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阴湿帝王觊觎后》
1. 失忆
帐中昏暗,暖香浮动。
受寒引起的高热一阵一阵发作于温渺的感官上,这具娇生贵养的身体向来受不住病,弯眉也细细蹙着,难耐极了。
“水……”
干渴折磨着温渺的神经,她模糊窥见狰狞的恶鬼面具靠近,随后被一结实有力的手臂从床上扶起。
分明她自己发着热,可那臂膀的主人却远比她更加滚烫。
茶水浸润了温渺的唇,很快浑身酸软的她又被重新放入被褥中,在那人衣袖晃动之际,她嗅闻到一股似寒泉破岩,格外醇厚的沉香。
同时,一只大掌落下,稳稳捉住了她蹭在被子之外的足踝。
烫。
那触感也粗粝得吓人,侵略性十足。
眩晕之际,温渺感觉自己似乎被一条巨蟒缠住了脚腕,蟒蛇一寸寸收紧,于是细密粗糙的蛇鳞也剐蹭在她的皮肤上,似是蹭出了涔涔细汗。
她想要拒绝、想要挣扎。
可那手却如铁链一般牢固,力道温柔,却没有给温渺任何反抗的机会。
甚至隐隐有种粘稠又专注的贪婪感。
似乎想要将她吞噬殆尽。
鬼怪面具上冰冷的凸起,已然硌上她绵软无力的小腿肚,印下点点红痕——
“抓到你了。”
……
“不要!”
温渺惊醒,骤然坐起,那薄被顺着肩头滑落,半遮半掩露出几缕柔腴温软的春光。
她下意识抬手,撩开盖在小腿、脚踝上的被子。
“夫人?可是魇着了?”
门外传来了侍女拾翠小心翼翼的询问声。
挽碧与之交换了一个视线,随即开口:“要奴婢们进来伺候吗?”
几个侍女都知道,这位貌美的夫人并不喜欢下人靠近侍奉,偶尔会说出一点她们听不懂的话,却出乎意料的温柔和煦、平易近人,总有种不似这人间所养的清贵独特。
拾翠和挽碧在京中的这些年里,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可她们所侍奉的这位夫人,却过于温和纯善了,偶尔蹙眉垂首之际,都流露一种菩萨似的悲悯,好像看不习惯这世间的尊卑疾苦。
温渺回神,恍惚的视线掠过窗外柔和的晨光,声音微涩,“……进来吧。”
话音才落,门被轻声地推开,随后两个侍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拾翠手里端着盛满温水的盆,挽碧则托盘中捧着毛巾、牙粉等洗漱之物。
温渺侧身,在侍女收拾的间隙里,视线又一次落在了自己的脚踝上。
白皙的皮肤光洁无暇,干干净净。
可在那场梦里,温渺却总能感觉一只大手紧紧握着她,甚至还有吐息垂落,在那片凸起的脚踝骨上留下一抹齿痕。
温柔。
却又用唇齿极尽研磨、吸吮,仿佛想要将她吞入腹中。
这一度令她无法分辨那到底是梦,还是别的什么。
“夫人今日想穿什么衣裳?”
温渺接过湿巾轻轻拭过自己的面庞,将那些杂思挥出脑海,有些倦怠道:“今日……是要去拜见我的……”
她顿了顿,有些不习惯道:“我的外祖吗?”
“是。”
挽碧应声笑言,“夫人在郊外的庄子上修养多日,谢公同小姐都思念您得紧,昨日还叫人来催,今个儿夫人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府上要再派人来了。”
拾翠也道,“谢公最是疼夫人,生怕您在这边过得不舒服。”
温渺用茶水漱了口,无所不可道:“衣裳你们挑吧,最好轻便些。”
挽碧擅衣衫首饰的搭配,“现下早春,天还有些凉,给夫人挑件衣料暖和的……正青色这件正好,衬夫人的肤色。”
拾翠擅梳头,她也凑过来,望着铜镜中的美妇道:“那便给夫人再配个堕马髻,戴缠花梳篦,配明月珰可好?”
