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本里别惹失眠患者[剑网3/无限]》
1. 01 重启
顾眠霜是真没想到自己还有睁开眼睛的一天。
他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守在床边的一个青年。青年说了一长串话,顾眠霜毫无反应。他又试图把一碗药汤喂进顾眠霜嘴里,顾眠霜拒不配合。
最后他把药放在桌子上,挠了挠头离开了。
顾眠霜盯着横梁整整一炷香,脑子才缓慢运转起来。
……他是怎么到这来的?
顾眠霜昏迷之前的记忆很混沌,全是光怪陆离的碎片。
苍绿色的山野,无光的暗室,每时每刻都在持续的尖锐噪音,黏腻的血,日复一日端来的味道古怪的药……
虽然青年给他端来的药只有草木的苦香,但他条件反射地感到反胃,下意识地抿唇拒绝。
唯一比较明晰的是记忆的最后一段,他精神松快,仰躺在地上,虽然鼻尖全是浓郁的血腥味,目光所及之处碧空如洗。
胸口一阵快意。他在万里青冥之下闭上眼睛。
只想一觉睡到世界毁灭。醒着太累了。
他的人生预设并不包含“被人救醒”这一条。
鼻子里还有些残留的血腥味。此间空气清新得让人不安,虫鸣鸟啾也令人烦躁。
要不再睡过去算了。他闭上眼想。
窗外青年的声音强行钻进他耳朵。
“……咱们宗门唯一的镇派之宝煮了,他不喝,这下药没了,人也没救成,咋办?”
“凉拌。”一个女声说,“反正宗门就剩我们两个,这荒凉地儿也没人来看病。把剩下的药材卖了,咱俩改行吧。”
控制不了自己听觉的顾眠霜:“……”
镇派之宝?
指煮汤的人参?
……这是一个医药宗门?
屋子前的空地上,一男一女两人正在收整晾晒的药材。男青年一边偷瞄顾眠霜那屋的门,一边字正腔圆地念:“可惜,师父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不要浪费药材,每一片叶子都要用到对症的病人身上……”
“是啊师弟。”师姐跟他一唱一和,“只是这个人的伤太重了,不用这么多剂量吊不住,咱们也算是尽力了,既然他一心求死那只能倒掉……”
话音未落,顾眠霜一脸疲惫地出现在门口。
师姐弟对视一眼,师弟给师姐使眼色:这招真有用啊?
师姐挑挑眉:我早说了,他一看就是同行,这么激肯定好使。
顾眠霜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捏着鼻梁,眼底尚有青黑,脸色苍白。
莫须有的良心谴责了他半天。
“浪费药材”简直戳到了他心窝子里,躺着的顾眠霜像是被凌空抽了一鞭子,八分阴郁二分暴躁地从床上爬起来,把药给喝了。
药确实是好药,起身时逆流的气血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但他脑袋里像宿醉一样翻江倒海。走到门口的顾眠霜只能扶在门框上,神色恹恹。
“多少钱。”
那对同门姐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师姐有些意外,但还是露出笑容:“性命无价,药材有用就好,小兄弟不必还了。”
顾眠霜扯扯嘴角:“山上有野参吗?”
找草药对顾眠霜来说是基本技能,他第一反应就是上山,找一株差不多的还给他们继续做镇派之宝,权当还人情。
然后自己再找个地方躺下去接着睡……
没想到对面两人同时表情一凝。
顾眠霜眼睛都已经快要闭上,又重新睁开,一双暖棕色的眼眸看向他们。
“……”师姐说,“山上不能去,你不知道?”
顾眠霜皱眉:“什么意思?”
“我和师弟是这片山脉上最后一个修真门派,并且仅剩二人。”师姐道,“这方圆千里都已经被‘彼界’吞并了。”
顾眠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你不知道?”师弟十分意外,下意识就顺着说,“彼界是一个跟‘现世’空间重叠的地方。”
“你可以把我们的世界想象成一片土地,土地下是流动的水。我们活在地上,‘彼界’就是水中,它能映出地上的倒影,但水流如漩涡,倒影也全然扭曲。”
“彼界出现之后,我们的‘地上’裂开了许多口子,凡人和修士均有可能通过这些‘界隙’掉入彼界。这片山脉如今就是这样,所以才封山不许进出。”
“在彼界的人也可以通过找寻‘归门’回到现世,我们就在这里守着其中一个‘归门’……”师弟说着突然恍然,“所以你一定是在那边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在出来的时候把前事都忘了,对吧?”
“……”
顾眠霜心道并不是,他昏迷前还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除此之外,水中还诞生了许多叫做‘妄墟’的秘境。若是误入彼界尚有可能全须全尾地从‘归门’回来,但进入‘妄墟’的人,除非击破‘妄枢’。否则不可生还。”
“总之现在山上不能去,我们只能靠栽种药田来补充库存。”师姐说,“你就是一身血昏在药田里,才被我们捡到的。”
顾眠霜:“那下山呢。”
“下山倒是可以走,山下有城镇,还有宗门驻守。”师姐一愣,“你内伤很重,怎么就要走?”
“无妨,习惯了。”顾眠霜说着又开始揉自己太阳穴,“我想想别的办法。”
顿了顿,又说:“总之,多谢。”
说完,他没有理会身后“诶诶诶”的叫唤,自顾自转身进屋,把门一关。
——
顾眠霜本来是没有什么生存欲望的。
被人救醒了,用的还是相当珍贵的“镇派之宝”千年元参,这件事就像是走在路上突然给他吊了根胡萝卜,眼睁睁看着那个“永远沉眠”的终点站被“赶紧还债”挡住了,让他的人生硬生生拐了个直角转弯。
顾眠霜是穿来的。
他以前的经历说起来十分简单。外表看不出来,但内里先天有疾,时常需要喝药调理。虽然有武学上的天赋,但是经脉脆弱难以承受,故而无法入门。
后来遇到了隐居市井的药宗弟子,跟着一道去了长白山,才在前辈们的治疗下逐渐好转。而药宗武学也就成了他唯一能修炼的功法。
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经历了短暂的适应期,他也自然而然迈入了修士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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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使用的内力相当于修士用的“灵力”,武学功法也能照常使用,甚至威力还有提升。
虽然有些东西不能共通,但不伤大雅。顾眠霜十分顺利地融入了当地生活,变成了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
成为修士的好处之一,是有了乾坤袋,不必背着包裹到处跑。
顾眠霜没有乾坤袋,但有个类似功能的戒指,叫芥子环。
他翻找行李换了身衣服,又确认了一下其他的东西。百草卷和柳叶刀都在原处,但以前收集的草药几乎没了。
顾眠霜有个从药宗延续到穿越后的习惯,就是囤药材。他皱眉回想,硬是想不起来曾经满满当当的库存都被拿去做什么了。
估计也是丢失记忆的内容。
顾眠霜想得头疼,那段记忆像是硬生生被挖掉了一样,碰都碰不得,只能暂且搁置。
草药见底,自然也找不出什么可以用来抵当千年元参的稀有药材。
山上不给去。若是掉入彼界,就不知会被“水流”裹挟到哪里。按照师弟的说法,彼界的地图和现世并不是一比一复刻的,可能从山上的界隙进去,再从海里的归门出来。
再倒霉一点,掉入水流中行踪不定的“妄墟”,还可能死在里面。非但难以找到想找的东西,反倒有可能得拖着这具破烂身体疲于奔命。
只能想想别的办法。比如在那些有宗门驻守的大城里通常会有拍卖行或是地下黑市,寻找一样能抵当千年元参的灵草应当不难。
顾眠霜虽然对永眠执念深重,但欠着别人总归是不好的。
睡都睡不安心。
——
顾眠霜再打开门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套装束。
他扎了一个半披的发型,发簪是一截枯枝,后半截长发直接垂着,一根不起眼的红绳夹在其中。外衣是暗青色和深棕色,边缘有一些不明显的金色暗纹。
这套是按着习惯搭的私服,类似配色在乾坤袋里还有好几套。
门外蹲着的师弟抬头看见他,明显愣了一下。
“你现在就要走啊?”他问。
顾眠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
“哎那什么……”师弟应该是被师姐吩咐过,见他动作坚决,也不拦着,就在原地挠挠头,“我们宗门叫青淙派,你要是想找我们就按这个问。”
顾眠霜脚步微顿:“哪个字?”
“青山的青,淙淙流水的淙。”师弟赶忙说,“应该还挺有名的,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师父师叔他们都是进了彼界之后失踪的,我和师姐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他们回来。”
顾眠霜稍微回了下头,“失踪?”
“修士、凡人、动物,彼界什么都吞。”师弟说,“各大宗门为了这件事殚精竭虑,连散修和朝廷都加入了,巡夜司成立到现在快两百年,还是阻止不了彼界每年扩大,‘界隙’越来越多,跟吃人似的。”
“……”顾眠霜沉默了一下,“两百年?”
他表情匮乏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点真情实感的茫然。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睡,好像睡过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2. 02 折骨(一)
“掉进彼界有个特征,就是天空突然变样。可能六月飞雪,也可能日月侵吞,或者从正午突然入夜,晴天骤然雷鸣。”师弟说,“若是不小心进去了,就原地等待巡夜司的人,他们定期巡视,会把误入者带出彼界。”
“掉进彼界没事,顶多几天没饭吃。哦,但如果掉进妄墟了,事儿就坏了。”他挠挠头,“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
——
顾眠霜站在尸体前,沉默无言。
师弟是个乌鸦嘴啊。
方才还是大白天,顾眠霜只走了几步,眼前雾气一散,视野就变成了黑夜。
这是一条村路,路面上铺着小石子儿,显得较为平整,不容易被雨水弄得泥泞难行。
转变之突然体现在,顾眠霜迈出去的脚步若没有及时停住,他就直接踩到尸体兄的脸上了。
顾眠霜活的死的都剖过,看待尸体十分平常心,当下也没什么反应,左手捏了个照明诀就蹲下去观察了。
那仁兄眼睛大睁,从服饰来看是附近的农户,呈现奇怪的虾米姿势蜷缩在地上,好像被囫囵个折起来,塞进过什么狭窄的地方一样。
道路两旁是已经收割完毕的稻田,枯黄色稻茬齐整矗立,田里尚余忙乱的鞋印和一些遗留的谷穗,路面的车辙却不甚清晰,仿佛被什么碾压过。天上没有月亮,但垄上有风,带来一丝古怪的味道,似是香烛。
正在思考着,左手照明诀的光芒似乎像烛火被风吹动般暗了一瞬。顾眠霜反应极快,刹那间就从半蹲姿势起身,后撤一步,同时柳叶刀出现并持在他右手。他警惕地望向面前无声无息出现的人。
那是个穿着锦衣的青年,虽然披头散发、面色发青,但依稀可见五官端正,双手垂在身侧,气质不像是寻常农人。
他满脸是血。
这血从青年的头上汩汩流下,浸透了半边衣裳。杂乱的散发间,依稀能看见一片血肉模糊,头骨似乎也有轻微的凹陷。他面无表情,有一边眼球完全浸在血里,瞳仁黑洞洞的,直勾勾盯着顾眠霜,嘴唇蠕动。
“请问……”
“……你有没有见到秧生?”
