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乔木》
1. 江乔
大梁新历九年,十二月初十。
这是一个好日子。
江州百姓争相上街,采买年货,一条来财街,早早挂上了灯彩,从街头到街尾都是一片热闹的喜气。
江乔单手拎着一个竹篮子,仗着身子娇小,很利索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后头的人乌泱泱的,还挤着嚷着往店里头去。
殊不知,这最后一块徽州进来的墨,已到了她手里。
江乔轻轻挑了挑眉,不打算告诉他们这噩耗,只叫他们做这无谓的争夺去。
再站在人群外边,掀开盖在篮上的布,仔细点了一遍东西,便欢欢喜喜回家中去了。
兄长在三日前就来了信,说是今日能到江州。
他是出公差,这一走,就是两个月,中间并无信件往来。
这六十天里,江乔每每想到他孤身一人在外行走,就慌乱得吃不下饭。
从前二人都是形影不离的,鲜少分离,更别提六十天,两个月!
可时日一久,饭不得不吃,慌乱咽到了肚子了,成了闷气,又忧又气,短短六十日的牵挂,硬是叫她愁老了几十岁,活成了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婆。
这下好了,他回来了。
自己也不用每日对着铜镜愁眉苦脸。
江乔决定,等见了江潮生,先把这难得的徽墨给他,等吃完饭,要好好数落他一顿。
江乔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刚推开门,迎接她的,是一个从屋内飞出来的空竹筐,没砸到她身上,提前落下来了,又往地上滚了几圈。
屋子里不断传来狗吠声,家中的大黄平日不会这样叫,除非见了外人。
她抓过竹筐看了眼,见只轻微变了形后,气势汹汹拎在手上,就屋子里头冲。
屋子里头是乱糟糟的一片,本放在桌上的匣子倒在了地上,本该在衣柜里的衣物洒在床边……
果然是来了不速之客。
大黄见了她,立即转了身,溜到江乔身边打着转,那熟悉的身影也转了过来。
江乔往身后藏着竹筐。
竹筐大,身子小,没藏住,还撞到了大腿,直接掉在了地上。
“呦,这不是江乔吗?”罗慧娘轻飘飘望她一眼,将手上那串银链子抛回桌上,又很嫌恶地拎起了裙摆。
“刚才有只老鼠蹿了出来,吓我一大跳,你瞧见了没?”由上至下扫着江乔,又问,“我来你家宅子逛逛,不会有意见吧?”
江乔抿着唇,轻轻踢了踢那不争气的大黄一脚。
“怎么不说话?”罗慧娘又问。
江乔挤出一个笑:“怎么会呢?是要欢迎你的。”
这两室的院子,即使在江州,也要花上大几百两银钱才能买下。
他们兄妹二人能住这儿,全依赖于罗慧娘的亲爹,那位爱惜人才的罗太守慧眼识珠,收留了他们。
在此之前,二人居无定所,四处流浪,这一点,人人知晓,才更显得罗太守这份恩情的可贵。
既然是寄人篱下,就不能不忍气吞声。
对于罗太守千娇百宠的小女儿,她也只能尊着、敬着。
江乔放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垂着眼问:“慧娘,你今日来这儿,是有事吗?”
罗慧娘轻轻冷笑了一声,目光扫了眼江乔,再次掠过这一览无余又穷酸的屋子。
“几个月前,父亲送了我一块暖玉,我本想拿来打簪子的,可今日一找,怎么都找不到……”罗慧娘定下步子,双手抱在胸前,微微扬着下巴,“你知道在哪儿吗?”
江乔压着气:“总不会落在这个院子里头,平日里,你也从不来此处的。”
罗慧娘轻松俏皮地答,“是啊,我不来这地方,但保不齐有人手脚不干净!”
她骤然正了正面容,捏着绳,抬起手,绳子末端上,赫然是拇指大的一块白色暖玉。
“瞧瞧,这是什么?”十足得意,不像是抓住了贼,更像是要青史留名了
“这是兄长送我的。”
江乔压低声,握起的拳更紧了几分。
也是几月前,江潮生替罗太守解决了一件难办的案子。
最后抄家时,从惹事的富商家中找到了两块成色不错的暖玉,其中一块便被罗太守送给了江潮生。
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江乔清晰看出,那块暖玉就是自己的。
都是未雕琢的暖玉,有着天然的形状。
罗慧娘耸肩:“谁知道是江先生送你的,还是你偷的呢?”
她说着,将那块暖玉又捏回了手心,再次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个屋子。
这间屋子,虽放着江乔的梳妆台、衣柜、嘴零篮子,但并不是她的屋子。
而是江潮生的。
江乔的寝屋在隔壁,是因她长成大姑娘了,江潮生认为,该给她一个单独的屋子。
只那间屋子只容得下一张床榻,二人便将其他的东西,放到了这边来。
罗慧娘显然打算一箭双雕,在拿了她的玉后,才不依不饶地留在这儿。
时而翻翻那些显然是男子所穿的,素净衣物,时而又站在桌边,赏着那未做完的水墨画……
就在她从书桌最深处掏出一叠旧纸张,正准备翻阅时,江乔高声:“罗小姐,天黑了,您还不走吗?”
罗慧娘看了看窗外,天色分明是白的,不耐烦道:“急什么?”
难得来江家兄妹二人的院子,她自然要好好逛逛,看看那表面光风霁月的江公子背后,会不会藏着同寻常男儿般的,有趣的,腌臜心思。
况且,藏在了这样隐秘的地,势必是不能随意见人的东西。
罗慧娘的手落在了第一张纸上,可惜上头只有一篇新作的文章,她看不懂这些大道理,可因为这一手字,遒劲有力又不失方正工整,她愿意耐心的且囫囵吞枣地瞧。
江乔快忍无可忍了。
她低下头,与脚边的大黄对视了一眼。
这只狗,是路边捡来的,好饭好水地养了一年,也养得膘肥体壮,尤其一口牙,能直接把肉骨头嚼碎。
江乔想,如果叫它去咬罗慧娘一口,它定然听话。
但是……
事后呢?
江乔抬起一双又大又深的眼,幽幽地看着浑然忘我的罗慧娘,心中生出了一个坏主意。
一个不完美的坏主意,唯一的好处,是能叫她出一口恶气。
但人嘛,活着就为一口气。
还不等她的坏主意成型,大黄冲着门外,低声吠了起来。
并不是先前对外人的急躁,更像是一种,习以为常式的,欢喜的叫。
“能叫它别叫了吗?”罗慧娘烦躁地喊,刚抬起头,却见到了翩翩一人。
若说江乔是一个有人喜欢,有人讨厌,两极分化的小美人,其兄江白,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不瞧其这疏窗孤影般的眉眼,只看这彩云似得魂与魄,人人便不敢高声言语,生怕吹散了这易碎的美人。
这美人低下身,不轻不重摸了摸大黄的脑袋。
可这黑狗,不知美丑,也不识好歹,在被摸了两下后,就摇了摇脑袋,挣脱了江潮生的手,溜回了江乔身边。
江潮生只笑了笑,走到妹妹身前,略含疲倦的漂亮眉眼间,含着温柔的浅浅笑意,唤了一声:“滟滟。”
这是她的小字,向来只有他会唤。
原先想的那些,久别重逢的欢喜,精心准备的大餐……都泡汤了。
江乔恹恹的“嗯”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江潮生自然不会恼,只缓缓上前,不动声色捏了捏她握紧的拳头。
江乔下意识松开了手。
等再看江潮生时,他已上前抽去了罗慧娘手中的纸张。
一目十行扫过,江潮生云淡风轻道:“若罗小姐喜欢在下的文章,改日,在下另做一篇,送到贵府上去。”
罗慧娘已没了方才的嚣张,一双大眼胡乱地瞟,就是没好意思直接落到江潮生瓷白的面庞上,连声音也弱下来几分,带了一丝娇气,“江先生的文章,自然是极好的。”
“只是不知……江先生怎提前半日到了江州?”
按起初的计划,江潮生该是在半夜时进入江州,且先去罗府,面见罗太守。
“归家心切。”江潮生坦荡道。
罗慧娘更是含娇带羞,几次望向江潮生的眸光,恨不得串上些珠子、金粒,好闪闪发光。
江乔站在不远处,冷冷望着。
终于,到了江潮生有意请客离去的一句:“不知罗小姐,今日光临寒舍,是为何事?”
罗慧娘眸子闪得更快,估计是不经过脑子的一句话:“我在寻我丢失的那块暖玉。”
江乔一颗心,猛地一跳。
果不其然,这光长身子,不长脑子的蠢货,已欲盖弥彰的,将原先那番说辞说了出口。
为了叫自己继续当冰清玉洁的罗家小姐,她自然不会再拿出那块玉来。
江潮生的余光轻而淡地落至江乔身上,那松开未多久的手,又紧紧捏在了一块。
“罗小姐找到了吗?”他问。
罗慧娘慌不迭:“已经找到了。”
这是明晃晃的栽赃陷害,到了这时候,她也怕被拆穿。
可江潮生只是垂下了那又黑又密的羽睫,还是很客气地道:“那就好。既然如此,罗小姐就能安心归家了。”
“是的是的。”罗慧娘重重松了一口气,不忘挑衅似得向江乔投来一眼,可没有再揪着这事不放,言多必失的道理,她竟也知晓。
江乔垂着眼,面色平静,继续安静着,受气着,不知反抗的。
可等罗慧娘被连哄带骗请走。
这天生的养气功夫,就不见了效用。
罗慧娘刚刚娇怯地挥了挥手,江潮生关上了院子的门。
江乔马上夹枪带棒的,来了一句话:“还是你的美色好使,当真是,何意百炼钢,能叫化指柔。”
她立在屋子外边,身子是小巧玲珑,孩子气的。
就连这话,也是孩子气。
江潮生笑着上前,拿起她的手,不紧不慢将她的五指松开:“滟滟也是学会了新诗?”
那掌心,已是被她的指甲扣出深深的几条,看着叫人心疼。
“用湿帕子敷敷。”江潮生道,“小心留疤。”
江乔挥开了他的手,转身回到了屋子。
屋子里头,还是极其凌乱无章的。
她本不想发火的。
是忍不住。
江乔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断断续续,带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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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咬牙切齿的意味:“那块玉,是我的,是你送我的。”
其实不是那块玉的事。
是罗慧娘。
来到江州一年了,她无数次遭了罗慧娘的冷眼和闲话。
这也还好。
叫她最受不了的,是罗慧娘在兄长面前那副刻意做作的丑态。
还有兄长的不以为然。
那是她的玉,他送她的,哪怕砸了,碎了,也绝不该被他息事宁人地送给罗慧娘。
江潮生也进了屋子,一点点收拾着屋子:“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江乔追问,“你知道的,但你还是叫她得逞了?”
“我知道,滟滟是受了委屈。”
“委屈?”江乔冷笑,“我就活该受委屈!”
其实,这话是最不该说的。
兄妹之间,可以针锋相对,可以闹小脾气,反正伤不了真正的亲密,但有些伤疤,是二人共同的,是不可触及的。
江乔浑身的气焰,消去了许多,但不习惯在兄长面前先服软,就别过头去,
江潮生从不生气,也从不说太多的大道理。
到了此时,也只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他能教江乔的不多,唯有一件事就是忍耐。
哪怕忍字头上一把刀,要被割肉剜心,但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也只能捂着眼,赔着笑,忍下去。
江乔是个天生张扬性子,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很不容易了。
叫她再忍……怕是物极必反。
但无妨,有他在。
江潮生捡着散落在地上的纸张,因扬起的粉尘,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又道:“阿兄保证,我的滟滟今后,不会再受一点委屈了。”
今后。
在她面前,他从不妄言。
江乔心头一动,顺势下坡,“是去长安城的事说定了吗?”
江潮生答:“嗯,任职文书再半旬就下来了。”
所以,她两个月的担忧苦想,他两个月的奔走操劳……不,是兄妹二人近十年的殚心竭虑,都有了初步的回报。
长安城。
二人终于要回长安城了。
“我已租下了一处院落,差人在打点清扫,等到了长安城,便可直接入住。再过些日子,滟滟可以出城赏花,也能关上门,做个闲散富人……”江潮生将地上的纸张全部捡起了,再一张张查看,归拢收拾。
忽而笑道,“当真是受大委屈了,一边咬牙切齿了,一边还巴巴落着泪珠子。”
他放下手中纸张,轻轻擦着江乔的脸蛋。
“还生气吗?”
江乔:“有点?”
“别生兄长的气,好不好?”
“下不为例。”
江潮生被轻易逗笑,可笑了两声后,就开始连连的轻咳,身子像是破窗,稍有点动静,就呼呼作响。
江乔立刻急了,上前去,轻轻拍着他的背。
“有寻过医师吗?京城的大夫,总该好一点。”
“还未,滟滟眼光好,等滟滟为兄长寻医问药。”
江乔小小白他一眼。
知道这是借口,他是这样的,只顾着整日忙活,从来顾不得自己的身子。
江乔忍不住红了眼眶,是生气,也是难过,说不清哪个更多一点。
她和兄长,在外流浪了多年,住过破庙,也和乞丐抢过地盘。
有时候,会怨天尤人。
可更多的时候,心中是有个宽慰的。
因凡事,顶在前头的,是作为兄长的江潮生。
正如那年,极寒,北边雪崩了三月,破庙中挤满了人。
中央的篝火,只有微弱的一点,暖不了多少的人。
兄长就带着她,挤在了最里边,一个很阴冷的角落。
二人身上,都只有薄薄一层衣物。
是兄长,将她整个的抱在了怀中,替她挡着寒风。
她说一句,兄长应一句。
她说千句,兄长应千句。
记得有一次,她又说了什么,兄长久久不应声,她心中怕,哭出来的泪是热乎的,而兄长的手是冰凉的。
她真怕,兄长被活活冻死。
可刚一挣扎,就被重新拉到了暖和的怀抱中去。
几个月过去,她还是生龙活虎,兄长却落下了病根,成了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走两步要喘三下的病秧子。
其实,有兄长陪在身边,她无所谓受点委屈的。
况且,她也不觉得,自己会一直受委屈。
是到了点,各处都起了炊烟。
虽有些插曲,但也过去,兄妹二人准备享用精心准备的团圆宴。
江乔想起了今日采买来的礼,走到井边,拿起那竹篮子,掏出了一个碎布编制的棍子,扔给大黄咬着玩,再是拿出包装得严严实实的徽墨,准备送给江潮生。
她想着,忽而抬起头,望向了院子外边,夜色深了,路都瞧不清晰,更别说瞧见罗慧娘的身影。
但她就是望着,淡色睫毛,深黑眼眸,都一动不动。
屋内,江潮生又呼唤了她一声,是做好了饭菜。
江乔收回视线。
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一边无声告诉自己,这件事,还没了呢。
2. 杀心
江潮生任职的文书终于下来了。
江家兄妹二人不日就要启程前往长安城,众人得知此事后,在为这对无父无母的兄妹感到欢喜之外,又不免悲伤别离。
因而,由罗太守出资设宴,广邀二人在江州的同僚、好友,为其送行。
送行宴在江州猎场举行。
十多年前,大梁皇帝是马上打下的江山。
旧日的荣光并未遗忘,如今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皆是尚武崇射。
当下猎场上,无需刻意调动气氛,便足够热闹。
骑马,狩猎,围炉谈话……
各路官员挥洒着汗水,谈笑间,是江山万里,各地风光,美人美景。
各色旌旗里,江乔带着一点得体的笑,垂着脑袋,悄无声息的从人群中穿过。
今日的她穿了一身嫩黄色的骑装,衬上那张小而精美的脸蛋,活脱脱是一个细心捏造的瓷娃娃。
又有谁,会把易碎的瓷娃娃主动带到飞马流风的草地上去呢?
江乔虽不爱骑马射箭的事,却也不愿被人当做了幌子。
可既然当了幌子,就必须当一个漂亮标志的幌子。
走入帐子下边,有几位面熟的官吏接连向她打招呼。
江乔一一回应。
目光掠过众人,江乔寻见了坐在最里边的兄长,在一群冒着热汗的男子中,独独他一人未穿骑装,白衣宽袖,是雅士之风。
江乔喜欢他的干净。
江乔凑了过去,先是摸了摸他的手,再是触了触酒壶的外壁。
手是温热的,酒也是。
十二月底,天冷风寒,她怕兄长在寒风里头坐久了,着凉受寒。
“滟滟是不放心我吗?”江潮生声中带着轻笑,他饮了酒,面上终于带上了点红,眼波流转间,成了活色生香的美人。
左右的人,要么各自去打猎,要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话。
在这样的场合,体弱多病的江潮生和江乔一样,都成了一个干脆的靶子,不能触的霉头。
“会头疼嘛?”江乔关切问。
一到冰寒的地,江潮生旧疾便要发作,到这时候,只能靠饮酒压抑着。
他摇了摇头:“不会。”
“那就好。”江乔答,掖了掖盖在他膝上的薄被。
罗家富贵,这猎场上,不缺好酒。
但大部分人为了彰显自己的英雄气概,宁愿夹着屁股找茅房,也要喝冷酒。
想到那些人,江乔碎碎念念:“这罗太守真是好能耐,怪不得能屹立不倒多年,说是为你我送行,结果……”
她想说些更直白的话,但清楚隔墙有耳,只冷笑一声,又手脚利索地为江潮生温了两壶酒。
江潮生只微笑望着她。
江乔又细细叮嘱了几句,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但她习惯了一条一条说。
“滟滟是把兄长当做了孩子呢。”江潮生笑。
江乔斜了一眼,“省得哄我。”
兄妹二人到了如今,早说不清是谁拖累谁,谁照护着谁。
也没必要说清楚。
确定一切齐整了,江乔站起身。
“你要去哪儿?”江潮生轻声问。
往常这种场景,她只会留在他身边。
江乔从一旁的包裹里头,抽出来一条半新的马鞭,面上带着一点笑意,眸子闪着一点细碎的光,于是眼眸中的黑愈发黑,白愈发白。
“兄长等我回来就好。”江乔再次笑了笑。
江潮生若有所感:“猎场人多眼杂,莫要多事。”
江乔扬着笑答:“怎么会?”
她本想上前抱抱兄长再离去,就如从前。
可又想起,兄长上次说过什么男女有别,叫她守规矩。
江乔倒也不是顾忌什么规矩,只是不愿兄长起身受凉,于是就立在不远处,弯下膝盖,做了一个不大标准的礼,转身离去。
江乔按时到了马厩处。
这次邀请,是罗慧娘遵从其父要求主动提出的,但她没有准时到。
不足为奇。
江乔有足够的耐性。
直到那阵熟悉的铃铛声响起,江乔抬起头,却不止见到了罗慧娘一人。
“你不会,真以为是我同你二人游猎吧?”
罗慧娘一手折着自己的新马鞭,上头的金铃铛清脆作响,而其身边高挑一人,正是她的闺中好友。
“周三小姐。”江乔礼貌问好。
对方是第一次见她,但显然听说过她:“江白之妹?倒是……不是很像。”
言语之中,是显而易见的大失所望。
江乔仍然端着笑。
罗慧娘瞥了几眼,就拉过周家小姐去挑马匹,一边选着,一边说:“我就跟你说了,这丫头,惯会装模作样。”
“他不来吗?”周三小姐心心念念的还是江潮生。
罗慧娘倒是知道一些内情,也没什么不敢说的,直言:“他那身子骨弱,骑马?别是被马儿拽着跑。”
周三小姐意外:“真如此虚弱吗?”
“还不止呢。”
二人一阵笑。
江乔安安静静地在二人身后跟着,不抬头,不作声,唯独在听见兄长的名字时,身边的拳头忍不住颤一颤。
她讨厌兄长被人当做谈资。
但因二人谈论江潮生太多,听到后边,已心如止水。
三人各自选好了马,就往外头的草野狂奔而去。
罗慧娘和周三小姐自幼就在马背上玩耍,到这个年纪,成了不让须眉的巾帼。
二人驾马驶了七八里,畅快淋漓,相视一笑,转身一瞧,江乔是勉强跟上来了,但发髻散了,骑装乱了,额头布着一层薄汗,唇都发白。
“继续吧,这才多远呢。”罗慧娘朗声。
周三小姐对江乔倒是有几分爱屋及乌的担忧,可实在不在不多,在好友催促了两声后,又甩下马鞭。
二人到了猎场边缘,这儿猎物不多,很少有人会主动过来。
“就这儿吧。”罗慧娘主动提出歇歇,叫身下马儿放慢了步子。
周三小姐应答。
这时,身后又传来凌乱的马蹄声,是江乔。
罗慧娘意外。
二人本想甩开她,但她既然跟上来了……也没什么的。
她知道江乔是个长年扮乖巧的货色,但也知道,在她们面前,她只能装着演着,继续当个小心谨慎的小跟班。
要紧的,是自个人的事。
罗慧娘直接了当地说:“江白要去长安城了,你不难过?”
周三小姐也没有什么好羞涩的,轻轻点点头,“自然难过的,那日中秋,远远瞧他一眼,我便倾心了。”
“中秋吗?”
“是啊,那年中秋,在你家做客的时候,他为我捡起了帕子,又亲自送来,还给我了。”周三小姐笑意羞涩。
罗慧娘从好友口中得到了早知的答案,心里头的苦和涩,泛到了嘴边,“他倒不值得你如此挂念,只一个无功名在身的书生而已,一穷二白,家徒四壁,还带着个拖油瓶,唯独一张脸蛋拿的出手些……终其一生,都是给人当奴才的货色。”
江乔倒是不意外她这番话,照旧捏着缰绳,不叫自己轻易跌了下来,而心里一些念头,是雨后的山峰,再次显出了形状来。
是周三小姐还顾及江乔在场,用胳膊轻轻戳了她一下:“也没那么差……况且,你不也是?”
也是什么?
无非是少女情思。
罗慧娘安静许久。
罗慧娘定下心思,若无其事开口:“叫他这样离开,你舍得?”
“你什么意思?”
又是良久静谧。
唯有冰雪融声滴答。
“你也不想,就这样叫他离去吧?我们无非是爱他貌美、身长、仪态端庄,若春风一度……我们也算了却心愿。”
周三小姐愣神,下意识反驳:“不行的,他不会答应的。”
“男子动情,又不是非要两情相愿。”罗慧娘直直看向她。
这是苦思冥想许久的计划了,她说得并不艰难。
狄人入关不过十余年,整个大梁朝由上至下,虽无了从前父死子继的陋俗,但较从前大周时,还是开放了许多。
正如富家纨绔可劫掠贫家美人。
她们权贵出身的小姐,亦能使一些手段,与心爱的男子,一亲芳泽。
恰好,罗慧娘有许多同样顽劣不堪的兄弟,有前人的指导,不怕她们成不了事。
周三小姐纠结不语。
“喂,江乔,你来说说,如此一来,你兄长也算占了便宜吧。否则,就你兄长的情况,顶多能娶我们身边的粗使女仆。”罗慧娘眨着眼,掩饰心里的慌乱。
绑架,下药,还拉上周家小姐作陪。
万事俱备。
就算哪日东窗事发,人人也只会指责是身为男子的一方,得了便宜又卖乖。
若当事人不是自己那位弱不禁风的兄长,江乔会真心觉得,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
“嗯。”她低下头,翻身下马,主动替周罗二人牵着马,喂了一些随身携带的粟麦。
罗慧娘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要瞧周三小姐愿不愿意当这个同盟,“你觉得,他能记住你几分?或许有个模糊映象,那你总不愿,他彻底忘了你吧?”
片刻后,这位婉约的周三小姐,点了头。
二人成了同盟,亲近更胜方才,就悠悠骑着马,沿着这片林子逛着。
罗慧娘细细将全部的计划告知周三小姐,心头一桩心事落了地,只觉天朗气清。
忽的,一声惊呼从二人身后传来。
是江乔从马上跌了下去。
她本就不擅长骑射,体力不支,跌倒受伤,也是情理之中。
罗慧娘不紧不慢地下了马,看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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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姐慌慌张张跑了上去。
“你怎么样了?”周三小姐急忙问,她不懂医理,只瞧江乔裸.露在外的擦伤,就觉骇然。
江乔身子蜷缩在了一处,双手抱着左腿,小声呼喊着,“疼……疼……”
看来是真的疼狠了,那脸蛋都皱在了一块。那些擦伤也狰狞,沁出了滴滴的血珠。
罗慧娘居高临下望着,淡淡道:“好像是摔断了腿?我家中那个马奴就是这样的。”
“怎么办?”周三小姐问罗慧娘。
罗慧娘将这给问题抛给了江乔:“怎么办?你能骑马回去找大夫吗?营地里该是有大夫的。”
江乔这模样,连行走都困难,更别说骑马。
周三小姐提议:“我们快马加鞭回去,去叫人来吧。”
三人之中,罗慧娘骑术最佳,若是她的话,来回营地不过小半个时辰。
她眼眸轻轻一转,一句风凉话就出了口:“那你去吧。我在这儿看着她。”
连理由都没扯一个。
若换作旁人,这时候听见这话,早该心凉了,但江乔和罗慧娘往来整整一年,早知她的脾性,当下就握住了周三小姐的手,轻轻柔柔地道:“好姐姐,好嫂嫂,求求你,帮我跑着一趟吧。”
“好好好。”周三小姐神色慌张,但没有推脱,“你且等我。”
又叮嘱,“慧娘,就请你先照看着江小姐。”
说完,她急急忙忙上了马,一路扬长而去。
此地,只剩罗慧娘和江乔二人。
又过去了片刻时日,天色都暗了下来。
江乔蜷缩在一旁,额间不断落着冷汗。
“你是真痛,还是装的?”罗慧娘上前,踢了踢江乔一脚。
江乔没动静。
罗慧娘一抿嘴,又轻轻踢了一脚,还是不见她动弹出声。
她本有痛打落水狗的意思在,但这落水狗被打了也一动不动,叫她觉得无趣……又害怕。
她厌恶江乔,无非是因一点女儿家的嫉妒心。
但叫她真看着一个人活生生死去……她绝无这样的胆子。
“你还好吗?你说句话!”罗慧娘蹲下身,探出指尖,就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匆匆收回。
她竟未感知到江乔的呼吸。
罗慧娘跌倒在身后厚厚的落叶堆上。
没觉得疼,只剩下怕。
她手脚并用,狼狈起身,匆忙找到马匹,刚牵过缰绳,后脑勺便被重重一击。
罗慧娘痛得眼前花白,身子再次倒在地上,恍惚间,她看见树冠之间的一轮白月亮,还看见月光下,一张同样白皙的小脸。
“别——”罗慧娘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不要!”