温渺颔首说好,毕竟她自己对这些事,确实说不上了解。
想到这里,温渺不免一黯。
她完全想不起来过往的事情。
温渺几日前清醒后,便知晓自己失忆了。
那种昏沉混沌的感觉也就最近才从她脑内散去,额角的伤还未完全愈合,好在用药精细,只剩一层薄薄的红,待褪去后并不会影响外观,只偶尔思虑多时会有些后脑发疼。
听拾翠和挽碧说,她原先为金陵人,但一年前夫君病逝,她心中悲痛难抑,险些随之而去,恰逢作为地方官的外祖谢敬玄谢公升迁回京,在皇城脚下安了家,带温渺离开了那伤心地。
而脑袋上的磕伤,便是她月前去京郊散心,不小心摔倒所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记忆受损,经不得刺激。
“夫人,头发梳好了。”
拾翠的声音打断了温渺的思索。
她抬眸,以指腹轻点口脂涂上唇瓣,为这张略带柔弱病气的脸染上了几分秾艳之色。
后方,便是两个侍女近来天天瞧着温渺,此刻也忍不住失神片刻。
只见铜镜中的美妇玉面芙蓉,雪肌润泽,如羊脂玉一般,身形纤秾合度,比京中盛行的弱柳扶风之姿更为丰盈饱满,却衬得腰间轻束的丝绦格外纤窄,盈盈一握。
挽碧看得略痴,被拾翠瞪了一眼,这才匆匆红着脸垂头。
夫人实在是……太美了。
像九天上的神女一般,怪不得……
挽碧匆匆打住想法,敛神同拾翠一同准备回京所需的马车用度。
半炷香后,郊外庄子回京的官道上。
马夫驾着车,谢府的护卫在周围,车辕上安着铜制鸾铃,车架一走,叮铃作响。
温渺侧靠于车中,木质小几上摆着作用雍食的点心茶水,她没甚胃口,吃了两口便拿起近日她才看了半截的《风物志》继续阅读,帮助她了解自己失忆后的朝代风土。
而今正是大楚乾元十一年。
帝王正值壮年,皇权发展至巅峰,因近十年的科举制度和官职结构的调整,世家在核心权力层的控制被削弱,不复当初繁盛。
她外祖所在的谢家祖籍为淮阳谢氏,而今孤木难支,唯谢敬玄这一支在金陵为官,家中只剩外孙女温渺和曾孙女谢梦君,人口凋零萧疏,无人撑起门楣。
寒门新贵崛起,世家大族没落。
新旧两派最混乱的争端与对立消解于乾元帝的雷霆手段,如今倒也能称一句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毫无疑问,御座之上的帝王是大楚开国以来,极有雄才大略的英明君主。
只有一点……
乾元帝年过三十,却后位空悬至今,无妃无嫔。
没有后宫的帝王,便是在温渺记忆中的朝代里也少之又少。
等等……她的记忆中的朝代?