顾眠霜:“……”
闹鬼啊。
不知名男鬼的眼球缓缓移动,看向顾眠霜右手的柳叶刀。
顾眠霜不动声色地把刀收回袖子,说:“没有。”
顿了顿,感觉那一头的血实在碍眼,又道:“你的伤……”
男鬼看了他半晌,似乎确认顾眠霜所言为实,没有回答,而是慢吞吞地往后退去。
他像一个装在轨道上的假人,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轻飘飘地移动,进入了身后的迷雾中。
照明诀的光被那迷雾挡了回来,顾眠霜眯了下眼睛。
这迷雾就相当于妄墟的边界,看着无物,实际上无法走出。男鬼消失在迷雾中,说明他应当就是妄墟的一部分。
顾眠霜耳朵一动,听见老鼠般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柳叶刀再次入手,转身只见田间迅速消失几个黑影。那似乎是几个人形物体,仿佛刚刚聚集在路边偷看他,此时迅速朝村庄方向移动去了。
村庄静默,在边缘有且只有一户门缝里亮着灯,顾眠霜尚在迟疑,就见那门缝里冒出个人来,朝他招手,高声喊道:“那边的小兄弟,别管尸体了,往这边来!”
顾眠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村路尽头的白雾,那个满脸血的人也没有再出现。
他进入屋子。放他进来的是个修士,外貌大约而立之年,把门关好后往上面贴了一张符,符面微亮,是阻隔内外气息帮助隐蔽的符咒。
是个符修。
屋子里点了一盏修士常用的灵火灯,是一种较为节省灵力的照明工具,造型类似方形的书灯,木制框架之间嵌造的是透明琉璃,上面还有个提手。顾眠霜没怎么用过,因此多看了两眼。
他还没遇到过灵力不够的问题,不需要节省灵力,也就不会特意携带这种工具。
这是一间坐位于村庄最边缘的空屋,距离村口的牌子尚有一段距离,窗户被木板钉死,只留了少许缝隙。屋内床褥桌椅均无,不知是原本就空置,还是出了什么事之后特意移除。
现在空荡荡的床板被收拾出来当做座椅,上面团着一个年纪约莫十六七的长发女孩,发色全白,肤色白里透着一点血色的粉红。眸子是罕见的浅蓝色,戴一幅金边琉璃镜,正好奇望着他。
旁边的墙上靠着一个穿长袍的青年,外衣上有些污垢,稍显狼狈。他发髻整洁,露出光洁额头,模样俊秀,但一脸紧张,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什么“文曲星紫微星北斗七星保佑我“,还刻板地抖着腿。
另一边角落的地上坐着一个中年人,面容疲惫,但神智清醒,朝他点头致意一下,又接着闭目休息。
剩下的就是给门贴符的那位,他转过身,似乎没想到顾眠霜站近了比他还高上一截,不由得愣了一下。
顾眠霜倒是很习惯别人仰视他,默不作声。
“……”对方干咳一声,“这位道友?”
顾眠霜一点头,不说话。
那人只能自报家门:“我叫徐空山,是‘巡夜人’,在彼界例行巡视,但意外进入妄墟。”
“那边的姑娘叫谷雨石,她天生须发早白,虽是修士但不便动用灵力,算是与我相熟,我们是最早进来的。”徐空山简单介绍,“这位是书生,春游采风不慎误入。那位是大户人家的木工,做工之前种过地,他们俩稍晚一些进来。”
“不知如何称呼?”他问。
“顾眠霜,散修。”顾眠霜说,“……第一次下山。”
“哦哦。”徐空山松了口气。
他面相生得较为平易近人,轻易能获取他人信任,也习惯了解说,“你是第一次进来吧?有宗门庇护的地方灵气稳定,不容易出现界隙,但外面可就乱了,稍不小心就会误入。”
“巡夜司由修真门派联合朝廷、散修合建,职责为破解妄墟,救出被困者,以及清除妄枢,削减彼界的力量,加入其中的修士就是巡夜人,也就是我这样的人。”
“道友看见‘路引’了吧?”他问。
“‘路引’?”
“‘路引’就是路上那具遗体。见到路引就说明已经进入了妄墟的地界。”
顾眠霜有些意外:“不是死人?”
“是也不是。”徐空山摇摇头,“‘路引’通常只是借用了此处逝者的样貌,但它真正的存在原因是灵智的预警。”
“‘妄墟’是一方自我封闭的空间或是阵法,其起源通常生前为人,死后执念慎重,人魂堕化成‘妄枢’,周边环境便会自我封锁,形成妄墟。”
“只有击杀‘妄枢’才能破解妄墟、离开此处。”
顾眠霜想了想,试图交换情报:“我有看见一个像人的家伙。”
徐空山不以为然:“妄枢通常很会隐藏自身,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你看见的应该是‘妄相’。”
又是新词。
顾眠霜叹了口气:“‘妄相’?”
“就是妄墟中的‘伥鬼’。”
“徐叔,你又不解释清楚。”床上那位白发少女开口。
“妄相并不单纯是妄枢的帮手,有时也会和妄枢互相制约。”她微笑着说,“妄墟有很多种,我们需要灵活应变才行。”
“姑娘,你好像也是第一次进妄墟。”旁边的书生抹了把脸。
“哎呀,我看过许多记录。”谷雨石不好意思地勾着自己的头发,“巡夜人的故事,都很有意思。”
她嘴角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神态轻松,仿佛几人不是在这里经历生死局,而是在春游。相比之下旁边那位春游途中掉进来的书生则是一脸愁苦,想来后悔万分,恨不得把先前高高兴兴出门的自己腿给剁了。
徐空山看起来也对谷雨石有些头痛,他看起来十分想劝说两句,但又有所顾虑,最终只能略过。
顾眠霜看了她几眼。
谷雨石注意到了,对他笑了一下,权当打招呼。
她似乎缺少“恐惧”的情绪。不知是疾病影响,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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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顾眠霜收回视线,问:“那些在田里的人影,你们也遇上了?”
“遇上了。”徐空山答道,“那些就是妄相,我们在这间屋子里休整,也是因为他们进不来。”
“为什么?”
顾眠霜站累了,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墙靠着,从芥子戒里拿出一壶蒸酒,细致地洗了洗手。吸引来了谷雨石和书生的视线。
后者眼神尤其探究。
“我们把所有屋子都探查了一遍,这间屋子似乎有些特殊。”徐空山没注意到几人目光暗涌。
他在喊顾眠霜进来之前似乎在画符补充库存,现在已经重新拿起朱砂笔在空白黄符上勾画,分心回答道,“只有这屋的窗户被封起来,并且没有家具,地上满是灰尘。”
“若是一间多余的屋子,在妄墟形成时应该被直接抹除,就像村庄和田地之外的地方一样。但它仍然在这里,说明对妄枢来说有着什么意义。”
“而且后面我们还遇到了‘黑暗’,在躲入这间屋子之后就没事了。”他叹了口气,“巡夜司在处理妄墟时不会带凡人行动,我和小谷虽然可以自保,但凡人不行。所以我们暂时在这里休息,商讨下一步行动,这个时候你来了。”
“还是书生看见的你。”谷雨石开心道,“书生眼神真好,这窗封得只剩缝儿了呢!”
书生摸了摸鼻子,换了条腿抖,声音很没有底气,“我看见他蹲在地上检查路引了,以为是经验丰富的巡夜人,一时激动叫出了声,差点被徐大哥怼进墙里。”
他说话逗得谷雨石一直在笑。
“我们看见的路引应该是一样的,脊柱弯折,身体蜷缩。”徐空山挥挥手让书生闭嘴,又跟顾眠霜说,“路引相当于妄墟的死亡预示。”
“‘路引’除了脊柱骨折,还有胸廓凹陷。”顾眠霜垂着眼说,“应当还有肋骨骨折。但四肢完好,不像被人击打,反倒像是被压的。”
徐空山讶异道:“你还懂这个?”
“略懂。”
安静了一会儿的谷雨石突然开口:“徐叔,一个时辰要到了。”
这话就像是什么分量很重的预警,徐空山顾不上探讨路引的死因,马上伸手把灵火灯灭了,对众人低声道一句“安静”,又对顾眠霜单独嘱咐:“听到什么都别动。”
空间内顿时陷入静寂,连书生都停了抖腿,大家心照不宣地放轻呼吸声。
修士可以刻意控制自己的心跳呼吸声,但屋内有凡人,此时仍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格外响。顾眠霜自从觉浅眠轻以来,听觉就时常过于灵敏难以控制,这点微弱的声音对他来说也有些聒噪。
他轻微地转了转头。
顾眠霜肩膀旁边就是那扇钉了木板的窗户,他去看那条最大的缝隙,却发现外侧一片黑暗。
就像什么庞然大物用身躯挡住了这扇窗一样。
顾眠霜眯起眼睛。
修士可以夜间视物,外侧并不是被东西挡住了,而是被“妄墟”直接拉了灯,黑暗十分粘稠,仿佛覆盖了物体表面,故而什么都看不见。
在屋外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
“轰隆……轰隆……”
那声音如同闷雷,浑厚沉重,且声音重重叠叠,伴随地面轻微的震颤。既像是地底钻出一条巨虫蠕动爬行,把路上的细小石子碾进更小的碎片里去,又像是大地缓慢在缝隙里研磨着什么,发出咀嚼的动静。
若真是如此沉重的动静,“路引”难道是被它一脚踩骨折的?
