂搓。
把灰尘都搓得飞了起来,谷雨石忍不住“哈啾”了一声。
坐在门槛上的木工闻声抬了下头,但他眼力没有几位修士好,看不清祠堂里的事情,便又看看身旁的顾眠霜。
顾眠霜靠在门框上,双臂环抱,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木工抬头只能看见他半个侧脸、黑色长发、枯枝发簪和编进辫子里的一条红绳。
见顾眠霜没什么反应,知道无事发生,木工就继续低头休息。
三片飞叶漫无目的地在祠堂里乱飞。
飞叶的感知范围和顾眠霜共享,其中一片刚好从书生的眼睛前面飞过,后者一个激灵,悄悄挪远了一点。
他的视线回到自己面前的抽屉上。
祠堂里只有两处地方有抽屉,一个是祭器柜,用于存放香烛、线香、火柴等物品,另一个是正厅一侧的账房桌。桌面上也已经积了一层灰,并且放了一些不相干的杂物,看来已经失去原本的作用很久了。
祭器柜一无所获,书生去拉账房桌的抽屉,摸了好几下没摸到把手,低头一看拉环的位置空空如也,原本的黄铜拉环不知道被谁偷走了,原地只剩下一个木头鼻子和两个洞。
抠了半天木头鼻孔的书生有点无语,换了个角度抠开这个抽屉。一直在附近逡巡的飞叶马上靠近,漂浮在他耳朵旁边,宛如一只闻声过来盯着的小鸟。
里面是一本老旧的账册,已经被书虫啃没了四个角,拿起来抖几下就好像要散架似的。
旁边放着已经干掉的印泥、砚台之类的旧物,书生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会没有摸到暗格,遗憾收回手,开始看这本账册。
“收成一直都很不错……”书生小声嘀咕,“会不会太不错了点?闹灾那几年也这么高……几十年前,赋税也不重,怪不得有人能攒下家底,回村当地主……”
余光瞟了一眼顾眠霜。对方没什么动静,但书生猜他能听见。
啧。
耳力这么好做什么,兔子成精?
“……整个村子的大收支都在这,有一年产量挺高,但拿到的钱反而低了。”书生道,“这段的字迹也很重,写的时候很生气?像是被收粮的人骗了钱。之后的记载就不太全了,或许是因为族人离心,大家只管自己了。”
他把册子收起来,又翻了翻其他的柜子,没再有什么发现。
这时,角落里传来谷雨石的声音:“哎,这里是不是有个机关?”
“我看看,你别乱动。”徐空山走过去一看,大惊失色,“身上怎么这么多灰?你钻香炉里了?”
谷雨石乖乖地站着让徐空山帮她摘掉头上的蜘蛛网,又被连施三个除尘咒。
她这边在被徐空山倒腾,另一边还要伸出一只手给走过来的其他人指路:“这儿这儿。”
“祠堂怎么会有机关……”徐空山百思不得其解。
他到处敲敲打打,没找着开关在哪。最后是木工顺着机关活动的痕迹一路查找,把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装饰塑像给转了个方向。
祠堂某处传来机关咔哒解锁的声响,几人过去看,发现牌位后面有块儿墙壁裂了一条缝。
“藏得挺好啊。”徐空山说,“在祖宗后面放暗门?”
书生:“好歹没在牌位下面放,不然我们还得给祖宗们请出去。”
谷雨石:“噗。”
那是一块十分厚重的木板,后面原本有一个插销,插销连着的就是外面的机关。现在插销打开了,木板也就顺着重力歪出一条缝。否则他们可能还得每块地方都敲敲推推才能知道门在哪里。
坏处是时间太久了,门轴已经生锈。徐空山和木工一起试了一下没推开,最后是顾眠霜脸色阴沉地上来给踹开的。
书生揣着袖子没参与,跟在后面问谷雨石:“小谷姑娘,半个时辰还剩多长时间?”
谷雨石想了想,“一刻钟多点儿。”
徐空山把漂浮的灰尘给挥开,第一个端着光球进去道:“抓紧时间,看看里面有……哎唷我草!”
“怎么了?”大家都是第一次听徐空山爆粗口,纷纷侧目。
“不动……不动的,吓死我了。”徐空山跟他们待久了,逐渐不端着他巡夜人或者仙长的架子,说话也变得随和起来,“一个奇形怪状的神像。”
他甚至下意识使唤顾眠霜:“灯调亮一点,顾道友。”
顾眠霜:“。”
他无言,几个光球顿时把这不大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只见房间四壁灰黑,正中有一张明显比外面还要贵重精致许多的供桌,但上面没有香炉,只有一个雪白的瓷碗,里面有一些香灰,还有寥寥数根线香的尾巴。
供桌后面,粗糙地坐着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东西。
它通体漆黑,头顶和天花板融合在一起,像一根顶天立地的金柱,上面布满了繁复的凸起的花纹。
但细看却发现,那些花纹却不是通常所见的蟠龙、舞凤之类,而是一双双互相纠缠、抱紧的手臂,手臂的缝隙里是一只只大小不一的人眼,巩膜浑浊发暗,瞳仁却格外拟真。虹膜呈现当地常见的深棕色,边缘却多出一圈血红,灯光一亮,便能看出来齐齐整整地在盯着进来的人。
“这些眼睛在看谁?”徐空山左右走了两步,疑惑道:“看我吗?”
书生:“我觉得在看我。”
谷雨石乖巧举手:“我也是。”
顾眠霜冷冷道:“错觉吧。”
他无视那些眼睛,在神像无数注视下拉开了这个精致供桌的抽屉。
抽屉里有东西,还是一本账册,但封皮比正厅账务桌里的更加老旧,纸页卷曲发黄。上面的墨字要少很多。记载稻谷收成和钱财的那一本堪称密密麻麻,这一本每页只有寥寥数语。
但都触目惊心,翻开第一页就写着“……年立春,童男童女一对。”
“……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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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村中妇女一位,寡妇,无孩。”
“……年冬至,男子一位。游历至此,居住半月,欲离。已一年余未祭,留之。”
顾眠霜眸光闪动,把这本字里行间满是鲜血意味的账册递给站在最后排书生。后者实打实地一愣。
“你看。”顾眠霜说,混不在意其他人的举动,兀自走到“神像”旁边近距离观察去了。
“道道道友,你要不离那个东西远点儿?”徐空山看他越走越近,心悬起来。
顾眠霜漫不经心:“无妨,这东西不是活的。”
他甚至凑近了与最大的那一只眼睛对视。这瞳仁丝毫没有变化,瞳孔也不会放大缩小,只是呆滞地像个自动跟随的玩具,随着顾眠霜的动作移动。
顾眠霜对视线很敏感。
他能在完全黑暗的时候察觉到书生偷看他的目光,因此怀疑书生。
也能在进入暗室之后发觉这个所谓“神像”上,追着人转的眼珠子只是徒有其表,并不是真正的“眼睛”,也没有连接什么邪神的大脑。
硬要说的话,跟一棵向日葵差不了多少……
顾眠霜:“……”
一根千手柱子上长了很多朵向日葵吗,那很怪了。
另一边,书生正在顾眠霜版加强光球的光亮下,磕磕绊绊地念上面的内容。
他一边念,一边对照着在外面找到的账册,加入自己的分析。
这个村庄确实用活人祭祀过,最早的时候用童子,后来改用无家无夫的妇女,再后来,为了村庄的人口不被消耗减少,开始使用来到此地暂住的外乡人。
村口那个空屋,就是用来给外人借住的。
外人借住几天,他们好生招待提供食水,往往又会留上几个月。
待到时节合适,就打晕了拉出去。
祭祀很有效果,数年间风调雨顺,每年的收成都十分富裕,也因此走出去了一些人。家家户户都能放下不止一个米缸,米缸里满满当当都是可供吃上几年的精米。他们村的稻谷质量是这附近最好的,就算多雨或者干旱也不会差上多少。
后来,出去的一些人回来,他们读了书,告诉年轻人,庄稼收成好是因为水土干净肥沃,是老天降福让他们免于灾荒,而不是因为用活人祭祀。
他们的劝说起了效果,最后几页祭祀的时间间隔逐渐拉长,到了三年一次、五年一次。
庄稼的收成还是那么好。
后来,这本账册的记录就戛然而止,神像和供桌被关进了暗室,前几辈的老人将之隐藏。
年轻人们并不知道这些血淋淋的往事。
“大概就是这样。”书生总结道,“这个村子在数十年前有过活祭,但已经终止很久了,不应该还牵扯到后来的文简和秧生。不知为什么他们确实被牵扯了,所以我们才能来到这间暗室……徐仙长还要看么?”
“不必,你说得很对。”徐空山跟着看完了账册,眉头紧锁,“活人祭祀在现世也是被明令禁止的,不仅是宗门不让,朝廷也列入了律法,发现就要重罚……他们做出这种事,想隐藏起来倒是正常……”
顾眠霜绕了一圈回来。
他的光球越过向日葵柱子,地上的阴影像潮汐下的河床,被光驱赶着退到另一侧。
其他人站在暗室入口处,徐空山和书生刚刚抬起头。
几人都是一怔。
徐空山不确定地问:“……刚刚这里有这个东西吗?”
在他们和供桌的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7. 07 折骨(六)
那是一个巨大的陶米缸。
它的高度已经到了成年男子头顶,色泽比村民家里的那些还要深沉、厚重,上面有一个古朴硕大的“福”字。
“寿粮缸?”木工下意识说。
“看着像是。”书生道,“南边有些地区会在家中置放‘寿米’,定期添置新米,为家中老人祈福。这个,应该是他们宗族以前用的?”
“寿粮缸做这么大?”
徐空山道:“别忘了这里是妄墟,神像都能长眼睛了,一个米缸变大点儿又怎么了。”
谷雨石疑惑:“它刚才不在这儿吧?”
“就是突然出现的。”书生,“不信你问顾大哥。”
忽然被点的顾眠霜:“?”
看来用叶子监视书生还是让此人不爽了。
顾眠霜没理书生幼稚的报复,只说:“注意时间。”
谷雨石的注意力一直被拉着跑,现在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徐叔。”
“得走了。”徐空山当机立断,“我们已经找到了暗室,下次再来研究。”
脚程最慢的木工赶紧往外跑。徐空山一边走一边掏出了好几张攻击类符纸,都是他在空屋里临时画的,储量不多。他要给其他人开路。
没有顾眠霜看门,已经有妄相扒着祠堂门槛拦在了去路上。徐空山扔出火符,把妄相逼退,拉着谷雨石跨出门槛,向外跑去。
顾眠霜在最后面,他盯着那口寿粮缸,直觉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文简”?
祠堂外面突然传来火焰爆裂的声音。徐空山把手上的火符和雷符混着扔,噼里啪啦的活像过小年。被烧着的妄相发不出声音,只扑到路边泥地里翻滚,火星炸响和惶恐的脚步声混乱交叠在一起,吵得顾眠霜头疼。
他还听见徐空山气急败坏地在骂:“我再也不只带辅助符进妄墟了!!天杀的巡夜司,分什么术业有专攻,在奇策位就不能练攻袭,老子出去就跨行!小谷!你别跑那么远!”
顾眠霜:“……”
原来徐空山是辅助,怪不得手上都是护卫或者隐藏类的符。
听这意思,本来应该还有别的队友,只是因为被迫跟着误入的谷雨石进妄墟,这才与队友失散。
……不知道算不算工伤。
顾眠霜正想出去与他们汇合,却忽然听见一声轻飘飘的低语。
他脚步霎时一顿。
是伴随黑暗一同出现的那种闷雷声响的怪物。
不知为何,那声音距离非常近,简直就像紧贴着他耳边说的。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
顾眠霜原本就听觉敏感,一时不防,被这隆隆的低语震入恍惚。
许多道不同的嗓音里,有些带着哭腔,有些满含愤怒。
就好像他正跪在大堂中,额头触地。周围许多人影交头接耳,其中有些痛心疾首,对他说:“我们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这样?不行。”
“你会毁了我们的,这样不行。”
“我不同意。不行。”
“不行。”
“不行。”
……
“书生!你往哪儿跑啊!!”
顾眠霜被徐空山的吼声拉回了神。他不清楚这是妄墟营造的幻象还是他自己的幻觉,最后瞟了一眼寿粮缸,快速离开暗室。三片飞叶重新出现,跟在他身周,划出三道青绿色的流光。
他转身离开后,那口寿粮缸里一阵涌动,像煮粥沸腾似的,发出汩汩的粘稠的声响。
缸里开始一阵一阵往外冒出黑色的颗粒物。
那是黑色的米。
它们汇聚成一小堆,然后是一大滩。它们像成群的蛆虫一样蠕动,然后开始蔓延,顺着墙壁爬升。
经过之处所有光亮被吞噬,它们成为新的“黑暗”。
——
顾眠霜赶到徐空山身边,飞叶干净利落地肢解了周围最近的一圈妄相。
徐空山带着两个拖油瓶,妄相倒了一批又来一批,仿佛疯了似的上来又啃又抓,要把他们永远留下。
顾眠霜连砍手还是砍头的纠结都省了,飘飞的叶子比之前亮了很多,边缘锋锐,只有二寸长的叶片切过去能削断妄相的脖颈和四肢。
这些早已成为尸体的人没有血液可以喷溅,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挣扎几下,停止动弹。
他把被扯倒在地上的木工提起来,问徐空山:“书生呢?”
“说是账册掉了要回去捡,我一下没拦住……”徐空山说着看见后面的景象,整个人一震,“我草,什么东西!”
山洪般的黑暗涌上了街头。
路边的妄相似乎避之不及,有些快速钻入民房消失不见,有些慢了一步,被黑暗卷入前还在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嘶吼。
“妄相在逃?”徐空山一手拉着谷雨石,另一手像数银票似的拿着一叠符咒。“妄相和妄枢真有内讧?”
如果来不及跑回空屋,他还能靠手里的阵符支撑一会儿,只要等过一炷香,情况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书生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他们后方一个拐角。
他似乎很惊慌,怀里抱着账册,跑得踉踉跄跄,像一只蚂蚁被倾倒水杯里流出的液体驱赶。而那追赶他的液体又极端令人恐惧,仿佛蔓延的沼泽,或是流淌的岩浆。
立体的黑暗宛如一个拥有无数触须的怪物,或是正在蔓延菌丝的霉斑,扩散的速度也比之前要快上很多,几乎擦着书生的后脚跟。
妄相们似乎更惧怕黑暗。它们不得不放弃攻击,转而隐匿回民房之中,任由书生奔逃。
徐空山大惊:“怎么这次蔓延速度这么快?!”
他顾不得那么多,原地抛出符纸,咬破指尖在半空描画符文,将谷雨石和木工护入其中。
顾眠霜在看见书生的刹那就冲了上去。
他知道书生并不是没有保命的手段。书生进过黑暗,还活着回来了。但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救人,更何况这么近,几乎只要跑过去一伸手,就能把对方带回来。
在他真切露出马脚之前,顾眠霜还没有看着他掉入危险的打算。
所以顾眠霜从徐空山脚下已经亮起的阵法亮光中冲出去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书生眼里的愕然。
下一刻,书生被路面绊倒,狠狠摔在地上。
黑暗瞬间吞没了他。
顾眠霜瞳孔骤缩。
他没有犹豫,决然冲入了那片高墙般的暗洪,把徐空山不可置信的呼唤抛在身后。
——
飞叶像被暴风雨扯碎,在进入黑暗的刹那就被撞散了。
——很重。
这是顾眠霜现在的反应。
书生说过,陷入黑暗类似于老鼠掉进了沼泽。
顾眠霜刚被吞没时,耳边突然万籁俱寂。他感觉动作突然变得滞涩起来,但仍能活动,便还维持着向前的姿势。
他想找到被吞掉的书生。
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书生像死了一样毫无声息。而顾眠霜耳边骤然被细细碎碎的、如同无数虫子节肢爬过的摩擦声灌满。
一息之间,来自上方的未知压力倍增,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拍在了地面上。
与面对修真界强者的威压不同,更像是被浸入了深海,或是在百米深井里被泥土活埋。顾眠霜试图双手撑地把自己支起来,努力几次之后还是只能趴在地上。
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听见那种细碎的重复的动静,随着他的动作加重。在他放弃挣扎后又恢复了徐徐的节奏,宛如催眠的白噪音。
顾眠霜肺里的空气被强硬地挤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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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
外界压力太大的时候,人的胸廓也会被压扁。他试图把手臂收回来,抵在胸前,缓解一些空间,但紧接着的问题出现——他吸不到空气。
他周身似乎都被一种能流动的固体塞满了,没有一点多余的空间。
不仅如此,周围的压力还在增大。四面八方似乎都有一面墙在缓缓向他移动过来,把他连同周边的东西一齐向中间、向下挤压。
“咯……”
如果一个擅长憋气的人被迫把肺部压缩到最小再开始暂停呼吸,他的坚持时间会大打折扣——这相当于他只有血液里储存的氧气能用。
在现世,修士当然有自己的办法避免窒息,但这里是妄墟。
妄墟夺走了他反抗的能力。
顾眠霜只能把自己蜷缩起来,尽量侧着身体——侧面的压力比上面的要小一点。
他开始有些头晕眼花。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势,和妄墟入口处的“路引”几乎一模一样。
“……”
他的头开始疼起来,连带着全身的骨头。
“……轰隆……”
那声音近在咫尺,螺旋状靠近。与此同时,顾眠霜抠着泥土的手触碰到了一堵墙。
那是陶的触感……是陶米缸。
“不行。”
一道陌生的声音从接触的地方传入他的耳朵,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他的脑中已经有些混沌,全凭记忆去收录那些话语。
“他们没有一个是好官……我们不信官。”
“秧生一个丫头,能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
“跟你说了不行!不能这么做!”
一道震怒的苍老声音:“文简,你给我回来!”
视野一片漆黑中,似乎有个人回应了句什么,随即是一道奔跑的脚步声音。
“宋文简!”
“你要毁了我们吗?!”
清脆的一声,像是骨头断裂。
顾眠霜骤然睁开眼睛。
他的左眼虹膜是漂亮的、带着一点金色纹路的暗青色。
碎掉的飞叶重新在他身边凝出,一片,两片,三片。
……四片,五片。
六片。
飞叶给他共享感知,顾眠霜人还什么都看不见,但飞叶告诉他,他身遭除去漆黑的米粒,全都是密密麻麻,排列紧密的,陶米缸。
是村民家中那些无声无息摆放着,盖子死紧,被徐空山敲破一个却只能看见里面是稻米的,陶米缸。
它们像静默的墓碑,无声静立在顾眠霜的周围,一圈一圈排出去,像是在注视他的死亡。
“轰隆”的闷雷声,只不过是它们在地上滚动发出的声音。泥地被碾出怪异的痕迹,而落在石板地上又会发出咯吱咯吱的研磨硬物的声音。
现在顾眠霜不用看也知道,米缸里装着的全是妄相。
被折断骨头塞进缸里,又被精米掩埋。因为肺部压瘪、无法发出声音的尸体。
他们惧怕妄枢和它的黑暗洪流,只能躲在孕育死亡的米缸里。只有这里不会被黑暗吞没,因为妄枢不屑去碰。
所以徐空山和木工敲破了一个米缸后,被妄相疯狂反咬。因为妄相太多,而缸远远不够,他们破坏了妄相有限的藏身之处。
顾眠霜想,原来是这么死的。
六片飞叶齐齐倒转向外,呈现一个攻击的角度,在青绿色光芒笼罩的狭小空间里,黑暗向后退缩,不再像活埋那样填充每一寸缝隙。而顾眠霜终于从这仅有的一点空间里恢复了一口呼吸,又咳出一口血来。
他左肩上出现了一道半透明的影子。
那是一株枝叶纤细的藤蔓,婉约缠绕在顾眠霜的肩膀。上面青蓝色的花已经完全绽放。
8. 08 折骨(七)
巡夜司要求巡夜人至少三人一组,必不可少的是攻袭、奇策、执青三个位置,攻袭位负责武力输出,往往是剑修、刀修坐镇,执青位一般由医修或者药修承担。
徐空山是符修,奇策位,通常负责整个局面的统筹,他专精的法术也多是用于辅助和防守的。
在遇到大量攻击时,徐空山的符纸就显得非常不够看了。
他的灵力在飞速消耗。
他们这次找到的东西太过接近妄枢了,不管是黑暗降临还是被妄相围攻,力度都比之前大了太多。
他在前几轮黑暗降临时为了救下书生已经用过一次守元阵,那个时候四张符纸撑满一炷香绰绰有余,现在他整整布了八张符纸,还是感觉到周围的东西在不断往里挤压。
谷雨石一点紧张感都没有。这个缺乏某些情绪的姑娘还在乐呵呵地观察阵法外面目狰狞的妄相碎片:“妄相怕黑暗,而黑暗是从祠堂里涌出来的黑米,祠堂里能出现米的地方只有那个大米缸……”
“唔,黑米是从大米缸里涌出来的……妄枢是不是就在大米缸里?”
徐空山:“……”
徐空山也面目狰狞:“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顾眠霜到底能不能行啊?!”
在徐空山旁边,坐在地上的木工依然沉默,他表情一片空白,呆呆望着阵法外缓慢绕着他们滚动的米缸。
他的手动了几下,又局促地握了起来。
在这里写的遗书,他家人也是看不到的。
早知道就拜托几位仙长……就算他死在这里,能否将最后一点话语带给他的家人……他那个病缠床榻的母亲,他那个辛辛苦苦织布卖钱,照顾一家的妻子。
但仙长很忙,想来不会答应凡人的要求。
正想着,徐空山又替换了一批阵法符纸。
这是他手上的最后一批。
若是黑暗还不褪去,顾眠霜再不回来,他就只能给几人贴上龟息符,变成假死尸体晕倒等待救援了。
“仙长。”木工开口道,“要不还是把我放出去吧。”
少一个人要护,就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说什么呢?”徐空山皱眉,他站在阵法中央,低头看向盘腿坐着、怅然若失的木工大叔,“能救当然就一起救,修士把凡人推出去挡刀算什么?”
木工嗫嚅:“我没那么有用。”
徐空山道:“谁说一定要有用才能活着?”
木工呆了一会儿,别过头。
他用手指抹了一下眼睛。
谷雨石扯扯徐空山的衣摆,“徐叔。”她指了指徐空山的脚下,“这是什么?”
徐空山莫名其妙地低头:“?”
一棵摇摇欲坠的、刚到脚踝那么高的嫩芽正在颤颤巍巍地生长。
它已经抽出了四片叶子,正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第五、第六片。它叶片圆润,形似睡莲,茎杆细长,花和叶全都从根部抽出而无分支,现在正在慢悠悠长出第一个嫩粉色的花苞。
徐空山:“这什么?”
“……有点儿像荇菜。”木工道。
“不这个不重要……”
好好一个荒村,路中间怎么会突然长草……
他突然想起什么,“草木,叶片……顾眠霜——”
徐空山话还未说完,突然感觉到阵法承受的压力正在以一种平滑的速度减轻。
那棵草开了第一朵花。
谷雨石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它抽出第二个粉色花苞。
阵法外,绕着他们转圈的米缸们突然失了章法。它们像是忽然不确定目标的位置在哪了,规律的绕圈变得忙乱起来,徐空山他们听见了不止一对缸的磕碰声音。
连黑米也后退些许,茫然地起了数个小漩涡,自己追逐自己。
徐空山目瞪口呆地看着阵法外围空出了一片。
符纸的灵力消耗速度也减轻了不少,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撑上一刻钟不成问题。徐空山松了一口气,再去看那棵草,只见上面正在开放第三朵粉色五瓣花,而第一朵已经开始凋谢了。
他意识到这种隐蔽术法是有时限的,他们并不知道这颗草还能开多少朵花。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徐空山道,“我们得……”去找顾眠霜。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
米缸们分分合合,让出的间隙中出现了一条可供一人通过的宽度,一道迅疾的绿影从黑暗中激射而出,直冲向他们。
符纸感应到属于顾眠霜的灵力,犹豫了一瞬便让开了通道,徐空山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丛粗壮的绿色藤蔓缠了个满腰。
他脚下一个踉跄,符纸勉强维持在原位。那些藤蔓每根都有手腕粗细,上面长了一些拇指粗细的尖刺。尖刺并不锋利,而是呈现出类似多肉植物叶片的软糯有弹性的质感。
似乎是为了不伤人而特意演变的。
紧接着,另外两道藤蔓也从同一个方向弹射出来,把谷雨石和木工给捆住了。
其中一根还用尾端尖尖把地上那棵兢兢业业开花的小草给卷了起来,塞进谷雨石怀里。
谷雨石双手自由,连忙把花护在胸前。一股拉拽的大力把三人同时从地上扯起来,徐空山的符纸顿时失去支持,软绵绵飘落。他们在被黑暗吞没的刹那,开花小草发出的荧光幽幽照亮了他们。
第二朵花开始凋谢,第五朵正在开放。
黑米茫然地被一个微弱的光团挤开,米缸仍然像看不到他们一样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似乎不敢相信他们三个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徐空山已经完全肯定这是顾眠霜的能力了。他一边注意着谷雨石和木工大叔的情况,一边控制不住地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顾眠霜……会医术,飞叶可以探查和攻击,还能控制隐蔽气息和充当拉索的植物。
几乎一人占全了攻袭、奇策和执青的位置。
这样的人,不应该多年籍籍无名。
到底是为什么,他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藤蔓把他们三人一路提溜出了米缸的包围圈,又经过一地碎掉的陶片。
谷雨石小心翼翼地把双腿弯曲,缩起来,避免碰到地上的陶片和青青紫紫干枯发瘪的尸块。
徐空山的眼神比他俩都好一点儿,他看见了地上散落的血迹。
这说明消失的两人中大概率有人受伤了。
第八朵花开始凋谢的时候,徐空山发现没有新的花苞再生长出来。
他们只剩第九朵花绽放的时间。
这时候藤蔓似乎走到了头,他们被重新带回了祠堂,进入暗室。
那个巨大的黑色寿粮缸依旧沉默静立在原地,黑米源源不断从缸口涌出。
他们也借着灵火灯的微弱灯光看见了藤蔓的源头。
收束成一棵粗壮藤蔓的植物正是从缸里长出,此刻像一条巨蛇般游动,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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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带着向缸中而去。
这场面实在太像野兽将猎物带回自己的巢穴,徐空山肌肉绷紧,拿出了他最后的几张火符。
谷雨石怀中,最后一朵花开始凋谢。
藤蔓速度放缓,坚定不移地……把他们塞进了寿粮缸的缸口。
徐空山头朝下:“?”
下一秒,藤蔓和小草都消失了,徐空山没有闭眼,他看见了一片白纸般的茫茫。
他向下坠落,猝不及防经过一个倒立着的人。
徐空山瞳孔急剧收缩。
人脸主人身穿一身锦衣,面无表情地停留在原地。
那一瞬间的景象印刻在他脑海中,那是一张满脸鲜血的脸,五官端正,目光平静无神,直立姿势站在“空中”。
他的眼珠转动,视线追随掉下去的徐空山。
妄枢!
徐空山大惊,竭尽全力调整姿势,把火符紧紧捏在手中。
掉落的过程仅仅一息,还没等徐空山做出攻击动作,他就掉到了白色空间的尽头。
而且是“啪”地拍在了地上。
徐空山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一抬头看见顾眠霜看着他,面无表情里依稀可见一点微妙之意。
徐空山:“……”
“……”顾眠霜道,“你下来得比较慢。”
所以没有草负责接你。
他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些许,坐着靠在祠堂内的其中一根支柱上。一条腿随意屈起,另一条则平放着,左手捂着侧腰,似乎有些疲累,一对长睫毛几乎要掩下来遮住那双暖棕色的眼睛。
他呼吸音沉重,徐空山正想说话,就见他低低咳嗽起来,整个身子都跟着颤抖,放在右侧肋下的左手也跟着收紧。
徐空山顿时紧张,“顾道友,你受伤了!”
他想起顾眠霜说过的“路引”的伤势,其中有一条是胸廓凹陷,肋骨断裂。
他顿时无比紧张起来,从地上翻身爬起,“你——”
“啊。”顾眠霜歇了口气,淡然道,“骨裂。”
“有没有事?”徐空山道,“我这应该还有些疗伤符……”
顾眠霜摇头:“没事,一会儿就好。”
徐空山像没听到,动作熟练地掏出乾坤袋里剩下的疗伤符,丝毫不见外地往顾眠霜屈起的膝盖上拍,又想起其他同伴,忙问道:“小谷他们呢?”
“在门外。”
徐空山连忙转身,然后原地呆住。
他看见了阳光。
阳光从祠堂门外照射进来,在漂浮的微尘中照出一道明显的光路。
明媚静好,仿佛在上一层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这应当是午后,微风渐凉,外面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谷雨石正在祠堂围墙的入口处伸长脖子远眺,木工满脸担心地站在她身后。
周围的村路都有人影活动,似乎熙熙攘攘,他们穿着村民衣服,来往都会点头问好,有的推着装满稻谷的车,有的牵着劳作回来的牛。
一派秋日繁忙景象。
谷雨石左看右看,一回头看到了祠堂门口的徐空山,惊喜地哎呀一声,和木工一起快步走了回来。
徐空山没有看见书生,内心一沉,转头去看顾眠霜:“书生……没有找回来?”
顾眠霜病恹恹道:“没有。”
徐空山深吸一口气恢复冷静,刚想叹出来,又听顾眠霜说:“但应该还活着。”
9.09 折骨(八)
他那口气顿时不上不下,卡得他连连咳嗽。
“徐叔!你怎么也咳上了!”谷雨石睁大眼睛,过来扶他。
徐空山的心累程度直逼离异带孩老父亲,对谷雨石摆摆手,又去问顾眠霜:“怎么回事?”
“上面没有找到他,那就便是在下面。”顾眠霜说,“文简的大名叫宋文简,他的确在那口寿粮缸里,是被村民击打晕厥之后放进去的。村民想要藏匿尸首,便用新收稻谷将多年未用的缸填满,却没有发现文简当时没有断气,他是窒息身亡。”
“所以黑暗的起始点是那口缸,玲珑境的交点也……”
“等一下。等一下。”徐空山震撼道,“刚刚那个人就是宋文简?妄枢?”
“嗯。”顾眠霜说,“对。”
“那你——那我们为什么不杀了他!”徐空山道,“我不是说了吗,击杀妄枢即可解除妄墟——”
顾眠霜说:“还没找到书生。”
徐空山一愣。
“可解开妄墟他也能出去了啊,为什么……”
顾眠霜想了想,说:“书生应当是故意进入第二层的。”
“妄枢生前为人,这个村庄确实在现世存在过,只是因为形成了妄墟而整个被拉入彼界。”
“书生一路上都在刻意引导我们来到祠堂,并且有意脱离你们,这样他可以孤身来到这里。”
“但他没有想到我会回头救他。”顾眠霜说,“玲珑境第二层,应当是‘宋文简’还活着的时候的村庄。我猜,书生或许知道一些内情。”
言下之意,书生是拿着答案进来的,前面都是在倒推题而已。
徐空山:“……”
徐空山:“你早就知道?”
顾眠霜浅浅咳嗽两声,鼻息间还有些血腥味,他皱了下眉。
“书生对我们没有恶意,我不好出手。”
若是指出了之后书生跟他们翻脸,玉石俱焚怎么办?
他咳得徐空山提心吊胆,妥协了。
“好吧,好吧……宋文简是怎么回事?”
顾眠霜:“宋文简是游历文人,路过村庄,在这暂住了一段时间,中间度过秋收。村口的空屋以前是设给活人祭品的,他们会设法留下外人,用来祭祀。数十年前停止活祭之后,空屋就一直空置,窗也被封上,直到宋文简到来。”
“宋文简住在这里的时间不短,他认识相当多的村里人,也认识了从城里回来的秧生。”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宋文简要做一件被村里人反对的事情。他独自一人想要离开,却被心急的村民失手打中头部,直接晕厥。”
“村民以为他死了,却没有选择埋葬,或是丢到郊外、旱井,而是重启了暗室,把他藏在缸里,又填入新稻谷做掩藏。”
“是不是为了重启祭祀不清楚,但他在缸里断的气。”顾眠霜道,“我们进入那口缸,就是找到了他。”
他们已经找到了妄枢,妄枢没有再反抗。
徐空山:“你说得有道理。村民以为他死了,但为什么没有把人埋起来或是丢出去,而是藏在祠堂后面的暗室里?”
谷雨石举手:“因为有人会来找他!”
“谁?秧生?”
顾眠霜道:“不。那些村民还说过‘我们不信官’,书生在翻账册的时候也说过,曾经有一年收成很好,但换回来的钱却减少,这中间可能还有一些我们不清楚的牵涉到朝廷的事情。”
徐空山更迷茫了:“若是收粮官尸位素餐、中饱私囊,他们讨厌官员也事出有因,可这关宋文简什么事?难道不是宋文简发现了他们曾经用活人祭祀,要去上报,才被村民误杀?”
顾眠霜说:“若是宋文简和官员有牵扯,他在这里失踪,官府可能会派人搜索尸体,因此村民才会想到将他藏在暗室中。”
“寿粮缸本是为了祈福而造,谁能想到其中藏着一个死人。”
徐空山:“那么我们在这一层,得先去空屋看看。”
说不定“活着的宋文简”就在空屋里等着他们。
他看向谷雨石,“你们在外面多久了?发现什么没有?”
“外面没有什么明显的危险!”谷雨石飞快答道,她笑眼弯弯,双手比划,“顾哥的小花小草都好厉害,我和木工叔叔掉进草圈圈里,一点都不疼。”
“别掉以轻心。”徐空山心累,叮嘱他们,“妄墟的规则通常难以猜测,现在看着平安无事,等会就不一定了。”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说出来。”
“好的徐叔。”谷雨石点头。
徐空山板着脸教训她:“尤其是你,小谷,你不要想着来过一趟妄墟就可以加入巡夜司了,你父亲不会同意的。”
谷雨石惊讶道:“徐叔,你知道我想当巡夜人。”
“你父亲不会同意的!”
“哦。”谷雨石说。
徐空山更心累了。
顾眠霜看着他们,若有所思,“五脏主五情,怒喜思悲恐,心主喜……你……?”
徐空山有些意外顾眠霜能看出来谷雨石的病,但他尽职尽责,不愿顾眠霜牵扯进来:“顾道友,小谷的事有别人关心。”
看得出来他其实希望有更多人能帮谷雨石,但又不便透露,语气有些为难。
顾眠霜眯了下眼,不再说话。
徐空山着急想结束妄墟之行,但符纸库存又在刚才的黑米缸大战中耗得差不多了,现在在犹豫是直接出去还是先补充符纸库存。他去动了动暗室机关,发现果然打不开了,唉声叹气地回到祠堂另一侧的账务桌,顺便用眼神警告谷雨石不要多说,开始奋笔疾书画符。
“我画一会儿就走。”他听起来比伤员顾眠霜还要萎靡,“你们别乱跑。”
谷雨石看着木工也走远了,转身回来对着顾眠霜嘀嘀咕咕,“顾哥你好厉害。”
顾眠霜给了她一个眼神。
什么事直接说。
谷雨石笑眯眯地看了他一会儿,干脆在地上也坐下了,凑过脑袋来嘀嘀咕咕。
“其实我出生的时候没有五情。”谷雨石压低声音,“长大之后,我父亲才在某个妄墟里找到了我的‘喜’。并不是心疾。”
顾眠霜疑惑地看着她。
“找回了‘喜’,我依然感受不到‘怒、思、悲、恐’。”
她说,“我父亲很忙,还要帮我找剩下的四情,他太累了。我只是想自己成为巡夜人,自己去找。”
“既然是我的东西,让别人去找,又怎么会找到。”
她拿出自己那本厚厚的笔记,“因为这个病,我跟同龄人格格不入。就算他们能接受我的头发眼睛和他们不一样,也总是很快发现我的情绪也不正常。他们笑的时候我会笑,可他们哭的时候,我还是在笑。”
“所有人都不再接近我,总是会被我吓到。”
“我只能自己用笔记下,什么时候应该笑,什么时候不应该笑。什么时候要学着别人去做,要皱眉,要叹气,要合群。可我始终没法理解。”
“我想找回我的情绪。”她摩挲着书的封皮,“我不想当一个……只会笑的木头人。”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微微的笑容。
似乎与顾眠霜说话让她很开心似的。
顾眠霜静静听着,问:“怎么丢的?”
“界隙出现在我家。”她说,“我母亲不见了,父亲派了很多人去找,等找到的时候,母亲已经难产咽气,据说我当时就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他们。”
“应该是哭过的,大夫和稳婆都说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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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生出来不哭的话会憋死。”
“……可能哭声引来了什么吧,它偷走了我的情绪。”
她把笔记本收好,神秘兮兮地说:“你别告诉他是我说的,我就是想找人聊聊。顾哥你人特别好。”
莫名被发好人卡的顾眠霜:“……”
我觉得你徐叔人也挺好。是大好人。
好得有点冤了。
“从这儿出去之后你想加入巡夜司吗?我可以跟我爹讲,直接让你进。他们赚钱可快了,就是有点累……这样吧,想要什么我帮你买,我可有钱了。”
“……”顾眠霜想到自己欠青淙宗的债,打算把徐空山丢一边,“好的。”
“我好了!”
徐空山一声大吼,发泄心中郁闷,“顾道友,你恢复得怎么样!”
顾眠霜从地上站起来,拍拍灰尘,“可以了。”
“我现在灵力只剩下两成左右了,后面要省着用。”徐空山心疼地把吹干朱砂墨的符咒放好,“你呢?”
“……”顾眠霜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把真相说少一成:“八成。”
徐空山大惊:“什么?!”
顾眠霜:“。”
千枝不开花的时候,灵力恢复就是很快啊。
再聊两句,很快就是十成了。
“在妄墟里恢复灵力很容易出问题的啊!”徐空山说,“妄墟里的东西都是被污染的……你感觉有什么不对没有?”
顾眠霜谨慎:“目前还没有。”
没有幻视幻听,一切正常。
徐空山苦口婆心:“有问题一定要说啊!”
顾眠霜:“……好的。”
在出门之前,他们还翻遍了乾坤袋,给木工大叔找出来一块凡人能吃的干粮。木工感动至极,噎得热泪盈眶。
“哭了啊?”徐空山沉思许久,“哎,凡人是不是要喝水来着?”
木工哽咽:“没事,咱们走吧。”
最后还是顾眠霜找到了几个浆果种子,现场给种了出来,解决了弱小凡人的脱水和电解质失衡问题。
外面天色几乎没有变暗,还是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走出祠堂的时候,谷雨石发现村路上来往的人好像根本没变过。
“真奇怪,我记得那边那个大婶之前就在那儿站着和隔壁家的小姑娘聊天。”她说,“还有个推车的,怎么现在也还在推呢?”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徐空山说,“顾道友,你走后面吧?”
顾眠霜点了头,但还是凝出了三片飞叶,跟在徐空山身边。
一行人走过去,徐空山作为队伍的领头,正想礼貌抱拳打个招呼再询问,眼角却瞥见什么,整个人僵住。
面前的大婶转过身来,“哎呀”了一声,热情道:“文简,又来找秧生啊?秧生去城里啦,这两天都不回来。”
“小伙子两天没见怎么还长高了了些?”她说,“婶还记得你夸咱们村的稻米香,今天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她的话语带着明显的善意,似乎是把徐空山等人认成了宋文简。
但徐空山还是说不出话,他额角冒出一点冷汗。
这位大婶没有脸。
不止她没有脸,她面前那个好奇地盯着他看的小姑娘也没有脸……
这个村子里所有过路人,都没有脸。
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人仍然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推车的推车,牵牛的牵牛,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子蹦蹦跳跳,老人拿着陶土盆招呼自家的狗。
他们的面容都被一张宣纸代替,这张纸像是紧贴在他们的五官上,只显露出眼睛鼻子的形状,看起来面容模糊。
仿佛有人将纸浸湿,蒙住了他们的脸一般。
那张纸上无一例外都写着字,每个人脸上的字都不同。
10.10 折骨(九)
徐空山面前的大婶,面部覆盖的宣纸上画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笑眼弯弯的位置正好在人脸眼睛的位置,鼻子嘴同理,就像用墨水勾勒出了这个人最常用的表情。
除了这张脸画,还写了几行更明显的字。
其中最大的一行是“秧生对门的周婶”,墨色浓重,笔力沉实。
其余位置还写了“热心肠”“会做蒸米糕好吃”“对秧生很好但总是想让秧生嫁进自家”“碎嘴子”“有两个儿子”“老伴已经去世”,以及“喜欢城里的灌汤包,可以送之”。
“碎嘴子”刚好写在嘴的位置,但她说话时这个字纹丝不动,看起来像是幽魂借纸面之口说话似的。
她旁边那个小姑娘,脸上画着一双涂得圆黑的大眼睛,“备注”写道:“秧生斜对角人家的闺女小燕”“总喊秧生姐姐”“懂事”“不能上学”“有个弟弟”“爹妈脾气不好”“可怜”。
推着一车稻谷经过的男人脸上是一张不怒自威的表情,写着“住村口的李二柱”“经常说秧生书读太多坏脑子”“反对”“反对”“反对”和“为什么”。
徐空山隐晦地扫了一下周围的村民,几乎所有成年男子的脸上都有“反对”和“为什么”。年纪越是大的,“反对”的数量就越多。
那个喂狗的大爷,脸上几乎被硕大的“反对”盖住了表情。
画着一张笑脸的周婶看他许久不回话,眼角有点往下撇的趋势。
徐空山注意到了,赶紧放软语气,喊道:“周婶。”
周婶的眼睛又弯了起来,伸手拍他肩膀,嘴里唠叨着:“你看你,隔一阵子没见,连婶都不记得叫了?”
“……”徐空山冷汗差点流下来,笑道,“周婶,我这在想你做的蒸米糕呢,一不小心有点走神。”
“你想吃?”周婶道,“好啊,过几天就再做点儿,反正秧生那丫头现在也不在,等她回来了你们一块儿来吃。”
“对了,你们没吵架吧?我那天好像听见你在吼什么,都给她家厨娘骂哭了,跑出来闹呢。”
“啊,这个,这个……”
徐空山瞥见顾眠霜的飞叶从地面附近飞过,及其隐蔽地进入周围巷道的视线死角,心下稍微安定了些许。
他看着周婶熟练地把小燕哄回家。而推车的男人刚才明明消失在道路拐角,又从方才的起点再次出现,行走路径一模一样,第二次经过他身旁。
周婶没发现他的心虚:“还想瞒着婶子不是?我都听见啦,你好大声说什么‘只懂得听男人的话,一点主都做不了,是要跪到地府里去吗?!’还有‘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你跟他们仓里的大米有什么区别!’”
她唏嘘道:“不是婶说你,人家林小厨娘被家里那口子赶出来,好不容易挣口饭吃,又要送钱回去养小孩儿,本来就已经挺惨的了。你说你骂她有什么用呢?她是长着腿,但她又跑不掉。”
“……”徐空山一怔。
“……我知道,我这不是还请她给秧生带信么。”他迟疑道,“我也就是一时生气,恨铁不成钢……”
“咱们小地方都这样,男人负责干活儿赚钱,女人就照顾一家子。”周婶说,“那些什么大事情,让汉子们去决定就好了,省心,不好么?就不要管别人的家事啦,我看林小厨娘也就是一时没想开,要是早点拿着工钱回家,说不定她老汉就同意让她留下……”
“是是是。”徐空山有点犯恶心,但面上装着唯唯诺诺,“您说得对。”
周婶满意了,“天色还早呢,汉子们都在地里干活儿,你来我家坐坐吧?家里刚好有……”
她说着低了下头,看见了徐空山的影子。
“……”
她不动了。
周婶一张笑面垂下,死死盯着他们四个的影子。
“……”
徐空山马上警觉地后退一步,伸手把谷雨石护在身后。
周婶的脊背微微佝偻,身躯像一个齿轮完全卡死的机关偶,胸膛连呼吸的起伏也没有。
她面部那张纸上,在原先的定义词组的缝隙里,一个接一个地迅速出现了很多行小字。
“错误”“错误”“错误”……
个个字都笔画锐利,像是木板上粗糙的刻字。
它们像从家具角落里爬出来的虫子,飞快布满了那张纸。
“文简啊……”她慢慢道,音调怪异地上扬,尾音甚至有些尖利,“你这影子,怎么会有四个呢?”
许多的小字嵌在她的眼口周围,竟然隐约形似一个哭脸。
徐空山大脑飞速运转,他看见那些几乎要把周婶的面巾纸染成纯黑色的字,佯装镇定:“没有啊,你是不是看错……”
“你是不是看错了啊!周婶!”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身挡在徐空山面前。
他声线爽朗,梳着书生发髻,身量不宽,穿着蓝灰色长袍。
正是先前消失不见的书生。
他周围像保镖似的围绕着三片飞叶。
徐空山瞪着书生的后脑勺。
“嗯嗯,之前有件事忘记跟您说,”书生当做后面四个人不存在,对周婶笑着道,“婶子您家老大是不是准备上门求亲来着?帖子的具体内容是要我帮忙写吧……”
周婶愣了愣, “好像……好像是有这事儿……”
书生自信微笑:“他上回走得急,都没跟我仔细讲讲人家姑娘哪里好,我总得夸一夸呀!”
“是吗……?”
周婶的注意力完全被带跑,面上的“错误”小字开始缓慢消退。她疑惑道:“不是往好了夸就行吗?”
她似乎记忆打了结,开始在原地冥思苦想,面巾纸上慈眉善目的表情画又逐渐显现了出来。
书生一边跟周婶攀谈,一边往身后递给徐空山几个面具,示意他们赶紧戴上。
徐空山满脸茫然,低头一看,那是用宣纸和细绳做成的简易面具,只在眼睛位置挖了两个窟窿,上面写了些字。
徐空山:“……”
还能这样?
为什么写的是这个?针对他?
事已至此,他也弄明白了,书生是在让他们赶紧伪装成村民的同类。他只能拈起最上面那张,又把剩下的往后传。
谷雨石拿到纸面具,嘴角一下子就咧开了。她把自己的拿出来,又把剩下两张分别郑重地放在木工大叔和顾眠霜的手里。
顾眠霜看向手中的纸:“……”
他不过是把飞叶派出去,顺着留在书生身上的一点灵力追踪到他,把他逼出来救场。
这小子怎么心眼这么小?
托答案近在咫尺的福,顾眠霜心情十分平静。
他挑了一下眉毛,淡定地戴上了那张纸面具。
书生余光瞥见他们四个都戴好了,直接切断跟周婶的对话:“那我下次见他再详细聊聊。周婶,现在没有四个影子了吧?”
周婶愣愣道:“啊,哦!嗯?”
她看了看书生脚下,又看了看他身后。
“什么影子?你在说啥?”她茫然道,“你这是干啥来了?要在咱们村养牛啊?”
徐空山嘴角抽了一下,他忍着没出声。
书生给他那叠纸,最上面那张明显就是给他的,写了三个显眼的大字“老黄牛”,并附带小字若干,写着“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憨厚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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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好骗”。
徐空山无声握拳。
谷雨石显然受到了优待,作为一个从来不会冷落书生的笑脸人,她的面具写的是“白狸奴”“玉雪可爱”“滚圆蓬松”。
木工大叔的是“大黄犬”,附带一行“善良”“忠厚”。
顾眠霜……
顾眠霜看见在前面的徐空山回头望了自己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了一言难尽。
真有你的。
他抱着手臂,乐得保持沉默,在心里点评道:到了现在也不肯脱去这层伪装。
他丝毫没有在意自己脸上那张纸写的是“黑色恶犬”“凶猛”“会咬人”“请勿接近”。
——
书生把周婶的事情解决了,带着他们离开人来人往的村庄中部。
周婶走前还反复回头看了顾眠霜好几眼,心有戚戚的样子。
顾眠霜顶着“恶犬”纸面,不动如山。
这有什么,每年二月份有段日子,全大唐都这么玩。
“菜”和“帅”他都贴过。
虽然那个不小心把“菜”贴到他这里的同门在看清他是谁的下一秒就吓飞出去了……
他也没生气过啊。
书生脸上没有戴纸面具,笑得嘴角都压不下去,身边被三片飞叶虎视眈眈围着也不能阻止他笑了一路。
他们一直走到了村口,眼见着旁边没有其他人了,徐空山才忍不住出声:“这位……”
书生漫不经心:“嗯嗯。”
徐空山咳了一声:“多谢阁下解围。请问怎么称呼?”
书生笑嘻嘻道:“不告诉你。”
他伸了个懒腰,对着天空念了一句口令:“莫论来路,同舟死生;同盟既立,终始一心——”
他在空屋附近停下,似笑非笑一双眼望过来,“巡夜司定的誓词,徐大人,你不会还要追究我之前骗你的事情吧?”
徐空山头疼地揉脑袋,他身后的谷雨石悄悄跟顾眠霜咬耳朵。
顾眠霜个子太高,得弯了腰才把脑袋凑到谷雨石旁边。
“这句誓词有巡夜司在天道见证下施加的法术,只要双方都念出来,困在妄墟里的修士便结成临时队伍,互相不过问来路和目的,只为了求生,不能背叛对方,到破解妄墟或立誓者死亡为止。”
“若是有人立誓又违反,无论有没有害同行者伤亡,都会被天道标上印记,巡夜司会跟踪印记一直追查,直到缉拿违誓人,不死不休。”
谷雨石悄悄说:“进妄墟的除了巡夜司还有别的势力……这句话其实很少用到。”
“会念这个的,也基本是正道人士,或是寻求巡夜司庇护的散修。”
“只要他们先念了,巡夜人就必须同意达成盟约……”
徐空山叹气,也念了一遍:“莫论来路,同舟死生;同盟既立,终始一心。”
他们俩身上都有一道隐隐的金光闪过,这是被天道注意到的标志,说明誓词成立。
书生满意了,“好了,赶紧让这位顾兄弟把我身上的毒给解了吧。”
徐空山:“?”
他没搞懂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个方向的,茫然得很真情实感:“啊?”
书生:“你不知道?”
他指着顾眠霜,后者正在用一根手指挑起脸上那张写着“凶猛黑色恶犬”的纸,纸面刚好用来遮阳,他的眼睛在阴影之中像沉静的深湖。
“他在上一层就给我下了毒,毒里带有他那种青色灵力,这些叶子找到我连个弯都不拐。”书生道,“你看我脸色是不是发绿?是不是面带菜色?”