温渺一顿,面上闪过几分茫然,等她想要细究时,却觉得脑袋中好像蒙了一层纱,什么都看不清。
正思索间,马车遽然一停。
鸾铃叮铃,随风而响。
温渺掀起一截车帘,藏着面容瞧去。
大楚民风开放,但温渺总觉得谨慎些好。
她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挽碧前来回话:“夫人,前方道路修缮,过道窄,正巧另一驾马车向郊外而行。”
不远处驷马高车,良驹挺拔,远观低调无饰物,可车架用料均是上乘,纵使温渺并不了解,但第一眼便直觉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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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人身份显贵。
想到封建王朝对尊卑等级的看重,温渺无心也无力挑战规矩,便轻声道:“我们等等,先给他们让路吧。”
不等他们靠边,对面车架旁跟随的侍卫却抱拳开口:“请贵人先行。”
随即身强力壮的侍卫赶车侧让,利落迅速,似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温渺一怔,心头古怪。
若是这般礼让,为何先前不停?就好像专为等这一遭“礼让之态”似的。
挽碧讷讷:“夫人……”
温渺按了按太阳穴,“那便走吧。”
队伍重新走动,鸾铃清脆作响。
两架一高一低的马车擦肩而过。
温渺低声道了一声“多谢”,偏偏此刻车帘被风掀起,叫她抬眸间骤然对上一双沉夜似的眼眸。
那人也回了句“夫人客气”。
光影绰绰、容貌难辨,也够温渺在模糊中窥见那人如山峦般幢幢的凌厉下颌线。
应当是个气势甚威的成年男子。
两架马车渐行渐远,温渺却轻捂胸口,面色微白,浓密的长睫颤颤,无意识咬着丰润的下唇。
这声音……与她梦中所闻,略有相似。
马车到的时候,正赶上中午。
温渺前脚被拾翠扶着从车架上下来,后脚接到下人通报的谢府人便匆匆赶来。
挽碧很自然道:“夫人,谢公出来接您了。”
温渺抬眼望了过去。
古朴的牌匾之下,走来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虽瞧着头发花白,却脚步稳健,慈眉善目,身着一席青灰大袖衣袍,文气沛然,瞧见温渺后语气自然,带有长辈似的慈爱。
“渺娘,最近身子还好吗?庄子上散心可自在?”
对面的老者神情是实实在在的亲近,询问中带有小心、疼惜的情绪,完全就是一位关心外孙的和蔼老人。
温渺微怔,轻声道:“一切都好。”
谢敬玄:“没事就好……庄子上走走,心情松快些外祖也放心,至于那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来京中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大楚民风相对开放,对女子的束缚也少,和离、再嫁从建国初期便是常事,因此谢敬玄所说的重新开始是真话。
温渺颔首,同对方寒暄几句,这才瞧见谢敬玄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
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脸颊圆润,梳着双平髻,簪了两朵绒花,在与温渺对视后,大大方方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谢敬玄摸着胡子,坦然至极,“梦君,几个月不见,怎的又待表姑生疏了?”
谢公的曾孙女谢梦君小步上前,冲着温渺福了福身,乖巧知礼,俏生生唤了一句“表姑”,便很主动靠近,轻轻牵住了温渺的手。
她仰头,眼底纯澈,“表姑,我和曾祖都想您了。”
温渺一顿,配合道:“……我亦是如此。”
一老一小,再加上周遭簇拥的仆从,将温渺迎了进去。
谢府上主子少,唯有谢敬玄、谢梦君两人,杂事有老管家福伯操持,再加上几个主要在人前露面的仆从,一路走来都叫温渺见了一遍。
走动间,温渺却忍不住仰脖偏头,看向府内另一处的四角楼阁。
……她总觉有股视线黏稠而沉默地落在自己身上,却又找不到出处,是失忆后的疑神疑鬼么?
注意到这一幕的谢敬玄心中微跳。
他想到什么,摸着胡须出声,唤回了温渺的视线,“正好赶上午膳,今日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渺娘快来,先垫垫肚子。”
温渺收回目光,却是没见那四角楼阁的窗边,模糊闪过一道高大的阴影。
2. 谢家
古朴的厅堂内,三人落座准备用午膳,温渺最初还心中觉着有些生疏怪异,可见桌上全摆着都是自己爱的吃食后,眉眼温软,似是从谢府寻到了几分亲人之间的爱重关怀。
饭后,几人又闲聊几句,谢敬玄便叫拾翠、挽碧带着温渺去后院休息。
待温渺离去后,一直乖巧静坐的谢梦君忽地开口:“曾祖,新表姑好漂亮呀,像天上的仙子。”
谢敬玄喝了口茶,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梦君,往后可不能加这个‘新’字,她就是你的亲人,你要好好待表姑,咱们是一家人。”
“梦君知道了。”
谢敬玄满眼欣慰,“好孩子。”
另一边,温渺被两个侍女引到了一处小院,牌匾上的字大气磅礴、铁画银钩,题字为“沁园”。
名有心旷神怡之态,但那字形却有些凶烈。
温渺:“这字……出自谁手?”