闷雷声来到屋外,落到泥地上,则变为了碾压的声音,草枝之类断裂的轻响也被收入他耳中。
那声音持续到了他们这件空屋的外面,停住了。
屋内无人动作,窗外仍然是一片黑暗。
顾眠霜耳力很好,他听见那些黑暗中有很混沌的低语。
“不行……不行……”
“不行。不行。”
声音不断重复,不像是一个人,反倒像是一群人的声音。
仿佛这是生前执念,又是将他们拖入黑暗的源头。
3. 03 折骨(二)
低语声循环往复,听久了像是一种扰人的噪音,令顾眠霜有些不适。
他以前被类似的噪音整夜整夜地吵得睡不着,现在又被迫干等着听妄相在外面开群体朗诵会,熟悉的暴躁感一下子就涌上来,没忍住伸手按了一下太阳穴。
布料的摩擦声很细微,顾眠霜敏锐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穿过黑暗落在自己身上。
外面没有出现新的动静,徐空山功力不算很优秀,但画符还是很专业的。
未知的危险之下,静寂显得异常难熬。
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闷雷声重又响起,低语声逐渐散去,消失在远处。
徐空山听了半天,确认没有声音了,才重新点亮灵火灯。
灯光照亮,他险些吓得魂飞魄散——顾眠霜一只手已经放在了门闩上,似乎随时要开门出去!
顾眠霜转头看了他一眼。
徐空山差点吓死,万分后悔没有抓紧时间对这人耳提面命强调在妄墟的行动守则,表面上看着稳重怎么是个愣头青啊!
“道友你别冲动。”他赶紧说,“妄墟情况复杂,没有经验的话擅自行事会更危险,我们还是先安顿好凡人再去找妄墟的法则……”
顾眠霜的手放下了。
“妄相会说话?”他问。
“有些是会的。”徐空山松了口气,继续担任他对于顾眠霜来说更像是讲解员的角色,“但大部分都很单一重复,多半是死者的意识残留,也是重要的提示。你也听见外面那声音了?能听清说的什么吗?”
顾眠霜说:“说的是‘不行’。”
谷雨石惊讶地看向书生:“书生真厉害,你听到的和这位哥哥一样呢!”
书生吓了一跳,悲愤道:“那是因为我离得太近了!要不是徐大哥把我拎出去,我就被那些诡异的东西给切块分了!”
他在灯光的范围里似乎胆子会大一些,此刻又开始抖腿缓解焦虑,嘴里还在念叨,“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要是能出去我定要赌一把彩……”
“既然你也这么说,那应当就是对的,”徐空山也有些吃惊,他对上顾眠霜眯起来的眼睛,有些讪讪,“我和小谷离得远,听不清,书生当时差点儿被那些人形追上,回来就说听见了妄相说话,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
“没听到别的?”
徐空山一愣,“有别的么?”
他回头看了看书生,书生也一脸茫然,摇头表示不知。
顾眠霜说,“在路引附近,我还遇到一个东西,他问我‘有没有见过秧生’。”
“什么?”徐空山大为惊讶,他抽出一张纸用笔记录,“我们几个都没遇上,长什么样子?为什么会找上你?难道是妄枢出现了?”
“不,应当不是妄枢,妄枢不会如此轻易现身,它明知道入妄墟者为了活命都在寻找自己,必然只会隐藏。”他催促道,“他还说了什么?”
“就这一句。”顾眠霜有些烦了,他平日根本不会说这么多话,“头颅出血,似被人击打,颅骨有凹陷,血从头上流到身上……脸色青白,应当是是个死人。”
徐空山唰唰记录,两眼放光,“顾道友,你身上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我们来这六个时辰了,第一次拿到如此重要的线索!这个‘秧生’肯定和妄枢有关,难道竟是个寻人秘境……”
“他是男是女?要找的是个人吗?‘秧生’,难道是个孩子?”
“头上有伤,兴许是生前被人袭击,心有不甘……为什么找人会被袭击?难道这村是个人贩窝子……”
顾眠霜:“……”
顾眠霜脑袋嗡嗡。
他抱着手臂,冷冷道:“不一定是小孩,也可能是女人或者狗。”
“哦哦,也有可能。”徐空山丝毫没有注意到顾眠霜在散发杀气,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狗……这村庄里没有发现狗的痕迹,应当不是。女人,我们也没有见过女人……对了,村庄怎么会没有女人?”
角落里的木工含混地说:“有些村子的女儿远嫁走了,本地的汉子没钱娶不到媳妇,女人就会越来越少。有时候一个村庄大半的人都是光棍。”
“那些追人的妄相全是男人。”书生也开口道,“我离得近,记性也还可以,我能肯定没有女人。”
“为什么没有呢?”徐空山看着自己写好的记录皱眉苦想。
“总之是有线索了。”谷雨石开心道,“多亏了顾大哥!我还以为要像徐叔以前那样在妄墟里待上一个月呢,我可没带那么多吃的。”
她不合时宜的喜悦显得有些突兀,其他人想到自己身处九死一生的妄墟中,都陷入沉默。只有顾眠霜的注意力被她的话吸引走,问:“一个月?”
“是啊。”谷雨石在床上挪动了几下,她对顾眠霜很好奇,上半身往前倾,露出怀里抱着的一本厚厚的书。
“我是第一次进妄墟,但徐叔进过很多次,他说现在巡夜人至少都要在妄墟待上七天才能找到妄枢,有时甚至要待上半年。凡人若是没有带食物和水,误入妄墟只会九死一生。”
“我们已经进来大半天了,那种看不见东西的黑暗每个时辰就要来一次,我们只能在间隙结伴出去搜查,到现在还没搜完村庄,完全搞不懂这个妄墟在做什么。顾大哥你一来就有新线索,太好啦。”
“……”顾眠霜指了下窗外,“每个时辰?”
“是啊。我有时间灵觉,计时不会出错,每个时辰都要回来这儿躲它。”谷雨石说,“那黑暗十分古怪,就算点了灯也看不见。书生不小心被追上过,他说里面跟沼泽似的,进去就难以呼吸。”
“可别提了。”书生扶额,“我那会儿是真觉得自己要死了,跟被蜜糖黏住的老鼠似的。”
“修士七天不吃不睡没什么,凡人可顶不住。”徐空山叹道,“总之还是抓紧……顾道友,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越来越黑了?
顾眠霜:“……”
他靠着墙,闭着眼睛,使劲儿捏着自己的鼻梁。
七天不睡……
天杀的妄墟。
他想出去。他想睡觉。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去接着探查吧。”徐空山把记录纸收好,又把灵火灯召回来,“顾道友,你断后如何?”
顾眠霜看着他把门后到符纸也收回怀中,开口道:“你们都一起?”
“你觉得效率太低?”徐空山说,“道友有所不知,在妄墟里修士的灵力会被极大削弱,原先能用灵力探查一座城的宗门长老进来也只能探查半个村而已,更何况我们这些小修士,灵力都得省着用。”
“你那照明诀也不要再随便用了。”他说,“彼界的灵力混乱,若是在这里补充灵力,补是能补,但补进去之后多半会有点问题,有的人心神不稳,还会走火入魔。”
顾眠霜不置可否:“既然是找人,那就我来找,你自己省着用吧。”
他没说的是,药宗武学有一特殊的灵力运转功法,名叫“千枝伏藏”,回转灵力非常快,顾眠霜穿越至今就没有遇到过灵力见底的情况。
可能也与他几乎不用“千枝绽蕊”有关……
……他真的几乎不用吗?
太阳穴有一点刺痛。顾眠霜闭了闭眼,拉开门闩。
夜空中没有月亮,但地面有一层灰蒙蒙的光。
往远眺望,依稀可见房屋的憧憧暗影。
顾眠霜身旁环绕着三片发出微光的青绿叶片,那是实质灵力凝成的薄刃,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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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门缝,切断门闩。每经过一间农户,青色的灵力就会裹挟一阵风冲开屋门。
飞叶是顾眠霜的第三只眼,那几道青色流光代替他经过所有房间。屋里陈设都大差不差,落满灰尘,共同点是无论哪个房间都没有人。
他大开大合地耗费灵力,每个屋子都只瞥一眼就走,效率不知道高了多少,徐空山在后面目瞪口呆。
那些叶子在凡人看来只是一种低调的探查道具,但徐空山知道,用灵力凝成武器对修士来说有多难办到。这个顾眠霜,如果真有这种实力,为什么他从前从未听闻?
更别说同时操控三片飞叶……相当于他同时拥有极大的感知范围。
这种凝成实体的灵力既不容易被妄墟污染,还同时具有攻击力。他竟然一时想不到,有哪种武学可以兼顾这些优点。
难道是传说中闭关几百年的仙长?
不,应该不是。
那些仙长脱离世俗,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于和凡人沟通。
想必是修炼过于刻苦,不常接触别人,所以性格比较怪异的新人罢了。
安抚好了自己,徐空山拎着灵火灯走在最后,发现前面人脚步停住了。
“怎么了?”他顿时紧张起来,为自己方才的走神懊悔了一刹那,接着发现顾眠霜拐了个弯,走进了一间民房。
“好像是发现什么了。”木工走在徐空山前面一位,低声回道,“没什么事,书生刚才说那些叶子似乎把远处偷窥的妄相逼退了。”
“……”徐空山提高灵火灯,看见谷雨石牢牢跟在顾眠霜身后,还在踮起脚尖试图近距离观察顾眠霜扎头发用的簪子,心下松了一口气。
谷雨石不是巡夜人,但身份比他重要多了,这次妄墟之行他必须把这位看不住的大小姐带出去,不然大有麻烦。
顾眠霜正在查看一间厢房。
他把徐空山的嘱咐当成耳旁风,又点起了照明诀。冷冰冰的白光照亮室内,飞叶悠然飘舞在几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跟宠之间。他们已经见识到飞叶的锋利,愣是一动也不敢动,只有谷雨石还在探头探脑,脸上写满了好奇。
这间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只是屋内手工制品较多,布匹花纹较为绚丽,应当居住过不止一位女眷。
顾眠霜扫视一圈,复又去看厨房和仓库。
徐空山把二位木鸡挤开,那飞叶灵活地避开了他,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削到。
他对顾眠霜有些服气,问:“怎么了?”
“这间房的主人比较富有。”顾眠霜回答“有钱修建地窖。”
“地窖?”徐空山一顿。“我们之前怎么没有发现?”