江乔就定定望着她,颤巍巍举起那块大石头,不假思索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
等见罗慧娘彻底动弹不了了,她就生拉硬拽过她的身子,拖到一旁,不忘再捡点落叶,掩盖了这地上的血渍。
江乔心如止水。
她从不是什么乖巧角色,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是她一贯以来的准则。
虽说,这独自杀人是第一遭。
但瞧着罗慧娘所作所为,桩桩件件的,都在她脑袋里头戳着、踢着,早叫她忍不了了。
她的兄长。
她那样清清白白的兄长。
她竟想陷害他,败坏他的名声!
江乔面无表情,一路走,一路停,将罗慧娘拉到了远处,那里树下,有一个深坑,是她早就选好的地方。
坑里头,有不少动物的骨头和血肉,她小心观察过几日,这是狼群藏食的地。
狼群现在避着猎场的人群,全躲到了山上,但……迟早要下来的。
届时,罗慧娘尸骨无存。
江乔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一甩,将皮青脸肿的人扔到坑里。
她没有立刻转身离去,也跳下了坑,细细摸索着罗慧娘身上的物件。
一袋碎银子,那包迷情的药物……
江乔蹙起了眉。
她没有找到,自己被抢夺去的玉。
那是兄长送给她的玉!
必须要找回来。
江乔干脆解开了罗慧娘的衣物,打算重头到尾,再仔细瞧瞧。
可这时……
两处都传来了动静。
手下,来自罗慧娘的微弱心跳。
身后,渐近的,干枯树叶被踩碎的声响。
江乔顿了顿,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缓慢转过头去。
月光下那一人,是几乎全白的一道,冷白的肤,月牙白的衣,唯独唇是红艳艳的。
叫人以为,是哪儿爬出来,经年未腐的一具艳尸。
“兄长……”
江乔听见了自己叫唤声,轻轻的,微颤的,她下意识把双手往身后藏去,连带着扬起了一个浅浅的笑意,又有冷汗,恰是从额间落到睫上。
3. 身世
江乔的人,是极其小巧一个,大多数人见了她,都不忍心差遣她做辛苦事,且有个事事站在前头的兄长,让她纵有许多力气,却无处可使,只好将全部心力放在盘算上。
可她算了千遍万遍,唯独没想到,江潮生会出现在此。
江乔愣了愣。
不同她,兄长是个正人君子,多“正”不好说,至少不会像她一样,满肚子坏水。
可毁尸灭迹是来不及了,狡辩再多也抵不过眼见为实……她站在原地,抿着唇,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江潮生徐徐走上前,视线扫过,在罗慧娘的脸上停顿片刻,随后挪开。
又注意到江乔手臂上的擦伤,缓慢蹙起了眉。
“疼吗?”
因他是一人摸黑前来,徒步许久,不可避免侵染了寒气,声中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涩。
“不疼。”江乔答。
她是故意从马上跌下来,专选了积了很多落叶的地。
江潮生简单检查了一下,确认她并无大碍后,才缓缓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方才。”江乔闷声。
江潮生的目光又落在了她身上,轻轻柔柔的。
江乔意识到,兄长所问的,是她何时开始筹谋此事,顿了顿,又吐出一个日子。
是刚知晓,罗太守要为他们兄妹二人设送行宴的日子。
也是,再无一地,比这危险丛生的猎场,更适合杀人藏尸。
也再无一个时日,能比人多眼杂的今日,更能浑水摸鱼。
而她的计划内容如何,又是如何准备的,并不难推测,对于今日场景,江潮生并不吃惊,唯有一丝惊讶,是江乔能将一切瞒得严严实实。
就连他,也差点被瞒了过去。
不,还有些许细枝末节,并未做到尽善尽美。
正如方才,与他迎面相见的周三小姐。
若不是他恰好赶来,看到此情此景的,就不止一人两人了,到那时,无论江乔躲避得再快,都难逃一顿问话。
江潮生凝眸,“你方才在寻什么物件?”
江乔犹豫一下,实话实说:“那块玉。”
江潮生微不可闻地叹息。
江乔抬起眼,小心张望:“兄长在生气吗?”
江潮生很早之前,就告诉她,不许惹是生非了。
今日事,的确是她被抓了个正着。
若为了叫兄长原谅她,她……可以道歉反省,反正罗慧娘是醒不来的。
江潮生缓缓摇头。
江乔就见着,自己许久未寻见的玉,被兄长从怀中拿了出来,她惊讶:“兄长……怎么在你这儿?”
江潮生不语。
一点温润的白,躺在他手心,其实不是绝佳的玉,如此一瞧,就更明显了。
颜色不够好,底下有杂质。
罗太守随手给的奖赏,以为他们出身贫寒,并无见识,便拿来糊弄他。
只是因为,他们现在有的东西太少,所以才会叫江乔一直心心念念。
江潮生以为,她要的,是这个。
事实上,江乔的的确确打算夺回来。
“兄长。”江乔喃喃。
“下次不许涉险了。”江潮生轻声,“等回去后,把你身上这套衣物收拾干净。”
“好。”江乔一口应下,又问,“还有旁的吗?”
“走吧,回家去。晚些时候要下雨,宴会结束了,租的马车就停在帐子后边。”
见她应得畅快,江潮生轻轻捏住她的手抬起,将那块玉放到了她掌中,江乔立即握住了他的手。
少女亮着黝黑的眸,带着一点藏不住的笑意。
江潮生无奈,再次提醒,“下回,不允许做如此危险的事。”
江乔晃着手,“好的好的,反正我每每做坏事,都逃不过兄长的眼睛。若再有一次,你只管罚我。”
她知道,他不舍得。
二人手牵着手,一同往回走,两道背影被拉长,映在重重的树影中。
一人是天山的云月,宁静悠远,一人是急乱的风,肆意欢闹,忽的,江乔起了闹心,嬉嬉闹闹缠着兄长,要他背,像是从前一样。
江潮生对她向来无可奈何,弯下腰来。
“算了算了。”江乔没想到他答应这么快,反而不好意思。
她不是孩子,也长了不少份量,路还远,总不能一直累着兄长。
她要懂事。
江乔笑眯眯的。
二人一路往前走。
谈天谈地,家长里短。
江乔是回到家中后,才想起了罗慧娘。
她将剩下的饭菜搅拌在一处,倒在一口破的海碗中,大黄摇着尾巴上来,三两口就舔干净了,开始围着她打转,还不断用鼻子拱着她的小腿。
“没了没了,再说……你也吃得太胖了些。”江乔靠着台阶坐下,一把将大黄抱在腿上,若有所思。
从猎场回来,已经过去了一日。
应不是她的错觉,那时的罗慧娘还有心跳,该是活着的,
怪自己,怪自己因兄长的出现慌了神,忘记最后补一刀。
这是她的疏漏。
但是……罗慧娘活不下来吧?
江乔冷淡地想,明确,当时自己用力砸的几下,足以叫她头破血流,就算她当时侥幸没死,也该是半死不活了。
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独自在荒郊野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尽而死呢?还是被狼群分食而死呢?
但万一没死呢?
总有人,有十足的好运,或十足的霉运。
江乔一下一下摸着大黄的脑袋,心里拿定了主意。
“好啦好啦,再给你去找找吃的,你再这样馋下去,哪一日兄长的月薪不够花了,我就只好把你炖了吃。”江乔阴阴地笑。
可惜这大黄看不懂脸色,不懂怕,只一味地摇尾巴,江乔的恐吓落了空,她自讨没趣,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转去了灶台。
江乔在小厨房里头,正将砧板剁得“噔噔”乱响,一根沾着血的肉骨头,被砍了七八刀,但还是完整的一根,只多了一点无伤大雅的痕迹。
砍到后头,她手酸了,就不砍了,直接整根扔给了大黄。
大黄尾巴摇得更快,叫人以为,它要摇断了尾巴,好自己吃一嘴,填饱肚子。
果然是狗。
“你个不知足的。”她评价。
江乔用皂子洗了手,望了望院子。
她彻底明白了。
想知道罗慧娘是死是活,自己亲眼瞧瞧就知晓了。
若死了,可以给句祝福。
若还活着,就送她去死。
倘若罗慧娘还半死不活着,罗宅必然先收到消息。
江乔站在罗宅侧门处,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粗使婆子,这婆子无子无女,和他们这对无父无母的兄妹恰好能凑到一块,从前就很喜欢他们。
也是为数不多,正眼瞧过江乔的人。
江乔过来,就是专程找她的。
未想到,这婆子开口就道:“江小姐,你快走吧。”
江乔目光一冽,面上还带着天真笑意:“乔妈妈,是发生了什么事?”
乔妈妈犹犹豫豫的。
“是什么要紧事吗?”江乔继续问,也适当带上了急色。
她否决飞快:“不是。”
这说出来的话,与她的神色,全然不符。
到底是非亲非故,不会毫无保留,江乔谈不上失望,只眸光冷淡了几分,轻轻巧巧地抛出话,“我同兄长明日就要离开江州了,罗太守、罗夫人于我们兄妹二人有恩,我想着,亲自来道一声谢。”
其实这话,是有显而易见的漏洞的。
假若她真心想来致谢,为何是孤身一人?
乔妈妈忘了,在外头,江乔是个离不开兄长的小姑娘。
而罗家当家做主几人,也顾不上她,才叫江乔趁乱而入。
罗宅是真的乱了。
上至罗太守,下至丫鬟小厮,都忙忙碌碌的,江乔连一杯茶水都没喝上。
不过,她本就不是来喝茶的,自然不会在意这么多。
江乔趁着众人都顾不上她,一个人从小厅溜了出去,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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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无息地穿梭在这典雅精美的院落中,从前跟着兄长,她来过罗宅两回,不多,但足以叫她记住里头的全部布局。
她也注意到,这府中多了许多乍一看就是从外头新进来的人。
因此,江乔并未引人注意,畅通无阻地到了罗慧娘的院子。
不同往常的热闹,也不同于院子外边的乱哄哄,这个小巧而处处显露出奢华的象牙塔,却是一片全然的死寂。
她想悄悄溜进去,但又怕打草惊蛇,还没进屋子,就闻到一股极重的草药味。
按罗慧娘的性子,绝不会有小丫鬟为了自己的一点病,大张旗鼓的在这个院子里煮药。
江乔明确了,那罗慧娘真没死干净,叫她苟延残喘回了一条命来。
这是最坏的局面。
她缓缓握住了拳,她这幅模样,客人不像客人,贼不像贼,也当不了雷厉风行的杀手,顶多是一个不成体统的无常,时时刻刻等待收了罗慧娘,可罗家上下,都急急忙忙在抢回她的命,同她作对。
但江乔并不怕,一来,罗慧娘未必能那么快醒来,指认她,而猎场那儿,本就是乱哄哄一片,她又刻意留心检查过,能确保万无一失的。
二则,就算罗慧娘回光返照,忽而转醒,将她行凶一事告之了众人,罗太守也不能立即逮捕她。
她并不是孤身一人,顾忌兄长的存在,他们必然要到官府获取文书,才能将她缉拿归案,而中间一来一回,足够她做许多事。
江乔往角落里靠了靠,因一时半会不知院子里头有几人在,打算先在外头,静观其变。
就此时,起了一阵窃窃的交谈声。
江乔听出了这声音,不是来自旁人,正是罗慧娘的亲生父母。
“一定是江乔那丫头干的,平日就觉得她阴森森的,果然不怀好心!那日和慧娘一同出去的,只有她和周家那姑娘。”
“口说无凭,口说无凭!你的人也去猎场上找过,有找到什么证据吗?”
传来女人的哭咽声,又道:“那怎么办?我的慧娘还躺在那儿,不知道能不能醒来。真是苦命……不是说,那江白江乔二人,来历不明吗?”
罗太守严声呵斥,“你一个妇道人家,莫要管这么多……况且,江家兄妹二人,我也怀疑着,尤其是那个江白。”
怀疑什么?
兄长名字一出,她就像那受惊的兔子,立起来了两只耳朵。
“你当真要掺和进去?”
“我本是前朝的臣子,此事若脱不干净关系,来日有灭门之祸的就是你我!”
“当真如此严峻……”
“你莫要再问了。”
前朝,灭门……
种种紧要的字眼,接连的出现,个个砸在江乔的心弦上,她小心挪动着身子,想探出去,听得更仔细一些。
这是走绳索般的险,江乔顾不上那么多,只能提着一颗心,吊起一颗胆。
可惜,这夫妻二人只顾着自己发泄,一个哭,一个叹,说不出更多有用的话。
见他们又要回罗慧娘的屋里离去,江乔又定了定心思,站稳了身,眼前渐渐模糊了,原来是冷汗挂在了睫毛上。
她很在意罗太守语焉不详的那些话。
多半有关她与兄长的身世。
江乔重重呼出一口气,只是,这颗心并未安定多少。
她对罗慧娘动手的事,尚且可以放在一旁。
若真是她们兄妹二人身份的事被发现,才真是灭顶之灾。
江乔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冒着危险,亲自去罗太守的书房瞧瞧。
实在是这个时机太好,全府上下乱成一团了,没人会注意她。
江乔带着侥幸心,快步往书房方向去,未曾想,迎面就碰到了一人。
那人恰好从罗太守的书房走出来。
“兄长——”江乔小声惊呼。
下一刻,唇就被一张微凉干燥的大手捂住。
她诧异地眨着那双大眼睛。
当真是,她每每做坏事,都要被兄长抓个正着。
但看此情此景……
他也不是全然无辜。
4. 亵渎
江潮生人长得高挑,手也大,纤细五指轻松拢住了她大半张脸蛋,俯身在江乔耳边道:“莫要出声。”
江乔点点头,示意配合,可兄长并未就此放开手,依旧严严实实捂着她的嘴。
像是不放心她。
见了江潮生,江乔又变成了一个半大孩子,刻意眨巴着眼,用长长的睫毛去扫他手指。
“别闹。”江潮生压低声。
江乔玩弄心思更甚,知道他皮薄肉嫩,是个怕痒的,悄悄探出唇尖,轻轻刮过他的掌心。
江潮生微不可闻一颤,眸光中带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无奈和有意压制的躁,“别闹。”
话音落,他便放下了手,转而去牵她。
江乔倒是没察觉什么,只“呸呸”两声,江潮生天性好洁,又是冰肌玉骨似的人物,洁白的手心自然是干干净净的。
她怀疑,自己是舔到了墨,嘟嘟囔囔,“怎么是苦的!”
童言无忌。
江潮生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脑袋,等江乔小鸡啄米似得被迫点了头,乖巧安静了下来,才拉着她,重新进了罗太守的书房中。
一关门,江乔就叽叽喳喳开了口:“那罗太守有问题。”
江潮生径直走到书桌旁,“我知道。”
江乔继而把方才偷听到的内容,都告诉了他,瞧江潮生面容平静,是真有所准备的,她便习以为常的,彻底地放下心来。
又问:“兄长,你也是偷摸溜进来的?”
她四处张望着,这一家之主的书房,尤其是官宦之家,必然放着一些要紧的文书和信件,是不亚于库房的要地。
她本来打算扮做丫鬟溜进来,就算被人发现了,也能及时逃脱。
对于罗府上下,她是生面孔,而江潮生却算是“贵客”。
“当然不是。”江潮生一眼就能瞧出她的念头,从容地戳破了她的调侃心思,“罗太守是邀请我来议事的。”
言下之意,只有她是偷偷摸摸进来,万一被发现,要被当贼的。
江乔乐呵呵地笑着,不以为然,紧接着就凑到兄长身边,跟着一块瞧。
江潮生见她认真,也将纸张递过去一半,且放慢了翻阅的速度。
先前几份文书,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写得文绉绉的。
江乔潦草地看了一半,只觉眼花缭乱,脑子发胀,到后来,她视线依旧停留在纸张上,神思早飞了出去。
一开始,心里头还是像煮沸的水般,冒着一个又一个的阴谋。
后来,不知不觉的,江乔想到的诡计变成了罗慧娘当日所说那个。
她们想要同兄长做男欢女爱的事。
兄长吗?
江乔挪动眸子,感觉魂魄出了窍,成了第二个她,也能公正地瞧瞧兄长的模样。
江潮生长得好,她早知道,人人见了他们兄妹二人,都会夸一句的。
可一张脸蛋看了十几年,总要看平庸。
但今日忽的再一瞧,她大吃一惊。
既是惊讶于罗慧娘这个空长了身子,但没头没脑的家伙,竟也想得出如此大胆狠毒的计划,也惊讶于发现自己的兄长,是一个能被吃下去的香饽饽。
那就不完全是坑害。
而是要亵渎。
江乔出神太久。
江潮生又忍不住叹气,“傻丫头,认真点。”
她总一团孩子气,叫他不放心。
江乔连着“噢噢”两声,又扯过一纸文书瞧,可这些字就浮在眼前,钻不进脑子里去。
她干脆放下。
“在想什么?”江潮生问。
江乔摇摇头,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说。
江潮生阅览文字速度极快,所以当他捏着几份纸张,久久不放下时,江乔便察觉到了奇怪,再次凑上去,探出身子瞧,第一眼就看见了关键所在。
耳听不一定为虚,眼见大概率为实。
她愣住。
再次回过神来,唇在颤,是气得,也有许多的怕。
这些消息,不是一时半会能收集齐全的。
可一直以来,罗太守对江潮生,都是极其看重、爱护的姿态,几乎是将他当做了子侄。
所以,这是长年累月的恶意。
而她,是长年累月的无知。
江潮生立即将她揽到了怀中,将她的脑袋压在了胸口,不叫她继续看。
“兄长,他发现了……还有谁知道?他告诉了谁?”江乔整个人都在颤,“他会把我们分开关押吗?”
“不会的,不会的,滟滟,有兄长在。”江潮生轻声哄,目光垂下,仍在一字一句得看着那张纸。
自大周被灭国,已过去了整整十年。
十年的春秋,足以叫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百姓,都忘记曾经皇族姜氏。
而十年的岁月,也让江潮生出落成另一副模样。
如今,他不再是前朝的十七皇子。
只是最寻常的布衣书生。
只未曾想到,他们小心行走这么多年,会险些在江州,出了差错。
江潮生一手缓缓探入江乔的发中,将她更紧密地按在自己怀中,一手将那纸书信,渐渐地捏成了一团。
其实是情有可原。
作为江州这偏远之地的望族,罗家在十多年前,靠着谨小慎微,成功躲过了大梁皇室的清算,是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前朝世家。
大梁的罗太守,也曾是大周的官员。
又恰好在多年前,进宫面圣过,见过那位荒唐无度的,大周末帝的容颜。
江潮生自幼聪慧,更不敢忘记父皇母妃的容颜。
清楚自己,与父皇,该是有三分相似。
或许,正是这三分的相似,叫罗太守起了疑心。
江潮生垂下眼眸,将思绪理清楚。
江乔仰起头,双眸还带着水光:“兄长,杀了他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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滟滟,莫怕。”
怕吗?不完全。更多是厌恶。
江乔不能忍受,所有能威胁到兄长和她的人或事。
而事在人为。
本质上,能拆散她和兄长的,只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江乔记得,那是八年前,她七岁的时候。
那年,距离大周灭国,只过去了两年不到。
各地还有许多豪强、诸侯王,都未被剿灭,其中不少人,还有着复国的念头。
而复国,不止要兵马钱财,更需要一点正统的道义名号。
长安城被屠城的时候,皇室嫡系都被诛杀。
唯有她和兄长逃了出来。
据说,是因为母妃和殿中宫人,都殊死护着他们。
她和兄长二人,混在难民群中流浪了近两年,都未想到,自己还有一点被利用的价值。
那是一位也姓姜的王爷,只已出了三代,与他们只从前宫宴上见过一面,并无多少情谊。
江乔和兄长被绑去。
她被关在一个不大的屋子中,有人送吃送喝,但也只限于吃喝,无人和她搭话,自然也没有人告诉她,关于江潮生的消息。
她被迫和兄长分离了整整半年。
她怕,是兄长不要她。
更怕,兄长被抓回去,也掉了脑袋。
就在她快要绝望死的时候,兄长找到了她。
江乔记得,自己就是在那时发誓的——她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和兄长再分开。
绝对,绝对。
有谁想要分开他们二人,她就一定会杀了他。
江乔红了一双眼。
“滟滟,滟滟……”
“我们先离开。”
江潮生的声音,如炎炎夏日的一场细雨,浇灭了她的怒火中烧,江乔恍惚了一瞬,垂下眼眸,不言不语,任凭兄长牵着自己的手,避开了杂乱的人群,离开了罗府。
江乔注视着脚下。
她知道自己的冒进和乖张,也知道,兄长向来教导她,希望她,能够忍耐。
可惜,她学了十年,也只学到了一点皮毛。
江乔并不后悔方才直白的话,在兄长面前,她本就是无需伪装的。
她快速思索着,眼前瞬间闪过几个名字,都是和罗太守不对付的官员,有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心里萌生。
就这时,江潮生望向了她,“滟滟。”
“嗯?”
“会一直相信兄长吗?”
江乔抬起头,因心中的思绪被打乱,眼中露出微微的茫然之色。
“当然。”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江潮生微微一笑。
恰是此时,有一列官兵带着刀,神色严肃,从他们身边经过。
而二人身后所在,正是罗府。
远方,夕阳西下,余晖映满天际。
江潮生望向天际,垂眸又笑,“我们回去吧。”
5. 夫妻
江乔是到了家中,才从兄长口中得知一切的。
原来这一年,他们的日子看似是驶入了正轨,实际上,只是由江潮生一人担起了重任和危机。
罗太守对他的赏识,并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
他要一人,能为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谋财害命的,无法无天的,提心吊胆的……这些事必须由一位既聪慧能干又不得不依附于罗家的人去办。
而江潮生,恰好是这样一人。
大抵是因为命运多舛,身子又不好,所以老天补偿,叫他大智近妖。
又因无父无母,无钱无权,身边只有一个挂坠似的江乔,让他只能唯命是从。
可罗太守忽略了江乔的狠辣,也低估了江潮生的才智。
他将这兄妹二人,当做了趁手的物件,正志得意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并不知江乔正谋算着其女的性命,更猜不到,早他疑心一步,江潮生已将他所有徇私枉法的证据,送往了长安城。
长安城处,他所有的苦心经营,所有的名声,都寻不到用武之地。
甚至,连风吹草动,都是后知后觉的——因为直到如今,他最能干的心腹还是江潮生。
“所以,今日罗府里头这么乱,是准备齐家逃走?”江乔随口问。
“齐家?”江潮生轻描淡写,“他是离不开的,大概是想,让家中女眷早早离去,以免了牢狱之灾。”
只是晚了一步。
江潮生笑:“滟滟,是你的功劳。”
罗慧娘的意外,出乎所有人的计划,也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江乔不觉得自己有功,心中是五味杂陈的,轻声道:“下次不许瞒着我。”抬起一双黑色的眼睛,认认真真说,“什么事都不能瞒着我。”
她是最胆大妄为的人,所有的怕,都和这位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兄长挂了钩。
“滟滟……”
有些事,不让她知晓,是护着她。
但江乔,不需要人呵护。
“真有一日,兄长出了事,我又如何能苟且?我会救你。救不了你,就陪着你……”
那个字,在江潮生忽冷的目光下,被她咽了回去。
“不能胡说。”他道。
江乔不吭声。
“滟滟,过来。”
她过去。
江潮生低下头,额头碰着额头,目光注视着目光,江乔于他,像是茫茫雪夜中的火光,因自身是行于冰天雪地的孤魂,要时时依存她,又刻刻提着心,捧着她的手,轻不得重不得,怕她熄,怕她离去。
“滟滟……”一声喟叹。
“嗯。”江乔的胳膊环在他脖颈上。
二人就靠在一处。
他的一呼一吸,都是清而浅的。
她的每一下心跳,都是有力明晰的。
江乔莫名其妙委屈,真是莫名其妙的,她别开眼,不想叫自己落眼泪,还让兄长看到。
“孩子气。”
江乔:“不小了,明年要及笄了。”
“那也只是一个大孩子。”
“兄长。”江乔抓住他的衣袖,还是坚持,“无论如何,只要是与你相关的事,我都应该知道的。”
江潮生望着那双眼眸,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自持都无用了,在教导江乔一事上,他又一次束手无策,顺从,“好,下一次,必然不会再这样。”
江州的数位官员,都在一夕之间下马了。
抄家的抄家,斩首的斩首。
就在这动荡之际,江家兄妹二人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是有史以来的天下中心,帝王居所,听说遍地是达官贵人,朱雀大街上掉一片瓦下来,就能养活一条街的棺材铺。
入长安城第一日,兄长要去丞相府内的十三曹述职。
载着江乔的马车,摇摇晃晃经过了朱雀大街,驶向了南巷子口。
兄妹二人所租的院子,正在此处,一进的院落,有一间正房,两间耳房,外有两处小隔间。
正儿八经签过租赁契约,有牙人签字,他们要按月交租,只要交了租,就能安心住下。
再也不是寄人篱下。
江乔翘起的唇,一路都没放下。
江乔自南巷子口下了马车,打算亲自走最后一段路,这是今后的家,她想早点熟悉。
这一路上,她听了不少京城中的事。
左相倒台了,右相……以后不用专门加这个“右”字,因短期之内,就尹相一位丞相。
人人议论纷纷。
江乔听着,不搭话,不插嘴。
可她心里,对这桩近日的,长安城内的头等大事,是了如指掌的。
因为她有个厉害的兄长,而兄长将这些都告诉了她。
江潮生今日要去述职的十三曹,就是尹相手下的班底,是正正经经的官职,可以领朝廷的俸禄。
他的同僚,江乔都一一听过、认过,都是一群开始蓄胡的老头子。
兄长能年纪轻轻,成为丞相的心腹,正是因为在扳倒左相的案子里头,出了关键力气。
再往前,人群聚集。
江乔没有挤进去看,就站在人群外边,远远地望了一眼。
一对男女,或许是夫妻,或许是兄妹,在耍杂耍。
中间系起了长长的绳索,比拇指还细。
一人伸长双臂,稳稳当当地在绳索上行走,一人捧着破碗,卖力大声地在地上吆喝。
江乔探出手,往那破碗里头,放下几个铜子,就转身离开了。
面上笑意不减。
忘记是哪年哪月,也不记得是哪处地,她和兄长还在流浪,也碰上过一个杂耍班子。
老班主见他们可怜,说要收他们为徒,自此,虽不一定衣食无忧,但能自食其力。
胸口碎大石,耍枪,走绳索……
和他们同龄的孩子们,在院子里,一脸专注。
老班主的面容记不清了,只记得是深深眼窝,黑亮眼眸,一眼望来,仿佛看穿他们在辗转多年中,隐藏的往事。
他还说,在这绳索上求生的活计,看上去惊险,却是实打实的本事。
她不知所以然,捏着兄长的衣袖。
后来的对话,也忘了,毕竟那时年岁太小。
江乔如今回忆,只觉庆幸。
她扬着笑。
若当真成了杂耍的艺人,或许终其一生,她都无法真正回到长安城,拥有一处和兄长共同的家。
江乔兜兜转转,四处都去瞧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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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细看,大概留了一个映象,打算等来日和兄长一起再仔细逛逛。
她绕到了家门口。
掏出钥匙,准备开锁。
这时候,旁边那户人家冒出一个婶子,惊讶地问:“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户人家来客人呢。”
江乔心头的雀跃还未歇下,且她是打算认真经营邻里关系的,认真答:“不是客人,是这家的主人。”
那婶子一脸惊讶。
江乔淡了笑意,侧过头,“怎么了吗?”