她记得拾翠曾言谢公极擅书画,早年还曾在金陵收过学生,观其言行,字也不该这般凶。
挽碧下意识道:“夫人,这字是主……”
拾翠不着痕迹拧了下挽碧的手臂。
“是位久居京城的书法大家之作,往后夫人在京中待的久了,也是能见到的。”
温渺没注意两个侍女间的小动作,只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抬脚迈了进去。
沁园是府上专为谢公的外孙女“温渺”准备的,但就温渺看来,也有些过于方方面面都合心了。
——合她的心意。
某种古怪油然而生,不等温渺细思,拾翠呼唤院中婢女的声音清亮响起。
光这里伺候的下人就有十几个,温渺骨子里有些不习惯,只尽量避开,叫拾翠、挽碧安排便好。
等温渺进去内间,有些精神不济地褪去外衫,拆下发髻,躺倒了柔软的床榻上。
纱帘被挽碧放了下来,视野朦朦胧胧,不多时她便沉入梦乡,可细细的眉头却于无意识间轻轻蹙起。
房外,拾翠收了脸上的笑容,看向院中仆从的眼睛冷而尖锐,压低声音道: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自己知道,在这个院子里你们需要做的就是伺候好夫人,至于旁的……”
她轻笑,凌厉扫过众人。
“夫人心善,但我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安顿完仆从,拾翠转头看向挽碧,冷着脸道:“自己下去领罚,也管好自己的嘴,莫要失言。”
挽碧没反驳,“夫人那里先劳烦姐姐了。”
拾翠:“本就是应该的。”
温渺不知屋外拾翠帮她立威一事,她一觉睡到未时,再起时日头柔和了许多。
早春屋里还阴,温渺散着发只着寝衣,披了一件罩衫靠在美人榻上,手里继续翻阅着那本《风物志》,还叫拾翠从院里的小书房内找了几本与大楚相关的书籍一块拿来。
看了没两页,一个小脑袋从院门外探了出来,发髻上簪着绒花,一颤一颤,像是小猫耳朵。
温渺招了招手。
藏在院门后的小姑娘立马跑了进来,径直跨过门槛,走到了美人榻前。
后方伺候谢梦君的仆从追来,小心行礼道了一声“温娘子”,便老实待在了院里。
“是梦君,对吗?”温渺问。
小姑娘点头,“见过表姑。”
“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梦君:“表姑生得好看,梦君也想和表姑一样好看,所以要多瞧瞧表姑。”
温渺翘起嘴角,虽是失忆,但见着小姑娘却有种亲近感,她将桌上的点心盘递了过去,“要吃吗?”
谢梦君下意识伸手,却又临摸到点心时顿了顿,嘴巴微瘪,“不能吃,会胖的。”
上次赏花宴上,卫国公府的孟元娘还说她长得像个灌满肉的包子!别家的姑娘都笑她,说她是乡下来的小门小户,不似京中的贵女那般清雅出尘、纤弱柔美。
温渺一愣,忽然想到《风物志》中曾写大楚建国初期本推崇硕颀之态,但先帝宫中的丽贵妃却以弱不禁风为美,引领京中风向,女儿家们日常少食,学着裹紧了胸膛腰腹,便是为了凸显弱柳之姿。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可温渺却觉得美应当是多元的。
这时,谢梦君腹中发出一声饥鸣。
她房中的下人不敢管,或者说也以京中风潮为重,而府上只有男性长辈,很难注意到女孩为了美丽藏起来的小心思。
温渺没劝对方吃点心,而是反问:“那梦君还觉得表姑好看吗?”