“藏起来了。还上了锁。”顾眠霜漫不经心地扫开地上的茅草和泥巴,露出一扇朝上拉开的木门和一把铜锁。飞叶把锁扣削成了两半,锁身“咚”一声砸到地上。
“一般村里人没钱修建地窖,只有地上的仓库。”木工说,“能修地窖放酒放菜的,一般是遇上好收成,多赚了些钱,但又没有足够的钱去到城里住,只能在村里改善条件。”
“这种人往往会被同村人惦记,所以地窖入口会费尽心思藏起来。”
顾眠霜粗暴地拎起地窖的木板门。
灰尘四起,飞叶先一步钻入地下,顾眠霜垂着目光看向窖内,神色淡淡。
“在这儿呢。”
地窖内,数名妇女和孩童保持着相似的姿势,他们跪拜在地,头朝着某个方向,姿势虔诚。她们的头颅有一半左右已经陷入了地面,仿佛被整整齐齐切掉一半,再和石板砌成的地面紧密贴合在一起——当然,也有可能是直接融合到了石板之中。
他们每个人都没有了脸,只剩下头发散乱的后脑勺还在地面之上。
4. 04 折骨(三)
书生是最后一个下来的,见此情景被吓得“妈呀”一声,单腿蹦着躲到了木工身后。
顾眠霜把照明诀调亮了点,凑近去看。冷色的白光下,它们皮肤惨白,既不青黑也没有紫斑,相比起死人,更像是石头塑成的像。
徐空山一愣,不是死人?
但头发又太真了……
顾眠霜已然蹲下去,抹了一把跪姿妇女裸露的手。
他搓了下指尖,若有所思。
“怎么了?”徐空山有点紧张。
“……米粉。”顾眠霜说。
“米粉?”徐空山没听懂,宽粉还是细粉?
“生米粉。”顾眠霜站起来,“这些人的身躯,是米。”
徐空山懵了一下,他小心翼翼走近,借着灯光细细观察,说:“确实是米。”
擦去表面的浮粉,便能看见这些人体呈现纯净的白色,白中又隐隐呈现半透明的柔润质感,就像用放大版的大米雕刻出一个人形塑像,又随手安置在地窖里。
这些米人身上毫无拼接、捏造的痕迹,但这在现世是不可能发生的,哪有这么大颗的米?
“‘秧生’?”
顾眠霜、徐空山等人齐齐回头,看向说话的书生。
书生被看得发怂,缓缓缩回脖子,又藏回了木工身后:“我随便叫叫,看她会不会应……”
“没有呢,书生哥哥。”谷雨石说。
“知道了知道了。”书生掩面,“妹妹别说了。”
“这人脸都没了,也不知道秧生是不是在里面啊。”徐空山说。
书生捂脸露出一只眼睛,道:“要不搜一下看看?”
话音刚落,就见顾眠霜矮身下去,伸手去碰一位女性米人的怀中。
“欸!”徐空山下意识喊了一声,“欸……算了。”
本来想着授受不亲,但人都成米雕了,想来也不会介意……
然后就见顾眠霜抽出一张叠好的信纸。
徐空山:“啊?”
那具女性米人和其他人的姿势不太一样。别人是双手撑在地面,她则是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信纸就在双手之中虚握,头颅又紧贴地面,牢牢将信纸护在中间。
米人都跪趴着,不易看清手部动作。顾眠霜有飞叶当僚机,一下来就盯上了她。
顾眠霜把信纸展开,念道:“秧生,见字如面。”
书生愣了愣,小声嘀咕道:“还真有啊。”
他这话几乎是气声,连徐空山都没注意到,但顾眠霜瞥了他一眼。
他似乎吓了一跳,缩了缩肩膀,又看见顾眠霜重新低头去看信了,仿佛刚刚视线扫过他只是巧合而已。
信的内容不长,可以知道“秧生”确实是一位女子,而且恰好就是这户有地窖的人家的女儿,读过一些书,而写信人对其抱有倾慕之心。
“秧生”几天前离开了村子,让家中仆人转告写信人说很快就会回来。写信人也正好要离开,并且需要离开数日,担心“秧生”回来后找他不见,便写下这封信,托这户人家的厨娘转交。
用词及其含蓄,多次用明月、清风做比,看着倒真是很喜欢对方。或许是因为托人转交,担心被外人查看,才反复抒情又反复点到即止。
看到最后,写信人的落款是“文简”。
徐空山也看完了信,但他思考的是另一个角度:“这封信的内容如此清晰,就算不是妄枢本人写下的,也是看过信的人。”
“难道先前向你打听‘秧生’的那个东西,是妄枢本人?”
“跪在这的应该是厨娘。”顾眠霜淡淡道,“她没有把信交出去。秧生没有看到信。”
因此心生惭愧,或者……
妄枢认为她“应该心生惭愧”。
“文简也没有再见到秧生。”谷雨石捧着信纸,“嗯……我似乎应该感觉伤心?”
她双眼亮晶晶的,有些困惑,但更多的是找到答案的兴奋,找不见一点难过的情绪。
“现在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吗?”书生问,“那个疑似妄枢的东西是不是头上有个窟窿来着?他被人打了?打死了?”
“死了之后形成妄墟,没等到秧生回来,是这样吗?”
“停停停,别瞎猜了,越猜越乱。”徐空山制止他们。
书生耸耸肩,“好吧,那换个问题。我刚发现这些人都朝一个方向跪,这方向上有什么?”
“方向?”徐空山看看米人跪拜的角度,沉思了一下,“这上边是厨房,这个方向我记得有个挺大的米缸……哦哦,出了这户的话,村庄中间好像有个祠堂。”
“在地窖里冲着祠堂跪着?”他匪夷所思,“还把头磕到地里?走火入魔了?”
“种庄稼的,都得靠老天吃饭。”一直沉默的木工,只有在需要他的时候才会开口,“不同的村子,信什么的都有,有祭拜龙王的,也有祭拜土地的,求一个来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村里人没读过书,只相信‘心诚’。”
“……有可能他们为了这份心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几人一时间陷入沉默,徐空山想到了什么。
“活祭?秧生被当祭品献祭了?”
“现在线索太少了,说是活祭是不是太跳跃了点?”书生也懵。
“以前进过挺多这类妄墟。”徐空山尴尬,“人吃人的地方,尤其容易生成妄枢。”
山高路远的荒村,尤其容易产生极端的压迫。
“是我想快了。”他自我检讨。
“对了……”徐空山又道,“文简这信,这字,看着也是个读书人,不像是种庄稼的。”
“他是读了书回乡?还是就是村外人?”
“是村外人。”
众人又齐齐转头看顾眠霜。
可惜顾眠霜天生话少,并没有自动补充备注的习惯。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而且没有后文,徐空山只能追问:“为什么?”
“那个空屋……”
顾眠霜心不在焉地说了半句话,突然话音一顿,忽地转头看向地窖口。
他耳朵动了动。
顾眠霜的耳力好简直有目共睹,其他人立马噤声,徐空山马上掏出自己的攻击符咒,警觉问:“怎么了?”
顾眠霜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眉头逐渐压下来。
“时间到了吗?”
谷雨石:“差一点儿到半个时辰。”
此刻徐空山也听见了,那是逐渐响起的轰隆声,从远处滚滚而来。他脸色骤然变了,“那声音……只会和黑暗一起出现!我们赶紧回去!”
徐空山率先把谷雨石托回地面,接着是年轻灵活的书生,徐空山拉了一把他,又伸手下去拉下一个木工。
“徐叔,”谷雨石在门口看向外面,“那黑暗是从祠堂方向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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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先走。”顾眠霜在地窖里,仰头对徐空山说,“我断后。”
照明诀就在顾眠霜手里,他又刚好抬着头,刘海下的双眼展露无疑。徐空山这次看见了,顾眠霜原本暖棕色的双眼,左侧那一只此刻变成了暗青色。
徐空山顿了顿,便起身拉住谷雨石,跟书生说:“我们先走。”
书生仿佛还没回过神:“哦哦。”
从祠堂方向蔓延过来的黑暗转瞬之间就已经到了附近,木工爬梯子的速度虽然不慢,但等他整个身子都到了地面上,徐空山等人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顾眠霜从他身后跳出来,这让木工觉得要不是地窖口开得不大,仅能容一人通过,可能顾眠霜会直接提着他出来。
木工辨认了一下方向就开始往外跑,顾眠霜站在原地没动。他的表情若有所思,盯着黑暗过来的方向。
黑暗并不是像天色暗下来那样降临的,而是如同粘稠的墨水顺着建筑表面蔓延,又或者是某种密密麻麻的虫群。除了那低沉的闷雷声,还有一种非常轻微、细密的声音,很像虫子的肢体扫过地面。
文简写给秧生的信纸在他这里。他盯着那片宛如被巨口吞没的纯黑色,有一个瞬间想要走进去看看。
“啊——!!”
惨叫声打断了顾眠霜的思绪。
木工已经跑到了半途,就被埋伏在路旁的人形妄相扑倒。那些东西面容青黄,穿着村民的服饰,裸露的皮肤上满是紫红色的石斑,全都是男性活尸。
它们并不咬人,而是撕扯着木工的肢体。他的手臂同时被三个活尸抓住往外拔,伴随着痛苦的嚎叫声,顾眠霜听见一声“喀啦”,木工的右手臂被拽脱臼了。
它们不像是在把木工往黑暗的区域里拖,反倒是在泄愤,要把木工活生生分尸在这里。
木工尚能活动的双脚乱蹬乱踢,但始终无法从地上站起来。他心生绝望之际,手上被拉拽的力度突然一下子消失了。
他惊恐地坐起来,发现手臂上只扣着几只与身体分家的活尸手臂,青黑的手指失去力道掉落地面。而那些活尸被飞叶从肩膀处斩断,变成了只能在地上咕涌的鲶鱼。
木工右肩痛得无法思考,呆滞地看着一群乱舞的尸腿在狂踹地面,把肩膀上的活尸脑袋踹成了十分标准的狗啃泥。
有一位还在试图伸长脑袋啃一口木工的腿,吓得他猛地一缩,妄相的牙齿咬合发出响亮的“哒”一声,活像一个人头快板。
顾眠霜把木工从地上提起来,快速掠过了这一群无手西施,顺着来时的路返回。
三片飞叶如同流星跟随在他身侧。村庄的暗影里,众多影子悄悄后退,丝毫不愿接触这个削尸体像切豆腐的人。
他们拐过最后一个拐角,回到空屋。徐空山接住被他丢进来踉跄摔倒的木工,却摸了一手的冷汗,惊诧道:“这是怎么了?”