他咬牙切齿地微笑:“我已经气血逆乱快一个时辰了!”
11.11 折骨(十)
徐空山看顾眠霜:“你还会下毒??”
顾眠霜:“略懂。”
书生朝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眼睛还挺大。
顾眠霜比书生高出半个头还不止,低头看得最清楚的是书生光洁的额头和蹙起来的眉毛。书生把在第一层散掉的头发又扎了回去,但他头发细软,还是有些碎发从鬓角炸出来。
与蓬松头发不同的是此人长着一双剑眉,眉峰转角处似乎休整过,边缘干净利落。
顾眠霜三指搭在书生伸过来的手腕动脉上,不经意道:“誓词对我也有用?”
他没跟着念,身上也没亮金光。
书生:“……”
他没想到这个。
书生飞快地把手抽走了。
顾眠霜手上原本就没用劲,他不以为意,也收回了手。
触发关键词的徐空山还在自动解说:“书生起誓是对我们说的,我回应誓词就相当于纳入了在场的所有人,天道没有那么古板,顾道友你也算在里面。”
“若是在场有人并非诚心实意,这个誓词就无法成立,这也是巡夜司给法术当初设置的条件之一。”
顾眠霜点头。他搓搓指尖,回想了一下方才书生的脉象。
他对于自己的猜测又确定了一点。
书生眉头皱成疙瘩,对自己的手腕看了半天。
“……就没了?”他匪夷所思道。
“什么没了?”徐空山愣了一下,问顾眠霜,“毒解完了?”
顾眠霜:“嗯。”
书生的越发怀疑:“你没给我又下什么不一样的毒吧?”
徐空山:“为什么要给你下不一样的毒?”
书生转头看他,没看见徐空山那张脸,只看见了一张他自己写的“老黄牛”。
他一口气郁结在胸。
徐空山是真的实心眼,他对顾眠霜心服口服,完全没发现此人下毒已经是第一层的事,后面完全就是在守株待兔。
徐空山招惹纸面人难以收场,顾眠霜还要把书生的兔子洞掀了。
他怎么知道顾眠霜表面孤高又寡言少语的,背地里心眼子那么多!
孤高又寡言少语的顾眠霜正在弯着腰跟谷雨石咬耳朵:“其实就是一缕我的灵力……就算我不收回,他自己也能解开,费点时间而已。”
他俩旁若无人,其音量之大,足以让书生听见。
书生:“……”
恶犬!
谷雨石小声笑,那张写着白狸奴的纸面一直在晃:“费点时间是多久?”
顾眠霜回忆了一下,但是这部分也在他失忆的范围内,遂遗憾:“我也不太记得了,可能看情况吧,这次匆忙之下,只有一点点。”
“有医修解毒可以快一些。”
顾眠霜没说,书生也没讲的是,那缕灵力在他人体内,造成的气血逆乱虽然轻微,但非常烦人。
就像一个人……走路还好,但一跑步就岔气。
一直跑步,就一直岔气。
书生失踪当时,佯装被地面绊倒,借黑暗遮蔽他们的视线,然后利索地起身就往暗室里冲。
他没想到顾眠霜直接就跟了进来,飞叶被碾碎的下一秒就有一丝逸散出来的青色灵力附着到了他身上。
书生进入第二层之后全身不得劲,没走两步就心慌气短腿抽筋。他停下来检查了一遍,才发现经脉里被种了一片绿色的叶子。
这是顾眠霜灵力里自带的毒性,也是飞叶的锚点,他在顾眠霜的感知范围里像一个高亮目标一样显眼。
顾眠霜跟着他找到第二层的入口,又把徐空山他们拉了进来。
书生牙有点痒。
现在顾眠霜只是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脉,就把这片叶子收走了。
按他的意思,这种往人经脉里钻的毒还有延时版,加强版,躺板板版。
别说巡夜人徐空山没有听说过这种武学,他这个常年在彼界漂着的人也没有听过。
顾眠霜到底是哪个石头里蹦出来的?
书生百思不得其解,琢磨着同时带着四人沿路一直走。
当最后一个村民拉着收获的稻谷回村时,他们走到了空屋前。
远离祠堂和村庄之后,天色似乎进入了正常时间流速,现在正在温柔过渡到粉紫色,一些灿金的云悬挂在天边。
空屋坐落在村口处,不远就是一个写着村子名字的路牌。
这里远离了其他民宅,面对着一条延伸向远处的土路和大片的稻田。稻谷金黄,披着一层火焰般温暖的夕阳色,水渠附近还能看见鸟类在纷飞,若是天色再晚一些,蝙蝠也该出没。
远处云雾缭绕,是妄墟的边界,若是在现世,应当能依稀看见群山的影子。
这个时候的宋文简正住在空屋里面,所以窗没有被木条封住,而是简易地装了一扇可推开的窗,糊了一层薄纸。
他若是还活着,应当一推开窗就能看见这些良田。
书生带到这里,让他们取下了纸面具。
他道:“这里是第二层和第三层的边界,后面用不着伪装了。”
“还有第三层?”徐空山很意外。
书生道:“我也只是知道一些,原本是想独自解决,没想到遇上了你和小谷姑娘。”
“徐大人,我们这种边缘散修实在不太喜欢和巡夜人共事,你应该能理解?”
他临时起意换了身衣服扮书生,谁知道又来了个不好相处的顾眠霜,直接推开门就是干,火速把进度推到了祠堂。
中途坦白更可疑,干脆就一直演到脱身。
结果脱身竟然也失败了。
书生对顾眠霜的怨气很大。
徐空山说:“行吧,你也没有做什么,出去之后我们不追究你隐瞒修士身份的事情就是了。”
“作为交换,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宋文简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的话,我们去拜访一下宋文简吧。”
书生伸出手作势要敲门,回头看了一眼,顾眠霜还站着没动,纸面也没取下来。
他还记得顾眠霜那个见鬼的耳力,顿时警觉:“你怎么了?”
顾眠霜在耳鸣,根本没听见书生的话。
他在一行人靠近空屋时就越走越慢,现在掉到了队伍最后面去。
嘈嘈切切密密麻麻的声音充斥在他的大脑里。
他能听见有人在屋子里煮茶倒水,杯盏磕碰间伴随温柔低语。
能听见有人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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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昂地对着谁侃侃而谈,失手碰掉了毛笔,一片混乱后兀自失笑。
能听见有人把窗推开,撑在发出嘎吱旧响的窗台一声长叹,然后将写完的信纸折叠。
就像是这个妄墟里有什么东西强行入侵了他的识海,让他和妄枢短暂地共感。
徐空山有点焦急,直接上手把他的纸面拿掉,问:“顾道友?”
顾眠霜的目光聚焦到徐空山脸上。
他耳里的嗡嗡声一下子就停了。
四周依然是傍晚时候的稻田,但稻子比他们刚来时少了很多,大部分都已经被村民收割干净。逐渐暗下去的夜色把场景都调向了蓝紫色,他们五个人站在亮着灯的空屋窗外,像被笼在画布上单独的空白里。
在一片天地昏沉里,只有他们光鲜亮丽,像画幅上突兀的几个污迹。
顾眠霜极其缓慢地扫过他们,眉毛压得低了些,连带着眼神也变得冷峻起来。
他回头去看村庄方向。
许多人影出现在那边。
村庄里没有点灯,村民都变成了一团团墨汁样的黑影。他们不知何时从原先固定的轨迹上脱离了,全都聚集在靠近村口的这一侧,比肩接踵,阴森森地盯着他们。
他们像被拦在了一堵透明墙的外面,修士的眼力可以看见最前面的周婶被挤压变形的纸面脸。
徐空山跟着顾眠霜看过去,吓一跳:“那些也是妄相?”
顾眠霜感受了一下自己受到的视线,说:“不是,只是影子。”
跟向日葵……跟暗室神像差不多的东西。
“宋文简的记忆形成的异象而已。”书生说,“这附近都是第三层的入口,他们过不来的。”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顾眠霜的方向,很无所谓地要接着敲门,“过了第三层就能出去了,我们……”
他曲起的指节敲了个空。
书生惊愕回头。门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内,惨白的脸对着他们。
他的脸上也被一层宣纸覆盖了。上面写着他们入村以来见过最多的字,完全掩盖了作为纸面人五官的图画。字体有的狂放不羁,有的愁风苦雨,笔画无一例外都在不停地扭动,根本认不出具体是什么字。
仿佛他本人也无法总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似的。
有几个字反复被组装成功,在成形后又被飞速拆解。努力辨认的话,会觉得依稀像个“悔”字。
书生眼神一凝,倏忽后退一步。
那人脸上乱扭的“笔画“掉了下来。
“啪”地落到地上,还在持续地蠕动。竟是一条黑色的蚂蝗。
书生:“……”
“啪”。
“啪”。
不一会儿已经陆续有好几条蚂蝗掉落在地,在地上洇出一些水痕,他们朝屋外挣扎爬去,水痕颜色渐渐变深,在门口的交界处再爬不动,而是化为一个墨点。
屋里明明从窗户能看见灯光,通过门和纸面人看去却又一片漆黑,难以辨别那些桌椅床铺上是否都是黑色的蚂蝗,还是一些已经融化的墨汁。
书生收回视线,他脸色有些凝重,开口道:“宋文简,我知道李秧生在哪。”
“放我们进去。”
12.12 折骨(十一)
顾眠霜被困在一面透明的墙之后。
他后退一步,抵上了。前进一步,仿佛踏在滑道上,走了像是没走,还在原处。
顾眠霜:“……”
他干脆往后一靠,不动了。
他靠的是空屋的一面墙,左边是门窗,前面是桌椅,右边是床铺,中间摆了一个简陋的屏风。
这间屋子里非常干净,看得出来主人经常打理。桌子上摆了笔墨纸砚,还有一个小陶瓶,里面插着一只野花。
他面前,书生正推开门走进来,而徐空山几人跟随在他身后,最后进来的,是另一个“顾眠霜”。
谷雨石小声惊叹:“跟刚才一样的房间。”
徐空山:“这就是第三层?”
书生道:“对。”
说话间,他们身后跟着的那个顾眠霜神色与透明墙里的他别无二致。
外面那个习惯性先扫视一圈屋内,一直保持沉默,目光经过透明墙里的那个顾眠霜并没有丝毫停留,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他。
里面那个也没有对外面的顾眠霜有额外的反应,反而打了个哈欠,眼皮垂下来半遮住眼珠,侧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他们说话。
而徐空山和书生他们一行人,没有一个注意到跟在身后的顾眠霜有哪里不对劲之处。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一屋子全是蚂蝗。”
徐空山喃喃自语,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门已经关上,再推也推不开了。
“还好只是墨汁而已。”谷雨石说。
方才他们在门口和“文简”对峙,最终“文简”让开,书生带着他们直接走了进去。屋内所有陈设都被黑色浸透,“文简”把门一关就什么都看不见。
书生也熟练地搓了个照明诀出来。跟顾眠霜喜欢用冷光不同,她惯用的光芒更接近暖黄色,像一团小小的篝火,让谷雨石不禁往他这儿靠近了一些。
“没事,这个不是真正的‘文简’,他和第二层的村民一样,只是个影子。”书生道,“我们要找的妄枢在里面……我看看。”
他绕过屏风和床铺,在最里面的墙上摸到了另一扇门。
“走这边。”
“这里怎么还有一扇门?”徐空山震惊,“我们当时分明没有……”
“嗯,对,那间屋子里实际上没有这扇门。”书生道,“所以它是第三层,妄墟的形成原因就在里面。”
见书生一马当先走了进去,徐空山正要拉着谷雨石跟上,却听见身后木工的声音:“顾仙长,你还好吗?”
顾眠霜不舒服?
对了,连书生都在用照明诀,没有灵力消耗之忧的顾眠霜不应该毫无动静,连飞叶也没有召。
徐空山赶紧回身去看,顾眠霜正把按穴位的手从头上放下去,瞥了他一眼。
他周围气场有些紧绷。
“头疼?”徐空山记得他有这毛病。
顾眠霜看了看他口型,微微摇头。
他听不清徐空山在说什么。
耳里又是嘈杂一片,耳鸣愈演愈烈,越是接近书生推开的那扇门,越是喧嚣。
来来去去都是文简的声音,村民的声音,还有各种杂音。
好像那门后面装了文简的人生,他们找到了顾眠霜这个裂缝,急不可耐地要往里灌去一个凡人的生平。
这种侵入性的碎片在第一层和刚才都出现过。第一次顾眠霜飞叶用到了六片,直接把能够到的所有东西打碎。第二次他旁边有其他人在,于是只能什么都不做,等那些声音自己过去。
现在他身边也有人。
几人都担忧地看着他。
顾眠霜叹气,“没事。”
徐空山想让顾眠霜跟自己交换位置,被后者拒绝。他只能让木工走在书生身后,自己一步三回头地牵着谷雨石踏入那扇多出来的门。
顾眠霜垂着眼跟在他们后面。
门后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空屋”。
从走进这扇门开始,顾眠霜在透明墙之后睁开眼睛。
他像一个习惯住在饲养缸里的冷血动物,懒洋洋地看着“自己”走在另一个世界。
——
“宋文简是游历四方的文人,到这儿住了两个月。”书生说,“他会写一些诗,但意外发现村里有户人家的女儿写得比他还好。”
“李家村的李秧生,年方二八,碧玉韶华……他们成为了好友。”
书生走到桌前,他面前浮现一个白色的虚影,一个穿长袍的人微微弯腰,用手触碰桌上陶瓶的那朵花。
书生接着说:“宋文简的父亲在朝廷当官。他家承诗礼,清贵儒雅,行止从容,并且爱好外出游历。”
“他跟许多村民的关系都很不错,会帮他们写各种题字、信件,李秧生虽然也会,但村民总不好次次都找一个女孩子来做这些事。”
他说得越多,那个白色虚影就越凝实,已经能看清这位英年早逝的文人的脸。
他长得颇为俊朗,去除那些血迹和墨笔之后,几乎能看见眉目间蕴藏着的一缕温柔。
“宋文简长在大宅,而李秧生混迹山野,她对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颇有好感,给宋文简带来了许多城里见不到的野花。”书生说,“日日不间断。”
白影逐渐清晰,陶瓶里那枝不知名的小花轻轻靠在他指尖。
屏风后面传来“咔哒”一生。
透明墙里的顾眠霜百无聊赖地抬起头,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绕过屏风,打开那扇凭空出现的后门。
他的目光从书生率先离开的背影上收回,又去看这间屋子的前门。
刚刚走出去的书生又从前门进入了这里。
他似乎完全没发觉自己进入的是同一间屋子,再次站在了那个白影身前,身后跟着同样无所觉的众人。
他自己——另一个顾眠霜则没有再环顾四周,而是安静地跟在徐空山身后。
“难道这是‘文简’的记忆空间?”徐空山看见屋内一模一样的陈设,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线头,“这就是第三层玲珑境……?”
“看起来白色的人影是他的记忆碎片。”谷雨石说,“书生全都知道吗?”
“我只知道李秧生离开之前的事情。”书生道,“宋文简为了讨未来亲家的欢心,还会跟着李秧生下地帮忙,因为经验不足,回来后发现裤腿没扎好,腿上全是蚂蝗。”
“稻田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平和,农人在田里讨生活,有时要承受许多文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书生看着屋中浮现的那个白影,它兀自挽起裤腿,姿势别扭地拿着火钳,正在烫自己腿上圆滚滚的蚂蝗。
蚂蝗掉在地上蠕动,与他们敲门后看见的景象隐隐重合。
“他对村民的印象大多都与李秧生有关,纸面和词组就是他的记忆锚点。”
“李秧生家里的厨娘,经常被她丈夫打得身上全是淤青,跑回来时被宋文简撞见,宋文简怒其不争,单方面大吵了一架。”
“宋文简回去后不久,又提着东西找厨娘道歉,耳提面命让厨娘自己用,别带回去又交给丈夫……然后这次被李秧生撞见。”
“李秧生震惊于他偷偷给有夫之妇送礼……宋文简脸皮薄,吓得落荒而逃,在空屋里踱步纠结许久,才下定决心找她解释。他打开门的时候,李秧生正在门外抬手准备敲门,他俩面面相觑,然后一同笑出声。”
“周婶人虽然平日对他们多加照顾,有一副热心肠,但总是想让李秧生嫁给自己儿子。”
“宋文简想方设法带她两个儿子去城里见世面,最后大儿子对回家路上偶遇的一名采花女一见钟情,交谈甚欢,后来是宋文简帮他写的拜帖……二儿子想入伍当兵,很快便离开李家村。”
书生每推开一扇门,走过一间屋子,顾眠霜眼里的白色人影就越来越多。
他们互相重叠,有的站立,有的坐在桌前,有的在踱步,有的蜷缩在床上掩面。
其他人都只能看见面前出现的一个最新的白影,而顾眠霜能看见许多个同时存在的白影。
到后面,顾眠霜几乎看不清在其中穿梭的他自己的脸。
书生七七八八地拼凑出了宋文简在李家村落脚之后的一段短暂人生。
“我听说木工大叔以前种过田。”书生说,“若是有个收粮官跟你说,他看上了村里的稻田,想要出高价合作,把更精贵的稻米卖向都城的老爷们,你怎么想?”
木工满脸茫然,迟疑道:“有钱……就行,种地的只看钱。”
“然后他带走了米,只付了八成的报酬,许诺回来会给你们更多。”书生说:“但他没有回来。”
徐空山听愣了:“这不是骗子么?”
书生绕过在剪烛的白影,“过了几年,村里又来了一个人,是官员的孩子。”
“他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听说了李家村风调雨顺,连干旱和洪水都影响不了稻田,便向种田的汉子们询问种植方法。”
“他说想要把李家村的稻谷推广出去,稻谷种子、引渠灌溉、地势高低、道路走向……之类。”
“他说上面过不久会来一个新的县令,他已经报给对方,他要办这件事。”
“他说等办好了,拿到钱,李家村每户人家都可以盖大房子,别的村子学着他们种田,更多人不会挨饿。”
“……”
木工沉默了,他知道百姓被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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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就很难再信任这些“当官的”。
当官的有钱,不知民间疾苦,动动嘴皮子就想骗走他们整年的辛劳。
“但是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不同意。”书生笑了,笑容有些讽刺,“不只是因为他们被骗过……而是因为这十里八乡的老人都知道,李家村以前‘吃过人’。”
“……朝廷律法,活祭重刑,亲属连坐……”徐空山醒悟道,“宋文简只是想做好事,但这事一出李家村,他们以前犯下的人命官司就有可能被查出来,那他们就完了。”
“这比拿不到钱更严重。”
“所以他们拒绝了。”书生道,“李秧生,还有许多村中妇女,都对此事不了解。李家村的宗祠,她们没有资格进,也不能参与他们的‘决策会’。”
“知道此事的男人,都说‘不行’。”
“这就是为什么,第一层里的暗室神像看起来狰狞可怖,却不会实质性地伤害来者。它只是一个假想的存在,是悬在头顶的一把断头刀。”
“只要宋文简不捅出去,这把刀就不会落下来。”
“但是宋文简还是在祠堂里发现了账册。他还是看见了那些人命案。”
“那李秧生呢?”徐空山忍不住道,“我们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李秧生的人影。”
“因为李秧生那个时候被她家长辈送走了。”
“她不知道活祭的事情,但她身为李家村的人,竟然和宋文简站一边……在一个晚上她被迷晕送出了村,醒来已经在相隔两座城的远方。”
“村民谎称她只是暂时离开两天,宋文简信以为真。”
“宋文简把那封情真意切的书信给了完全不知情的厨娘,打算一意孤行,离开李家村,把所有事情都报给那个马上就要过来的‘新县令’。”
“然后他被村民联手抓了起来,被迫跪在祠堂,所有人都在指责他,说他不能这么做。”
“宋文简挣脱束缚,想要跑出去,试图阻拦他的村民失手害他摔倒,摔伤了头。”
书生:“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他和官员有联系,所以‘新县令’八成会派人来找,所以村民只能将他藏起来。”
宋文简死在暗室里。
谷雨石像听故事一样入了迷,追问:“那这个‘新县令’人呢?”
书生又笑了,他眼神明亮,弯起来有几分像桃花,“你知道为什么第一层的妄相和宋文简互相独立,但村民化成的妄相对他又惧又怕么?”
“村民害怕新县令到来,他们的事情败露。”
“新县令确实到来了。”
“宋文简身为一介文人,为什么偏偏游历到一个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停留这么长的时间?”
“就只是因为他想写诗?歌颂穷苦百姓的劳动成果?结识一个貌美如花没有背景的农家女?”
“当然不,是因为他想做一个‘亲民之官’。”
“宋文简,就是那个新上任的县令。”
书生的笑容隔着重重白影,在顾眠霜眼里像覆了霜雪一样冰冷。
顾眠霜眯着眼睛,从那些细微如虫鸣的细语声里分辨他的声音。
“所以村民死后对宋文简避之不及。”
“当时他刚拿到正式敕牒,必须要回去一趟领命。”
“他原本想堂堂正正地用新身份向李秧生求亲。”
书生:“而我呢,只不过是认识李秧生而已。”
到死也没有回到李家村,也再未见到宋文简的李秧生。
这句话一说完,顾眠霜的耳中万籁俱寂。
妄枢喋喋不休的声音仿佛被按下了终止。
宋文简,也不过只是再也无法见到李秧生的宋文简而已。
他们面前浮现一个黑色的人影,一个满脸是血的“宋文简”。他一双幽暗的眼看着众人,屋内无数代表过去时光的白影齐齐颤动,向他靠近。
他们逐渐重叠到一起。
徐空山立即掏出新画的守元阵符纸,书生也伸手进衣襟准备拿出什么东西。
他们身后那个顾眠霜却没有去看现出真身的妄枢,而是似有所觉,目光敏锐地投向透明墙中的顾眠霜。
同一时间,背靠着墙、仿佛一直在观赏什么表演剧的这一个顾眠霜收回视线,向身侧一瞥。
从天花板上、从屋子外面的无尽黑暗中垂下的无数摇曳的触须。
像榕树的气根,又像是长满绒毛的菌丝。
它们轻轻搭在了顾眠霜的肩膀上。
顾眠霜听见一道嬉笑的细小嗓音从虚空中响起。
“你很特别……你能看见我。”
它说:“你有什么心愿?”
13.13 拾荒客
顾眠霜被分隔在一个更大、更深的空间中,墙外是一片深红色的深空。
现在他是一抹意识,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存在。
他把自己和那些扰人的耳鸣分隔开,放置在这里,隔着墙看着“自己”。
现在他被另一个东西捕获了。
若是往上看,会发现那些垂下来的触须只是千万根中的一小部分。上方有更多的密密麻麻的丝状物互相缠绕,悬在高空之上,乍一看去像是一团头发,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
他像是待在一个被树根最底端的几缕细丝缠绕的小盒里,而仅仅是这样的小盒对他来说也广袤无垠。
若是别人看见自己如同一只被猴子扒开毛发找到的虱子一样被捏起来观察,怕是会原地吓到疯掉。
可惜顾眠霜不是别人,他的思绪像浸在井水里,冷得像冰。
他扫了一眼透明墙的对面。
妄枢被击杀,四周的场景开始溶解。但这一切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眼里的人们动作无比缓慢,像是一个被抽丝的梦境。
触须轻微蠕动,像真菌扎根那样攀爬在他肩膀上。
那个声音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像人。
“说呀,你有什么心愿?”
古怪的咬字被捏合,语调轻松悠扬,像是有人在海面下唱歌。
它催促似的挑起顾眠霜一侧的衣领。
顾眠霜对此并没有特殊的反应。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想睡觉。最好不用醒。”
触须顿了一下,冒出一个问号:“?”
它似乎笑了,扒在衣领上的菌丝在乱颤。
“你想死?”它说,“这不少见。”
“不。”顾眠霜偏头去看自己肩膀,表情几乎未变。
他一双眼睛此刻都是暗青色。
“那是两回事。”
“我知道人类,永眠就是死亡的意思。”
“我想要没有什么事情再需要我醒来。”顾眠霜说,“不是不能再醒来。”
他语气非常轻描淡写,“看来你不懂人类,需要再学学。”
触须:“……”
“你真的很特别。”它语气里带着十足的困惑,“你为什么要在他们那一边?”
它的根须试图碰触顾眠霜的皮肤,却无论如何无法再前进。
它垂下更多的根须。
“你可以在我这儿……”它说,“你可以获得你想要的。”
它将顾眠霜围困,一个荆棘鸟笼。
“你不要跟他们在一边。”
它们摇摆纤细的、长满了丝的身躯,极力劝他。
“你太尖锐了。你是一块长满尖刺的石头。”
顾眠霜把肩膀上那团快要从手擀面发成龙须糖的根须拈起来。
“我说过了,你不懂。”
他礼貌道:“你需要上一遍人类的私塾。”
他把那些东西轻易甩开,又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拂开不存在的灰尘。
“书院也可以……但你可能毕不了业。”
“……”
“它”呆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
这些垂下来的、类似气根的东西抖动几下,像被踩着的尾巴,快速地收了回去。
视野里只剩下一片凝固了的、层次鲜明的血色。
顾眠霜看向头顶,那里有一片占据天穹的庞大根系,根本看不到边缘,也无法分辨中心。
所有的根须都在蠕动,如同一篮子互相纠缠的长条蚯蚓。
方才垂下来引诱他的只是其中最微末的部分。而它……“祂”,巨大的本体正在对顾眠霜暗中窥伺。
他能感觉到这东西在发怒。
顾眠霜整了一下领子,对着“祂”笑了一下。
他笑意不达眼底,那仍是一双幽深的潭水,冰凉而无涟漪。
“你也很特别。”他微笑道,“竟然能看见我。”
天幕中涌动的根须猝然凝滞。
——
“我带李秧生找到你了。”书生说,“可以休息了,宋文简。”
“别让她等你太久。”
妄枢此时已经是一个看不出人形的黑影,它的已经看不出皮肤的双爪抓住了书生递给他的李秧生的回信,发出一声动物样的悲鸣。
所有人同时感到脚下失重。空间陡然溃散,妄枢、陶瓶和小花、被顾眠霜靠来靠去的墙都消失不见,他们落入一个被灰色调铺满的荒村中。
木工大叔身为唯一一个凡人,体力是最弱的,坚持到现在已经不易,当下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手碰到了熟悉的泥土,颤抖着抓起一把来,又在抬头看见天空时手一抖,任由泥土从指缝间滑落。
天空是红色的。
没有太阳,没有云,毫无生机。头顶正上方的天空接近鲜艳的血色,越往地平线看去就越暗沉,最远处天地无界限,是一种像是被碳粉污染了的沉沉的灰。
也不知哪里来的光,所有物体都没有阴影也没有影子,只有他们几个身上色彩比较鲜明,但也变得灰扑扑的,仿佛待久了就会掉色变得和那些物体一样似的。
他们出了妄墟,但还在彼界内部,没有回到现世。
书生和徐空山早有准备,脚下稳如泰山。
书生把妄枢消失后出现的一枚白色圆珠收入手中。他背对徐空山,看着手里的圆珠,眉眼有些凝重。
他深呼吸了一下,正准备转身面对徐空山和其他人。
突然被谷雨石从背后扑了个踉跄。
“书生太厉害了!”谷雨石使劲勒了一下他的腰,开心道,“你刚才好帅好帅!”
书生:“……”
书生尴尬地两只手都举了起来,脊背僵硬成一块门板:“谷姑娘放放放放手……”
他耳朵尖唰地变红。
徐空山眉毛都要吓掉了,“小谷!撒手!!”
男女有别!你还没成年啊!!
谷雨石只是一时激动冲上来发泄一下兴奋之情,没等到徐空山说完她就松了手。
书生松了一口气,这大小姐要是在妄墟出个什么事,她爹能把自己追杀到躲在彼界一辈子……
然后听见谷雨石眼里冒星星:“书生的腰也好细,像女孩子——”
书生:“……”
谷雨石:“长得也很好看——喜欢——”
徐空山大惊失色,赶紧把谷雨石像招财猫一样整个儿端起来放在旁边,比比划划告诉她不能再口出狂言。
梦到哪里说哪里,被她家宗主知道不知道谁要遭殃。
书生脸上的红晕还没褪,他双手扶了下自己的腰带,狼狈地暗骂一声。
穿的衣服还是不够厚,下次多垫几层。
他生硬地转开话题:“这个妄墟已经破解了……你们可以走了。”
顾眠霜在他们后方,从妄墟出来之后就一直在揉眼睛。听见这句话,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还有些泛红,是暖棕色。
他是书生之前最忌惮最不好拿捏的人,书生刚好也在瞄他,两人猝不及防对上了视线。
顾眠霜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
好像没发现什么。
书生心下一定。
这位下毒的叶子精,自从进了第三层就一直没说过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妄枢影响,他一路上反应都很迟钝,现在应该也反应不过来。
武学特殊但是会被妄枢影响吗,难道是神魂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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损……?
算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徐空山说:“此行多谢有你,这位阁下,可以把墟核交给我了。”
他怕书生不知道,又附带了耐心解释:“就是妄枢被击杀后化成的珠子,你手上那个。巡夜司要回收,用来收复被彼界侵占的土地。”
“若是需要报酬,我可以为你担保,提交申请后一个月内会有批复,我可以不拿,你和顾道友商量一下……”
“不。”书生说。
徐空山一顿:“……什么?”
书生的表情不复先前的灵动,而是变得有些淡漠。他那双弯起来像桃花眼的眸子此刻黑沉沉的,语气也直降冰点。
“这个不能给你,徐大人。”
徐空山脸色也跟着变了,“什么意思?”
“你怎么总是这么老好人。”书生把墟核往上一抛,那枚圆珠滴溜溜像个月亮,落入他的乾坤袋中。“我给你写了老黄牛,你就真把自己当成老父亲?”
“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如果不是你们意外打乱我的计划,我早就搞定走人了,还不懂吗?”
徐空山也严肃起来。他灵力所剩不多,而书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真正出过手,灵力应该几乎没有损耗。
而且妄墟已破,书生主动立下的誓词也已经终止,若是在这里起冲突,对方可以毫无顾忌。
“小谷回来。”
把一脸茫然的谷雨石推到顾眠霜和木工大叔那边,徐空山站在最前方和书生对峙。
“你的目的是墟核。”他问:“你是拾荒客?”
书生嫌恶道:“这称呼真难听。”
他一步步后退,和他们拉开了距离,“我可没有主动害过人。拾荒客是疯子,为了提升修为不择手段……”
他顿了一下,“我拿墟核不是为了那个。”
“……算了,跟你们解释什么。”
他兴致阑珊:“是就是吧,我是拾荒客。”
“我就是你想的那样,彼界的亡命徒,用墟核修炼,在妄墟里杀人越货,再拿法器和宝物去卖钱。”他冲徐空山一点头,“怎么样,要杀我吗?徐大人?”
拾荒客是一群在彼界躲避现世追捕的亡命徒。
巡夜司每年都会有一些对人心缺少防备的新人死在他们手上,并且死不见尸,身上的财物、法器之类在一个他们怎么都找不到的黑市上流通,变成修为和财物。他们无所谓彼界会不会扩大,只求眼前的享乐,巡夜司这种守护公正秩序的部门反而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果书生真是拾荒客……
徐空山和谷雨石就是案板上待宰的鱼。
虽然不知道书生为什么只是远离他们,不愿出手,但徐空山还是想争取一下自己这边的临时盟友。
他直接搬救兵:“顾道友,你怎么样?”
你不是恢复了吗!拿出你的叶子!你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手法!你的草!
结果身后的顾眠霜“唔”了一声,相当没精打采。
他说:“在赶蚯蚓……”
徐空山:?
他回头看了一眼,顾眠霜恹恹地在掸左肩膀上的灰,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谷雨石被推到顾眠霜旁边,她一点危机感也没有,心中只残留了一些方才的喜悦。她愣愣地看着书生,还没明白刚才还相处和睦的人怎么突然翻脸。
她小声喊道:“书生哥哥?”
“我不是你书生哥哥。”对面那个人神情很陌生,仿佛刚才耳尖发红的不是同一个人,“只是遇见你们之后临时编的身份而已,这个身份在第三层很好用。”
“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了。”他说,“徐大人想要墟核,就自己来拿吧。”
14.14 贪狼街
顾眠霜说:“我不想插手。”
他把谷雨石和坐地上的木工划到自己身后,表示只要不动这两位没有反抗之力的人就行,随便他们怎么打。
书生对顾眠霜的八百个心眼子记忆犹深,并不信他,对徐空山说:“徐大人,你我各退一步,墟核我带走,你和谷大小姐也可以离开,如何?”
徐空山眉心都要皱出九曲十八弯:“墟核……”
“我知道墟核对你们巡夜司很重要,但在各种途径丢失的墟核也不在少数了。”书生说,“拾荒客拿走的,还有你们巡夜司里有些渣滓私自昧下的……别说你不知道。”
“只是这些年妄墟越来越复杂,能神不知鬼不觉赶在巡夜司之前解决掉的低级妄墟已经很少了。”
“你要是怕不能给谷君华交差,直接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不是很简单?”
顾眠霜在听到“但”的瞬间就一抬手给木工大叔糊了个隔绝声音的法术,大叔茫然了一下,自己转过身去了。
徐空山:“……”
徐空山作为巡夜人,其实有很多余的责任心。
这一趟入妄墟本来就不是他的工作,只是大家已经被扩张的彼界逼得有些神经敏感了,每个能拿到的墟核都不能轻易放弃。
普通人被保护在庇护地界,尚还以为界隙是进入彼界的唯一通道。
可他们这些巡夜人深入彼界,知道界隙不只是“入口”,更是布料上的裂口。若是把这块布料像模像样地摆好铺平,裂口几乎看不见,就像踩上去才会引爆的地雷,只要画出来避开就行。
可裂口太多了,布料是会破的。
哪日重新拿起布料,被裂口连起来切掉的那些布块已经真正丢失了。
丢去哪儿了呢?不知道,反正变成了彼界的一部分。
这就是他们越来越看重每一个墟核,也和拾荒客冲突越来越多的原因。
巡夜司也对底下有人私吞墟核的事情查了好几次,甚至有几个贪得太多的,直接落跑去当了拾荒客,简直就是巡夜司之耻。
顾眠霜不愿参与他们的纷争。徐空山一人又没有胜算,他沉默了很久,只憋出一句:“下次若是遇见你,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他看起来色厉内荏,也不知道是在念公文还是背检讨。
可能以前这种放狠话的活儿不归他干。
书生看似在注视他,其实从头到尾只在防范顾眠霜一个人。见顾眠霜没有动手,眼睛颜色也没变过,书生也稍微放松了一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那我可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
“你知道的,拾荒客都是亡命徒。”
他笑起来时平白多了几分明媚之意,那种锐利的漂亮突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先前他因为纸面具内容而笑的时候一直走在最前面,他们只能看见书生的后脑勺。徐空山还是第一次注意到,书生原来长了一张犹为俊俏的脸。
谷雨石眼巴巴:“书生哥哥,你要走了吗?”
谷雨石作为彼界的纯受害者,放在哪里都是一个大写的“无辜”二字。书生正想回这个小姑娘几句虚情假意的软话,就听见顾眠霜在那边平铺直叙:“他不是书生。”
书生瞬间看向他:“?”
说好不插手,但可以插嘴是吧?
顾眠霜为所欲为:“也不是哥哥。”
他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靠近谷雨石低声说:“要不你喊她姐姐试试呢。”
书生:“……”
徐空山:“……”
徐空山:“……啊?”
谷雨石睁大眼睛。她看了看顾眠霜,又去看脸色变幻的书生。
“啊?”徐空山是最懵的一个,他瞪着书生,“啊?啊??”
书生感觉自己所有戟都折在了顾眠霜身上。
“你什么意思?”
“以防他以后遇见认不出你。”顾眠霜表情十分淡然,“扮得不错,但也就骗骗修士,毕竟他们跟凡人不熟。”
“……”
书生直接气笑了:“什么时候发现的?”
书生把头上用来固定发髻的布巾一松。
她似乎本身也不太喜欢那种刻板整齐没有一丝乱发的发型,拆得很粗暴。
一头蓬松微卷的长发披散下来,又被她三下五除二绑成了一个高马尾,依然是露着额头,发际线和鬓角处留出了更多的碎发,一个毛毛躁躁的龙须刘海。
她眉眼较为英气,说是剑眉星目也不为过,加上一些修饰后,跟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没什么两样,也不能怪徐空山跟她相处大半天硬是没看出来。
“在空屋第一次熄灯。”
书生抹去假喉结的手停了一下,“怎么?”
顾眠霜:“呼吸。”
顾眠霜第一次见识黑暗降临,徐空山让他们保持安静,所以所有人都下意识放轻了呼吸,那个时候听觉过于敏锐的顾眠霜听见了两道相对比较明显的呼吸声,他原本以为是木工和书生。
后来发现谷雨石不能动用灵力,她在隐藏气息这方面其实和凡人一般无二。顾眠霜听见的另一道呼吸声其实是谷雨石。
那么书生就是一个隐瞒身份的修士,并非凡人。
顾眠霜作为一个对人类身体构造了如指掌的药宗外科人,后面的所有怀疑也就顺理成章。
而且书生的演绎确实瑕疵颇多……
顾眠霜冷酷:“你后面都不抖腿了。”
书生:“……”拳头硬了。
徐空山:“……?”还有这事儿?
顾眠霜:“看起来你对我们了解不少,但我们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习惯性地双臂交叉,看起来颇为放松。
还歪了一下头,“说说吧,真名叫什么?”
书生现在看见顾眠霜抱臂的姿势就有点应激。每次顾眠霜这样站着,看似在走神左耳进右耳出,实则多半是在憋个大的。她突然想起什么,立即原地运了一圈灵力。
没有发现叶子。
她半信半疑地看向对方,出于对此人来路不明实力也不明的警惕,她只能暂时装个软。
但那股咬牙切齿的劲儿还没过,开口时颇为忍辱负重:“……我叫段秋梧。”
把伪装去掉之后,她声线也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和书生竟然差距不大,少了一分低沉,多了一分清脆,像是初冬水面碎裂的薄冰。
顾眠霜看了一眼徐空山,后者眼神愈发迷茫,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姓段的世家我倒是知道一个,不过早就破落很久了。”徐空山说。“据传家宅旧址出现了‘界隙’,可能掉进彼界了……”
顾眠霜的注意力被吸引走了一瞬:“嗯?”
顾眠霜从始至终眼睛都没变过色,他没有给段秋梧经脉种叶子。
段秋梧一直在等待这个离开的时机。
顾眠霜视线转开的那一秒,段秋梧抬了下手。她手里似乎拿着一个银白色的什么东西,动作间一大片水雾瞬间腾起。像突然来到瀑布脚下,水汽扑到他们脸上,紧接着又进入凛冬,水雾变为细小的冰粒掉落地面。
顾眠霜淡定地挥开白雾,眼睫上挂了一层寒霜。徐空山烧了一张火符抵消寒意,其他几人被护在后面,没有被影响。
待一切散去,段秋梧所站的位置只剩下灰色的土地,几根黑色的杂草微微晃动。
果然跑了。
彼界地图并不固定,拾荒客常年混迹此地,对每次地图变化都有独特的观察手段,段秋梧选择直接消失,在意料之中。
顾眠霜把隔音法术解除,把昏昏欲睡的木工拎起来转了个方向,像拍石狮子一样拍拍他的肩膀。
徐空山仍在恍惚中:“……段秋梧会不会是个假名?”
“不会。”顾眠霜心平气和,“这个是真的。”
“……”
徐空山骤然转头看他,终于福至心灵,聪明了一回:“你故意放她走的?”
“她可能还会回来。”顾眠霜答非所问,“我困了,我想睡觉了。”
他心心念念自己的柔软床铺。
“哪里可以休息?”
——
段秋梧轻车熟路地在彼界走,身上换了一件掩盖身形的斗篷。
土地和植被都是深浅不一的黑灰色,头顶苍穹是深红色,无论身在哪个位置,头顶正上方的那一片天空的红色都是最鲜艳的。
仿佛一个倒过来的血池,在那一汪红色里藏着一只注视大地的眼睛。
段秋梧已经习以为常,自顾自地赶路。
她少年时期就开始混迹在这,跟拾荒客和巡夜人都打过交道。若是妄墟里只有拾荒客,她便也是拾荒客,大家谁也别想阴着谁;若是碰见巡夜人,就扮成柔弱无力的凡人或者独立的散修,借誓词力量换取庇护,然后摸鱼摸到结束。
她原本不想跟巡夜司撕破脸的。
段秋梧循着视野里那一线红,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一个甲级妄墟——拾荒客的落脚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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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狼街。
这是一个特殊的开放型妄墟,里面有汉白玉路面,红墙黑瓦的建筑和金碧辉煌的店,可以换到理论上存在于世的任何东西。只需要付给它的主人特定的费用,便能进也能出。
只有拿着投名状的人才能受到主人的邀请,在视野里浮现出红线,指引贪狼街的位置。
这些投名状无一例外都是残暴罪行,故而巡夜司一直找不到它。
段秋梧是唯一的例外,她进贪狼街不需要投名状。
因为贪狼街曾经是她家。
她绕过聚集的黑斗篷拾荒客们,走过了雪白无垢的道路,推开一扇红木大门,
眼前是一面高到天花板的巨型浮雕,其上金光闪闪,七彩玛瑙、碧玉不要钱似的镶嵌在其中人物的衣裳上和背景天空中。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神相威严,身后拥护者众多渺小的子民。
段秋梧视而不见,把那枚墟核放在正中央的台面上。
她声音有些沙哑,“你要的东西。”
说完便后退两步。
“沙沙——”
周围轰然响起一阵杂音,乍一听上去像是人群窃窃私语,细听又像是混乱无序的异响,分辨不出什么词句。段秋梧神色不变,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任由那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压迫耳膜。
墟核被放在一个方盒中,盒里铺着红色的柔软丝绸。
只要很短的时间,这个墟核就会被贪狼街的主人拿走,吸收,成为他的力量的新一部分。
然后段秋梧又要回到那个阴沉沉的彼界中……费尽心思为他取回新的墟核。
她和拾荒客的确没什么两样,都在豢养这个怪物。
段秋梧的思绪飘得有些远。
已经很久没有人抱过她了,竟然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有点丢脸。
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再遇上那么好骗的巡夜人,和这样一个喜欢她的小姑娘了。
至于顾眠霜……啧,不遇也罢。
这时,异响的频率突然改变了,变得更加低沉和混乱,像是数百人一同发声,它们恼怒地推搡,混杂着尖叫,混杂着摩擦的刺耳声音。浮雕墙上珠光宝气的金色被一种浓重不详的血色覆盖,巨人的眼珠转了转,直直盯上了段秋梧。
段秋梧回过神,顿时一愣。
红目,意味着她被标记成了猎物。
她难以置信:“父亲?”
盒子里摆放着的墟核安然散发着月亮一般的微光,它明明已经被丝绸垫面吞入了大半,却又被吐了出来,光芒丝毫未减,此刻亮莹莹地,泛着一点清透的蓝。
压迫感骤然加重,尖啸声直钻脑髓。段秋梧被压得跪在了地上,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即便如此,她指缝间也溢出了几丝鲜血。
她艰难抵抗着甲级妄墟的威压,思绪极速运转,突然间意识到什么,艰难抬头盯住了台面上那枚墟核。
那个颜色……
“……顾眠霜?!”
那个八百心眼的丝瓜秧子,毒没有下在段秋梧身上,而是下在了墟核上!
贪狼街主人吞入了“被污染”的墟核,顾眠霜那种特殊的灵力连甲级妄枢也无法消化,只能吐出来,迁怒到她身上。这个威压的力度,若不是段秋梧多年来一直对她亲生父亲隐瞒实力,此时已经把她压得动弹不得。她会被这个地方吞没,代替墟核成为它的养料。
……只能跑。
段秋梧跪在地上喘息不止。
她身下的金砖地面原本光可鉴人,此刻滴上了几滴冷汗,画面扭曲映射出许多恶鬼面,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她不能再对……抱有任何幻想。
他们已经不是父女很多年了。
段秋梧咬牙撑起身体,顶着曾经把她压迫到毫无反抗之力的威压,迅疾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把墟核抓回手里,直接丢进乾坤袋,然后转身就跑。
身后的存在凝滞一瞬,似是没想到多年来最乖巧的孩子竟然忤逆自己,勃然大怒,掀起了一道海啸般的红色围墙。
贪狼街远处,套着黑斗篷的拾荒客们同时收到了来自贪狼之主要求格杀叛逃者的讯息。他们视野里出现一条鲜红如血的丝线,牵向那道直接天幕的红色海啸。有些眼尖的人看见了红丝末端,一个娇小却矫健的身影,如同一只为了求生奋力奔跑的小鹿,流星般撞向了贪狼街的出口。
她手中展开一把银色的折扇,回身一划,刮出一道朔风。
四季如春的贪狼街,降下了铺天盖地一场暴雪。
15.15 晚不安
“……”徐空山,“你的意思是,你给那枚墟核……”
他匪夷所思地说完后半句话:“挂了一层逆乱?”
顾眠霜:“嗯。”
在离开灰色的荒村遗址后,他们一行人跟着徐空山走在巡夜司规划出来的安全线路上。这是一条用白色沙石铺出来的小径,里面嵌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萤石、黄玛瑙、东陵玉,像一条亮晶晶的微型银河。
在一片黑灰的地图上,这些道路就像星宿连线那样显眼。它们把许多个安全点串联在一起,找到安全点就可以找到“归门”。
徐空山还给木工大叔贴了一张轻身符,让他能走得省力一点。结果效果太强,差点给大叔整成太空人。徐空山不信邪,重新画了好几次。但是画符这种事又不能滑动调节,画成功了的话按徐空山的水平就差不到哪里去,若是故意画偏画错,又会直接报废。
最后大叔双目无神地表示他还是选择劳动自己的双腿,徐空山才放弃努力。
谷雨石在刚踏上小径后不久就开始犯困,现在她在顾眠霜背上,双臂环住了顾眠霜的脖子,圈着自己的手腕,已经睡得天昏地暗。
顾眠霜捞着她的腿弯,心如止水地跟徐空山解释:“你们说墟核是用来修补界隙的,有些人会用来提升自己的修为,她既然不愿意给你,多半不是什么正当的使用途径。”
“她在遇到你们之后第一反应是隐藏自己,说明她并不想和别人起冲突,至少不想和巡夜司起冲突。”
“若她真的是拾荒客,把你们干掉然后然后自己去破解妄墟是最有效率的方式。”
“还有一个点,”顾眠霜说,“在第一层到第二层的间隙中,那个宋文简其实就已经是妄枢了。”
“但我们都没有选择直接杀掉他。我是为了追她,她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在第三层跟宋文简追忆青春?”
“她手里有李秧生的回信,李秧生已经死了。”徐空山道,“是李秧生拜托她来找宋文简。”
所以段秋梧宁愿带他们走完第二层,去第三层见那个完整的宋文简。
顾眠霜:“你知道的拾荒客会做这种多余的事?”
徐空山拧眉:“……不,不会。”
他们要是还有一点良知,就不会成为拾荒客。
就像一个人到了穷途末路,他眼里的世界反而会向他打开更疯狂的门。
反正都要世界末日了,那就再放纵一些。
只可惜天空无限远,而地狱终有尽头。
“我的灵力跟你们相斥。”顾眠霜说,“目前来看,跟妄墟也不是很兼容。”
“若是有我灵力掺杂的墟核被试图吸收。”他含蓄地表示,“不管是不是人,可能都不太行。”
除非那个人是月泉淮。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把它彻底粉碎,把我的灵力分离出去,这枚墟核只能保持原样。”
“要是段秋梧发现了这件事,应该会回来找我。”顾眠霜道,“我猜,她不是为了自己去拿取墟核,要墟核的另有其人。”
说话间,他们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巡夜司建造的安全屋,官方名字是“微若舍”。
虽然名字很文艺,但大部分人还是图省事直接称呼它安全屋。
外观是江南水乡常见的民居样式,粉墙黛瓦,四面合围,左右厢房加上后面地二层小楼,正中央是个天井,也不知设计用来干什么,正好对准了彼界天穹那一汪血红。
像是直接从江边直接抠下来安在这儿的,由于太过正常而显得有点儿诡异了。
外面的星河小径铺得色彩缤纷,十分童趣,有效缓解了焦虑。而这个屋子只有黑白两色,和周围一键饱和度归零的荒野融为一体。
所以出于巡夜人身心健康考虑,巡夜司在安全屋的屋檐上挂了一排五颜六色的灯笼。
彩纸糊的,上面还有些吉祥话,看起来像是元宵节的花灯。
总之,现在它和小径的画风一致了。
顾眠霜疑惑:“为什么设计成这样?”
彼界像是现世的投影,他们在的这块地方怎么看都是一块普通的寸草不生的荒地,跟什么河流江水绵绵雨季半点边都不搭,为什么还要特地建造一座“四水归堂”?
徐导游:“……这是谷宗主的喜好。”
顾眠霜:“嗯?”
徐空山擦汗:“巡夜司最开始是三个宗门合办的,三位宗主为安全屋造成什么样子争执了好几天,最后拍板决定各建各的。所以安全屋现在有各种样式,这一种刚好是谷宗主喜欢的。”
谷雨石刚好睁眼,睡眼惺忪地嘟囔:“我也喜欢……”
“我娘以前就住这种屋子……”她说着又闭上眼,把脸埋在顾眠霜肩膀,“……是爹告诉我的。”
“进去吧,进去就可以休息了。”徐空山不由得放软了声音,道,“只有巡夜人带路才进得来,这里有天道的眼睛,不可厮杀,不用担心拾荒客。”
“那要是没有带路的呢?”