谢梦君认真点头,“表姑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温渺笑了一下,“但表姑并不刻意饿肚子。”
谢梦君脸上写满了纠结,她盯着丰肌雪肤的表姑,又红着脸瞧了眼对方成熟有致的柔软身躯,最终嗫嚅两下,拿起点心送到了嘴里。
真好吃!
一下午的时间,谢梦君都待在温渺的屋里,甚至晚间还在这里蹭了一顿饭。
瞧着秀色可餐的漂亮表姑,向来克制口腹之欲的小姑娘发育以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吃饱了肚子,吃得身侧伺候的嬷嬷、婢女欲言又止,却也不敢说什么。
等谢梦君离开了沁园,温渺这才看向拾翠。
她问:“怎么没见挽碧?”
拾翠回道:“挽碧是个粗心的,夫人午睡那会儿她摔了一跤,我便叫她先去歇着……夫人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她吗?不若我叫她过来?”
温渺想到此前挽碧灵活能干的模样,摇摇头,“无事,叫她好好歇着。”
顿了顿,她不确定道:“之前收拾东西来谢府,我记得有个治跌打的药膏,你一会儿给挽碧捎过去吧。”
拾翠:“夫人,那药精贵……”
温渺下意识脱口而出:“那也没有人精贵。”
拾翠一愣,片刻后俯身道谢:“奴婢代挽碧谢过夫人。”
等拾翠出了房间,温渺才有些古怪地揉了揉脑袋,如春水的眼眸中闪烁着不解。
分明人人都知尊卑贵贱,可她怎么就觉得这么奇怪呢……这应当是大楚人该晓得的常识吧?
与此同时,谢府书房内——
“参见陛下。”
谢公谢敬玄俯身行礼,跪拜于地,室内烛光昏沉,影影绰绰,只模糊能瞧见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立于窗前,眸光中凝着终年难融的雪,遥遥望向府内沁园的位置。
如果温渺身在此处,或许就能想起谢敬玄所跪拜之人,正是今日主动给她让路的“贵人”。
双手负在身后的帝王微服出现在臣子家中,他依旧瞧着窗外,在谢敬玄战战兢兢的等待中道了一句“起吧”。
谢敬玄老实起身,白日里那张慈爱的面庞看起不动声色,实则心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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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角冷汗不止。
他谢家确实人丁萧疏,儿女早亡,只剩一个曾孙女,而他谢敬玄虽在金陵为官,却也不过是末流,日子谈不上多好,受上级压迫,险些叫歹人欺负了他唯一的曾孙女谢梦君。
但数月前,京中来的贵人却指给他一桩奇怪的差事。
谢敬玄为着家中年幼的曾孙女赌了一把,却不想顺势升官、回京,得了今上看重,一跃成了京城中红人,门庭若市。
只有一点,需得好生照顾好他的新外孙女渺娘,不能出任何差错。
而今日,温渺前脚回的谢府,后脚陛下便在那四角楼阁上候着,暗中盯着有关于渺娘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要过问一边,从吃穿用度,再到沁园内的一花一草,就连那块牌匾……都是今上亲手提笔写的!
谢敬玄一边心惊于陛下近乎恐怖的掌控欲,一边讶然对方待渺娘的了解,只得更加小心谨慎,力求完美。
皇帝收回眸光,视线轻飘飘扫过谢敬玄,语气沉冷难见其中情绪,似是叮嘱,似是警告。
“谢公谨记,你是她的外祖,是她的亲人,待她自该自然亲厚,也该记得她的喜好偏爱。”
谢敬玄颔首应声,心中却忍不住道一句帝心难测。
今上年过三十,后宫空悬至今,身边连个伺候的宫女都没有,朝上那些臣子急得团团转,便是皇帝有意纳个平民女子进宫为妃,定当无人反对,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他藏下心中犹疑,只将谨言慎行做到了极致。
皇帝没在谢府待太久,等过问完有关温渺的事情,又差御医伪装成府医去了一趟沁园,待听完汇报,这才起身准备回宫。
御驾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离去,整个谢府上除了谢敬玄再无一人所知,而宫中文渊殿内的烛光则在御驾回宫后,一直亮到夜半。
批完最后一份奏折后,皇帝捏了捏鼻梁,哑声吩咐道:
“徐胜,去寿康宫一趟,叫荣太妃等天暖些办场宫宴。”
“奴才遵命。”
徐胜应声,眼睛转了半圈,开口道:“陛下,过些日子南边儿将送来樱桃,可要奴才想个法子,给主子娘娘送点?”