“……”
顾眠霜站在门口,回身看向那片山洪般涌来的黑暗。
“轰隆……轰隆……”
徐空山急道:“顾道友,等什么呢?快进来!”
顾眠霜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陌生。
徐空山心下一凉。难道顾眠霜被妄枢蛊惑了,不认识自己了?
顾眠霜眯了下眼睛,暗青色的那边眸子暗了下来,又恢复成了暖棕。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黑暗,走回屋里,关上门。
5. 05 折骨(四)
门缝合上的同一秒,黑暗漫过了空屋面前的地面。
闷雷声如约而至,从远处来到空屋周围。但这次没有停在门外不动,而是反复地围绕着空屋来来回回,地面传来轻微的颤动。
那声音不停下,屋里细小的动静也就没有那么明显。
木工因为刚才受的伤,全力忍耐也还是会发出颤抖的气音。徐空山往门上多拍了两张隐蔽符咒,给他贴了一张疗伤符。符面隐隐发光,运转的灵力波动被隐蔽符隐藏。
但脱臼不是外伤,疗伤符的效果不太明显,只能靠他自己忍着。
徐空山还在分心想着顾眠霜刚才那个眼神,手被谷雨石轻轻扯了一下。
谷雨石把他的手拉过去,在手背上划了一个圈,又点了一下中间。
徐空山一怔,随即意识到周围的声音正在逐渐趋同,能听出来是在围着空屋绕圈。
绕圈?
那便不是什么地底传来的震动,而是有实体的东西在绕着他们走。
他想了又想,还是猜不出来那些声音是什么发出来的。
但它们的行动轨迹变了,就说明他们找到了一部分真相,这导致妄相更加急躁。
往坏处想,就是妄相已经认准了他们躲在空屋里,只是迫于某种原因不敢前来。
也不知道隐蔽符还有没有用。
又干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面声音逐渐退去。
顾眠霜从窗缝里能看见外侧的荒地了,说明黑暗也已经离开。灵火灯随即亮起,照亮瘫坐在地上满身大汗的木工。
他扶着自己的右臂,全身轻微颤抖。
顾眠霜离开窗边,朝木工走过去。
徐空山没忍住,“顾道友……”
“忍忍。”
顾眠霜对木工说了一句,然后直接上手,一手按住他肩膀,另一手握住脱臼的上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把肩关节给复原了。
木工一声闷哼还没叫完,卡在半道,后半截虚弱地消失在喉咙里。
顾眠霜又查看了一下他衣袖下被妄相撕扯造成的外伤,见已经被符咒治愈得七七八八,便不再浪费灵力,收回了手。
“没大碍,不影响你以后干活。”他说。
木工白着脸点点头,哑道:“谢谢。”
“……”徐空山,“你还会这个?”
顾眠霜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应该也算是个医修。”
看不出来。
徐空山欲言又止。
……我以为你擅长的是验尸,而且是杀人之后的那种。
而且,“应该算是”是什么意思?
无门无派,自学成才?
经次一遭,徐空山原本对顾眠霜在门外时奇怪举动的疑问也说不出口了,干脆回到原本的主线上,问,“你们路上也遇到了妄相?”
顾眠霜:“嗯。”
他看了一眼木工,示意让他自己讲。
“我也不知自己跑了多远,但突然被……妄相扑倒了。”木工道,“是那些男性的尸体,它们拽我的手臂……两边分别拽,力气很大。”
受伤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然后这位……仙长,把那些东西的臂膀给砍断了,带着我回来。”
“你也?”徐空山疑惑道,“我们遇到的那几个也是,上来只扒拉我,我用了好几张火符,把其中一个烧成碳了,其他妄相才跑走。小谷和书生在我前面,它们看都不看一眼。”
“难道我和木工做了什么让他们记恨上了?”
顾眠霜:“你们之前做过什么?”
徐空山:“就探查,到处翻箱倒柜……”他有点心虚,咳了一声。毕竟几个人翻了这么久还不如顾眠霜几片叶子找到的线索多,“哦对了,不知道算不算,我和木工一起砸过一个米缸。”
“米缸?”
“在地窖上面那间房也有,顾道友你也有看见,是陶米缸,黑色,约有成年男子腰那么高。”徐空山道,“木工说看着与平常所见不太一样,口子更大,感觉上能躲下一个人。我们试了试打开盖子,但打不开,木工找来一把尖锥,我们合力把米缸敲了个洞,里面全是米。”
“我还往里面掏了一下,没有人,流出来的全是脱过壳的精米。”
“等一下,又是米?”徐空山自己也思索起来,“地窖里的人是精米,米缸里也是精米……”
他有点无语:“难道我们弄坏了妄相的储备粮?妄相因为这个在追杀我俩?”
谷雨石噗嗤笑出来,道:“我知道这里的妄相不吃人,但是他们吃米吗?”
她又窝在了床上,重新拿出那本厚厚的书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陪伴童年的玩偶。
“若是吃米的话,地窖里的姐姐和小孩子们就不会完好无缺了吧。”
徐空山嘶了一声:“说的也是。”
“我提醒一下各位,天黑关灯的时间提前了哦,现在只隔了半个时辰。”
谷雨石轻笑道:“要抓紧啦。”
木工打了一个寒噤,书生呆立在空荡荡的墙壁旁边,徐空山“唔”了一声。
顾眠霜回到床边,他的刘海遮了大半眼睛。
他正在观察言笑晏晏的谷雨石。
这个姑娘……不只是须发早白和不便动用灵力那么简单。
……说不定是脑子有病。
心疾?
“书生哥哥怎么一直不说话?你不高兴吗?”谷雨石问。
先不提是不是应该高兴,谷雨石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飘,仿佛她不是一个身处在其中的被困者,而是一个幕布外的观众。
这种状态从顾眠霜进入妄墟到现在一直持续,这让她看起来越发诡异。
书生确实比之前要沉默,他还是靠在墙上,鬓角有些散掉的头发丝,衣服也比之前更脏了一些:“啊,哦,我没事啊。”
他下意识擦了擦额角,即使那上面并没有汗。
“一个时辰变成半个时辰,应该是因为我们找到了文简写的信吧,徐仙长不是说妄墟的危险性会逐渐增大吗?”
“是这样,越靠近妄枢,妄墟的杀意就越重。”
徐空山头疼地敲敲自己的头,又朝顾眠霜道:“对了,顾道友,你方才说文简是村外人,为什么?”
“这间空屋原先没有人住。”顾眠霜道,“所以在文简来到这儿之前没有桌椅,没有床铺,窗户也封上了。或许是因为离村口有段距离,不太安全,所以也没有人在这里放东西。”
“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这间空屋会出现在妄墟里。”
徐空山恍然:“如果文简是妄枢,这里就是他的地方。他和妄相并不是一边的。”
“至于那片黑暗为什么也停在屋外,或许,是因为这里暂时还不属于他。”
顾眠霜说着,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习惯性地分出一只手去揉。
“那黑暗和文简或许有关,还不确定。”
他有个想法,还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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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验证一下,便没有说出来。
“也有别的可能,例如他被囚禁在这,或是躲藏在这……”徐空山思索道,“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惧怕空屋?”
顾眠霜“唔”了一声,“不会。因为文简倾慕秧生。”
“他与秧生的家仆也能说上话,让其帮忙带信。我猜,他应当是客人,而不是被迫害者。”
“我们要找的,应该是在秧生离开后,文简发生了什么。”
安静了许久的书生突然道:“那我们是不是要找到后来的空屋?”
“就是文简住过的,这个屋子后来的样子。”他问,“徐大哥,妄墟里会有这种情况吗?”
“有的,这在秘境中叫‘玲珑境’,妄墟也沿用了这个名字。”徐空山道,“妄枢能力够强,便可以藏在更深层的境中。我们需要找到钥匙,或者入口才行。”
谷雨石又道:“顾大哥,你不舒服吗?”
众人闻言看向顾眠霜。他一直在揉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皱得不明显,但眼睛半睁半闭,显然是在头痛。
顾眠霜道:“老毛病,不用管我。”
他先前说过自己“算是个医修”,在场也没有别的医修,想来这个毛病是自己治不好的。
但也确实不舒服,便只能凑合着缓解一下,还是得以破解妄墟为主。
见大家都没有办法,木工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落。书生没什么动作,谷雨石则歪了歪头,低头翻开了自己那本书,细细看了几页,然后把眉毛皱起来,学着木工“唉”了一声。
徐空山则暗暗想,等从妄墟出去,可以让顾道友去巡夜司的医馆看看。
刚好劝说他一起加入巡夜司。顾小兄弟的实力不俗,脑子也好用,很适合当巡夜人。
就是不知道能用什么说服他,为了钱?天材地宝?治头疼的方法?
或者是胸怀大义,为了拯救天下苍生?
与各怀心思的几位不同,顾眠霜目前十分冷静。
他一觉睡了不知道有多久,从醒来到现在还没有半天。只要没有尝试睡觉,就不算失眠发作。
但也不能拖太久。他轻轻按压自己的头部穴位,缓解那种缠绕在神魂深处的隐痛,漠然地想。
他不只有头痛失眠,还有幻视幻听。
这些癔症症状出现在妄墟里的话,基本就会宣判他的死刑。
另外……
顾眠霜佯装看着别处,清晰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书生一直在隐秘地审视他。
看来“书生”也不是书生。
“既然这样,我们去村中心的祠堂看看。”
徐空山拍板道:“小谷先前说黑暗是从祠堂流出来的,如果真有‘玲珑境’,祠堂很大可能就是交汇点。”
“你还能走吗?要不要在这等我们?”他问木工,“我把灵火灯和隐蔽符留给你?”
木工吃力地撑起身体,道:“对不住,给各位大人添麻烦了。”
书生收回视线,拉了他一把,道:“还是一起走吧,那玲珑境若是开了第二层,也不知道第一层会不会消失。”
木工猝不及防被一下拉得站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站着。
书生的力气有这么大?
“有道理,那一起吧。”徐空山没注意到这些,他去拿了灵火灯,招呼谷雨石从床上下来,“顾道友,你打头还是断后?”