徐空山不假思索:“敲门啊。”
顾眠霜:“……”
顾眠霜有不好的预感。
屋里有床有桌椅,床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和硬邦邦的圆枕。柜子里甚至还有茶具,像个正儿八经的快捷酒店。
但成本所限,巡夜司也不想让他们舒舒服服在这偷懒,所有东西都很简陋。
徐空山安置好了谷雨石和木工大叔,溜达着来找顾眠霜。
他其实有想到,可能是拜顾眠霜那个不时发作的偏头痛所赐,此人对睡觉有着相当大的执念,他的芥子环里说不定是自备床铺的。
有些娇生惯养的修士也这样,刚进彼界那会儿为了改善住宿条件,不仅带着衣服枕头,还带着茶叶瓜子,甚至不睡觉围炉夜话,只为聊上司八卦。
但他们出生入死一段时间后就会放弃这种没必要的坚持,在哪休息不是休息呢?有得坐都不错了。
有些妄墟别说休息机会丝毫不给你,连命都想让你留在那。
带着这种想法,徐空山来到第二层房间门口。这是顾眠霜挑的房间,他走之前耳提面命在场三人好好睡觉,不要打呼不要说梦话不要突然敲门或者大喊,隔音法术对他无效,一有动静他会醒。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和蔼,大概介于“面无表情”和“马上弄死你”之间。
如果说后者是冷笑的话,现在大概就是凉笑。
秋天的第一缕风那种。
徐空山来到门口,门还没关,说明顾眠霜还没睡。他小心翼翼地往里看,然后陷入沉默。
“……”
他还是保守了。
顾眠霜正在往收拾干净的木板床上铺他那个足有一尺厚的雪白的棉绒床垫。
铺完床垫还要铺床单,然后他还从芥子环里一掏,掏出了一看就很轻盈柔软的鹅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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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铺平整之后,又抓出一个白白胖胖的鹅绒枕头。
不仅如此,顾眠霜还拿出了一叠新的白色里衣放在床上,目测是要当睡衣穿。
……床是白的,被子是白的,睡衣也是白的。
他看起来就像是,要给自己原地吊丧。
徐空山大受震撼。
“什么事?”
顾眠霜一边回头看徐空山,一边把脑后那根枯枝簪子一抽,半扎的小丸子头和两侧耳后的编发同时如瀑披散下来。
那根缠绕在中间的红绳也跟着滑落掉在床上,颜色老旧,像是日久的一道血痕。
徐空山:“顾道友,你……”
他想问,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你打算加入巡夜司吗?”
顾眠霜没同意也没拒绝,道:“再看吧。”
他准备换衣服了,遂礼貌逐客:“晚安。”
徐空山:“……”
徐空山:“晚安。”
他神情恍惚地走了。
顾眠霜关上门,换了衣服,施诀清掉所有灰尘和污渍,心满意足地钻进了被窝。
很软。整个人都陷进去,被软绵绵的被窝包裹,感觉能躺上一整年。
床不会背叛你,不会喊你上班,不会给你下毒,不会给你灌药喝。
床永远在等你,床很好。
他把被角手动往里卷了卷,把自己裹成一个圆润的包子。
顾眠霜侧脸压在枕头上,把脸颊压的略微变形。他把一边耳朵也压在下面,试图屏蔽入耳的声音。
木工大叔有鼻炎,呼吸带着细细的哨声。
谷雨石也累了,她挪到床上扑腾了两下就顺滑入睡,目前在很轻微地打鼾,像只小动物。
徐空山没睡床,在谷雨石那间房搬了个凳子靠着在养神,房间中央缓慢燃着一枚火符,火焰发出细小的噼啪声,估计是为了调节屋里的温度。
除此之外万籁俱寂,没有树叶摩擦声,没有虫鸣,没有小动物窸窸窣窣的轻响。
顾眠霜闭着眼,从他们走进安全屋开始往前回想,拾荒客,妄墟,宋文简,李秧生……
青淙宗,他还欠人家一根参,不知道大小姐说付他钱的事儿还算不算数。
困意缓缓泛上来,像是轻柔的水波盖过了他的意识。
木工大叔鼻子堵了,吭哧一声醒了过来,小心翼翼换了个姿势,木板床发出吱呀声。
顾眠霜翻了个身。
谷雨石哼唧了两声,徐空山给她拉了一下被子。她小声嘟囔了一句“饿了……”,又沉沉睡去。
顾眠霜又翻一个身。
许久再无别的动静,顾眠霜在空中飘着萍踪不定的意识终于开始再次下沉。
它沉入如同浅海的潜意识,在波光粼粼中触及了白沙般的海底。
突然,有一阵嘈杂声响从很远的距离传来,像是红红火火的什么庆典游行,礼花大炮咚里咚锵,紧追慢赶地越来越响。
顾眠霜下意识皱眉,往被子里又缩了一点儿,被子外只剩下一双紧闭的眼睛。
那个声音越来越近,隐约能听见喊打喊杀的声音。
徐空山也听见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口。
一道格外清晰的脚步声,携着凛冽寒风撞到了门上。
“咚!”
与此同时,段秋梧的声音穿透了寂静。
“顾眠霜!开门!!”
16.16 十二片叶子
贪狼街的特色之一就是红线地图。
它会给予追随者一道视野里的红线,能够在地图变幻的彼界准确指引通向贪狼街的道路。
也能为他们提供叛逃者的位置,在贪狼主人对某人动杀心时,下达不限时间和空间的追杀令。
段秋梧眼里,从前只有一条红线,它只会在段秋梧拿到墟核之后出现,指向贪狼街的神庙。
而在她开始反击之后,那些红线就开始以燎原的速度增多,以段秋梧为中心向四面八方铺开去。
所有位于贪狼街内部的人都看见了自己的红线,它红得发亮,遥遥指向段秋梧。
她知道那些红线,不受界隙的限制,也不会因为时间而消失,她唯一的退路就是巡夜司。
如果不能得到巡夜司庇护,被所有贪狼之主的走狗追杀的话她必死无疑。
顾眠霜什么时候给墟核做的手脚,段秋梧在神庙里发现异常的时候就想到了。他动用那种特殊灵力的特征太明显,眼睛的颜色会变成暗青……只有一个时间段,秋梧没有注意他也没有注意墟核,那就是被谷雨石村不及防抱了一下的时候。
在那种场景还要偷摸阴她一下!
顾眠霜这个人,不遇也罢!
但也多亏了顾眠霜和徐空山在上一个妄墟里承担了主要输出,让她几乎划水划到了结束,离开他们的时候灵力几乎是满额的。她为了逃离贪狼街第一波追杀,硬是掀起一场暴风雪,然后边跑边杀,前后总计耗掉了将近九成的灵力。
最后剩的一点,刚好够她循着记忆跑到距离分离点最近的“微若舍”前。
她在彼界飘荡多年,巡夜司的九十九个微若舍的位置她都知道,平常都是绕着走,这还是第一次一头撞上去。
顾眠霜的目的就是让她回去。
现在她回去了,他总不能反悔把她关在外面。
“顾眠霜!开门!!”
开门的是徐空山。
安全屋只有巡夜司的人才能开门放人,段秋梧后面还有浩浩荡荡上百人马上就到,她没空解释,一把抓住门框劈头盖脸地说:“拾荒客在追我,我知道贪狼街的情报,你们找贪狼街很久了吧?放我进去——”
她原本蓬松的碎发刘海被汗打湿成一缕一缕黏在额头,气息不稳,一双眼睛却亮如星辰。
预想中要跟徐空山掰扯半天的情景没有出现,徐空山表情有点惊恐,竖着一根手指:“嘘——”
段秋梧:“?”
徐空山把她放了进来,关上正门。
段秋梧还是第一次进安全屋,她站在厅堂入口,一错眼就能看完此地所有布局。
徐空山指着小楼二层,尽可能地压低声音告诉她:“顾眠霜睡了。”
段秋梧:“??”
她无法理解地用气声问:“就这?”
你个巡夜人到底在怕什么?顾眠霜有起床气吗?!
他起床气犯了会杀人吗??
她回头看了一眼,安全屋的大门紧闭,她身上有非常多的红色丝线穿透门板延伸向外面。
那是贪狼街在她和拾荒客之间系上的追踪线。
她把宋文简的墟核塞进徐空山手里,“给你。”她说,“徐大人,我要加入巡夜司。”
徐空山捧着那颗圆珠,满脸困惑。
他下意识:“可你是拾——”
“我不是。”段秋梧打断他,“我不是拾荒客,我可以向天道起誓。我能进贪狼街是因为贪狼之主姓段,我就是段家最后一个女儿。”
“贪狼街以前叫做北辰大道,那里有我家。”
“我没有为他卖命。”她说,“我只是——”
“哐!”
大门发出一声巨响。
屋檐挂着的彩灯仿佛被风吹动,轻轻晃荡起来。
彼界地图移动,拾荒客从地图交汇点凭空出现,顺着红线找到这里,像是嗅闻到食物痕迹的蚂蚁。
他们聚集在不远处,三两相望,有心急地已经对大门发起了攻击。
“总之拾荒客在追杀我。”段秋梧加快语速,也无所谓要不要压低声音了,反正这一下顾眠霜肯定醒了,“大概有上百人。”
“上百人?!”
徐空山显然没有料到段秋梧叛离贪狼街叛出了个粉丝大会,“安全屋有天道禁制,他们进不来,也不能在这里伤人,但是我们没办法通知巡夜司。”
换言之,他们只能在这里躲着。
方才巨响过后,门后卡着一柄斧头。
段秋梧身上延伸出去的红线还在互相交错移动,这代表着拾荒客们在追逐她,在改变位置,在准备对巡夜司的地盘出手。
段秋梧从来没有真正被贪狼之主控制过,她感受不到那些人被引诱、被操控之后的疯狂,只觉得毛骨悚然。
“……哎呀,小姑娘躲到巡夜司的地盘去了。”
“第一个被贪狼之主亲自下追杀令的叛逃者,稀奇,稀奇。”
“我好饿啊……肉……分点给我……”
他们集结成群,缓慢逼近。
“巡夜司的房子能拆吗?”
“也可以让他们把人吐出来。”
“那可是贪狼街的人。”有人怪笑,“巡夜司会收留一个拾荒客吗?她拿什么投诚呢?”
“我还没有写这次的工作报告。”徐空山喃喃道,“加上这件事,可能得写个上万字吧。”
段秋梧:“……”
段秋梧:“这是重点吗?”
“你们为什么不派人定期巡逻?”她看着那些丝线异常烦躁,它们太像鲜红的血管了,连接着她的心脏。
“人手不够。”徐空山说,“有余力的人都扎进妄墟里去了,剩下的人在研究怎么缩小彼界和找到彼界的源头。”
段秋梧正想说什么,突然瞥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从旁边无声飘过。
她一惊,“顾眠霜?”
顾眠霜越过他们正往大门走,闻言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段秋梧马上后退一步。
顾眠霜的眼神不对。
他不知为什么披散着长发,而且刘海长得过分,几乎要把一侧暗青色的眼睛遮住。身上是纯白色交领窄袖和没系的衬袍,虽然衣领拉得好好的,裤子也长到脚面,但段秋梧还是能看出来这是一件寝衣。
他甚至没有穿鞋。
要不是脚底踩在地面上,几乎就是一个飘着的男鬼。
顾眠霜身后惯例飘着青绿色的叶子,但数量有整整十二片。
他的表情很淡,像是还没睡醒,眼皮都还没有完全睁开。
但是依照飞叶兴奋得上下翻飞的速度,段秋梧估摸着顾眠霜是真被吵醒了。
真有起床气?要用到十二片叶子的程度?
飞叶到底是什么武学,怒气值显示条吗?
她拉着徐空山往后连退几步,眼神警惕。
因为顾眠霜看起来太像梦游了,如果他不是清醒的,那就非常危险。
灵力能在彼界里无所顾忌恢复到满格,顾眠霜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可能也是修真界的唯一一个。
顾眠霜脚步一顿,视线追着段秋梧看了过来。
他像是没听到门外逐渐大起来的混乱声音,目光落在了段秋梧周边。
他准确无误地看向那些红色丝线。
……他看得见?
段秋梧已经把银色折扇握在手中,她像一根绷紧的弦。
不应该。只有贪狼街的人才能看见红线。
为什么……?
顾眠霜的叶子动了。
它们没有丝毫杀意,被一缕春风送达。
它们割断了那些红线。
密密麻麻像是网状的红线纷纷飘落,蛛网一般落到地上,又消失在地表。
段秋梧愕然看着顾眠霜。
一直以来连接着她又束缚着她的东西宛如被烫化了的蜡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融化了。
段秋梧猛然抽了口气,蹲下去攥紧自己胸口的衣服。
“怎么了?”看不见红线的徐空山一头雾水,赶紧扶住段秋梧的肩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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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什么事情了?”
红线被切断,从段秋梧这里延伸向四面八方的红线也都向地下沉去。它们一截一截地消失在地表之下,仿佛红线连着的那个目标直降十八层地狱似的。
徐空山和段秋梧都听见门外传来一片哗然。更多或尖利或低沉的声音在嚷嚷:“怎么回事?!”
“是巡夜司做了什么?”
“她在里面。她在里面。”
徐空山更茫然了:“不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碍眼的、遮挡视线的红丝在安全屋里彻底看不见了,顾眠霜淡淡收回目光。
他迈步向屋外走去。
外面很吵。
徐空山还想问些什么,段秋梧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他们沉默着看顾眠霜推开门,十二片飞叶环绕在他周身。
外面很吵,吵得他头疼。
拾荒客们垂涎地看着屋内,他们围着安全屋站成了一个大圈。身上还有一些尚未完全消失的红线。圈外尚有穿过地图点冒出来的拾荒客,追着红线的尾巴来到此处,赴一个血色弥漫的约。
杀意浓重,顾眠霜闻到生铁的味道。
他手上什么也没拿,飞叶轻轻翻转漂浮在空中,像是精美的、发光的装饰品。
他们中间还有段距离,拾荒客们以为顾眠霜没带武器,有一个站在最前面的人嘴欠,“进去的是个小姑娘,怎么出来的是个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男的?”
“睡一张床吗,哈哈……?”
顾眠霜站在原地没动,而那个出声的家伙骤然失去了声音。
好吵。
顾眠霜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他身旁的飞叶还有十一片。
方才说话的那人,气管和颈动静脉被切断,血溅出一丈远,喷到了旁边人的脸上。
他旁边那人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被甜腥血味迷惑了一瞬,接着原地僵住。
修士没那么容易死透。
被切断动脉的人喉咙里发出鲜血浸泡的咕噜声,他拿出灵药往脖子上糊,却已经来不及了。旁边的拾荒客一拥而上把他送去归西,争夺起了他乾坤袋里的法器和财宝。
刚刚那是什么?
被血溅到脸的人悄悄后退,他在这么近的距离都没有发现对面那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用的是什么武器,他很危险……他不要奖赏了,他想逃走。
但他们都逃不掉。
顾眠霜身旁飞叶在减少,十片、八片、三片。
最后一片叶子都没有留下。
取而代之的是拾荒客人群里随着青绿流光溅起的血色,和惊恐的惨叫。
从那个被切脖子的人开始,距离顾眠霜越近,死亡速度就越快。
飞叶精妙地避开了骨头和防具,脖子切不到就切手,手切不了就切耳朵。若是仗着自己是体修不穿上衣,飞叶还会在他们胸膛心脏位置狠狠划出一道见骨的伤痕。
有人试图反击,但惊骇发现自己的经脉中长满了叶子。经脉被重重藤蔓占据,灵力运转极为滞涩,气血逆乱上涌,他们憋得面目通红。
有人发现那些飞叶没有实体,完全由灵力凝结成。
十二片,每一片都是单独的眼睛,单独的武器。
这不是他们能应付的对手。
他们开始逃跑,拼了老命地护住自己的要害,若是击破这些要害要花费更多的灵力,飞叶就会绕过他们。
顾眠霜并不是冲着杀人去的。
他机械性地操控飞叶,直到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安全屋周围十丈远的距离。
飞叶在满地血迹和残肢断臂中悠然翻卷。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拾荒客无一惊恐地看着那个独自守在门口,手指都没动过一下的人影。
他穿着一身白,刘海长过眼睛。
像刚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还没有赶到这里来的拾荒客因为红线消失失去了方向,而退去的拾荒客也四散逃走。
“微若舍”洁白的墙上一滴血都没有溅到,仍然光洁如新。
17.17 抢劫?
顾眠霜鬼一样飘回了二楼。
段秋梧再三确认,自己身上没有红线了,外面也没有新追来的拾荒客了。
她震惊地冲徐空山比划:不是?他真有起床气?
徐空山比她还震惊:现在报告得写两万字了!
俩人互相看不懂对方的哑谜,段秋梧憋得慌,从乾坤袋里找出纸笔,打算文字交流。
拿出宣纸的时候纸面摩擦发出了沙沙声,她还没掏出笔和墨,二楼就传来了极大的一声“哐!”。
顾眠霜把门砸上了。
段秋梧:“……”
她悻悻收回纸笔,跟着徐空山蹑手蹑脚地去了谷雨石那屋,也搬了个凳子坐着。
——
诡异的静谧一直持续到三个时辰之后。
他们重新聚集在一楼大堂,徐空山乾坤袋里刚好有个茶饼,便把柜子里那套茶具翻出来用。火符用来烧水,段秋梧则负责变出一点小雪粒,让谷雨石那个杯子加速变凉。
木工大叔身为凡人,恢复慢,现在还没睡醒,被单独落在了其中一个厢房。
他们看见顾眠霜从二楼挪下来,连簪子都比原先歪了十五度,非常萎靡,非常颓丧地坐在了剩下那张椅子上。
他眼睛半睁半闭,手在桌面上摸索了一圈才摸到茶杯,自觉拎到自己面前。
其他三个人的目光都牢牢盯在他身上,顾眠霜不为所动,低头发呆。
“顾道友,没睡好?”徐空山小心翼翼。
“睡了两个时辰。”顾眠霜没精打采,“醒了。”
醒了之后抱着被子不想撒手,自欺欺人地又躺了一个时辰。
失眠人的痛苦,既入睡困难,又醒得太早。
段秋梧把水温正好的茶杯递给谷雨石,“你这毛病一直就有?治不好?”
顾眠霜摇头。
也不知道是说治不好,还是说以前没有。
段秋梧观察他的表情,“那什么……外面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吗?”
顾眠霜扶着额头,眼神看起来勉强还算清醒:“你说红线?”
“你真能看见?”段秋梧费解,“不是,你为什么能看见?”
顾眠霜:“?”
有什么的,我还能看见蚯蚓怪呢。
他的表情无懈可击,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算了。”段秋梧道,“既然有巡夜人在这里,那我重头开始说。”
她把贪狼街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着重强调了“只有拾荒客可以看见红线”“她以前上交的墟核都是从拾荒客手里抢的”“她没案底,她想加入巡夜司”。
徐空山正在写他那个工作报告,洋洋洒洒已经写满了两张纸,字迹龙飞凤舞看着不像正经字。
段秋梧十分费解:“你就这么交上去?”
看报告的人不会打你?
徐空山:“哦,我习惯打草稿。”
“我总结一下。”他说,“贪狼街以前叫北辰大道,你父亲段钦在那儿有个店面,明面上是典当行,但你不知道实际上是做什么的。”
“你家掉入彼界后生成了一个开放型妄墟,叫贪狼街,你后来发现妄枢就是段钦,他自封为贪狼之主,拉拢拾荒客为他带来墟核。”
“因为形成妄墟的时候你就在里面,所以你没有经过投名状这一道程序,也拿到了指路用的‘红线’……”
徐空山说到这里,有些疑惑,“你明知道那是妄墟,为什么还要回去?”
段秋梧撑着下巴:“他还有人形的时候告诉我,我娘在他手里,不听话的话我娘就回不来了。”
“我娘叫苏玉照,我的武学是她教的。”
“她失踪的时候我才六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不信。”
所以她想尽办法维持跟贪狼街的联系,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找到苏玉照的线索。
“但上次回去,我发现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她道,“他吸收不了我拿回去的墟核,就转而把我当成猎物……但我多年来一直在他面前隐藏实力,他没料到我竟然能冲破妄墟跑出去,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看到了。”
她又喝了口茶,“我觉得我娘不在他手里。”
“可能多年前就死了……也可能逃走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没有顾虑。我想把贪狼街翻个底朝天,看看这块地方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徐空山:“所以你加入巡夜司的目的是把贪狼街搞掉。”
“……”段秋梧,“话是这么说没错……这也要写进报告吗?”
“我们要审核的嘛。”徐空山用笔屁股戳脸颊,若有所思,“家庭背景,应聘目的,财富情况,身体健康……哦,还有推荐人……”
段秋梧:“等下,为什么还要查财富情况?”
徐空山:“因为巡夜司的报酬挺高的。”
他指了指天上,“千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宗门合作,不止三大宗,连各个小门派都拿出了压箱底的财宝法器,互通有无,因为这是一个影响五湖四海的大危机。”
“你别看外面那些散修潇洒自在,拿着墟核去领巡夜司的赏金比谁都积极。”
段·散修·秋梧:“啧。”
“被影响到灭门的也不少。”徐空山道,“比较出名的比如说南泉、青淙、天山……”
顾眠霜耳朵一动。
“……早期为了稳定彼界,投入了太多人了。”
“很多人都没有回来。”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
气氛有点压抑,徐空山马上重新开口:“对了,符合标准配置的三人队伍会优先被放进去,攻袭、奇策、执青,你可以在出去之后找找,他们大厅里等队友的人应该挺多的。”
“跨行也可以,最好跨一下。”徐空山学段秋梧,也“啧”,“万一自己落单了,不至于那么被动。”
完全就是亲身经历的血泪教训。
“至于推荐人,我可以给你当。”
“我做不了奇策和执青。”段秋梧表示自己只会打人。
谷雨石热情举手:“徐叔,我也想——”
“你别想。”徐空山毫不客气,“你还是小孩儿,又用不了灵力,你爹不会同意的。”
谷雨石大失所望:“我十六了——”
段秋梧给她变了个冰球在茶杯里晃着玩,谷雨石注意力马上被转移,眼睛亮晶晶的,像小猫一样扒拉那个冰球。
徐空山还没放弃拉拢顾眠霜:“顾道友不是医修吗,我看他三个位子都行,你问问他。”
段秋梧:“?”她拧眉看顾眠霜。
医修?快准狠一刀送人归西的那种?
顾眠霜困得目光涣散又睡不着,段秋梧和徐空山的对话左耳进右耳出。
他艰难地转动脑筋在想蚯蚓怪的事情。
其实那不像蚯蚓成精,他觉得那个东西像是扒在彼界天上的会动的老树根。
根……根兄?老根?
老根?小根?
小根吧,蚯蚓怪的声音听着也不老,像是刚通人性没多久,还在一个听着很欠揍的阶段。
他原本想还掉青淙宗的人情,再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安详躺着。
现在小根是他的心腹大患,躺平路上的重要阻碍。
照这样下去,没人的地儿是到处都有了,会说怪话骚扰他的东西也遍地都是了。
顾眠霜在椅子里瘫成一张手抓饼,道:“我可以。”
刚收回审视目光的段秋梧一愣:“可以?”
“进巡夜司。”顾眠霜恹恹道,“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看得见红线?”
段秋梧:“为什么?”
顾眠霜:“以后告诉你。”
段秋梧摆出顾眠霜的招牌抱手臂姿势,对他摆了一个“又忽悠我”的表情。
“那你俩八九成的概率能进。”徐空山马上说,“还剩一个人回到现世再找,我给你们俩当推荐人,好过。”
“都休息好了吧?去把木工给叫起来,我们从最近的‘归门’回现世。”
谷雨石“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道:“叫人我去!”
一路上她都没什么参与感,被顾眠霜和段秋梧带着飞起来,现在总算能有她能做的事情了!
“行行,你去你去。”徐空山袖子一挥把茶具都收整好。安全屋不允许厮杀,也没有彼界的东西能入侵,谷雨石在院子里可以随便跑。
谷雨石出去了,脚步声去了厢房,段秋梧和顾眠霜都站了起来。
他们都没有料到的是,冷不丁一道声音从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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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
“徐空山?怎么是你在这里?”
是巡夜人。
徐空山一听见这个声音就忍不住皱眉,应当是认识。
来人脚步声听着并不情愿,拖沓至极,不像是朋友。顾眠霜和段秋梧对视一眼,前者又一屁股坐下了。
段秋梧:“?”
兄弟,你干嘛?
顾眠霜摆烂:多休息会儿。
来者一共三位,相当经典的一个出任务的队伍配置,最前面那个明显认识徐空山,穿蓝衣服。他说:“外面地上全是血,谁干的?”
徐空山一愣:“忘记清理了。”
顾眠霜回屋之后他一直记着不要再吵醒他,把这事儿忘了。
结果就是外面拾荒客直接曝尸荒野三个时辰,血都快把星河小径泡成黑色了。
蓝衣服:“搭上厉害人物了?”
他扫视了一圈,目光直接略过在椅子上摊饼的顾眠霜和没有刀剑、明显是个女人的段秋梧,“就这些人?还有隔壁屋子的两个凡人……怎么又把凡人带进来。帮你解决拾荒客的新靠山走了?”
“应该是吧,徐空山又不擅长这个,怎么可能一下子杀这么多。”他身后还有个灰衣服,相对规矩一些,但说话间也难掩一丝轻慢,“你怎么没清理掉血迹?星河道都脏了。”
“他每次都带凡人进安全屋。”最后一个白衣服讲话慢吞吞,“很脏,对病人不好。”
凡人不会用除尘咒,修士多用几下不就好了?
嫌弃什么?谁不是从什么诀都不会的凡人过来的?
徐空山皱眉:“我没有多余的灵力了,只能在这休息。你们来做什么?”
他们衣着干净,灵力充沛,应当是刚进彼界准备去妄墟做任务的,但蓝衣服喜欢阴阳怪气,当下只说:“附近有一段星河道被暴力破坏了,我们来看看情况,结果这附近一地的血和残肢。”
“没想到在这见到你,徐空山,你那两个朋友在外面找你两三天了,传单发得满天飞,烦人得很。”
徐空山:“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他忍住了问传单是什么的冲动。按他两位队友能做出来的事,问出来只会被对方大肆嘲笑。
“马上就走?那血迹和尸体不清理了?星河道不修了?”
徐空山:“……”
徐空山:“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也不需要什么,清理得用人吧,星河道也得修一下吧,既然你灵力用空了,那就只能我们来了。”灰衣服道,“我们这算帮你的忙,要点报酬不过分吧?”
蓝衣服很随便地伸出手:“我们帮你处理掉这些东西,你给我们一个墟核。”
他五指张开伸在空中,说的话极其嚣张。
段秋梧的眼神一下子就从看猴戏变成了看抢劫现场。
徐大人,你被职场霸凌了啊!
因为拿出墟核的是段秋梧,徐空山也下意识看了一眼她,然后两个人又同时把视线投向顾眠霜。
顾眠霜摊得很安详,眼睛都闭上了。
徐空山:“……”
他累死累活这么久又是带孩子又是救人,还受了几次精神惊吓,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墟核,这几个人说要就要?
徐空山知道自己这边被无视的段秋梧和顾眠霜都不弱,干脆也放飞一把,保持沉默,跟对方僵持。第一次见徐空山跟他对着干,蓝衣服脸色逐渐变黑,正要握紧拳头再说出几句嘲讽——
“徐叔!”门外传来谷雨石兴高采烈的呼唤,“我们好了,可以走了!”
她带着睡眼惺忪的木工大叔跑到门口,脚下一个刹车,站在了几个人背后:“……诶,来人了?”
“怎么又是小姑娘。”蓝衣服不耐烦地回头,“你怎么这么——”招妹妹喜欢——?
他看见了谷雨石标志性的白发和浅蓝色眼睛。
蓝衣服:“……”
其他人他们不认得,可谷雨石的外貌巡夜人基本都听说过。
雷霆手段、拉扯起巡夜司最初构造的谷君华,三宗主中唯一一个丧偶带孩爸。
他那个掌中明珠一样的女儿有着白发蓝眼,皮肤白得像发光。
——徐空山带的不是什么凡人小姑娘,那是倾云宗的大小姐谷雨石!
18.18 徐假谷威
“啊,巡夜司的人。”谷雨石礼貌道,“辛苦啦。”
三位:“……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应该的。”
开玩笑,要是得罪了大小姐跟直接得罪谷君华本人有什么区别。
徐空山叹气:“介绍一下,这三位都是巡夜人,洛宸,封觉和莫子忧。”
他依次指了指蓝衣服、灰衣服和白衣服。
他神色和语气都很正常,不像是让谷雨石记住他们然后去向谷君华打小报告的意思,但洛宸的脸还是白了白。
“你好,你好,你也好。”谷雨石乖巧,“同志们辛苦啦。”
待谷大小姐跟他们挨个打完招呼,他们的脸已经由白转绿,变成了新鲜的菜色。
只有站在最后面的莫子忧好像没看懂他们在打什么机锋,老老实实地回:“大小姐好。”
徐空山见他们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嚣张了,从容开口:“不是我不愿意给你墟核,实在是……呃,这个墟核也有谷姑娘一份力,是吧小谷?”
他一般都叫谷姑娘的,这次故意叫了一次昵称,拉近了跟谷雨石的距离。
洛宸的脸色更菜了。
谷雨石开心点头,她对任何能获得认可的事情都感到非常快乐。
洛宸不至于连这种暗示都看不懂,愤恨地瞪了徐空山一眼,把脸转向一边,也不再开口了。
他旁边那个穿灰色衣服,性格比较平和的封觉接过话头,他半蹲下来,和颜悦色地对谷雨石说:“大小姐是刚从妄墟出来吗?”
谷雨石:“是呀。”
封觉:“那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拾荒客都是谁干掉的呀?是你们认识的人吗?”
谷雨石:“是呀。”
封觉用哄小孩的语气:“是谁呀?他人是走了吗?”
徐空山:“咳。”
谷雨石天真烂漫地歪头:“没有呀。”
三人:“?”
谷雨石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没有一点接着说下去的意思。
洛宸等人一齐往徐空山身后看,怀疑的目光在精神萎靡的顾眠霜和饶有兴致翘着嘴角的段秋梧之间来来回回。
段秋梧看戏看得起劲,对上他们视线的时候笑容更甚。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莽撞发言,可能得罪了不得了的人。
“……徐道友,方才是我们一时口快,冒犯了。”封觉拉着洛宸给徐空山赔礼,后者虽然隐有不服,但也低头憋出了一句“抱歉。”
封觉抬起头,和和气气道:“不知是哪位大人?”
“这就不必介绍了吧,我们名不见经传的小散修。”段秋梧幸灾乐祸道,“一听说墟核有谷姑娘出力,立马就不要了,这要是没出力,徐大人是不是得把墟核双手奉上给各位?”
“不敢。”封觉道。
“没事,没事,他们也就是嘴上过过瘾,开玩笑呢。”徐空山打圆场,“刚刚还说要帮我们打扫外面的拾荒客的痕迹来着,别多想。”
他望向洛宸:“对吧?”
洛宸嘴角抽了一下:“……对。”
谷雨石眨巴两下眼睛,“真的吗?”
徐空山点头比洛宸还积极:“真的真的。”
“好吧。”谷雨石道,“那就拜托你们了,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用不用。”
谷雨石:“但是让你们收尾,没有报酬不太好吧?”
封觉汗都要下来了,“不必了不必了……同道中人,理应互相照应,我们帮忙是应该的,不应该要求报酬。”
大小姐应该是猜到了,给徐空山撑腰还不够,在这点他们呢。
“没事的小谷。”徐空山道,“拾荒客逃命匆忙,可能有没来得及带走的墟核,要是捡到了就归他们,当报酬够了。”
“可以吧?”他对洛宸说,“洛道友,我们实在没有余力收拾了,不好意思啊。”
“……”洛宸愣了一下,“没事,可以的。”
徐空山给他们递了个台阶,有点以德报怨的意思在,经过这件事,他们三个往后是得收敛一些,不要再仗着自己资历多些就对徐空山这样的人摆脸色了。
而且,拾荒客急着逃命连墟核都不要了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谁强成这样……
段秋梧见事情圆滑解决了,喜闻乐见的冲突剧情没有发生,无趣地“切”了一声,经过徐空山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徐空山懂她意思,但是他性格就这样,会尽量避免让别人下不来台,有时候会被说太软。
他队友总说他这样挺好的,有什么事情他们会去出头,所以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那就交给你们,我们几个和大小姐先回现世了。”徐空山说,“能不能搜到墟核我也不能确定,但被落下的珠宝法器之类应该是有一些的,也都是你们的了。”
“直接交上去应该也能换不少……”
待机很久的顾眠霜像是突然回到了正确的频道,突兀地出了个声:“啊。”
徐空山茫然:“怎么了?”
段秋梧反应很快:“你是不是打的时候给他们都下毒了?”
徐空山:“?”
忘了这个。
“人死了还会经脉逆乱吗??”
“死了的不会。”顾眠霜慢吞吞说,“墟核……”
徐空山想起来了:“还得找你解?”
这台阶怕是给了个寂寞,合着人家拿到之后还得拿来给顾眠霜点一遍?
顾眠霜摇头:“给医修处理就行。”
封觉和洛宸同时松了口气,封觉道:“我们队的莫子忧是医修。”
他指的是那个不怎么说话,穿白衣服的青年。
莫子忧似乎愣愣的,半晌才说了句:“哦……”
“好好好。”徐空山道,“那我们就……”
莫子忧:“怎么解?”
徐空山:“……”
这小子原来单纯慢半拍啊?
顾眠霜思索道:“就……这样?那样?”
他和莫子忧面面相觑。
墟核对顾眠霜来说也是个新东西,他一时想不出来怎么把在修真界的操作方法转化成修士能听懂的语言。
最后顾眠霜只能道:“你用灵力扫一遍就懂了。”
大概吧。
“……”莫子忧虽然疑惑,但是接受,“哦。”
洛宸和封觉也回过味来,知道外面一地狼藉就是这个人干的,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脸色苍白,神情萎靡,怎么看都是一幅大病初愈的虚脱样。
……真的假的?
——
通过归门回到现世,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蓝天。
跟彼界那个血洞洞一样的天空比起来,还是这样的世界更让人有活着的感觉。
归门外面是一个辽阔的广场。
地上铺着很有年头的大块青砖,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个擎天柱一般的石柱,石柱和地面都有一些刻画痕迹,像是符文。顾眠霜多看了两眼,像是一个覆盖了整个大广场的阵法。
他对这个世界的阵法一窍不通,段秋梧却不一样,在他旁边“咦”了一声:“竟然如此。”
看来巡夜司对彼界也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广场上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各个角落。
有执勤的巡夜人路过,似乎是认识徐空山,远远招了一下手就离开了。
木工大叔临行前还握着徐空山的手连连道谢,说是家里还有一个跛脚的老婆和一个卧床的母亲,儿子在外生活嫌弃他们一个个没房没地但有病,纯拖后腿,木工大叔心态受挫一个人出门散心才不慎掉进妄墟。
徐空山不因为他是凡人而抛弃他,他也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云云。
说着说着还哭了,徐空山翻遍乾坤袋愣是没找出来一张能给他擦眼泪的帕子,只能看着他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巡夜司里负责安顿凡人的修士走了。
徐空山一抖袖子,把湿痕用灵力弄干,叹了口气。
“唉。”
末世里谁的生活都不容易。
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能救一个是一个罢了。
感慨结束,徐空山一回头,顾眠霜、段秋梧和谷雨石三个人围成半个圈在讲小话。
顾眠霜仗着自己耳朵够灵,站得笔直,也不参与,站在她俩旁边像棵光明伟岸的树。
谷雨石:“所以那三个人是不是欺负过徐叔啊?”
段秋梧:“我感觉肯定有吧,但是你徐叔不想让你掺和,就别管了。”
谷雨石:“诶,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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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爹说呢。”
段秋梧:“你爹应该会先因为你自己跑出去掉妄墟生气吧?多危险啊,你先哄哄他,不然下次不让你出来了,见不到我们了。”
谷雨石:“那我还有机会加入巡夜司吗?我想跟你们一块儿呢,我灵觉很厉害的。”
段秋梧:“得等你那四情找回来吧?你不能用灵力,怎么帮我们?”
谷雨石:“其实能用,是我爹不让用……”她想了想,“你们能不能帮我找找?我爹太忙了,他要处理好多事情,让手下去找又找不到。”
段秋梧:“当然可以,怎么找?”
顾眠霜握拳放嘴边:“咳。”
徐空山满头黑线地过来了:“喂?喂!不要当着我的面拐人啊!”
“这里已经是巡夜司了,有倾云宗的人在的啊!”
“——拐什么人?”
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人未至声已到。
远处看见他的修士都已经低头行礼,远处隐隐传来一些克制的喧哗。
“谷宗主怎么来了?”
“那边那个白发姑娘是他闺女,刚从里面出来,一直有人盯着呢,上报之后他就来了。”
一位身形颀长的俊美青年已经来到他们小圈子身后。
有苍松图样暗纹的碧色外袍,艾绿配月白的里衣,衣冠一丝不苟。虽然服饰复杂层叠,很有宗主的排场,但也没有长到委地的程度,袍脚颜色渐浅,像是青山隐没于云雾。
谷君华额头正中有一道竖向的红痕,极窄,像是一刃刀锋。他眉眼跟谷雨石不太像,是更偏向锋锐而冷的相貌。
灵修。
看来谷雨石的时间灵觉是家传天赋。
“爹!”谷雨石喜出望外,快跑了几步扑到他身上。
她年纪小,还没有人给她编复杂的发髻,此刻脑后只有一个造型小巧的白玉双尖簪。谷君华没有像寻常长辈那样对贪玩走丢的孩子严厉批评,而是淡然摸了摸她发顶,灵力瞬间已经把女儿检查完毕。
别说是没有受伤,连油皮也没蹭到过。
徐空山规规矩矩地向他行礼:“谷宗主。”
顾眠霜和段秋梧此刻还是散修身份,只稍微一点头表示尊敬,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心服口服地作揖。段秋梧面对强者,依然下意识有些身体紧绷,顾眠霜则完全钝感力拉满,一点感觉都没有,静静旁观谷雨石靠在谷君华怀里蹭来蹭去,把刘海蹭得乱翘。
对了,谷雨石丢失的那四情里,有一项是“恐”。
她只能感受到程度不一的“喜”,而不会知晓何为害怕、担忧。若是欣悦感一丝也无,只会像她的名字那样,变成一块情感空白的石头。
或许谷君华正是因为清楚女儿即使被训斥,也不会因为害怕而避开那些不让她做的事情,才如此冷静。
他多年来应该已经习惯了。
谷君华任由谷雨石在自己身上贴着,像是一尊冷面战神身旁绕着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
他眼瞳颜色也浅,一双褐色琉璃似的眼转过来看向徐空山:“你有些眼熟。”
徐空山不卑不亢:“宗主多年前救过徐某一命。”
故而在撞见偷跑出来的谷雨石误入界隙时,他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连消息也没来得及留给队友。
谷君华应当想不起来这种鸡毛蒜皮——他职务原因,自身出入彼界极为频繁,救过的人不说上万也有上千。
他不咸不淡地回复几句,大意是感谢他出手相助,可以凭此来倾云宗换取报酬云云,徐空山当然是谢绝,他就转身要带着谷雨石离开。
谷雨石却抓住他衣袖,咬了下耳朵。
然后顾眠霜就看着谷君华又转了回来,声音比刚才冷硬几分,“顾眠霜?”
顾眠霜:“?”
他怎么了突然喊他。他扮树扮得好好的啊?
谷君华看起来有点不爽,他抛出一个玉佩,道:“十万灵石内消费可以记在我账上。”
哦,大小姐答应他的钱。
顾眠霜接住那枚光华流转的玉佩,“多谢。”
给完东西,谷君华却没走,他身为灵修,感知力天然比其他修士要高上一截。顾眠霜只感觉他那双琉璃眸子扫了一遍自己上下,细微蹙眉。
“你神魂怎么回事?”
19.19 队友
神魂之类的顾眠霜不熟,他只认识百草药味和五脏六腑。
他不知道这位列于修真界前三的灵修看出了什么,只能摇头。
谷君华拧着眉,表情竟然有些严肃。
“神魂有损,更容易被入侵心神。”他道,“有时会误入妄枢的生前记忆。你在妄墟没遇到过?”
顾眠霜想了想,道:“尚且可控。”
他遇到几次,窥见了宋文简的视角,听见村民的声音。可以挣脱,就是有点烦人。
“……”谷君华神色未变,也看不出来有没有感到意外。
他又拿出一样东西凭空递过来,“养魂草,放在身边,可以修复神魂。”
“多谢。”
既然他这么说了,顾眠霜也就不当着他面把养魂草塞进芥子环,而是暂时捧在手上。
那草大约只有巴掌大小,叶片边缘是波浪形状,形态卷曲,是轻柔的粉紫色。
顾眠霜低头仔细看了两眼,移回视线时看见谷雨石在谷君华身后冲他笑。
明明是她爹送别人东西,好像她自己占到了便宜似的。
顾眠霜自己没有意识到,他的表情也有一霎那变得温柔许多。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谷君华说完这句,转身牵着谷雨石走向广场一端的传送阵,没几步就看不见他人了。
段秋梧这才放松下来,把面对巡夜司高层的紧张感抛到脑后。
她撩了一下刘海,看着养魂草啧啧称奇:“十万灵石贵还是这东西贵?”
徐空山也在看草:“养魂草我没听过,应该不止十万灵石……等等,这是重点吗?”
他问顾眠霜:“你在妄墟里有受到妄枢影响?”
顾眠霜:“有几次。”
他不想明说。
他来处是另一个世界,或许他能看见小根盘踞彼界天空这件事,也与此有关。
牵一发而动全身,在确定周围人不会因此受到伤害之前,还是不要和盘托出的好。
养魂草颇具灵性,在他手掌心里轻轻旋转。它根部没有根须,而是一个浅粉色的光团,也不知道原先是不是长在泥土里。
修真界奇花异草颇多,超出本草纲目的范畴顾眠霜就认不全了,搞不好是长在坟地骨头里的也说不定。
徐空山见顾眠霜不欲详说,无奈地摇摇头,“我一会儿去登记推荐人的信息,把你们名字填上,你们找到队友之后直接申请,他们可以查到我的印记。”
“散修聚集的大厅在那边,办事处在那边,到时候还会有简单测试证明你们实力的考试院,在那边……”
徐空山一一给他们说明位置和路线。
“如果要找住的地方,在这边有只供一天的客栈,若是想定居,可以凭借巡夜司的令牌去城镇里找官府要求分配住房。”
他还记得顾眠霜对睡觉环境的执念,“巡夜人有分级,高级的一切优先。虽然豪宅争不过他们,但你可以往远了挑,城镇边缘没有什么人,不会被吵。”
顾眠霜:“嗯。”
“谷宗主给的那块玉佩小摊贩可能不太认得,但在修真界商行和拍卖行都通用的。你们保管好,用完后一并归还给倾云宗就行。”徐空山说,“那是谷姑娘送给顾道友的,我就不参与了。”
“这次主要是你们二位出的力,还把墟核留给我,已经很足够了。”
“我现在要去找我的队友,二位有缘再见。”
徐空山跟他俩道别,转身离开。
等他走远了,段秋梧和顾眠霜双双沉默。
顾眠霜把养魂草收进芥子环,段秋梧突然开口:“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突然要和你组队?”
顾眠霜淡淡道:“一艘船翻了,当然要抓紧上另一艘。”
徐空山这个现成的老好人在这,不傍着他上船还等什么时候?
等她从头开始刷资历,刷到一个新的推荐人和两个新的队友吗?
“而且你随时可以走。”他说。
段秋梧并不是非得跟顾眠霜绑在一块儿不可,这只是目前看起来的最优选择。因为顾眠霜可以切断红线,他是她避免被贪狼街再次追踪的倚仗。
若是情况改变,她和顾眠霜的关系还没有熟到出生入死的程度,随时可以抛下顾眠霜自己离开,另找一艘船。
“确实。”段秋梧没看他,两个人就这么并肩站着,望着空气说话,“我喜欢和聪明点儿的人一起,你属于那种聪明过头的。”
这是委婉的说法,她其实是在骂顾眠霜心脏不干人事儿。
“虽然我早就想逃离贪狼街的控制,但这次确实靠你,让我摆脱了红线的麻烦。”段秋梧勉为其难地剖析了一下自己,“你又是为什么同意去当巡夜人?一开始不想掺合吧?”
顾眠霜“唔”了一声,“有脏东西。”
段秋梧:“?”
段秋梧:“为什么每次这种问题你都让我猜谜?”
顾眠霜回忆了一下小根的样子,“我不确定那是什么。”
“大概像是一百个贪狼之主随时盯着你……所以我不能一直等着。”
段秋梧:“……”
她搓了一下鸡皮疙瘩:“你确定不是神魂不稳导致的幻觉?”
“不是。”顾眠霜坦然道,“那个时候幻觉还没发作。”
段秋梧:“?”
段秋梧:“等一下,兄弟。”
你真有这个病史啊?
——
徐空山最后在一个许愿池旁边找到了他两位队友。
左边那位捧着池子里的王八念念有词,右边那位在扒拉自己兜里的东西,拿不准是要扔碎银还是要扔灵石。
徐空山两边眉毛都一高一低了,抱着手肘在后边阴森森开口:“在干嘛呢?”
左边那位是个女性修士,利落的短发,黑色劲装,背后有一把通体血红的长剑。她听见徐空山的声音,愣了一下之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大喜过望:“小心肝儿!”
徐空山:“喔,我肝挺好。”
右边是一位男性,也一脸讶异地转过头来。他看着跟徐空山年纪差不多,但身材明显壮一些,脸上有两道横贯鼻梁的伤疤。那疤有些深,看得出来受伤时已经砍到了骨头。有一条甚至延伸到了嘴唇,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用修士的法子修复这些伤,任由自己顶着豁了的嘴唇。
他在看清徐空山之后的表现更夸张,直接从许愿池边上跳下来,把他一把子揽到自己怀里,“哎唷我的天,真是你!”
“跑哪儿去了我们找你三天嘞!”
徐空山被他结实的臂膀勒得只剩出气:“放放放……”
男修士放了手。
徐空山刚逃离他的怀抱又被女修士一手臂拉了过去,拥抱就算了还狂搓他后背:“让我看看小心肝受苦受难受伤没……好像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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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空山被两个结实的胸膛轮番攻击,满脸生无可恋:“没事儿,带回来一个墟核。”
俩人同时:“哦豁!”
他俩看起来要原地给他放烟花。
“这不重要。”徐空山被放开,表情已经麻木了,“听说你们俩发传单找我?”
女修士唰地抽出来一张纸:“对哒!”
她顿了一下,“你在妄墟咋知道的?我没往彼界里发啊?”
徐空山:“你还想往彼界里发?”
给谁看啊?拾荒客吗?
他接过那张纸,一目十行,沉默更甚。
“重金寻失踪爱子,找到必酬”。
下面画了一张徐空山的成熟帅气看着已经离异带孩的俊脸。
好一个爱子,她喊她家看门狗也是这么喊的!
这会儿他两位好友还在叭叭。
“你不见之后我俩痛定思痛,觉得还是得这样。”男修士说。
“你老不爱出声儿,咱俩把脑袋栓你裤腰上都看不住,一眼没见人就消失了。”女修士说,“你下次直接喊救命,喊‘欸’也行,成不?空山一大叫,我应大侠马上应召而来。”
“我比她好听,我踏月而来。”男修士乐道。
徐空山:“……”
他问:“你们一个应召一个踏月,那我喊救命算什么,空山人语响?”
“……”
那俩人默契地扬起嘴角,按照徐空山的经验,马上就要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他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把传单一捏,大吼他俩全名。
“应昭!李踏月!!”
应昭大惊失色做防卫状:“哎唷,心肝儿生气了!”
李踏月还在乐呵呵地:“他没脾气的时候你看不惯,这有脾气了你怎么反而跑——”
话音未落,徐空山掏出火符对俩人一顿狂抽,李踏月瞬间蹦起来跟着应昭抱头鼠窜。
徐空山边抽边喊:“让你们讲笑话!啊!我要跨行!我要奇策跨攻袭——”
他喊得畅快淋漓:“你们俩不准跑,让我把火符和雷符练一下——!”
——
“怎么了?”
段秋梧见顾眠霜半天没回话,问道。
“……”顾眠霜回过神,“没事。徐空山有两个好队友。”
他依稀还能听见那边传来几句对话,那个叫应昭的剑修说:“那可太好了,你之前一直不乐意,我们还想着怎么劝你啊啊诶诶诶好烫!”
李踏月的声音相对浑厚:“你的符修天赋只做奇策本来就很浪费啊!你拿我练吧,我可以自己治自己,哈哈哈哈——”
段秋梧猜到了,她看见顾眠霜的耳朵在微动:“羡慕?”
羡慕什么?有个好队友?
顾眠霜瞥她一眼,“难道你没有?”
段秋梧哼笑一声,道:“不跟你贫。”
搁这下套呢,她现在的队友有且仅有只有一位,并且近在眼前。
“好吧,我们现在搞定了推荐人,我占攻袭,你占奇策,我们还缺个执青。”她百无聊赖地用银扇给自己扇风,“去大厅看看?”
顾眠霜道:“先不用。”
段秋梧:“嗯?”
她顿了一下,意识到身后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在走近。
一道清朗的青年声音传来,听着很是惊喜:“真的是你?”
“太好了,你没事!”
20.20 团宠小顾
谷君华推开一扇高大沉重的殿门。
他刚从传送阵走过来,肩头还有一些没有融化的雪花。
殿内空间广阔,地面一尘不染到反光的地步。立柱上设计了一些形似日月和霜花的纹路,绘有同系列图案的窗一扇连着一扇,透过玻璃打进来的光线是一种清幽的蓝色。
他回身关上门,向深处走去。“笃、笃”的脚步声沉稳浑厚,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空间里。
这座宫殿位于雪山之上,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也是巡夜司最顶层三位宗主的会议厅。
谷君华以外的其他二人,此时都在这里。
陶律尹是其中一位,她身披深蓝色斗篷,眉眼平淡,无妆无饰,长发简单挽起,发簪是一支长约九寸的狼毫工笔。
她将一只手放在面前人的后背,淡淡的幽光在接触位置亮起。
谷君华推开第二扇殿门,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陶律尹将手收回袖子,面色有些凝重。
谷君华挥手把边角的宫灯点亮,“怎么了?”
陶律尹摇头:“……不太乐观。”
“能醒吗?”
“能。”
他们讨论的人外貌已经年逾古稀,头发花白长至地面,脊背微驼,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双手握着在扶手,可以看见手背满是皱纹。
他的眼神浑浊,眼睑半闭,眼瞳几乎成了全白。
谷君华半蹲在他面前,轻声呼唤:“许前辈?”