这话一出,文渊殿内骤然安静。
坐于上首的皇帝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睫,眸光晦暗,落在人身上时却带着千钧的力道。
徐胜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却并不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主子娘娘”。
他常年伺候在宫中,怎么都比谢敬玄更了解今上几分,从数月前的谋划到如今,若是他猜得不错,陛下可不止是想把温夫人纳入宫,更是想将其推上后位。
那是多少人眼里心里都盯着,却怎么都抢不来的位置,可如今呢?却被陛下谋划设计,主动往旁人手里塞,便是徐胜再没脑子,都能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
现在,他不过是为自己的猜测赌一把!
“主子娘娘?你倒是胆大。”皇帝声色淡淡,听不出喜怒。
徐胜立马跪下,“奴才不敢。”
空寂的文渊殿内响起一道短促的轻笑,在徐胜小腿肚都痉挛的同时,他听见皇帝说:“朕允了。”
既是允了樱桃之事,更是允了他在私底下称呼温夫人为“主子娘娘”的事。
“多谢陛下。”
徐胜心中一松,知道自己这是赌对了。
这宫中,要变天了。
3. 上街
暖春枝丫上已经冒了新绿,天气也在一点一点转热。
温渺脑袋上的磕伤,终于在回到谢府的数日后彻底褪去,只剩新生的皮肉,虽比原有的肤色略白一点,但那块挨着发丝,基本看不出来。
也是因为伤势彻底痊愈的缘故,之前温渺偶尔还能感到的昏沉、眩晕等症状彻底褪去,病气消散,衬得她那张芙蓉面愈发秾艳,一颦一笑便能摄了人的心魄。
这天晨起后,温渺如常先去同外祖和梦君用早饭。
等用过早饭后,因失忆对这京城一无所知的温渺便想出门转转,好生见识一番这座整个大楚内最为繁华的都城。
谢梦君本也想跟着去,但她还需跟着府中的女先生上课,最终只能恋恋不舍地被身侧侍女带走;谢敬玄倒是对温渺叮嘱了一堆,无非是叫她注意安全、想买什么便买什么,只要开心便好。
听得温渺心中发暖,忍不住感慨原来有爱自己的家人是这样的感觉。
只是这样的念头才刚掠过大脑,温渺便有些茫然地抿了抿唇。
……这想法,怎么就好像她从前并未体验过亲人之爱呢?
“渺娘可是身上不舒服?”
见温渺神色微异,谢敬玄立马关切开口,忍不住道:“若是身子不适,不然换一天再出门赏玩京城?”
“外祖,我没事的。”
温渺摇头,望着关心他的老人露出浅笑,“我已经好了,再不出门走走,才真的要闷病了呢。”
“那就好。”
谢敬玄捋着胡须松了口气,此刻他瞧着与自己女儿逝去时一般年岁的温渺,眼底慈爱更浓,缓声道:“渺娘,你要是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及时告诉外祖,外祖只剩下你和梦君了……”
虽说一开始只是为圣上所下的命令,可谢敬玄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半个月的相处足够一个儿女早逝的老人心软,将假的外孙女当作是真的。
再者,若是他的长女不曾早逝,想必生下的孩子,也有渺娘这般大……
“外祖放心。”
瞧见老人眼底的失神,温渺猜测对方定是在思念她早逝的娘和舅舅,她轻声道:“我和梦君会一直陪着您的。”
谢敬玄张了张嘴,喉中微涩,随即又慈爱地笑了笑,“既然如此,今日渺娘便好生去转转吧,银子都记在外祖的账上!”