“断后。”顾眠霜说。
6. 06 折骨(五)
宗祠在村庄中心,青砖黛瓦,坐北朝南。石板地面被踩踏多年,已经较为平滑,缝隙泥土里长着一些青苔。暗红色棱柱的漆面稍有斑驳,部分有开裂,露出原木本色来。
厚重的长条案摆在正中,其上呈阶梯状摆放着先祖牌位,每个牌位都像被墨汁浸透过一样漆黑而模糊,看不清字迹。
外面夜色太黑,宗祠内部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徐空山、谷雨石和书生各自分了一个顾眠霜出品的离线版照明诀光球,分头去翻找线索。
光球效果相当于灵火灯三倍亮度,徐空山干脆把那个柔弱的灵火灯挂在腰上,感觉像是提着芝麻又捡了西瓜,作为芝麻的主人心情略感微妙。
“这村子原来是个宗族。”徐空山端详牌位,若有所思。
“怪不得妄墟祸及整个村庄。若是有宗族联系,他们对文简做的事情就极有可能不是一两个人做的,而是有很多知情人。”
谷雨石左看右看,抹了一把案头,“看来已经没落了,也没什么人打理,全是灰呢。”
她甩了甩手,感觉手指黏腻。低头一看,手指头已经成黑色了,大小姐对此颇感新奇,想了想,干脆用两只手对着狂搓。
把灰尘都搓得飞了起来,谷雨石忍不住“哈啾”了一声。
坐在门槛上的木工闻声抬了下头,但他眼力没有几位修士好,看不清祠堂里的事情,便又看看身旁的顾眠霜。
顾眠霜靠在门框上,双臂环抱,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木工抬头只能看见他半个侧脸、黑色长发、枯枝发簪和编进辫子里的一条红绳。
见顾眠霜没什么反应,知道无事发生,木工就继续低头休息。
三片飞叶漫无目的地在祠堂里乱飞。
飞叶的感知范围和顾眠霜共享,其中一片刚好从书生的眼睛前面飞过,后者一个激灵,悄悄挪远了一点。
他的视线回到自己面前的抽屉上。
祠堂里只有两处地方有抽屉,一个是祭器柜,用于存放香烛、线香、火柴等物品,另一个是正厅一侧的账房桌。桌面上也已经积了一层灰,并且放了一些不相干的杂物,看来已经失去原本的作用很久了。
祭器柜一无所获,书生去拉账房桌的抽屉,摸了好几下没摸到把手,低头一看拉环的位置空空如也,原本的黄铜拉环不知道被谁偷走了,原地只剩下一个木头鼻子和两个洞。
抠了半天木头鼻孔的书生有点无语,换了个角度抠开这个抽屉。一直在附近逡巡的飞叶马上靠近,漂浮在他耳朵旁边,宛如一只闻声过来盯着的小鸟。
里面是一本老旧的账册,已经被书虫啃没了四个角,拿起来抖几下就好像要散架似的。
旁边放着已经干掉的印泥、砚台之类的旧物,书生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会没有摸到暗格,遗憾收回手,开始看这本账册。
“收成一直都很不错……”书生小声嘀咕,“会不会太不错了点?闹灾那几年也这么高……几十年前,赋税也不重,怪不得有人能攒下家底,回村当地主……”
余光瞟了一眼顾眠霜。对方没什么动静,但书生猜他能听见。
啧。
耳力这么好做什么,兔子成精?
“……整个村子的大收支都在这,有一年产量挺高,但拿到的钱反而低了。”书生道,“这段的字迹也很重,写的时候很生气?像是被收粮的人骗了钱。之后的记载就不太全了,或许是因为族人离心,大家只管自己了。”
他把册子收起来,又翻了翻其他的柜子,没再有什么发现。
这时,角落里传来谷雨石的声音:“哎,这里是不是有个机关?”
“我看看,你别乱动。”徐空山走过去一看,大惊失色,“身上怎么这么多灰?你钻香炉里了?”
谷雨石乖乖地站着让徐空山帮她摘掉头上的蜘蛛网,又被连施三个除尘咒。
她这边在被徐空山倒腾,另一边还要伸出一只手给走过来的其他人指路:“这儿这儿。”
“祠堂怎么会有机关……”徐空山百思不得其解。
他到处敲敲打打,没找着开关在哪。最后是木工顺着机关活动的痕迹一路查找,把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装饰塑像给转了个方向。
祠堂某处传来机关咔哒解锁的声响,几人过去看,发现牌位后面有块儿墙壁裂了一条缝。
“藏得挺好啊。”徐空山说,“在祖宗后面放暗门?”
书生:“好歹没在牌位下面放,不然我们还得给祖宗们请出去。”
谷雨石:“噗。”
那是一块十分厚重的木板,后面原本有一个插销,插销连着的就是外面的机关。现在插销打开了,木板也就顺着重力歪出一条缝。否则他们可能还得每块地方都敲敲推推才能知道门在哪里。
坏处是时间太久了,门轴已经生锈。徐空山和木工一起试了一下没推开,最后是顾眠霜脸色阴沉地上来给踹开的。
书生揣着袖子没参与,跟在后面问谷雨石:“小谷姑娘,半个时辰还剩多长时间?”
谷雨石想了想,“一刻钟多点儿。”
徐空山把漂浮的灰尘给挥开,第一个端着光球进去道:“抓紧时间,看看里面有……哎唷我草!”
“怎么了?”大家都是第一次听徐空山爆粗口,纷纷侧目。
“不动……不动的,吓死我了。”徐空山跟他们待久了,逐渐不端着他巡夜人或者仙长的架子,说话也变得随和起来,“一个奇形怪状的神像。”
他甚至下意识使唤顾眠霜:“灯调亮一点,顾道友。”
顾眠霜:“。”
他无言,几个光球顿时把这不大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只见房间四壁灰黑,正中有一张明显比外面还要贵重精致许多的供桌,但上面没有香炉,只有一个雪白的瓷碗,里面有一些香灰,还有寥寥数根线香的尾巴。
供桌后面,粗糙地坐着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东西。
它通体漆黑,头顶和天花板融合在一起,像一根顶天立地的金柱,上面布满了繁复的凸起的花纹。
但细看却发现,那些花纹却不是通常所见的蟠龙、舞凤之类,而是一双双互相纠缠、抱紧的手臂,手臂的缝隙里是一只只大小不一的人眼,巩膜浑浊发暗,瞳仁却格外拟真。虹膜呈现当地常见的深棕色,边缘却多出一圈血红,灯光一亮,便能看出来齐齐整整地在盯着进来的人。
“这些眼睛在看谁?”徐空山左右走了两步,疑惑道:“看我吗?”
书生:“我觉得在看我。”
谷雨石乖巧举手:“我也是。”
顾眠霜冷冷道:“错觉吧。”
他无视那些眼睛,在神像无数注视下拉开了这个精致供桌的抽屉。
抽屉里有东西,还是一本账册,但封皮比正厅账务桌里的更加老旧,纸页卷曲发黄。上面的墨字要少很多。记载稻谷收成和钱财的那一本堪称密密麻麻,这一本每页只有寥寥数语。
但都触目惊心,翻开第一页就写着“……年立春,童男童女一对。”
“……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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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村中妇女一位,寡妇,无孩。”
“……年冬至,男子一位。游历至此,居住半月,欲离。已一年余未祭,留之。”
顾眠霜眸光闪动,把这本字里行间满是鲜血意味的账册递给站在最后排书生。后者实打实地一愣。
“你看。”顾眠霜说,混不在意其他人的举动,兀自走到“神像”旁边近距离观察去了。
“道道道友,你要不离那个东西远点儿?”徐空山看他越走越近,心悬起来。
顾眠霜漫不经心:“无妨,这东西不是活的。”
他甚至凑近了与最大的那一只眼睛对视。这瞳仁丝毫没有变化,瞳孔也不会放大缩小,只是呆滞地像个自动跟随的玩具,随着顾眠霜的动作移动。
顾眠霜对视线很敏感。
他能在完全黑暗的时候察觉到书生偷看他的目光,因此怀疑书生。
也能在进入暗室之后发觉这个所谓“神像”上,追着人转的眼珠子只是徒有其表,并不是真正的“眼睛”,也没有连接什么邪神的大脑。
硬要说的话,跟一棵向日葵差不了多少……
顾眠霜:“……”
一根千手柱子上长了很多朵向日葵吗,那很怪了。
另一边,书生正在顾眠霜版加强光球的光亮下,磕磕绊绊地念上面的内容。
他一边念,一边对照着在外面找到的账册,加入自己的分析。
这个村庄确实用活人祭祀过,最早的时候用童子,后来改用无家无夫的妇女,再后来,为了村庄的人口不被消耗减少,开始使用来到此地暂住的外乡人。
村口那个空屋,就是用来给外人借住的。
外人借住几天,他们好生招待提供食水,往往又会留上几个月。
待到时节合适,就打晕了拉出去。
祭祀很有效果,数年间风调雨顺,每年的收成都十分富裕,也因此走出去了一些人。家家户户都能放下不止一个米缸,米缸里满满当当都是可供吃上几年的精米。他们村的稻谷质量是这附近最好的,就算多雨或者干旱也不会差上多少。
后来,出去的一些人回来,他们读了书,告诉年轻人,庄稼收成好是因为水土干净肥沃,是老天降福让他们免于灾荒,而不是因为用活人祭祀。
他们的劝说起了效果,最后几页祭祀的时间间隔逐渐拉长,到了三年一次、五年一次。
庄稼的收成还是那么好。
后来,这本账册的记录就戛然而止,神像和供桌被关进了暗室,前几辈的老人将之隐藏。
年轻人们并不知道这些血淋淋的往事。
“大概就是这样。”书生总结道,“这个村子在数十年前有过活祭,但已经终止很久了,不应该还牵扯到后来的文简和秧生。不知为什么他们确实被牵扯了,所以我们才能来到这间暗室……徐仙长还要看么?”
“不必,你说得很对。”徐空山跟着看完了账册,眉头紧锁,“活人祭祀在现世也是被明令禁止的,不仅是宗门不让,朝廷也列入了律法,发现就要重罚……他们做出这种事,想隐藏起来倒是正常……”
顾眠霜绕了一圈回来。
他的光球越过向日葵柱子,地上的阴影像潮汐下的河床,被光驱赶着退到另一侧。
其他人站在暗室入口处,徐空山和书生刚刚抬起头。
几人都是一怔。
徐空山不确定地问:“……刚刚这里有这个东西吗?”