许前辈没有回应,他除了胸膛的微弱起伏之外,几乎就像个躺在棺材里的人。
这位已经近四百岁高龄的修士全名叫许相留,在修士的存活年龄大幅度下降的现在,已经算是活得最久的那一批老人。
他名义是上还是宗主,但其实已经不管事。作为从彼界出现前就已经功成名就、活到现在的人,他的存在意义就是作为一部彼界相关的百科全书。
参与了创立巡夜司的谷君华本人,今年也才五十几岁而已。
但谷君华今天来这儿的目的不是彼界。
自从许前辈身体状况愈下,他就已经极尽所能将他经历的一切记载成书,彼界的问题已经不需要再特地来询问他本人。
谷君华来这儿是为了问别的事情。
“许前辈。”他问,“晚辈记得你说过,大约两百年前,你遇到过一个……”
“使用灵力凝结成叶片,作为远程武器的人?”
许相留的眉头动了动。
他无焦距的视线移到谷君华脸上。
“飞叶……令……?”
谷君华:“他来自哪门哪派?叫什么名字?”
许相留的声音几不可闻:“凌波……飞叶令。他,无……”
“我给过他……一个……芥子环……”
——
顾眠霜左手小指上有一枚黑色细圈,谷君华给的玉佩和养魂草都在里面。
他醒来之后还没考虑过为什么其他人都用乾坤袋,只有自己用的是戒指,也不记得这枚芥子环从哪儿来。
他和段秋梧方才在广场上和青淙宗的那对师姐弟相遇,简单交流了分开后两边遇到的事情。
顾眠霜下山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才得知山道也被界隙攻占的消息,只能放弃山上的驻扎点,紧急转移到了山脚。
巡夜司本想让他们安置在山脚的城镇,但那边的医馆暂时不缺人,他们又担心在半路失踪的顾眠霜,于是跟着来到了最近的归门广场,刚到不久就遇到了他本人。
“你没出事真是太好了。我们在山脚打听了很久,都说没见过你。”
师弟脸上洋溢着真心实意的笑容。他叫关元驹,生着一双粗眉,外眼角略微下垂,卧蚕明显,是一双不语先笑,像友好大狗狗的眼睛。
他说自己是被师姐捡回去养的孤儿,因为小时候没吃饱,长大了也瘦削,下颌角明显像一道竖折墨笔,衣袖笼着手飘飘荡荡,显得空落落的,但小臂肌肉又很明显,线条流畅一路牵到手腕凸起的骨头,一看便知未曾懈怠训练。
师姐的名字是方迤。她个头比段秋梧高些,墨发如瀑,用一支青竹簪盘起,和关元驹一样穿着梅子青色的校服,制式简单干练,方便跋山涉水。
她边说边叹气,“是他给你指的路,这小子内疚了半天,拉着我一定要来这儿等你消息。”
顾眠霜:“谢谢。”
关元驹问:“你们站在这儿,是在考虑要不要加入巡夜司?”
段秋梧旁听下来,也听懂了,顾眠霜的记忆有点问题,是被二人救醒没多久就误入妄墟的,所以他对彼界和妄墟一无所知,这才让徐空山当了一路的导游。
见顾眠霜点头,她对二人道:“巡夜司要求三个不同专精方向的人组队申请,我们正好还差执青,也就是医修,不知二位有没有意向?”
关元驹:“我是医修,我师姐不是。”
段秋梧有些意外:“你们不是一个宗门的吗?”
方迤似乎有些无奈:“我也是被师父捡回去的孤儿,宗门前辈都精通医药,只有我实在没有天赋,就转修了别的。”
“宗门长老、师父师叔全都不在了,宗门里却还有许多他们留下的书籍笔记。那时候我刚好遇到了生病被遗弃的小驹,索性就把他带了回去。”
关元驹道:“我那时候高烧七天,差点就烧傻了,师姐把我救活,我醒了之后却觉得灵台格外清明,摸到了入道的门槛……师姐说我才是有天赋的人,于是把青淙宗的留存教给我。”
他笑道,“虽然已经帮过不少从归门出来的伤患,但把你救回来是我最成功的一次!”
见他衷心高兴,顾眠霜的语气也软和不少:“你们那些药材怎么样了?”
他还记得这俩在屋外嘀嘀咕咕的时候正在收整晒干的草药,还说由于山上沦陷,只能找地儿人工种植以补库存。
“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方迤说,“但总数不多,有一些难以种植的,只能去交易行寻找……”
她停了一瞬,“不会吧,你还记着我们说的镇派之宝吗?”
看顾眠霜的神色,他显然一直记得。
方迤失笑道:“人命关天,药材用了也就用了,谈什么还不还的,你……这是什么?”
顾眠霜手拿着玉佩,在他俩眼前展示了一下,道:“十万灵石。”
方迤眼睛睁大了:“?”
关元驹活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多钱,震撼道:“这是做什么?”
顾眠霜道:“缺什么药材就去买。”
他把玉佩给到关元驹手里。
十万不是铜板,是灵石,本来就是修真界的稀缺货币,一般散修兜里能有几百都算小康了,倾云宗财大气粗,这还只是谷君华的私库。
就算买不到品质相同的元参,应该也能追回他们绝大部分损失。
关元驹双手恭恭敬敬接过:“顾大哥。”
顾眠霜一顿:“?”
怎么了就突然喊起哥了。
“大哥,我要跟你混。”关元驹情感充沛地朗诵,他鼻翼旁边一些细小的雀斑都好像要飞起来,“我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人……哎唷!”
方迤冷酷地收回敲他脑壳的手,对顾眠霜说:“你们缺医修是吗?这小子想跟你们一起,不嫌弃的话可以带我一个。”
她说:“我是器修,主修机关术,应该可以帮上忙。”
顾眠霜没有立刻答应:“很危险。”
就算山脚的医馆不缺人,也总会有地方缺人。说实话,大厅里那些苦苦等待队友的修士大多数都是缺个医修,为此自学,学出个双学位的也不少,根本不愁营生。
但巡夜人是个九死一生的差事,他俩整个师门也就剩下这么一双苗了,应该慎重考虑才是。
关元驹却笑了一下:“我早就想过这个了,只是那时宗门的药园还在,我们得守着。现在它把我们赶走了,我们便也只能……”
把彼界再赶回去。
那是他们的家园,该退让的不该是他们。
“行,相遇即是缘,我就替这个——”段秋梧指了指顾眠霜,“不爱说话的家伙答应了。”
“顺便一问,他那个失眠的毛病你们能治治吗?”她说,“忒吓人了。”
关元驹懵然看顾眠霜:“咦?”
——
十万灵石没花多少,虽然药材昂贵,但他们补充的多半是凡人所用的草药,而不是修士偏爱的灵植。
关元驹拿着采购单对人一顿比划,成功买到了比往日囤货习惯多上两倍的夜交藤、合欢皮、酸枣仁、远志之类。
顾眠霜看着他拎了一大堆安神定志的中药回来,委婉道:“我觉得……”
关元驹:“试试嘛。”
他小心翼翼地把新买的元参放进自己的乾坤袋,“你欠的已经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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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了,以后我们就不是债主,是队友……是朋友了。”
“……”顾眠霜盯他半晌,叹了口气。
他们已经完成了巡夜人的登记,各自领到了写着“黄”字的腰牌,是天地玄黄的最末位,相当于初级巡夜人,毫无资历的那种,相当于刚出学校的应届毕业生。
但毕业生里也是有提前混过江湖的老油条的。段秋梧就是那根老油条,她要负责给两位纯新人讲解彼界的规则。
顾眠霜在另一个角落打盹。
他如愿申请到了最偏最远的一间空置的房子,其他几人虽然房子选择和他隔着一些距离,但人又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他这儿。
这些房子是居民逃难寻求仙门庇护之后留下的空房,只有些基础家具,好在顾眠霜自备床铺,桌椅架子那些倒是没太大所谓。
青淙二人亲眼看见他掏出一张巨厚的床垫时大为震撼,方迤当场宣布她要研究出一款能让顾眠霜耳根清净的隔音法器,关元驹则是当场给他把起了脉,神色之凝重仿佛顾眠霜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还没掏出被子枕头的顾眠霜:“……?”
“只是习惯。”他为了打消二人的疑虑,主动表示:“我还有两套一样的。”
随身带三套床铺?
方迤和关元驹的神色更凝重了。
顾眠霜:“。”
算了,摆烂吧。
段秋梧也来了之后,这三人就去大厅上课了。顾眠霜铺完床,也来到大厅,找了个对角的位子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他眼睛闭着,手心里拿着那株养魂草,粉紫色的光幽幽亮着。
那边段秋梧已经讲到了谷君华说他神魂不稳的事情,方迤道:“灵修我也辅学过一些,但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问题。”
关元驹:“那可是灵修第一人诶。”
既然是谷君华说的,九成九确有其事。
“养魂草是真的,这东西有价无市,师父还在的时候我在倾云宗的药房见过,他们只租借给长老级别以上的修士,而且一日租金都要收十万灵石。”方迤说,“非常昂贵,但也只能修复一些小的损伤,不知小顾的问题严不严重。”
聊着聊着,关元驹注意到窗外夕阳西下,阳光洒进窗户,人和物都覆盖上一层橙红。
“哎,快要天黑了。”关元驹道,“我得回去煮个药,让顾哥试试管不管用。”
顾眠霜:?
要是管用的话他早就自己煮了啊。
算了,可能人家正统传承的医修比他这个从凡人保研上来当修士的要专业一点。
顾眠霜没有阻止,听着关元驹噔噔跑出去了。
方迤:“刚才说到小段你的目标是一个甲级妄墟,我们现在等级还不够吧?”
段秋梧换了身更舒适的银白色衣服,暗纹是浅金色的银杏叶,里衣是如同花蕊的鹅黄色,在其他三人又青又绿的校服里像一朵被绿叶包围的淡雅的花。
她道:“不够,你们也还需要积累经验。很多妄墟会刻意把同行者分开,或是掉拨离间,或是伪装成其中一人,所以巡夜人的队友宜少不宜多,互相之间需要非常了解和信任。”
这也是她把自己的部分经历交代出来的原因。
虽然不是全部,但对于获取他们的信任来说非常重要。
“我知道了。”方迤说。
“谷君华的女儿原来是这种情况,对于丢失的四情,没有追踪的办法吗?又要用什么来收纳?”她有些懊恼,“情这种东西,竟然能和人分离……果然还是出了宗门才知道山外有山,我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只要有想法什么都能做出来,还是太自大了。”
“有想法是好事。”顾眠霜道。
段秋梧看他:“发生什么了?”
她已经领悟到了,顾眠霜正常态就是一路静悄悄。若突然出声提醒,一定是听见什么声音了。
她盯着顾眠霜的头顶,很怀疑这人并非叶子精,其实本体是兔子。
下一秒,门被敲响。
敲门声似乎有些犹豫,似乎是因为屋内人说完话又突然安静,来人意识到自己被竟然被发现了,忽然乱了阵脚。
段秋梧起身去开门,看见外面站着的是一个黑衣暗卫,腰上挂着倾云宗的标志令牌。
他脸上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含糊。
“……大小姐让我来给你们送个东西。”
21.21 天涯(一)
谷雨石给他们送来一个锦盒。
暗卫放下锦盒和信件就马不停蹄地回去了,活像屁股后面有谷君华在追。
方迤拆了信给他们读。
第一句就是,锦盒是谷雨石趁谷君华不在从他房间里偷的。
众人:?
大小姐一天天的,都在离经叛道吗。
锦盒只有掌心大,用了不止十种的材料,组成了非常精密繁复的纹路,方迤说这里面塞了很多阵法,应该是某位器修大能的手笔。
谷雨石还记得段秋梧答应她会帮她找四情,这是她差人送来的收纳“情”的容具。
因为世间仅有这一个,而且“谷君华有钱还能再造一个一样的”,所以这一个就送给他们了。
大小姐的信任过于昂贵,几人赶紧把锦盒好好地供起来,生怕不小心给摔了。
方迤道:“上面还写了用法,说是跟目标距离接近之后盒子上面的阵法会亮,这时候打开再继续接近,把藏匿‘情’的那个妄枢解决掉,盒子关上,就收纳成功了。”
她按照谷雨石的教学开合了几次锦盒,忽然“咦?”了一声。
“盒子里残留的气息有点熟悉,我好像在哪遇到过。”
“盒子里?盒子里应该只装过之前找回去的‘喜’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定我遇见过别的‘情’。”方迤道,“我辅修的恰好就是灵力追踪,对一些特殊的痕迹会有印象……但彼界的地图会变,恐怕我有印象也没用。”
“地图是会变,但也有规律。”段秋梧道,“彼界我还挺熟的,你尽管想想当时周围是什么样子的,说不定我知道在哪儿。”
“妄墟不是会移动吗?”
“到了地方你再辨认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移动方向。”段秋梧道,“况且,不是所有妄墟都会一直移动的,甲级以下的妄墟大多数只会跟着地图移动,我们能找到那个地图点,找到对应妄墟的概率还是不小的。”
方迤被她说动了,“行,那我想想。”
这是目前唯一的一个线索,如果放弃了,他们就真的只能大海捞针,去刷一些边角料妄墟了。
“大约一个月前,我出镇外采买物资的时候误入了一次彼界。”方迤回忆道,“很快就遇到了巡夜人,然后找到归门回去了。”
“遇见这股气息的地方,附近大概有……”
彼界的景物都是灰色的,但看见的是村庄还是森林,总不会认不出来。
方迤果然跟她说的一样,辅修过相关技巧,对这些的记忆力会强一些。等到段秋梧露出恍然神色,关元驹刚好端着碗推门进来。
“顾大哥!”他喊道,“来喝药啦!”
顾眠霜把养魂草收起来,段秋梧也在这时候拍板道:“我知道在哪里了,我们明天就去。”
关元驹把药碗递给顾眠霜,疑惑道:“什么明天就去?”
段秋梧一边随口跟他解释,一边把锦盒也塞给顾眠霜。
顾眠霜顺手全部收进芥子环,把锦盒和养魂草放在一起。
他低头闻闻药碗,欣慰地发现里面还是以理气药为主,关元驹用药非常规矩,没有看他脸色苍白神色萎靡就往里面加补药。
要是在彼界里流鼻血,可能会被段秋梧调侃个没完。
以他们认识短短三天的经历来看,这人记仇得很。
“明天?”关元驹大惊,“会不会太仓促了?”
刚上一天理论课就要去实战了吗!
“不会,你顾哥特厉害。”段秋梧安抚道:“我也准备了,放心吧。”
“还缺什么,明早可以再去买,最迟中午我们进彼界。”
顾眠霜喝药很爽快,关元驹就跟段秋梧搭了两句话,一回头他已经捧着个空碗了。
那碗和在山上的时候装独参汤的好像还是同一个,他多看了两眼碗底的纹样,嗯,就是同一个。
关元驹虽然进门喊他的时候声音很大,见顾眠霜问都不问,还是有点忐忑,“……怎么样?”
“还行。”
顾眠霜把碗还给他,说:“早点休息。”
“噢。”
没领会到顾眠霜这四个字蕴含了多真诚的祝福,关元驹呆呆地拿着碗和师姐回去了,段秋梧也想走,瞄了一眼顾眠霜发现他站着没动,又停下来问:“怎么?”
顾眠霜还站在他那个角落的椅子旁边,眼神平平淡淡的,而夕阳恰好落了山,在一室冷清里,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寥。
“没事。”他说,“谢谢。”
他这一声说得段秋梧头皮有点发麻,回了个警觉的眼神:“……不用你说,我会让他们都活着的。”
她往后退了两步,又道:“……你也是,在我把段钦弄死之前,你也得活着,别给我出什么问题。”
她又不是什么薅羊毛惯犯,队友以旧换新七五折。
有队友的感觉挺新鲜,段秋梧希望这些人能一直待到最后。
顾眠霜在逐渐深沉的夜色里冲她翘了一下嘴角。
段秋梧在走出他的院子之后,想起那个瞬间,突然记起,顾眠霜是他们几人里唯一一个没有谈论过自己往事的人。
他明明是最来路不明的那个,可所有人却都下意识地选择相信。
他像是没有什么所求,只想安安稳稳地入眠;也像是要的太多,只能目光灼灼地盯着一切阻碍他的事物,直到他通过那儿为止。
那阻碍里,定然有现在人们正在抗争的东西。
——
“草药灵丹机关零件就算了……吃的喝的用的躺着睡觉的你们是全买了一遍啊。”
段秋梧无奈道:“乾坤袋三个都装不完,顾眠霜知道吗你学他买了个床?”
关元驹嘿嘿傻笑:“顾哥那只有铺床的,没床。我这给他准备的,万一能用上呢。”
“吃的我也有,但你这……”段秋梧取出来一个硕大的油纸包,“怎么还有一个烧鸡啊?”
烧鸡不算干粮吧?
关元驹羞赧脸:“路过,但实在太香了……没忍住。”
“师弟属黄鼠狼的,从小就这样。”方迤问,“小顾呢?”
段秋梧嘴上吐槽,也没有让他们改的意思。她把烧鸡塞回去,一偏头:“那边。”
顾眠霜正在往这儿走。他们所在的地方也是一个广场,但布局和颜色都和归门的广场不同。这边的立柱和地面都是黑灰色的火山石,符文猩红,能感受到灵力在其中运转。
如果说归门广场的阵法是为了预防出事,那这边的符文就是在无时无刻不束缚着界隙,不让它向外扩散,以维持稳定,作为巡夜司的通道。
从住处过来的一路上警戒标识摆了不下十个,哨岗也有三个以上。一些准备去执行任务的巡夜人聚集在入口前。
他们因为人还没到齐,站得比较远,段秋梧眼尖,看见顾眠霜手上拿着一个卷轴,一柄短刃闪了一下之后被他一齐收进了芥子环中。
她问:“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
不知道是不是关元驹的药起了作用,亦或是靠近郊外没有人声,山野的风声反而能助眠。
关元驹眼睛一亮:“那就好!”
段秋梧看了看这几个人,总觉得师弟背后有个什么东西在使劲摇。她无视了这个错觉,道:“行,那我们走吧。”
靠近界隙时,她又回头加了一句:“跟紧点,别丢了。”
巡夜司的人看了令牌之后放他们过去,段秋梧打头,顾眠霜习惯性走在最后。
一通过那道界隙,视野一下子从丰富多彩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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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压抑的黑白灰,仿佛有什么一下子罩在了人的头上,一下子压力倍增。除了段秋梧毫无影响,其他几人都在原地适应视觉的改变。
顾眠霜感知到一道视线所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他抬头看了看天穹中那个深邃的血红色的洞。
“有人上去过吗?”他问。
他们站在星河道上,段秋梧正在在辨认位置。
她“嗯?”了一声,“据说有人尝试过,不过灵力快耗尽了也没到顶,后来专门做了个监测高度的法器带上去,到半空指针就开始乱走,猜测是人被幻觉困住了,以为自己在上升,实际上在原地打转。”
她随口说:“怎么?那一百个贪狼之主在上面盯你?”
顾眠霜:“……有可能。”
段秋梧沉默了一下,“……真的?”
顾眠霜摇了摇头,他也不确定。
毕竟那个东西只有他见过,看起来巡夜司也根本不知道的样子。
可能放在高等级保密档案里了?
下次找机会让大小姐问问谷宗主?
但是他们还拿着人家偷出来的东西,再去问别的听起来很找打……
顾眠霜:“……”
这都什么如戏人生。
段秋梧有心让另两位给他看看脑子,但顾眠霜已经明确表示过不是幻觉,她也只好暂时按下,没好气道:“能找到‘情’的话,你亲自去问谷君华吧。”
有理。顾眠霜深以为然:“嗯。”
——
段秋梧走着走着,就带他们走出了星河道,往荒野深处走去了。
彼界内部的地图像是水面上铺满了的落叶,有些会跟着水流旋转,有些浮浮沉沉,间歇性出现和消失。
有时能看见沙漠衔接着密林,或是城镇嵌套在悬崖峭壁中间。
湖底有一座雪山,河流奔腾到一半变成了倒悬的佛塔。
顾眠霜又一次面对着尸体发愣。
这是妄墟的进入提示,“路引”。
上一秒,方迤还在说“就在附近了”。
下一秒,他们几个人突然失散,陷入浓重的白雾。似乎是经过了短暂的下落过程,失重感消失的瞬间,顾眠霜踩在一地流动的淤泥上。
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片异常广阔的泥地,他身后是象征边界的白雾,前方不远处则是一大片茂密的丛林,高耸到遮挡住大半天空。
而能看见的那部分天空蓝得异常,天气极好的时候也很难见这样蓝色纯粹的天,简直像是打翻了颜彩,连一块空白纸面也没有留下。
天空中没有太阳。
故而直接看天也不觉得刺眼,但仍然有光线照下。事物的投影稍显模糊,他低头去找自己的影子,发现影子的边缘似乎在抖动,无法看清边界。
“路引”安安静静躺在地上,已经死去多时。它是男人体型,相貌平平,和上一个妄墟的路引一样,是毫无记忆点的五官。
它穿着方便做工也不怕脏的粗布衣裳,但布料有些潮气。手上还可以看见不少干粗活导致的老茧,细看能发现指尖和面庞都有些发白发胀,像是泡过水。它骨架不小,但四肢瘦弱得诡异,腹部也有凹陷,只是都被衣物遮盖,难以辨别。
顾眠霜思考了一会儿。
段秋梧说过巡夜司给同一个小队的成员发的令牌有定位作用,可以指引他们找到彼此的位置,因此在简单检查完路引,获取线索之后就可以尽快汇合。
所有人都会看见路引,那他们看见的路引可能并不是同一具尸体。
一个只有尸体特征的“提示”……
意味着,没有死者家属会来闹纠纷。
顾眠霜冷静地拿出了他的柳叶刀。
那就不那么简单地检查一下。
剖开看看好了。
22.22 天涯(二)
顾眠霜站在灰黑色泥地上,头顶是蔚蓝天空,背后和两侧是白雾,前方大约五十步的距离开始是丛林。
丛林附近也有一些稀薄的白雾弥漫,令人看不清细节。它只呈现了一个影子,巨大而且在轻微飘荡,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幽灵。它的颜色并不像通常植物,而是一种灰败的五彩斑斓,反倒更像真菌。
它的宽度超过了视距极限,看不到尽头。在通向它的路上飘散着一些团雾,将这段入口处的泥地分成了几个区块,互相之间并不可见。
失散的队友应该就在其他的区块中。
路引在顾眠霜身前大约十几尺的位置,“大”字型躺在地上,未瞑目的眼睛看着天空。
他低头看了一眼令牌。令牌是木制的,上面共有四个墨点,其中两个位置重叠。墨点旁边有很小的文字标识,写着对应的名字。
这是“黄”级的令牌,如果升到“地”级,令牌就是玉质的,墨点也会变成光点。
他的令牌上,红色墨点固定在中心,是他自己的位置,段秋梧的那个点正在移动,已经朝着另外两个重叠墨点去了。
既然另外三人即将汇合,顾眠霜就先按计划去查看路引。
他朝前迈了一步,感到有些不对。
脚下淤泥的触感,和普通淤泥不同。
厚度不像肉眼看到的那么薄,但也不至于像沼泽一样可以直接没到人的半身。
它更像是,物体陷入之后阻力会逐渐变大。假如真是人踩上去,最多陷入到小腿的深度,就会像踩到实地一样,沉不下去了。
顾眠霜没尝试,他不想一会儿还得洗鞋。
他直接运轻功,想像踩水面一样直接掠过去。
想法是没问题的,但动作却一滞。
轻功失效了。
一旦试图腾空或者跳跃,全身都会像陷在泥里一样行动滞涩。踩在地面上走还好,但高度和速度很难改变。
就像周围的空气也变成了淤泥,在阻止他的行动。
若是硬要提速,灵力的消耗会异常巨大。
顾眠霜立即打住了这种消耗。
他又试了一下召出飞叶,飞叶似乎不受影响,依然翻转灵活,可以绕着他玩过山车。
虽然轻功飞不起来,但还是可以运转的,可以让身体更轻盈,走起来省力一些,刚好能停留在淤泥表面上。
没法要求来个左脚踩右脚原地上天,但走了几步之后,他还是微妙地想到了秧鸡。
秧鸡是一种沼泽鸟,因为脚掌很宽,走在湿地不会陷进泥巴里。
他现在力求自己不下陷的样子,就很像秧鸡。
奇怪的事情不止一件。
他盯着脚下,若有所思。
印象中的几种有淤泥的地貌,无非是河岸、湿地、雨林。但水、植物、螺壳、螃蟹,或是蚊虫,这里一个都没见到。
淤泥有水分,但异常均匀,没有出现水坑,也没有混杂着草、落叶、根须、一些节肢动物。
是这个妄墟里不允许其他生命存在,还是有别的原因?
——
段秋梧也在用轻功走路。她走得比寻常略快,急着确认两位新人有没有事。
等她看见方迤和关元驹,也就放心地放慢了速度。等走近些,才看见这两人另辟蹊径,已经在脚底下垫好了一块门板,此刻正踩在门板上,既没有消耗灵力的需要,也稳当地不会下沉。
段秋梧:……好接地气的智慧。
关元驹平衡比较差,想坐下又怕来不及跑,只能蹲在上面,一只手握着棍子在淤泥里划拉,另一只手还要小心翼翼地撑着身体,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栽到泥里去。
他们底下的淤泥看似黏稠,实际上似乎只是一些水分过大的灰尘,结构松散。关元驹捅来捅去也没捅出个名堂来,连虫子尸体都没见到一个。
方迤则拿着一个段秋梧没看懂是什么的小玩意儿,形似一个长了两双翅膀的圆球,双侧和下方各有一只玻璃眼。她一放手,圆球就扇着翅膀起飞,往丛林飞去了。
关元驹委委屈屈地蹲着道:“师姐,我觉得我们应该用两个担架交替放地上走,这样好歹能挪一挪。”
要是他有带船桨,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划起来了。
方迤专心操控手中的三个视野光屏:“我知道,这不是只带了一个担架吗。”
关元驹道:“因为我们原本就两人!带两个担架,是要一人一个顶头上吗?”
段秋梧嘱咐过他们,进入彼界之后就不能随意使用灵力了。幸好他和方迤两个人别的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够。
虽然脚底踩木板这种凡人手段看起来有点笨,但它管用。
关元驹转了一下头,瞥见了段秋梧的身影,顿时喜出望外,喊道:“段姐!”
段秋梧每走一步,脚底都会结出一层冰霜,暂时凝固住那层泥面,让它不塌陷,在鞋底离开后又很快地重新融化。
她停在他俩面前。
关元驹身后是站着的方迤,他把屁股往后挪了挪。
段秋梧也顺水推舟地踩到了门板……担架上。
这不是在水里,不需要浮力,他们垫木板本质上只是为了加大和淤泥的接触面,避免陷入其中。
段秋梧一稳住身体就开口道:“这里不对劲,轻功用不了。”
方迤在她来之前也尝试过了,道:“对,但不清楚是高度还是速度受到了妄墟的限制。”
她说着,同时盯着自己的光屏,圆球飞入了丛林,光屏的影像一下子变暗下去,她不知操作了什么,圆球像灯笼一样亮起了光。
关元驹轻功水平只能说一般般,他没尝试,也就没参与这个话题。他放弃了划拉淤泥,拿出令牌看了一眼,发现有个孤独的墨点还在原地没动过:“顾哥怎么没来?”
段秋梧:“多半是研究路引去了,还没研究完吧。”
想起刚刚见到的路引,关元驹道:“我们看了路引,有被水泡过的痕迹,像是淹死的,同时他身形皮包骨特别瘦,也有可能是饿死的?”
段秋梧看了他一眼,说:“做得好,但路引的脸被泡得有些发胀,若是皮包骨的话为什么脸没有变瘦?”
关元驹摇头:“我对这些不了解,也许泡了之后脸会格外胀?”
段秋梧叹气:“你没脱它衣服看看?”
关元驹一愣:“还要脱衣服?”
“不脱怎么办?”段秋梧道,“不脱你怎么发现路引身上没一块好肉,只剩骨头?”
关元驹对这些事情缺少经验,听见这话一下子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只剩骨头?”
专注操控圆球的方迤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你的意思是,它的皮肉没了?”
关元驹:“可他穿着衣服啊?”
他有点茫然,说话底气也不足:“若是落水淹死,被鱼类啃食,怎么衣服是完好的?”
“有些食人鱼,体型购够小,是可以钻进衣服吃肉的。”段秋梧又叹一口气,“但他衣服太完好了,我更倾向于,是人肉有别的用处,被切掉了。”
关元驹怎么想都没想到可能是人做的,不禁打了个寒噤:“切完肉,还要给它穿上衣服吗?”
他看了一眼“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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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在哪里能淹死人?这地方根本没有水,虽然泥土很潮湿,但也不像有潮汐的样子。”
段秋梧:“也不一定是淹死的,可能是死后抛尸,丢到了水里。”
方迤:“水葬?”
关元驹:“供奉吃人肉的怪物?”
新人刚进妄墟,想象力强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段秋梧道:“先别猜了,等顾眠霜过来吧,他可能有别的发现。”
她看见顾眠霜那个墨点在动了。
段秋梧现在对方迤手中的三个光屏更感兴趣,“看到什么了?”
方迤的光屏,段秋梧什么内容也看不到,在她眼里就像是三片有偏光的炫彩玻璃。
方迤:“很奇怪,那片东西不像是森林,倒像是一片挂满了黑布的废墟。”
她自己做的机关道具,也只绑定了自己的视野,此刻正在操纵圆球避开那些黑布和巨石样的障碍物飞行,“还会有虫群从这些飘荡的布上飞出来,‘小斥候’在这里的飞行速度比正常慢很多,躲不开。”
“虫子?”
方迤手指一动,“没事,我装了攻击模块,用灵石充能的,能用。”
在方迤的视线中,三块屏各自显示不同方向的玻璃眼视野。“小斥候”挥舞着两对昆虫一样的透明薄翼,对追逐自身的黑色虫群发出一记灵力轰击。
灵力球在脱离圆球后光芒迅速变得暗淡,仿佛被周围的空间吞噬了似的,只剩下一个发光的流星形状可以被看见。它迅速没入了那片黑压压的阴影中。
让方迤意外的是,虫群并没有如她所想一般被点燃。它们烟雾一般的形状被轰出了一个洞,但虫子数量似乎和之前相差无几,汇合成一片后,依然对小斥候紧追不舍。
与此同时,视野里还出现了一抹红色。
方迤:“等等,好像有人。”
“什么有人?”
段秋梧和关元驹同时回头,看见顾眠霜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闲庭信步宛如饭后消食,愣是走出了皇帝微服私访的效果。
关元驹笑逐颜开:“顾哥!”
段秋梧则是无语:“灵力多了不起?”
顾眠霜点头。
段秋梧:“……啧。”
顾眠霜在他们旁边停下来,低头问:“这木板是?担架?”
关元驹道:“是,顾哥也用过?”
顾眠霜点了下头,又问:“什么有人?”
“方迤放了一个会飞的机关球去那片探查。”段秋梧把刚才说的转述了一遍,“现在说是看见人了。”
说话间,方迤又打了几个灵力轰击出去,光屏肉眼可见变得黯淡了一些。
“有三个人,被虫群围攻,找不到方向了,他们目前在跟着小斥候,我把他们带出来。”她说,“灵力不太够了,只能再轰一次……最前面是穿红色衣服的,似乎是个剑修,中间那个好像是医修,可能是巡夜司的人。我们能接应吗?”
三片飞叶从顾眠霜身后飘出来,他问:“哪个方向?”
方迤指了个方向,叶子立即飞了出去。五十步的距离只用了一息的时间,飞叶没入了诡异丛林。
段秋梧马上看了一眼顾眠霜。顾眠霜表情淡然,连手都没动。
他操控飞叶比在上一个妄墟里更流畅,也更快了,这人是进步了,还是……恢复了?
“飞叶打不了那种东西。”飞叶的感知传回顾眠霜这里,他说,“我去接应,你继续给他们引路……”
他说着停了一下。
段秋梧:“怎么了?”
顾眠霜:“怎么是他们?”
23.23 天涯(三)
被虫群打得落荒而逃的巡夜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安全屋被谷雨石轻声细语吓得原地变成鹌鹑的滑跪三人组,洛宸、封觉和莫子忧。
洛宸是那个率先出言不逊的剑修,封觉是穿灰色衣服、比较明事理的奇策,莫子忧是那个有点呆呆的、慢半拍的医修。
顾眠霜第一眼没认出来,是因为洛宸这次没穿蓝衣服,而是穿了一身枫叶红。
虽然配色很喜庆,但此刻他们三人身上都沾了些灰灰黑黑的污渍,逃命逃得狼狈不堪,倒像是三个穿红着绿的难民。
洛宸原先在最前面开路,见到了外面照进来的光源之后,果断又让封觉带着莫子忧跟着发光圆球先走,自己留在后面断后。
他刚转身,就看见几个青绿色的叶片一样的东西飞越过他身旁,因为速度太快而拖着流光尾巴。
洛宸愣了一下,那是什么?法器?
飞叶像是长了眼睛,极快地掠过他们身旁,完美避开了洛宸的剑、封觉的术钉,在他们附近绕了个大圈。
三片叶子的轨迹互不重合,分别形成了优美的曲线,像是天空中飞翔的雨燕。
它们扩大了顾眠霜的感知范围,他能看见在这片遮天蔽日的废墟丛林里,有一些乌黑的略弯曲的柱子,很多巨石一样但都覆盖着黑纱、黑布的巨大块状物,还有上面爬满了的色彩斑斓的光点和虫群。
他的视野随着叶子飞过那些黑纱黑布的末端,他能清晰辨认出一些脱落的既像是丝线又像是碎片样的组织,要么是灰黑色,要么是被寄生之后呈现的彩色。
叶子穿过空中飞舞的虫群,只能切碎寥寥几只,更细更小的肢体碎片飘落,而绝大部分虫子会像鱼群那样快速分开又合拢,数量几乎没有减少。
洛宸以为飞叶是哪位高手的法器,冲它喊了一声:“虫子打不到的!后面还有别的东西!”
他看见封觉和莫子忧已经到了废墟丛林的边缘,外面空地上隐隐有两个人影靠近。
距离够近,他腰间的令牌给了提示,告诉他外面的人也是巡夜司的。
洛宸便松了口气,回身握剑,又从随身的小瓶子里取出一颗回灵丹塞进口中咬碎。
他们没有顾眠霜那样的回复外挂,只能靠携带回灵丹在妄墟里补充灵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吸收彼界的灵力,这是巡夜人的共识。
只是这地方连地面都很诡异,丛林内部的淤泥比空地上更厚更深,他们几个的灵力被迫持续消耗,被无处不在的斑斓虫群追得气喘吁吁。在看见白色的发光圆球的时候,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
洛宸当机立断,让队友朝圆球过来的方向走,它是刚从外面进来的,九成可能是修士的探查道具。
果不其然,圆球不仅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还回身帮他们轰散了虫群。
他们跌跌撞撞回到了丛林入口,莫子忧在出去之前,还回头给他打了一个疗伤术。
莫子忧看着反应慢,在战场上却非常认真,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身安危,眼里只有伤员和伤口。
他反应虽然慢,但是性格又犟得很。洛宸和封觉要反复告诉他还有别的医修在,死不了,用不着你拼命,他才会愣愣地“哦”一声,跟着他们离开战场。
所以洛宸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带出去。
他想完这些,握紧佩剑,一边后退一边警惕地盯着丛林深处。
就看见那三片叶子像是先他一步发现了什么,嗖地又飞了进了深处。
同时,身后传来封觉和莫子忧两人异口同声的“啊”声。
这声甚至尾调上扬,一半是困惑一半是惊吓。
洛宸:?
他马上转头去看,发现自己两个队友已经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挥舞着的长条影子,上面还长有尖刺,姿态恐怖,和他在丛林深处遭遇的那个东西十分相像。
洛宸瞬间炸了,那东西从深处出来了?声东击西?
他来不及多想,骤然转身追着队友冲了出去,剑光撕开了遮挡视野的那一片黑纱。
下一秒,长条影子就卷上了他的脚踝和腰间。
“别动!”一个女声说。
洛宸正在应激状态,完全刹不住手中动作。他被脚踝上那根藤蔓扯得失衡,一剑就朝那东西上劈了下去。
“锵!”
他孤注一掷的剑偏了,被一片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青绿流光猛然撞歪了去,发出了混合血气的一声铮鸣。
听见声音的顾眠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剑修的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脱手的。洛宸手筋发麻。
那枚能和剑修正面相击的叶子此刻速度减缓,又变回了悠然飘飞的模样,跟其他两片叶子一齐消失在顾眠霜身后。
而差点被一刀两断的藤蔓对顾眠霜很信任,丝毫不在意又被切成法棍片的风险,再接再厉把洛宸往外拖了个踉跄。
洛宸此刻也看清了,这不是丛林深处的怪物,而是一段深绿色的藤蔓,上面长着钝圆的尖刺,还挂着几片生机勃勃的叶子。
洛宸没有再攻击,任由藤蔓把他像卷着猎物一样卷走。他脱离丛林范围的刹那,有一团黑色虫群跟着他无声飞了出来,大片密密麻麻的口器张开,露出星星点点的荧光绿色。
却在追上他的前一秒撞上一道裹挟冰粒的凛冽寒风,被冻得攻势一僵,有部分虫子直接落到淤泥上。
“都跟你说了别动了。”一个女修手持银扇,合拢的扇子休闲敲着手心,她踩在脚底那个大东西的边缘,道,“反应这么大,里面有什么啊?”
洛宸对她印象深刻,直接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话音刚落,苍棘藤就把他跟其他两位一样提溜起来,放到了一个藤蔓和叶子组成的平台上。
段秋梧方才就是踩着这个平台的边缘在看他。
虫群被寒风打散队形,歪歪扭扭地退了回去。稀奇的是已经落在淤泥上的那些冻僵了的虫子并没有被黏住,而是晃晃悠悠地重新飞了起来。
段秋梧“啧”了一声,“这地方太怪了,冰化得很快。”
藤蔓松开了洛宸,他惊疑未定地半跪在那,身下的藤蔓圈圈毯因为多加了一个人的重量,稍微下沉了一丁点,但仍然稳定。这是一个用藤蔓本身和叶片互相缠绕编织制成的平台,就在淤泥上。根系帮忙固定了表面的泥土,而藤蔓毯子又扩大了接触面,所以平台十分稳定,放十个人都绰绰有余。
洛宸一抬头看见了自己两个队友也坐在旁边互相靠着,还有个不认识的人在治疗他们身上的擦伤。
莫子忧看见洛宸,眼睛一亮,起身就要挪过来给他糊治疗术。
然后被那个穿绿色衣服的医修一把按住,毫不客气地“啪”拍在肩膀上。那块儿骨头有点伤,拍得他整个人一哆嗦。
“跑什么呢?你朋友我一会去治。”那医修说。
莫子忧看着洛宸,后者说:“我没事,你呆着。”
自家队友还是担心地盯着他,给他治肩膀的陌生医修见了,不满地挑了下眉。洛宸没办法,往莫子忧那边挪了点,挪到一尺以内,莫子忧才放下心来,乖乖不动了。
再往远处看,还有个跟陌生医修穿同色系校服的高挑女修在捣腾给他们引路的发光圆球。此刻圆球的两双透明翅膀柔软垂下,她把这东西的天灵盖打开了,把暗淡的灵石聚合块拿出来,换了一个充满灵力的聚合块进去。
合上盖子,圆球又精神焕发地悬浮起来,被她收回了乾坤袋。
如果面朝丛林的话,她站的位置是圆形平台右侧,拿扇子的女修在左侧,而整个平台最前方,站着一个既熟悉又不熟悉的背影。
是在安全屋时,因为坐没坐相瘫在凳子上,被他们略过的那位“击杀一地拾荒客”的人。
顾眠霜双手抬起,一面飘荡的卷轴拉开悬浮在身前。
他刚才因为要控制洛宸的剑招,临时多召了三片叶子出来。此刻却没什么所谓一样,在把洛宸提溜上来之后就不再注意他了。
他全神贯注地感知着仍留在丛林中的三片飞叶。
因为灵力的涌动,顾眠霜的衣摆和发尾像是被风吹起,在空中翻卷。
他枯枝发簪上有几片装饰性的黄色的秋叶,此刻也在随风摆动。
一截比在上个妄墟细了很多的藤蔓委委屈屈地攀过来,蹭蹭他衣摆。
不如说是,这批的所有藤蔓都比之前细了很多,大约只有三分之一的宽度。否则顾眠霜都不需要用这么多种子,只种一棵都够用了。
他没空理藤蔓,随手一摸它的尖尖,“找那两个木属性的玩去。”
于是他身后一头雾水的三人组就开始观赏藤蔓慢悠悠地爬过来,在莫子忧和陌生医修旁边开起了花。
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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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唷。”关元驹在治疗洛宸,看见藤蔓开花,直接乐了,“顾哥,这草还能听懂人话?”
“它吃的是我的灵力,听懂也正常吧。”顾眠霜随口道。
他左侧肩膀上有一段蓝色的花藤若隐若现,因为没有开花,所以他灵力充足,暂时不担心耗竭问题。
他借飞叶的视野看见丛林废墟深处腾起一阵烟尘,和水雾一样既轻又慢。
一段足有一人合抱那么粗的藤状物不知从哪里伸出来,恼怒地抽了一下巨石和柱子中间的空隙,黑布和黑纱,包括那些发出荧光的虫群都被激荡得一震,更多的烟尘被扬起,彻底遮蔽了飞叶的视野。
好在没有视觉也有其他的感知手段,顾眠霜知道那个藤状物泄愤完就快速地缩了回去,继续盘踞在自己的领地上。
它像是一个巨大的寄生植物,缠绕着一根凹凸不平的桥梁似的倒在地上的柱子,整个本体都缩在一个被掩盖住的坑洞里面,不再动了。
看来深处果然有东西,不怪洛宸反应过激。
这片空地上除了淤泥什么都没有,要通过丛林废墟去对面查看就必须得遇见那东西拦路,把他们打得抱头鼠窜的估计就是它。
飞叶静静漂浮,见那东西真的不动了,顾眠霜也没有将飞叶收回,他直接让飞叶原地消散,化为灵力融入了空气中。
也不怕这部分灵力遗落出去反被怪物利用,反正有毒。
他从最前端走回来,顺手收了一把苍棘藤开完花长出来的新种子放进百草卷,问已经变成乖巧木鸡的三位巡夜人:“怎么回事?”
段秋梧也从边缘跳回中心,她一露出笑容,洛宸就内心复杂。
她说:“你们不是在安全屋那边清理垃圾么?”
最后还是情绪稳定的封觉礼貌回应:“安全屋那边已经弄完了,但我们不是为了墟核指标来的,拿到墟核不是目的,破解妄墟才是,所以我们没有回去,而是按原计划找了个妄墟进入。”
“但是这个妄墟的评级有问题。”他说,“这里面太大了,不像丙级的,我怀疑这是个乙级妄墟。”
关元驹:“乙级?”
对于第一次参加行动的新人来说是不是太跨越了一点?
洛宸没忍住,“你们之前还是散修,现在变成巡夜人了?你们的教官呢?”
关元驹:“教官?”
见他迷茫得不像作假,封觉也惊了:“你们连教官都没有,就敢进丁级以上的妄墟?”
顾眠霜和其他人一齐看段秋梧,后者在给自己扇风,拧眉说:“那个要申请的,我们等不了那么久。”
很合理,他们手上不管是哪个目标都很急。
而且段秋梧是妄墟老手,她自己就相当于教练了。
关元驹和方迤一秒接受了这个事实,又开始充满兴趣地看向洛宸他们。
洛宸气啊,他竟然被一队新人给救了,而且武力碾压毫无还手之力,哪个剑修能忍!
“反正你们也这样了,我们现在是……呃,被令牌算作合作关系。”段秋梧和蔼道,“来交换一下信息吧,洛宸、道、友?”
“我来说吧,我们进来之后按照一般流程,先检查了路引。”封觉道,“溺亡,四肢皮肉被割,腹腔只剩肠子、苦胆和脾脏,胸腔只剩肺部……”
顾眠霜:“不是溺亡,是死后被分尸,再抛入水中。”
段秋梧仿佛意料之中似的,扶了下额头。
这人熟练程度,像是生吃了一打仵作。
太令人怀疑了,他到底是治病救人积累的经验,还是杀人放火业余的兴趣?
“不是?”几人都呆住了,封觉率先问出他们的疑问,“若是死后抛尸水中,这和死因无关吧?为什么路引要提示这个?”
“找你们的说法,路引不只是死因的提示,也是妄墟的提示。”顾眠霜说,“我只阐述我看到的,它肺部没有水肿,没有溺亡痕迹,并且从血管和肌肉的断面来看,是死后切割。”
“肋骨和腿骨上有很多杂乱的刀痕,分尸者并不熟练,并不是一击毙命的,也没有采用勒死这种更能保存尸体完整性的方法,或许存在过争斗,死者反抗失败。”
“还有一点。”
顾眠霜停顿了一下,说:“死者肠子已经排空了。”
“他们没有食物,可能不杀人就会饿死。”
“是人食人。”
24.24 天涯(四)
顾眠霜话音落下,一群人没有一个能说出话。
关元驹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自己进的第一个妄墟就有如此残酷的背景故事。
他想说“原来检查路引是这么个检查法吗”,但洛宸、封觉、方迤都脸色凝重,段秋梧若有所思,他又不敢出声了。
只有莫子忧仿佛在状况外。他感觉自己伤好全了,便扯了扯封觉衣角,说:“我饿了。”
“你饿了?”段秋梧听见这个,比听见顾眠霜把人家肠子都划拉出来了还要惊讶,“为什么?”
修士在灵力耗尽前,按理说都不会饥饿。他们修炼到这种程度,早就不用吃饭了。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携带回灵丹。只要不是受了重伤或者经脉受损,灵力难以修复损伤,都轮不到要靠进食来获取能量。
“是妄墟的影响。”洛宸脸色难看,“我们比你们早进来大约两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吃东西,马上会产生饥饿感,灵力消耗速度会开始翻倍。”
“我们试过了,回灵丹不算‘食物’,只能回复灵力,对饥饿感无效。”
莫子忧眼巴巴看着封觉,封觉只能拿出自己的乾坤袋。
他看起来像是负责收好队内杂物的,乾坤袋也足有三个,跟关元驹的一样多。只是洛宸那么说,就说明他们食物并不充足。封觉对莫子忧摇摇头。
“顾眠霜的推论很大可能是对的。”段秋梧说,“饥饿感……对于准备不足的人来说,可以算是致命的打击。”
而且尤其针对他们这些修士,既然不需要吃饭了,谁还会在工作的时候特地带上餐食呢?
……有人会。
关元驹拿出一个油纸包。
“我有烧鸡。”他说,“吃吗?”
“吃。”莫子忧一秒叛变,转投关元驹去了。
洛宸和封觉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关元驹进妄墟会带烧鸡,目送莫子忧脏兮兮乐颠颠地伸着手就过去了,然后被顾眠霜啪一声拍开。
“去洗手。”
一个两个的,路引那种东西都上手摸过了,不洗手还想吃饭?
顾眠霜想起来这事儿就刺挠,指了指关元驹:“你也洗。”
然后看了段秋梧和方迤一眼。
段秋梧:“……”
她理直气壮地伸手:“给我来点儿水。”
顾眠霜给她手里放了一壶蒸酒,分量挺大,段秋梧猝不及防,手往下沉了沉,差点没托住。
“他买烧鸡你买酒。”她说,“你们来吃饭的?”
顾眠霜点了点酒壶:“洗。”
碰过路引的一个都别想跑。
段秋梧这才反应过来,顾眠霜带酒是为了洗手,必要的时候还要洗伤口。
她撇了撇嘴,和方迤互相帮助倒酒去了。
广阔的淤泥地,白雾弥漫。
远处颜色诡异的丛林废墟里盘踞着一个怪物,阻拦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湛蓝色的天空颜色过于浓郁,反而压得人像要喘不过气来。
在这个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场景里,一行足足七个人围成一圈坐在孔武有力的、硬得硌屁股的藤蔓毯子上,分烧鸡。
顾眠霜全程都是异瞳状态,暗青色眼睛一直没有变回去过。只有他面朝外面,对着丛林方向坐着,一边警戒一边啃煎饼。
他看着那片阴影形状,慢慢嚼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等到洛宸把他那身枫叶红新衣服也清理干净,回来坐下,段秋梧刚吃完一个从关元驹口袋里掏出来的包子。
豆沙的,太甜,有点齁嗓子。
她猛灌一口水,问洛宸:“这次怎么换了身红衣服。”
洛宸气闷:“……我爱换什么换什么。”
“为了转运啊?”段秋梧眼睛一转就猜到了,乐不可支,“还挺成功。”
不成功的话他们可能就这么折在丛林里了,红色显眼,正好被方迤一眼看见。
洛宸恶狠狠地咬一口关元驹掰给他的鸡腿。
另一只鸡腿在莫子忧嘴里。小大夫人看着软,牙口倒不错,嘎吱嘎吱的啃骨头声音不绝于耳,关元驹看了他好几次,差点怀疑莫子忧趁他们不注意已经变成僵尸了。
封觉感受了一下缓解的饥饿感,这个时辰暂时不用担心肚子问题了,长舒一口气。
他有心想问问顾眠霜和段秋梧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关元驹口风死紧,半点实话不说,封觉怀疑他也不清楚,就是纯来当吉祥物的。
事到如今,自己囊中羞涩,还得靠着他们的食物接济过活,只能选择合作。
关元驹把自己带来的食物分给他们一些,封觉再次代表三人组对段秋梧道谢,又讲起了他们进来之后遇到的其他事情。
高度和速度的限制,他们已经感受过一遍,而前进的方向就在丛林对面,这一点毋庸置疑。
白雾边界已经把他们框在这里,除了穿过丛林,去看另一边有什么,他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往上,被空中的压力阻止了;往下,淤泥会自动填充空洞,挖不了太深。
但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他们还毫无头绪。
“人食人这个推断可以和饥饿感对应。”段秋梧说,“淤泥、轻功限制、你们遇到的虫子,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路引给的提示是水,这个妄墟里一定会有关键的水存在,是湖泊?井?还是河流?”