婶子摇摇头,不想多事,正打算关门的时候,江乔再次追问:“有什么事?”
声音是极淡极冷的一条线。
面上却又有了笑意。
只这个笑,是笼罩在木檐阴影里头的笑,见不得光,自然瞧不见丝毫的明媚之意。
那婶子心一跳,以为是自己大白天撞到了鬼,只好强颜欢笑:“是……这家男人,的确好福气,不过不怎么着家。”
江乔蹙眉,确定自己未找错地方,钥匙也能转动锁。
而兄长租赁的也是单独整套的院子,并不是同旁人挤在一块。
事说出来后,许多话就是断了线的珠子,成串落下,那婶子好奇心作祟,“不过你家男人,长得那是一个标志……这屋里头那个,是你‘姐姐’还是‘妹妹’?”
寻常人见了年轻的男女凑在一块,想到的就是那档子的事,鲜少有意外。
江乔不理,继续转着钥匙,不知为何,锁始终牢牢关闭着,打不开,也撬不开,于是,心底慢腾腾烧起了火,两条细长秀气的眉拧得更紧。
那婶子不断用余光瞟着,瞧江乔这幅任性稚气的姿态,不像是个正经娶回来,能操持家业的,那就是养在外头的?
养在外头的,能这样光明正大领回家里头?
但这些话,只能先藏在心底,等到了时机,再跟别家娘子说。
“你别急了,这家的人刚刚出去买菜,估摸着再一会,就能回来了。”
“要不先去我家里头坐坐?”
她说着,见江乔总是不应,自讨没趣,也不说了。
江乔不是听不懂这婶子的言外之音。
只一时之间,懒得解释。
她用力撬着钥匙,后来发现,是转错了方向。
门开了。
里头是一个干净整洁的院子,并无人在。
那婶子不知在何时,溜到了院子门外,又开始絮絮叨叨问话。
江乔冷了脸色,也不想维护什么邻里关系了,打算请她离开。
这时,又一人出现了。
“呦,姝娘?”
“赵婶,你怎么在这儿呢?”
“你家来人了,快去瞧瞧。”
“我家里?”
院子一侧的晾衣杆上,挂着鸭蛋青的外衫,一看,就是女子所穿的样式,江乔一点点挪着步子,转过身来。
这是一个眸子澄澈,身子高挑丰满的丫头,哪怕荆钗布衣,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
更难得的,是一看就知道的,好脾气,好相处。
简而概之。
是个同江乔截然不同的姑娘。
她和江潮生差不多的年纪,怪不得,会被外人认成一对年轻的恩爱小夫妻。
6. 特殊
姝娘解释了这一场误会,又好声好气地送走了这位不一定有多热心肠,但一定好事的街坊。
这位赵家婶子走的时候,一脸笑,还说要将家中灶台上烧的肉,给她们送来一碗。
再晚一些时候,大黄也被送到了新家中。
长途的奔波叫它饥肠辘辘,姝娘从篮子里头拿了一些碎肉出来喂它。
这小畜生不带犹豫地认下了这新主人,摇着尾巴,绕着她的腿转。
江乔冷眼旁观着,心里又是烧起了一炉火。
进长安城前,江潮生是同她说过,家中请了一个丫鬟,算是她的人。
从今往后,她走出门去,人家也要尊称一声“江小姐”,没个丫鬟撑排场,是万万不行的。
当时的江乔,一口应下。
但她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姑娘!
可以再老些。
也可以再小些。
绝不该是这个年纪。
江乔眸子一动不动,却已将姝娘由上至下都打量了几遍,可惜眸光锋利却无形,不能把她的皮剥开,再从里到外翻一遭,看看到底有几根花花肠子。
经了罗慧娘一事后,她很清楚,自家兄长到底是怎样一块肥肉,人人都想吃,一口咬下去,还不塞牙。
姝娘却是个心大的,亮着一双眼,细细地盯着江乔瞧,觉得她不像自己从前伺候过的那些贵小姐,而像那些小姐房中的瓷娃娃。
不等她继续瞧,江乔霍然从位置上起了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姝娘。”
“有姓吗?”
“没有。”
“今年几岁?”
“十七。”
“从前在哪儿做活?”
“庄丞相府中……”
姝娘意识到,旧日主子早倒台了,正要急急忙忙改口,就听江乔抛出了下一个问,“你家中的人呢?”
“小时候家中父母就死了,一直在各处做工。”
她继续认真答,这样的规矩,从前被卖到左相府上时,也经历过一遭,姝娘不带怕的。
江乔端着小姐架子,花了半个时辰,就将姝娘的底细问了个明明白白。
姝娘还稳稳当当站在那儿,江乔却忍不住跌回椅子上。
双腿泛酸,口干舌燥,心浮气躁。
“小姐……润润嗓子?”
她话还未说完,便手疾眼快,倒了一杯水,递到了江乔面前。
江乔飞快看姝娘一眼,其实是犹豫了一会的,但料她绝无这下毒害人的胆子,才接过茶盏,低着脑袋,杯子倾了丁点,水面斜过来,就刚刚湿了唇的程度。
水带着微微的甜味,该是掺了蜜。
她又小小抿了一口。
姝娘想到巷子外边的猫儿。
不过猫儿舔水,要比她快一些。
姝娘忍俊不禁。
江乔立即扬起了脑袋。
姝娘忙找补:“小姐,你还要问什么吗?”
其实这些东西,她早从兄长那边听过一回,再问一遍……
江乔微不可闻冷哼一声,认为她,要么是太老实了,要么就是狡猾得过了头。
江乔还是觉得,家中不该留着姝娘。
无论她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
江潮生一结束公务回到家中,江乔就黏上去,也不废话:“我觉得,她不合适。”
江潮生意外。
姝娘手脚麻利,办事认真,最难得的,便是一颗赤子之心。
正如一山不容二虎,江乔这样机灵的人,身边容不下有太多心思的人。
他想了一圈,也未想到江乔会厌恶姝娘的理由。
无需他问,江乔就将编好的理由说了出口:“家中并不富裕,这长安城的房子又贵得很,没必要再请一个人伺候。”
江潮生笑着摇头:“我不一定日日有时间回到家中,她可以照料你的起居。”
江乔:“我不需要。”
江潮生继续含笑看她。
江乔抿唇。
她厨艺不佳,绣术不精,只要兄长在,家中做饭、补衣等琐碎事,都是由他亲自上手,江乔反而帮不上什么忙,这是事实,她承认。
但不代表,非要姝娘。
江乔:“我去找人牙子,另外寻一个。”
江潮生:“不妥,别处寻来的人,不知底细。”
江乔又道:“我亲自去寻人,问过底细呢?”
江潮生平心静气:“长安城不比江州,城内人家自持贵重,不会无缘无故签了身契,城外或许有卖妻鬻子的,但城关戒备森严,不会随意放这类人入城长住。”
见招招句句都被兄长化解了去,江乔大有耍无赖的念头,可对上兄长那双淡色眼眸,她就不愿再扮出泼皮无赖的孩子样。
她不喜,兄长说她孩子气。
“到底出了何事?”
说到底,是姝娘心思纯正,未被江乔轻易寻见把柄,才让她如此束手无策。
江乔抬眼又垂眸,嘴角紧绷又松开,她想实话实说,可……这样的理由,实在太荒唐。
显得她刻薄。
虽然,她的确不大方。
就这时,未被掩紧的院子门又被完全推开。
姝娘挎着一个菜篮子,快步走进,一边埋着头不看他们,一边说:“我去做饭。”
都不用猜。
只瞧她那副欲盖弥彰的模样,必然是将江乔的话,全部听到了耳中。
“她不会知难而退的,滟滟。”江潮生轻语,“同她好好相处。”
江乔别过脑袋,“她也没这么聪明。”
那门是她有意留的,这时机是她特意寻的,她不会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只会悄无声息地叫姝娘陷入死局。
一旦她露了破绽,江乔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可预想中的发飙和忍耐,江乔都没有在姝娘身上看见。
这夜,江潮生值守,未回家中,只有江乔和姝娘二人围着一张桌子,安静无声地用完了饭。
收拾完桌子后,姝娘叫住了江乔,缓缓站到了她面前,垂着头,双手放在身前,不断绞着指。
“小姐!我是有哪里做的不好吗?”沉默后,她大声问。
江乔吃惊于她的直白。
其实,姝娘并无多少的才艺本事。
从前她在左相府邸中,也不过是一个打杂的角色。
但凭心而论,在这个家中,少爷不像少爷,小姐不像小姐,自然不能要求丫鬟就有个十足丫鬟样。
正如在江潮生面前,江乔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由头遣散她。
轮到姝娘亲自询问时,她也挑不到这鸡蛋里的骨头。
院子里很静。
夜色也浓郁。
足以叫江乔卸下全部的伪装,她问,“你认为兄长如何?”
话题跳得太突然,姝娘意外,但老实答:“公子是一个好人。”
当初左相获罪,全府女眷落入牢狱。
他们这些当奴仆的,更被牵连,面临流放。
这时,是江潮生出面,替他们求情。
若无他,姝娘恐怕会死在流放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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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江乔又问:“只是好人?”
“嗯。”姝娘疑惑,但搜肠刮肚了,也想不出另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江潮生。
若非要说,她还有些怕公子,就像从前,她畏惧着左相一样。
但又有些不同。
姝娘说不出来。
“那你觉得,我如何?”
那双黑色的眼眸,融入了黑夜中。
姝娘羞涩地笑了笑,真心实意地道:“小姐吗?小姐很可爱……”
但也有半句话没说。
江乔在她眼中,像是家中的妹妹。
从前她的养父母很溺爱小妹,也是将小妹养出了敢说敢笑的性子。
不过,后面她就被卖给人牙子了,也没亲眼见到小妹长大后的模样。
不知怎么着,话题就彻底走偏了。
姝娘有些焦急,她喜欢江乔,也希望江乔能喜欢她。
毕竟,她知恩图报,是打算在江家待一辈子的。
“如果让你和兄长,做那件事,你愿意吗?”
“哪件事?”
江乔不语。
姝娘后知后觉,没来得及害羞,就先拿出一份长姐样,正色,“小姐,你还小,怎么能想这种事呢?”
江乔从鼻尖哼出一声笑。
姝娘觉得,江乔可能是被外头的人带坏了,或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勾着她。
她心里急,但不知道,江潮生是否知道这么多?
就算知道,碍于男女有别,他也不好直说。
“小姐……”姝娘严肃,正要长篇大论。
“姝娘!”
江乔先一步黏上来,挽住了她的手,面上扬着很明媚的笑意。
姝娘愣了愣。
江乔还在笑,又道,“既然你喜欢我,就不会做出,让我生气的事吧?”
声音又娇又软,好像猫儿叫唤。
姝娘还愣着,但点了点头。
江乔唱曲似的,扬起了尾调,直直望着她眸子:“那姝娘只能喜欢我。只能。”
她强调。
姝娘又点头。
江乔再一次喜笑眉开,仿佛方才冷脸那人不是她。
“你去我屋里帮我瞧瞧吧?新打了个书柜,不知放哪儿好。”
说着,就牵着她的手,往院子对面去。
姝娘没见识过这种手段,一边暗暗心惊,一边被哄得五迷三窍。
她梦游似的,被江乔“解决”了。
一墙之隔,江潮生半身沐浴在月光之下,待脚步声渐渐远了,他垂下头,微微一笑,并不急着回家中。
他今晚值班,原是想请小厮为他跑一趟,取换洗的衣物。
但思量到夜深人静,唯恐面生的外人惊了二人。
他便亲自来走一趟。
原来,滟滟想的是这件事。
从前二人流浪在外,也常常听闻那些家长里短的事。
宠爱子女的父亲在新娶了继母后,把儿女锁在柴房,任凭他们自生自灭。
一向温和的兄长有了新嫂,将妹妹逐出家门,不管不问。
其实,世人大多不是虚情假意,而是无情无义,见风使舵。
正如从前,他见过的许多人。
江潮生垂眸,他的手放到了月光下,是几乎能透光发亮的惨白。
正是这双手,曾被江乔牵着,熬过漫长黑夜,躲过乱箭流矢,走过千山万水。
江潮生微笑,清楚自己不过是寻常人。
漠然无情,随波逐流。
特殊的,是江乔,也唯有江乔。
7. 蠢事
江乔明确了,姝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若扔到外头去,只有被人撕咬、抓烂的可能。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不肯放着姝娘,到江潮生面前溜达。
兄长那么好。
万一哪一日,姝娘就开窍识货了,她会崩溃!
江乔决定,要继续哄着这傻丫头,直到将她主动走人。
“小姐小姐!你收拾好了吗?”
姝娘说着,就闯进了她的屋子。
江乔坐在铜镜前,眼下泛着一点青色,显得面色更加惨白,身上衣服是换好了,但头发还没打理过,淡黄色的,微微卷起的,就随意地铺开。
姝娘走上前,拿过木梳子,熟练地开始整理她那一头乱发,嘴上还碎碎念念,“家里的米缸见了底,要出去买个几斗来,叫他们早点送过来……”
“听说花容坊出了新的胭脂膏子,临江阁的姑娘们都争着抢着去买呢,到时候我们也去瞧瞧……”
她怎么能有这么多话可以说呢?
江乔不解。
她慢吞吞地伸出手,拿过不远处的口脂膏子,用小拇指勾了一点,往唇上点。
或许是年少的颠沛流离,她和兄长都生了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可男子柔弱有柔软的美,且江潮生长得高挑,宽肩长腿,哪怕弱不禁风,也照样是个动人的美人。
但她不行。
江乔微微挪开视线,在铜镜的一角,借余光瞟了姝娘,见她丰腴身躯,纤细腰肢,微不可闻地叹一声气。
她快及笄了,但完完全全是个孩子模样。
她不想只做一个病娃娃,就势必离不开这些漂亮的小物件。
姝娘三两下就为江乔梳好了发,拉着她仔细瞧瞧,恨不得将她抱在怀中,腻乎一阵。
但她记着时辰,也怕江乔生气,就老老实实带她上街去。
长安城毕竟是长安城。
各处都是人,各处都有小贩,热闹喧哗的街道上,马嘶人嚷汇在一块。
而江乔到底是江乔。
乱花渐欲迷人眼,她不解风情。
见姝娘能干,三言两语就能砍价,也不会轻而易举被忽悠,老实人难得透露出一点精明意味,让江乔小小惊喜了片刻,就安心做了甩手掌柜,待在一旁。
姝娘买了糖葫芦,江乔就拿在手上,一口一口舔着吃。
姝娘说要裁新衣服,江乔就乖巧站着,让裁缝娘子给她量尺寸。
一家一家去过,也到了黄昏。
看天色,到了花容坊再次上架新胭脂的时间,姝娘兴致冲冲地拉着江乔挤进人群。
“诶诶诶,我外头等你吧。”江乔强颜欢笑,连声叫停,愈发觉得她是个怪丫头,有花不完的力气。
姝娘看她几眼:“那你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走,如果有人搭话,莫要理睬。”
“好。”
“你等我,不要走开,我很快回来的。。”
“知道了。”
江乔点点头站在外头等待。
行人自顾自地来来往往,她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长安城有一个好处。
它的热闹,是独自的热闹,有分寸的热闹,绝不会无端地扩散到无需的人上。
江乔喜欢这份分寸感。
大概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的耳边传来了喧闹声,是十步之外的巷子里,有一群流氓地痞在闹事。
看架势,是以多欺少。
那群人注意到她,高声:“呵,哪来的小娘子?这是你小情人?”
又拎起皮青脸肿那人,捏着他的脸,扭向江乔那个方向。
换作旁人,会惩恶扬善吗?
江乔收回视线,继续站在那处,仰起头,看绿叶重叠,余晖成影。
又有了拳打脚踢声。
江乔嫌吵,刚要挪开步子,就听一声暴呵。
“你们在做什么!”姝娘小手一挥,就将江乔直接扯到她身后,怒视那为非作歹的一群人。
那些无赖缓缓停下动作,一双双眼睛都望了过来,显然是意外这女郎的莽撞大胆。
姝娘并不怕,又往前一步,将江乔完全挡在了身后,义正言辞道:“你们敢在闹市打人,不怕捕役吗?”
江乔想仰天长叹。
他们既敢当街闹事,自然是不怕的,况且寻常地痞如何能闯到这街坊里头来?
长安城管控森严,若非良籍百姓,入不了内城。
显然,这是蓄意的殴打。
该是那书生模样的人,得罪了谁——江乔微微歪着脑袋,对上了那双透彻的眼眸,其实这位书生,有个好模样,哪怕蓬头垢面,也能瞧出五官的秀气。
但和她有何干系?江乔再次若无其事挪开眼。
只有姝娘这个傻丫头,看不清状况。
这时再和她撇清关系,也无人会信。
江乔小小一个,轻易就藏在了姝娘身后,掀起眼,瞧着四周,找着适合的人,或趁手的物件。
“有人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出声。
还是傻人有傻福。
姝娘的几声嚷嚷,不止唤来了凑热闹的路人,还真就叫来了巡街的捕役。
见这群佩刀的捕役过来,无赖们狠狠咬了牙,又往那书生身上重重踢了几脚,就做鸟雀状散开了。
捕役见惯了这类事,也不继续追。
先是问了姝娘几句话,又转去问那书生的话,简单知道来龙去脉,本子上记两笔,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走吧,我们回家去。”姝娘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过江乔。
江乔望那巷子里头,轻轻瞟去一眼,跟上了步伐,“好。”
回去的路上,姝娘再次念叨:“像这样的事,你千万不要上去凑热闹,这些流氓可不知道分寸,容易伤了自己!”
江乔匪夷所思。
姝娘浑然不觉,继续牵着她往前走,“幸亏捕役们就在附近……”
江乔压低声音:“所以,你知道他们有问题吗?”
姝娘回头,惊讶,“什么?”
她果然不知道。
江乔耐着性子,解释。
姝娘愣住,过了片刻,很纠结很犹豫似的,挤出了一句话,像是说服自己,“那也不能见死不救……”
又看向了江乔,认认真真,“不过,小姐,你还是不能做这样的危险事。”
江乔拳头一紧,微笑,“我们回家去吧。”
二人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还差一个拐角的时候,江乔忽的拽住了姝娘的衣角。
姝娘踉跄了两步,站稳后,一脸不解:“怎么了?”
江乔拉着她的衣服,二人一起往后退了两步,藏在墙根处。
“有人。”她言简意赅。
姝娘顿时紧张。
江乔看了眼二人握在一处的手,没说什么,再次探出身,小心翼翼地望。
方才是一眼扫过后模糊的一团影子,这次,她看清楚了。
是七个人,正堵在他们家门口。
这处巷子里面的院落都是独立的,每户之间隔了一定的距离。
没有看岔眼,心存侥幸的可能。
因此,这些人就是盯上了江家,并等着她们回来。
姝娘小声问:“小姐,你看清了吗?是谁?”
江乔凝视片刻,摇摇头。
这七人的衣着都是干净整齐的,瞧布料是同种材质,手上都握着一根长长的木棒,不像是方才所见的,杂乱无章的流氓……更像是,世家大族豢养的豪奴。
是谁盯上了她?
江乔清楚,自己不算一个讨喜的人,之前有一个尹慧娘冒出来,暗处自然还有无数个“尹慧娘”等着她,但是,她来到长安城后一直深居浅出的,不至于早早就得罪了人。
江乔想着,姝娘有了动静。
她怕姝娘又要冲上前去,用力拽住了她,还探出手,想直接捂住她那张能够伸张正义的嘴。
不过,她的力气小,手也小。
人虽然拽住,没让她直接冲出去,但这嘴却没有完完全全遮住。
“小姐。”姝娘轻轻掰开她的手,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放心,我不会傻傻站出去的,这儿人少,哪怕事情闹大了,捕役也赶不过来,我不会做这种蠢事。”
江乔顿了顿,不自然地说,“行。”
她站起身,拉着姝娘往回走,“先离开,不要和他们正面撞上。”
姝娘:“嗯嗯。”
江乔继续,“也不能走太远……再过一会儿,兄长该回来了……”
兄长必然是能发现端倪的,但她不免要担心,在家附近等待,也好提前发现他的踪迹,然后提醒他。
到时,二人可再商量对策。
江乔带着姝娘,一同蹑手蹑脚往外走。
姝娘又出声:“小姐,我知道这些人是谁。”
江乔脚步一滞,无数的话到了唇边,又被她生生地咽了回去,只留下两个干瘪的字,“是谁?”
姝娘是通过那些人的着装打扮认出了他们。
长安城的高门大户,都会为丫鬟小厮专门裁制四季常服。
更为彰显独一无二的尊贵,会在定制的衣物上,做出每家每户独特的设计。
而这群人,正是来自尹相府中。
江乔:“尹相?”
姝娘:“嗯,尹相。”
江乔深吸了一口气。
江潮生正是在尹相手下谋事。
所以,是出了何事,才需要尹相府中的男仆持棍而来?
江乔缓缓转过身。
她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事躲躲过去就好。
但,这件事涉及了兄长,一切都不一样了。
江乔拉着姝娘躲在一处进可攻退可逃的拐角。
她脚上那双小巧的布鞋沾了街上的黄泥,早脏了,但她还在鞋底来来回回碾着一颗石子。
姝娘几次想开口,但因瞧见了她这幅焦躁模样,几次都没成功开口。
“姝娘,你还知道什么?”江乔再一次问。
姝娘唇张张合合,说来说去,却还是那些旧事。
左相和右相的不对付,江潮生的能耐……
她是个不值一提的丫鬟,又能知道什么要紧事呢?
江乔明白,自己是逼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扭过头去,继续反复磨着那颗石子。
意外,正是这时候出现的。
一个穿着绮罗绸缎的公子哥,顺着墙根,偷偷摸摸走了过来。
可她们二人也是偷偷摸摸藏的。
两方都小心谨慎,像是做着贼,这正面一撞上,贼碰了贼,都吓了一大跳。
姝娘是率先反映过来的,举起手上的竹篮子,就砸了过去。
米啊肉啊,还有那盒胭脂,像是一场小型的山体滑坡,瞬间冲得这公子哥“噗通”一声,重重倒在了墙角。
“小姐!小心——”
姝娘站在江乔身前,母鸡护崽似的,护着她。
江乔看了姝娘一眼,暗道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那群家丁闻声而至了。
“大少爷——”
“抓住她们俩个。”
“小姐——”
顿时乱成一团。
乱中有序。
待到二人被抓到另外一处院子里头后,姝娘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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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着歉。
“是我的错,我又冲动了……本来我们不会被发现的。”
“没关系,不是你的问题。”
江乔坐直身,扬着手臂,摸了摸她的脑袋,半是真心地道,而另外半颗心在不紧不慢的,从头到尾地将细碎的点连成线,还原着这一场阴谋。
还差最后一块碎片,她就能明确了。
这时,门被打开。
是先前见到那位公子哥,他扶着脑袋,又冷又狠地扫过屋内二人,可这是一双狗狗似的大眼,再装模作样地扮凶扮狠,也还是带着水润的光泽。
“哼。”
他重重从鼻尖哼出一口气。
尹家家丁们显然还记得,他刚刚被“偷袭”一事,想留下来,护着他。
“出去出去!”他连摆手。
那几个家丁面面相觑,离开时,不忘带上门。
他蹲下身,先是看了看江乔,再是看了看姝娘,慢条斯理问,“你们谁是江白的妹妹?”
姝娘一激动,又要起身。
江乔先一步拽住她,冷静道,“是我。”
“你说是你——”
江乔打断他,“你可以不信。”
少年上下打量她,气势弱了一截。
“你想做什么?”江乔问。
少年指着自己额头上的一块红肿——这是刚才被姝娘用胭脂罐子砸的,恶狠狠道,“你说呢?”
江乔淡淡:“谁知道呢?”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但又不肯败下阵。
门又被打开,家丁问:“大少爷,你要出来透透气吗?”
江乔抬起眼。
少年高声,“我要拷打!”
好气势!
家丁们立刻附和声,再把门关上。
他们不够体贴主子,而主子自己也忘了。
可这是一间寻常屋子,并无可供拷打的物件。
于是,他在屋子里头又转了几圈,一下子站着,一下子又拉过太师椅坐下,不像是绑人的,反而像是被绑的。
最后,他像是想起来了,大可以抽一个巴掌过去,也能逞英雄。
他站在二女面前,扬起手,犹豫该什么时机落下去时,江乔抬起头,“你是尹骏。”
“你从何得知的!”
他下意识答,后知后觉,这话是直接承认了身份后,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姝娘狠狠剜了他一眼,高声:“你还要打人吗?”
大抵是知道,再待下去,他这位尹家大少爷只有继续吃亏的份,在抛下一句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狠话后,他终于离开了屋子。
为了不完全像是落荒而逃,在关上门后,还特意拔高声音,“不准给她们饭吃!”
姝娘气狠了,“真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家伙,当真可恶!”
她能说出这话,是已经不怕了。
江乔则是天生多了一点胆子的人,半眯着眼,道,“他是尹相的儿子。”
姝娘震惊后,恍然大悟。
尹相这位独子,是长安城内有名的酒囊饭袋,不通文墨,不善来往,虽没做过什么出格的坏事,但也未曾做过一件与他人有益的好事,算是一个无用的笨人。
他也是尹相这精明有为的半生中,唯一的败笔。
怪不得就连这样一场以多欺少的绑架案,也弄得漏洞百出。
纵然是姝娘这样的好脾气,也骂了一声,“一群糊涂鬼,不知在想什么!我们可没有得罪他。”
是啊,她和姝娘,又怎么会得罪这位尹大少爷呢?