温渺:“那我便不客气了。”
因温渺要出府,拾翠和挽碧便提前去准备马车,叫了护卫。
大楚民风开放,对女子的限制相对较少,再加上此间盛世,海晏河清,有不少未出阁的少女、初嫁的新妇头戴轻纱帷帽,在京城街上游玩。
温渺还是孀妇,因与早亡的丈夫并无儿女,所以孝期已过,穿戴上没别的限制,但想到拾翠、挽碧说从前的“她”时常垂泪思念,还是选了件淡色不惹眼的衣裳。
杏色的襦裙袖衫,未戴饰物的光/裸耳垂,以及皂纱制成的帷帽,衬得温渺玉面朦胧,恍若隔雾看花,叫院里几个生面孔的侍女忍不住看红了脸。
她们伺候的主子可真漂亮啊!怪不得小姐每次同主子坐一起吃饭,都能多吃一碗,若换成了她们,怕是能连吃三碗!
京中繁盛,街道两侧的商铺里什么都有,温渺觉得自己对这里的一切都好奇,好似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
谢府的马车自街上而过,旁侧行人瞧见腰间别刀的侍卫并不敢靠近,只当是哪家贵人出行。
不多时,他们停在了京中最繁华的西大街。
旁侧是茶楼,几个临窗的客人认出了马车上的标志,正是近来极得今上恩宠的谢家,不免小心打量,猜测其中是谢家的哪一位。
很快,一妇人带着帷帽走下马车。
许是因为尚未脱离那丧夫之痛,妇人并不曾带什么珠翠首饰,简单清丽,未露面容都显得雪腻腴润,袖下的肌肤白得好似能发光。
瞧那梳起的发髻,应是谢公的那位死了夫君的外孙女。
街边,温渺不太适应这些打量的目光,她偏头微侧,抬脚走进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家书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温渺偏头对两个侍女道:“书肆里客人多,你们跟着也不便,不若去对面茶楼坐坐?我一会儿就好。”
“可……”
挽碧话没说全,便被拾翠扯了一下袖口。
后者颔首,顺从地应了声,拉着挽碧走出书肆。
温渺走到内侧,视线穿梭于书架之间,瞧着那略显复杂的字形时,也只是多思索两秒,就能辨认出来。
柜架上有许多书籍,温渺本就是为打发时间才进来的,正巧见到一本《博物志》,便想抽出来看看。
就在她指腹刚碰到书脊时,那书却从书架的对侧被拿了出去。
“等……”
书被抽空,露出了缝隙。
隔着那窄窄的间距,温渺才见对面竟还立着一位成年男子。
对方身量挺拔,隐没于书架的阴影之下,肩膀宽敞,一席玄色长袍低调却于细节处显露富贵,周身有种不怒自威的冷肃感,手中正捏着那本《博物志》。
温渺怔然抬眸,同时对面那人也掀眼望来。
朦胧的帷帽皂纱之下,也能捕捉到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目,眸底似是蕴着终年不化的雪,山根笔挺,面容深邃,唇色偏淡,薄却棱角分明,沉默时威仪地抿成一条凛然的线。
可当他对温渺隔着书架间隙、隔着皂纱帷帽对视时,那双眸却倏地有三分融雪,沉而烈、深而浓,就好似在看一位久别的故人。
微服出宫的乾元帝一手负在身后,指节无意识抽动,在片刻的沉静后,从书架一侧默默递出手中的书。
这般深沉的眼眸和凌厉的下颌线,似是有些眼熟……
温渺瞧着对方的动作,指尖点了点自己,轻声问:“……给我吗?”