“我们想的是丛林对面或许有潮汐,不然无法解释我们脚下的淤泥从何而来。”封觉说。
既然现在见不到水,那就可能是间歇性出现的水。
按照三人组的经历,他们每个时辰都要进食,手上的食物就不能一次吃完,所有人都很克制。
此时方迤也吃完了自己那份。她拿出了小斥候,正在查看附带的那三块光屏。其他人看不见小斥候的视野,但看她动作,似乎是在看画面回放。
方迤:“你们遇到的虫子也不对劲。”
封觉说:“我知道,那里面有不止一种虫子,但是大多数都带荧光,有大部分还是透明的,符合在黑暗处的生物特征。”
“比如漆黑洞穴,有拐弯的深井之类,都可以造成这种环境。”
“不止,我是说他们的……呃,长相。”方迤看得很认真,还拿出了一副金边琉璃镜戴上,试图看得更清晰些,“比如这群,有十二……十六条腿。”
“……”封觉,“啊?”
蜈蚣飞天了?
“也可能是十八条,总之……太小了,我看不到翅膀。”方迤说,“有带硬壳的,也有小得像雾的,更多的是透明的,身上长满刺或者触须的。”
“基本上都没有眼睛,应该是因为那种环境不需要眼睛。”
“这么多种?”段秋梧没进丛林,全靠他们描述,有点想象不出来。
他们在这边讨论得热火朝天,顾眠霜一个人背对他们坐在边缘,就显得格外孤僻不合群了。
段秋梧挪了一下位置,更靠近顾眠霜了一些,用手肘轻轻捅了一下他。
“你怎么想的?”
她其实并不习惯跟其他人接触,实在是这两天团队气氛太和谐,一下没忍住,学着印象里朋友之间的动作来了一下,并没有捅到实处。
感觉像是刚触碰到布料上的体温,马上就缩了回去。
顾眠霜回过头。
他还没嚼完最后一口煎饼,一侧脸颊有些鼓囊囊的,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了些,看起来像是原地年轻了好几岁,有种天真的少年感。
“嗯?”
段秋梧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自己也没捅他一肘子,若无其事道:“你肯定有想法,说说呗。”
顾眠霜喉结动了一下,低头把手上的油纸叠起来。
“你一个人的时候怎么过妄墟?”
他声音听着挺软,可能是因为放轻了的缘故。
“我?”段秋梧道,“跟你一样,打过去。”
她整个挪到顾眠霜旁边,也盘腿坐好,“我又不是他们那种愣头青……干粮和水我都带了。”
她混彼界时间更久,知道有些妄墟里连修士都必须进食,所以她的乾坤袋里东西更完备齐全,并不在意其他人都带了什么。
关元驹带一兜热气腾腾的熟食在她的意料之外,原本以为会他们初次进来,会手忙脚乱没时间吃,直到烧鸡变凉鸡。但误打误撞,这个妄墟刚好对进食频率有要求,他们竟然非吃不可。
能吃上好的,她也很佩服。
至于顾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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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应该是在城镇上补充了蒸酒和种子。鉴于上次他们给木工大叔找吃的,四个人拼好饭只拼出来一株浆果……他可能还买了点作物种子,一齐放进那个装了好几把刀的卷轴里去。
“如果丛林对面是潮汐,那这个妄墟可能会比我们想的大很多。”段秋梧说,“甚至可能会包括海的一部分。”
“你知道海难吧。”
顾眠霜对海的了解仅限于蓬莱入世那段时间的事情,以及后来在竞技场遇到的海水味儿的大巴掌。
他想了想,含蓄:“听说过。”
“漂流到大洋深处的幸存者,就很符合‘时间到了,没有东西吃,便只能吃人’的规则。”段秋梧说,“不是所有海域都有鱼可以捕捞的。”
“没有鱼群,没有鸟,没有岛屿,也没有水喝。喏,人血凑合也能入口。”
“问题是,我们在一片淤泥中间,还面对着这个东西,没有任何海洋的迹象,潮汐也存疑。”段秋梧说,“现在可以说说你的发现了吗,顾大侠?”
顾眠霜点了下头,“你看那个形状。”
段秋梧依言望过去:“形状?”
他们身后一圈人同时安静了下来。
莫子忧嘴里还剩半根鸡腿骨头子,被封觉一把子扯走,牙关咔哒了一声。
关元驹看得腮帮子疼,掏了个橘子塞到莫子忧怀里。
这个不脆,没声儿。
莫子忧有啥吃啥,立马收回被封觉抓走擦了一遍的手,安安静静剥了起来。
“那里面有很多像是黑色巨石的东西。他们几个,进去的时候一直在避免触碰这些,因为上面盘踞了一层寄生物,和栖息的虫群。”
“另外,还有几根平行的柱子。”顾眠霜说,“弯曲,形状扁平。能想到什么?”
封觉没听明白,疑惑:“屋梁?拱桥?”
关元驹作为医修,反应很快:“肋骨。”
莫子忧嚼嚼嚼,含糊:“排骨。”
方迤也是医修出身,跟他们对上了频道:“你是说,那一片不是什么丛林或者废墟,而是遗骸?”
“腐烂的身体组织和内脏……巨石和黑布。啧,怪不得覆盖了一层寄生物,还有那么多虫子。”段秋梧说,“还好他们是没碰到,要是碰到了,可能会发现那些东西都是软的。”
好不好还会爆汁。
或者挤出点尸油什么的。
洛宸、封觉:“……”
幸好他们已经吃完了。
封觉想起什么,赶忙看了一眼莫子忧,发现后者依然在嚼嚼嚼,完全没受影响。
但也不像是没听懂的样子,他眼睛睁大了,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
同时继续嚼嚼嚼。
……医修的心理素质。
关元驹举手:“等一下,如果是腐烂的尸体,为什么我们没闻到味道?”
烧鸡挺香的,他们嗅觉也没出问题啊。
“那只能是妄枢自己的嗅觉出问题了,所以妄墟里就没有记录气味。”封觉说,“怪不得,淤泥泡水本来应该也有水腥味,我们在其中行走,别说是腐烂味道了,是什么味道都没闻到。”
“我们原本以为是那里面的生物种类太多,也许刚好有某种毒素能使嗅觉变得不灵敏,但后来有人受伤,我们又能闻到血腥味,就把这事儿忘记了。”
换言之,这片地方是妄枢经历中的一部分,那个时候的妄枢已经没有了嗅觉,这片地方上就没有保留气味的信息。
他们是外来的,食物也是从外面带进来的,所以气味正常可以闻到。他们自己的嗅觉没有问题。
“开玩笑吧,什么东西的尸骨这么大?”洛宸道,“几艘商船叠一块儿也没这个大啊!”
顾眠霜:“也有的。”
“要么就是我们变小了,要么……”段秋梧和他想到了一起,目光凝在那个沉寂无声的遗骸上。
一头死去的巨型动物,尸骸成了众多生物的温床。
它的内脏和皮肉都已经发黑泛白,很容易被扯碎成一片一片,挂在骨头上,像是黑布和黑纱。它们成了虫巢,也成了霉菌的乐园。
甚至有一个怪物在它体内安家,对外来者充满敌意。
“……那是一头搁浅的鲸。”
25.25 天涯(五)
天空的蓝色似乎比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又浓郁了一些。
但这里没有太阳,看不出天空有什么异常。只是颜色的话,也可以解释成天色变暗了。
所有人的轻功和腾空能力依旧被锁着。方迤也重新试了好几次小斥候的飞行能力,告诉他们,飞行的速度变得更慢了。
这个妄墟里不允许浮空,不允许加速。
若真的即将天黑,对他们非常不利。
应该准备出发了。
顾眠霜捏着叠起来的油纸思考了半天,丢哪里比较好。
丢妄墟里算不算污染环境?
他和段秋梧身后,几人已经发展到了拉家常的阶段。关元驹正在打探三人组的信息,已经快把莫子忧上三代给盘出来了。
洛宸作为一个标准剑修,经历简单得可怕,无非就是加入宗门、练剑、练剑、出门做任务、回家练剑……如此循环。
所以关元驹现在盯上了他们队里看起来社会化程度最高的一位,封觉。
封觉指着自己:“我?”
“对啊,顾哥和段姐的能力你们都见过了,我和师姐也很明显,那你呢?”关元驹问,“都合作了,至少让我们知道你能做什么嘛。”
封觉汗颜。
见过是见过的,明显也算明显,但你们这队伍显然不对劲得多啊!
但他也不好追问细节,只好说:“我是阵修。”
他腰间的口袋里自动飘出来一束严丝合缝合在一起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像是吸附成一捆的磁铁签子,但分开的时候又十分丝滑,没有那种被动吸附的滞涩感。
这些签子比筷子短一些,一头较为圆润,另一头尖锐细长,雕满了古朴花纹。它们质感像是桃木,尖端是冰冷的金属颜色,整体上像是不规则的长钉。
合成一束的时候恰好四正四反,分开来看,正好是八枚。
封觉:“这是我的术钉,可以用来瞬时布阵和准备长效的大范围阵法。”
“但在这里不是很有用。”他有点愧疚,“那些虫子减速了也很难打,太分散了,还不如当防护罩用。”
段秋梧插嘴道:“你们不是有火阵吗?”
虫子应该怕火才对吧。
封觉摇头道:“火阵也失效了,用不出来。”
他感觉很挫败,自己在这里就像一顶多功能蚊帐。
时不时还要被莫子忧摸摸头,如此安慰:“没事,蚊帐也很有用的。”
“火阵也用不了?”段秋梧更莫名其妙了,“我那些冰化得快也就算了,火也不行?这地方是必须保持恒温吗?”
关元驹遗憾:“那也不能在这给顾哥煮药喝了。”
他还特地带了药煲,可惜煮药得用火。
众人侧目:你是来郊游的吗?
他没死心,试图捏一簇小火苗出来试验一下。结果刚搓出一点温度,连火星子都还没出现,他脚下的藤蔓就率先炸毛,愤怒地抬起枝条狂抽他的腿。
抽得关元驹哎唷直喊:“我错了草哥!停停停!”
他们这么闹一通下来,压抑紧张的气氛早就不翼而飞。
顾眠霜最后决定把油纸丢地上,不管这块土地最后归现世还是归彼界,它都会变成花泥。
他拍拍手站起来,问:“都休息好了?”
段秋梧看了看他,顾眠霜已经保持动用灵力的状态很久了,但精神还可以,也没有出现虚弱或者焦躁感。
这个人到点必须睡觉,被吵醒还会狂暴的设定不知道还在不在。
她直接开口问:“你先说实话,大概多长时间你要休息?”
“嗯?”顾眠霜看她,“八个时辰。”
“……真有你的。”段秋梧,“别人进妄墟预备七天到一月,到你这就半天。”
“也不是非得半天。”顾眠霜,“因为上次的事情我不记得了。”
“上次?什么事?”
“上次很久没休息。”顾眠霜的声音很冷静,但是说出来的话十分悚然,“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段秋梧:“……”
段秋梧:“祖宗。”
顾眠霜:“哎。”
段秋梧反应了一下,震惊了:“你竟然会接笑话?”
顾眠霜朝她露出一个笑来。
他只轻轻牵了一下嘴角,笑意刚达眼底便消失了。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能看出来他现在很放松,和以前那种不合群的冷笑不同。
段秋梧表情如临大敌,宛如见了鬼。
笑完这一下,顾眠霜又收敛了表情,变回那副淡定的样子。
他转身,问封觉:“我好像听说过,你们是不是有个阵的名字叫‘镇岳’?”
封觉道:“呃……你说的是现在各个仙门都在用的那个阵法吗?用来隔离界隙,阻止彼界入侵的?”
顾眠霜不清楚这些,想了想说:“总之是用来防御,连风雨也能挡住的。”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隔绝内外的防护罩。
比蚊帐高级不少,必要的话连空气都进不来。
“那应该就是‘镇岳千秋’。这是我们宗主很久以前自创的,现在应该只有他首席徒弟能以一人之力使出。”封觉道,“这个阵法太大了,我一个人做不了,不过有个简化版的,叫‘山止川行’,费点时间可以布置出来。”
顾眠霜“嗯”了一声:“能挡海啸吗?”
“……?”封觉,“啊?”
——
鲸鱼的尸骸内,虫群安静地趴伏在它沉寂的骨头和皮肉上,有各种颜色的荧光在呼吸似的交替明暗。
若不仔细去看,仿佛他们本就一体,共同构成了一个奇诡又瑰丽的奇观。
方才在较远的距离,他们可以勉强认出这是一具已经残损不堪的骨架,而走近了之后,便完全认不出来了。
无论是肋骨还是内脏,都被腐烂殆尽的组织覆盖,又被各种依托尸体而生的生物占据。
它们其实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彼界中的一个妄墟,一块用于保存某人不甘夙愿的琥珀。
此刻,安静的尸骸中,三道青绿流光快速掠过。
飞叶各自寻了一道不重合的路线,流光拖尾漂亮得像是极光颜色的流星。
有些虫群被惊动,烟雾似的腾起。它们的移动并不伴随扇动翅膀的嗡嗡声,轻飘飘地,像是坟地的烟灰。越是静谧,越是显得诡异。
随后一柄术钉紧随飞叶的轨迹,从远处飞来,“嚓”一声,钉在它们栖息的那一块骸骨之上。
术钉并不需要钉入物件内部,它在短暂触碰骸骨表面,确定终点位置之后,便垂直于它,旋转着悬浮起来,与接触面隔着二指距离,固定不动了。它的尖端中央位置旋转浮现出一个阵法图案,接着猛然扩大,一息之内将这片虫群全然笼罩在内。
虫群的速度骤然减缓。
若是普通虫群,翅膀被减速之后已经掉落地面了,但它们似乎不受影响,仍然停留在空中,只是变慢了许多。
一股寒气无声无息地将它们全部裹挟。
它们身体表面覆盖上一层冰霜。
这次的冰霜比之前要狠烈许多,有一部分虫子躯体甚至发出了结冰的细小喀嚓声。
在他们动势僵硬的刹那,一道声势浩大的剑光直直劈下,将这片被定住的虫群和它们身后的骸骨一道劈碎。更多的烟尘涌起,术钉解除了阵法,嗖地飞回它的主人手中。
洛宸随后从这片混乱中闪身出来,跟着封觉的术钉又踏向下一片骸骨和寄生虫群。
“还不错嘛。”段秋梧边说着,边用扇子敲碎一只袭击自己的生物。它足有手臂长,有许多意义不明的尖刺和触须,被击碎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手里的折扇有银色的金属扇骨和冰雪颜色的扇面,若是在手中旋转一圈,模糊间可以看见一朵精致华丽的雪花。
扇骨上有两个不起眼的篆字,写着“绝霜”。
她甚至有闲心嘀咕:“冰融得太快了吧……针对我?”
“……”
洛宸额头起了根青筋,但忍着没说话。
他专心致志地跟着术钉,杀灭所有被顾眠霜飞叶标记出来的虫群。
他深入那些阴森的阴影中,身上却会时不时亮起一道浅绿色的光芒。
莫子忧在很远的地方给他施放治愈伤口的术法。
关元驹和方迤在莫子忧两旁。关元驹没参与过这种一边打斗一边还要移动的,全程盯着莫子忧熟练施法的双手,试图学会一点。
顾眠霜则全神贯注地统筹全局。
他看出这片骸骨里,不是所有寄生物都有攻击性。大部分虫子只是被惊动后慌不择路地逃窜,被他们误以为是攻击。
只有一部分生物为了守卫领地,会主动地、针对性地袭击他们。这部分已经在后面三人的配合下解决了大半。
没来得及被封觉减速的,也遭遇了神鬼莫测的蓝金色灵力波纹,被体内长出的藤叶缠绕,动弹不得。
顾眠霜收回手。
那种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的蓝金色波纹,段秋梧在安全屋外也见过。
她多走了两步,看清了这些掉落在淤泥地上的虫躯。它们身上长出了一些叶片,是灵力“毒素”的具象化,和她当初中招之后在自己经脉内部看见的一样。
这些虫子的挣扎都是徒劳的,他们会被叶子侵蚀,小小的身躯很快就彻底僵硬。
它们死去后,小小的叶片还会飘摇一段时间,然后才会弥散消失。
说实话,有点恐怖。
她有心想问问顾眠霜,但又被另一样细节吸引了注意力。
段秋梧盯着虫尸:“没翅膀?”
顾眠霜:“嗯。”
“没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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膀怎么飞起来的?”段秋梧随手冻住晕头转向往关元驹他们那边乱窜过去的虫子,百思不得其解,“凭什么它们能飞我们不行?”
她看向顾眠霜,发现后者正在抬头看天。
骸骨被拆了一部分,倒塌之后确实露出了一部分天光。
他似乎一路上都在时不时抬头望向天空,可进入骸骨区域之前他们头顶一望无际,明明只有蓝天。
段秋梧透过骸骨空隙看去,天空依然没有云,没有任何异样的飞行物。
只是颜色更深了,像是逐渐向石青色转变。
怎么看也只是天黑了而已。
顾眠霜突然说:“封觉,准备布阵。”
封觉:“啊?好。”
他收回所有在外的术钉,后退几步,回到关元驹和莫子忧中间。
术钉共有八枚,绕着他呈八卦阵分布。
封觉虽然学了,但还是第一次用这个阵法,紧张得额头见汗。
术钉的范围缩小,距离他不足一步距离,在约腰部高度缓缓漂浮。随着封觉伸手在空中描画,法阵的咒文闪烁,术钉从“乾”位开始,逐渐亮起了金色的光。
他准备阵法需要时间,在此期间取代他位置的是方迤。她放弃了用小斥候帮忙,转而掏出了一把机关弩,干脆利落地掰开保险栓,弩箭上膛。
机关弩足有成人双臂张开的长度,看着很沉,在两侧弩臂处还能看见一些血红色的云纹。
段秋梧回头瞄了一眼:“这也是你做的?”
方迤:“对,我叫它‘幻日’”
她扣下机关弩的扳机“悬刀”,一发弩箭射出去,“蓬”地一声穿透了遮蔽视线的“黑布”。伴随一次不明显的爆炸声响,骸骨颤动了一下。
段秋梧一个字转了几个音,表达震撼:“嚯——?”
“这地方……确实不让点火。”方迤掂了一下幻日,“比预想的威力小很多。”
顾眠霜:“可能不是火的问题。”
虫群受到惊吓,四下奔逃,而顾眠霜紧紧盯着的地方,骤然抽出一根巨大的条状物。
那是一根形同粗大藤蔓的东西,上面排列整齐两排竖起的尖刺。本体扬起时,这些尖刺像花瓣一样绽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数圈利齿。
它似乎被激怒了,这一条肢体斜向下狠狠扫过地面。
这一下烟尘四起,碎屑和破碎节肢纷纷扬扬。遮天蔽日的杂质中闪过一道冷冽的刀光,顾眠霜已经离开之前的位置,站在了旁边的鲸骨上。
他肩膀上那段花藤凝实而清晰,花瓣紧闭,只有蓝色叶片婉约缠绕。
其他人被段秋梧拦住,站得够远,没有被扫到。
连想要逞强的洛宸也骇然退后,在人群前僵硬停住脚步。
方迤聚精会神盯着烟尘深处,手里的机关弩不像弩,倒像是一把火力重炮,被她扛出了万夫莫开的气势。
顾眠霜在约一人高度的倾斜鲸鱼骨上,站得笔直,脚跟稍微踮起,像一只挺拔又自由的鸟。左手是一卷半开的卷轴,侧边的纸面和衣摆一起被风拂动;右手拿着一柄只有匕首长度的窄刀,手势类似持笔,刀刃部分呈现柳叶似的弧形,通体光滑,连血槽都没有,精简得近乎简陋。
他脸上看不出表情,有一瞬间段秋梧几乎以为他又变成了那个淡漠至极的……仿佛从地狱归来的鬼魂。
顾眠霜又抬头看了一眼天。
被怪物击中的鲸鱼尸骸崩塌了一些,他们能看到更多的天空。
它颜色深沉,像是一块深蓝色的幕布,笼罩在他们头顶。
接着,数根一模一样的柔韧肢体也探出了怪物藏身之处。
触肢蠕动着,像是数条没有鳞片的蛇,灵活异常。
随着它们的挪移,一颗硕大的、颜色和质感都在不断变幻的脑袋从鲸鱼头骨处露出一点,一只黄澄澄的眼睛转了转,盯在顾眠霜身上。
那只眼睛出现的瞬间,段秋梧寒毛直立。
这不是什么地下生长出来的藤蔓怪物,这是一只有八条触手的章鱼。
两排尖刺和利齿是它的吸盘,可以辅助咀嚼。颜色变幻的皮肤是因为它有伪装的特长,用来守株待兔,等待猎物上门。
章鱼会寄居在搁浅的动物尸体里吗?
顾眠霜多次看向天空的动作和一路上的各种细节,电光石火间在她脑海里串联起来。
不能浮空,不能跑动。
不能点火,不能结冰。
聚集在尸骸体内的虫群,真的是虫子吗?
……他们真的在岸上吗?
封觉念念有词,双指并拢,描画符文。
他还以为自己布阵要抵挡的是怪物,术钉金光璀璨,已经亮到了第三枚。
而蓝色浓重的天空依旧无无瑕,压得段秋梧如坠冰窟。
它仿佛在缓缓下沉,并且依然沉默。
26.26 天涯(六)
章鱼缓缓移动的一条触手上,有一道显眼的划伤。有些透明血液缓缓逸散出来,像是水融入了水。
它颜色变幻的躯体一阵一阵绷紧,几条触手互相摩挲。
有什么进入了它的身体内部,像是一根扎进肌肉的刺,甚至还在游移。
它怎么摸都摸不到。
段秋梧看见章鱼那种焦躁的模样,就知道又是逆乱毒素在发作。
顾眠霜这个……
洛宸:“他到底是谁?”
段秋梧没好气:“我比你更想知道。”
章鱼对上顾眠霜,结果似乎是显而易见的。
它找不到自己不舒服的原因,黄色的眼睛直直盯向了站在鲸骨上的顾眠霜。
顾眠霜顶着这里不让浮空的限制跃高,本身就在承受比地面上更大的压力。章鱼触手抽过来时,他差点没躲开,动作迟了一瞬,险险离开原处,又落在另一根鲸鱼骨上。
他落下时气息一乱,左肩上的蓝花只开了一点,又被压制回去。
章鱼整个身躯都从鲸鱼头骨里钻了出来,它的体积比预估的更大,这也是章鱼的一项能力,他们可以压缩肢体,钻进比自身要小得多的洞口。
它的速度也不快,因为顾眠霜把它从栖息处赶了出来,又借柳叶刀割开破口,逆乱的干扰加上深海一视同仁的水压,并不处于预备袭击状态的章鱼行动逻辑混乱,只想着用触手和吸盘把入侵者搅碎。
它把自己缩成一个绷紧的弹簧,猛地弹射起来,张开八条触手,将顾眠霜笼罩在其中。
其他人都对深海生物毫无了解。洛宸下意识一动就想去帮忙,被段秋梧拦了一下,步子没有迈出去。
段秋梧:“继续布阵,你们就在这别动。”
洛宸:“什么?”
“这不是妄相,只是被拉进来同化的动物。”段秋梧盯着顾眠霜消失的地方,“布阵要紧,我们现在在海底,上头不是天空,是海。”
封觉手一抖,符文差点画歪。
亮起的术钉到了第四枚。
顾眠霜从烟尘中再次出现的时候,左肩的花刚刚闭合。
他一向能不用千枝就不用,这段花藤平日里都是隐藏状态,这还是第一次在段秋梧他们眼前显示这么长时间。
章鱼的触手没有被切断,但是带上了累累伤痕,此时有六片飞叶漂浮在它黄色的大眼睛面前,全部朝向它横向的瞳孔,稳定得像是被固定在它头颅面前的瞄准镜。
章鱼猛然一缩,触手扫起淤泥,还未落定的烟尘又被扬起。它不断扭动,试图躲开那六片亮着绿光的细小东西。飞叶瞬间追了上去,而章鱼一路退缩,试图重新躲进鲸鱼头骨里。
它狼狈逃窜,表面也随之变色。
一开始是从隐蔽性的黑灰变成了恐吓性的蓝色花纹,现在又失去了色彩,想要和环境融为一体。
顾眠霜对怎么把这么硕大的章鱼做成叉烧也很头痛,他踩着鲸鱼骨滑回到地面上。飞叶仍在追逐章鱼眼睛,却不攻击。
就在章鱼差不多要把自己大部分身体塞进鲸鱼头骨的时候,一发带着火压弹的弩箭带起三道白色烟雾轨迹,以及一声啸鸣,狠狠击中了那个鲸鱼头骨。
“轰!”
地面似乎震颤了下,顾眠霜的叶子倏地飞回了他身旁。
刚射出惊天动地一箭的方迤则捋了一把弩上的弦:“这地方,发射之后都不用等降温。”
毫无作用的洛宸十分挫败,感觉自己拿着一把玩具剑:“这是重点吗!”
鲸鱼头骨被击中时发出的喀嚓一声被顾眠霜收入耳中。
章鱼惊慌失措地把自己拔出来,伞面一样的蹼状结构紧紧缩起,反重力似的腾空飞了起来。
它头也不回地逃离这个地方。
方迤感叹:“竟然真的能打跑。”
关元驹想要跑过去检查顾眠霜有没有受伤,段秋梧敲了一下他肩膀:“你在这别动,我去看看。”
又跟术钉亮到第六枚、还在苦哈哈画符的封觉说:“阵好了就开。”
顾眠霜踩在淤泥上,仰头目送章鱼“飞”走。
它腾空那一下有点滑稽。他基本能确定,他们的确在海底,正在承受的是海底的水压。
除开轻功不能用之外,段秋梧的冰会快速融化,和不能点火也得到了解释。
水面会结冰,水底却有游鱼,二者的温度和压力都不同。
方迤的火压殚空有爆炸一瞬间的冲击波,高温却被迅速吸收。
至于苍棘藤为什么变小……水土不服,能长出来就不错了。
顾眠霜肩头的花藤又隐藏了回去,此时他周身只剩下三片飞叶,犹犹豫豫地盘旋。
他正要转身回到人群,脚底挪了一步,踩到一个硬物。
他低头看了一眼,弯腰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白色莹润的玉佩,用绳子编了几个繁复的结,把金线编了进去。
绳结已经有些磨损,主人佩戴它可能已经超过一年。
妄枢的……?
【咚。】
小物件落水发出的水花声。
“平安扣?”段秋梧正在走过来,远远看到顾眠霜拿着一个东西。
她走着走着,也感觉踩到了什么,她用鞋底拂开表面的淤泥,看见一件一模一样的玉佩挂饰,躺在她脚下。
她谨慎地没有捡起来,而是端详了一会儿。
确实是一模一样的,流苏的磨损程度都一样,一个复制品?
再抬头时,段秋梧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经过刚才的战斗,尸骸已经被轰开了相当大的一个缺口。方才顾眠霜站的位置,其实已经能看见原本被尸骸挡住的另一端。
依然是大片的淤泥地,地形起伏,远处还有依稀可见的海底山脉。
确实没有什么海面或者潮汐。
而就在段秋梧走过来的这一小段时间里,这篇淤泥地上悄悄塌陷出了许多小坑。
小坑里,全都是一比一复刻的同款玉佩挂饰,莹白色的平安扣上一丝灰尘也没有,在黑灰色的淤泥里相当显眼。
它们像是不知被谁遗落的宝藏,星罗棋布地躺在海底。
段秋梧突然发现,顾眠霜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连飞叶也凝固住了。
她喊了一声:“顾眠霜?”
——
“——这是什么?”
一个阶柳庭花的小院,风景雅致,日头和风都温温柔柔。有两个人站在院里,白衣青年把挂饰放在另一个青年手心。
白玉平安扣,绳结繁复,颜色端庄,很适合作为成年礼物。
“送你的。”他似乎是在笑,声音温润和煦,“我放了个小法术在上面。”
“……本来想说我有很多了。”另一个人声音稍显冷淡,而且更像是一种被规训之后的平静。他面对朋友的好意,生硬地放软了嗓音:“但他们都送的金蟾和貔貅,你这个……”
白衣青年似乎有些得意,“喜欢吧?”
“嗯。”他低头,当场把平安扣往自己腰上系。“什么法术?”
“你不是从小就怕水吗,我就放了个……”白衣青年说了些什么,这段声音模糊,听不太清,“虽然有点童真吧,但是应该挺管用的,你别嫌弃……对了,你过几年要当家主了吧?现在是大少爷,到时候可就是老爷了。”
“读书那会儿你就累得不行,家大业大管着更辛苦。我特意给你找了个玉怀古,你可要长命百岁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没有这个烦恼。”收礼物的青年系挂饰的手法生疏,摆弄了半天还没成功,声音也闷闷的,“你以后不来找我了?”
“怎么会,我是怕你介意。”白衣青年挠了挠头,“修士应该和凡人减少联系,但你是我朋友……”
“……而且我差不多准备好要出发了。”
另一人愣了一下,手里一滑,白玉挂件险些掉到地上。白衣青年是修士,手快帮他接住了,念念叨叨地弯腰替他系上。
“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回么?”
“我问了宗门里的前辈,说是要一直朝着南边去。”
他三下五除二系好了,“我已经准备一大半了……怎么了?”
他看见对方僵硬的脸。
“……什么时候?”
——
“顾眠霜?!”
顾眠霜从恍惚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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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段秋梧充满疑虑的眼睛。
她问:“你又被妄枢影响了?”
白衣青年的余音似乎仍在耳边,顾眠霜的太阳穴像是绷着一根丝线,而意识像沾了水捻着的手指,在线从左到右捋了一遍。
把那根干燥生刺的丝线浸湿、捋顺之后,他脑海里的尖锐感逐渐减轻,最后归于平静。
段秋梧站在他跟前,凑得很近:“头疼?”
她个头只到顾眠霜下颌附近,因此也不显得暧昧,她目光灼灼,更像是在研究一棵长了奇怪果子的树。
顾眠霜:“……”
他缓慢摇了摇头:“养魂草……有作用,没有之前那么不适。”
段秋梧眼神奇异,“看见什么了?”
顾眠霜把看见的内容说了一遍。
此时天色已经暗得很明显,四周光线都有些昏暗下来,满地的玉佩莹莹反光,更像散落的繁星。他余光扫过,也看见了这些复制品,握着平安扣的手紧了紧。
段秋梧久经妄墟,经验丰富一些:“通常来说反复出现的物件象征着妄枢求而不得,或是曾经重要但意外丢失的东西,比如金子、童年的玩具、亲朋的遗物之类。”
“听你这样说,平安扣可能也是被意外丢失的东西。”她琢磨道,“护身法术的话,若他没有丢失,可能也不会死在海底?”
“顾哥!段姐!看天上!”关元驹在远处喊他们。
顾眠霜抬头一望。
头顶的海水已经彻底撕去了天空的假面,朝下的这一面已经变成了墨一样的深蓝,并且翻起了肉眼可见的浪花。
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清晰的瓷器打碎的声响。
天空裂了一道缝。
段秋梧马上看了一眼封觉,发现那边八支术钉已经全部亮起,归位到了他几步距离外,每支术钉底下都有一个圆形的阵图,它们之间又相互连线,组成了一个更大的阵法。
符文金光璀璨,隐隐可见一个笼罩住他们几人的半球体,球体表面的花纹仿佛闪烁的星云。那中间还蔓延着几丝青绿,意味着莫子忧正在用自己的灵力辅助封觉。
而封觉本人正在被关元驹半扶着。他太紧张了,完成了所有工作之后几乎要虚脱。现在正顽强地伸着一只手,将术钉牢牢钉在各自的位置上。
这个金色半球甚至还在随着他们几人的脚步移动,从破破烂烂的地面移动到了相对空旷一些的地方。途中经过了一些尚留在远处的海洋生物,它们四下奔逃,有一些撞到了阵法上,直接冒出一阵焦烟,消失不见了。
阵法名字叫山止川行。
同样为他们宗主——许相留所创,意为坚不可摧,行不可阻。
也是顾眠霜曾经见过的“震岳千秋阵”的简化版,仅能护住数人,但在关键时候可以救命。
裂缝又“喀嚓”一声扩大,顿时就有大片的海水泄露而下,形成瀑布飞流。
段秋梧一扯顾眠霜:“走。”
顾眠霜收回视线,把平安扣握紧在手里,跟着段秋梧往阵法方向掠去。
段秋梧畅通无阻地穿过了那个防护罩,一回头,却看见顾眠霜手掌按在防护罩上,人停在了外面,眼神有点茫然。
“等什么?”
顾眠霜按了按防护罩,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段秋梧一怔:“你进不来?”
“怎么会?”封觉比他们反应更大,“不可能!”
顾眠霜身后,天空破口更大,已经有大量海水冲破了那道裂缝,倾倒下来,如同下凡的天兵一般凶悍奔涌。浮沫已经几乎看不出浪花的形状,像是一些浑浊污水表面恶心的水纹。
段秋梧伸手想要把顾眠霜拉进来,却发现完全不起作用,顾眠霜整个人像是被阵法归为了和妄墟一样的东西,坚定地隔绝在外。
“是玉佩的问题吗?”段秋梧突然想起,“你把玉佩扔了试试!”
顾眠霜看着他们,摇了下头。
不是玉佩的原因。
段秋梧还要再说什么,方迤猝然喊了一声:“小心!”
他们正上方也破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伴随一声爆炸般的巨响,海水宛如巨石倾轧,不由分说砸了下来。
27.27 天涯(七)
“咚。”
一声闷响,顾眠霜肩膀撞在船舶边缘的护栏。他眼神还是懵的,一双暖棕色眼眸眨了两下,顺着护栏滑坐到甲板上。
他脑海里有一阵尖锐的鸣音,像指甲刮过金属板,吵得他神经紧绷。
他眼前有个人,趾高气扬地站着,似乎在说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清,眼睛被明亮的阳光晃得眯起。
过了一阵,耳鸣声才消停下去。
这是哪?
他不是在百药谷看药田吗?
他看见天空晴朗,天上挂着一轮太阳,约莫是早晨。
他在一艘木船上,这艘船甲板宽度大概二丈到三丈之间,看船头形状,像是一艘鸟船。
但和鸟船相比,又明显少了什么……
没有桅和帆?
他手里似乎刚刚还拿着个什么东西,并且在刚刚的动作中掉到了船外,“咚”一声是那物件掉进水里的声音。
哦,玉佩……他刚刚手里拿着一个白玉平安扣。
为什么他手里会拿着这个?
怪了,他刚刚在做什么来着?
他脑海里仅存的记忆像是一阵雾气,轻飘飘地消失了,露出底下鲜明的内容。
他应该是……一名船工。
他跟着工头上了船……
奇怪,真的是船吗?
为什么他觉得这船不应该在海里?
顾眠霜视线回到面前的人身上。
这人体型不胖不瘦,服饰竟然意外地上乘,是经过定制剪裁的,腰间还挂着一块牌。他相貌平平,下巴有一些胡茬,眼睛里有少量血丝,表情不善。
他身后还有两个穿着差不多的人,身上流露出相似的敌意。
“吓呆了?”他说,“你从池老板那里偷东西了是吧,拿出来!”
顾眠霜没说话,也没动。
那人见他不买账,脸上流露出嫌恶之色:“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跟你们搭伙……”
他想把顾眠霜从地上拽起来,伸出手比划了两下,又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顾眠霜一头雾水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衣服还是熟悉的那套,暗青配深棕,衣领有点乱,露出了一点艾绿色的里衣袖口。但总体上还好,没什么污渍,不至于让人露出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吧。
面前那人眉头皱成疙瘩,似乎用尽耐心:“交出来!没听见吗!”
顾眠霜还是没动。
他猜自己“偷拿”了玉佩,但玉佩落水没被看见。这人并不确定他是不是真拿到了什么。
他现在兜里比衣服还干净,便一脸坦然地望着眼前人。
这时,甲板另一边突然跑出来一个人,身高不高但体型健壮,穿着灰色短打,衣服上有盐粒和汗斑,露出的臂膀肌肉健硕,是个经常体力劳动的工人。
他胡须很久没剃,已经蓄了不少,但仍能看出来年纪不算很大,还是壮年。
顾眠霜看了眼,好像是“自己”的工头。
换句话讲,就是他的老大。
他大跨步地走过来,斥骂道:“耗子!找你不见,干甚么去了!”
“偷东西啊。你的人怎么管不好啊,不厚道吧,老海。”顾眠霜跟前那个人眯了下眼睛,目光在老海和顾眠霜之间逡巡。
他似乎对老海是否和顾眠霜一伙拿捏不定,见那壮汉一过来就是骂,便给他上压力,然后等着看后续。
若是老海识谱,让顾眠霜交出赃物就好了。他看顾眠霜的眼神,就好像他是个脏兮兮的工人,他不想碰。
顾眠霜先是没听懂,见那壮汉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过来,顿时震惊侧目。
耗子?我?
长白山哪有他这么大的耗子!
可能万灵那边有吧。
……等等,这都是什么?
不同来源的记忆混在一起,顾眠霜眉头蹙起。
名叫老海的壮汉走过来,不由分说一巴掌就往顾眠霜头上抡。
嘴里说着:“学会偷东西了是不是!”
顾眠霜当然会躲,他完全就是条件反射,不仅一偏头躲过了老海那巴掌,还顺势一骨碌滚到了一边,刚想起身,原地愣了一下,又躺下了。
看起来就像老海把他一掌抽得滚了一圈似的。
老海本人也愣了,他犹疑地看了看自己掌心。
没有感受到反作用力啊,他真的打中了吗?
他见顾眠霜躺着不动了,自己站的位置一下够不着,没法把耗子拎起来甩到人跟前。他眼睛转了转,马上换成一副谦卑的样子,低声下气地去给眼高于顶的那三个人道歉:“赵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明明让他乖乖待在屋子里,没想到他偷跑出来了……”
又转向顾眠霜怒声斥问:“你到底偷没偷?!”
顾眠霜摆烂:“没有。”
赵工听见敬称,脸上有一丝隐含的得意。他咳嗽两声,道:“别把人打死了。”
老海:“哎,是,是,我一会看看他有没有事,要是搜到赃物马上还回来。”
待那三人走了,老海把弯折的背缓缓挺直,走回来,粗鲁地把顾眠霜从甲板上提起——
没提动。
老海:?
他再次使劲,顾眠霜麻溜地自己坐了起来。
老海似乎没发现刚才发生的事情有什么不对,眼神冰冷地看他一眼,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后转身往船舱走去。
顾眠霜比他快高出一个头,乖乖地跟在后面,与其说是耗子,不如说是一只孔武有力的袋鼠。
在行走的过程里,他大概捋清了目前的情况。
他是一名未成年船工,被老海带上来凑人头的。
这艘船并不是船,是一艘飞舟。
飞舟,顾名思义,就是在天上飞的船,可以载人,也能运货,但必须有修士在岗,无法完全靠凡人驾驶。而修士往往又不缺凡人的钱,没必要为了载运凡人投入这种精力。所以实际上能够运行的飞舟及其稀少,一般只用来运送贵重的宝物,或是给行动不便的修士前辈代步。
这艘飞舟外形与鸟船相似,前后缩窄,中间较宽,船头上翘,但少了桅杆和用来倚仗风力航行的帆。
船两侧和船尾应当还有类似翅膀的结构,用灵力驱动,用来升空。
而自己……也许?
顾眠霜不是很确定。
他能在这做什么?发豆芽吗?
记忆告诉他,他是船工,但不是上过飞舟的那种工人,就是负责出海的那种货船工人。
方才那三个人就是曾为飞舟服务的工人。他们对飞舟的驾驶和相关问题处理有一定的经验,因此被“池老板”聘用,来到这艘飞舟上工作。
因为曾经和修士共事,虽然地位不算很高,但足以他们在普通的船工面前不可一世。
因此,老海喊他“大人”,戳中了他的虚荣心理,放过了顾眠霜。
其实,飞舟工人和船工是几乎不可能见面的。
飞舟往往速度极快,最多十日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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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跨九州四海,飞舟上的工人只需要准备几天的离地生活即可,万一出事了,也有修士保护他们。
货船工人则一次出海少则十天半月,若是遇到季风转向、暴雨大浪等影响,也可能会在海上待上一年半载,对粮食储存、蔬菜种植、捕鱼狩猎等技能更加熟练。
而飞舟工人和船工之所以会同时出现在这艘飞舟上,是因为“池老板”聘请了他们。
“池老板”的诉求是,要用这样一艘上天的飞舟,行驶上数月,去南海深处,再折返。
他既需要懂得操控飞舟的工人,也需要懂得在一望无际的海上求生的船工。
但是,这样一艘为了跨越大洋而启用的飞舟,为什么会落在海里,又为什么,“池老板”的玉佩到了顾眠霜手里?
顾眠霜尚在思考。
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在海底遭遇的一切,以及自己在淤泥里捡到玉佩的全过程。
他此时就是那名叫“耗子”的船工,他跟着老海讨生活……
……也就只能听老海的话。
他停住了脚步。
老海伫立在他面前。
这是一个位于甲板以下的货舱,地上是耗子和老海睡觉的通铺。老海没点蜡烛,他把顾眠霜一把推到角落里,自己走过去关上门。
一片昏暗中,仅有木板缝隙里透过来的少量光线照亮老海阴沉的脸。
他说:“拿到什么了?”
顾眠霜恍然。
是了,“耗子”未成年,缺少主见,他安身立命只能靠老海,所以老海让他做什么,他只能去做。
“偷东西”当然不是一个在孤立无援的海上能管用的好主意,只能是老海授意的。
见顾眠霜沉默,老海语气急促:“我说了那池老板身上肯定有救命的东西!他认识那个神仙,神仙走了,怎么可能不给他留……法宝?啊?还是法器?”
他抓住顾眠霜的肩膀使劲摇晃:“你快说你偷到了啊!”
顾眠霜被晃了两下,语音像过山车一样高高低低:“偷到了一个——很旧的——平安扣,但是被抓到的时候撞到了护栏,掉海里了。”
老海一个停顿,表情更是烦躁:“池老板不是天天带着吗?你怎么偷到的?”
“他没带着,我进他房间,看见这东西掉地上,就捡走了。”顾眠霜越说越顺,仿佛他真成了耗子本人,一幕幕记忆灌进脑海中,“绳子都旧得很……”
“……我想着要不要再回去翻翻别的,一时没拿稳。”
“赵工从背后推了我一把,但他没看见我手里有东西。”
“……罢了,那东西天天挂在池老板腰上,也不像是什么要藏起来的法宝。”老海道,“赵工肯定起疑心了,我们还是先藏好这些货,省得没东西吃……”
顾眠霜问:“池老板人呢?”
他怎么不在房间里,还把玉佩丢地上?
“我怎么知道。”老海烦躁地抓头,突然脸色一变,“难道……”
顾眠霜正要洗耳恭听,忽然感觉自己左手小指根部一烫。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却见那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老海说:“对不住了,简天明。”
顾眠霜抬头。
“反正你也没家人……反正你也……”老海的眼里布满红血丝,看上去阴森可怖。
“你是我养大的……你的命是我的。”
顾眠霜想后退,却发现自己脚底仿佛被钉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28.28 天涯(八)
老海是个常年住在海上的人。
他习惯带着随身的工具,以防各种意外的发生,即使是正规的出海劳作,也有可能会发生工人暴乱的事情。
比如有人突发疾病,做主的只能把死人尸体丢进海里。或是想要在海上交易的人突然闹掰,两边人当场打了起来……上船的人不固定,随时都会有争议,有时就会发生流血事件。
老海不是什么住在城里、只知道在深宅大院勾心斗角的仆从,必要的时候他不介意见点血。
就像此刻,顾眠霜看见他手里已经拿着匕首。
老海要杀了“耗子”。
而“耗子”的本名,叫做简天明。
他是被老海养大的,还没有成年。他年纪小小就被家人抛弃的原因,无非是脑子有些问题,并不聪明。
他身形瘦小,吃不了多少饭,对老海言听计从,又能被使唤去偷东西。偷了东西若是被发现,老海就会先人一步上来对他拳打脚踢,而被偷的人心生恻隐之心,相信不是出于老海的授意,通常都会放过他。
简天明被老海打的时候一声不吭,这也是老海教的。只要扛过了这一波胖揍,他把藏起来的赃物拿给老海,老海就会大发善心给他买些好吃的。
虽然所谓好吃的,也就是些包子馅饼之类,但足以收买一个脑子不太聪明的傻子了。
他是老海唯一能控制的人。
这艘船上,老海和耗子是一边的,赵工那三个飞舟工人明显也是一边的,还有一边就是以“池老板”为代表的人,顾眠霜目前还没见到。
那个已经不在船上的“神仙”,应该就是将玉佩赠送给池老板的白衣青年。
顾眠霜动了下手指。
他没看见左手小指上的芥子环,但是摸到了。
芥子环是他到这个世界之后,一个叫许相留的人送给他的。那会儿许相留还不是什么宗主,顶多算是天赋异禀的上升期青年才俊。听封觉的说法,现在已经坐到了跟谷君华这种巡夜司顶端的人平起平坐的位置。
或许比谷君华还要早得多?
反正顾眠霜完好的记忆里,没有谷君华这么一号人。
芥子环和储物袋的功能差不多,但还有一些别的特性,其中有一条就是可以隐藏自身。在没有用灵力催动的时候,它是隐形的。
顾眠霜被它提醒,才想起来属于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是妄墟的另一个场景,是落入海中的飞舟。
他是外来者,他叫顾眠霜,还有一群同伴不知道在哪儿。
他被拦在封觉的阵外面,因为“山止川行”是为了抵抗彼界而设计出来的,彼界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异样的能量来源,顾眠霜来自另一个世界,也被它排除在外了。
被落下的海水卷入的同时,他的意识被切断,手中仍然握着那个白玉平安扣。而再次醒来后,平安扣刚好被追来的赵工撞掉,落入海中。
他现在的身份是“耗子”,用不了灵力,而百草卷和柳叶刀都在芥子环里,没有灵力就拿不出来。
意思是万一他遇到需要战斗的环节,只能用拳头……
嗯,长拳。无武器近战平A,人人都会,强身健体。
那他的剧本是什么?
“赵工让你别打死我。”顾眠霜说。
老海果然动作一滞。
老海在这艘船上的话语权比徐工要低。
飞舟工人对海上求生没有经验,极有可能会留下他。现在没有把他抓起来,是因为两边还没有撕破脸皮,若是把他也关起来了,老海可能会鱼死网破,最后大家一起死在海上。
目前他们表面上还是合作关系……
若是老海不听赵工的话,把简天明杀了,在赵工眼里他就是一个随时会反水的下人。
老海勾起了唇角,连带抖动的胡须和不怀好意的细纹。
“你在说什么呢,我当然不会打死你。”他和蔼地说,声音却嘶哑,像他的双眼一样带着血丝似的,“你可是我养大的,要听我的话才能吃饱饭,知道吗?”
顾眠霜往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看来这个强制性的节点通过了……
也不知道在真实的过去里,简天明是怎么死的。
顾眠霜模仿简天明的性格,窝窝囊囊地点头。
“你替我去看看池老板和他两个护卫被关到哪里去了。”老海说,“我要把能吃的东西再重新藏一下。”
“我跟你说的东西都不准说给其他人听,懂吗?否则你就别想再吃到东西。”
顾眠霜:“哦。”
他被老海推出了有通铺的舱房。
顾眠霜站在船舱出口,辨认了一下甲板上的布局。
甲板上共有两列各两个房间,算起来刚好够池老板、姓时的修士,还有两个手下住,其他工人都住在甲板下面。
这是飞舟,飞舟的船长室也是在甲板下面的。
天上飞行的时候温度比地面上低很多,工人住在下面还能蹭到一些灵力发动机逸散出来的热量。而甲板上的房间温度低,偶尔还会结霜,只有观光的、爱面子的凡人或者有灵力傍身的修士会住。
顾眠霜想去池老板的房间找找看,能不能弄清楚飞舟落海的来龙去脉。
飞舟造出来就是为了飞的,故而没有船帆,也没有船橹。他们落入海里,没有动力,只能漂流,等待漂到岛屿上,或是遇到出海的其他船只。
在那之前,他们的食物只会越来越少。
这里是大洋深处,不是浅海,也没有能把营养物质翻上来的暖流,也就吸引不来鱼群。
没有鱼,也没有鸟类……
大洋广阔,他们在一片看不见岛屿的荒芜之水中。
可能只有洄游的鲸会经过这里。
老海认为池老板和两个护卫已经被以徐工为首的飞舟工人关起来了,理由大概就是他们想要求生。
吃饭的人越少,他们能坚持得越久。
这也是老海一时冲动差点把简天明杀了的原因。
显而易见的,这艘船最后没有得救,船上的人自相残杀甚至吃起了人肉,而妄枢清醒着沉入深海。
妄枢是池老板?还是那个离开的白衣青年?
按照顾眠霜看见的那段记忆,出海应该是白衣青年的目标,他说过要朝着南边一直去,预计距离非常远,以至于一开始就定的是乘飞舟,而不是乘船。
他是修士,池少爷是凡人……池少爷变成了池老板,不知为何他也在飞舟上。
为什么中途白衣青年离开了?他去哪了?
去寻找救援了?……或者说,他知道这件事吗?
他知道自己的朋友陷入绝境了吗?
他会回来找他吗?
——
顾眠霜虽然拿着的是简天明的身份,但用的还是自己的身体,连衣服都没换,只是无法动用灵力而已。
他的反应和身手还在,因此没有特别发憷,轻手轻脚地就循着简天明的记忆回到了偷东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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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池老板的房间。
顾眠霜刚翻进窗口,就听见赵工带着两个手下从拐角走了过来。
“孙政,黄江,你们到底有没有看见那个小鬼偷东西?”
赵工身后一人说:“没,我只看见他鬼鬼祟祟地从池老板房间跑出去。”
赵工:“算了,我看他那身乞丐似的衣服,到处都是洞,也藏不了什么东西。老海真下得了手,要是普通孩子,早被他打死了。”
“他那把年纪哪来的孩子,我看就是路边捡的狗而已。”
“跑题了吧。”另一人说,“孙政,你确定你把池老板那两个手下关好了?”