他是冲着兄长来的。
江乔冷笑一声。
吃醋暗斗,可不只是女子之间的把戏。
有时,男子的嫉妒心思,更为卑鄙、恶劣。
“走。”
“去哪?”
“出去。”
姝娘跟着起身,很是意外。
“他想拿我对付兄长……”江乔冷笑一声,“算是他瞎了眼。”
看着江乔娇小的背影,姝娘心里泛起一阵不安,无缘无故地冒出一句话,“他是丞相的儿子。”
江乔意外回头,“我知道。”
可丞相都会倒台,何况是丞相的儿子?
又望向那扇高处的支摘窗,她笑了笑,“姝娘,你在想什么呢?他那么大一只,我又没什么力气,不会以卵击石的。”
在江乔的要求下,姝娘站在了太师椅上,又小心翼翼背着江乔。
“我踩上去了。”
“嗯……”
江乔双手扒着突出来的风栏,稳稳当当地抬起脚,踩在了姝娘的肩上,身子拔高了几寸,透过窗子,她能瞧见外头的看守的几人。
都在正门处。
大抵是都没想到,她会扒窗翻出去。
这样的事,还是太危险,姝娘忍不住劝,“小姐,你还是下来吧。”
江乔没吱声。
姝娘更慌。
“小姐?小姐!”
不知是叫了几声后,上头又传来江乔那轻轻细细的小嗓音。
“姝娘,我要下来了。”
姝娘大大松了一口气,刚伸出手,要去扶她,可下一息,江乔就重重摔了下来。
“小姐!小姐!”
姝娘连忙从太师椅下来。
江乔侧身倒在地上,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双眼大大睁着,却有冷汗从额间落下,同时有奶猫似的呻吟声从嘴角溢出。
姝娘慌得手忙脚乱,想扶她,又不敢扶她,泪都要落下时,那扇门又被打开了。
这次走近来的,有好几人。
“公子……”
姝娘当真是见到了亲人、救星,泪簌簌落下。
8. 陪伴
“江公子……这……”
跟着江潮生一起来的,是尹相真正的心腹尹管事,他看清眼前景象后,恨铁不成钢地望了尹骏一眼。
这件事,是早早就暴露的。
尹骏身边的小厮中,有着其父派来的探子,负责监看他的一举一动。
今日一早,尹骏说出要找人“教训”江潮生一顿后,那小厮就将此事告知了尹管事。
可不知是该夸还是该骂,他下手竟如此快,无声无息的,就“办”成了事。
“江公子,不如先送江小姐去府上?府中的大夫……”
江潮生动作小心地将江乔抱在怀中,慢慢捋开黏在她额上的发,声却是冷淡的,“不必了。”
尹管事还想补救:“令妹……”
“还请管事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尹相。”江潮生直接道。
若告知尹相,便是要将事情闹大,于双方都没有好处。
“少爷。”尹管事有了打算,侧过身,露出身后的尹骏,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
怕这位少爷听不懂,更直白说了一句,“大少爷,您做了错事,该赔礼道歉。”
尹骏抓狂,“我还什么都没做!”
尹管事弯着腰,默不作声。
躺在地上的江乔又发出了呻吟声,如泣如唤,也不断往兄长怀里钻着,好不可怜。
江潮生擦着她额间的冷汗,唇绷成了一条线。
“江公子……您……”尹管事戛然而止。
按理说,双方互给一个台阶,一同客客气气地粉饰太平是最好的出路。
江潮生不会不知道,但他一语不发。
也不算一语不发。
自进入这屋子后,他便一直小声唤着“滟滟”,声轻柔急切,是在安抚那地上的少女。
尹管事与江潮生共事已久,既了解他的能耐,也明白尹相对他的重视。
可再有能耐,再前途似锦,也比不上尹相独子的份量。
江潮生不会不知天高地厚。
作为尹相手下初出茅庐的新人,年纪又轻,他没少被刁难生事,但从前的事,江潮生都忍了下来。
可此情此景……
出乎意料。
唯一的变量,是江乔在江潮生心中的份量。
寻常兄妹,有疏离如陌生人的,也有亲密如一体的。
显然,江家兄妹是后者。
权衡之后,尹管事再次道,“大少爷,今日事,我会告知大人。”
尹骏真要气红了眼,眸光如剑一阵阵往江潮生身上戳着。
他有苦难言,满心委屈,但最初提出带人围堵、殴打江潮生这一计划的人,也的的确确是他。
现在只伤了一个江乔,不是他的打算。
沉默的负隅顽抗片刻后,见尹管事态度依旧,又实在畏惧老爹,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服软了,“江公子……江小姐,我知错了,还请原谅。”
无人原谅他。
江潮生抱起了江乔:“请恕在下无礼,不再奉陪。”
尹管事赔笑,拉开尹骏,让出了道路。
在无人瞧得见的地方,江乔微微掀起了眼,她要的,自然不会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但眼下,也不是能痛打落水狗的时机。
她再次闭上眼,安心地卧在兄长怀中。
回到家中,由街上请来的大夫确认过江乔是受了轻伤,只需静养几日后,姝娘就忧心忡忡地准备晚饭了。
期间,尹府又来人赔礼道歉,除了对这千年的山参动容了一瞬后,其余的人和物都被她铁面无私地拦截在了外头。
吃啥补啥。
姝娘熬了两碗稠稠的骨头粥,送到了江乔的房间里。
江潮生还坐在床榻边上,手上是捏了书籍,但视线始终落在江乔身上。
姝娘将两碗粥都放在了不远处的桌子上,轻声问:“小姐醒了吗?”
江潮生摇了摇头,又微笑看她,“辛苦了。”
姝娘连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辛苦不辛苦。”
见江潮生没有出去的念头,姝娘虽记挂着江乔,却还是主动退出了屋子。
或许是公子太聪慧了?
姝娘怕和聪明人对视对话。
亥时,江乔转醒。
一眼就瞧见兄长,她又惊又喜。
再定眼一瞧,江潮生正阖眼浅睡,她止住了声。
近些年,随着江潮生长大成人,外出谋生,二人的日子逐渐稳定下来。
可与之相对的,便是难有朝夕相处的时刻。
从早到晚,你跟着我,我牵着你,形影不离,可这样的日子成了流水,一去不复返。
江乔几乎要痛恨岁月了。
但兄长,还是在她身边。
情谊绵绵能抵岁月悠悠。
不至于叫她忍无可忍。
江乔又下意识探出了手,描摹着他的眉眼,鼻,唇……
兄长清瘦了些。
兄长是凉凉的。
只有她,能看见兄长的这副模样。
她窃窃地笑。
不知是笑声太响,还是动作太大,江潮生缓缓睁开了眼。
江乔眨眨眼,直直扑上去:“兄长——”
江潮生习以为常地扶着她的背,不叫她东倒西歪,再一闭一睁眼,意识到不是梦境,轻轻推开了江乔。
不等她反应,先问道,“好些了吗?”
“什么?”江乔眸子亮亮的,又笑,“没什么。”
在当时,只是腿麻,后来则是顺理成章,闭上眼睡了过去。
江潮生凝视她。
江乔凑上前,“兄长……怎么了?”
她看得出他的情绪。
江潮生问:“为何要如此做?”
江乔不解,又笑,“兄长是担心我吗?我以为兄长瞧出来了。”
江潮生的确是压抑着怒气,很少有人有事能叫他动脾气了,但江乔每每都会成为例外。
“你不知道,这个尹骏当真是废物一个,就连使坏,都是扭扭捏捏。”
但这样怎么能行呢?
一件事必要闹大,才能被重视。
她还在解释,有洋洋得意,也有不甘心。
“江乔。”江潮生尽可能平心静气。
她愣住,鲜少听见兄长这样唤她。
“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我,是如何从宫变中幸存下来的?”
江潮生因身子缘故,从来只能轻声细语地讲话,此时也是,但江乔能听出这背后的严肃。
她抿唇,“是母妃带着宫人们,一同引开了追兵,我们才能藏在殿内,等到屠杀结束。”
这件事,兄长不止一次同她提过。
她明白江潮生为何要提出此事了。
“滟滟……你为何总是如此?”江潮生闭上了眼,薄薄的胸膛并无规律地起伏着,“倘若那时,屋内有一把匕首,你是否还要往身上割一刀?”
江乔:“兄长……我……”
她想狡辩。
其实她是远远看见了兄长和尹管事的身影,才作此决定的。
她是跳下来,不是跌下来。
那点高度,摔不死人的。
但这些话,只是狡辩。
江潮生在进屋一瞬,一眼,就知晓了江乔的心思。
这是一场以退为进的戏。
既是如此,她表现出来的委屈,疼痛,落在实处,都要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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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随后的忧心,愤怒,是明知她有意如此,为了配合她也该如此,但全然真情实意的。
于他而言,从前的罗慧娘也好,今日的尹骏也罢,都是无关痛痒的存在。
江乔却是实实在在的,与他息息相关的。
江潮生忽的开始低咳,渐渐地,咳嗽声大了许多,像风吹过支离的破叶,而一双如水如雾的眼眸瞬间泛起了一圈红。
江乔慌张,一边连忙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道歉,“兄长,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说着,她利索地翻身下床,从屋子的角落翻出了一壶未开封的酒。
来不及温了,就拿着手捂着。
也许还是冷的,江乔不敢等,三两下拆开了封口,就送到江潮生嘴边,喂他喝下去。
再冷的酒,入了肠,都变热了。
江潮生的双手缓缓有了温度,那一双眼眸还是带红含水的。
“兄长,你别为我动怒。”
江乔轻声又心虚,
兄长从前常说的。
他们的性命如草芥一般,并不宝贵。
但就算是这样的人生,也承载着无数死者的期许和关切。
为了那些死者,他们也该苟延残喘,卑劣的,肮脏的,不屈不挠地活下去。
道理她都明白。
只是,江乔有自己的一套歪理。
她并不觉得,那些死者到了阴间,还会盯着他们一举一动瞧。
活人的事,是做给活人看的。
他们活着,也是为了自己而活。
江乔心里如此想,嘴上还是老老实实道歉的。
“不许再有这样的心思,他们不值当。”
“好。”
“若再遇见了麻烦,不可莽撞!”
“嗯嗯。”
“你听进去了多少?”
“都听见了!不会再为这种人浪费心力,伤害自己,这样的事是亲者痛,仇者快……凡事有兄长,只告诉兄长,兄长自会为我出头……”
江乔如数家珍。
等觉得差不多能翻过这一篇章的时,她试探地瞧了瞧江潮生,在他眼里见到熟悉的,无可奈何却纵容的神色后,江乔心安理得地躺在他的腿上。
“兄长,那个尹骏……是和你有仇?”
江潮生:“算是。”
因太清楚江乔的性子,江潮生也不打算瞒着了,而是将一段往事娓娓道来。
那是他上一次来长安城时发生的插曲。
为暗中商议绊倒左相一事,尹相在府上设宴,江潮生受邀参加。
既打着宴会的旗号,自然离不开品茗赏酒,吟诗作画等风雅事。
而才子佳人也是寻常人,同街上的裁缝瓦匠一般,也爱争个第一第二。
在作诗贺酒的赛事中,江潮生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客身份,力压了作为东道主的尹骏及其狐朋狗友七八人,占尽风光。
该是自此,结下了梁子。
“兄长拿了魁首?”江乔手一顿,指尖还缠绕了兄长乌黑的发。
江潮生面白唇淡,处处都生了一副体弱样,唯独这一头发,是又黑又密,叫无数健康女郎都羡慕不已的。
“嗯。”江潮生云淡风轻应了此事,又问,“怎么了?”
江乔摇摇头,“兄长当日做了何诗?也说给我听听吧。”
江潮生缓缓吟诵。
她听得认真。
她不爱诗词歌赋。
所熟知的,只有江潮生所做那些。
这果然是一首不错的诗。
有典故,不卖弄,天马行空又引人深思。
她只是奇怪,兄长竟是主动出了风头。
而不是像从前般,守着他的中庸之道。
9. 求亲
江乔到长安城的百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家里来了媒人,是向她提亲的。
当日,江潮生忙于公务,并无回家。
江乔亲自接待。
媒人巧舌如簧,将男方夸得上天入地,说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郎君。
倘若今日她错过了这段姻缘,余生都要活在悔恨之中。
江乔问:“为何瞧上了我?”
她的话,直白又坦荡,可绝不是一个寻常女儿家该问出口的。
媒人还是笑,心中却是看不上江乔的,只胡乱扯了两句好话。
江乔知道她的敷衍,也看见那藏在笑意下的不屑。
但这样的事,她是第一回见,难免好奇。
“所以,是半月前街上见过?但我不认识他。”江乔说着,一旁的姝娘还偷偷摸摸扯着她的袖子,想要提醒她。
媒人笑容渐僵,重复道,“江公子可在?这样的事,老婆子还是当面同令兄说吧。”
“我不能知晓吗?”江乔疑惑。
媒人说不出话了。
她从事这一行已有数十年,上至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下至浣衣缝制的二嫁妇,形形色色的女子,她都接触过,唯独没有见过像江乔这般。
全然不知羞,更是不懂事。
幸好,这时门开了。
江潮生回到了家中。
媒人迎了上去。
说到后来,她已无心为江乔做媒,而是把心思打在了这位兄长上。
在她这双毒辣的眼中,江家兄妹二人都不是什么良配。
作为妹妹的江乔空有几分美貌,但全无胸襟和手腕,而以色侍人,只能走偏门子,当不了正儿八经的主母。
身为兄长的江潮生,容貌有,心智一流,听闻如今在尹相手下做事,仕途也坦荡。
唯一的不足,便是带了一个拖油瓶。
没有几家的女儿,愿意与这样一位挑剔无知的小姑子共处。
况且,丈夫还是个偏心眼,一味溺爱妹妹的。
媒人记着那丰厚的佣金,还在给那家公子说好话,“江公子,女儿家最是拖不得的,我同您说一句敞亮话,我老婆子撮合过的姻缘也有千百桩了,这家世、容貌、年岁都是要紧的,越拖……越难寻的一个好郎君。”
“那位公子,可是家中独子,虽说容貌不是一等一的,但家底颇丰……”
江乔全无闺秀做派地靠在门边,眉头缓缓蹙起,
她本来很有耐心且愿意听这婆子话说八道的,可眼下,兄长来了,她只看得见兄长,只听得进兄长的话,就觉得这婆子很是碍眼。
她正要上前,袖子又被拉住。
转身,是姝娘的大眼。
“王娘子。”江潮生平声道,“小妹年幼,在下不舍。”
媒人确定了,这兄长就是个糊涂虫,妹妹也不遑多让,都无可救药。
她重重“哎呦”一声,甩着帕子就离开了。
待媒人走远,江潮生轻语:“麻烦了。”
姝娘后知后觉这是对她说话,快速收拾了桌上残余的茶水和糕点,捧到厨房里处理。
主屋内,只留了江乔和江潮生二人。
“没想到,我也会被提亲?”江乔乐呵呵的,把这件事当做了一个笑话,“兄长还说舍不得我,小心传出去被人笑。不过,那媒人也不好,算计都藏在眉梢眼角了,叫人看着就厌烦。”
“嗯,且对方若真重视你的话,该亲自来提亲,而不是派一个媒人来。”江潮生道,“下次再有媒人上门,拒之门外就好。”
江乔觉得这话不中听,故作不满,“那兄长说舍不得我,是骗她的?”
江潮生含笑望她,“自然舍不得。”
“就知道。”一边笑,江乔一边上前去,牵过他的手。
“滟滟……”江潮生笑中出现了无奈,想挣开。
她抓得更紧,理所当然。
换作平时,兄长就轻轻叹气,然后默许了她的亲近。
可今日……
江乔看着兄长,一点一点,轻而有力的,将缠在一起的十指分开。
她抬头,不解。
江潮生问她,“滟滟,你考虑过自己的婚事吗?”
“什么?”江乔脱口而出。
江潮生轻轻抚着她的发,指尖顺着脸颊滑过,那捋碎发也别在了耳后。
“大梁新法,女子十八不嫁,问责父母。”
“且那媒人所言,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你我亲人已不在世,你的婚事,我自然要操心过问的。”
江乔缓慢摇着头,下意识要去抓兄长的手,这次是实实在在握住了,但心中的缺口却愈发大了,呼呼的,能透着凉风。
话语还清晰,她问,“一定要嫁人吗?”
其实不全然是因为大梁的新法条例。
这是当权者哄人的话术。
那双被长长羽睫遮掩的眸子闪过晦暗的,不明的光,江潮生唇边却能挂着哄孩子的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纲常伦理,也是人性本能,我若留你在我身边一辈子,你迟早会怨我。”
“不会。”江乔果断,“我怎么会怨憎兄长?”
又一眨眼,想到方才的婆子,想起从前的许多人,迟疑地问,“兄长……是打算成家立业了吗?”
“不是。”
“是我……烦人了吗?”
江潮生柔声,“不会的,滟滟。”
江乔更不解,“兄长还在生我气?”
“不是生气。”
“那是什么?”
“你我迟早要分别的。”
一阵突兀的静。
江潮生意识语气过于严肃后,目光柔和了几分,声中带着沙哑,“滟滟,我不能误你。总要为你考虑。”
有些事,没必要同她说那么明白。
他冷静又克制。
“为我考虑……兄长觉得,如此一来,是为我好吗?”
语气中,是真诚的不解。
“嗯。兄长唯独不会害你。”江潮生道,“滟滟,你不该耗在我身边,等嫁了人后,你会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
“到那时,你会是旁人的妻子,会有另外一人,与你携手余生。”
“所以?一定要嫁人……是吗?”
江乔一字一句问,像是第一次发现鸡蛋是母鸡下的,月亮无法同繁星一块出现般,许多独立的,熟悉的事物,被重新拼凑在了一处。
她发现,原来她是要嫁人的。
她也会成为谁的妻子。
而不只是,兄长的妹妹。
自有记忆以来,她就是和兄长形影不离的。
桥下的乞儿,街上的小贩,府中的老爷……所有认识的人,都说他们兄妹亲的不得了,简直像是一体的,就如左手和右手,天长地久地待在了一处。
原来,是可以少一只手的?
是的,少一只手,是死不了人的。
她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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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乔怔怔地想。
双目没了孩子气的光泽,只是虚无地落在半空中。
“滟滟……”
这样的话,于她而言,还是太早了吗?
江潮生平静无波的心,泛起了些许的涩,可他遇见太多的生死,吃过许多苦,一点酸涩实在微不足道。
他轻轻将江乔带到怀中。
每每说着,男女授受不亲的,是他。
每每犯错,未能做好榜样的,也是他。
可除此之外,他不知,还有怎样的途经,能叫自己定心。
姝娘走进来时,瞧江乔一人坐在榻边,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膝上,不笑不语,不动不闹,难得安静,她很是意外。
刚将小馄饨放在了一旁,听江乔问,“兄长呢?”
“刚出门呢,尹府来人叫他了,说是有事。”姝娘放轻脚步,又拖了个凳子,坐在了她面前。
“怎么了?”姝娘轻声问。
江乔抿着唇,眼睛是红红的,鼻头也是红红的。
“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在厨房时,听见了兄妹二人的争吵,可隔着一堵墙,实在听不清。
她也不好意思听清。
又道,“小姐……你若是心里不舒服,就同我说说吧,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点。”
“没事。”江乔嗓子也哑了。
怎么会没事呢?
一看就不是没事的样子。
姝娘心里着急,江乔平日总是人小鬼大,敢闹敢笑敢闯祸的,此时此刻却是这幅模样,六神无主的。
怎能让她不着急。
姝娘想了一圈,也不知兄妹二人为了何事争吵。
她来这个家中不长也不短,但也看得明白,江公子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却冷冷淡淡的,唯独对上她这个妹妹,却是百般纵容。
“是……那媒婆的事?”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件事了。
江乔抽噎了两下,忽的握住了她的手。
姝娘反而被吓到了。
她定了定神,江乔微微仰着脑袋,正如其名,泪光滟滟。
“姝娘……你说,有什么法子,能叫我不嫁人吗?”她低声。
“嫁人,就要离开兄长了,我不想嫁人。”
姝娘听着,本就柔软的心肠愈发软了,她抱着江乔,像从前,养母抱着她一般。
事实上,在弟妹还未出生时,养父母待她也是极好的。
是后来,家里人太多,多了她的粮,就要饿着别人的,父母与儿女之间才开始有了亲疏。
但姝娘是个记恩不记仇的人。
哪怕最后,是被养父母亲手卖掉,离开家那晚,她还是结结实实哭了一场。
她想,自己是能与江乔感同身受的。
“我想想,我想想……”她哄着。
寻常良家的女儿,到了年岁,是必须出嫁的。
但若像她一般,身在贱籍的,则不受此番约束。
可这不是正儿八经的法子。
忽而,她灵光一闪,“小姐……或者说,你招婿呢?”
“招婿入门,你便还是江家的小姐,不用离家了。”
姝娘想到了一个好法子,滔滔不绝,浑然没发现,怀中江乔缓慢蹙起的眉头。
招婿?
这的确是她未想过的道路。
也不是全然不可行。
只是……江乔一想到有个男人,要唤她为妻。
她觉得恶心。
10. 恶霸
在姝娘的安抚下,江乔平复了心绪,不知何时,她被完完全全抱在了怀里。
不同江潮生,姝娘的怀抱是温暖柔软的,带着皂角的清香。
江乔又一次扬起脑袋,不得不承认,姝娘也是一个美人。
一个……难得一见的,迟钝的美人。
她的法子,是漏洞百出的。
她的心意,是真诚的。
姝娘可能没发觉。
但江乔的的确确被提醒了。
天无绝人之路,活人总不会被死规矩被套住。
江乔从不怕事。
姝娘注意到她的视线,问,“小馄饨还吃吗?”
是她做的夜宵,本打算给江乔垫肚子的。
可一人哭,一人只顾着安慰,都忘记了这碗鲜肉小馄饨。
“吃。”江乔点了点头。
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盘算事。
姝娘笑了笑,“我给你去热一热。”
说着,她端起了那碗馄饨,到了厨房。
江乔跟着。
“待会用帕子浸了井水,敷敷眼,否则明日该肿了。”姝娘一边重新放了水,煮着小馄饨,一边说着。
江乔应了一声,蹲坐在灶台前。
姝娘:“别凑那么近,小心灰。”
江乔:“哦。”
她往后退了半步,继续蹲着,双手抱着腿,身子缩成了小小一团。
半张脸映着火光,眸子也染上了亮色。
她忽而问,“兄长呢?怎么还没回来?”
今日不是他值守。
姝娘回答,“该是在路上了吧?”
江乔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姝娘重新盛了碗小馄饨,“有点坨了。”
“没事。”江乔扒过碗,拿着木勺子,小口小口吃着。
姝娘坐在一旁,单手托腮,认真注视着江乔。
她觉得二人的关系比之前近了许多,满心沉甸甸的,有说不出的满足。
等江乔吃完了馄饨,姝娘打了井水,沾湿帕子,给她敷眼。
这时,外头起了敲门声。
她道,“我去看看。”
江乔点头。
打开门,是一个布衣打扮的男子,说是帮江潮生来取东西的,按着他的描述,姝娘把东西找到,交了出去。
又说不出的奇怪,姝娘在门口站了一会,看着那道陌生背影远走。
“怎么了?”江乔一手拿着帕子压眼睛,走到了院子里头。
姝娘将方才的事,告诉了她。
江乔放下手,问,“是什么东西?”
“一本书。”
“什么书?”
姝娘回忆,“就放在书房里,好像是公子前几天带回来的。”
江乔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姝娘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小姐……公子……”
他们租赁的这处院子不大,若是有外客上门,几乎是避无可避。
防止有外男贸贸然进入,唐突了她们二人,每每有忘记的东西,江潮生都会自己走一趟,若实在脱不开身,也是请相识的婆子跑一趟。
“小姐!”姝娘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江乔快速看她一眼,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快步走到书房中,简单翻过书桌。
新作的诗词,翻过的古籍,一份份往来的书信……
其实,对于江潮生一直以来所做的事,她知道一些,却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些,眼下的动作,也能图一个心安。
江乔停下手。
许多书信都在。
唯独缺了一个。
自从二人的日子安稳下来后,江潮生一直在探寻从前伺候他们的宫人的踪迹。
也是故人。
这些年,他陆陆续续得到不少消息,并汇总成册,打算得了空,亲自去拜访。
可这个册子,不见了。
江乔稳了稳心思,转过身。
姝娘捏着刚刚被她丢下的帕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江乔平静问,“你知晓,兄长今日去了哪儿吗?”
江潮生从不在外花天酒地,往常天黑后出门,大多数是尹相有事,唤他前去
今日……
“说是去赴宴的。”姝娘急急忙忙想,又恍然大悟,“方才来取册子的人,是临江阁小厮!”
那装扮……那离开的方向,正是去临江阁!
临江阁是尹家的产业。
作为长安城最大最奢靡的酒楼,临江阁从前便是出了名的销金窟,如今换了主事的人,更是纸醉金迷、“乌烟瘴气”。
而正印证了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的道理。
这位新主事和尹家大公子尹骏交情极深,都是尹家少见的败类,齐名的糊涂虫。
“尹骏……”
这个名字自江乔小小的唇中再次出现,像是细嚼慢咽后吐出的烂骨头。
所谓蠢人,是做事全靠冲动,不知趋利避害的。
尹骏不喜兄长,难道在吃了一次的亏后,就会知道收敛了吗?
江乔不信。
她慢慢握紧了拳头,分明人已不在灶台炉子旁了,可那双眸子还似淬火一般,又黑又亮。
吩咐了姝娘守家,江乔孤身一人闯进了夜色中。
来的路上,她揣着满心的怒气,走得是风风火火,可一进临江阁,不由得消了气焰,因为里头的人,无论男女,没有不盯着她瞧的。
至于原因,江乔扫过一眼,心中有数。
现在是深夜了。
出现临江阁的男男女女大多是成双成对,男的是千奇百怪,各有各的不堪,而依偎在男子身边的女子们,皆是千娇百媚的。
如江乔一般的,看着便青涩,又无人陪同的,此刻该乖巧待在家中,而不是出现在此处。
管事的观察了许久,确定她不是误闯误入的,迎上前去,“这位小姐……不知,你来此,是为何事?”