在他们和供桌的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7. 07 折骨(六)
那是一个巨大的陶米缸。
它的高度已经到了成年男子头顶,色泽比村民家里的那些还要深沉、厚重,上面有一个古朴硕大的“福”字。
“寿粮缸?”木工下意识说。
“看着像是。”书生道,“南边有些地区会在家中置放‘寿米’,定期添置新米,为家中老人祈福。这个,应该是他们宗族以前用的?”
“寿粮缸做这么大?”
徐空山道:“别忘了这里是妄墟,神像都能长眼睛了,一个米缸变大点儿又怎么了。”
谷雨石疑惑:“它刚才不在这儿吧?”
“就是突然出现的。”书生,“不信你问顾大哥。”
忽然被点的顾眠霜:“?”
看来用叶子监视书生还是让此人不爽了。
顾眠霜没理书生幼稚的报复,只说:“注意时间。”
谷雨石的注意力一直被拉着跑,现在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徐叔。”
“得走了。”徐空山当机立断,“我们已经找到了暗室,下次再来研究。”
脚程最慢的木工赶紧往外跑。徐空山一边走一边掏出了好几张攻击类符纸,都是他在空屋里临时画的,储量不多。他要给其他人开路。
没有顾眠霜看门,已经有妄相扒着祠堂门槛拦在了去路上。徐空山扔出火符,把妄相逼退,拉着谷雨石跨出门槛,向外跑去。
顾眠霜在最后面,他盯着那口寿粮缸,直觉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文简”?
祠堂外面突然传来火焰爆裂的声音。徐空山把手上的火符和雷符混着扔,噼里啪啦的活像过小年。被烧着的妄相发不出声音,只扑到路边泥地里翻滚,火星炸响和惶恐的脚步声混乱交叠在一起,吵得顾眠霜头疼。
他还听见徐空山气急败坏地在骂:“我再也不只带辅助符进妄墟了!!天杀的巡夜司,分什么术业有专攻,在奇策位就不能练攻袭,老子出去就跨行!小谷!你别跑那么远!”
顾眠霜:“……”
原来徐空山是辅助,怪不得手上都是护卫或者隐藏类的符。
听这意思,本来应该还有别的队友,只是因为被迫跟着误入的谷雨石进妄墟,这才与队友失散。
……不知道算不算工伤。
顾眠霜正想出去与他们汇合,却忽然听见一声轻飘飘的低语。
他脚步霎时一顿。
是伴随黑暗一同出现的那种闷雷声响的怪物。
不知为何,那声音距离非常近,简直就像紧贴着他耳边说的。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
顾眠霜原本就听觉敏感,一时不防,被这隆隆的低语震入恍惚。
许多道不同的嗓音里,有些带着哭腔,有些满含愤怒。
就好像他正跪在大堂中,额头触地。周围许多人影交头接耳,其中有些痛心疾首,对他说:“我们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这样?不行。”
“你会毁了我们的,这样不行。”
“我不同意。不行。”
“不行。”
“不行。”
……
“书生!你往哪儿跑啊!!”
顾眠霜被徐空山的吼声拉回了神。他不清楚这是妄墟营造的幻象还是他自己的幻觉,最后瞟了一眼寿粮缸,快速离开暗室。三片飞叶重新出现,跟在他身周,划出三道青绿色的流光。
他转身离开后,那口寿粮缸里一阵涌动,像煮粥沸腾似的,发出汩汩的粘稠的声响。
缸里开始一阵一阵往外冒出黑色的颗粒物。
那是黑色的米。
它们汇聚成一小堆,然后是一大滩。它们像成群的蛆虫一样蠕动,然后开始蔓延,顺着墙壁爬升。
经过之处所有光亮被吞噬,它们成为新的“黑暗”。
——
顾眠霜赶到徐空山身边,飞叶干净利落地肢解了周围最近的一圈妄相。
徐空山带着两个拖油瓶,妄相倒了一批又来一批,仿佛疯了似的上来又啃又抓,要把他们永远留下。
顾眠霜连砍手还是砍头的纠结都省了,飘飞的叶子比之前亮了很多,边缘锋锐,只有二寸长的叶片切过去能削断妄相的脖颈和四肢。
这些早已成为尸体的人没有血液可以喷溅,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挣扎几下,停止动弹。
他把被扯倒在地上的木工提起来,问徐空山:“书生呢?”
“说是账册掉了要回去捡,我一下没拦住……”徐空山说着看见后面的景象,整个人一震,“我草,什么东西!”
山洪般的黑暗涌上了街头。
路边的妄相似乎避之不及,有些快速钻入民房消失不见,有些慢了一步,被黑暗卷入前还在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嘶吼。
“妄相在逃?”徐空山一手拉着谷雨石,另一手像数银票似的拿着一叠符咒。“妄相和妄枢真有内讧?”
如果来不及跑回空屋,他还能靠手里的阵符支撑一会儿,只要等过一炷香,情况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书生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他们后方一个拐角。
他似乎很惊慌,怀里抱着账册,跑得踉踉跄跄,像一只蚂蚁被倾倒水杯里流出的液体驱赶。而那追赶他的液体又极端令人恐惧,仿佛蔓延的沼泽,或是流淌的岩浆。
立体的黑暗宛如一个拥有无数触须的怪物,或是正在蔓延菌丝的霉斑,扩散的速度也比之前要快上很多,几乎擦着书生的后脚跟。
妄相们似乎更惧怕黑暗。它们不得不放弃攻击,转而隐匿回民房之中,任由书生奔逃。
徐空山大惊:“怎么这次蔓延速度这么快?!”
他顾不得那么多,原地抛出符纸,咬破指尖在半空描画符文,将谷雨石和木工护入其中。
顾眠霜在看见书生的刹那就冲了上去。
他知道书生并不是没有保命的手段。书生进过黑暗,还活着回来了。但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救人,更何况这么近,几乎只要跑过去一伸手,就能把对方带回来。
在他真切露出马脚之前,顾眠霜还没有看着他掉入危险的打算。
所以顾眠霜从徐空山脚下已经亮起的阵法亮光中冲出去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书生眼里的愕然。
下一刻,书生被路面绊倒,狠狠摔在地上。
黑暗瞬间吞没了他。
顾眠霜瞳孔骤缩。
他没有犹豫,决然冲入了那片高墙般的暗洪,把徐空山不可置信的呼唤抛在身后。
——
飞叶像被暴风雨扯碎,在进入黑暗的刹那就被撞散了。
——很重。
这是顾眠霜现在的反应。
书生说过,陷入黑暗类似于老鼠掉进了沼泽。
顾眠霜刚被吞没时,耳边突然万籁俱寂。他感觉动作突然变得滞涩起来,但仍能活动,便还维持着向前的姿势。
他想找到被吞掉的书生。
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书生像死了一样毫无声息。而顾眠霜耳边骤然被细细碎碎的、如同无数虫子节肢爬过的摩擦声灌满。
一息之间,来自上方的未知压力倍增,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拍在了地面上。
与面对修真界强者的威压不同,更像是被浸入了深海,或是在百米深井里被泥土活埋。顾眠霜试图双手撑地把自己支起来,努力几次之后还是只能趴在地上。
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听见那种细碎的重复的动静,随着他的动作加重。在他放弃挣扎后又恢复了徐徐的节奏,宛如催眠的白噪音。
顾眠霜肺里的空气被强硬地挤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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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
外界压力太大的时候,人的胸廓也会被压扁。他试图把手臂收回来,抵在胸前,缓解一些空间,但紧接着的问题出现——他吸不到空气。
他周身似乎都被一种能流动的固体塞满了,没有一点多余的空间。
不仅如此,周围的压力还在增大。四面八方似乎都有一面墙在缓缓向他移动过来,把他连同周边的东西一齐向中间、向下挤压。
“咯……”
如果一个擅长憋气的人被迫把肺部压缩到最小再开始暂停呼吸,他的坚持时间会大打折扣——这相当于他只有血液里储存的氧气能用。
在现世,修士当然有自己的办法避免窒息,但这里是妄墟。
妄墟夺走了他反抗的能力。
顾眠霜只能把自己蜷缩起来,尽量侧着身体——侧面的压力比上面的要小一点。
他开始有些头晕眼花。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势,和妄墟入口处的“路引”几乎一模一样。
“……”
他的头开始疼起来,连带着全身的骨头。
“……轰隆……”
那声音近在咫尺,螺旋状靠近。与此同时,顾眠霜抠着泥土的手触碰到了一堵墙。
那是陶的触感……是陶米缸。
“不行。”
一道陌生的声音从接触的地方传入他的耳朵,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他的脑中已经有些混沌,全凭记忆去收录那些话语。
“他们没有一个是好官……我们不信官。”
“秧生一个丫头,能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
“跟你说了不行!不能这么做!”
一道震怒的苍老声音:“文简,你给我回来!”
视野一片漆黑中,似乎有个人回应了句什么,随即是一道奔跑的脚步声音。
“宋文简!”
“你要毁了我们吗?!”