“当然,我把他们分开关的。”孙政嗤之以鼻,“当正人君子有什么用?平均分、平均分!就这点食物,这么多人,够吃几天?到时候所有人都在船上等死,谁先死就把谁吃了。”
“老海估计还藏了点儿,他有几把钥匙是我们不清楚的,等会儿去底下再翻一翻。”赵工走过窗前,“至于池老板那两个人,关起来就不用管了,饿上几天没反抗的力气了再说。”
“那池老板呢?”
“在岸上有钱有什么用?要是我们能回去,他是不是意外死的还不是靠我们一张嘴说了算。”赵工道,“我看他就是被那个姓时的给骗了,又出钱又出力造了个飞舟,还取名叫‘赴天涯’,要去南海找什么‘冰川’……笑死我了,还不是被丢在岛上。”
黄江道:“也不是这么说吧,时大人也是为了我们着想,才让池老板在那儿返航……”
孙政道:“你还为他说话?他作为一个修士,自己一个人走了,就剩我们一群凡人开着飞舟回去?要是他也在飞舟上,我们不至于被风暴甩到海里,后面吃这么多苦都是他害的!”
他们越说声音越大,赵工不耐烦地制止道:“行了,黄江你一会留在那里看着我们自己的货,别再让老海和耗子偷了,我看他那副样子,非要带着小鬼上船,多半就是来偷鸡摸狗的……”
听着声音渐远,顾眠霜放松了靠着木板墙的腰背。
他环顾了一圈池老板的房间。
池老板住的房间里东西杂乱,在简天明离开后又被翻过了一遍。顾眠霜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几页纸。
池老板是读过书的,他闲暇时会记录一些事情,但不会像写日记那样详细。他似乎对用文字记录内心想法这件事十分抵触,大多文字都只写了一些工作事项,或是用及其冷淡的口吻写下一些事实。
顾眠霜翻了翻,从寥寥数语里整合出一些已知信息。
最开始上飞舟的人总共有九人。包括池老板和两个手下、时姓修士、简大海和简天明这两个出海船工,以及赵承、黄江、孙政这三个飞舟工人。
飞舟叫“赴天涯”,原本是为了去南海寻找冰川而造的。
想要去看冰川的是修士时大人,而池老板是他的凡人朋友。
修士想自己去,但池老板——当时还是池少爷,他一意孤行,非要跟着。所以修士临时扩大了自己的计划,改成一艘更大的飞舟,又让他找了一些工人一块儿。
时大人还是心软,在自己的梦想里添上了一个人。
“我没有梦想,但他有。”池老板如此写道,“他说这件事他想了二十年,我只是想跟去看看。”
“他同意了。但是我……”
后半句话没有写完。
顾眠霜看见了池老板自己的章,还有那个白衣青年的全名。
池邀风,时翎。
29.29 天涯(九)
飞舟的甲板底下结构复杂。
顾眠霜对飞舟这种东西一窍不通,不知怎么地就摸到了飞舟的动力舱。
飞舟显然已经损坏了,动力舱里没有任何机关运转的动静。机械构造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可供人通过的位置狭窄逼仄,顾眠霜甚至得低着头才能不碰到顶面。
视野里一片黑暗,地上有一些已经已经用空了的灵石碎片,被踩到会发出细小的咯吱声。
顾眠霜触摸着四周的墙壁,他听不见海水波浪,也听不见任何人活动的声音,耳中只有飞舟本身木头材质被挤压和拉伸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响。
像是身处在一只巨兽的腹中。
顾眠霜听从老海的命令来底下找人,主要原因是,他怀疑自己的队友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比如拿到某个船员的身份,困在了相应的处境里……
而船上人员已知的情况下,现在只有池邀风那三个人他还没有见到,极有可能被关起来的人的位置就是段秋梧他们的位置。
顾眠霜正摸索到动力舱入口处,忽然间有脚步声从对面传来,他马上原地蹲下。
黄江和孙政拿着一盏油灯走在另一条长廊上,跟顾眠霜隔着许多横平竖直、结构精巧的木梁。顾眠霜身在暗处,他可以看到这两人,他们却看不见顾眠霜。
火苗的光亮不大,在普通人眼里仍有许多看不清的地方,但在顾眠霜眼里已经能分辨出大部分。他快速扫了一眼四周,记下几个舱室的位置。
缩回躲藏处时,余光扫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顾眠霜停了一下,仔细看去,发现那些支撑船体和舱室的梁和柱上零零散散地贴着一些形状规整的长方形纸片,上面还有些文字……符纸?
飞舟内部贴符纸?
视线扫过周围,又在不同构造的接洽处发现了一些修改痕迹。与浑然天成的精湛卯榫技艺格格不入,像是在完成品上做了删减和调整。
“该说不说,那个时大人还是留了点有用的东西吧。”对面走来的人说话了。
黄江看起来比较温吞,语气也没有孙政和赵承那么张扬,“飞舟被风暴卷入,竟然只有动力系统损坏,其他部分几乎都是好的。”
烛火的光在摇晃。
“那不是应该的吗?”孙政道,“要我说,动力系统也不该坏。”
黄江:“毕竟是用船改造的,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厉害了吧?”
孙政说话像压着一股火:“真厉害怎么还会遇到风暴?怎么会出事,到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步?”
“……不是我想帮他说话,孙政。”黄江道,“即使是修仙宗门的正统飞舟也不能预测风暴。我们只出来二十日,就遇到了三次飓风,都升空避过了。只有这次是在升空途中遇到的,而且还是龙卷风……这完全是意外……”
“你在指责我?”
“我觉得你不够冷静了。”
孙政嗤笑一声:“快死在这儿了,还能冷静?”
黄江看着他。
不冷静只会加快他们去死的速度。
但他没说话,孙政现在是个爆竹,一点就要炸了。
他转移了话题:“那三个人就这么关着吗?”
“……不然呢?”孙政道,“池邀风带的两个人都是练家子,要不是他俩在飞舟出事之后带着伤,怎么可能被我们得手。”
“那个少爷不知道还有什么护身符,身上没有搜到,晚点我们再去他房间找一下有没有暗格。”
黄江问:“池老板被关哪儿去了?”
“赵工亲自关的,我哪知道。”
他们找到关着那两人的货舱,开门看了一眼,又关上了,黄江似乎抱怨了几句这里太暗,顺手把墙上的壁灯给点着。
暖黄色光晕顿时照亮了周围,黑暗被约束在约五步的距离之外。孙政骂了一声,踮脚看了一眼壁灯里剩下的灯油。
他们拿着油灯离开,顾眠霜耐心等着。他听到他们顺着阶梯走回甲板,木门被合上,发出沉闷的“砰”。
他立即来到那两扇门前。
门前的壁灯亮得很温馨,看款式像是大户人家里会有的那种,似乎也是后来加装的。
不知道时翎若是知晓他亲手改造的飞舟落到如此境地,会想些什么。
顾眠霜看了一圈没找到门锁在哪,也不见门闩。他用不了灵力,也没法透过门探查内部情形。
正研究着,他扶着门跪了下去,鬼使神差地趴到地上,靠近门缝,试图听一听里面的人还活着没有。
刚做完这套动作,顾眠霜自己先愣了一瞬。
随即皱起眉来。
这不像他自己的想法,更像是简天明的行动模式。
现在是简天明在找门锁,在研究怎么打开这扇门。
说起来,黄江和孙政点亮壁灯,特意指引位置,是必要的动作吗?
他们真的就只是单纯来看一眼吗?
……这扇门里真的有人吗?
顾眠霜耳朵一动。
他听见了凡人的呼吸声和非常轻缓的脚步声,似乎有人从方才离开的方向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
顾眠霜想离开,却像是被粘在了地面上。
他脸颊几乎要贴上地面,呼吸把灰尘吹跑,一门之隔的房间里一片静谧。
强制节点?
点亮的壁灯是孙政和黄江故意引诱简天明设计的饵。
简天明没有注意到这一切,还在带着顾眠霜的手,一寸一寸地摸索这扇门。
现在轮到他在灯光下,而心怀鬼胎的人在黑暗中了。
如果被抓到会怎样?简天明这条线,还有后续可以走吗?
电光石火之间,顾眠霜脑子里转过了许多想法。
等等。
他明明只是来打探关人的位置的,只要知道位置回去告诉老海就可以了,为什么简天明会想开门?
是出于自身意愿?什么原因?
简天明听老海的话,是因为老海给他吃喝,给他住的地方……
如果有别人对简天明释放过善意呢?
简天明也会听别人的话吗?
对了,他们仅有九个人的出行队伍,本应只带精锐,为什么里面会有一个脑子不聪明的未成年?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为领队的心软。
时翎,或是池邀风,被老海的哀求说动了,允许他带上这个离开自己就无法自理的“儿子”。
他们或许对这个瘦弱的少年多加照顾,允许他不用做什么重活儿……他原本也做不了那些精细又危险的工作。
老海无法每时每刻都带着他,池邀风也无法任由他在飞舟上乱逛。
简天明或许跟池邀风这边的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跟他们的交流更多?
他们对待简天明会比老海更耐心,既不会动辄打骂,也不会告诉他只有挨过打才能吃到东西。
以至于简天明幼儿般的智力,将他们划入了自己这一侧。
他以为自己偷偷跟着人进到这里,是来救他们的。
推导到这一步,顾眠霜还没有来得及重新思考这个猜测的可靠与否,就感觉身体内部松开了什么桎梏。
就像是“简天明”认可了他的猜测,于是解开了限制,允许他获得自由。
顾眠霜听见身后动静的时间其实很早,他这个时候躲开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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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不进入那两人的视线。
他当即起身要往某根粗壮的横梁上翻,脱离原本位置的那一刹那像是被丝线牵扯,硬生生停滞一瞬。
来不及细想,顾眠霜迅速挣脱,躲入阴影里。
而在他稳住身形,低头往壁灯亮着的范围里望去时,顾眠霜呼吸几乎暂停了。
那个位置仍然趴着一个人,一个瘦瘦小小的、看外形似乎只有十四五岁的男孩。
他穿着不合身的褴褛衣衫,累赘的布料被布条捆束在细细的手腕和脚踝上,像一个硬套着宽大袍子的木偶。
他露出的皮肤上有许多青紫瘀痕,衣服多日没换,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他手脚并用撑在地面上,丝毫不懂得脏似的,似乎什么人的尊严、面子之类,对于他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东西。
顾眠霜方才就是从这个男孩的身体里挣脱出来的。
他们一分为二,顾眠霜独立于过去,从故事中抽身。
顾眠霜突然想到,简天明的名字,不像是老海给一个被他当做谋生工具的孤儿取的。
天明,天明。
人生对他来说就是漫漫长夜。
是亲生父母给他取的名字吗?
……他等到天明了吗?
——
返回来把简天明抓个正着的确实是孙政和黄江。
顾眠霜躲在梁上,看着他们走过这一层舱室,又下了一层,把不停挣扎的简天明锁进其中一个空房间。
简天明的叫喊被隔绝在舱门之后。
等到孙政和黄江彻底离开了,顾眠霜轻巧地落地,循着记忆摸到简天明那扇门前。
他仍能听见里面的呼喊。简天明的声音嘶哑,吐字也不清,他在说:“哥,哥,求你了。”
这艘船上除了老海,所有人都能当他的哥哥。
对他好的也是哥哥,把他关起来的也是哥哥。
顾眠霜拿不准自己在脱离简天明身份之后,改变故事走向有什么影响,便没有尝试打开这扇门。他往旁边多数了两个房间,这次终于听见了门内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除了呼吸声,还有一个声音让他迟疑地停住。
是饥饿时肚子发出的咕咕声。
……?
顾眠霜按了一下自己的胃部,感觉好像……确实是饿了。
顾眠霜:“……”
每个时辰必须得吃一次饭的规则还在追他。
难道下一步得去找被老海藏起来的食物?
因为孙政和黄江又在他眼前演示了一遍开关门,这次顾眠霜成功找到了门锁。
门锁是一个经过特殊设计的小机关,也不怪简天明不懂怎么开,这东西跟益智玩具一样,对懂的人来说非常简单,是纯防外人的。
“咔哒。”
纯防外人的……
顾眠霜把门用手托住,摸黑探寻了一下门的背面。
背面也有一个一样的机关。
时翎不知是不是预想到了这一切,他把门锁设计成了双向的。外面的人锁不住里面的人,里面的人也锁不住外面的人。
也就是说,要不是飞舟出事,池邀风和他的练家子护卫应该是这艘船上战力最高的。不管是老海还是赵策,都没办法独占这艘船。
阴差阳错,池老板还是被他聘来的工人摆了一道。
顾眠霜轻轻把门掩上,没关紧,以防房间里那个喘气儿的不是他队友而是一个无法沟通的妄相。
他自认为饥饿感还能忍受,精神状态也还算良好,便冷静地在一片黑暗里往前走了一步。
突然像是灯丝被掐断了似的,顾眠霜的意识骤然消失。
他无知无觉地倒在地上。
30.30 天涯(十)
“砰。”
“嘶……”
顾眠霜额头砸到了地板,他撑着地面坐起来,用手捂了一下,感觉脑浆都差点晃匀。
他闭着眼,眉头蹙起,偏长的刘海被撩上去,露出一颗鼻梁右侧的、常年被遮住的小痣。
左手按在地面,摸到一手的冰凉潮湿。
顾眠霜意识还停留在刚刚开门之后的瞬间断片,睁眼看见自己又回到了甲板上,头顶蓝天白云,瞬间愣了。
手下的水痕也不知哪儿来的,有股正在逐渐消散的寒气。
寒气?
……冰川?
他想起先前听见的情报。
时翎想去南海找冰川,中途与池邀风分开。
池邀风那一方的人因为在风暴里出力保护飞舟,受了伤,被老海和赵承趁虚而入,前者偷走了食物,后者把他们关了起来。
他们都想找到时翎留给池邀风的护身符,护自身性命无忧。
问题是,自己明明刚打开关着人的舱门,怎么突然失去意识了?
顾眠霜调整了下姿势,膝盖撑到地上想站起来,手刚离开地面,呼吸随即一滞,又蜷缩了回去。
太阳穴一阵抽疼。
脑内随着心跳一阵一阵的痛,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他什么都思考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顾眠霜才缓过来。
在头疼的对比下,加重了不少的饥饿感显得微不足道。
有什么被忽略了。
顾眠霜清晰地记得自己在船舱倒下前,状态明明还是好的。如果说在这个妄墟里,饥饿感随着时间递进,他的头疼毛病随着清醒的时长递进,那现在情况是……
他丢失了一段记忆?
在自己不知情的状态下,已经又过了一段时间?
甲板上的船舱里传来有人说话的动静。
顾眠霜神经高度紧绷,马上就地一滚,无声无息地找到一个角落。
他小心翼翼地挪了一下位置,刚好能看见在池邀风房间的斜对角,他其中一个手下的房间里站着三个人。
其中一个坐在床上,面对顾眠霜的方向,上半身光着,右手臂缠满了绷带。
他体型比站着的池邀风魁梧一些,脸上带着憨厚但因疼痛变得扭曲的笑容:“少爷。”
“您别自责了。”另一个站着的人声音也有些虚弱,但能听出来不太端着上下级关系,更像是站在一个有规劝朋友责任的立场说话,“大家都活着,挺好的。”
池邀风没说话。
他穿的早已不是以前那种翩翩公子的贵气装束,而是跟他两个手下相同。布料简单好洗,边缘有些脱线又重新缝过,手臂用布条绑成了方便活动的样子。
头上的玉冠也换成了普普通通的木簪。
他似乎有些难受,扭头看向侧边。
这一动作,就侧了一下身。他的腰间挂着一枚白玉挂饰,是平安扣,流苏和结扣都和顾眠霜掉出去的那一枚一样。
顾眠霜顿时惊了。
这是池邀风的平安扣被偷走之前?
是玲珑境?
还是时间穿越?
“我们真没事,这点伤养几天就好了。”那边的人还在说话。
“少爷和时翎大人已经很厉害了,我以为这飞舟都撑不到掉海里……啊呸!我这嘴!我是说,飞舟竟然这么结实!”
“崇山,你闭嘴吧。”
“说什么呢,你不也受伤了?海水泡伤口,疼不死你。”
“我又没断胳膊。”
“喂!邹潭!”
池邀风看着屋子角落发呆,像是刚回过神似的,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那两人都愣了,着急起来:“别这么说啊少爷!”
池邀风自顾自地说:“我不应该带你们出门……还是我太任性了。”
崇山:“我真没事,少爷,你别哭啊。”
邹潭:“哎唷这眼泪掉的,咱们的手帕呢?谁要你那个啊全是汗,你是不是忘记洗了……”
池邀风哭了?
顾眠霜躲在船舱外,视线刚好能穿过房间门的位置,他聚精会神盯着屋里的情况。
池邀风脊背挺直,手背在身后,双手互相抓着,用力几乎要抠出血来。
他肩膀没有颤抖,不像是哭了的样子。
为什么那两人手忙脚乱的样子,像是池邀风已经人事不省了?
“时翎是为了带上我,才更改计划,用船改飞舟。”池邀风说,“在海岛停下的时候,说是物资已经用了三分之一了,为了安全着想,让我们返航……”
“二分之一返航是极限,三分之一是确保安全。”
“但你们都不知道,其实是我怕了。”
崇山和邹潭两个人和池邀风说的话完全对不上。他们神态更生动些,互相之间还会拉扯推拒,可面对池邀风死气沉沉的样子全都像是拙劣的表演。
池邀风时空错位似的,声音压抑,话语几乎卡在喉咙里。
“时翎早就知道。他为了带上我还要大费周章……他早就知道了。”
“我是想参与他的梦想,但我到中途就开始后悔。他做好了所有准备,到终点的和不到终点的,带着我的,和他独自一人的……所以在我开口之前他提出了返航。”
“真会照顾我的面子啊时翎,甚至为了自己能继续去找冰川,另外准备了一艘飞舟,什么物资都不带的,只能坐下你一个人的。”
“‘赴天涯’停下了,但你还有‘乘天风’。”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吐出了一口胸中气,巨石滚走了,余下满地狼藉。
“不自量力的是我,后悔的是我,走投无路的也是我。”
金麟岂是池中物……
时翎走了,池邀风还留在原地。
风没有停留。
崇山和邹潭像是和他的频道完全错开,一言一语对不上,沉浸在自己的表演里似的,正在轻声细语地扶着他肩膀安慰。
“其实时翎大人很厉害了。”崇山说,“虽然说是因为能力不足主动放弃了进宗门当弟子,要回来过普通人的生活吧,可他竟然能自学机关术,把船改造成上天的飞舟,至少也是前无古人吧。”
邹潭:“少爷也很厉害啊,改造飞舟和准备这那的,前后花了五年吧,时翎大人要用的所有材料和工具都是我们少爷出钱买的。外面都在说,池家少爷还没继承家业就已经靠自己赚出了一艘船,还有那些价格贵得离谱的符咒、法宝,我们真的很幸运了。”
“总之时翎大人和少爷能做朋友是顶好的,没有什么配不上谁的说法。”
“少爷,你还得好好地或者回到池家呢,要是时翎大人日后回来,找不到你怎么办?”
要是时翎找不到池邀风怎么办?
池邀风已经死在海底了,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
顾眠霜听着这些对话,想,池邀风就是妄枢。
时翎是他的一个执念,一个回忆里的倒影,就像李秧生之于宋文简。
他这儿有谷雨石的哪一情?悲?还是怒?
顾眠霜还没找到段秋梧他们,自己的灵力还被封了,不能擅自行动。有可能眼前这个池邀风只是妄枢的其中一个影子,他不仅不能动他,还要避开他。
他曾在上一段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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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里尝试修改剧情,打开了关押崇山或是邹潭的门,下一秒就失去意识,醒来便到了现在的时间点。
是剧情无法修改?还是妄枢要亲自参与?
顾眠霜还在思考,忽然发现崇山不说话了。
崇山坐在床上,手臂缠着绷带,刚好不偏不倚地面朝顾眠霜。
顾眠霜猝不及防,和崇山对上视线。
崇山丰富的表情和幽默的发言都消失了,双手也规规矩矩地放在被子上。他嘴角和眉眼全部拉平,眼皮睁开,那双黑睛上下都没接触到眼睑,形成了一双三白,面无表情地瞪着门外。
他的眼神毫无悬念地钉在了顾眠霜身上。
不好。
顾眠霜头皮一炸。
邹潭本来还在说些什么,看见了崇山的样子之后也放缓了动作。他原本很有亲和力的微笑也消失了,表情变得和崇山一致,缓慢回头,两个人一同直直地望着顾眠霜的方向。
他们两人都出现了异样,作为妄枢的池邀风当然也注意到了。
他的眼睛同样睁得极大,嘴角扯平抿紧,转过身来。三人的神态惊人地一致,三双瞳孔缩小的三白眼同时盯着门口。
顾眠霜已经不在那儿了。
池邀风起身,走过来,推开这扇没有掩好的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
池邀风目光平直地转了一圈,又走出了走廊,朝甲板上走去。
同一时间,崇山和邹潭动作相当一致地坐起,推开床边的窗,把头伸了出去。
他们眼睛不动,而脖子转动,一个看甲板,一个来回看向窗下和窗顶的四角。
顾眠霜若是绕着屋子转圈躲避池邀风,就会被他俩看见。
池邀风在屋外也没看见顾眠霜,他停顿了一会儿,果然在甲板上开始踱步绕圈。
鸟船的甲板上本没有房间,这几个房间是时翎为了给他们居住,另外加上去的。四个房间,中间是走廊,形同一个造型简陋的小屋子。屋顶很低,是斜顶,藏不了人。
也没用听见通往甲板以下的木板门被打开的声音。
海风轻飘飘地拂过这艘孤岛,波浪的声音极有规律,仿佛要在日复一日地冲刷中将他们揉碎、融化在自己身躯里。
池邀风没看到任何人影,他最后站在飞舟边缘,盯了一会儿海面。
海水澄澈,但太深。有几道银色的鱼鳍浅浅浮现了一下,随即隐没在水中。
那似乎是一个小型的鱼群,鱼身长度不一,长的有手臂长,小的只有巴掌长。它们似乎是在船附近的海域里徘徊游动,但隔着海水,看不太清。
“没有鱼。”
池邀风说。
“这里没有鱼群。”
他自言自语。
他的表情不再呆滞,恢复了正常,又变成了冷静自持的池老板,转身离开了甲板边缘。
海水里的鱼群安静游曳,偶尔有几只甩着尾巴,溅起一些雪白的水花。
顾眠霜手抠得快麻了。他在离开屋外之后就迅速转移到了甲板之外,把自己固定在了船的一侧,听着池邀风的脚步声近了又远,知道他最终没有找到自己,才松了一口气。
池邀风走之前说的那一句话他也听见了。
“没有鱼”……?
如果说飞舟上的人食物耗尽,饿到要靠吃人来度日,当时那片海域应该就是没有鱼群的。
那现在海里的这是什么?
顾眠霜也盯着鱼群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辨认出鱼身并不是银色,而是透明的。
它们身体内部的内脏红红黄黄,颜色在光线反射下极难看清,很快就消失在海浪中了。
31.31 天涯(十一)
顾眠霜的手刚扒到甲板边缘,人还没上去,又听见了耳熟的声音。
“真管用?”这个音色是黄江,赵承旁边的那两位之一,“会不会被水泡过了不好使了?”
“傻啊你,我哪敢把这个带身上,这是赵工给的,他那会儿也一起被推进侧舱室了,雨都没淋到一点。”
黄江叹气道:“不是,我就是觉得不太厚道……”
“事实就是我们带的物资被弄丢了一半。”孙政说,“你算算,总共两个月的物资,返航的时候至少还剩一个半月吧。池邀风非要说减轻重量,不然飞舟会散架——”
“时翎擅长水系法术,他在的时候可以不用考虑这种问题,但是他不在!池邀风就这么把我们囤的水给放了!”
“你去问问他,一个人没淡水可以活多久?”孙政推了一把黄江,顾眠霜听见后者踉跄后退的脚步声,“那点干粮和菜又能撑多久?你知道我们光靠洋流和自制的风帆,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回到陆地上?”
“你要是还同情他们,就去陪他们同甘共苦怎么样?”他咬牙切齿地放低声音,“蒙汗药,让他们睡上几天几夜而已,少几个人吃饭,我们就能多活几天,你想一起吗?”
“……”
孙政冷冷道:“时翎保留了船上原本的排水和压舱功能,赵工和池邀风一起去看机关,我们俩就趁现在去搞定崇山和邹潭。”
黄江:“……好吧。”
他们刚迈出几步,身后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个人影。
顾眠霜给了他俩一人一个手刀。孙政最先倒下,黄江错愕的表情还未散去,也跟他躺在了一块儿。
顾眠霜不想再看到那种惊悚三白眼,下手特别狠,已经不是什么刚好让人晕过去的力道了,直接冲着高位截瘫去的。
嘶,手疼。
他甩了下手,掌侧鱼际酸痛发红,还有一些充血的酸胀感。
超出药宗执业范围了。
顾眠霜面无表情地想,他更适合去做二位刚刚在密谋的那件事。
嗯,蒙汗药。跟药宗还是挺搭的。
顾眠霜半跪下来,搜到孙政衣服里的一包药粉,塞进自己衣服里。
……嗯?
顾眠霜疑惑地摸摸自己身上。
在上一段时间线,他在池邀风房间里找到的那些笔记纸页不见了。
明明也是放在同一个位置……难道时间线回调了,之前拿到的物证也会消失?
船上异常安静,只有海浪的声音。
顾眠霜像只鸟似的轻飘飘落在屋顶。
时翎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脱离池邀风的队伍的。
他在走之前给池邀风留下了一艘非常坚固的飞舟,剩余三分之二的物资,以及平安扣上不知名的护身法术。
他连飞舟会掉进海里这种情况都做了预案,把一些船的设计保留了下来。
但是百密一疏,时翎原本以为飞舟只是暂时待在水里,只要保留浮船的基本功能就好,依靠飞舟的动力系统还能回到天上……
但池邀风他们碰见的不是普通的风暴,那是在四海之内的普通人一辈子都遇不见一次的龙卷风。
只这一个疏忽,飞舟的动力系统损坏,于是全盘崩塌。
船上所有被时翎留下的人,都被困在这里,变成了循环生前故事的幽魂。
——
顾眠霜蹲在屋顶,视野不错,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悄悄回到窗前看了一眼,崇山和邹潭依然是呆呆的样子,一个坐在床上,另一个站在床边,目光一致望着门口。
顾眠霜暂时不想面对他们的超绝三白眼,安静无声地回到了屋顶上,盯着通往甲板下的门开始沉思。
现在他需要找到队友的下落。
先前他以为,自己被放在简天明的位置,队友被放在这两人的位置。
可时间一切,崇山和邹潭变成了两只联动监控头。他的队友不在这里。
假设这种时间点的改变和上一个妄墟里的玲珑境有共通之处,关键点就应该是妄枢的位置。
妄枢的……死亡的位置。
如果池邀风是在飞舟沉没前被人为杀死的,妄墟里就不会有海底这一段场景。所以他应该死在沉底之后,甚至在海底还存活了一段时间。
海底的场景异常广阔,甚至包括了一具鲸落、一道海底山脉,还有大片的淤泥平原。
说明池邀风可能在海底离开飞舟后,还行走了不小的距离。只是海底无光,认不清路,他一直在原地徘徊。
在那之前,池邀风被关在哪儿呢?
他是因为不想承受人们自相残杀带来的痛苦而跳海?还是因为无法逃脱,被迫跟着“赴天涯”一起沉底?
对了,刚刚孙政好像说了一句“时翎保留了船上原本的排水和压舱功能,赵工和池邀风一起……”。
排水是为了保持船的浮力,压舱是为了调整重心,不让船在水里翻转倾倒。这是航船的设计,时翎一并做了保留。
这种东西应该是老海更了解,可竟然是赵承带着池邀风离开。他是故意的,给黄江他们制造机会。
只是没想到等手下回来,平安扣已经被耗子偷走了。
从此池邀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顾眠霜想,自己现在所在的时间点,池邀风已经跟赵承走了。而他要找到修改时间线的关键,就得跟在池邀风后面,看他到底被关在哪个房间。
他重新站起来,起身时血流涌动,颅中又是一疼。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有一瞬间的失神。
——
顾眠霜找到在下船舱里走动的赵承时,已经晚了一步。
这是甲板下的第二层,赵承身边放着一盏油灯,正在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衣衫上还有少许血迹。他表情晦暗,嘴角抿着,既像是上翘又像是下撇。其中似乎有些暴力带来的兴奋,更多的是完成一件事之后不知如何是好的迷茫。
顾眠霜差点一步踏进他的视野范围,还好赵承只是普通凡人,在灯光之外的地方他看不清,只瞄见了一点衣角。
“谁?”
赵承试探着问:“老海?”
无人回应。
“黄江?孙政?”
依然无人,赵承等了一会儿,拿着油灯慢慢走过拐角。
“我还以为有人呢。”他慢吞吞地说。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顾眠霜缩在梁上,放轻呼吸。
在他的视角,刚好可以看见赵承乱动的眼珠。
那几乎已经不像人类的眼睛了,像是中了某种多动症的毒,黑睛整个在眼眶里四下乱转,一刻不停。
几乎要像变色龙那样两只眼睛控制分离,各看各的。
赵承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他现在的造型和面瘫三白眼比起来,简直是惊悚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顾眠霜以为赵承要发现自己的那一刻,赵承猛然推开了一扇距离最近的门。他的脖颈从大椎往前几乎折成了直角,双眼直直盯着房内的黑暗。
里面当然没有人。
赵承的脸色阴沉下来,他一连粗暴地推开了好几扇门,发现里面都没有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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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直接收手走开。
顾眠霜俯视目送他走远,觉得赵承像一只暴躁的夜鹭。
每次伸长脖子都戳不到鱼的那种。
这些门的轴承上也有法术的痕迹,在赵承松手之后不会吱呀晃悠,而是缓慢而稳定地自己合上,然后扣住时翎留下来的锁。
就像时翎本人还在这里,温柔地帮忙关上门一样。
赵承快要走到下二层和下一层的楼梯时,突然动作一顿,意识到什么,又拿着油灯走回来,细细地照着自己头顶的横梁。
他嘴角的笑容逐渐扩大,露出森森牙齿,双唇反复以相同规律蠕动。
他反复在说:“你没时间了。”
那句话的音调逐渐扭曲,到后面,竟然变成了池邀风的声音。
正准备远离赵承,从另一侧楼梯下到第三层的顾眠霜停了动作,皱眉回看。
什么没时间了?
这个时间点,如果他没绊住赵承,赵承应该和两位手下一起,在甲板上追耗子。
耗子偷走了平安扣……
然后顾眠霜醒来,平安扣掉入海中。
然后顾眠霜醒来?
等等。
平安扣掉进海里是顾眠霜恢复意识的时间节点,他先前没有注意到,万一这种时间轴的回调是分段的,后一段的开始点就是前一段的结束点呢?
顾眠霜和其他人被分开时只有两点不同。第一是他最先接触到倾倒的海水,第二是,他当时拿着一个平安扣,而其他人没有。
顾眠霜瞬间放弃了去第三层找池邀风位置的计划,直接从梁上翻下来。
赵承的视线追着过来了。他脸上肌肉抖动,似乎将要脱落。他挥着手狞笑着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两排齿列刚要张开,顾眠霜毫不犹豫一击把他自己的手打了回去,赵承的手背拍到了自己脸上。
油灯掉落在地,火光闪了一下之后就熄灭了。
赵承猝不及防,面庞被自己的手骨敲了一下狠的。他半个身子都被惯性带出去半圈,狼狈摔倒在地。他鼻子和嘴里一同冒出血,捂着自己的脸发出困兽的嘶吼声。
“啊……啊——”
他的身影在黑暗中逐渐扭曲,像是要长出另一双手、另一双腿来。
顾眠霜看也没看他一眼,迅速离开第二层,往上面去了。
——
简天明把平安扣掩在自己全是破口的衣衫里,鬼鬼祟祟地从池邀风的房间出来。
他看不见的是,崇山和邹潭两个人依然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只有脖子在转动,带着呆滞的双眼,隔着墙壁目随简天明的身影。
怎么没人?
老海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小心赵哥,还有经常和他一起走的那两个大哥。
人都去哪儿了?
简天明如同惊弓之鸟,胆战心惊地抱着平安扣往甲板上跑。
他干爹呢?崇山哥和邹潭哥呢?
忽然,他的余光看见两具躺在船头的人形。
简天明吓了一跳。他下意识以为那是死人,不由得往远离的方向跑偏了两步,正好被甲板上受损之后翘边的木板给绊倒。
顾眠霜掀开木板门出来,刚好看见这一幕。
简天明摔倒,平安扣脱手飞了出去,刚好越过甲板边缘的槛。
他不假思索地追上去,可平安扣已经飞出了飞舟的范围,如同一道洁白流光,落入海面。
那一声熟悉的“咚”响起的同时,顾眠霜再次眼前一黑。
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深邃的蓝色海面,还有里面那些徘徊鱼群的背鳍。
32.32 天涯(十二)
段秋梧点亮照明诀的时候,关元驹感觉全世界都亮了,简直要热泪盈眶。
他已经在黑暗里连续踩到了三个躺在地上的人,第一个是方迤,第二个是面朝下趴着的顾眠霜,第三个是软趴趴靠着墙角的陌生人。
此刻,关元驹哆哆嗦嗦地指着房间角落,问:“那谁?这哪?怎么回事?”
陌生人半死不活地低着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轻微挣动了一下。他是个男子,双手被绳索绑缚在身后,按照衣服上挣扎的痕迹来看,皮肤应该已经磨出了血痕。
段秋梧看他一眼:“离它远点,那是妄相。”
关元驹:“怎么会有被绑起来的妄相啊?”
方迤衣服下摆上有一个被师弟踩出来的硕大鞋印,她简单拍了两下,站起来环顾了一圈:“一个……木板房间,长宽各一丈左右,地上有灰尘痕迹,放过东西,但挪走了。”
她见段秋梧选择出门探查,便也拿出了自己的灵火灯,点亮,走到妄相的对面,盯着他。
妄相低着头,气息混乱,身上衣物也不整齐,像是受过伤。
关元驹看他认识的最强战力都在这个房间里,心放下了一半,随即又提心吊胆地冲过去看顾眠霜。
“顾哥怎么没醒?”他把顾眠霜扶起来,让他靠在墙上,小心地探了一下鼻息,又按上颈侧,“还好还好,还活着。”
方迤:“他怎么了?”
关元驹心虚地掸顾眠霜袖子上的脚印灰:“不知道啊,那个海水落下来之后我也昏过去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迤:“我们被妄枢换了场景。难道是因为顾眠霜独自在阵外,他受到的冲击更大?”
“我再检查一下……顾哥,顾哥?”关元驹轻轻摇晃顾眠霜的肩膀,“奇怪,喊不醒。”
顾眠霜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毫无反应。
他背靠墙壁,侧脸被关元驹用手扶着,黑发软软垂下,乖巧盘在颈窝里。关元驹把自己的灵火灯拿得近了一些,看见他被鬓发遮住的地方有什么东西一闪。
“这什么……咦。”关元驹撩开那些黑发,“顾哥还戴耳钉啊。”
“耳钉?”
“看着像是深红色石榴石,就圆珠子那种。”
“没查出来什么,看着不像外伤。”他把顾眠霜靠回墙上,后者眼下有些不太明显的青黑,呼吸轻缓,“但也不像睡着了……呼吸脉搏像是白天醒着的那种频率,眼睛也没动,不像做噩梦啊……为什么叫不醒呢?”
段秋梧离开的方向传来几声响动。
关元驹吓得手一松,刚被他扶起来的顾眠霜往旁边歪了一下,他赶紧再次扶住。这一来回的,顾眠霜前襟里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关元驹拈起那张纸,因为摩擦力,又把其他的纸张也带了出来,“笔记?”
“好乱啊,感觉像随笔……”关元驹边看边说,“好像跟妄墟有关。顾哥什么时候拿到的?”
“跟妄墟有关?”
方迤刚转了一下头,余光就看见角落里的妄相动了一下。她立即紧张起来。
她手里不是那把堪比大炮的“幻日”了,而是换了一把小型的机关弩,同样是自制的,精致小巧,和幻日比起来像麻雀之于鹰隼,更适合在短距离使用。
如果妄相想不开要攻击她,只能收获一梭子铁片弹。
妄相似乎又动了一下。
灵火灯的光源是点光源,方迤看不太清妄相的背面。她感觉那阴影里长出了什么东西,推动着妄相的衣服耸动了一下,心下更加紧张。
方迤喊道:“小段?”
房间外的声音还在响起,这次是一声“嘭”,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方迤听见段秋梧恨铁不成钢地喊了一声:“你个剑修跑什么!”
洛宸咯吱窝里夹着一个茫然的莫子忧,拎着佩剑从隔壁房间里冲出来:“那玩意儿会再生!”
“不会用束缚阵吗!”
封觉嗖一下脚底拐弯钻进了关元驹亮着灯的房间:“不行啊老大,我灵力还是空的——”
段秋梧看着他们连滚带爬跑进了自己出来的那个房间,啧道:“没用。”
这边被她的照明诀点亮,暖黄的光照向一个妄相的身影。他也是一名男子,上半身衣物松垮,可以看见好几处剑修造成的贯穿伤。右臂缠绕着的绷带已经散落,一处新鲜的断面里,血管如同活物般延伸,上面赫然长着一节缩小版的右手。
所有伤口的表面都肉芽蠕动,正在快速愈合。
它原本也同样被绑缚双手,但洛宸一剑砍断了它右臂,反而把它从这种绑缚中解放了出来。它此刻正撑着地面,野兽似的后腿曲起,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黒睛却小得像针尖,似人非人。
段秋梧的银扇“绝霜”落进手心。
另一边,关元驹也被冲进来的洛宸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封觉紧随其后,望见他,眼睛都亮了:“兄弟,有回灵丹吗?”
关元驹懵然掏出一个瓷瓶:“有。”
“谢了兄弟。”
洛宸刚喘两口气,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另一个妄相。
“怎么这边也有?”他把莫子忧像个吉祥物似的放在关元驹旁边,冲方迤说:“先别打它,这妄相好像能再生,现在被绑着还好,打了的话他们挣脱出来,反而搞不定了。”
“我还没打,但是……”方迤说,“他身上好像在长东西。”
“长东西?”
洛宸方才情急之下也搓的照明诀,但照明诀消耗灵力比起灵火灯来说实在是奢侈,此刻前有神秘冰系段秋梧,后有传奇机关师方迤,他终于有空把照明诀换成灵火灯,提着佩剑去看这边的妄相长成什么样子。
现在他们加起来有三盏灯,还没宗门单人宿舍大的一块地方顿时亮如白昼。
那是个偏瘦一些的妄相,它仍然低着头,手脚无力地搭在地面。可从下衫到领口,衣服底下似乎有什么在蠕动,形状圆润,似乎有东西反复开合。
“锵!”
段秋梧那边传来利刃相击的声响,方迤一瞬间分神。
下一秒,她面前这个妄相也直接暴起,虽然双手被捆着,但它仍然口中流着涎水,双腿蹬地跃了起来。
洛宸剑招起手做了一半,瞄见方迤动作极快地举高了手里的机关弩,又硬生生中断了自己的动作。
方迤的这一柄弩是散射的,冲击力比贯穿的那种要强一些,妄相被簇状散开的铁片弹轰飞,血液四溅,衣服上被轰出了许多破口。
封觉恢复了一些,起了个暂时性的防护罩,把飞出来的血被拦在外面。
妄相身上蠕动的东西也被看清了,那是皮肤上长出来的碗口大小的眼睛,眼皮一眨一眨,眼球在手臂、脖子和肩背处骨碌碌地转动。
它被推到墙前,摇摇晃晃地站住了,身上本来就不太严实的衣衫已经变成了布条,可以看见腰腹处缠绕着绷带,还有一些渗出来的血迹。
方迤的散射弩在新长的眼睛上制造了许多血口,口子里的血液喷泉似的噗噗了两下之后,铁片被排出去,叮铃哐当掉落。
每个血口的位置都如同种子发芽似的,长成了新的眼睛。
它们在伤口里隆起,从布满粘液的状态开始成形,然后像是破壳的新生命那样睁开。
它们的眼白布满血丝,和妄相脸上的人类眼睛同时睁大,瞳孔缩紧,盯着方迤这几个外来者。
“……”方迤低声道,“这什么啊?”
“……我们那边的妄相没这样。”洛宸道。
他那边顶多是个僵尸破解版,这边都成眼球丰收季了。
长满眼睛的妄相脸部和头发之间也开始裂开口子,模模糊糊还有一层白膜的新生眼睛在其中转动。他往前迈了一步,方迤和洛宸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
忽然,妄相脚步停滞,转头向门外看去。
方才一阵猛烈的寒风贴着地面席卷而来,像一道冰冷的火线,转瞬间便刮过走廊,将房间里的几人裤脚都覆上一层冰霜。
那寒风刮过妄相脚边,毫不留情地蔓延向上,将它腰部以下的血液直降冰点。
部分还没睁开的眼睛,白膜上直接长出一层冰花。
“这里应该是一艘船,我们在船舱,先到上面去。”段秋梧出现在门口,她手里握着绝霜,身后没有东西。她现在才注意到关元驹和莫子忧都围在某个昏迷不醒的人旁边,愣了一下,“顾眠霜怎么了?”
“这里确实是船,不过后来被改成了飞舟。”关元驹说,“顾哥醒不过来,不知道怎么了,我在他衣服里找到了几页笔记,好像跟妄枢有关。”
“飞舟?”段秋梧问,“笔记里有结构图吗?”
“嗯……没有。”
“在别的地方可能有,我们先出去。”段秋梧说,“洛宸处理一下妄相,小关把顾眠霜背着吧,方迤姐,你出来看看。”
“看什么?”
“看下构造。”
被段秋梧变成冰冻鱼生的两个妄相,再处理起来就非常容易了。
他们似乎还保留着不少属于人的生理机能,在低温环境里动作异常迟缓,再生和长眼睛的速度都被放慢了很多。洛宸各一剑捅穿他们的心脏之后,这两个妄相都缓慢地停止了再生,变成了畸形的尸体。
洛宸甩掉剑上的污血走出房间,发现同伴已经把走廊上造型温馨的壁灯给点亮了,方迤把灵火灯举高,正在观测船体内的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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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没有光照,他们只知道房间外面是一条有栏杆护着的走廊,现在来看,分明是个对称布局,对面也有同样的一排房间,而中央位置则是一个上下接顶的机械装置,用规整的木梁固定。
这东西的结构目测十分复杂,连机关师方迤都蹙着眉不发一语。
顾眠霜则伏在关元驹的背上,他依然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眼睫低垂,安静地昏迷着。醒着时看着冷漠的眉眼此时也都软化了,甚至给人乖巧虚弱的错觉。
就是身高腿长依然能打,关元驹人瘦高一条,背起他来也稍显费劲。但他有些训练底子在,脸上丝毫没有疲态,还时不时回头观察顾眠霜睁眼没。
可惜让他失望了,顾眠霜昏得十分稳定,跟会呼吸的尸体没什么区别。
关元驹背着人腾不开手,莫子忧刚给满脸抗拒的段秋梧检查完,又小跑过来扒拉洛宸的袖子。
“没受伤别看了。”到底是熟人,洛宸一句话就打发掉了老实人莫子忧。
他顺手把莫子忧乱七八糟的领子给整理好,问其他人:“不是说先出去?都在这儿干嘛?”
“找路呢。”关元驹回答他,“你知道往哪边走吗?”
“……”洛宸黑线,“都走一遍看看?”
“封觉已经去了。”
“这里的门锁都是同一种,但灵力痕迹很轻,用暴力也可以打开。”方迤收回高举的灵火灯,“按照小顾找到的笔记线索来看,应该都是那个叫时翎的修士做的,为了防止船上的人自相残杀,把同伴关在房间里。”
段秋梧:“那他有点天真了。”
“嗯……是的。”
他们都看见了,这两位妄相分明就是受了伤又被绑起来关着,若没有妄墟导致的异化,他们最终的结局估计就是路引的样子。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的确已经死了,是被妄墟更改了结局,留了一个躯壳在这里。
“妄相的能力和生前遭遇有关。再生的话,可能是由于他受伤后失去反抗能力,对‘快速愈合伤口’有执念。”段秋梧把绝霜随手抛到空中,又灵活地接住,“另一位长满眼睛的,是因为船员内讧,他恨自己没有看清同伴,因此心怀不甘。”
“原来是这样。”关元驹恍然大悟,“段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见多了就知道了。”段秋梧说,“这两人身上都有练武的痕迹,可能是护卫,最有可能的就是妄枢的护卫。”
洛宸若有所思地看着段秋梧,后者正好收回视线,一回头,目光落在他身后。
段秋梧开口:“有情况?”
封觉正好走到洛宸后面,接道:“那边有个锁起来的房间,里面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像是小动物在挠门,要不要去看看?”
段秋梧还没说话,方迤就走了过来:“我去吧,正好试试那个锁能不能开。”
她跟着封觉走到那扇门,果然听见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刮擦声响,不由得噫了一声:“这什么声儿,老鼠?。”
段秋梧冷不丁:“搞不好是一个全身长满老鼠爪子的妄相。”
“……”方迤冷静道,“不,我不怕那个。”
青淙在北方山脉上,也不知道她不怕的范围里包不包括南方的老鼠。
她捣鼓了两下,顺利破解了这个门锁。在木门打开的前几秒,屋内的挠门声响全然消弭了,仿佛知道她准备开门,隐藏了自身一样。
而开门后,室内一片黑暗,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好几盏灵火灯愣是没照亮这个房间一丝一毫。
“嗯?”洛宸下意识发出疑问,“什么东西?”
随后他们就知道为什么了。
一大群黑压压的,聚集在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的鼠群同时移动起来。他们的毛皮全是漆黑颜色,这种颜色吸收了光线,故而众人第一眼只能看见黑色,认不出本质来。鼠群倾巢而出,慌不择路地奔逃,从众人的脚旁疯狂跑过。
鼠群的眼睛和皮肤都是黑色的,反光及其有限,站得稍远一些的关元驹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看见一片乌压压的形状从房门里倾泻而出,被吓地一蹦三尺,差点把在背上当睡美人的顾眠霜给颠掉。
“什么东西!”
“老鼠群?”段秋梧把绝霜伸到洛宸出鞘的剑前面挡住他,“等等。”
洛宸拧着眉,那些老鼠滑溜溜的毛皮蹭过他的裤脚,感觉及其诡异,像是自己站在什么泛着雾气的坟地上,而看不见的地方百鬼夜行,莫须有的凉气攀爬上脊背。
“先不说船上不可能有这么多老鼠,就算是老鼠,也应该顺着这些木梁和支柱直接往老家爬才对。”方迤理解了段秋梧的意图,“这也是妄相异化?它认得路?”
“跟上它们。”
33.33 天涯(十三)
老鼠群逃向了向上的楼梯,但没有回到甲板。它们钻进了一个昏暗逼仄的舱房,里面有两张并排的铺盖和一些简陋的生活用品。
房里还有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它异化后长出鳞片和鱼鳃,虬须中间多长了好几张嘴,浑浊的眼睛向外突出。
段秋梧和洛宸两个人对付一个妄相绰绰有余,它几乎没怎么反击就轰然倒塌了。老鼠群缩进了舱房角落,隐没在黑暗里瑟瑟发抖。
“没刚才那两个厉害。”洛宸嫌弃地擦剑,擦得锃亮反光了才小心翼翼收进剑鞘里。
“这个应该只是普通人,刚才那两个是练过的。”段秋梧没出什么力,就放了几次冷箭,她摇着扇子,神闲气定,“加上鼠群就是四个人了,再去掉一个妄枢,上面应该还有三个人。”
她思考了一瞬:“池邀风的两个护卫叫崇山、邹潭……没猜错的话,这两位是简大海和他养子。”
关元驹后知后觉道:“等一下,这些老鼠也是妄相吗?”
“是啊。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暂时不用管了。”段秋梧回头看了一下,“没人掉队吧?”
“没,我注意着呢。”封觉擦汗。
他走在最后面,眼看着关元驹瘦条条一人,背着顾眠霜这个大高个,健步如飞地蹦跶。反观自家莫子忧,认真的时候很靠谱,找不到重点的时候就呆呆的,时不时得被洛宸夹着走。
怎么说呢,可能这就是高精力和低精力的区别吧。
找到出口很顺利,一行人来到甲板上,挨个收拾三个妄相也很顺利。
外头不是白日,而是一望无际的黑夜。黑天连着黑海,灯光照到的地方以外全都是一片漆黑,像是光线直接被更远处空间吞噬掉了,这艘船整个儿浸在墨汁里。
一豆火光在这广阔的黑中格外显眼,剩下那三个妄相占着船上最好的房间醉生梦死。他们翻出了所剩无几的酒坛,似乎是为了对抗恐惧和人性,每个人都烂醉如泥。
最大只的那个妄相拍着桌子高声叫骂,他身上长出了复数的手臂和大腿,随着动作同时摇晃,整个人都快要变成一朵招摇的重瓣菊花。
关元驹抽不开手,但眼睛完全没闲着,那边洛宸一脸生无可恋拿着剑猛剁,他看得惊叹连连。
那朵手脚菊花格外惹眼,关元驹紧紧跟随在段秋梧身后,虚心提问:“这又是为什么?”
段秋梧一言难尽道:“这三人是一伙的,很有可能是除了妄枢之外在船上活得最久的,我看……”
“他可能希望自己多长几条肢体,这样可以切下来充饥……”
关元驹:“……”
他恶寒了一下,衷心希望自己以后能寿终正寝,千万不要变成这种东西。
把这三只也解决掉之后,众人开始分散寻找其他的线索。
“找到了,飞舟构造图!”方迤在时翎的衣物里翻出来一叠纸,“我看看,果然是用船改装的……竟然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吗?”
段秋梧:“你看得懂?”
洛宸:“很厉害吗?”
封觉:“一个人?!”
方迤道:“飞舟的设计我早年在外的时候了解过一些,因此大概可以看懂。但他这份似乎并不是完全版本,只是一些改装完成后的心得记录,具体的还需要到对应的位置看一看实物,才知道怎么修。”
“修?”洛宸眉毛皱了起来,“为什么要修?”