江乔冷着一张脸,“尹骏在吗?”
“尹大少爷?”管事诧异,见面前少女神色愈发冷淡,连连交代,“是在的。”
江乔心头一紧。
压在心上的不详的预感,再次被加重了砝码。
她勉强保持冷静,问,“和他同席的,还有谁?”
这次管事没有回答,只是狐疑地看着她。
江乔改变措辞,“麻烦去通传一声,就说……是府上来的人。”
管事应得勉勉强强,但到底是应了。
江乔就压着满心的焦急,站在原地等候。
等了许久,她都不见人来回话,那刚熄灭不久的心火又再次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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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且是愈演愈烈,几乎要从眼睛里喷了出来。
视线扫了一圈,江乔抓到了那位管事的身影,他正点头哈腰的,将一位风流公子从正门引上楼。
江乔两三步上前,定在二人不远处停下,还维系着不多的礼貌和客气,“麻烦问一下,什么时候能帮我通传一下呢?”
管事不理她,还在伏小做低。
江乔看出来了,这位管事完全没有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更别说去尹骏处问一声话。
她的目光灼灼,直白又直接地凝在管事身上。
管事不自在,但还是无视了江乔,一心一意伺候着贵客。
“公子,小心脚下。”
那贵客点点头。
二人上了楼梯,江乔也跟着往上一步。
二人到了二楼,江乔也站上了二楼。
管事头冒冷汗,真心觉得这丫头是个祸害,忍不住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江乔不怕,直直望了回去。
那位贵客侧过头来,带着笑意,好奇问,“这位小姐,黄管事是得罪你啦?”
黄管事?江乔知道了他的姓,但并无用处,她需要立即知道兄长的去向。
看了这自来熟的公子一眼,江乔控制着脾气,好声好气地说话,“不算得罪。”
说完,她探出头,准备直接和黄管事对话。
明眼人都能瞧出她的不耐。
不料,这公子是个毫无眼力的,就跟演皮影戏似的,江乔上前一步,他也后退半步。
江乔往一旁走了一步,他也往旁半步。
这是楼梯口,只够两人并肩站的宽度,又是被这样一个大活人堵在前头。
哪怕江乔脾气再好,也要按捺不住,况且,她本就带着满肚子的火气。
“你想做什么?”江乔冷冷问。
还有半句话——好狗不挡道,她没说出口,因不想平白把事情闹大,耽误她去找兄长。
可这已脱口而出的半句话,足以叫那人惊讶。
“我吗?”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平心而论,他生的不错,身子修长,面如明玉,一双大眼似晨星耀耀,不是俗人,再看其衣装打扮,处处低调,处处精致,以及这一路以来,管事对其小心翼翼的态度,可知其出身不凡。
但江乔不好美色,不怕得罪人,有颗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
那公子愣在原地。
江乔很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撞开他的肩,直直往前去。
她身子是纤细小巧的,哪怕是用力撞上来,也只跟被只狗儿、猫儿上前亲近似的。
萧晧后知后觉的,露出了一点微笑。
“欸——”他快速转身,下意识抓住了江乔的手。
这手,也是很小巧可爱的。
江乔抬起那双大眼睛毫不掩饰地瞪着他,又薄又小的唇抿成了直直一条线,话语愈发冷了,几乎能结出冰渣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萧晧很抱歉似的松开了手,觉得她的声音,也像是小猫被抚摸时的叫唤,咕噜咕噜的,挺可爱的。
“这位小姐……”他大跨步上前,又拦在了江乔面前。
意识到这个动作不讨喜,又该引得江乔怒目相视了,他侧开一步,笑着说,“你若遇见麻烦了,只管找……黄管事,我帮你瞧着,他不敢敷衍你的。”
11. 太子
萧晧出声后,那黄管事果然听话照做了,低着腰,开着路,领着江乔一路往临江阁里头走去。
萧晧优哉游哉迈开了步子。
他这么大一个人,如影随形地跟着,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江乔目视前方,道了一声谢。
“无妨的。”他还是笑。
浑然不知自身的多余。
江乔分出半缕余光夹了他一眼。
本想偷摸的打量,不曾想到,萧晧正大喇喇地看着她。
这一眼,二人视线恰好撞上。
萧晧不回避,目光追逐而来,落在她的侧脸上,眸中带着明晃晃的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不足挂齿。”江乔平静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心中实在觉得这人碍眼且碍事,但不好直接翻脸无情,就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琐碎的问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言简意赅地回复几个字眼。
尹骏身份尊贵,临江阁为他安排的厢房也不同。
沿着道,一路进入,不同于外边的张扬的奢靡,愈往深处走,四周愈发静,静中有雅,雅中显贵,这才是长安城第一阁的底蕴。
“就在里头了。”黄管事停住了步子。
江乔望着最里头的一扇门,“嗯”了一声。
她往前走,心中慢慢回过味来,微微仰起头,若有所思的又看了萧晧一眼。
“怎么了?”这一路,他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肢体上并无唐突,言语上也拿捏着分寸,只做了寻常问话。
江乔别过头,“没什么。”
萧晧依旧笑着,也若有所思。
她站在原地。
萧晧问,“不进去吗?”
“我人微言轻,万一真有事,贸然闯入,是自投罗网……”江乔停住了声,目光停在他身上。
对于这人的身份,江乔心里模模糊糊有个猜想,长安城的权贵虽多,但能高过尹家大公子的,只有一双手也能数过来的几人。
对着年纪,传闻,一个个名字筛选过去,一点点缩小范围,再加上些许直觉……那个答案,可以脱口而出了。
江乔眸子一闪,正要试探,他出了声。
“想利用我?”萧晧轻声笑。
江乔眨眼。
他一口气道,“我准许你利用。”
很是大方。
太大方了,反而叫人不安。
江乔低下头,一言不发。
后生的忌惮和原先的急切,纠缠在了一处,寻一个平衡的交织点。
她是有利用的心思。
也打算利用。
但一人的有意为之和二人的一拍即合,是截然不同的。
无缘无故的人情债,最难还。
江乔很想不识好歹地反问一句,他为何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他的话,早早说出了口,连余音都不见了。
江潮生还在里头。
兄长……
绝对的筹码加了上来。
就在江乔要捏着鼻子同他“合作”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走来,被黄管事拦在了不远处。
“东西放着吧,里头不用伺候。”黄管事说。
那丫鬟应,“好。”
二人闻声望了过去。
萧晧暗道不妙,果然听江乔出声,“多谢。”
并不诚恳,轻飘飘的一句。
萧晧还想说些什么。
可江乔已自然而然地走上前。
她对着那个丫鬟笑了笑,又低声说了两句,从她手中端过了托盘,再一低头,配上那身本就不显眼的衣裳,想装个丫鬟浑水摸鱼,是易如反掌。
萧晧轻轻叹了一口气,很是遗憾。
江乔才不管他心里的念头,一边缓步往前走,一边在心底里无声地推演着,尽可能将所有的变故,都一一排列出来。
若推门进去,真瞧见了兄长,就静观其变。
若江潮生不在,她就悄无声息退出来,另寻法子。
总之,今夜,她要见到兄长。
江乔推开门。
她一眼,寻见了兄长。
又乱了所有的谋算。
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见到这幅模样的江潮生。
乍一看,以为是层层叠叠的衣物堆积在角落,仔细瞧,才能瞧见那纤细又脆弱的身形,他闭着眼,发散落,肤白像是一道映在水面上的月光,碰了就碎了。
但就算无人碰,她的心,也开始一寸一寸地撕裂。
尹骏坐在主位上,头也不抬,只道,“放那吧。”
没人回应。
他抬起头,瞬间醒了酒,一边跌跌撞撞起了身,一边匆匆忙忙套着衣物,“殿下……您怎么和她一起来了?”
如今大梁皇帝并无兄弟姐妹,膝下子嗣也不多,能被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人。
太子萧晧。
“咣当咣当”的几声,是尹骏站起身时,碰倒了身边的物件。
萧晧瞥他一眼,示意他安静后,将目光再一次投向了江乔。
昏黄的烛光下,这张小而精美的脸蛋透出一股人绘般的白。
她端着托盘,缓缓的往江潮生处走着。
江乔越是走近,越能看清他的模样。
他阖着眼,睡得并不安稳,身上的长衫,零散的发都湿漉漉的,乱七八糟地黏在白瓷似的肌肤上,身边倒着数个空酒坛。
酒气并不纯粹,细闻之下,能察觉到几缕甜腻的香气。
只是看着,人是好端端的。
江乔松了一口气。
“兄长?”她唤着。
并无人应答。
于是,那颗心又吊了起来。
她摸了摸江潮生的脸蛋,熟鸡蛋似的滑腻和温热。
这样的热,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正常人脸上,唯独不会出现在江潮生身上。
积年的寒,早渗入了骨。
江乔方寸大乱,只靠一丝不多的清醒,重新观察着四周。
屋内只有四人。
这是一场私下相见的宴席。
尹骏是个无用的蠢蛋,干不出下毒的事。
她扒过酒坛,用指尖在坛底刮过,摸到了细碎的粉末。
是寒食散。
江乔顿了一顿。
此物食之,有飘飘欲仙之感,但价比黄金,向来只风靡于权贵之间。
而是否食用寒食散,更被个别推崇者当做此人是否可亲近、共事的标识。
兄长是断然不会主动服用此物的。
曾有人知他顽疾,需饮酒抗寒,送来过不少的寒食散,却被婉拒。
兄长同她说,食之者,皆不长寿。
而虚无欢乐,亦不是他所求。
江乔恶狠狠地瞪了尹骏一眼,但没工夫同他算账。
又扶过江潮生,让他枕靠在腿上,轻轻擦拭去密密麻麻布在他额间的冷汗。
恍惚间,江乔以为回到了过去。
她是衣衫褴褛的乞儿。
兄长还是兄长,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委曲求全。
忍不住的,泪从眼角落下,豆大的一滴,珠落似的一串,都打在了江潮生泛着不自然红晕的脸蛋上。
江乔左一下,右一下,用力擦着泪。
这样子,可怜又可爱。
萧晧本无心掺和其中的,但见她如此,便转了念头,轻笑道,“尹大公子,好雅致。”
尹骏还没弄明白状况,视线也不知道该落到何处,胡乱瞟着。
被问到话,下意识急急忙忙解释,生怕被误会,“我可什么都没做!是江白主动邀约的,说是要冰释前嫌的。”
“前嫌?”江乔垂着眸,“尹大少爷没有忘记,何为前嫌吧?”
当初生事的,是他。
尹骏自知理亏,但忍不住再次辩解,“我当日道过歉,后来江白设宴,还是我主动定了场地……否则,他哪能进临江阁来?”
“所以,这寒食散,也是你准备的?”江乔声音又冷又淡。
明明她是个瓷娃娃似的人物,不会有多少的能耐和力气。
可不知怎么着,尹骏身子被吓得一抖,跟见了自家老娘似的,只能老老实实答,“对……”
再看江潮生,他脸颊处的潮红,脖颈、手臂处的冷白……像是纸扎的美人,暂留的孤魂,总之,不是正常样子。
道,“我不知他身子如此弱……”
可往烈酒里头加寒食散助兴,是他的主意。
没有和江潮生提前说过,是他的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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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尹骏心虚。
江乔不想听辩解,更认为道歉是最虚无缥缈的玩意,只无比庆幸,自己追了过来。
无论兄长是如何打算的,此情此景,绝不会是他的期望。
在不知不觉时,江乔又握紧了拳头。
这是她的小习惯,每每气狠了,头昏了,都会出现这个动作。
从前江潮生见着了,都会轻轻将她的拳头掰开。
可此刻,他昏迷不醒。
江乔安静的,自己将十指松开。
萧晧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拳头。
外头的黄管事是个机灵的,早早就送上来了几坛美酒。
封口都在。
一看就知里头没加东西。
萧晧取过一坛,递过去。
江乔眼睛还是红红的,跟个兔子似的。
他又想笑,克制了一下,道,“饮冷酒能散药性。”
江乔接过,又说了一声谢。
短短的一个晚上,她说了三次谢。
次次都是为了撇清关系。
但萧晧不在意。
江乔将酒水一点一点喂到江潮生的唇边,许久之后,那密密的,蝶翼似的黑睫颤了颤。
“滟滟……”
气若游丝。
“兄长?”江乔凑上去,低低呼唤着,声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哭腔。
“别哭,我无事。”江潮生微微一笑,伸出手,像是想去抚她的发,可还未碰到,就软软地垂下。
话音落下,他像是完全没了力气,又缓慢地闭上了眼。
江乔握着兄长的手,不肯撒开。
萧晧:“我派人送你们回去吧?”
江乔也知晓了他的身份,说话客气了许多,也疏离了许多,“谢过太子殿下美意。”
但是婉拒。
这是第四声谢。
江乔搀起江潮生,去外头寻了求助。
黄管事早早找到了人。
是一个小厮,半大的少年有足够的力气背起江潮生这轻飘飘的身子。
江乔离开前,眸光再次自尹骏面上划过。
他叫嚷,“喂喂喂,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江乔不理他,面向萧晧,客客气气道,“多谢太子殿下出手相助,民女会吃斋念佛,以报答殿下恩情。”
第五声谢了。
这次是想拿“吃斋念佛”,糊弄他。
萧晧想挑明她的心思,但想了想,就算了。
兔子急了要咬人,虽不疼,但再想亲近,便不容易了。
萧晧微笑。
二人离开了这间屋子。
萧晧问:“是亲兄妹?”
屋外,那两道背影下了楼,混在人群中,鹤立鸡群般,一高一低,都纤细,是精心落下的两笔。
“啊?”尹骏也走上前。
萧晧看他一眼,“是问你呢。”
尹骏挠了挠脑袋,一屁股坐回了原位,“是吧?没打听过,但看那个宝贵样子,怎么可能不是亲的?”
江潮生今日约他出来,是以替江乔还礼的由头。
那日的事,闹得不算大,因此,只有维系了表面的客套,才能继续扮演相安无事。
他又念念叨叨,“我家那个倒是亲的,对我也没有这么好。”
二人是自幼的玩伴,哪怕这几年,彼此的身份都今非昔比了,也未完全学会君臣的一套。
言辞之间,总会透露出从前相处时的随意自在。
“是吗……”萧晧轻声。
那二人出了临江阁的门,融入了夜色中。
他笑了笑,拿着一壶酒扔了过去,道,“你今日又闯了祸。”
尹骏闷了一口酒,越想越气,“那个江白,怪里怪气的,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到底是何事?你同我说说,我好帮你求情。”
“说不好……”尹骏摇摇头,眉头紧锁,却是含糊其辞,“总觉得,他在算计着什么……想不明白。”
他说着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畅快地饮着酒。
萧晧早知他的脾气,也不追问。
江白。
江乔。
滟滟。
的确是个水光滟滟的美人。
12. 受辱
因昨夜临江阁的事,江乔憋了一肚子的火,烧心闹肺的,叫她直接睁眼到天亮。
晨光熹微。
睡意仍是毫无的,而报复的心思是夏日的蝉鸣,叫嚣不止的。
江乔闭上眼,院子传来了声响,细细碎碎的,该是姝娘准备出门了,除了刮风下雨,她都要出去采买,且说过,蔬果、鱼肉这些都是要趁早去买,去晚了,只能挑别人剩下的。
不新鲜。
江乔胡乱想了一通后,睁开眼,干脆利落地起了身。
到了井边,江乔量力而行只打了半桶水,初春的水冷得刺骨,手一放进水中,就泛起了淡淡的红。
用冷水擦了面,水滴顺着脸颊滑落。
她简单擦干后,来到江潮生的屋子外边。
就站在屋门处,没进去。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瞧见他安睡的模样。
足够了。
江乔轻轻关上了门,转身离去。
是她糊里糊涂,来到长安城后,真把自己当做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
全然忘了,兄长的不易。
江乔又孤身一人到了临江阁。
白日的临江阁和夜间的,是很不相同的两幅模样,像是一位浓墨重彩的美人擦去了粉彩,照样是美丽的,却少了几分轻浮,多了几分端庄。
这次,没有一道又一道投到她身上的诧异视线。
江乔成了一位少见的,但总能瞧见几回的客人。
对着接客的小厮,她轻声道,“我要见黄管事。”
要想原原本本知道昨日宴席的来龙去脉,问谁,都不如直接问他。
今日寻人,比昨夜快了许多。
那小厮很快就来回话,“江小姐,请跟我走。”
江乔点头。
她再一次上了二楼,被引进一间屋子里,里头的陈设是比不上昨夜尹骏那间的,但很干净,也清净。
屋内点着淡香,桌上空空如也。
江乔问:“黄管事人呢?”
那小厮答:“还稍等片刻。”说着,他离开了这间屋子。
江乔静静等着黄管事,威逼和利诱的话,各准备了一套,她习惯了凡事做完全的准备,在大多数时候,将自己活成了一只角落的蜘蛛。
要耐心地吐丝,织网,再捕捉猎物。
她是不会拿这件事去对付尹骏的,没必要,也闹不起来。
正如当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没死人,就是小事一桩,传到了上头大人物的耳中,不过小辈之间的胡闹。
但总有人胆小怕事。
诸如尹骏,一旦他漏了怯,就只能乖乖待在她的网上,成为束手就擒的猎物。
正盘算着,她走到了窗边,往外望,本来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动作,她用不惯香,就要散散空气。
空气中,有冬日的凉意。
哪怕暖阳早早明媚了起来,这微微的风还是冷的。
她心情好了许多,然后低头往下望,瞧见了一张熟面孔——那位太子殿下,萧晧。
窗外是一个花团锦簇的院子,也不知这冬日里,临江阁从哪儿寻来这么多艳丽的花。
萧晧就站在院子里头,身边是一个很娇媚的女子。
二人面对面站着,一高一低,双目相对,窃窃私语着。
此情此景此人,都叫她生出一种不安的烦躁来。
江乔面无表情地关了窗。
还在纠结,是否该离去时,房门被敲响。
江乔没动。
敲门声还是刚才的节奏,更重更急。
江乔捏紧了拳,去开了门。
门外正是萧晧。
二人大眼瞪大眼,对视了片刻。
江乔轻轻巧巧做了一个不规范的礼,“见过太子殿下。”
接着缩了缩身子,打算从他身侧的空隙溜出去。
“欸……”萧晧长腿一迈,正正好好堵住她的去路。
江乔微微仰着脑袋。
萧晧笑,“在宫外没有什么太子殿下,我叫萧晧,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很亲昵的语气。
又补充,“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
“民女不敢。”
他还是笑,“如果昨夜没亲眼瞧见你,我会信你这句话。”
他的视线又一次在江乔面上扫过,刚伸出手,她就退后一步。
萧晧摊着手,随意道,“进来陪我坐坐吧?”
江乔抿着唇。
萧晧:“你在等黄管事?他是个人精,若打算见你,早就来了。”
心事被说中,江乔抿唇思索,就这时,她那细细小小的胳膊被握住。
“真细,捏着,感觉会断。”萧晧又看她一眼,“别怕,我不吃人。”
吃人,不一定要敲骨吸髓。
自有千般的手段,将她生吞活剥。
江乔一边是不愿主动戳破那层薄薄的隔膜,一边也是忌惮着他的身份,尊卑是无所谓的,可身份所带来的权势,却是紧要的。
从前街头常见走绳索的艺人。
他们从绳索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只要不跌落,就是满堂喝彩。
江乔也决定走一步看一步,且不认为,自己会跌下来。
没有反抗,任凭萧晧拉着她,像拉着一个娃娃似的,把她拉到了屋子里头去。
一进屋子,萧晧果然松开了手,随心所欲地寻了一处位置坐了上去。
小厮又进来。
他要了些点心,问,“黄管事呢?”
小厮殷切,“小人去催催。”
萧晧又转过头,问她,“会喝酒吗?”
江乔不语。
他道,“上些热茶吧。”
这架势,似乎只是打算促膝长谈。
江乔接过了热茶,小小呷了一口,垂下的眼眸有着猫一样的亮光。
或许真如他所说,黄管事是看人下菜。
萧晧进里屋不久,这位大忙人总算显了身形,慌不迭地向江乔赔礼道歉。
只道歉,对于方才为何耽搁了,没有解释。
黄管事小心地看着她。
江乔也不要解释,直言:“直说吧。”
有萧晧坐镇一旁,这次问话,比她预期设想要快许多,“大棒”和“甜枣”没了用武之地,黄管事一个人一张嘴,将昨日的情景说得明明白白。
正如她所想,这是一桩无关痛痒的小事。
只有阴差阳错,而无大错。
唯有一句话,被她牢牢地听到了耳中——萧晧食用寒食散,每每都要提前和黄管事打过招呼,且常常是在半夜和一群好友一同来的。
是偷偷摸摸行着事。
江乔心头一动。
对于尹相的政见主张,她从兄长处,也是听闻过些许,知晓个大概的。
这位老丞相很是关心民生,且注意到民间百姓多有倾家荡产购买寒食散的现象,有意管制,为此他本人曾多次当众批判过寒食散,认为此物除劳民伤财,再无好处。
这一趟,不算白来。
江乔捏住了这个小小把柄,面容平静,喜不外露。
“江小姐……”黄管事试探。
江乔,“无事了。”
黄管事眼眸往旁一偏。
萧晧点头。
黄管事:“那小人先离去了。”
江乔顺势想提出离开。
萧晧先道,“再陪我待一会,江小姐不会这么小气吧?”
江乔:“太子殿下……”
她的话被轻轻打断。
萧晧笑,“我不想听你的‘谢’。”
“那……”
再次被中止。
“也不想要什么虚头巴脑的。”
江乔感到不妙,余光中黄管事还未走远,心中一横,很恭敬,她道,“民女卑微,若殿下有所需求,还等民女回家中与兄长商量后,再择礼献上。”
她想破财消灾。
但萧晧不缺钱财。
他还坐在一旁,两条又长又直的腿随意摆着,又伸出手,“别装傻。”
“民女不知。”
萧晧仰着脑袋,大孩子似的盯着她瞧,“你看,还在装傻。”
很无奈很纵容的口吻,可那双黑亮的眼眸,却逐渐昏沉,一寸一寸压在江乔面上,自漂亮眉眼,到小巧鼻尖,再是那抹点了口脂的唇。
“啪嗒”一声,屋门被严严实实关上。
那一声,也砸到了江乔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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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晧伸出手,她往后退了一步。
他再往前。
她又往后。
江乔动气了,低声,“殿下该知晓,强扭的瓜不甜。”
“嗯?”萧晧似笑非笑,“你果然明白的。”
昨夜见到江乔孤身一人闯到临江阁时,他便察觉到她的不同。
作为历朝国都,长安城是最重礼守矩的地方。
自幼养在长安城的贵女们,哪怕天性如何的大胆,也不敢做出夜不归宿的事。
可江乔,不止敢一人出门,还清楚地明白,一个男人并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女人示好。
一边放肆,一边小心。
一面天真,一面狡黠。
况且,江乔有一份独属于她的灵动和美貌。
萧晧喉结轻轻上下动着,骨子里,与先祖一脉相承的血再次翻涌、滚烫。
对草原和猎鹰的记忆,已经模糊。
但他记着,捕猎的本能。
萧晧不再同江乔玩猫抓老鼠的把戏,直直抓住那只小巧的手,强硬地将五指扣入。
手同手指,先身子一步,紧密缠绵。
江乔要挣脱。
他不让,更用力。
她压着声,“男女授受不亲。”
萧晧笑,“那你同江白,为何这般亲密?”
江乔咬牙,“他是我兄长。”
萧晧恍然大悟似的,感叹一声,很刻意,“原来如此。”
江乔看着他,更是可恶可厌一个人,恨不得一爪子挠上去,叫他对自己厌而远之。
萧晧顿住步子,歪着脑袋,“你定亲了吗?”
江乔警惕。
萧晧真心实意道,“孤娶你。”
他自称用的是“孤”,提醒着江乔,他的身份,他身份所代表的荣华富贵。
“殿下……请自重。”她很直接的,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拔出来。
“怎么不自重了?”萧晧笑问,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几分怅然若失,几分真诚,“你若不信,我今日便派人提亲。”
江乔冷笑,“让我给你做妾?做梦。”
萧晧很惊讶般,“你想做太子妃?”
江乔才知道对牛弹琴是什么滋味,一股无名的火气完完全全涌上了心头,让她顾不上这许多。
再说也无用,江乔决心走为上策。
眼见萧晧又伸出了手来,她快速挪开了身子。
不料,萧晧先一步上前来。
将她逼到了墙角,一个退无可退,躲无可躲的处境。
“江乔,太子妃的位置不可能。”萧晧一手掐着她的腰,一手摸着她的脸蛋,“但孤真心喜欢你。”
属于男子的,温热的气息彻底将她包裹。
江乔唯有咬着唇,才能勉强抑制着扑上前,狠狠咬他一口的念头。
“谋杀储君,是大罪。”萧晧轻声笑,将江乔的窘境原原本本看到了眼底,“你想明白了。”
江乔别开头。
萧晧用拇指,将她唇上的口脂抹开,又一次笑出声。
在男女情事上,他向来是无往而不利的,但偶尔以权压人一次,也很有意思。
“听说,你和兄长是相依为命?”他道,“孤看过他的文章,极佳,可惜……”
可惜什么?
命不好。
江乔眼角泛起了红,瞳孔涣散。
萧晧捋开她的碎发,赏画赏字似的,一边把玩,一边赏着江乔,“与其让他在尹相手下谋事,不如出入朝廷。”
“我想娶你,真心的。”
“江小姐,江乔,滟滟……想想他,你的兄长。”
江乔没了声响,又一次咬上了唇。
她成了砧板上的鱼,触手可及的果子。
这比他事先所想,要简单许多,相应的,也没有大获全胜的满足感。
但无伤大雅,萧晧准备细细品尝“战果”,这时,江乔抬起了头,那双深黑的眼眸带着一点决绝。
“大不了鱼死网破。”
泪珠子自眼角一滴一滴涌出、滑落,她的声音却是平静的。
“一命换一命,我不吃亏。”
而兄长,绝对不会眼睁睁瞧着她受辱。
绝对。
13. 心思
二人对峙着,就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且逐渐清晰、靠近了。
“一大早的……”尹骏一推开门,就被眼前情景惊到了,下意识把门关了回去。
还没合紧,萧晧道,“进来吧。”
与此同时,他松开了手。
尹骏探头探脑的,看清了江乔的面容,“呦……这……”
眼神徘徊在二人之间。
还不等尹骏再一次大呼小叫,江乔低着脑袋,同他擦肩而过,快步离开了屋子。
将视线从她背影收回,再一言难尽地看向好友。
尹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太子殿下,你白日宣.淫就算了,怎么还找到了这家伙?”