清脆的一声,像是骨头断裂。
顾眠霜骤然睁开眼睛。
他的左眼虹膜是漂亮的、带着一点金色纹路的暗青色。
碎掉的飞叶重新在他身边凝出,一片,两片,三片。
……四片,五片。
六片。
飞叶给他共享感知,顾眠霜人还什么都看不见,但飞叶告诉他,他身遭除去漆黑的米粒,全都是密密麻麻,排列紧密的,陶米缸。
是村民家中那些无声无息摆放着,盖子死紧,被徐空山敲破一个却只能看见里面是稻米的,陶米缸。
它们像静默的墓碑,无声静立在顾眠霜的周围,一圈一圈排出去,像是在注视他的死亡。
“轰隆”的闷雷声,只不过是它们在地上滚动发出的声音。泥地被碾出怪异的痕迹,而落在石板地上又会发出咯吱咯吱的研磨硬物的声音。
现在顾眠霜不用看也知道,米缸里装着的全是妄相。
被折断骨头塞进缸里,又被精米掩埋。因为肺部压瘪、无法发出声音的尸体。
他们惧怕妄枢和它的黑暗洪流,只能躲在孕育死亡的米缸里。只有这里不会被黑暗吞没,因为妄枢不屑去碰。
所以徐空山和木工敲破了一个米缸后,被妄相疯狂反咬。因为妄相太多,而缸远远不够,他们破坏了妄相有限的藏身之处。
顾眠霜想,原来是这么死的。
六片飞叶齐齐倒转向外,呈现一个攻击的角度,在青绿色光芒笼罩的狭小空间里,黑暗向后退缩,不再像活埋那样填充每一寸缝隙。而顾眠霜终于从这仅有的一点空间里恢复了一口呼吸,又咳出一口血来。
他左肩上出现了一道半透明的影子。
那是一株枝叶纤细的藤蔓,婉约缠绕在顾眠霜的肩膀。上面青蓝色的花已经完全绽放。
8. 08 折骨(七)
巡夜司要求巡夜人至少三人一组,必不可少的是攻袭、奇策、执青三个位置,攻袭位负责武力输出,往往是剑修、刀修坐镇,执青位一般由医修或者药修承担。
徐空山是符修,奇策位,通常负责整个局面的统筹,他专精的法术也多是用于辅助和防守的。
在遇到大量攻击时,徐空山的符纸就显得非常不够看了。
他的灵力在飞速消耗。
他们这次找到的东西太过接近妄枢了,不管是黑暗降临还是被妄相围攻,力度都比之前大了太多。
他在前几轮黑暗降临时为了救下书生已经用过一次守元阵,那个时候四张符纸撑满一炷香绰绰有余,现在他整整布了八张符纸,还是感觉到周围的东西在不断往里挤压。
谷雨石一点紧张感都没有。这个缺乏某些情绪的姑娘还在乐呵呵地观察阵法外面目狰狞的妄相碎片:“妄相怕黑暗,而黑暗是从祠堂里涌出来的黑米,祠堂里能出现米的地方只有那个大米缸……”
“唔,黑米是从大米缸里涌出来的……妄枢是不是就在大米缸里?”
徐空山:“……”
徐空山也面目狰狞:“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顾眠霜到底能不能行啊?!”
在徐空山旁边,坐在地上的木工依然沉默,他表情一片空白,呆呆望着阵法外缓慢绕着他们滚动的米缸。
他的手动了几下,又局促地握了起来。
在这里写的遗书,他家人也是看不到的。
早知道就拜托几位仙长……就算他死在这里,能否将最后一点话语带给他的家人……他那个病缠床榻的母亲,他那个辛辛苦苦织布卖钱,照顾一家的妻子。
但仙长很忙,想来不会答应凡人的要求。
正想着,徐空山又替换了一批阵法符纸。
这是他手上的最后一批。
若是黑暗还不褪去,顾眠霜再不回来,他就只能给几人贴上龟息符,变成假死尸体晕倒等待救援了。
“仙长。”木工开口道,“要不还是把我放出去吧。”
少一个人要护,就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说什么呢?”徐空山皱眉,他站在阵法中央,低头看向盘腿坐着、怅然若失的木工大叔,“能救当然就一起救,修士把凡人推出去挡刀算什么?”
木工嗫嚅:“我没那么有用。”
徐空山道:“谁说一定要有用才能活着?”
木工呆了一会儿,别过头。
他用手指抹了一下眼睛。
谷雨石扯扯徐空山的衣摆,“徐叔。”她指了指徐空山的脚下,“这是什么?”
徐空山莫名其妙地低头:“?”
一棵摇摇欲坠的、刚到脚踝那么高的嫩芽正在颤颤巍巍地生长。
它已经抽出了四片叶子,正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第五、第六片。它叶片圆润,形似睡莲,茎杆细长,花和叶全都从根部抽出而无分支,现在正在慢悠悠长出第一个嫩粉色的花苞。
徐空山:“这什么?”
“……有点儿像荇菜。”木工道。
“不这个不重要……”
好好一个荒村,路中间怎么会突然长草……
他突然想起什么,“草木,叶片……顾眠霜——”
徐空山话还未说完,突然感觉到阵法承受的压力正在以一种平滑的速度减轻。
那棵草开了第一朵花。
谷雨石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它抽出第二个粉色花苞。
阵法外,绕着他们转圈的米缸们突然失了章法。它们像是忽然不确定目标的位置在哪了,规律的绕圈变得忙乱起来,徐空山他们听见了不止一对缸的磕碰声音。
连黑米也后退些许,茫然地起了数个小漩涡,自己追逐自己。
徐空山目瞪口呆地看着阵法外围空出了一片。
符纸的灵力消耗速度也减轻了不少,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撑上一刻钟不成问题。徐空山松了一口气,再去看那棵草,只见上面正在开放第三朵粉色五瓣花,而第一朵已经开始凋谢了。
他意识到这种隐蔽术法是有时限的,他们并不知道这颗草还能开多少朵花。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徐空山道,“我们得……”去找顾眠霜。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
米缸们分分合合,让出的间隙中出现了一条可供一人通过的宽度,一道迅疾的绿影从黑暗中激射而出,直冲向他们。
符纸感应到属于顾眠霜的灵力,犹豫了一瞬便让开了通道,徐空山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丛粗壮的绿色藤蔓缠了个满腰。
他脚下一个踉跄,符纸勉强维持在原位。那些藤蔓每根都有手腕粗细,上面长了一些拇指粗细的尖刺。尖刺并不锋利,而是呈现出类似多肉植物叶片的软糯有弹性的质感。
似乎是为了不伤人而特意演变的。
紧接着,另外两道藤蔓也从同一个方向弹射出来,把谷雨石和木工给捆住了。
其中一根还用尾端尖尖把地上那棵兢兢业业开花的小草给卷了起来,塞进谷雨石怀里。
谷雨石双手自由,连忙把花护在胸前。一股拉拽的大力把三人同时从地上扯起来,徐空山的符纸顿时失去支持,软绵绵飘落。他们在被黑暗吞没的刹那,开花小草发出的荧光幽幽照亮了他们。
第二朵花开始凋谢,第五朵正在开放。
黑米茫然地被一个微弱的光团挤开,米缸仍然像看不到他们一样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似乎不敢相信他们三个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徐空山已经完全肯定这是顾眠霜的能力了。他一边注意着谷雨石和木工大叔的情况,一边控制不住地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顾眠霜……会医术,飞叶可以探查和攻击,还能控制隐蔽气息和充当拉索的植物。
几乎一人占全了攻袭、奇策和执青的位置。
这样的人,不应该多年籍籍无名。
到底是为什么,他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藤蔓把他们三人一路提溜出了米缸的包围圈,又经过一地碎掉的陶片。
谷雨石小心翼翼地把双腿弯曲,缩起来,避免碰到地上的陶片和青青紫紫干枯发瘪的尸块。
徐空山的眼神比他俩都好一点儿,他看见了地上散落的血迹。
这说明消失的两人中大概率有人受伤了。
第八朵花开始凋谢的时候,徐空山发现没有新的花苞再生长出来。
他们只剩第九朵花绽放的时间。
这时候藤蔓似乎走到了头,他们被重新带回了祠堂,进入暗室。
那个巨大的黑色寿粮缸依旧沉默静立在原地,黑米源源不断从缸口涌出。
他们也借着灵火灯的微弱灯光看见了藤蔓的源头。
收束成一棵粗壮藤蔓的植物正是从缸里长出,此刻像一条巨蛇般游动,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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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带着向缸中而去。
这场面实在太像野兽将猎物带回自己的巢穴,徐空山肌肉绷紧,拿出了他最后的几张火符。
谷雨石怀中,最后一朵花开始凋谢。
藤蔓速度放缓,坚定不移地……把他们塞进了寿粮缸的缸口。
徐空山头朝下:“?”
下一秒,藤蔓和小草都消失了,徐空山没有闭眼,他看见了一片白纸般的茫茫。
他向下坠落,猝不及防经过一个倒立着的人。
徐空山瞳孔急剧收缩。
人脸主人身穿一身锦衣,面无表情地停留在原地。
那一瞬间的景象印刻在他脑海中,那是一张满脸鲜血的脸,五官端正,目光平静无神,直立姿势站在“空中”。
他的眼珠转动,视线追随掉下去的徐空山。
妄枢!
徐空山大惊,竭尽全力调整姿势,把火符紧紧捏在手中。
掉落的过程仅仅一息,还没等徐空山做出攻击动作,他就掉到了白色空间的尽头。
而且是“啪”地拍在了地上。
徐空山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一抬头看见顾眠霜看着他,面无表情里依稀可见一点微妙之意。
徐空山:“……”
“……”顾眠霜道,“你下来得比较慢。”
所以没有草负责接你。
他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些许,坐着靠在祠堂内的其中一根支柱上。一条腿随意屈起,另一条则平放着,左手捂着侧腰,似乎有些疲累,一对长睫毛几乎要掩下来遮住那双暖棕色的眼睛。
他呼吸音沉重,徐空山正想说话,就见他低低咳嗽起来,整个身子都跟着颤抖,放在右侧肋下的左手也跟着收紧。
徐空山顿时紧张,“顾道友,你受伤了!”
他想起顾眠霜说过的“路引”的伤势,其中有一条是胸廓凹陷,肋骨断裂。
他顿时无比紧张起来,从地上翻身爬起,“你——”
“啊。”顾眠霜歇了口气,淡然道,“骨裂。”
“有没有事?”徐空山道,“我这应该还有些疗伤符……”
顾眠霜摇头:“没事,一会儿就好。”
徐空山像没听到,动作熟练地掏出乾坤袋里剩下的疗伤符,丝毫不见外地往顾眠霜屈起的膝盖上拍,又想起其他同伴,忙问道:“小谷他们呢?”
“在门外。”
徐空山连忙转身,然后原地呆住。
他看见了阳光。
阳光从祠堂门外照射进来,在漂浮的微尘中照出一道明显的光路。
明媚静好,仿佛在上一层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这应当是午后,微风渐凉,外面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谷雨石正在祠堂围墙的入口处伸长脖子远眺,木工满脸担心地站在她身后。
周围的村路都有人影活动,似乎熙熙攘攘,他们穿着村民衣服,来往都会点头问好,有的推着装满稻谷的车,有的牵着劳作回来的牛。
一派秋日繁忙景象。
谷雨石左看右看,一回头看到了祠堂门口的徐空山,惊喜地哎呀一声,和木工一起快步走了回来。
徐空山没有看见书生,内心一沉,转头去看顾眠霜:“书生……没有找回来?”
顾眠霜病恹恹道:“没有。”
徐空山深吸一口气恢复冷静,刚想叹出来,又听顾眠霜说:“但应该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