“哦,我顺口了。”方迤回过神来,解释道,“它不是出了故障才掉海里的吗?我下意识觉得要是能修好,说不定能再飞起来呢。”
“妄墟有这种解法吗?”
“也不是没有。”
段秋梧用扇骨敲着自己手心:“这个妄墟很大,是纳入了一部分原先在现世的场景的。而妄枢对妄墟的控制类型其实有很多种,一般来说场景越大,它的控制面越小。”
“从海底到海面,这么大的范围,它能操控的东西不会很多。这些妄相的异化大部分都是来源于自己,而不是妄枢的压迫。”
关元驹:“对哦,我们在海底遇到的鲸落和章鱼,好像都跟妄枢没什么关系。”
“所以我们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这些环境的。比如把章鱼打跑,或者修好这艘飞舟。”段秋梧说,“但一定要警惕妄枢能控制的那些东西,在海底的时候,是那些出现在地上的玉佩……”
段秋梧说着,突然想起来,顾眠霜最后一刻似乎捡了一块玉佩来着。
方迤也想起来了:“玉佩?我记得小顾好像拿了一个?”
“没有啊,顾哥身上没发现。”关元驹答道。
“那个是时翎送给池邀风的护身符,池邀风会死肯定和他弄丢了玉佩有关系。”段秋梧道,“之后特别注意一下这个吧,如果看到一个带流苏的白玉平安扣,都说一声。”
封觉问:“那我们现在去修船吗?”
段秋梧:“不,方迤拿着图纸,看一下船上所有能关人的地方,我们要去找妄枢。”
“好的。”方迤答应一声,把找到的相关资料收好。
“你们过来看一下,海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洛宸冲他们喊了一声。
众人聚集到甲板边缘。这里有一排半人高的护栏,洛宸正扶着护栏往船外的海里看。
关元驹背着顾眠霜过来凑热闹,段秋梧伸手把他拦得远了点,免得又出什么意外把顾眠霜给丢海里去,那可真就捡不回来了。
外面实在是太暗了,天上无月,海里自然也无光。洛宸捏了一个光球往下面丢,大家的目光便都跟着那个光球坠下。它一路掠过木板构成的船体,过了两息左右的时长便没入海里。
在场的都是修士,眼力足够看见那个光球入水的一瞬间,照亮了水中几条徘徊鱼类的影子。
“这里有鱼?”封觉说,“这不对吧,有鱼还在海面上,不应该饿死人啊。”
他们找船舱出口的时候,分明看到过它们囤积的淡水。简大海那间房里,除了长久没有换洗、已经散发出腥臭味道的铺盖,角落里也堆着几件渔民的工具。
段秋梧神色凝重,她效仿洛宸又重复了两次,大家都看见了,那确实是鱼,而且不是一只两只,好像是一群。
“我怎么看着像是白色的……不对,透明的?”方迤道,“我这里有照明用的机关道具,小段要再看看吗?”
“不必了。”段秋梧收回视线,“我们先去找……”
她话音一顿。
一种异样的寒气顺着她背脊直窜到后脑,刹那间被非人之物窥伺的直觉让她下意识握住了绝霜。而动作比大脑的反应更快,她转身的同时朝自己身后挥出一片夹杂冰粒的霜风。
这一下用了八成力道,风里的小冰粒顺势暴涨成了大片的雪花,其中有一部分接触了甲板之后还变成了扩散的薄霜,又随着段秋梧险之又险的回收力道迅速在常温下化成了水。
她脚下这片甲板瞬间被水洇了一片。
“咦?”
站在段秋梧后方的刚好是背着顾眠霜的关元驹,他满眼惑然,被风刮得打了个寒颤:“怎怎么了段姐?”
他和段秋梧四目相对,下一秒同时惊道:“顾眠霜呢?!”
“顾哥呢?!”
他方才被冻了一下,有一瞬间知觉屏蔽,愣是过了这一下才发现背上已经一轻。关元驹的手还在腰侧,而背上托着的那个人直接消失了。
与此同时,护栏边上也传来几声惊呼。
段秋梧回头看见方迤等人七手八脚地抓住了一个差点掉出护栏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从睡美人升级成闪现幽灵的顾眠霜。
段秋梧往那边走了两步,突然觉得又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看了看自己脚下,方才风雪留下的水痕竟然也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和顾眠霜消失几乎在同一个时间点。
时间?
这妄枢到底在……
她警觉地重新环顾这艘船,发现刚才他们几个走出来的屋子里,灯光的位置也变了。
就像是他们几个人在同一时间,从一层掉到了另一层。场景相同,而细节不一致。
顾眠霜依然紧闭双眼,喊不醒。但关元驹摸了他的脉,说:“有些奇怪,像是刚从数脉的状态降下来,难道顾哥刚刚是自己从我背上跑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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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宸没好气,但也帮了把手,把顾眠霜又放回了关元驹背上:“那我们几个是瞎了吗?”
段秋梧问:“他身上有什么变化吗?”
“变化?”关元驹偏头看,顾眠霜沉睡得很安详。“师姐。”
“好像衣摆脏了点儿。”方迤给顾眠霜拍了拍,开始思考要不要掏掏他的口袋。还没纠结几秒,段秋梧就干脆地走了过来,伸手从顾眠霜原本放着笔记纸页的位置拿出了一包粉。
方迤:“这个味道是……”
莫子忧:“蒙汗药。”
关元驹:“啊?没有吧?你和我找的是一个口袋吗?”
“别急,你们看看那边的房间。”段秋梧把蒙汗药塞回顾眠霜衣服里,指了指甲板中央那排舱房,“是不是和刚才不一样?”
“不仅这个,刚刚我也感觉到了异常,”洛宸手放在剑柄上,“这是怎么回事?”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段秋梧说,“我有个想法,妄枢操控的是这艘船上的时间。”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关元驹凑近窗口时,还是被里面表情淡漠的两个人吓了一跳。这两人一个右手臂缠着绷带,另一个和他们解决掉的眼球怪人长得一样,而他们不久前分明把这几间房都翻找了一遍,他们当时根本不在这里!
关元驹飞快地被其他人拉离了窗前,段秋梧示意他们保持安静。
里面那两个人像是没有指令的木偶,只是待在原地,若是惊动出来,再发生什么又不好说了。
显而易见的,他们在上一个时间段里解决的妄相又“复活”了,并且还回到了异变之前的状态,现在勉强是个正常的人形。
洛宸和封觉好歹是有些经验的巡夜人,结合段秋梧的猜想,顿时毛骨悚然了起来。
洛宸压低声音:“我们回到了上一个时间点之前?”
屋内的两名妄相眼睛转了转,直直看向窗外。
封觉给洛宸和其他人套了个短时效的隔音阵。
妄相盯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
“不是。我们上次遇到这俩人的时候,是在船舱底下,不是在这儿。”段秋梧说,“变化出现的一瞬间,我们的位置没有变,记忆也是连贯的,只有顾眠霜和这些妄相的状态变了。”
“关元驹刚才说,顾眠霜的脉突然从数脉开始变缓,并且口袋里多了本来并不存在的蒙汗药,说明他在我们两次连贯状态的中间,单独清醒过。”
关元驹听愣了:“什么意思?”
洛宸道:“你是说,他其实醒来过?然后移动了位置,经历了一些事情,导致他自身的状态改变,我们看见的妄相状态也变了?”
方迤:“为什么一定是时间改变,不是空间改变?”
她提出疑问:“小段讲过玲珑境,也是不同时间段的同一个地点,而且我们从海底到海面,这个地图很大,同时存在两层一样的船不可能吗?”
“那我们就不会一直跟这个家伙——”段秋梧拍了一把顾眠霜的后背,“在一起了。”
“他现在这样的状态,最大的可能就是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而且清醒的时间段我们无法参与。”
“所以我们看他的点位是跳跃的,他的位置会变,而我们没有变。”
段秋梧说:“我觉得,他都不一定知道我们的存在,否则怎么会不留下点信息?”
方迤问:“这种情况还能有几次?我们能反过来给他留讯息吗?”
“可以试一下,但你们要知道,最坏的可能性就是,我们没办法留东西给他。”
段秋梧说:“我们如果不能和他同时出现,那么现在我们留下的东西,在他那边的视角多半也是会消失的。”
“味觉也会消失吗?”关元驹问。
“?”段秋梧看他,“味觉?”
“对啊,味觉有滞后性,就像你吃了辣椒过长时间可能还是会觉得辣。”关元驹说,“我们也不能伤害顾哥,划伤口这种肯定不行。对了,割衣服可以试试,但很难注意到……所以我想。”
他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用这个?”
34.34 天涯(十四)
就跟段秋梧猜测的一样,妄墟在那个异常瞬间被重置了。
商议完后续的行动后,他们试探了在屋里发呆的崇山和邹潭。它们不被惊动的时候尚能保持人形,一旦看见不属于妄墟的外来者,马上就会开始异变。
除了这两位之外,他们还找到了在船头那边昏迷的黄江和孙政。二位白眼都翻起来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被顾眠霜给打的。
他们神色复杂地补完刀,封觉擦冷汗:“好了,放倒四个了,我真不想再来一遍。”
“它们是不是比上次强了一点?”方迤问。
“说明我们的时间在向后走。”段秋梧道,“还好现在能处理,一会儿大概率不会被围攻。”
方迤点了下头:“是的,我这里的图纸也都没有变动。”
“走吧,我们先按图纸上的房间去找妄枢。”
先前他们就讨论过,要把两条分开的时间线合并到一起,最稳的解法就是找到妄枢,或者对妄枢来说至关重要的那个地点。几人下了船舱,在之前的位置又打了一遍鱼人怪和老鼠群,在第三层遇到了手脚菊花。
中途方迤还拐去几个分布有机关的舱室看了一眼,出问题的地方就是动力舱,而且不算难修。但他们汇合要紧,暂时放下了这条路,沿着菊花的来处一路下到了第三层。
“后面没有房间了啊。”方迤一手拿着图纸一手拿着灯,“路上所有舱室我们都找过了,难道妄枢不是被关在下面的?他被挂在船外面了?”
“风干腊肉吗。”关元驹说。
“海水浸咸菜吗?”莫子忧说。
“子忧,别学他们说话。”封觉一头黑线,自家医修跟外面的人待太久,都会面无表情地说笑话了,太恐怖了。“你在干什么?”
莫子忧从关元驹旁边走开,展示了一下自己空空的手:“我在帮关元驹的忙,弄完了。”
“?”封觉狐疑地看了看他俩,关元驹满脸坦荡。
“你们觉不觉得饿啊?”关元驹道,“我们到这艘船多久了?”
“哦对,是有点,这事儿太多我都没想起来。”方迤说,“小驹拿点吃的出来……算了我拿吧,你好好背小顾。”
这次没有烧鸡了,封觉把烙饼塞进洛宸嘴里,后者别别扭扭地站在最远的地方,一看就是不好意思上来讨吃的。
他和莫子忧已经安详地融入了,无他,友军全能,饭也好吃。
趁他们分食物的时候段秋梧接过了图纸。她不太擅长,皱着眉眼花缭乱,半天才找到“底舱”两个字,指了指问:“下面还有高度,是空的吗?”
“有是有,不过都是密封的,船底原本就有的底舱,用来保持浮力。”方迤嘶了一声,“你这么一说……货船的货搬空之后,为了配重,底舱有时会灌水。如果后续不需要水了,还得人工把水排出去,所以底舱是有通道的。我看看,梯子在……”
——
“砰。”
顾眠霜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感觉自己腰酸腿麻,像是被绑在马上狂奔一百里,还不给他中途翻个面。
为什么他又是摔到地上的?
眼前的蔚蓝海域和鱼群都消失了,这次是一片黑,并且寂静无声。顾眠霜警惕地保持一个别扭且酸痛的动作半晌,逐渐回过味来。
是字面意义上的回味……他感觉自己嘴里似乎有点发苦。
这是怎么了,他肝气郁结了?还是肝阳亢盛了?
顾眠霜皱眉品了品,脸差点缩成苦瓜。
黄连味。
谁往他嘴里塞黄连了!
顾眠霜缓了好一会,才把那股苦味抿散。
口腔里其实没有什么异物感,要说是被塞了黄连片,不如说是意念上嚼了一把黄连味甘蔗。
只剩味儿了,没渣。
池邀风也没带大夫上船啊?
等等。
他们这次进妄墟的人里,会用药的有两个。要说能随时掏出饮片的,关元驹的概率最大。他换位置之前,难道接触过关元驹?
但是要掏中药,必定要用灵力打开乾坤袋。
顾眠霜:“……”
原来上一次被摔地上,摸到的那手冰凉潮湿,是冰化成的水吗?
他们难道都能用灵力?
封内只封他一个?
四下全黑,位置必定在甲板以下,并且没有从木板空隙里透进来的光线,是二层或者三层。周围也没有其他人的动静,看来还是只有自己一个。
顾眠霜无语起身。
他还没站稳,太阳穴跟过电一样,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原地闭上眼睛,眉心紧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双手已经按住了太阳穴,膝盖“咚”地砸在地上。
在压抑急促的喘息声中,面前那盏壁灯悄无声息地亮起。
暖色的火焰照亮了周围,这是下三层,他右手边两步护栏就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墙壁上通往底舱的爬梯。梯子由一节一节的弯曲铁棍扣在木板墙上组成的,铁色乌黑,衬着微微晃动的影子,像是一条盘踞的爬虫。
顾眠霜好不容易缓过那阵尖锐的头疼,眼睛刚睁开一点,整个人瞬间僵硬。
他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
对方似乎罩着一套宽大的黑袍,头顶是一双动物骸骨上的森森犄角,上面叮铃哐当挂着布条和挂饰,人脸却掩在黑暗里,看不清晰。
怎么……
一阵寒意陡然从脊背蹿上后脑,顾眠霜下意识伸手到腰后要抓百草卷,却抓了个空。
他有一瞬间大脑空白。
那黑影仿佛从他噩梦深处走出,携带着彻骨恐惧和令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矗立在死寂里。
慢点呼吸,顾眠霜。
……
他们已经死了。
即使心跳已经很快,几乎要冲出胸膛,他还是把牙关咬得死紧,仿佛要借此控制肋骨和膈肌,控制经过喉咙的气流保持轻缓和均匀。
冷静。
他全身肌肉似乎都在绷紧,再次闭上眼睛,眼角都用力过猛,浮现几丝皱褶。
好在他重新睁开眼时,那个黑影消失了。
温暖的火苗前空无一人。顾眠霜使劲把空气压进肺里,又沉沉吐出,额角出了点冷汗。
是幻觉。
汗水有一滴流进了眼睛里,他又连着眨眼好几次,有时候能看见昏暗角落里形状奇异的黑影,有时候眼里又变成了一片苍绿。
这种诡异感已经盖过了违背进食规则的惩罚,他对胃里火烧似的感觉已经不太注意。
耳朵里充斥着自己震耳欲聋的呼吸声,还有血流和心跳的声音。
他的目光往右转去,顺着那道墙梯往下。
毫无疑问,这盏灯是妄枢给他点的。
“来找我?”
池邀风或许在说。
顾眠霜因为头疼的影响,思考有些迟滞。
他在想自己失去意识的那两段时间,和段秋梧、关元驹他们的关系。
自己所在的时间段是往前跳的……
假设第一次在船上醒来,他所在的时间段是顺序五,那么第二次和第三次醒来,就是顺序四和顺序三。他自己的时间在往前走,场景的时间连贯,自己的位置改变,身上也有变动。
那么就是顺序五,未知,顺序四,未知,顺序三。
其他人的位置,极有可能就在这两段未知里。
但,是哪种形式?
……
顾眠霜没有去走那个向下的梯子,而是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不太稳,身形有些晃,只能扶着墙走。
走入黑暗后,身后那一点灯光逐渐变远,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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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照不亮他的前路。
他背后衣衫被汗浸湿了一层,那种像是发烧一样的不适感还在缠绕,他有些感觉失调。
脚底时而像踩在沙地,时而又像是踩在泥泞,就连扶着墙的手也时常摸一个空,或是摸到什么黏腻潮湿的液体,但收回手搓搓指尖,又什么都没有。
明明眼前一片黑暗,却总是感觉到许多暗中窥伺的视线。
就好像自己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动物,外面围着一圈人捏着银钱对他指指点点。
“贵了,便宜一点。”
“不值那么多啊。”
“怎么吃?有多补?”
甲鱼徒劳啃咬着网袋,它穷尽一生也无法逃离那个普通的木盆。
……
都是幻觉。
一些又散又碎的字句从脑海角落里冒出来,窃窃私语。
你已经逃出去了,那都是假的。
在摸到熟悉的木板门时,顾眠霜差点腿脚一软,跪在地上。
外头明亮的天光照了进来,他回到甲板上,幻觉里那些视线和黑影都消失无踪,但仍然体贴地给他留下了“礼物”。
现在顾眠霜的视野里,原本横屏竖直的人造线条变得柔软且抽动,阴影边缘咕噜冒泡,光线带着五光十色的彩斑。他脚步迈得谨慎又缓慢,必须结合记忆和思考,确定真实的场景是什么样子。
池邀风站在前方看着他。
他腰上挂着那个平安扣。
顾眠霜能在耳鸣中分辨出池邀风身后的屋子里,有人在跟“池邀风”说话。
池邀风又一次脱离了真实的过去,背着手堂而皇之地站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原本生了一双及其明亮的眼睛。
顾眠霜因为头疼幻觉加上耳鸣,脸色冷得像刚在长白山大雪里冻了十天。
他眯了下眼睛。
池邀风倒是怡然自得地开口了:“你为什么没下去?”
“我在……”顾眠霜说话顿了下,似乎是被不适感困扰了,话音又低了三分,“那个位置醒来,是因为其他人找到了下面。”
“可按时间来说,这个时候你还没被关起来,我找你,理应来这儿。”
池邀风的声音很轻,他嘴角翘了一点,说话像一阵风刮过。
“接下来呢?”
他自己取下了腰上的平安扣,拿在手上晃了晃。
“你要拿走这个玉佩?”
池邀风的脊背同样笔直,那是一种被良好家境教导出来的体态。他甚至穿回了自己平日里常穿的锦服,暗纹、绣线一样不少,腰封把青年束在一件华美衣衫里,像一棵飒爽的青松。
那个玉佩的流苏已经旧了,他其实换过几次,每次都戴到磨损,再不换就要松掉的程度。
现在这一支流苏是黛绿色的,像沉静湖泊。
顾眠霜太阳穴嗡嗡地疼,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我不拿。”他说,“反正已经丢了。”
池邀风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消失了。
“故意点灯引我下去,可那在现在的时间是错的。”顾眠霜接着说,“玉佩仿佛是关键点,但也不对。”
“关键的其实只有在这个时间里,你这个人。”
池邀风身后传来的交谈声也消失了。
“死亡场景,和玉佩,都是围着妄枢的点。”顾眠霜冷静地站着,他背后冰凉一片,被汗濡湿的里衣贴在皮肤, “如果真到了最底层,恐怕会遭遇和你死前一样的困境……”
“说这些有什么用么?”池邀风冷冷道。
“你知道海里有鱼么?”顾眠霜如愿见到池邀风脸色一变,“理理思路罢了。”
顾眠霜说:“你说过,海里没有鱼,可我看到有鱼。”
“那鱼是哪儿来的?”
鱼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吗?
35.35 天涯(十五)
池邀风的脸色阴沉。天色似乎变暗了,顾眠霜有种乌云压顶的错觉,但也可能是眼前有点发黑。他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甲板像是起了波浪,有什么要倾塌,要将他掩埋在过去的流沙中。
这里本就是一座海底坟墓。
顾眠霜握起的左手里,有什么掉到了地上。
那是一个铁片,边缘锋利。随之而下的是从手心流下的淋漓血液,色泽暗红,很快在甲板上聚拢成一小摊。
池邀风眼眶抽动了一下:“你什么时候——?”
顾眠霜没回他。这种东西在简大海房间里有很多,他只是中途进去搜刮了一下。
“鱼不是妄墟里的东西。”他说,“至少不是你的妄墟。”
他手里落下一枚贴身带着的种子。
种子落入血泊里,一簇藤蔓如同爆竹炸开,瞬间从小苗生长成半人粗壮,四散延伸向船里船外,横切过池邀风的视线。顾眠霜在藤蔓的掩护里疾步后撤。
池邀风生前只是凡人,他没想到顾眠霜被封了灵力还能用血去喂苍棘,陷入短暂愕然。
顾眠霜仿佛没感受到手心的疼痛,又或者此刻颅内的不适已经远远超过了皮肉伤口。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剩下漠然。
下一秒已经转过身去,仅留给池邀风一个背影。
他的目标显然是跳船。
苍棘在一路洒下的血迹里生根、延伸,它似乎吸收了与灵力有别的养分,枝干嶙峋如同蜥蜴的表皮,每根尖刺的末端都浸染一丝暗红,恶狠狠地钉入这艘船的身躯。
顾眠霜在跃过护栏时,船体震动,他听见一声悠长的鸣叫。
那像是临死前的哀鸣。
是鲸吗?还是赴天涯沉没前的绝响?
他砸进海面。
落水的高度比较高时,没有经受过入水训练的人姿势不标准,可能会被那一瞬间的冲击力拍晕。
更不要说本来精神就岌岌可危的顾眠霜。
他重新拾起意识时,已经在水中下沉了相当长一段距离。
天光透过海水,愈深愈暗,呈现一种压抑的深蓝。
他周遭空间广阔,不见边界也不见底。船底的形状遥远而且朦胧,有那么几眼看上去确实像一头漂泊的鲸。
苍棘将船体缠绕,超出的部分张牙舞爪地挥舞,这让它的影子看上去像是一个怪物。
顾眠霜有一段时间什么都听不见,心跳榨取血液,一下一下泵向大脑和脊髓。
他手心静脉里流出的血像是香炉冒出的青烟,海水涌动间向上飘散。
鱼群摆尾游曳而过。
它们大小不一,就像一棵树上同时出现的新生叶片和即将掉落的老叶。
鱼眼巩膜是银白色的,瞳孔黑而圆润,只是无神。鱼鳍也是银白色,在水中游过时一闪而逝,宛如画里用蛤白描摹的短线。
它们透明的鱼腹中,斑斓的五脏和血管分毫俱现。
其中有一条手臂长的鱼,刚好游至顾眠霜眼前。
它胃袋里装着一只完整的人眼。
顾眠霜盯住了那只眼睛。
那是一个单只的眼球,血管网络完整鲜红,背面还能看见一簇断开的视神经蜷缩在鱼胃里。
顾眠霜保持仰面的姿势,他半眯眼睛,海水入眼有轻微刺痛。
他左手的伤口飞速长出肉芽,切断的血管各自闭合,又生长出新的分支彼此相连。皮肉蠕动间有零零散散的淡绿色光点逸散。
他仍然在缓慢下沉,却不挣扎,三片飞叶如臂使指,从他身后飞出来。
鱼群受惊游开,却有一只被飞叶围攻,硬生生与鱼群分离,被赶到顾眠霜眼前。
正是那只肚子里装着眼球的透明鱼。
顾眠霜一把抓住了它。
入手触感异样温凉,像是握住了某人的暴露在外的手臂。
另一个人的记忆如同潮水漫上岸边,温柔地涌入脑海。
——
“你不是从小就怕水吗,我就放了个……泡泡法术在上面。”时翎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他眉眼含笑,像一块温润古朴的玉,“你还记得吧?我刚进宗门那一年给你用过,可以变出一个气泡把你裹起来,这样你可以浮在水面上,不会沉底,也不会被水淹。”
他对面的池邀风也才二十出头,青年人身姿挺拔,而且意气风发,一双眼灼灼生光。
“虽然有点童真吧,但是应该挺管用的,你别嫌弃……我跟你说,它在十年内都能生效的,万一你掉进什么水里,马上就‘噗’!把你捞到水面上来。”时翎说,“你进水里跟个秤砣似的,沉底了就起不来……还好我测出来是水系天赋,以后都能捞你一把。”
他说得头头是道,可难免心虚。把法术长期做到饰物上本就不易,他专研许久,也才勉强成功了这个玩闹似的法术,都不敢自称是个护身符。
天知道,他战战兢兢挑出来这个法术的时候,还被同门嘲笑了好几天。
“为了做这个我差点年终考试没及格……对了,你过几年要当家主了吧?现在是大少爷,到时候可就是老爷了。”时翎说,“读书那会儿你就累得不行,家大业大管着更辛苦。我特意给你找了个玉怀古,你可要长命百岁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没有这个烦恼。”池邀风无奈,“你以后不来找我了?”
“怎么会,你是我朋友。”时翎说,“而且我差不多准备好了。”
时翎给池邀风系好了平安扣,他抬头,在青年眼里看见一丝惊惶。
“什么时候?”
“那……也没有这么快。”时翎看出了友人的不安,赶紧补充,“应该还得忙上半年,你别慌呀,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差点就不回来了。”池邀风说,“加入修真门派要逐步跟凡间亲友断绝联系,我问过外面的老师。你走了六年三个月,只寄了十封信给我。”
“啊……”时翎挠挠脑袋,“其实我有很多东西想写的,但是刚入门的弟子对下山和探亲都抓得特别严,每年只有中秋和过年会让弟子下山一趟,还定了时间。”
“那可是我攒了半年的信诶。”他道,“虽然有两次赶上考试,没寄出去,但是一封信里十张纸,已经很多了吧?”
“我没有怪你。”池邀风性格里有点执拗的成分,他说着感觉自己语气里带上了指责,又生气似的往回找补,“我只是……”
“没事,这不是回来了嘛。”时翎说,“修仙天赋嘛,这东西是天生的,我发现得晚了,那个岁数去入门,早就跟不上其他人了,苦修几十年又何必呢?在外门一直当个鸡尾巴,还不如回来快快乐乐品味人间烟火。”
“上山的唯一的收获就是证明了我小时候的猜想。”他笑眯眯地说,“我问过了,世界上果然有山头那么大的冰块,甚至还有冰块组成的陆地,不知道颜色是不是也和江河里的冰块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喜欢那些,每年冬天都拉着我去河边挨冻。”池邀风头疼地说,“但是出海也太远了吧?”
“没事,我已经把东西准备一大半了。”时翎言语间的雀跃几乎要满溢出来,“我改装了一艘飞舟,还有些机关没有凑齐,缺点钱得另外去赚,不知道城东那户有钱人要不要家教,我记得他小儿子快到年纪了……”
“我没有爹娘要照顾,刚好可以一个人走……”
“一个人?”
“对啊,怎么?”
池邀风:“……”
他眉毛拧在一起,好好的年轻人硬是操心成了老头子的气质:“路上出事了怎么办?呸,不是咒你,我只是……”
“……大概率是没事的。”时翎有点心虚,笑容里带着一丝勉强,“而且你也知道,这是我二十年前就有的梦想了。”
一个人心心念念一件事二十年,有多难呢?
大河冻上了。小时候的时翎小小一只,仰头说,池邀风,去河面玩。
池邀风那时候刚开始抽条,像插地里的柳枝飞速长大,眉眼严肃,脸蛋苍白:掉进去怎么办?
不会的,我看见老伯拉着车过河了,很结实。
我不要。
最后还是被塞了一个手炉,穿得像个胖胖的雪人,跟在了脚步飞快活像撒欢小狗的时翎后头。
后者小脸红扑扑,站在河边遥望入海口的方向许久,回头兴奋问他:大海也会结冰吗?
池邀风迟疑:会啊。
那春天也会化吗?
会啊。
我记得有四季如春,从来不结冰的地方对吧?
对,在南疆。
那世界上有没有冰结上了就不会化开的地方?
应该有吧?书上好像写过。
那冰是不是会越来越厚?变成一片大陆,然后上面长出白色的草,再长出白色的兔子和麻雀……
你想太多了啦。
嘿嘿,你有没有发现河里的冰块挖出来看,是蓝色的?
那又怎样?
那特别特别大的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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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整个儿都是蓝色的呢?
时翎好像天生不怕冻,他旁边的池邀风被吹得瑟瑟发抖,河岸辽阔的风刮过他的颈侧,他赤着双手捧起地上白雪洒向天空。
池邀风眯起眼,看见一个潇洒的少年。
自由,自由。
它和执拗或许相伴而生。
——
时翎满脸无奈:“我这次一定要去。池邀风,后面你不能再跟了。”
池邀风:“为什么非得这次去?”
他眼睛里满是失望和难以置信。
“你甚至还准备了一艘单人飞舟?那赴天涯算什么?算你的备用方案吗?”
“‘乘天风’才是备用方案啊,我们都靠赴天涯都走到这里了。”时翎说,“气温升高又降低,路途约莫快到一半……”
他停顿了一下,发觉池邀风脸色不对。
“你怎么了?”
“……”池邀风声音压在喉咙里,显得发紧,“你早就猜到我会中途停下?”
“没有的事,我只是喜欢做全准备。”时翎矢口否认,“我是为了你的安全!物资不够了,池邀风,你得回去了!”
池邀风剧烈地呼吸,他扭过头,眼眶有点发红。
“听我的,现在返航,池邀风。”时翎说,“我会回去的,这只是我的愿望,不是你的,你不用非得跟着我……”
池邀风倔强地梗着脖子。他不想点头。
“……而且后面只会越来越冷,物资消耗会加剧,可能还要开始烧柴取暖。”时翎话音软和下来,“我们这次已经做到极限了,你的资金,我的技术,还有这些人,我们最多只能到这里,但我还想接着走。”
“后面只有我能走。”
“我自己无所谓,但是我更在意你的生命安全,嗯?”他按住池邀风的肩膀,暖意透过衣衫传达到皮肤,“我保证我会回来。”
池邀风不看他,声音很哑。
“……知道了。”
那个时候时翎知道池邀风在想什么吗?
他知道池邀风在妄墟中懊悔,说其实想中途停下的是他自己吗?
凡人要怎么跟上天才的脚步?
他年纪轻轻就可以管理家业,可时翎已经上过了最仙风飘渺的山头。
池邀风……他只是羞惭,他还是不敢。
时翎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去追逐理想,池邀风只能跟在后头,妄想参与他的愿望。
“对了,还有个东西给你。”时翎后来又给池邀风塞了一粒丹药,“我临走前从宗门藏宝库里薅的好东西,可以让人在水里呼吸,而且效果特别久,能撑两个月。”
他逼迫池邀风在他面前吃了,才满意地放开手:“好了,大少爷,这下万无一失了。”
“我会回来找你的。”他最后说。
记忆如流水从指间滑走。
那条鱼一扭身,从顾眠霜手中逃离。
它光滑的鳞片上有晶莹的反光,在静谧的昏暗里,像是燃烧之后又凝固的白烛。
鱼群绕着顾眠霜游动,有的鱼肚子里是一截指骨,有些鱼的肚子里是带着脂肪的皮肤,还有的吞入过黑色长发,那长发如同纠缠的缘线,浸在血红的厄运里。
顾眠霜在下沉,他身后是一片冰凉的安息海,沉睡着许多人的梦境。
伴随着池邀风妄墟的,是另一个妄墟。
时翎和池邀风分开之后,找到冰川了吗?
他那时是否知道赴天涯已经失事?
他找了池邀风多久?
在什么地方化为了透明色的鱼群?
鱼腹中的人眼一动不动,沉默着注视着下方。
它依然圆润有光泽,深棕色虹膜,巩膜干净,血管鲜红,似仍活着。
顾眠霜和它对视。
他不清楚时翎发生了什么事,是被鱼群分食?还是与它们签订了契约?
鱼带着他的眼睛来到池邀风这里。
这是时翎的妄墟,它找到了池邀风。
一个人沉入深海,要怎么才能浮上来?
答案是,如果他没有携带足够轻而大的东西,就没有足够的浮力。人体自身的体积远远不足以带动上浮,他永远上不来,只能被沉重的海水死死压在海底。
机缘巧合,池邀风的平安扣被老海和耗子练手偷取,又意外遗失。
池邀风就此被困在底舱,直到飞舟沉没。
他们一个尚在天空,另一个已经沉入海底。
从此相距天涯。
36.36 天涯(十六)
段秋梧他们找到了通往底舱的梯子,正准备挨个下去探探,就听见关元驹说:“顾哥又不见了!”
段秋梧:“……”
她现在有种苦寻走失儿童的错觉,拴身上都能跑丢的那种。
她无奈扶额:“掉哪儿了?”
“不知道,刚刚突然消失了。”关元驹背上空空如也,他被昏迷的人压得凌乱的头发还披在肩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盯了一下,身后发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没了。”
段秋梧啧道:“卡这个点,故意的吧。”
他们和妄枢最有可能的死亡地点只差一步之遥,这个时候顾眠霜突然消失,他们既不能确定下到底舱就立即能结束妄墟,也不能保证顾眠霜在另一个地方绝对没事。
连最强的家伙都被妄墟规则整昏迷了,变成挂件被带着跑。万一他需要帮忙呢?
方迤问:“是不是得去找找他?我的小斥候可以用。”
小斥候是她的探查机关,飞行速度可以很快,但缺点是在操控的时候她做不了别的。
“他要是在这儿醒过来,应该能猜到我们下一步的计划,为什么还是不见了?”段秋梧思索,“假如他下去了,那就是没有成功,如果他没下去……他发现了别的东西?”
顾眠霜和近在咫尺的赴天涯底舱,选哪个?
“打扰一下。”封觉弱弱出声,“找人的话,我们还有令牌啊。”
段秋梧愣了下,队伍三人整整齐齐地看向封觉。
后者被看得一个激灵,表情分外无辜。
“我都忘了。”段秋梧拿出自己的巡夜人令牌,她第一次用这个身份进妄墟,被七扯八岔了一通根本没想起来,“顾眠霜没把令牌塞乾坤袋吧?”
“佩戴者失去意识或者被封灵力都不影响令牌感应。”封觉说,“我记得他的令牌是在腰上的。”
几人都拿出了自己的巡夜人令牌,一群小墨点整整齐齐聚集在一处。暂时组队的封觉、洛宸他们的墨点是蓝色的,本队人是黑色,自己是红色。
标着顾眠霜的那个墨点距离他们不远,呈现一种淡淡的灰色。
封觉也拿出自己的令牌看了一下,他的是“玄”字玉牌,光点轻微闪烁。
“这个距离……他在船下?”
他倾斜玉牌,上面的光点随之改变位置,能看出来顾眠霜那个蓝点在他们下方,但不是正下方,位置稍有偏离,大约是在船尾方向。
“船下?!”关元驹大惊,“你说顾哥在水里?”
水里有什么?
段秋梧:“他去找海里那些鱼群了?”
话音刚落,整艘船忽然剧烈震动了一下。
灰尘簌簌下落,方才点上的壁灯骤然熄灭,只剩下他们手里提着的灵火灯还在冒出幽幽光芒。
地面开始出现波浪形状的扭曲,几人纷纷扶住了墙壁,却发现木板都变成了柔软的质地,摸起来遍布褶皱。
关元驹毛骨悚然地松开了手,被方迤一把拽住,几人互相帮忙维持平衡:“这都什么东西!”
段秋梧下意识去看那条通向下面的梯子,一排整整齐齐的铁棍都从中间断成两半,两边还各自连着墙壁,中间断开那一段却变成了尖的,看起来像一排利齿,不住张合。
有大量的暗蓝色液体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漫了上来,与海水相似,但质感略显粘稠,转瞬间就快要上涨到他们所在的这一层。
“看来妄枢发火了。”段秋梧捏起一片闲置的材料,往下一丢。
那东西接触到“海面”的刹那就冒出一阵青烟,消散无踪了。
“胃酸啊?”关元驹道,“我们现在算是在它的胃里了?”
封觉道:“如果给我时间布阵,也是可以下去的。”
他的八枚术钉已经漂浮在身周,而洛宸也已经拔出了剑。
没等段秋梧回话,长廊另一头也传出了异样的声响。他们猝然沉默。关元驹侧耳听了一会:“好像还是那几个异化的妄相。”
“怎么又来?”洛宸皱眉,“又要打一遍?”
“不止,至少有两只……三只同样的妄相。”关元驹接着说。
“什么意思?”
已经不用关元驹解说了,他们都看见了,从那头楼梯里挤挤挨挨着冲下来的,是三只长满手脚的赵承,后头跟着的不止还有多少重复的眼球怪、再生怪和他们没见过的东西。
“这是时间线合并了?”方迤惊得声音都有点变调。
“轰——”
船体再次震颤。整齐漂亮的改装木梁被挤压,发出嘎吱的声音。上面由时翎亲手贴上去的符咒仍在发亮,它勤勤恳恳地保护着这艘船,即使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妄相们摩肩擦踵地走来。
脚下木板的变化更加明显,它无规律地收缩和舒展起来,关元驹和莫子忧两个不擅长战斗的后勤人员差点站不稳。
按照这个情况,封觉要临时起阵也很困难。段秋梧看了一眼令牌,发现顾眠霜那个点正在飞速移动——他从船下移动到了船上。
她当机立断:“我们先上去找顾眠霜。”
顾眠霜的移动速度不像是被封了灵力的样子,退一步说,万一他是被什么东西被动带着跑……不,船体的震颤渐渐出现规律了,不仅是船体自身的异变,更像是遭受到了来自外界的攻击。
这艘船在挣扎,要把入侵自己的虫子们杀死。
他们踩着一条过去的时间线,而最危险的时间点,就是船上人死完之前的那个瞬间。
所有的不甘和绝望都在此刻叠加,每个妄相都像是生命在不同天数中的切片,他们齐齐涌了过来,如同地狱的鬼手。
急切地想要把外来者同化成自己的一部分。
顾眠霜八成已经找到击破妄墟的关键了,并且比死亡位置更关键。
否则这个一路上都很能沉住气的妄枢,不会像发疯了似的敞开了所有手段。
洛宸提剑冲向妄相,段秋梧一手关元驹一手莫子忧,把他们提起来躲开了脚下骤然翻腾的酸海。
一回头却发现方迤在原地迟疑。
“怎么了?”
方迤看了她一眼:“我想去动力舱。”
船体正在发生异变,如果说有什么可以钻的漏洞,那就是原先出现了损坏的位置。
段秋梧:“……”
她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声音里带着怀疑:“你想修好这艘船?”
“我想试试。”方迤飞快说,“你之前说过是有这个可能的吧?更改妄墟,扭转结局。”
“……”段秋梧又把关元驹往后面扯了一点,莫子忧已经追着洛宸和封觉往前跑去,封觉发觉他们落在后面,还呼唤了两声:“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行,我陪你去。”最后段秋梧说,“你看一眼就知道能不能修了对吧?那里有没有发生异变,这点是不确定的。”
“只要有危险,立马放弃这条路。”
方迤:“好。”
“封觉!”段秋梧朝前面喊,“你们先上去找顾眠霜,我和他们俩去动力舱看看,一会儿再上去!”
封觉远远回了一声:“好!”
洛宸淡蓝色的剑光劈过去,木板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浅浅刻痕。他控制了力道,决不过多浪费体力。除了再生怪还在地上挣扎着合上自己的肚子,其他几位妄相都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
但同时还有源源不断的复数妄相从船上涌来。
洛宸枫叶红的衣服快被妄相溅出来的污血染成了黑色,他每次后撤的时候都有封觉恰到好处的一个防护阵,而向前攻的时候相应的会有一个减速阵被丢到怪海里。
莫子忧紧紧跟在封觉后面,给他们丢治疗术法。
鱼人老海和老鼠是从一个舱房里涌出来的,简天明化成的老鼠一改先前逃窜的姿态,变得更加惊恐,不断发出尖叫,同时凶猛地啃咬一切接触到的东西。
洛宸的灵力飞速见底,他把提前含在嘴里的回灵丹咬碎,牢牢守在队友身前,用剑气把大部分老鼠群给掀到了护栏外。
它们四肢乱划着落入酸海中,被融去皮肉,化成白骨。骨骼被腐蚀产生的气泡托举,浮在波浪荡漾的表面。而骨骼也在这暗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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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海洋中变得酥脆、松散,很快变为了丝瓜络一样的网状,然后彻底消失。
他们几人都没有再去注意酸海,也就没有看见,浸泡过老鼠尸体的海水宛如滴入了颜彩,蓝色中混入了些许血红。
船体在前后摇晃,酸海也随着来回颠倒。
它的高度缓慢增加。
洛宸把堵在甲板木门处的妄相踢开,刚冒出头,就被一道劲风差点抽回船舱里去。
那是一根半人宽度的藤蔓,布满全身的尖刺带着一丝暗红,恶狠狠地在船体上又缠了一圈。
它的茎干在缠住船身后又用力收紧了一些,洛宸认出那是顾眠霜的苍棘,他一头雾水地跳出来,又把队友拉出船舱。
洛宸提着剑,四处扫视。
异化的妄相被洛宸悉数肢解,就算是再生也要一些时间。
甲板已经面目全非了,全是被苍棘尖刺划出的刻痕。这些刻痕一开始只是绽开了许多木刺,然后伤口越拉越宽,变成了柔软的质感。伤口深处显现出一种深红色,似乎要渗出鲜血。
船体在以一种不大的幅度扭动,它像一条被渔网缠住的鱼,苍棘越缚越紧,就是为了阻止它彻底变成一条鱼,沉入海水中去。
这艘船仿佛有了生命。
低沉的轰隆声在这空旷的海面上滚动,仿佛是某人的胸中难以吁出的一口气。
封觉指了下上面,洛宸也跟着抬头。
顾眠霜踮脚站在船上的最高处,也就是小屋顶端。这是时翎给池邀风他们准备的屋子,此刻里面除了凌乱的被褥和一些散落的血迹之外已经空无一人。
他低着头,俯视这艘捶死挣扎的船。
赴天涯正在异变成沉没前的样子。
它底部出现了一个口子,海水正在进入其中。
只要浸过动力舱……这艘船就会彻底失去希望。
他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船体破损的位置就是底舱,关着池邀风的那个地方。
它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房间,海水的冰凉会透过一层层木板渗入其中,纵使潮气进不来,却不妨碍人会被冻得意识模糊。
赴天涯有时翎留下的符咒保护,为什么还会沉没?
以它的坚固程度,就算人都死完了,它也应该变成一艘幽灵船,就此飘荡在大洋中,直到某日被目击,成为一个恐怖传说。
能破坏它的,只有它的守护者。
……池邀风。
他选择让赴天涯沉没的时候,在想什么?
莫子忧眯着眼看了半天,扯了扯封觉的袖子:“他表情好奇怪,怎么回事?”
顾眠霜左手握着百草卷,卷面已经展开,灵力顺着他脚下的苍棘根系送往藤蔓各处,苍棘此刻如同一只九头蛇,捆住自己的猎物。
他嘴角稍微下撇,脸色苍白。低敛的眉眼不知道在看哪里。灵魂似乎是飘在半空似的,又或者盯着某个游动的尘埃,很难说聚焦在哪个具体的事物上。
三片飞叶在他身旁盘旋,而另外九片分散在船体周围。其中有一部分刚刚划过洛宸等人的身边,然后钻入了那扇加班上的门。另一部分沉入海面之下,透明色的鱼群纷纷躲避。
苍棘精确地绕过了洛宸他们,卡住了甲板上的门,让它敞开。
封觉研究了一会儿,说:“他好像在靠叶子辨认我们。”
顾眠霜眼里已经被蠕动的黑色块面和不断抽搐的彩色线条覆盖了。
他耳里的海浪声比妄墟里的更吵闹,夹杂着一些嗡嗡的细语。而心脏每次把血泵到太阳穴,就会带来一阵穿透脑髓似的疼痛。
飞叶的感知代替了他的眼睛和耳朵。
它们进入海下,要经过那个口子进入船舱,却在穿过口子的瞬间就跟顾眠霜断开了联系。
妄枢必然藏在那里。
鱼群一圈一圈地徘徊,它们一如既往被阻隔在外。
新的飞叶重新凝出,顾眠霜干脆闭上眼。
感知范围里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三朵明亮的光芒出现在赴天涯最核心的区域,那个布满复杂机关的动力舱。
37.37 天涯(十七)
“乾位十三,坎位三十六……”方迤整个人都被遮挡,站在掀开的盖子后面,“二九……七十八……原来是这里,有一列链接元件被震动弄坏了。”
她和关元驹、段秋梧一起,站在动力舱里。这是甲板底下第二层,进入船体的酸性液体在第三层以上晃晃悠悠,液面呈现一种血红到紫红的反复变幻,波纹一片一片地反射出他们手中灵火灯的光芒,像是被扔到太阳底下的破碎琉璃。
那些炫目的反光整个儿隐隐构成了一个涡旋。
外面的墙壁、阶梯和长廊,都同时进行着一种规律的蠕动,如同消化系统,要把吞入的异物往下推挤,和涌动的酸液拌匀。
但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个顽疾。
动力系统,是这艘无坚不摧的飞舟唯一一处损毁的地方。妄墟的异变到了动力舱门口就偃旗息鼓,它似乎困惑而无力,铁做的利齿和木头皱褶一波一波地呼啸而过,却只能在门外打转。
关元驹给方迤提着两盏灵火灯,光芒还在周遭的金属结构上多次反射,硬是形成了一处无影灯。
“怎么样?”他低声问,“能修吗?”
“可以,但是这个元件我没有,得现造。”方迤嘴里叼着一把尺子,说话噫噫呜呜的,“外面怎么样?”
“酸液上涨速度停滞了,船体异变也停在了动力舱外面。”段秋梧回答,“洛宸他们应该已经到船上了。”
她瞄了一眼令牌:“顾眠霜的位置也没动了,他应该在船上的最高点。”
“师弟,帮我拿一下材料,生铁,炭火,石墨……”方迤扯着一根线在测量,“灯先放旁边,我看得见。”
“没事,你们继续。”段秋梧打了个响指,两团照明光球出现在方迤身边。她特地调亮了些,往日暖黄色的光在此刻像是夕阳又爬回了天上,又明亮又清晰。
她看了两眼这对师姐弟熟练的分工合作,又把视线投向外侧。
“轰隆”声几乎停了,但她能听见这艘船低沉悠长的呼吸声。
船体中央的巨大机械发出轻微的“嘭、嘭”声,四周支撑它的木梁变得柔软坚韧,表面泛起了暗红的色泽。
它似乎松动好了筋骨,备好了有力的肌肉和鱼鳍,要遵循着前世的路线,沉入深海里去。
正回忆着这一路上遇到的疑点,段秋梧眼神一动。
昏暗的环境中,有一片青绿敏捷地跨越楼梯和护栏,绕过了丝丝缕缕粘连在木梁上的红色细线,飞到她面前猛地一个急刹。
段秋梧眯了下眼,绿叶平平地悬浮在她面前,那上面光芒像呼吸似的起伏,像只守株待兔的蜻蜓。
她从背着手的待战姿势换成了更吊儿郎当一点的单腿受力,问:“干什么?等我跟你打招呼?”
绿叶原地翻转了一下,越过她肩膀,飞去方迤和关元驹附近巡了一圈。
那两人正在沉浸式做手工,完全没注意到。
段秋梧莫名其妙地转了半圈,面朝门框,偏头盯着这片不会说话的叶子。
它又飞了回来,这次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往段秋梧颈侧扎了进去。
段秋梧没料到顾眠霜突然袭击,耳下那片薄薄的皮肉一凉,像是被薄荷亲切地浸了一下。她整个人炸了起来,伸手去摸自己的左侧脸颊和脖子,却什么都没摸到。
“打什么招呼?”顾眠霜的声音从她左耳里响起,“你们在修船?”
段秋梧:?
段秋梧差点一个转头撞门框:“这是什么?”
“千里传音。”顾眠霜,“传音入密……随便哪个。”
他声音很冷淡,但太近了,听起来比平常更低。清澈的石上清泉被烘成了温热的雾气,又在冰凉的玻璃上化成了水。
段秋梧左耳发痒,伸手狂搓,把耳廓揉得发红。
她怀疑自己耳朵里长叶子了。
“我们在做最后一个了,马上就能把坏的换掉。”方迤头也不抬,以为段秋梧在问她。
“哦。”顾眠霜的位置移动了一些,“我看到赴天涯两侧伸出了飞翼。”
“我在跟顾眠霜说话。”段秋梧先跟那两位手工匠人声明,接着说,“我们刚刚动了这里的机关,飞翼应该是被碰到了。”
“飞翼?”方迤又咬着什么东西了,嘴里含含糊糊,“没有啊,我没开。”
“方迤说她没动。”段秋梧说。
顾眠霜那边有些隐约的风声,接着船体又晃了一下:“嗯。可能是赴天涯自己‘长’出来的……我觉得它正在变成一条鱼。”
“什么?”
“飞翼有四对,两大两小,形状是鱼鳍。”顾眠霜说,“它想下沉,应该是因为池邀风……我正在阻止它。”
“那三个人现在在甲板上,有点碍事。”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中间有些不自然的停顿和迟疑,“我……让他们去限制飞翼了,一会儿我下去,接你们出来。”
看来洛宸他们也没什么事。
但段秋梧感觉不太对劲,她捂着自己左耳,试图把对面的风声听清:“顾眠霜?你没事吧?”
对面沉寂了一会儿,段秋梧能听见他呼吸很重,顾眠霜在刻意延长频率,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不那么像喘息。
他开口时避重就轻:“不影响。我跟你说一下池邀风和时翎的事。”
段秋梧还想确认他的情况,但很快就顾不上了,听完了之后惊道:“融合妄墟?!”
“怪不得这个妄墟面积这么大。”她嘶了一声,“原来是因为这有两个妄枢……你说池邀风不想和时翎见面?时翎是那群鱼?”
“融合妄墟非常少,很多时候往往要折损大半才会发现妄墟里线索太杂,同时连着两个目标,要破解它必须把两个妄枢都击破。”
“嗯。”顾眠霜应了一声,“赴天涯想沉下去,你们在试图让它飞起来,我猜。”
“最后留在原地的……唔。”
段秋梧下意识按住自己左耳耳屏:“顾眠霜?!”