“她怎么了?”
尹骏皱着脸,对好友的品味表示出怀疑,“那个古里古怪的小丫头,你看上了她哪儿?”
萧晧随意地看他一眼,坐回了位上,“你不懂。”
尹骏撇了撇嘴,“我的确不懂。”
不懂的,还有江乔。
她一溜烟下了楼,迎面碰上了一脸诧异的黄管事等人,她不解释,也不放慢脚步,很有落荒而逃的自觉,匆匆忙忙逃出了临江阁,过了一个拐角,等进了空空荡荡的小巷,才停下步子。
许久没有被逼到这个地步了。
江乔气狠了,用力踹着墙角,又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
对于萧晧的所作所为,她很想报复回去,但明白,以自身的力量,无论是用怎样的阴谋诡计,都是蚍蜉撼大树。
他不是无依无靠,空有力气的小贩。
也不是罗慧娘。
身为帝王的独子,哪怕她残了,死了,唤来了满朝的文武怜惜她,指责萧晧。
他的地位,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这个事实,叫江乔很气馁。
但当务之急,是如何让他死心。
江乔慢慢往家中走,一位妇人也迎面而来。
她“呦”了一声,“这不是江小姐吗?”
江乔继续走。
妇人扯过江乔的衣袖。
江乔淡淡望过去。
妇人松开手,讪笑,“江小姐?还记得我吗?”
江乔盯她片刻,垂下眸,“哦,是你。”
是那日,在家中见过的媒人。
“有事吗?”她问。
媒人揣着手,“没什么大事。”
江乔点点头,依旧拖着步子往前,无意闲聊,那媒人却缠了上来,带着一点自以为藏得不错,别人却是一眼能瞧见的恶意。
“你还记得王公子吧?对,就那位王公子,他定了亲事,倒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但家风不错,其父……”
“谁?”江乔忽的停下步子。
媒人一怔,勉强笑,“就是王公子呀……向你提亲的那位王公子。”
江乔又点头,若有所思。
媒人未想到,她会如此正儿八经地思索着,像是憋着什么坏水,心中一乱,忙说道,“你可别多想,人家已定下了婚约,你再掺和,也是无用的。”
江乔微微一笑,“自然的。”
说完,她整个人仿佛重新有了精神,很彬彬有礼的向这媒人道了别,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想要摆脱萧晧,婚事的确是个好主意。
江乔回到了家中,看见慌慌张张的姝娘。
她跑上来问,“你去哪儿了?”
“出去逛了逛。”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没起床,进屋子,打算叫你,却没瞧见人!”
“我出门的时候,你也出去了。”江乔不想让她担无用的心,敷衍了两三句,就回到了屋子里头。
她躺回床榻上,身子翻来覆去,不安定着,一个念头却是缓缓入了心,成了定数。
兄长说过,姝娘说过,那媒人也启发了她。
嫁人。
只要嫁了人,萧晧便没理由再来骚扰她。
反正她迟早要嫁人的,不如自己先去挑一个称心如意的,也好过盲婚哑嫁。
江乔想着,坐起身,抓过一旁的铜镜,认真地打量着自身。
细细的眉,大大的眼,略显苍白刻薄的唇。
这样一张面庞衬上她单薄的身子,不怪有许多人都把她当做一个孩子瞧。
但先有一个王公子,后有一个萧晧,都非亲非故,没有日久生情的机会,只剩下见色起意的可能。
江乔一挑眉,见铜镜中的人,也很怪里怪气地扬着眉毛。
得出结论——在某些人眼中,她也算得上是一位秀色可餐的美人。
既然如此,许多事会好办许多。
只差一个人选。
江乔将所熟知的男子,一一想了过去。
这人没有兄长生得漂亮。
这人愚蠢,不如兄长聪慧。
这人年纪老了些,比兄长还大了四五岁。
……
她逐一比较着,突然停下了胡思乱想,这心里一静,去繁就简,逐本溯源,唯有一个藏在心底最深处,不为人知的念头,缓缓露出了原貌。
江乔直起身,是自己把自己吓到了。
过了一会儿,江乔从榻上起身,又到了院子里头。
姝娘在浇花,她喜欢花草,这些野花野草都是她寻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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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乔拿起了小铲子,走到姝娘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松着土。
姝娘十分意外,往常的江乔是连看一眼这些花花草草,都不愿意的。
她问,“小姐?你……怎么了?”
江乔还在铲着土,“兄长呢?”
“公子出门了。”
“去哪?”
“说是去买些笔墨纸砚的。”
江乔慢吞吞发出了一声“哦”。
大黄恰好从外头撒野回来,喝了一点水,也没歇着,继续围着姝娘打转。
江乔盯着它,几日没注意,它胖了许多,成了一个球。
“来福,去一旁歇着。”姝娘轻轻踹开它。
“来福?”江乔后知后觉,是这狗正儿八经的名字,也不在乎。
这狗也学起了人的一套,有奶就是娘,被姝娘喂养了几个月,它就被笼络了过去,忘了旧主子。
江乔只在乎她想在乎的人。
又问,“他没问起我吗?”
“公子起得早,问是问我了,我以为你还在屋子里头睡大觉。”
“还说什么吗?”
“没了吧。”
因她向来都这样黏着江潮生,姝娘一时未察觉异常。
江乔又用力将小铲子往土里插了两下。
姝娘后知后觉,问,“小姐有心事?”
江乔瞥她一眼,认为她太迟钝,“嗯。”
姝娘:“什么心事呢?”
“……也没什么。”
姝娘笑,也开始能看懂她的小把戏,“小姐就大人有大量,告诉我吧……”
江乔继续用着小铲子,将一些土松开,翻到一旁。
她漫不经心道:“想着我的婚事呢。”
姝娘恍然大悟,“你今日出门,是为了这件事?”
江乔没点头,没摇头。
姝娘又问,“小姐有心上人了吗?”
“没有。”江乔若无其事道,“如果能嫁给兄长就好了,一辈子都不用离开家。”
姝娘只当她在发牢骚,孩子话。
笑,“怎么可能,同姓不婚,小姐和公子可是亲兄妹,不能在一起的。”
江乔没了声音,目光落在花盆里头。
除去杂草,挖开浮土,草的根,花的茎,密密麻麻纠缠在了一处。
剪不断。
理不了。
白白叫人心乱。
“哦——”江乔沉着声,胡乱填回了土,三两步钻回了屋子。
姝娘歪着脑袋,不知所以然。
想了想,自己没说错什么话,继续带着笑,乐呵呵地修剪着花草。
14. 想法
晚膳前,江潮生到了家中。
平时这时候,江乔都会黏上来,今时今日,她却缩在了屋里头,不肯出来。
姝娘再一次敲了敲门,“小姐?”
“嗯……”
隔了一道墙,声音弱了几分,不知是何原因。
姝娘,“今日做的菜,都是你喜欢的呢。”
开始报菜名。
一道又一道,的确都是江乔偏好的。
但里头没反应。
“小姐?”姝娘有几分担心。
“我不吃。”
“怎么就不吃了?”
她平日是有个好胃口的,姝娘嘟嘟囔囔,怀疑她是生了病。
正准备再敲门时,不远处传来一道轻缓悦耳的声音。
姝娘停下了手。
“我去瞧瞧吧。”江潮生客气道。
虽然姝娘来到这个家中,也有半年之久了,但每每见了江潮生,还是跟羊羔见了狼似的,心要怕,腿会软。
面上扮出几分自欺欺人的镇定,她让开了身子。
“麻烦了。”江潮生轻声。
就进门的一瞬,榻上的小人儿拉高了被褥。
少女的屋子算不上整洁,首饰、胭脂随意摆在桌上,衣裳挂在了各处的架子上。
江潮生一边向她走近,一边习惯地收起她的衣物,折叠好,放到床边。
“滟滟?”
“嗯。”江乔闷声应着,依旧将整张脸都藏在被子下,唯有长长的发铺在枕头上。
江潮生忍俊不禁,“不热吗?”
“不热……”
这话是假的。
“今日你我还未见过,滟滟不想我吗?”
“不想。”
这话也是假的。
“好。”江潮生轻轻拉开被褥,哄似的,“是兄长想瞧瞧我的滟滟。”
带着凉意的空气拂在面上。
江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翻过身,背对江潮生,心头有一点燥热,有一点茫然。
“是因昨夜的事,生兄长的气了吗?”江潮生解释,“是我疏忽了。”
“尹相有意将尹骏安排入羽林军中。虽只是混一个虚衔,但上下需要打点的事不少,便邀了我着手安排……”
他不紧不慢地说。
江乔听不进去。
那一点茫茫然是雨后的笋,冒出尖后,还在疯长。
她怎么会……
“是我身子弱,经不得刺激……多亏了滟滟,若无你,恐我如今还醉死在临江阁中。”
临江阁。
那一个未落下的吻。
兄长的唇,生得很漂亮。
江乔捏紧了被褥的一角,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声音,“兄长。”
不大,也不够坚定,她道,“我今早,又去临江阁了。”
江潮生一顿,“为何呢?”
他的唇角,应该还是带着笑意,是含苞的花,藏着些许春意。
江乔如实回答,并不怕叫他见了她的恶。
也迟疑了片刻,才道,“我还见到了萧晧。”
“太子。”
“嗯,昨夜认识的,今天又见到了。”
“我记得。”他又一顿,“太子萧晧是个风流人物,但到底是储君,梁帝上了年纪,难以再有子嗣,哪怕再有子嗣,年岁也相去甚远。听说长安城中,不少人家的女儿都摩拳擦掌,想要嫁入东宫。”
“……是吗?”
“滟滟,你是如何想的?”
他的声中,听不出喜怒。
喜怒不形于色,兄长一直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幼时便如此了。
江乔恍惚。
又是何时呢?连她都不能发觉他的真实心思。
“他说,想娶我。”江乔道。
“嗯。”江潮生还是轻声问,“那你如何答呢?”
“我不愿。”她干脆。
沉默了一瞬,或是许久。
江乔不言语,心头有隐隐约约的期待。
但也怕着。
那日,江潮生也是如此温柔且坚定地告诉她,她迟早要嫁人的。
事实上,那时的争端只是被搁置,而不是被解决。
江乔清清楚楚,但为了一线的希望,还是等待着他的回答。
江潮生掖了被角,“萧家与你我是有血仇,但毕竟,是十年前的情仇,那时,他亦是年幼无知。滟滟,兄长愿你……”
不等他说完,江乔出声,“我不喜他。”
“或许……”
“不。”
其实也算是心有灵犀的,江乔总能先一步,堵回那些不中听的话。
江潮生默了一瞬,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重要吗?”
“嗯,重要。”他道,“我曾在母妃尸前发过誓,会护你一生……”
江乔再次打断,“我记得的。”
若有违誓言,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年少痴语,很是天真,又怎能当真?
若不当真,为何不让他说。
“滟滟……”江潮生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隔了山水,模糊岁月,但江乔听见了。
正如少年时的妄言,他说,“我答应过的,不叫你受旁人的委屈。”
这话,同她当时所想的,如出一辙。
萧晧最错误的一步棋,便是提到了兄长。
他拿兄长威胁她。
拿兄长的前途,在欺骗她。
否则,她说不定真就顺从了萧晧。
江乔捂着嘴角,后知后觉的怕,迟来的悔。
“还没发生什么……”因此,还不到追悔莫及的时候,她眨着眼,“我告诉他,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不是怕他。”
“我只是,不喜欢他。”
这一次,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声声都像是要跳出嗓子眼,于是出口的声,自然而然带了一些涩,一丝哑,一点恍然大悟,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就是不喜,并无弄错的可能。”
她这样说。
一滴泪直直滑落,淹入了发中,才被她察觉。
江潮生又说了许多的话,可能是安抚劝说,可能是分析利弊……
他不会坐视不理。
他也从不把自己的算计,当做下等的阴谋诡计。
可江乔一点都听不进去。
她紧紧捏着被子的一角,拳头缩成小团。
年少的点滴,一一在眼前滑过。
从很早很早之前,她还未来到世上,他也尚是大周皇子时,他们就在一块了。
天灾,人祸,生离,死别……凡尘的万千种种都未能将他们分离。
由此可见,他们就该在一起。
她从不是一个会纠结犹豫的人,眼下想明白了,便是明白了,擦擦泪,坐起身。
江乔毫不犹豫地向江潮生扑去。
“兄长……”一声眷恋。
乍一听,亦如从前。
江乔清楚明白其中的细微变化,话说出口了,先不管又没人听懂,至少自己的心安稳了下来,任凭身子如归巢的雏鸟般,落到了熟悉的怀抱。
江潮生手疾眼快,轻轻接住她的身子,下意识的。
回过神,这是越了男女界限,可看她的泪眼,不愿训斥,不忍推开,只好服软,“我在。”
“我明白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江潮生微微困惑,“嗯?”
江乔摇了摇头。
良久后,江潮生微笑,“见你有心思闹腾,就很好。”
他所想的不多,万千的死者沉甸甸压在他心上,占据了几乎全部的心神,也将他变作了一只浑浑噩噩的兽,一边苟延残喘,一边痛哭流涕,但也无坚不摧的。
剩下一点不多的柔软,是给江乔的。
江乔用脸颊在他肩上蹭着,“嗯。”
“兄长?”
“我在……”
“江白?”
“我在。”
“江潮生?”
“嗯。”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无关痛痒的话,都在对方的怀抱中明确了自身的存在,坚定了不为人知的念头。
江潮生又安抚了江乔,看着她入睡后,走出了屋子。
姝娘在不远处等候,见了他,也是很谨慎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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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步之外,“公子……小姐如何了?”
江潮生很是疲倦,但投过去的眼神,注意着分寸,并未露出直白的冷漠。
他习惯地做出一个笑,“还好,刚刚睡下。”
姝娘松了一口气。
她待江乔的心思,倒是赤诚,应了他当初的打算。
江潮生又道,“先让她安睡着,晚些时候再唤她起身吧……总该吃些什么垫垫肚子。”
姝娘满口应下,“好的好的,我想想再去做些什么吃食,要好入口的。”
应该再说一声谅解或欣慰,如此一来,才算面面俱到。
可江潮生实在疲累。
他的身子,撑不住任何的刺激。
昨夜的寒食散,或多或少还是伤了他的神思。
江潮生缓慢地回到屋内,还来不及走到榻边,双腿便无力了,只能靠在门上。
身子缓缓落下,像无骨的烂肉。
仰着脸,用胳膊挡着光。
江潮生轻笑出声。
寒食散实在是一个“宝物”,不怪有这么多达官显贵前仆后继,将半生的光阴于昏沉中消磨去。
在幻境中,从前的许多人,许多事都未再次出现,连那些憎恶眼神,恶毒话语,也都销声匿迹了。
唯有江乔和他。
二人平庸的,安稳着,浪费着生命。
很满足。
江潮生自嘲。
他果然是无用的俗人,明知那是镜花水月般的欢愉,却难以割舍。
稍稍歇了会,双腿重新有了力气,江潮生坐回书桌前,翻找出几封文书。
一一拆开翻阅着,他蹙眉思索,又提笔书写着回信。
如今尹相看似是极其器重他的,事无大小,都会派人告知他,也重视他的意见。
但,江潮生并不会掉以轻心。
一来,不同于他以往熟知的那群废物官员,尹相之所以能安稳坐在如今的位置上,正是靠着自己的手腕和能力。
一个有手腕,有能力的人,不容易被轻易懵逼,也不会随意交出信任。
二来,从一开始,江潮生便不打算一辈子居于人下,受限于人。
为尹相做事,只是他来到长安城的第一步。
江潮生处理完公事,正要着手安排私事,翻出书柜夹层中的纸张,看着密密麻麻的文,他再次想起了江乔的泪眼。
泛红的,不屈的……
不能置之不理的。
“姝娘……”
姝娘正在切菜,听到熟悉的声音,差一点把自己的指头砍到,“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你可有闲暇?”
姝娘点头。
江潮生礼貌道,“我这里有一封书信,麻烦你帮我跑一趟。”
姝娘洗了手,往围兜上擦着水珠,“好。”
江家一直按月给她薪资,拿钱办事,她不觉得麻烦。
这是该做的。
她接过信,翻阅了一下,并未瞧见了地址,自然而然问,“是送到哪儿去?”
江潮生:“临江阁。”
“啊?”姝娘惊讶。
江潮生笑而不语,显然无意解释。
她不再问,收住了声。
等姝娘走远了,江潮生一人待在小厨房中,从袖中拿出纸张,仔细查看着。
上头详细记载着,今早发生在临江阁的一切事宜。
也包括,江乔离去后,尹骏同萧晧的对话。
目光到了最后的落款,是那位黄管事的名字。
或许是清楚江乔同他的关系,对今日的意外,黄管事很是抱歉自己未及时出手阻止。
装模作样关怀了江乔几声。
但下一句,又问,这是否也在他的计划中?
看似恭敬,也有试探。
哪怕再忠心的下属,也难免各怀鬼胎。
江潮生不意外。
他将纸张递入灶台,注视着火舌卷起,吞噬了纸张。
待到灰烬落定,他面不改色地离开了此处。
有些道路,一旦踏出了步子,就只能继续走下去。
不止是为了自己。
也是为了江乔。
15. 尹蕴
江乔患得患失了起来。
她认认真真观察了江潮生好几日,想从他的行为举止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以此证明,有惊世骇俗念头的不只是自己。
可惜,不知是他藏得太好,或是还未开窍,江乔一无所得。
这日,他又要出门。
江乔追了出去,“要去哪儿?”
江潮生停下脚步,解释,“尹相有要事。”
江乔将手中的伞递过去,“看天色,说不定要下雨。”
江潮生接过,笑,“好。”
忽然,他伸出手,轻拂过她的发。
江乔羽睫微颤,仰起头,忍不住看他。
他的指尖落着柳絮,该是方才从她发间捻起的,是绒绒的一抹白色,只停留几息,顺风而舞。
“春末了。”江潮生微笑,又叮嘱了几句,说着乍暖还寒,春捂秋凉。
江乔也发现了春的逝去。
在江潮生身上。
天气转暖后,他面色也好了许多。
若从前的江潮生是一尊叫人望而生畏的玉人,那如今这玉的质地好了许多,至少摔不碎。
还有泛着润色的唇,锦上添花。
江乔目不转睛,只顾得点头。
他说东,她点头。
他说西,她也点头。
江潮生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没睡醒吗?”
“啊?”江乔的确是刚醒。
江潮生但笑不语。
等他走远了,江乔才发觉,自己方才这幅模样,很像是一只得了病的小鸡仔,米要啄,眼翻着,很是鬼迷心窍。
她用力拍了下脸蛋,重重呼出一口气。
院子里头,姝娘在晒衣服。
江乔上前搭把手。
还是装作不经意,她问,“姝娘,你说,兄长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公子吗?”姝娘抖开衣服。
江乔附和,“嗯,对,是兄长。你觉得呢?”
这话说得太急,江乔差点没有捏住衣服,幸好有小拇指勾着,湿衣服没有掉在地上。
幸好,姝娘有一点天真可爱的笨。
“我想想。”姝娘伸长臂,将衣服一边挂在竹竿上,冬装难免厚重,江乔绕到对面,帮她一前一后,调整着细处。
“至少要长得漂亮。”姝娘认真想。
江乔应,“自然的。”
美人配美人,是情理之中,否则是糟蹋了美貌。
姝娘又道,“心地要好,待公子也要用心。”
江乔眸子一转,“自然要待兄长好,否则,便是怨偶了。”
前半句,被她有意忽略。
但江乔绝对不会主动承认,自己是个坏姑娘的。
“还有吗?”
一盆衣物见了底,晒衣服的活结束了。
“还有呢……”姝娘总算察觉了异样,侧过头,直直看向了她。
江乔睁大眼,尽可能理直气壮地对视上去,“怎么了?”
姝娘还是一言难尽地注视她。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这个道理,江乔知道,却从不奉如圭臬。
若人人都能做吴下阿蒙,这世间就再无蠢材和智者之分了。
可万一呢……
万一,姝娘是璞玉……
江乔不动声色。
“小姐。”
“你说。”
姝娘神色古怪,“你不会听说了什么吧?”
她凑上来私语。
江乔神情不再自若。
姝娘果然还是那个姝娘,保留着她的好,也保留着她的不好。
“这件事,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听了一通话,江乔咬着唇。
姝娘见她反应强烈,诧异,“我以为……这只是一点风言风语,当不得真。”还补充,“况且他们说得太夸张,公子什么秉性,我是知晓的,他绝对不会如此不负责任的……”
眼见姝娘打算将这些话再重复一遍,一一挑毛病,可江乔却听不下去,步子软绵绵的,带着身子滑到了一旁的石阶上。
她坐下。
风言风语?
是的,众人最喜欢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当下酒菜。
一见薄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体,立刻想到男男女女那档子风流事……
或许是恰好有往来?
更有可能,不过匆匆见了一面,被人瞧见?
江乔不信这些流言蜚语。
更不信,兄长会背着自己,同其他女人有来有往。
肯定是假的。
江乔冷冷地想,得将这传播谣言的人揪出来,必要她当众认错,才算保全了江潮生的名声。
她如此想,也如此做。
江乔直接起身,抛下一句,“我出去一趟。”
在姝娘震惊不解的目光下,大跨步横穿了院子,气势汹汹地出了门。
江乔走得太快,太急,又想着事,还未离家几步,就直直撞到了人,边捂着脑袋,边道,“抱歉。”
正要擦肩而过,掀过这插曲。
“是江小姐吗?”对方先出了声。
声音轻柔又干净。
江乔抬起眼,也看清了对方的长相、衣着、神态。
一位名副其实的世家小姐。
打扮处处精心,却不刻意张扬,神情温暖柔和,毫无怯懦之意,明眸善睐,仪静体闲,也是一位难以被挑剔的美人。
“你是谁?”江乔问。
恰是此时,姝娘也追了出来,“小姐,你等我——”
话音未落。
急急忙忙止住了步子,看向来人,犹犹豫豫地打招呼,“尹小姐?”
明确尹蕴是来江家拜访,而不是迷了路,再看江乔不言不语,姝娘撑起了担子,上前几步,大大方方地将客人迎进来。
“尹小姐,请先坐坐吧……”
又向江乔使了眼色。
姝娘简单安排后,就到一旁的小厨房,准备着点心、茶水。
她在很早之前,便见过尹蕴。
作为尹相之女,哪怕尹蕴同其兄尹骏般,是个处处平庸的俗人,也不可能默默无闻着。
更何况,她并不庸俗。
尹蕴是强人所难中的尽善尽美。
方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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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都满足了世人对贵女的期许,既要有高贵的出身,又要有难以挑剔的品性,要能通四书五经,又善女子八雅。
几乎是完美无瑕的。
可绝对的完美,也是绝对的不完美。
在姝娘曾侍奉的几户人家中,上至昔年的左相千金,下至小门小户的适龄小姐,无一不在注意着尹蕴。
看她穿衣打扮,看她与谁往来……
在这些隐秘之处所花的力气,远超过寻一个好郎君,或得一个好名声。
耳濡目染之下,在姝娘心中,这位尹家小姐也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叫她又敬又畏。
倒是和江潮生给人的感觉,很是相似。
水开了。
姝娘沏好了茶,正准备送进去,可到了门边,无端紧张了起来。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她没深究,踏入门。
尹蕴和江乔对坐着。
姝娘依次唤了二人,将茶盏分别端上去。
尹蕴双手接过,点头致谢,又问,“是……姝娘吗?”
姝娘意外。
她解释,“从前赏花宴上,你我见过一面。”
有些话,没多说。
那次赏花宴,她是跟着左相千金前去的。
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二人甚至未能对上话。
姝娘惊讶,“您竟然记得我。”
尹蕴微微一笑,“自然的,你如今还好吗?”
“江公子、小姐待我极好……”
一时之间,那一点距离随着你来我往的叙旧消散了。
姝娘面露浅浅笑意。
尹蕴也未因此忘了一旁的江乔,话语之间,总会关照到她。
可难得的是,纵是如此,她的言辞也不叫人觉得自我、冒失。
竟是无懈可击的。
江乔暗觉不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联想她的身份,经历,揣度思量着,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想浮现心头。
江乔直问:“尹小姐,你今日是不请自来吧?”
这话太直白,对面二人俱是一愣。
她不留情面,“还请尹小姐告明来意。”
尹蕴惊诧之余,想起了那些传闻,哑然失笑,“江小姐……果然不是寻常人呢。”
她认认真真道了抱歉,又解释,“我今日前来,是为两件事。”
“一来,听闻前几日江先生告假,是因兄长做了错事……”
“二来……”
江乔未错过,那一瞬自她眸底流露的笑意,情不自禁般,很细微,因此,反而没有作假的可能。
她的解释,还未说全,外头传来动静。
是江潮生回来了。
“尹小姐。”
“江先生。”
二人隔了一个院子的距离,远远招呼示意彼此,一人穿白,一人着青,一样的落落大方,一样的出尘不染。
姝娘无暇多思,下意识望向了江乔。
她未起身,面无表情。
原来,这世上并无空穴来风的谣言?