“……”
顾眠霜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人在他脑海里念经诵文。他闭着眼睛,段秋梧焦急的眼睛清晰得如同近在咫尺,声音却被暂时屏蔽了,有一道沙哑低沉,如同从砂纸中磨出来的嗓音持续地数着数。
“……十,十一,十二……”它说,“……五十七,五十八……”
每个字都伴随着波浪的声音,顾眠霜侧了一下头,没辨认出来那是搅乱的水声,还是海浪在哗哗作响。
“修好了!”飞叶对面传来方迤的声音。
段秋梧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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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呼唤自己,顾眠霜缓了缓,想:真是烦人。
生前没能弄死自己,连亡灵都要来他的脑海里补牢。
“没事。”顾眠霜说。
他的飞叶一刻不在船体周围巡查,因为面积太大,飞叶速度必须提升,切开空气的时候甚至能发出细微的音爆声。
洛宸听了顾眠霜的话,没有攻击那些透明鱼,硬着头皮在船体上跟岩羊似的腾挪,掩护封觉布阵。
船体两侧各四枚术钉,将意图伸展的飞翼围在其中。封觉兢兢业业地让它们在原地静止不动,莫子忧给他补充灵力。
直到飞叶过来,在他面前划了一个圈。封觉松了口气,这是顾眠霜提前说好的暗语,让他收阵,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封觉:“……”
四面环海,海里有鱼,安全的地方在哪?
除了封觉,顾眠霜给洛宸和莫子忧也划了个圈,速度及其迅疾,破空声明显,生怕他们眼瞎耳聋。
之后他就从最高处跳了下来,半空中被灵活的藤蔓接住,借力跃进了被卡得好好的,一直没关过的门洞中。
与此同时,赴天涯整艘船整个儿颤抖了一下。
四周海里的鱼全都将头部露出水面,静静地摆动鱼尾和鱼鳍,呆滞的鱼眼向额部移动,像是要聚焦到眼前巨大的,像是一只无尾鱼的棺木上。
他们数量不多,却大大小小,三两成群,几乎在海面上以静止的姿态仰望赴天涯,像在朝圣。
在洛宸他们冲杀出去之后,船体内部就没有再生成新的妄相。
段秋梧看着附近隐隐约约出现的黑影,将绝霜握在手中。
一个,两个,三个……
七个,八个。
黑影们面容模糊,却能从体型上勉强看出来,这是妄相们还活着的样子。
他们漂浮在护栏之外,脚不着地,愈是往深处去,则身躯越是透明。崇山和邹潭在最中间,从影子群的身后拉出了一个年轻的男子身影。
那人长着一张俊秀面孔,腰间一个白色玉佩,姿态勉强,被一步一扯,推到了最前面。
黑影子们只是站着,或者说是飘着。木梁和其连接着的血红丝线穿透他们的躯体。
他们和逐渐开始颤动的船体保持同样的步奏,仿佛是被固定在琥珀中的遗骸。
除了最前面那个静默的影子,其他人都殷切地望着段秋梧……望着动力舱。
段秋梧警惕地和他们对视。
方迤把动力系统重新启动,还没细究另一套操作系统,就被船体的颤动吓了一跳。
“这是已经成功了?”关元驹稀里糊涂,“飞舟开起来了?”
方迤说:“还得去船长室打开开关才对。”
段秋梧侧耳听了一下,说:“不用了。外面飞翼已经在动了,我们直接离开就好。”
她话还没说完,顾眠霜的叶子已经到了跟前。
关元驹赶紧捞起一手散装工具,往袋子里装:“为啥啊?”
“因为这里是妄墟,这艘船原本的状态就是……”段秋梧说,“随时准备起飞。”
飞翼拍打水面,溅起一人高的雪白浪花。
赴天涯不再扭曲自己的身躯,它气喘吁吁的声音被机械齿轮运转的咔咔声替代。
38.38 不速之客
妄枢的身躯开始消散时,方迤合上了盒盖。
一缕轻如薄雾的“情”被好好收入其中。
周围的场景开始崩塌,湛蓝的天空如油彩融化。
滑跪三人组的位置在另一块浮冰上,此刻海面干涸露出黑色土地,这个妄墟解开了,他们都松了口气,疲惫顿时充满全身,洛宸带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们没看懂方迤在做什么,但识趣地没有问。
关元驹好奇探头:“这次收到的是哪个‘情’?”
“不清楚。”方迤端详了一下这个精致的盒子。装入情后,它上面的花纹似乎也亮了一些,隐隐可见光华流转。
在他们旁边不远处,段秋梧目光追随着天边融化的色彩,那些蓝色聚集、交叠,形成了一道鲜艳亮眼的水边。她悠闲地给自己扇着风:“不知道情和妄枢的特质有没有关系,如果有的话,我猜是‘思’。”
关元驹:“为什么?”
“因为它不是从池邀风身上来的,是从时翎。”段秋梧说,“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可惜,还是低估了天灾。”
“有道理,脾在志为思,是思虑。”方迤叹了口气,转身把盒子递给顾眠霜,“小顾……”
她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关元驹闻声回头,看见顾眠霜站在原处没有动过。他垂着眼睫,按着额头,目光有点涣散,关元驹顿时紧张起来:“顾哥!顾——”
顾眠霜眼前发黑,隐隐约约看见关元驹在自己眼前挥手。他脑内疼得厉害,目光迟钝地扫了一圈。
……来了。
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拾起这个支离破碎的想法。
此时段秋梧刚刚皱眉回身,关元驹在迈步走来,面前是方迤递出的手,另外那三人距离较远,只有洛宸敏锐地投来视线。
妄墟的崩解到了中途,蓝天已经褪去,露出彼界的血红色天空。
众人的动作在顾眠霜眼里变成了慢速版本。
关元驹比划着,他在拽顾眠霜的手臂,让他从乾坤袋里拿出养魂草。
这一切在他眼里近乎暂停。
顾眠霜似有所感,他抬头向正上方望去。
……一个盒子。
他看见自己身在一个辽阔的空间里。这个空间是一个不规则形状的盒子,被数条崎岖的触须缠绕,困在更加浩大的根系中。
妄墟解开了,包裹着这个空间的触须根系正在蠕动。“它”在收回自己的肢体。
妄墟就像一个罐头,一袋营养液。
他们让营养液失效了,所以“它”放弃了这个妄墟,松开了这个盒子。
顾眠霜的视角似乎飘了起来。
他知道关元驹在扶着自己,方迤关切地说着什么,连段秋梧也在靠近。
这一切都伴随着一种陌生感,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影影绰绰,连接触到他们体温的那条神经也麻木起来。
这种感觉很熟悉,他在上一个妄墟的末尾也经历过,可能更久之前也经历过。
顾眠霜看着近在咫尺的黑色触须。那上面长满了黑色绒毛,正在轻轻晃动,而每根绒毛上又长满了更小的绒毛……
同理,触须的来源是更大的触须,而它们一层一层往上,愈来愈粗壮、硕大,收拢进入彼界顶端那个血池。
顾眠霜有点拿捏不准自己的位置。
他在天上?在队友的身旁?还是在那些根系之间?
这方天地间仿佛存在两个顾眠霜。
一个在地上,在慢速流动的时间里。另一个在世界边缘,他的感知向外延伸,没有实体。他的身后就是自己的脊背,面前却是黑红色的天地。
顾眠霜一双暗青色的眼睛,压在沉沉眼睫下。
他专注地盯着最近的这一根触须。
正在慢悠悠往天上挪的触须突然一僵。
它的其中一支末端,被一只温凉的人手攥住了。
四面八方分散的什么东西骤然聚集到顾眠霜身上,如有实质,仿佛上千针尖同时对准了他。
那是“它”的视线,是眼睛,漂浮在彼界各处的感知。
触须在顾眠霜手里扭动,万千视线聚集在他身上。顾眠霜并不在意,他轻轻一折,那只根须就断了开来,变成一截壁虎断尾似的黑色的东西,变得死气沉沉,颓丧地垂下去。
他甚至端详了一下手里的半截尾端,对着眼前那个不停抽动的断面笑了一下。
“会抓住你的。”
他轻声说。
“……”
“…………!”
以这个妄墟盒子为中心,一眼望不到头的、如同漫山遍野般盘踞此地的根系骤然掀起了愤怒的浪潮。目之所及的黑色全都在蠕动,形同落入尸骸撞见密密麻麻的蛆虫,或是腐烂泥土中钻入钻出的鼠妇和马陆。
顾眠霜像那个激起千层浪的石子,短暂的高光过后,马上就被淹没在辽阔的黑色田野中。
他在消失之前,还保持着嘴角上扬,一个半眯着眼睛的,愉悦的笑容。
他跟“它”对视了。
——
“一,二,三……”
那个沙哑的声音重又响起,伴随一阵阵水声。
顾眠霜想睁眼,却睁不开,视野里一片黑红。
有一只手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整个人按在水下。
水波激荡间,生存的空间被压缩到极致。
他手里攥着那个家伙的手臂,嶙峋像老树根,坚硬如铁,不动如山。
“五十七,五十八……”
他徒劳地在能摸到的一切地方抠挖,可越来越多的手掌覆盖上来,肩膀、前臂……都被压制,苦涩难闻的液体灌入鼻腔。
“六十一……六十二……”
声音逐渐趋于模糊,顾眠霜的意识也在挣扎中被扯碎。
他像一个物体,被按在液体中打磨抛光。
有什么被一层层剥除,或许是情绪,也许是理智。
也许是感知。
“九十五,九十六……”
他的手指失去力道,滑落进水面。
他不在这里,他在看着自己。
“到时间了。”恍惚之中,他听见那个声音说,“再来一次。”
“……”
“……顾……”
“……顾眠霜?”
“顾眠霜!”
他睁开眼睛,看见黑灰色的地面。
他尝到鼻息间一缕血腥味。
他被三个队友团团围在中间,眼前最近是关元驹急切的脸。方迤在旁边拿着手帕替他擦冷汗,段秋梧则站着……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哦,他已经坐在地上了。
关元驹揽着他的肩膀,才让他不至于倒在地上。
顾眠霜眨了眨眼。
冷汗浸湿的刘海贴在他眼皮上,不太舒服,他伸手捋了下,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对身体的控制也不太顺畅。
方才牙齿磕碰到了口腔黏膜,出了一点血,故而有股血腥味。
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事……
他迟钝地捂住口鼻,喉咙里有种火辣辣的酸涩感挥之不去。
来自那个东西的报复。他想。
具体梦见了什么,已经快速消散在逐渐清晰的脑海里了。只有那种窒闷的难受感还留在身上。
……到底是什么玩意把他淹水里啊,要泡酒吗?
……还是人参酒。
天天有人开玩笑说药宗弟子是人参,怎么穿越了这个玩笑还在追他。
关元驹看他醒了,半天没有反应,更焦急了:“顾哥,你的养魂草,拿出来啊。”
“在这里拿养魂草?”有一道冷冷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像刀锋一样毫不留情地劈过来,“彼界灵力污染,有价无市的东西你们就当一次性用?”
顾眠霜愣了一下,望向来人方向。
顾眠霜:“……”
怎么这么多人?
出声的人是谷君华,他眉眼冷峻至极,能看出来压着火气。
他身后是滑跪三人组,和一些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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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是刚脱离妄墟的凡人。三人手忙脚乱地在救治那些刚刚苏醒的人,被谷君华的气场压得不敢抬头。
凡人约有二三十位,老少均有,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饿了许久的虚弱模样,眼睛都要睁不开。他们衣衫上沾了些淤泥,原先的水痕已经被烘干,剩下的是干裂的灰尘。
他们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谷君华站在最前面。堂堂倾云宗宗主,站在一群东倒西歪的凡人前面,容貌昳丽,眉间红痕明艳,一身苍山碧水似的华贵长袍,灵力流转收回手中。
而顾眠霜和他的三个队友,像远离大部队硬要在外面野蛮生长的几棵小草,绿的绿白的白,段秋梧站得笔直,就是那朵桀骜不驯的花。
为了避免关元驹再口出狂言把谷君华惹火,顾眠霜赶紧安抚他:“我没事了。”
方迤和关元驹一样,压根不管脸黑成碳色的谷宗主,只看着顾眠霜:“你的脸色很差,真的没事吗?”
顾眠霜摇头,把自己摇晕了,唇色都发白,只能无奈扶额。
关元驹更紧张了。他的手一直放在顾眠霜肩上,不断有灵力传递而来,融入顾眠霜的经脉里:“为什么法术对你没用啊顾哥?”
段秋梧开口:“他神魂有点问题,可能缺零件。”
缺什么零件,我是瓦力吗。
“好了,不用治了,我休息下就行,”顾眠霜眼神示意他们看谷君华,后者正在嗖嗖放眼刀,“怎么回事?”
他说话有气无力的,眼神也困倦,但精神逐渐恢复了。
幻视幻听都已经随妄墟散去,至少他现在耳清目明,已经比妄墟解开前要好上百倍。
段秋梧嘴上没好气,但人还是牢牢站在顾眠霜身后,隐隐成护卫之势:“追着那个盒子来了呗。”
方迤也很无奈,说:“本来是要把盒子放在你这里的,但是妄墟散去后,谷宗主就出现了。”
所以盒子就被拿走了……
反正最后也是要给他的,他们并不知道怎么把“情”还给谷雨石。
“那些凡人是一起出现的,应该是妄墟里被困的人,我们发现顾哥你不太舒服,就让洛宸他们去管了,哎顾哥,”关元驹总算是放弃了他那个用多少次都血量加零的治愈法术,单纯让顾眠霜靠着自己,“我们好像没有发现妄墟里有其他人啊?”
他身上温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过来,隔着衣服都像个热烘烘的火球。顾眠霜有一瞬间幻视龙泉府那边的雪橇犬,皮毛绒厚,不畏严寒,在冰天雪地里也能活得生机勃勃。
顾眠霜的脸色总算好看了点,懒洋洋地靠着他,随口说:“应该是时翎那片海里被困的人。”
关元驹:“对哦,你跳进去过,下面除了鱼还有别的吗?”
“我没仔细看,不过在鱼群徘徊的海域里,下面有一片像是墓地样的影子。时翎的执念是找池邀风,他被困在那儿只是因为池邀风不肯见他,因此对闯入者杀意不重,只是把他们弄昏了关在那片海里。”
顾眠霜想了想,又说:“或许他还偷偷把误入池邀风那边的人给抢走了。我们在海底和船上都没有见到船员以外的妄相。”
段秋梧叉着腰阴阳怪气:“还挺善良哈。”
顾眠霜看着她这副不爽的模样,觉得异常亲切,不禁弯了下眼睛。
段秋梧满腔犀利凉薄之语被他这一笑给笑没了,愣了一下,才转开目光,轻啧一声。
“聊完了没?”谷君华阴森森的声音传来。
他已经处理好了那边的凡人,莫子忧接手继续治疗,洛宸和封觉都被他吓一激灵,赶紧低头忙活,实则全在偷瞄。
谷君华一振袖,朝顾眠霜他们走来。
中间十几步的距离他硬是走出了黑云压城的效果,最后停在几人面前,从坐着的顾眠霜到站着的段秋梧,都得抬头看他。
“不如现在跟我解释一下……”谷君华冷笑,笑意冰凉不达眼底,“不申请教官,第一次任务就进丙级妄墟……”
“一个拾荒客带三个新人,还偷走了泊心匣。你们真是好得很啊。”
39.39 不是圣人
段秋梧表情骤然就变了。
她原本无所谓的态度变得紧绷起来,肩膀放平,双手从腰间放下来。
她的右手指尖没忍住动了一下。
段秋梧差点就要下意识拿出绝霜了,但面前是谷君华,无论拿不拿她都打不过,拿了还会徒增嫌疑,只能忍住。
她说:“我不是拾荒客。”
谷君华眼神冰冷,看她就像在看路边的流浪狗。
段秋梧表面上再怎么冷静,逐渐变快的心跳却骗不了人。她心里飞快转着不同的念头,谷君华查到什么了?查到哪一步?她的父母?还是她的伪装身份?还是她做过的事?
她的周身时冷时热,被发现身份像是冰水浇下,可理智又在努力运转,想要想出个办法来。她不愿就此罢休,呼吸紊乱,有种在发烧的错觉。
谷君华并不放过她:“你说不是就不是?”
他眼里完全没有其他几个人,只盯着她的眼睛。
“我倒要问问,你进巡夜司之前在做什么?”
他琉璃色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段秋梧只能从中看出自己的狼狈。她想移开视线,可又不甘心。
她的呼吸稍微急促起来,脑海里那根弦马上要断了。
这时,她的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
段秋梧猛一低头,看见顾眠霜平静的脸。
她咽了一次口水,这才发现自己牙关一直咬着,眼睛一眨就要落下泪来。
谷君华是灵修,以感知力为长。
跟他对视,本身就是螳臂当车的行为。
段秋梧被拉了一把,她低着头后退一步。而顾眠霜悠然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把段秋梧挡在身后。
“谷宗主。”他打了个招呼。
顾眠霜坐着的时候,谷君华能俯视段秋梧。他一笔直地站起来,就轮到谷君华微抬下巴看他了。
段秋梧被护在后面,谷君华琉璃色的眸子只能对上顾眠霜那双暖棕色的眼睛。
“你们感情倒是好,”他冷淡道,“相遇没几天,仅仅合作两次,就这么信任她?”
顾眠霜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他不以为意,轻飘飘地:“互相信任罢了。”
关元驹弱弱声援:“是啊谷宗主,段姐帮我们好多忙呢,她没害人啊。”
他一手在紧张地把段秋梧往自己身后扒拉,要不是段秋梧自己站着没动,已经被他扒拉到整整三个人身后去了,偏袒之意极为明显。
就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您明鉴啊。”
谷君华道:“你确定?”
关元驹和方迤都点头。
顾眠霜站在他们前面,岿然不动。
谷君华轻嗤:“令人感动。”
“若是你们如此坚定,那就让她来倾云宗,我自有办法确定。”
方迤眉头一皱:“谷宗主,是不是太过了……”
倾云宗一门上下全是灵修,他们内部有用于测谎的法器。
只是那些法器多少都对人体有损……
谷君华:“轮得到你讲话?”
方迤深吸一口气,她表情坚定,朝谷君华行了一礼,道:“在下是青淙宗门人,门中前辈也曾为巡夜司尽心尽力,虽然我还没有正式出师,但我和师弟是青淙最后的两个弟子,可以代表青淙为段姑娘说上两句。”
“谷宗主若是怀疑段姑娘,我们想办法给出自证即可,无需动用倾云宗的力量,更没有必要——”
谷君华目光终于转移到她身上:“青淙?”
“是。”方迤说,“师门葬身彼界,尸骨无还,那时我在千里之外,随一位隐世机关师进修,消息不便,三年后回宗才得知此事。”
她硬气道:“如此,应该有资格说上两句吧。”
谷君华仍是淡淡:“不。”
他的目光又移回顾眠霜脸上。
“但你可以。”他说。
关元驹和方迤均是一愣。段秋梧闻声抬起头,她眉间还有忧虑未去,同样被这话惊到,眼里盛满愕然。
谷君华身后远处,洛宸和封觉带着莫子忧望天望地,已经狼狈地起好了隔音法阵,力求不在谷君华面前出点什么问题。
顾眠霜没有顺着他的话走。
他挡在几人面前,说:“您来这儿应该不是为了抓人吧。”
谷君华终于露出了一点不同于冷淡的神色。
顾眠霜像是丝毫不担心谷君华会突然暴起,把他们全都打包丢进大牢似的,每句话都说得像挑衅。
“您孤身一人来这,开口便是问责,却不带其他人,也没有不由分说直接动手……”
“试探我们?”他问,“从您刚才那句话来看,是试探我?”
“……”
谷君华挑了下眉毛,没有出声。
顾眠霜习惯性地把双臂抱在胸前,指尖轻敲:“有什么原因让您需要立即找到我。”
他朝段秋梧一偏头:“您没有多余的时间将她的事情调查完整,刚才的话只是虚张声势,并无确实证据。”
“他们俩来自青淙的事情,巡夜司应当有登记,这点您也没有得知。”
“而孤身前来,不带人……”他沉默了一会儿,“不方便让更多人知道?”
“……是谁认识我?”
顾眠霜皱了皱眉,他发觉谷君华在看自己的手。
左手小指上,是隐形状态的芥子环。
谷君华意义难明地盯着他。
……不是吧。
两百年,这个世界还有人记得他?
是把芥子环送给他的人?那人……
顾眠霜呼吸微滞,几不可闻。
“许……?”
“……你神魂有损。”
谷君华说:“我看见了裂痕,并且,不全。”
“芥子环在你手上,武学和外貌也对得上……”
谷君华轻声说:“你应当不记得了,否则,怎么会那么久没有出现。”
“……有人找了你两百年。”
——
“他什么意思??”
关元驹脸上的迷惑快要变成具象化的问号,一个接一个从天灵盖冒出来,飘到天上去。
方迤思索了半天,终于懂了一点:“意思就是,他来这趟不是为了抓小段的,其实是为了找小顾。”
“那顾哥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关元驹脑子天生就不是研究说话艺术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已经纠结了两百遍。
“我知道顾哥前两百年都没记忆,可能他是在什么地方沉睡了,有些秘境就是这样,时间流速不一样……但是有人找了他两百年?”
“这人还活着?修真界还有能活两百多年的大能?”
谷君华原本是让顾眠霜立即动身跟他走的,但一出彼界,他就接到了一张灵符传讯,看完内容之后脸色顿时就阴沉下来,转而让顾眠霜先休整一晚,随时待命,最迟明早就动身。
而顾眠霜在他离开之前,还说了一句:“我也有一件事,比段秋梧是不是拾荒客更重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笃定,谷君华急着离开,并未追问,只是皱着眉头给他们几个都甩了眼刀。
那是在警告他们别动歪点子。
对于关元驹的问题,顾眠霜沉默半晌,说:“挺重要的,应该可以让他们不再追究段秋梧的来历。”
“不过能不能公开,还得他们决定,我暂时不能说。”
“啊……”关元驹似懂非懂,叹了口气,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不知道他回去会不会生谷雨石的气,我们至少给找回来了一情呢,应该不会很严重吧。”他嘀咕道,“将功补过啊,谷雨石这么重要,放过段姐又怎么了。”
他狠狠叉了一筷子红枣糕,骂道:“故弄玄虚!小气!”
顾眠霜咳了一声,安静扒饭,并且多夹了两根青菜。
他们已经出了彼界,跟洛宸他们友好道别,也已经把分到的墟核拿去交给了巡夜司。
临行前,顾眠霜还记得把他们上次捡回来的那些属于拾荒客的墟核给全部驱散了一遍,免得莫子忧还得挨个尝试揪掉他留在墟核里面的小叶子。
关元驹和莫子忧一二三见如故,已经称兄道弟,在莫子忧傻乎乎喊了好几次哥之后,他被满头黑线的封觉给领走了。
至于洛宸和封觉,他们察觉到顾眠霜和段秋梧两个人的身份都不简单,道别之后跑得比兔子还快,估计是再也不敢对不认识的人口出妄言了。
一切结束后,他们回到顾眠霜的房子里。为了避免顾眠霜的兔子耳朵受到酒楼喧嚣的摧残,他们没在外面吃喝,而是带了一桌菜回来。
没人喝酒,也就没买酒。段秋梧一路上都比平常沉默得多,在饭桌上也只是默默吃饭,就连方迤给她夹了好几次菜,也什么都没说,只囫囵点下头。
等到太阳落下,月光洒在山野。
段秋梧把自己团成一个三角饭团的形状,抱着膝盖在屋顶上发呆。
右侧身边落下一阵带着草药味道的轻风,她眸子转了转,看见顾眠霜丝毫不见外,也坐了下来。
她哽了一下,转过头去了。
顾眠霜手里拿着养魂草,一点温柔的紫色光晕亮在段秋梧余光里。
“……”她闷闷道,“干嘛不睡觉。”
顾眠霜:“你坐的是我的屋顶。”
段秋梧:“……”
他们隐隐还能听见方迤和关元驹收拾碗筷的声音,他们就在身下的大堂中,关元驹欢快地跑来跑去,两条腿跑出了四条腿的动静。
原本不应该在需要休息的顾眠霜这儿吃饭的,但几人各怀心事,不约而同地走到门口了才想起来,干脆也就留下了。
顾眠霜安静坐着,也不动作,只说:“你有事没说。”
段秋梧瞥了他一眼。这让她想起在谷雨石面前的时候,顾眠霜说着不动手,但要动嘴,直截了当地把她的伪装给戳破了,那时候他也是这副表情。
她挪开视线。啧,牙痒。
过了一会儿,顾眠霜又开口:“现在不说的话,一会儿他们俩也上来了。”
段秋梧把自己的脸往膝盖上埋。
“……”
天空无云,月光流淌在他们身上,照出一层浅淡的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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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她低声说,“不是完全没有害死过人。”
顾眠霜没看她,只接话:“巡夜司的人?”
段秋梧没否认:“我第一次进妄墟的时候,有一队巡夜人把我当成了凡人,凡事都让我待在他们后面,也没有起誓。”
“我那个时候,远远没有现在这么熟练,做什么都是磕磕绊绊的,最初对于妄墟的了解,也来源于他们的讲述。”
顾眠霜安静地听。
他们坐在屋顶,一低头便能看见屋前的院子,小树、灌木和刻着棋盘的石桌,都被屋内灯光映照出柔和的暖黄,像是一场温凉的金秋。
“我伪装成一个凡人,但也不敢自私得太明显,一路上都尽量去帮他们的忙。”
“只是……”
段秋梧的声音愈来愈低:“只有那一次,我没去救他。他死了。”
她扣着膝上布料的手指有轻微的颤抖。
“我想过很多次,我到底算不算坏人。”她道,“我真的不想……”
不想变成段钦那样的人。
顾眠霜的声线依然平静:“若你去救了,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段秋梧不愿露出眼睛,她把脸牢牢护在双臂之中,手指关节用力到凸起发白的筋,“那个时候我想着,我选救他,我就也有可能会死,可我不能死。”
“我娘还在等我救她,我不敢赌。”
“可我后来又想,万一呢?万一我没死,那个巡夜人也没死,我们都能活下来……”
“那我那个时候的想法,又算什么?”
“……”
段秋梧安静了一会儿。
他们身下的碗筷碰撞声已经变成了桌椅挪动的声音,她听见关元驹问顾哥和段姐哪儿去了,方迤让他别找,一会儿就回来了。
段秋梧似乎松快了一些,她把脸露了出来,倔强地看向另一侧,不愿看顾眠霜。
“……后来有很多次,我都想着,要不就堕落成拾荒客算了。”
“多简单啊,想杀人就杀人,甲级妄枢是自己老爹,拿着绝霜可以横着走,说不定还能在拾荒客里混个贪狼街大小姐当当。”
“……可是我每次都会想到,以前的我。”
“我以前的样子。”
没有彼界的时候,世间并没有如此多的死亡。
段秋梧终于把胸中那口窒闷气息给吐了个干净。她垂头丧气地盯着屋顶的瓦片,心里想着,怎么屋子里没声音了,怎么关元驹还不出来找他们?
顾眠霜盘着手里那株养魂草,卷曲的草叶被他展开又捋平,一松手又自己卷了回去。
“其实……”他开口。
段秋梧立马见鬼似的看过来,眼神隐含杀气。
她能说出口已经很不容易了,别说教啊!
“……”顾眠霜咳了一声,目光游移到别处,“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其实还有很多人,连这种事情都转头就忘了。”
段秋梧愣了下,她直起腰来,看着顾眠霜。
顾眠霜说:“救还是不救,救他人还是救自己。若是有人为了自己而死,活着的人要怎样。他们活下来之后,大多就会把这事儿给忘了。因为背负着另一个人的生活,对他们来说不可承受。”
他眼睛望着院子里那棵树,随口似的说:“人生在世本就不长久,若是能让自己好过一些,篡改记忆也不在话下。”
“在我看来,你能把这件事记到现在,就已经够了。”
在有选择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善良。
人性是不能考验的东西。
顾眠霜侧耳听了听,屋子里已经几乎没有声音了。他把养魂草收回芥子环,而段秋梧还在原地沉思。
他撑着屋顶,本想直接跳下去,见她皱着眉一动不动,便顺手靠近,用左边手肘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肩膀。
段秋梧被他吓了一跳,差点蹦出去。她瞪大眼睛:“干什么?!”
顾眠霜很淡定地回:“在海底的时候你不就是想这样戳我?”
段秋梧卡住的脑子在回忆里翻到了那一帧,顾眠霜当时在啃煎饼,她凑过去,然后……
“哈?”她方才的忧郁惆怅被顾眠霜这一下给吓跑了个彻底,震撼道,“就因为这个?”
她是一时兴起,想到那个动作没错,那不是中途后悔了吗!
话音刚落,在下面憋了半天的关元驹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上来:“什么?什么戳什么?”
顾眠霜摆出姿势:“肘一下。”
“嗯?”关元驹满脸疑惑,但兴高采烈,“肘!”
他毫不客气地一肘子戳了顾眠霜的肋骨,后者猝不及防,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又回了他一肘子。
关元驹哎唷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瓦片上。段秋梧悚然后退,只想离这两个家伙远一点。
有些陈年小石子儿被震得滚了下去,从屋檐落到地上。方迤站在院子中间那棵树旁,抬着头一脸莫名。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关元驹:“好朋友肘一下!”
段秋梧:“啊啊啊不要靠近我——”
40.40 一点日常
第二天早,晨雾还未完全消散,太阳刚刚升到山顶,光还没来得及穿透山林。
关元驹拾掇好自己,噔噔从屋里跑出来。胡乱支楞的刘海上还有些水滴缀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能把三分笑意笑成十分。
方迤给他端了个碗,碗里是一碗馄饨汤,冒着腾腾热气。
她头发盘得紧实利落,只有发尾长了一些,没有完全收进去,像个小尾巴漏在后面。盘发用的依然是一根竹簪,但不是玉质的,是烤制过的竹枝加上绢花工艺做的竹叶。器修或许有些独门方子,这根簪做得栩栩如生,仿佛是刚折下来带着露水似的,茎黄叶青。
他们穿的仍然是青淙校服,梅子青外衣和驼褐色腰封,布料朴素,袖口有些许磨损发白的痕迹,手腕处则收紧了方便活动。若是仔细看去,那衣服上也有一些不太起眼的暗纹,像是葡萄叶,或是一些别的草药形状。只是穿了太多次,已经有些起球,看不清楚了。
乾坤袋也是同系褐色,关元驹不喜装饰,大大咧咧挂了三个素的,方迤那个则带了一条竹绿的流苏,穿了一串碧玉珠子,还有个团锦结。
“馄饨馄饨——”
关元驹持了筷子,感慨:“太好了,这个镇子上有早餐铺子,能吃上热的。”
方迤把自己的碗收起来,无奈地拍了一把关元驹炸毛的脑袋:“昨天研究你那药丸,研究出来没?”
“再熬夜,小心你也跟小顾那样痛失睡眠。”
“不要啊——”
院子里只摆了一方木桌,几个板凳。关元驹混不在意,笑嘻嘻地应付完师姐的教训,便开始吃他那碗热乎馄饨。
他并非富足人家出身,从小野惯了,从没人教过他食不言,刚吃两口就开始烫得斯哈斯哈,还不忘跟段秋梧搭话。
“段姐,”他含糊道,“昨天那个妄墟,时间线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秋梧在他对面坐着,发呆。
她穿的和昨天差不多,霜白的上衣,衣领附近有些银灰色的纹样,细看像是鸟类尾羽,银线在其中微微闪光。内层则是暖融融的鹅黄,像是小鸡的绒毛。
她脑后用栀子黄色的发带和一枚短簪简单绑了个高马尾,发尾随和地打卷,还差几寸距离才可及腰,十分心平气和地铺在背上。它又软又蓬松,完全看不出头发主人是个倔麻花——拧巴。
她已经吃完了,面前的空碗被方迤端走,此刻正双手交叉,十指交互成塔状,撑着下巴,眉头蹙起,一脸严肃地沉思。
忽然被点名提问,她目光杀气腾腾地移过来。
关元驹完全没有接收到目光中的杀气,从碗边露出一双浓眉大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段秋梧:“……”
她紧绷的肩膀瞬间塌了下来,面瘫着给自己倒了杯茶。
木桌是从青淙搬来的,桌面打过桐油。她倒了一点茶水在桌上,用指尖蘸着写字。
她的声音没精打采:“已知我们在船上醒来的时候,顾眠霜倒在门口。”
“在原本的故事中,有两个人被分别关在房里,”她划了一条横着的直线,又用竖向的短线将它分为好几段,“顾眠霜打开了门,然后我们醒来,看见他昏在地上。”
她依次在短线之间写上一到六的文字,让它们成一线排开,代表每一段时间。
关元驹嚼嚼馄饨,又吸溜了一口汤。他把汤面上的葱花也一起嚼进去,勉勉强强凑了个荤素搭配。
“这个我知道,顾哥在带我们出船的时候说了,他的时间线在往前跳,首尾相接。”
“我们在这儿醒来,”段秋梧点了点“四”,“而顾眠霜,是在我们之前醒的,他的时间从‘三’开始。”
“他推开门之后就失去了意识,我们把他带到甲板上,他再醒来的时候位置就跑到了甲板。”
她的指尖从三划到四,又划到二。
“他的时间从‘三’直接到‘二’,没找着妄枢,却追着那个掉出去的白玉平安扣,又一次看见了鱼。”
从二划到五。
“时间切到我们这里,我们的时间是连续的,在‘四’后面,是‘五’,此时顾眠霜从你背上消失,跑到了护栏边上。”
“因为他在‘二’改变了原本的故事,把黄江和孙政敲晕了丢在船头,因此崇山邹潭没有被他们药倒关进舱房,而是还留在自己的房间里。”
“所以他俩没有戏可以接着演了,就呆在那儿被我们几个解决。”
“但是他在‘二’里的时候,没有追上赵承,池邀风还是被关进了底舱。”段秋梧指了指五,“三-四-二-五,我们顺着线索找到了底舱,这时妄枢再一次切了时间,顾眠霜在甲板底下第三层的位置醒过来。”
关元驹一心二用,把自己从桌子对面挪到了段秋梧旁边:“那他岂不是离妄枢很近?”
段秋梧:“他这时候去了‘一’,池邀风那会儿还没被关呢。”
“他那边的时间线是三-二-一,我们这边是四-五-六,所以我们能看见顾眠霜,但他的时间线上没有我们。”她叹了口气,单手撑着脸颊,“他回到甲板,看见了妄枢,但那时候灵力被封,正面毫无优势。”
关元驹声音骤然提高:“这不是针对他么?”
“他发现那些鱼不属于池邀风的妄墟,就跳进了水里,因此脱离了封灵限制,然后再次回到船上,就是我们共同的时间线,‘六’,船即将沉没。”
她用右手从一划到了六,敷衍地给六画了个圈:“就是这样,妄枢最后还是躲进了底舱。你们修好了飞舟,这条故事线被扭转,可妄枢改变不了自己的过去,他被独自留在了海里。”
他们所参与的,赴天涯号上的故事,所有妄相的过去都被更改过。
只有池邀风,每一步都没有被截断,每一步都按部就班地完成。他被哄骗,“被弄丢”玉佩,被同类关进暗无天日的地方。
可也是这场盛大的虚假结局,把他抛在了天光之下。
时翎化成的鱼还是找到了他。
“三四,二五,一六……”
关元驹跟着画了一下,每一笔的距离都越来越远。画到最后,指尖的茶水都用干了,桌面上的湿痕只剩下一点被体温烘出来的雾气。
就像他们的缘分一样。
不知道现在的平和还能坚持多久……
段秋梧垂着眼睫,左手手指蜷起,鱼际撑着脸颊。她脸上有些肉被这个动作压得嘟出来,在左眼靠下的地方形成一个圆润的弧度。
十分忧郁的姿势,但没有持续几秒钟,就被身后过来的方迤随手揉了揉脑袋。
“倒了茶不喝在这画画?”她说。
“……”段秋梧被揉得眼神清澈,愣了半晌,“要是有个时间灵觉在,我们就不用绕这么大弯子了。”
天生的时间灵觉,属于及其稀少的天赋,拥有它的人在世间寥寥无几。他们对时间线的变动非常敏感,几乎马上就能反应过来自己所在的时间被改动过,又改动到了哪里,对付玩弄时间的妄墟简直易如反掌。
笑意盈盈的谷雨石忽然浮现在她脑海里。
可那个姑娘被溺爱着长大,才刚刚十六岁,本应该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
她要为了自己,把谷雨石拉进这些千端万绪的泥潭里吗?
谷雨石是还天真,可段秋梧已经不天真了。
她皱了下眉,伸手把那些水痕擦净。
桌面光滑,桐油浸过的木头并不渗水,一擦便了无痕迹。
算了。
方迤和关元驹同住一个院子,段秋梧是早上过来的。他们很默契地没有去叫顾眠霜起床,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扰了某个缺觉人的清静。
可没想到,缺觉大王本人自己趿拉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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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了。
顾眠霜打着哈欠出现在他们院子门口的时候,几人俱是一静。
他换了身衣服,但颜色和之前大差不差。苍蓝色外袍,边缘有些精巧的交织纹路,翻领内侧是茶褐色,菱格暗纹。素白的里衣漏了个边,贴着衣领有一条豆绿色的绣线。
之前下山的时候两袖清风,除了芥子环什么也没带。为了防止别人起疑,现在他腰上也装模作样挂了个花里胡哨的乾坤袋,做成了枫叶的形状,挂了几枚装饰用的榛果,和打成了复翼盘长结的红线流苏。
被封灵力还被封记忆的经历太深刻了,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白帝城做美人图潜行的时候,不仅手无缚鸡之力,被抓了还要关在笼子里示众。经过这次,顾眠霜痛定思痛,把百草卷也挂在了后腰,以免再次遇到这种情况,连刀都拿不出来。
这会儿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晨光洒到了街道上,也披了他一身。
如今城镇人烟寥寥,至少三条街内,还在活动的人只有他们几个,清静非常。
段秋梧看着顾眠霜揉着眼睛走进院门。他满脸倦色,眼睫耷拉,眸子里有没睡醒的水光。
“早。”
段秋梧:“没睡好?”
关元驹腾地站起,跑过来抓住他的手:“是不是昨天的药没效果?”
“不是,药挺好……”顾眠霜睡眼惺忪,任由关元驹一撩他的袖子就开始把脉,举着手站在那儿,“做了几个梦,有点乱。”
“那不还是药不行吗,失眠多梦……心神失养……脉沉细,气血两虚……”
顾眠霜举完左手举右手,关元驹一边念念叨叨一边把他两手的脉都摸了一遍,又上手来掀他眼皮。
顾眠霜被迫低头,迁就关元驹的身高:“……应该也没有那么虚吧。”
“白的啊顾哥,回头给你整点儿炒猪肝。”关元驹苦口婆心,“黄芪党参当归白芍,哎,舌头看看。”
“……”
“我昨天试着做了点平心静气的药丸。”关元驹总算放过了顾眠霜,掏出一个小瓶放在他手里,“不过第一次做,不敢放太多药粉,这瓶的蜜糖比药多,你当成糖豆吃吧,一天吃一瓶也没事。”
顾眠霜努力睁大眼睛:“……啊?”
关元驹眉扬目展,振奋握拳:“等我再学学,搓一批咱们路上吃。”
方迤在他身后扶额,无奈:“你研究一晚上就为了这个?”
“放心吧,吃不坏,是从咱家书里学的。”
他们说话间,顾眠霜已经倒了一颗出来,放进嘴里。
确实甜丝丝的,还加了些薄荷,有股凉气直冒上来,把困倦和焦躁给压了下去。
万花给队友糊清心静气大概就是这个感觉。
方迤和关元驹聊了两句,后者又掏出了一瓶,方迤无奈笑了下,摆手转身回屋了。
关元驹眼睛转了转,看向段秋梧。
段秋梧冷眼以对,未果,也被塞了一瓶糖豆。
段秋梧:……有时候会恨一些看不懂眼色的人。
她愁眉苦脸地收起了药瓶。
等到顾眠霜也坐在了桌子旁边,他左边坐着的段秋梧顺手给他倒了杯茶,问:“谷君华怎么没凌晨把你薅走?我还以为今早见不到你了呢。”
顾眠霜出现得突然,方迤买早餐甚至没买他那份,还好剩下了些肉包子,原本是预备给关元驹上午加餐用的,给他就着茶水啃。
“不清楚,”顾眠霜吃饭也随意,嚼完了就说两句,说完再接着啃,“可能那边出了事,一时顾不上我。”
他也以为自己会大半夜被叫走来着,可惜没被叫,也没睡好。
“梦见什么了?跟你失忆有关?”
“嗯,大概。”
顾眠霜半睡半醒似的,机械性地往嘴里塞包子。
“梦见一点以前的事情。”
41.41 伴生花与梦
淡青的叶型旗指着风向,目之所及全是绿色,栅栏里、屋顶上都生机勃勃地长着植物。
花团锦簇和满目鲜嫩的绿同时映在他眼里。
“……今天你就拿着这卷空白书册四处逛逛吧,把遇到的飞禽走兽记录下来,”温柔的嗓音宛如山间清风,“观察的时候记得保持距离。”
顾眠霜回过神。
站在他面前的是葛芊芊,陈月的徒弟,他在药宗的师姐。
葛芊芊头发两侧都装饰着绢花做的绿叶,身上有种常年与药草打交道浸出来的微苦清香。这让她看起来像是森林中长成的精灵,眸光灵动,眼尾有一抹花瓣似的浅红。
她似乎没发觉顾眠霜在走神,自顾自地说:“上次你记录的是狍子和鹿,不如这次就找找看植物和动物之间的伴生现象吧?”
顾眠霜接过她递过来的书册,低头翻了翻:“……怎么又是空白的?我上次写了一半的那本呢?”
“咦?”她双眼一弯,“好像是被其他弟子借阅走了,说是要照着你的记录去找。他们怎么都看不到那么多的动物,跟我说不信呢。”
顾眠霜反应平平,合上书册:“这样。”
“你上次和上上次都去的天池,这次要不,下山去看看?”
“好的,师姐。”
葛芊芊想了想,又叫住他,说:“等等,你的千枝怎么样了?”
顾眠霜回头:“挺好的。”
他此刻态度温顺至极,精神也尚可,仅有一丝奔波遗留的疲色。
长期的病痛会带给人沉默和偏执,好在这些东西已经被驯化得差不多。顾眠霜平时虽然看着冷了点,但已经有许多人能看懂他寡言背后的随和。
葛芊芊歪头看了看他,眉间有一丝不太明显的担忧。
“毕竟是后天修炼出来的寄生物……虽然现在跟你成了伴生关系,但平日里也要注意维持平衡。”
顾眠霜眨了眨眼。
他感觉有些飘忽,这些话语他仿佛已经听过一遍,此刻像是轻烟一样拂过他的额间。
“没事,内力所余不多的时候,千枝花会自己闭合。”
“要是有一天它不会自动闭合了呢?”
“……”
顾眠霜迟疑了一下:“……我可以控制它?”
这句一出口,他马上反应过来对方要说的是什么了。
千枝和他的心脉相连。它是体外的血管,也是一条生命线。
它作为一支花藤依附在他身上,绽蕊还是伏藏仅在一念之间就可以完成切换,若是内力见底了,它会强制性的切换成伏藏状态,加快内力回复速度。
它从来如臂使指,以至于顾眠霜从来没想过,万一千枝不听指挥了怎么办。
若是内力空了,而千枝仍不管不顾地维持开花,会发生什么?
……会代替他,成为那个主体吗?
“好了,今天的任务就是这个。”
葛芊芊没有继续说千枝的话题,她就像没提过这事儿似的,又温和地笑了起来:“回来之后记得去神农苑,你的药方今日好像又改了。”
“好的,师姐。”
顾眠霜隐隐感觉有一点异样,但潜意识在阻止他继续深想下去。
他离开垂荫殿。
半山腰上的草甸长得郁郁葱葱,成片的龙胆、金莲花和一种黄白色的罂粟开成了不规则的地毯,阳光和云雾同时眷顾这片土地,从山顶雪峰流下来的小溪还没有扩展成大江大河,清水边上有小动物在聚集。
他经过驯鹿和白桦,踩过河岸的石头,厚重的黑土稳稳当当地垫在脚下。
长白山的天很高,云雾的对面有重峦叠嶂,像是有千百里远。
顾眠霜走神走到了天际,可回过神来又全然不知刚刚思考了些什么。
像是一只手悄悄给他切换了场景,幕布重新揭开,光被微尘收束成了许多平行线。
等到停住脚步,他周围已经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红松、槭树之类把遥远雪山遮挡,河流声音已经消失,脚底出现了厚厚的腐烂枝叶。
他皱了下眉,茫然地警觉起来。
没来过的地方。
这是哪里?
身后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顾眠霜猛地转身,一个面容模糊的汉子出现在视野里。
他身上穿着常见的牧民服饰,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阴影,五官皆不清晰,声音颤抖,紧张至极。
他问:“你是仙长吗?”
他说了好几次,才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你,可以帮帮我们吗?”
顾眠霜低头一看,空白书卷已经不见了。
他看不清那人面目,但也没有心生疑虑,只愣了一下:“什么?”
那陌生汉子说:“我们有个族人中毒了,可不知道是什么毒,大人,你像是……仙人里的大夫……”
顾眠霜自然而然地说:“医修?”
“对对,你……您,您能不能看看他?拜托您……不,求求您了……”
“可以,在哪?”
顾眠霜跟着他来到一个林中空地。
这里植被茂密,苍绿一层叠着一层,像是厚得化不开的油彩。树林后面隐隐可以看见一个搭建起来的寨子,数道炊烟飘入空中。
空地是专门被清理出来的,不知原先用来做什么用,此刻围了一圈的人。
他们怕冷似的裹着黑袍,兜帽盖过头顶,团团围住中间那个石板,石板上躺着一个脸部泛着黑气的人。
他们站得沉默,像雕塑一样。顾眠霜没管,直接上手掰他们的肩膀,把人掰到一边去,凑近去看那个躺着的人。
“让让。”
手里的触感有点奇怪,那像是洗到已经脱线了的破旧的纱布,底下裹着一具干瘪到经络凸起的衰败躯体,他宛如按住了一块老树根。
顾眠霜没细究,因为躺着的那人脸色灰败,怎么看都是一副即将归西的样子。他直接上手按脉,加上灵力探查,眉头皱紧。
“雀啄……”他放下那人手腕,又去翻看他的口舌和眼底,“至少有五种毒素叠加,大寒大热互冲……他到底吃了什么?”
身后一片寂静。
顾眠霜仍低头探查那人心脉:“没人知道?”
寂静。
连风声簌簌、啁啾鸟鸣也听不见。
顾眠霜意识到不对,他手下动作慢慢停了下来,那人被撩起的布料从他手里落下,重又覆盖在干瘪发暗的肢体上。
他倏忽抬眼。
风里传来苦涩又甜腻的混合味道,草叶烧焦的烟尘和虫类刺鼻的腥味灌入鼻腔。
一群沉默的影子静静矗立,像是守在黄泉路边的幽灵。
他和这些人对上了视线。
恰好有一块棉花似的云飘过来,挡住了明媚阳光。
视野骤然暗了下去,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在黑袍底下发亮。
他们全部都在看着顾眠霜。
——
……
……那句话应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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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葛芊芊说的。
顾眠霜醒来后思索半天,得出这个结论。
梦到一群幽灵似的黑袍人同时盯着自己后,他就醒了。
那些人的眼神阴森发亮,像是饿极了的豺狼,看他像块叉烧。
他睁眼之后,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长白山天池,一会儿是离开两丈远就不肯挪步的驯鹿,一会儿是神农苑总温着药汤在等他的陈梦麟、精力旺盛但是能炸厨房的游驹,连远在部落的萨满完颜祭都来他脑海里溜达了两圈。
只有一点确定,葛芊芊师姐没跟他说过什么千枝是寄生物之类的话。
应当是别人说的,但被梦境挪用到了一起,提醒他这件事的存在。
……哎。
他叹了口气。
他去药宗前,经脉有损伤,很长时间里连跑步都气喘,多走两步都能晕倒。
千枝就是药宗功法培育出来的一支在体外循环的经脉,它接上了受损的部分,所以顾眠霜才能当个正常人,甚至习武、学医,参与到动荡江湖中去。
千枝是寄生物?
那跟说他的脑子是躯体的寄生物有什么区别。
就是不知道这串得稀奇古怪的梦,为什么把门派日常和他穿越后的事情放在一起……
难道跟他失忆有关?
顾眠霜琢磨半晌,无果。他瞄了一眼窗外,见繁星点点,月亮都没下班,只能又叹一口气,缩回被子里。
这回不是白白软软的被子了,上回关元驹和方迤来过一趟,坚决认为他的床铺颜色不够吉利,加个盖子就能原地下葬……
所以给他换成了天蓝的被套和草绿的床单。
一整个自欺欺人版本的幕天席地。
熄灯前他还恍惚了一下,感觉屋子里少几只萤火虫。
要是再来几只蚊子,几只飞蛾……
……好了,不要再想了。
挨到天亮,顾眠霜呵欠连天地去了方迤他们的院子。
意料之中,他蹭到一顿热乎的早餐。
段秋梧一脸“你没事吧”,挖苦他:“还做梦,眼睛都睁不开了,你没问题吗?”
顾眠霜闭着眼叽里咕噜地回:“对,我是叉烧。”
段秋梧:“?”
她木然地举手招呼关元驹:“大夫,给他看看脑子。”
关元驹召之即来:“顾哥,你脑子不舒服?”
顾眠霜吃掉最后一口无馅全皮,和蔼地咕噜:“木有,玩去吧,龟。”
关元驹:“噢。”
段秋梧:“……”
段秋梧痛苦掩面:“……真是完蛋了。”
“笃笃。”
敲门声传来。
顾眠霜正在伸手够茶杯,他回头,一位温文儒雅的年轻人站在他们的院子门口。
他外貌约莫二十来岁,面庞白净,眉目温和,白黑色渐变的宽袖长袍,绣着简约山水纹路,腰间一枚圆润的红玉挂饰,银线勾成白鹤模样。
虽然看着有些低眉垂目,不够少年锐气,但也可以称得上一句美如冠玉,衣冠济楚。
没见过。
顾眠霜镇定地喝了一口茶。包子皮太噎。
年轻人的目光在院子里的混乱早餐现场溜了一圈,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敛去眸光,客客气气地说:“顾前辈,谷宗主让我来带你去重霄殿。”
他忽然想起什么,朝顾眠霜补了一个行礼,像是有些紧张,说话更加慢声细语。
“我是许相留的徒弟,我叫柏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