呵……
她冷笑。
16. 吃醋
姝娘借口要准备晚膳,退出了屋子,离开前,还扯了扯江乔的袖子。
江乔看她一眼。
姝娘也相应的,更直白地看了她一眼,明晃晃地暗示着她。
无论如何,这当事人到了场,她们二人就不好再留了。
江乔抿着唇,很是不甘心,但在得到姝娘再次的暗示后,还是老老实实起了身,“我去帮你……”
说完,一起离开了屋子。
可余光,还是有意无意地往身后投去。
二人重新往杯中倒了茶水。
二人相对而坐着。
二人……
的的确确,算得上郎才女貌。
咬的太用力,下唇出了血,腥味在舌尖漫开,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不同于江乔的胡思乱想,屋内的二人是坦坦荡荡。
门未掩上,也无需掩上。
交谈声也不用刻意压低,自然而然地问好,对话。
一派纯然心思。
绝无花前月下,耳鬓厮磨的暧昧意图。
江乔抿着唇,打着鸡子。
结果,壳到了碗中,蛋清蛋白流了一地。
“小姐!不要糟蹋食物。”
姝娘完完全全把自己当做了她的长姐之类的人物,这样半是教导半是提醒的话,这些日子没少听到,幸而耳朵还没起茧,江乔也懒得和她计较。
蹲下身,收拾着地上的狼藉,更是竖起了耳朵。
这尹大小姐倒是没有撒谎。
因自幼显露出的沉稳和能耐,她深得父亲尹相的信任,在其母离世后,主动担起了族中的庶务,管理下人,统筹钱财,更要与各处的管事保持着往来。
前不久的晨会中,她从临江阁黄管事处,得知了那夜的意外。
“抱歉,江先生……您知晓的,兄长被家父宠溺过度,有时做事,不免没轻没重。那日的事,家父已经全然知晓,并会惩戒愚兄,让他引以为戒。今日见您并无大碍,我亦能放心。”
尹蕴微笑着,或许是出于礼貌,或许是更深层的,女儿家的心思,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身前的小小杯盏上,而不是直视江潮生。
江潮生的眸子也垂着。
视线中,是他那双修长纤细的手。
“无妨的……尹小姐是一人前来的吗?”
对方轻轻“嗯”着。
江潮生声也更轻,“南巷子不比内城,人多眼杂,常出各种事端。尹小姐若下次再来,应带上旁人陪同才好。”
尹蕴:“好……”
江潮生一顿,又轻声道,“或许,亦可提前通知在下陪同。”
“嗯……”
二人依旧坐着,都端着茶盏,缓慢品着茶水。
无需太多的话语,自然而然的心静。
可这份静,未维系多久,很快江乔便大步走进,将手中的托盘直直拍在了桌上,又向尹蕴挤出一个笑,问,“尹小姐要留下来用晚膳吗”
一句话问完,又将托盘里的碟子拿了出来。
碟子中,摆着三块糕点。
对应了三个人,再无多余。
随即,她捏起其中的一块,就送到了嘴里,慢慢咀嚼下咽,又一次投去有意为之的一眼。
“我自然不会不欢迎尹小姐来做客。”她笑,“但家中的米缸前几日就见了底,若尹小姐打算留下来,我就派姝娘赶紧去一趟,趁着米铺关门前,再称一些来。”
尹蕴不知所措。
她上能面见帝王皇后,谈古来圣人,下能接济走卒难民,同情他们的颠沛流离,独独不了解,这再寻常不过的人家中日常习惯。
“无需如此麻烦……”她连忙解释,抬起眼,先是见到了江乔那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接着便是浮现在江潮生唇边的笑意。
“滟滟,莫要胡闹。”他含嗔含笑。
江乔也低了脑袋,乖巧听训的模样。
尹蕴唇瓣微微张开,再是抿唇一笑。
对于江乔,她是初见,对其秉性喜好,并不了解,也不能贸然下定论。
但对江潮生……尹蕴忍不住轻抬眼,再去看他笑颜。
心中很希望,能时常见到他的笑容。
外头天色昏沉了下来。
再晚些时候,就要彻底黯了。
“今日,小女便不再久留了……”尹蕴起了身,对二人都笑了笑,“是我不好,未提前说明。”
江乔微不可闻地挑起眉。
“尹小姐,小巷昏暗,在下送你出去。”
见江潮生起身送客,江乔也利利索索站了起来,一同跟出去。
到了巷子口,分岔路,三人都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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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子。
尹蕴又一次面向了江潮生。
二人寒暄了两三句。
但一人说着离去,一人也不挽留,都默认了分别。
寒暄过后,尹蕴转身,融入了人群。
江乔注视着背影,心中感触颇深。
“回去吧。”江潮生提醒。
江乔一边点头,一边说,“好。”
还未到家中。
江乔问,“这尹小姐,好像是心悦兄长?要不然不会巴巴地赶上来……”
“莫要胡说八道,坏了人家的名声。”
看他神情,并无多少训斥意味。
听他语气,也寻不见几分在意。
江乔笑着,认为谣言到底是谣言,不能完全当真。
尽管江潮生说了,江乔也未改变想法,她肯定,这位尹家大小姐对兄长,绝对是藏了一份心思的。
但她被养得太规矩了。
这样扭扭捏捏的,怕折腾到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她又欢欢喜喜着。
上前扯过江潮生的胳膊,半个身子都挂了上去,嘻嘻哈哈问,“兄长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滟滟……”
“别搪塞我,兄长到了年纪,总会考虑这些事。”
她期期艾艾。
“未曾考虑过。”
“我不信。”
“真心话……”
“兄长快说嘛。”
……
江乔不依不饶。
这丫头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上,总有无穷无尽的精力。
望着那双水润眼眸,二人的手又在不知不觉的时候,牵在了一处。
其实,早不是当初,松了手,就要走丢的年纪和环境了。
到了一处拐角,月光已全然洒了下来。
二人的影子被拉长。
江潮生温柔地望着她,揉了揉她的脑袋,“回去吧,姝娘该做好了饭菜。”
他还是不打算,将那许多的谋算,许多的事告诉她。
他只需要一步步前进。
沿途所见的一切人和事,弃可弃的,用可用的。
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做的。
正如,于他自身而言,喜欢也好,厌恶也罢,都是无所谓的。
17. 灾祸
接下来的半个月,这位尹大小姐成了家中的常客。
她每次来,都会带一些见面礼,通常是一些笔墨纸砚、首饰绸缎……这类并不贵重,但家中几人恰好能用得上的物品。
叫人连拒绝,都寻不到恰当的理由,只好更热切地招待她。
因尹蕴来得频繁,姝娘已习惯了准备她那份吃食。
这一日,尹府来了丫鬟,替她赔罪,说今日府中有宴席,尹蕴脱不开身,便不来了。
姝娘从这丫鬟手中接过了竹篮子,翻开一看,里头是几条腊肉,街上就能买到,不过总要排队等待。
恰好能用到,姝娘谢过,又与这丫鬟交谈了几句,送走了她。
回到院子里头时,眼底流露着几分怅然,或许自己都未察觉。
她是很喜欢热闹的。
从三人变回了两人,心里不免空了一块——自然,江潮生是公子,算不得数。
江乔瞧着,飘来一句话,“说来也奇怪,尹府中什么山珍海味没有?看来是粗茶淡饭吃够了,足够开了眼界’,过了瘾……怪不得今日不来了。”
姝娘不赞同地拉长声音,“小姐。”
江乔爱说风凉话,却不喜欢被管,连连应了几声,“也不用等她了,我们早点开饭?”
姝娘想了想,也到了开火的时候,拎着腊肉去了厨房。
还劝道,“尹小姐是有意同你交好……”
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
人家待你好,你也要待人家好。
无论是在哪儿,拉帮结派的事情都不少,长安城尤其是。
同尹家大小姐交好,于江乔而言,利大于弊。
姝娘碎碎念念的声音中,夹杂了剁肉声。
“咚咚——”
“傻姝娘……”
她说话的声音被盖过。
“咚咚——”
她的脚步声也被遮过。
无缘无故的,谁会对你掏心掏肺?
她不信无缘无故的好。
也不怕无缘无故的好。
只担心,也不是担心……该提防。
可以肯定,尹蕴做这许多费力不讨好的事,是冲着江潮生来的。
今日江潮生又忙于公务,不回家中了。
也不是一次两次。
到了长安城后,这样的事常有发生。
如今,她像是和姝娘一块,二人搭伙过日子。
江乔回到了屋子里头,在梳妆镜前静静坐了一会儿,又翻翻找找,在三排的匣子中翻出了一个花样极其普通的口脂盒子。
用小拇指勾了一点,细细抹在唇上。
这口脂是江潮生为她所制的。
是前段时间,补给她的生辰礼。
像这口脂一般,由他亲手所制,独独送给她的物件,还有许多。
遍布了这屋子各处的地方。
陈旧的多,新制的少。
将口脂膏子抹开,这镜中的人总算有了几分天真的娇媚,几分冷冷的美艳,不完全是孩子气了。
江乔不由得偏过头,微微飞了一个眼风。
一双手很爱作怪,一下放在腮边,一下捂在唇边。
做了一场孤芳自赏的戏,江乔后知后觉无趣,又脱了鞋,四平八稳地躺在床榻上,摊开手脚,久而久之,手还是手,脚还是脚,倒是感受不到存在了。
唯独唇,还糊着一层口脂膏子,因加了梅子粉,咸甜咸甜的,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江潮生待她的好,江潮生待她的用心。
她知道,兄长不爱尹蕴。
兄长是爱她的。
但这份爱,同她想要的,又不同。
她想要的爱,是独一无二的,粉身碎骨的。
是除了彼此,再无他人的。
江乔自顾自将口脂膏子舔了、吃了,嘴里是甜了,有味了。
心里头却还是空了一角,像是儿时寄居的那处破庙,呼呼的,漏着冷风和残雪。
江乔躺到姝娘来叫她。
二人对着一张桌子,两荤一素的菜肴,用好了晚膳。
碗筷还未洗好,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来了!”姝娘高喊,手上还沾着水。
那边敲门声还不停,急得很。
“我去瞧瞧吧。”江乔说着,就走到了院子里头,推开门,倒是一个熟人。
“黄管事?”
从记忆里头,模模糊糊揪出一条线索,再出声时,便笃定了许多,“这不是临江阁的黄管事吗?有何贵干?”
黄管事往院子里头探着脑袋,黄昏的天,还有几分夏的燥热,他额间、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汗。
咬着牙,压低声问,“江公子在吗?”
问的是兄长。
“不在。”江乔狐疑,又补充,“今日一早就出门了。”
对方连忙问,“说了去哪儿吗?”
还能去哪?
尹相府邸,左边大院,大梁上上下下的琐事,十有八九要经过此处,但世人对这个丞相班底,却是一知半解,甚至从未听闻过的。
江乔怀疑对方别有用心,没出声。
黄管事擦着汗,也像是在权衡利弊,看似是过许久,实则不过几息的功夫,他掏出了一封信件,交给了江乔。
“江小姐……这是临江阁方收到不久的,我拿到手后,就立刻过来了。”
“许多事,倒是来不及解释的。”
“但就此万难时刻,托付给旁人,我是万万不放心,且也对不起公子的。”
黄管事说完,像是怕被人瞧见了踪迹,左顾右盼,观察着四周,继续擦着汗,低声又说了几句抱歉后,逃窜似的,转身离开了。
江乔立在门边,拆开了信件,手指在抖。
姝娘清理完了碗筷,遥遥问了一声,“是什么事?”
“没事……”江乔本想编一个理由糊弄,但一听自个儿声音,就歇了这心思。
不止手指在颤抖,声也是颤颤巍巍的。
还是这声音暴露了端倪。
“到底是出了何事!”姝娘一听不对,快步上前来,往门外瞧,来人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巷子尽头。
江乔不动声色地将信件往身后藏,还想继续隐瞒,“没什么大事……”
但看见姝娘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眸后,话不知不觉就变了调,带上了几分哭腔。
她道,“姝娘……兄长被关押了。”
回到屋内,关紧了门窗,江乔心思静了下来,姝娘却成了过年时的炮仗,一簇火点下去,问题连着炸开。
“关押?出了何事?为何被关?”
那封信还贴在胸口。
江乔并无过目不忘的本事,但方才的几眼,足以叫她记住大概。
她思索再三,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姝娘的问,“是一件小事被抓住了把柄。”
“什么小事?”姝娘接着问,那双亮亮的眼眸中,装着明晃晃的忧心。
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是不会引得江乔如此失魂落魄的。
在这方面,她有着惊人的敏锐。
弄虚作假,便是弄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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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拙。
江乔拿出了一张信纸,只递过去,没有过多解释。
姝娘接过。
她识得几个字,不多,但连蒙带猜,能够理解大致的含义。
“这……”姝娘不知如何评价。
江乔没有避重就轻,这的的确确是一件小事。
哪怕是她这样,有几分胆小怕事的性子,见了这件事,也不觉得有怎么样的问题。
江潮生如今被关押在牢狱中,同一群扒手、打架斗殴者关在一处。
起因是,几个月前,他收了一份礼。
送礼者,是昔日左相的连襟,还不是正儿八经的连襟,而是家中小妾的小叔子。
这关系隔得远,也扯得杂乱。
但正正经经算起来,是能归到九族之内的。
当初这位连襟,就是将这关系正正经经算了几遍后,请左相手下的几位谋事出面,为其讨了一份官职。
后来这左相倒台,被判了一个全族流放,十年之间,九族之内,全部男子不得入仕。
这位连襟慌了神,又生怕自己被归到九族之内,误了子女的前途
就一份重礼,送到了江潮生处——知他能干,又负责当初左相的案子,求他手下留情。
那份重礼最后到了何处?江潮生是否答允了此事?
这些细节,都不足外人知晓。
只知,这几个月前的事,到了今日,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御史中丞翻了出来。
“真是的……”姝娘明确了前因后果,捏着信纸的手也在抖,是气的,“这天下贪官污吏这般多,克扣军粮的,欺压百姓的,他都不去管,非盯上了公子算什么?”
说到底,收礼这件事,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是为官不正。
往小了说,送礼往来的事,就连田间百姓之家,也会常做。
就连姝娘,也刚收了尹蕴的几条腊肉呢!
想到尹蕴,想到尹相,姝娘连忙抓住江乔的手,“小姐……去……”
话还未说完。
江乔猜到她的心思,直言,“不可能的。”
事关昔日的政敌,尹相绝不会冒着名声受误的风险,出手相助。
“那……”姝娘茫然。
江乔直接,“也不能坐视不管。”沉心静气安排着,“听说牢狱之内,多半湿冷苦寒,兄长身子不一定受得住,姝娘……得麻烦你,拿点银钱去打点,顺便送几件衣物进去。”
到了这危急时候,又哪能顾上从前的怕。
姝娘连连点头。
“我也出去……说不定,能寻见旁人相助。”江乔一锤定音。
二人瞬间忙忙碌碌了起来,各行其是。
等姝娘出发后,江乔才翻出另一张信纸。
黄管事送来的信件中,共有两张纸,一张是刚刚给姝娘看过的,只记了表面的事。
另外一张,则可以抽丝剥茧,看出更多内容。
送礼送礼一事本身,是其次的,重要的是江潮生。
此事必须早早压下来。
为了所谓证据,那位御史中丞已开始着手调查,而他们是经不得查的。
若二人的往事暴露,别说牢狱之灾,只怕小命不保。
继续在字里行间找着线索,江乔目光一滞,顿时气血翻涌,听见自身咬牙切齿的声音。
这样小之又小的一件事,是无人会去主动关心的。
除非在开始时,就存了利用的心思。
而此事背后,正有一人推波助澜——太子殿下,萧晧。
18. 求他
江乔第三次来到了临江阁。
见到了这处长安城第一酒楼的第三种样貌。
闹街中的安静。
与盆满钵满相对的入不敷出。
大厅、二楼……临江阁处处都亮着灯。
江乔一进大门,就被小厮引上了二楼,是之前尹骏设宴的雅间,精美雅致中的精美雅致,一等天字号上的一等天字号。
到了转角,小厮就停下了步子。
江乔一人上前,门一推开,果不其然看见了萧晧。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衣裳,袖口领口糅着金丝,衬得面容如玉,很是风流潇洒,显然是精心打扮过。
“如何?”萧晧笑着敞开手,好让她看得更仔细明白一些。
她停在了不远处,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像是看仇人。开门见山,“是你做的。”
陈述语气。
萧晧无奈扶额,“也不问得含蓄些……”
虽不认为这份心思和这件事是难以启齿的,但所谓“谈情说爱”,不正是要兜着圈子谈情,藏着掖着说爱吗?
“真是个无趣的小丫头。”
抱怨归抱怨,喜爱还是喜爱的,否则便不会花这许多心思。
他悠悠荡荡站起身,停在了江乔身前,垂着脑袋,由上至下望着那双猫儿似的眸子,含笑道,“是呀,我做的,打蛇打七寸,想找到你兄长的漏洞,可实在不容易……”
又问,“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呢?”
“厚颜无耻。”江乔缓缓吐出四个字。
“有心者事竞成。”萧晧轻轻晃着脑袋,似乎不认同她的观点。
他又不紧不慢往前一步,目光瞄准了那小巧可爱的唇,可江乔事前有所预料,先一步后退。
这次,她并未让自己陷入死角。
轻而易举,便与萧晧拉开了距离。
江乔抬眼,淡淡道,“你为何认为,我一定会答应你?”
萧晧歪着头,眉头微蹙,有几分的不耐,“小丫头,以退为进的把戏也该玩够了吧?”
他承认江乔有几分小聪明。
作为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在踏入临江阁的一瞬,该是做好了服软认输的准备的。
难不成,是想讨价还价?
萧晧扯了扯嘴角,往后退了几步,也做出了服软的模样。
“好好……小丫头,看不出你还是个贪心的,说吧,你还想谈谈什么?”
“谈?”江乔十指互抵着,放在胸前,摇头晃脑着。
孩子气的可爱模样。
萧晧舔了舔唇,轻笑,“嗯,允许你狮子大开口。”
又补充,“可以为你自己求名分、钱财,也可以为你兄长求一条坦途。
江乔用食指戳着脸颊,又作出了天真无邪的思考状,眸子慢悠悠转了一圈,最后落回萧晧身上,冷冷的眸光,嬉笑的口吻。
“太子殿下如此喜爱小女,不惜陷害忠臣,也要得到我……但用旁人的性命来威胁,能算什么事呢?”
“不如这样吧!”
她俯下身,指尖虚划着他的身子,“太子殿下往这里砍一刀,叫我实实在在往你心上瞧一眼,如果是真心的喜爱,我便答应你。”
“好不好?”
话音一落,所有虚假的伪装都卸去。
冷冷的。
尖锐的。
若是视线能化作实物,或许他已是皮开肉绽。
萧晧一顿,又笑,抓住了她的指,放在唇边,不紧不慢含了进去。
江乔没忍他,挥起另一只手,直直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萧晧挨得结结实实,脸火辣辣的疼,虽说,他算不得养尊处优,但当面被甩巴掌的事,的确是开天辟地的第一遭。
指着她的鼻子,不怒反笑,“好你个小丫头……”
“怎么?殿下要诛我九族吗?”江乔牙尖嘴利地反问,但心中并不怕。
萧晧是个混账,但不蠢。
今日的事,他绝不敢闹大。
太子之上,还有皇帝,如今这位大梁皇帝年轻时是个十步杀一人的狠角色,上了年纪,反而软了性情,很有礼贤下士的风范,广开言路的意愿。
今日的事,他做得并不光彩,一旦闹得人尽皆知,丢颜面的事小,要紧的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萧晧扯了扯嘴角,再次打量着江乔。
江乔任凭他打量,不认为自己会因此少一块肉。
“好好好……小丫头,这回我认输。”萧晧摊开手,很随意地威胁着,“不过,江白的事,你自己想法子解决。”
也好奇,她这样手无寸铁的小家伙,靠着一点小聪明,能怎么同那群迂腐的,只认权势,不懂变通的老家伙周旋 ,到时候,还是要乖乖跑来回求他。
“不劳操心。”江乔很客气地问,“我能走了吗?”
萧晧摆摆手,“你又不肯让我亲,留着你,还有什么用?”
江乔直接无视了他的荒唐话,礼貌地行了礼,转身,正要离开时,身后的萧晧又出了声。
“不过,下次见面,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
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人之间的嗓音,松松懒懒的,像是历经多朝的青铜礼器,带着斑驳铜锈,一锤下去,荡出回音。
江乔直接关上了门,抬起步子,走到了隔壁的雅间。
里头坐着两人。
黄管事一见她,立即起身,“江小姐,这位便是……”
随即看向身边人,想要介绍。
江乔打断他的话,用眼神示意着,笑道,“萧晧还在隔壁,麻烦黄管事去接待一下。”
他若有所觉,点头,“好的。”
黄管事退出了此间屋子,不忘关上门。
二人对接得行云流水,仿佛共事多年。
与此同时,那未能被介绍的年轻人也站起身,很是彬彬有礼地向江乔行礼问好,打算自我介绍。
“御史中丞大人,我知晓你。小女江乔,是被你下令关押的江白之妹。”
江乔毫不客气地点出了他的官职,微笑地给出一个下马威,继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御史中丞负责协助御史大夫监察百官,有弹劾、审查官员的义务,看似位卑权重,却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
朝廷中派系林立,从不存在东风压倒西风,或西风压倒东风这般非此即彼的情况,各人有各人的靠山,每人有每人的能耐,来往之间,都是人情世故。
御史中丞说是能够监察百官,但哪有百官,真就老实本分的,让他监察?
而眼前的年轻人五官秀气,目光澄澈,神色平和,是山间溪流、林中绿树般,清雅端正的颜色。
相由心生。
这样的人,绝不是偷奸耍滑、汲汲营营之徒。
果然,只能成为一个白白被人利用的工具,
“看来你们御史台的确清闲,殷大人也肯随随便便放你们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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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乔意有所指。
这位御史中丞似乎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微微惊讶,“江小姐亦了解朝中之事吗?”
无官无职的寻常人,顶多听闻御史大夫一职,并不会清楚御史台内的上下关系。
“刚了解的。”江乔脸不红心不跳,重复强调,“毕竟,家兄无缘无故遭了事,我总要弄明白,是哪路神仙降的祸。”
此言又是夹枪带棒。
那人却还是老僧入定般,神色自若。
江乔正视他,又道,“敢问大人名字。”
他顿了顿,“温昭。”
“温大人。”江乔一时之间摸不清他的底细,不等他主动言说了,直接道,“您方才也听闻到了吧?那位令人尊敬的太子殿下的话语。”
黄管事说过,这两间屋子构造极其特殊。
于此间,能够清晰听闻隔壁的动静,相反,到了隔壁,却难以洞察一墙之隔的一切。
无论是这临江阁,还是这黄管事都透露着一股子古怪。
但江乔没那么多的好奇,也不打算深究。
只要能借这地,这人,救出兄长,便是万事大吉。
温昭轻轻应了一声。
江乔说得更直白,“此事因果已是明摆的,不过是有人有心利用,才使兄长有了这样一场的无妄之灾,不知大人可否手下留情。自然的,不会叫大人白白忙活一趟。”
她的准备,是事无巨细的。
据黄管事的说法,温昭出身贫寒,家中只有一位瞎眼卧榻的老母,连只鸡都养不起,更别说良田、庄子。
虽已为官,但靠着微薄俸禄,也难以维持生计,私下常常接着誊抄、书写的活计。
“温大人,为了兄长,倾家荡产也无妨。”江乔下定决心。
“抱歉……”
温昭注视着她的双眼,轻声说道。
江乔霍然起身,“你该是亲耳听闻了,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有心人的陷害。”
“是的。”他答,“太子殿下心思不正,言行不端,在下会禀明殷大人。”
江乔冷笑,“所以,你是怕他……”
御史中丞同储君,正如蚍蜉同大树的关系,依附是常事,若想作对,才是罕事。
这幅场景也在预期之中,江乔并不惊慌失措,眉头一蹙,坐直了身子,正要换说辞。
“不是。”温昭道。
他坦荡地望着江乔,“江白是否私相授受一事,尚在调查访问之中。”
“孤证不立,也请江小姐放心,在下必当尽心尽力,让真相水落石出。”
江乔凝视他许久,方知他这话,确无嘲讽或敷衍的意思。
竟全然是真心实意?
江乔被气笑,也算是知道,明明已入官场,为何他还是落得一个家贫无以至观的局面。
“温大人打算如何做?”
“此事相关卷宗已送到御史台中,同时,我已请求几位在江州的同僚同步调查。”
江乔垂着眼眸,“必须如此吗?”
温昭认认真真回复,“抱歉,江小姐……这是按章程办事,且如今接手此事的,只有我一人,不过……在下会尽快尽力的!”
“若我求你呢?”江乔平声问。
“啊?”温昭不知所以、
对着一个榆木脑袋,花再多的气力都是徒劳,江乔哂笑,“好好,那还请温大人尽心尽力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19. 不甘
姝娘也早早回到了家中,一听到推门声,急急忙忙放下了手中的物件,从江乔手中接过包裹,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又道,“牢狱那边,也打点好了,虽见不到公子,但有一位狱卒是隔壁赵婶的侄子,我塞了十两的银钱,让他送了两床被褥进去……”
“出来的时候,碰到了一位大人,好像是负责此事的?他说,公子此事多半能善了……”
姝娘将今日所见、所闻、所做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她。
“好……”
江乔有气无力应了一声,拖着身子,往屋子里去,“我想歇会。”
姝娘看着,心头一跳,“小姐……你今日,是去了哪儿?”
二人约定了各行其是,可姝娘——打心底里还是把江乔当做一位小妹妹看待,知道她有本事、有能耐,但也清楚,她的本事和能耐太大,时常是不计后果,要伤了自己的。
姝娘很不愿她以身涉险。
江乔停下脚步,侧过头,天快亮了,一点点熹微晨光自天际而出,洒落在两具同样疲倦不堪的身躯上。
她们都是奔走了一夜。
但又有何用呢?
“我去见了温昭。”
“你不知道温昭是谁吧?我也是刚知道的……”
江乔笑着,礼尚往来般,也将她今夜的计划托盘而出。
“对。”
“兄长是因我,才平白无故受了这一场的祸事。”
“温昭一意孤行,大概就今日,就能把一切查得水落石出了。”
她转过身,远远望向了姝娘的眸子,喃喃自语,“早知道,该直接在茶水里面下毒的。”
也省得浪费这许多的口舌和心力。
“或者,还是去找萧晧?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宫中去。”
江乔语无伦次。
脑袋一阵又一阵的疼,她睡眠浅,已是好几日没有睡一个好觉,昨日又是完全没歇息过。
精神绷成一条极致的线。
与兄长分离的时光,有了成倍的煎熬。
“无计可施了吗?”姝娘轻声问。
她知道什么呢?一旦被人得知兄长的身份,一切就完蛋了。
多年的东躲西藏。
多年的努力和周旋。
都成了一场空,还要白白赔上性命。
江乔带着刻意为之的恶意,“嗯”了一声,“说不定,我们这两天做的这许多事,也是毫无意义的呢。”
“白忙活一场……还是该直接下毒的……”
她碎碎念念,怀疑着,是否是自己选错了路?
明明只要顺从萧晧便可以了。
但眼下……找后悔药也来不及了吧?
“那小姐,会放弃吗?”姝娘微笑,她将手中的包裹放在一旁,上前来,抱住了江乔。
江乔仰着脑袋,望着她,双唇紧紧抿起。
再多自暴自弃的话,都能无所谓地说出口。
唯独放弃兄长……
不可能说,也不能想。
“不会。”
“那就好,我们重新想法子吧。”姝娘轻轻笑着。
是不知者无畏?
还是她就是一个心大的。
脑袋被紧紧按在她胸前的柔软上,江乔后知后觉,脸上泛起的一阵热,一边暗自恼着她的不着调,一边连忙挣脱这个怀抱。
一本正经问,“还有什么法子?”
见到江乔恢复了精神气,姝娘的笑意更真切了。
二人实实在在讨论了一会。
没有得出答案。
“要不……还是去找尹相吧?”姝娘提议。
江乔沉思,“尹相?威逼?还是利诱?”
前者的话,可以尝试去找到他的把柄,尹相为官许久,不可能不留把柄的。
若是后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又会有何需求呢?
江乔在心中勾勒出一张大网,力求寻到这尹相最薄弱之处,一击毙命。
就这时,姝娘又出声,有几分迟疑,“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吧……”
江乔看她。
姝娘理所当然道,“可以去找尹蕴。”
“尹小姐对公子有好感,只要和她说明了此事,她必然会出手相助的。”
“甚至,都不用尹相出面,尹小姐其人……”
姝娘条理分明地说。
原来,她也知道,尹蕴对江潮生的心意。
“不可以。”江乔不假思索反驳。
姝娘歪着脑袋,不解。
江乔站起身,背对着姝娘,心乱如麻。
姝娘也站起来,问,“为什么呢?”
仿佛信她,能给出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
江乔笃定,“人情债最难还,今日我们求了尹蕴,明日该怎么偿还她呢?”
姝娘蹙眉,“要分这么明白吗?”
江乔耸肩,理所当然的语气,“自然的,况且,这事不单单是我同你,还有关兄长。若我们替兄长出面,向她求助,还不知叫她会如何想。”
说完,随意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也像是无奈。
江乔又往院子中走了几步,离姝娘远了些。
这次姝娘没有跟上来,就站在她身后,隔了几步的距离。
“其实……”姝娘犹犹豫豫开口。
其实,这桩事并无江乔说得那般严肃。
眼下来说,寻求尹蕴的帮助,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江乔抿着唇,想笑,但笑不出来,可能是没力气,“晚些时候再说吧,我先去擦洗一下,身子黏糊糊的。”
她直接逃开了。
姝娘心绪复杂,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包裹上,未打开,但她能猜到,里头装了什么东西——无非是钱财,不知具体的数目,大概是这个家中全部的钱财了。
她来这个家中,也有一段的时日了。
兄妹二人看似性格迥异,本质上却是很相似,例如,对他人都有着极强的防范心思。
姝娘从未听过二人提起父母、童年、往事。
可有些事,无需明说,只瞧行为习惯便能瞧出许多来。
兄妹二人从前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或许是饥一顿饱一顿。
或许是一直颠沛流离。
江乔虽不吝啬,但也远远谈不上大方,挥金如土的事,更是不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
即使这样,她也愿意耗尽家财,去换得江潮生平安无事,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她也毫不犹豫。
这般情况下,有着一条“康庄大道”摆在面前,几乎没有代价,她却迟疑了吗?
姝娘望着不远处,透过那普通的门窗,似乎能瞧见江乔的身影。
先前的猜测,再次冒出了头,生出了长长的根,粗粗的茎,有了具体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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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江乔简单擦拭身子后,躺回了床榻上。
浑身上下都泛着酸。
回忆这两日的所见,其实是翻来覆去想过数次的,但她想,也许有被遗漏的一线生机呢?
万一呢……
只有有一线生机,都是好的。
江乔想着,两行眼泪又不争气地冒出来,从两边的太阳穴滑了下去。
她翻了身,侧躺着。
其实她不是爱哭的性子,可天生就是个易流泪的体质。
平日还能装模作样,不叫天性压了理性,但现在江潮生情况不明,不久后,生死也要未定了,心头一阵酸,一阵苦,恨不得自己也被关到牢狱之内。
至少能和兄长待在一处。
江乔抬起手,遮着眼,泪止不住,干脆不止了,纵容自身哭了一会,她又重新坐起身,扯出一张纸,勾勾画画,手侧堆着高高的书信、册子,是刚从江潮生的书房中找出来的,记载着他到长安城之后,与其他官员的往来。
她想从这些记录中,再找出路。
总不能放弃。
温昭,尹相,萧晧……
一个个名字列下来,江乔无力地靠在墙上,仰着脑袋,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她发现,向尹蕴求助,的的确确是最万无一失且快捷的法子。
好处,姝娘都说的明明白白。
坏处……
其实,普通朋友之间,也该互帮互助吧?
其实,也不一定要兄长以身相许吧?
该相信兄长,他不是如此肤浅的人。
救命之恩是救命之恩。
心动是心动。
他不会混淆的吧?
不甘心,江乔咬牙捂脸,泪珠成串的从指缝溢出,向尹蕴求助一事,几乎等同于把兄长推给她。
但,还有别的法子吗?
良久后。
江乔放下了手,起身,换了衣裳。
刚拉开门,就见到了姝娘。
“小姐……我想了想,还是要去找尹小姐,她是一个好人,哪怕对公子没有男女之情,也定然会答应帮忙的。”
天完全亮了。
“公子那边的事要紧,待会我就去尹府。”
姝娘细细叮嘱。
“你歇一会,灶上热着昨日买来的饼。”
最后,姝娘顿了一顿,目光温柔,如春风拂柳,轻轻望进了江乔的眼眸。
“小姐,你同公子是兄妹。”
“兄妹再亲,亦有分别的时刻。”
这话是没头没尾,似乎是灵光一闪,突如其来的。
但彼此都能听明白的。
姝娘维系不住笑容,她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思量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的,此刻话也说了,心却未定,她挪动步子,准备前往尹府,身后起了声音。
“为什么?”
江乔捏紧了手,“因为是兄妹吗?”
四周并不安静,走街串巷的小贩,照理家务的妇人,赶往学堂的孩子……谁的今日,是事事顺心,又有谁的今日,愁云惨淡?
闹腾的巷子中,唯有江乔的质问,掷地有声。
与此同时,“嘎吱——”一声,不够气派,也不够独特的木门被推开。
有两人出现在家门前。
其中一人,是两天一夜未归家的江潮生,而他身侧,与他同行者——
正是尹蕴。
20. 同姓
“姝娘、滟滟……这是要出门吗?”尹蕴浅笑盈盈。
姝娘看着她,又看着江乔,眸光犹犹豫豫地徘徊着,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打得措手不及了,但习惯了有问必答,支支吾吾吐出了两个字,“是啊……”
“是打算去找你的。”江乔先一步出声,咬文嚼字般,念着客气却不亲近的称谓,“尹小姐。”
且直直地望着她,像一只负着伤,却还能张牙舞爪的小兽。
尹蕴顿了顿,“江小姐……”
作为回应。
又慢慢垂下眼帘,适当叫自己面露些许惊讶和不解,但不主动问。
仔细看这二人,衣裳布满了褶皱,发也是杂乱无形的,比她与江潮生,仿佛是她们出入了牢狱,又四处奔走了许久。
大概,的确是得到了消息,且奔走了?
尹蕴眨着眼。
“今日的事,也劳烦了尹小姐和老师。”江潮生轻声。
他一直称呼尹相为“老师”。
一句话,风轻云淡为尹蕴解了围。
尹蕴下意识答,“江先生有了麻烦事,我同父亲,又怎能坐视不理呢?”
江乔面色又白了一层。
尹蕴继续组织着措辞,她将江乔当做了天真可爱的小妹妹,自然而然接受了她阴晴不定的表现。
“江小姐……”尹蕴缓缓放轻了声,言简意赅又面面俱到地解释着。
江潮生这次被卷入麻烦中,是丞相府十三曹中的另一人缘故。
那人一直嫉恨着江潮生,便抓住了这个微不足道的把柄,绕开了尹相、尹管事等人,直接向御史台告发了他。
得到消息后,尹蕴的确心乱如麻,立即将此事告知了父亲,又因一直负责料理家中的庶务,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亲自紧锣密鼓地安排好了一切。
半夜三更的时候,江潮生便“完璧归赵”了。
但因担心此时回家,会惊扰了家中人,才借居在尹府中。
“是我不好,该早早地派人来知会一声,也省得江小姐同姝娘担心。这件事,是我同父亲的失责,是我们未能约束好下人……”
“原来如此……”江乔不咸不淡地道,“尹小姐事必躬亲,体恤下情,很值得钦佩呢。”
尹蕴面上忽的泛起一阵红,发现自己在这两日一夜之中所作所为,都很有投怀送抱的嫌疑,怪不得父亲一直面露不愉。
“不完全是如此,江先生是父亲的左膀右臂,自然与旁人不同的。”她连忙解释。
余光不经瞥向了江潮生的侧影,自高高的鼻子到细细的脖颈,是一条流畅优美的线,他是很好的,这样想着,心头又是一阵苦涩。
她不天真,也知晓门当户对的一套,有身为丞相的父亲看着,她与江潮生是很难修成正果的。
但她,是一眼沦陷。
后来许久,她非但没有脱身,还愈发沉沦,爱着他的好颜色,好学识,好品行……
可孤木难行。
“府中,父亲已同意了江先生的告假,还请先生好好调理……”
尹蕴更注意着话语中的分寸,绝不肯踏雷池一步。
但情意都要她的眉梢眼角淌出来了。
“江先生……”
“江先生……”
“江先生……”
“小姐,我们先进屋子吧?”姝娘来拉扯她。
“我不去。”江乔生硬地答。
江乔就要继续冷眼瞧着,哪怕欲哭无泪。
又侧过头,直直盯着姝娘瞧,瞧得她发毛。
姝娘问,“小姐,你怎这么看我……”
话里透着虚,心里却不一定。
江乔冷淡地收回了视线,这丫头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对她有怎样的影响。
若她未听到这番话,大可再与尹蕴虚与委蛇,或装傻充愣。
但眼下,她又有何理由,以何身份去怨怪尹蕴呢?
同她做争风吃醋的事。
是她尽心劳力帮兄长解决了麻烦,又不求回报。
是她慧眼识珠,爱慕兄长。
她听不下去了,又一寸一寸挪着眸子,看向了江潮生。
原来,他并没有狼狈不堪,也谈不上受苦受难。
身上衣裳不是先前所穿那一身,月牙白的料子泛着天然柔光,一眼可瞧见的贵气,神色从容,眉眼平静,乌黑的发披在肩上。
是她从未见过的,真正的,江潮生的模样。
江乔冷笑一声,视线再次投向了尹蕴。
眸子一滞,二人身上的衣服,是一种料子。
远远望去,这淡淡的柔光能练成一片。
他们就隔着一人的距离,你说着,我笑着,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对视着。
平心而论,都无冒失的举动,更无暧昧的话语,可就只是站在这儿,便是浑然天成的一对壁人。
姝娘的话,鬼魅似的,再一次缠上了她。
兵荒马乱。
随即,江乔像是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将一切都撒手不管了,只一语不发地退回了屋子里头。
“啪嗒”一声,木门被严严实实关上。
江乔靠在门后,还听着外边的交谈声,是跟自己不对付。
外头的人,还在笑。
外头的人,开始告别。
外头的人,被送走了。
……
那口气还哽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躁动不安。
她甚至有点怪姝娘,平白无故的,为何要突然机灵一下,同她说这些话?
但又明白,有些事,就是无法被控制的,无法被改变的。
比如,尹蕴对江潮生的心思。
又比如,世俗伦理。
外边没了动静,该是一同出去送客了,江乔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头兜着圈子,然后想了想,翻开了放在一旁的,厚厚的一叠书籍。
这是昨夜,她翻找江潮生的书信时,顺手搬来的。
引经据典,以史为鉴。
她翻过了一册又一册的史籍,一页又一页地瞧着,历朝历代都有荒唐无度的皇子、公主。
其中有一位百年前的大周长公主,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奇人。
她自幼得宠,又豢养众多男宠,与其叔父,其亲弟这两朝的帝王都纠缠不清,也曾大权在握,推动了不少政策的实施。
后来,收权诸侯王,废除分封,正是源她而起。
可这样一位奇女子,到了史官笔下,其功绩、谋略都是一笔带过,只着重点评了她的淫.乱不堪,水性杨花,是祸国殃民之徒。
更说,其幼弟——那位出了名的昏君,正是受了她的蛊惑,才丢失了性命,导致大周受了玄裳军之乱。
江乔嗤之以鼻,将这册史书随手扔在了一旁,但书还翻开着,停在那一页的判词。
那无名氏说,男女同姓,其生不蕃。
她却想,男欢女爱,为何非要扯到结婚生子的事?
那无名氏说,娶妻避其同姓,畏乱灾也。
她又想,世上有这许多人,偷奸耍滑,胡说八道,上天为何一言不发?
所谓同姓不婚,不过是糊弄人的。
江乔故作轻松的笑。
窗开了一条缝,风吹了进来,纸张翻过一页。
这次,条条框框边,出现了一片小小的字。
江乔默了一瞬,弯下身。
江潮生看书时,常批注,爱附语,她是知道的。
不知道,兄长这次写了什么。
江乔若无其事地想,持书的手,却一直在抖,连带着那一片墨也在抖,晕成乌云了。
她将那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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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抓住了,掰开着,揉碎了瞧。
那一行字,是为那位长公主分辨的。
说无论是论人,还是论史,都要一分为二,不可以偏概全,更不可只谈其私生作风,而无视这事实功绩。
江乔重重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一页小小的纸张从书页中掉了出来。
江乔捡起来,匆匆看了两眼,缓慢的,手指重了力气,将纸张一角揉皱了。
“咚咚——”
一阵敲门声,惊动了她。
江乔忙将纸张捏在手心。
“滟滟,我能进来吗?”
门外,江潮生未等到答复,他再次轻声问,“我进来了。”
再一阵安静,江潮生推门而入,江乔已坐在铜镜前。
二人的面庞都映在了小小的镜子中,一前一后,一是妍丽花容,一是淡雅月貌,其实两人的容貌并不相似。
是有着一样惨淡的白皙,又都是难得一见的漂亮颜色,再长年累月的形影相随,便下意识地觉得相像。
江潮生还是在说昨日的事。
他本不想叫江乔得知此事,免得她心乱,但既然她已经知道了,自然不能简单搪塞过去,一点一点,告诉着她。
又因从姝娘处得知了不少事,不免叮嘱,“下次不管再遇到何事,都不能以身涉险了。”
“好。”江乔忽而又道,“那该好好谢过尹小姐。”
很是通情达理的话。
江潮生轻描淡写,“嗯,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兄长,还是未对她动男女之情吧?”江乔视线往上挪动着,又一次落在他面上。
江潮生颇感意外,但还是实话实说,“我并无这样的心思。”
江乔慢吞吞的“嗯”。
二人又言说了几句,但江乔还是一份心神不定的模样。
江潮生思量许久,轻声道,“今日我在家中,若有事,随时来寻我,好吗?”
江乔:“好。”
得到答复后,江潮生退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屋内静悄悄。
江乔将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张重新展开,一字一句看了过去。
另一边,江潮生回到书房,并未对江乔完全放下心。
他明白江乔是个什么性子,对着旁人,她是乖巧懂事的模样,但到了他面前,却常常是蛮不讲理,闹腾作怪的。
或许,是真伤了她的心了?
江潮生一边思索着,一边磨墨铺纸,他准备再修书一封,向尹相道谢。
他这位老师,向来是极其精明理智的,绝不做因小失大的事,而这次对他的出手相助,该是不情不愿,却无可奈何的。
但经此一事后,尹相再用他,该放心许多了。
不枉他自投罗网,算计一场。
另外……
他想到了尹蕴。
从前这位尹大小姐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对尹蕴的心思想法,他自然是有所察觉。
因这样一份感情,于他而言,无所谓有或无,便只当做不知。
但如今,明确了这位尹小姐能耐和本事,以及她在尹相心中的份量。
这密密麻麻的一张网似的计划,便出现了一点未发觉的死角,虽小,却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封好了信封,端端正正写上几个字,江潮生心平气和
于他而言,这世间大多数的生老病死,相互算计,都不过是人来人往的把戏。
既是人为,便有迹可循,不会脱离了掌控。
唯一叫他捉摸不透的,是江乔的心思。
每每都让他,感到束手无策。
江潮生又离开了书房,一来,是要将这封信件亲自送过去,才显诚心诚意,二来,他要去街上寻一些小玩意,好哄江乔开心。
21. 诱饵(入v通告)
对江乔来说,近日的两个好消息都来得恰是其分,个个能叫她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前两日圣寿节的宫宴上,上了年纪的帝王总算想到了孩子们的亲事,一杯热酒下了肚,开始乱点鸳鸯谱。
洋洋洒洒赐了一堆婚,有主动请愿的,也有被撮合的。
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太子的婚事。
太子妃,若无意外,便是来日的国母。
这人必须出自名门,德才兼备。
放眼整个长安城,又有谁,能比尹蕴更适合呢?
江乔在巷子口的茶馆里,听着旁人议论此事。
前日皇帝正式下了旨。
昨日请了高僧算八字。
……
这是第三日了,可此事的热度还是丝毫未减,上至七老八十的老人,下至牙牙学语的孩童,都聚在了这小小的茶馆里,都好奇着,交头接耳着。
毕竟是大梁立国以来,皇室第一桩的喜事。
同时,皇帝并无其他亲生的孩子,太子萧晧的婚事,也要成为近十年来,唯一的大喜事。
江乔听了满耳朵的话,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很乐呵地同旁人说,“同喜同喜。”
于百姓而言,是天下大赦,免除一年杂税。
于她而言,是一个萧晧,一个尹蕴,两个顶顶的大麻烦被凑成了一对,再也烦不到她眼前。
这一声“同喜”是实实在在的。
江乔很爱恨分明,虽说,是这大梁皇帝害得她同兄长颠沛流离多年,但就此事上,他算得上英明。
因而在旁人闲谈的时候,她也诚心诚意地夸了几句,“是啊,陛下此举再好不过。”
对面的几位书生谈的更起劲。
“如此一来,储君之位也算稳固了,陛下是有心为太子铺路呢。”
江乔笑吟吟听着。
过了一会,姝娘闯进了茶馆中,四处张望着,寻着她的身影,算算时间,是到了饭点。
江乔也起了身,告别了这新结交的“友人们”,准备跟她一到回家中去。
回去的路上,姝娘还在说她,很不高兴,“小姐,你不该整日和这群人混在一处!”
她听到了那些书生的阔谈。
江乔不以为然,奔着跳着往前两步,转过身,笑着望她,“那姝娘觉得,我该做什么呢?”
看她带着喜气的,花儿一样的面庞,姝娘心里的不满也消散了,嘟嘟囔囔一声,“也该是想想自己的婚事了!前些日子,不知是谁,还在那儿发愁呢。”
江乔点着头,认为她言之有理,便问道,“兄长今日什么时候回来?”
“该天黑后吧?”
“嗯嗯。”江乔扬了一个笑,“姝娘,晚上要出去逛吗?”
“你想出去?”
“不是,是你。你要出去的话,帮我带个东西吧。”
姝娘顿下步子,一脸狐疑,“你又在想什么?”
江乔还在笑,“我有事同兄长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
姝娘知道她在打坏主意,叹了口气,“好吧好吧,要什么东西,你告诉我。”
天黑了后,三人用了晚膳。
简单收拾后,姝娘就借口采买出了门,连大黄也跟着她出去撒欢了。
家中只剩下江潮生和江乔二人。
江潮生为姝娘那些花花草草浇着水。
“兄长……”江乔凑过去,她身上还藏着那日拿到的纸张,书籍都趁着兄长不在家的时候,被她塞了回去,唯独这张纸留了下来。
想起上头的字,想到今日要说的话,就连她这样大胆的人,也不免心慌。
江潮生侧过头。
江乔摇了摇头,因心中还是慌得厉害,说不出话来。
江潮生笑着,“你要同我说什么?”
他怎能这样泰然处之?
江乔心中烦躁,说出口的话也不好听,带着浑然天成的娇嗔意味,“兄长!”
“好好,兄长不闹你。”江潮生轻飘飘带过。
江乔反而开始生着自己的气。
怎么会连个完全话都说不出来?但幸好,今夜江潮生并无事,短时间之内,姝娘和那只狗也不会回来。
她有好几个时辰,可以慢慢准备。
但就今日,她这些话,是一定说给江潮生听的。
江乔再一次把名为决心的钉子往心里按了按,一颗心被固定住了,跳得总算不那么厉害。
她上前帮江潮生一些侍弄花花草草。
但计划改不上变化,是一个永恒的真理。
未过多久,一个小厮慌里慌张的来到了家中,“江先生,江先生!”
一声高过一声,叫魂似的。
江乔计划中没有这个人,开门后,看到他,也没有一个好脸色,“做什么!”
这小厮看向了江潮生,“江先生呢?是出了麻烦事!”
江乔才发现,这人打扮正是尹相府上的,仔细看他相貌,确实眼熟,心头一动,直接问,“既然是麻烦事,你也别等了,先说出来吧。”
恰好,江潮生也走了出来,“是何事?”
那小厮顾不得上这许多,连忙说了事。
是尹蕴。
她今日和族中几位女性长辈一同去城外的感业寺上香,也是为了这桩婚事祷告、占卜。
尹家大小姐出行,大多数时候都是前呼后唤,侍卫数百的,这次出城上香本该是万无一失的。
却不料,到了城外,先是这马车出了故障,轮子陷到了泥中,动不了,再是几位丫鬟吃坏了肚子,暂时离开了尹蕴。
几个巧合凑到了一块,就造成了这一局面——尹蕴不翼而飞。
“最麻烦的事是——江先生,您是知晓的,这前段时间北边闹荒,城外有不少难民在,就怕大小姐是被绑了去!”
江乔完完全全听了,也记在了心上,虽对尹蕴的安危并算不得在意,但这时候,还是说了一句好话,“这倒是急得很,该去找官府吧?找兄长……又有何用呢?”
说着,她不动声色瞥了江潮生一眼,后半句,就算知道是画蛇添足,也要刻意补充着。
“我知道了。”江潮生眉头微微拧起,“我去一趟。”
小厮连连点头,感恩戴德。
“等一下!”江乔叫住了他们二人,问,“要去哪儿?”
江潮生望着她微笑,“应该是直接出城,滟滟,你今日早些时候睡,莫要等我。”
江乔飞快想着应对的法子,她是计划着今日的,既然说好了今日,便是今日。
不假思索,“我同你一块去。”
江潮生注视着她。
江乔补充,“若是要去找人,多一个人多一分力气,况且尹小姐和我也时常来往,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江潮生总算点了头。
二人出了巷子,就有一辆马车在等候,是知晓江潮生不善骑射,提前准备好的,又上了马车,二人被直接拉到了城外。
尹蕴消失的地方,是一道大路旁,往前往后的路都被卫兵看守了起来,只放行官府和尹相府上的车马通行。
到了地方,已有不少大小官员都到了此处,关切问话
尹蕴的几个丫鬟被拎到一旁反复问着话,个个都梨花带泪的,生怕自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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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不保。
一眼望去,山林之间,也有不少人影涌动着
这份上心的程度,不是因尹蕴是尹大小姐,而是因她成了板上钉钉的太子妃。
江家兄妹二人的到来,是石子投入水中,泛起一圈涟漪后,就没有新的动静,到底人微言轻。
江潮生将江乔牵到路边,轻声道,“滟滟,你待会回家中去。”
她只望着他。
江潮生像是轻声叹息,“这里太乱了。”
江乔看了看那杂乱的人群,轻问,“兄长是有想法了吗?”
江潮生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继续问,“兄长是怀疑,这些人中,有对尹蕴欲图不轨的?”
她的眸子太亮,似乎轻而易举就能看透一切。
“不愧是滟滟呢。”江潮生笑了笑,伸出手,将她带到怀中,借着身高的差距,他微微低下头,便能对着她耳畔,吐着宛若幽兰的冷气。
放到从前,这样的举动并算不得什么。
但今时今日,江乔情不自禁红了脸颊,不过,这本就是一张过分白皙的脸蛋,一点害羞的绯红,能中和原本的惨淡颜色。
江潮生的话语,正对了她的想法。
这桩婚事,表面是尹蕴同萧晧二人的,实际上,却是尹相和东宫两个阵营的。
一旦尹蕴嫁入东宫,有丞相的保驾护航,萧晧的储君之位就坚如磐石。
“为何……”
她记得,萧晧并无兄弟姐妹,寻常的储位之争,不会发生在当朝。
江潮生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但因被江乔望着,他又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淡然模样,就连那些腌臜的话语,也能轻描淡写说出。
“一来,皇帝当年打天下时,与不少女奴‘有情’。这些女奴本来是被主人下了绝育药的,但因人数众多,难免有些意外。”
“二则,大梁立国不久,还保留着从前的夷蛮习性,诸如兄终弟及。”
江潮生简单说了原因,只让江乔了解,但不愿她知道更多,污了耳朵。
但这寥寥几句,足以叫她推测出大概的全貌。
忽而,她问,“那兄长呢?兄长是赞同这桩婚事的,还是不赞同的。”
非此即彼的问与答。
江潮生又对着她笑着,轻轻捋过她的发别在耳后,再次叮嘱,“早点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是巴不得看天下大乱的,如此一来,这苟延残喘的半生,才算没有白活。
也对得起,那众多的死者。
再将身上的银钱全部塞到江乔手中,他走入了人群中。
江乔捏紧这一小袋子的银子,设身处地地想,为了阻止尹蕴和萧晧的联姻,他会怎么做?
叫当事人伤了、死了,是最无用的法子。
既容易惹事上身,还不一定成功。
若要釜底抽薪,只有叫这身为当事者的二人主动取消婚约。
但无缘无故的,尹蕴和萧晧怎会抗旨?
一个法子施施然冒了出来,不见血,不耍心眼,更是牵扯不到几个人,但平白无故的,叫她胆寒。
是的。
尹蕴一直爱慕兄长,只不肯说出口。
萧晧对她,也别有心思。
兄长绝不会拿她出去当诱饵。
既然如此……
便“牺牲”自己吗?
江乔知道,江潮生为了所谓的大计,会做出这种事。
绝不能如此。
江乔隔着一层衣物,摸到了那张纸,上头的文字已是倒背如流了。
她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