乾元帝颔首。
温渺抿唇,她并非真的想买,倒不好叫对方割爱。她轻轻摇头,“多谢,我只随便看看。”
书册悬空在他们之间,可捏在上面的手却稳稳当当,未曾退去分毫,有种缄默的执着。
温渺眼睫微颤,却见对方的目光仍落在自己的身上,似有一种紧贴在肌理上的黏稠感,令她莫名有种心慌意乱的不安。
这时,对方开口了。
“这位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见对面似是迷茫,他补充道:“几日前京郊的那段路上。”
温渺一愣,这熟悉的声音,立马唤回了她此前的记忆。她讷讷道:“是你啊……”
“夫人,那日失礼了。”
明明是主动让路之人,但对方依旧轻轻颔首,做足了抱歉了姿态,好似把路窄的意外都揽在了自己身上,礼貌而谦逊,倒是中和了那一身不怒自威的气质,叫温渺稍稍放松了几许。
温渺:“没事,道路修缮,又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乾元帝眉头微扬,他还真能。
温渺继续道:“那天本就是意外,还是我占了先行好处,这书自然再不能同公子抢。”
说着,温渺还抬手轻轻推了一下书册的边缘,将其往对方的方向松了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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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帝握着书册的手指微颤,这一次他没再推拒,而是顺势收下了东西,“多谢。”
温渺摇头,道了一声“不用”,却见那人还定定望着自己,心下微慌,忍不住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帷帽,以为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却见对面的男人忽然开口。
乾元帝明知故问,“请问夫人可是谢府上的女眷?”
她道:“我外祖是谢公谢敬玄。”
当他听出温渺提及“外祖”两字时不自觉柔和的声音,乾元帝微握紧的手指略略一颤,浮动的心绪重归安宁,随即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温渺松了口气,她俯了俯身,便像是野兽追赶一般匆匆离了书肆,往谢府的马车上走。
若是此刻温渺回头,或许会发现此间书肆中几个“客人”纷纷停下手里的事情,面向男人,颔首垂眸,一副缄默忠诚样。
乾元帝抬手,眸光晦暗,指腹却一寸寸抚过书册上被温渺轻碰过的位置,像是在贪恋对方的温度。
他低声道:“保护好她,莫要引起注意。”
“是。”
静立片刻的客人又恢复如常,他们散落着离开书肆,呈包围状,或远或近分布在那辆已经驶开的马车旁侧,竟是无人能发觉。
同时,马车内。
匆匆回来的温渺脊背抵着车壁,胸脯失序起伏。
出书肆的那几步她走得略快,气息微喘,一张红唇半翕半合,似是后脊还残留有那男子眸光中的炽热,直到她回神拿下头上的帷帽时,才忽然反应过来——
数日前京郊道路修缮,他们不过是各自乘坐在马车里,逆着光影模糊对视,而今她又戴着帷帽,缘何那人一眼便能认出她来?只是因为她开口说的那两句话吗?
某种古怪的战栗后知后觉自温渺的指尖涌起,尤其想起那隔着皂纱,都令她头发发麻的视线,早已有过感情经历的温渺心中忍不住浮现出一个猜测。
该不会……
不,应当是她想多了,她帷帽下梳的妇人髻清晰可见,那男子瞧着也是显贵之人,或许本身只是多礼细致而已。
这时,马车外的拾翠忽然道:“夫人,外面有个护卫说,要替他们主子给您转交一份谢礼。”
谢礼?
不知怎么的,分明拾翠都没说是什么,可温渺却下意识想到了书肆中的那个男人。
温渺抿唇,“拾翠,替我收进来吧。”
待拾翠将那“谢礼”送进马车上后,温渺将其打开,才见是一食盒,其内放着做工精致的点心,以及一份新鲜的酪樱桃。
酪樱桃是大楚京中比较昂贵的吃食,最初是由宫廷传播至外的,味道、外观与用材好坏直接关联,也只有富贵人家才吃得起。
而送在温渺手里的这份酪樱桃,必然是出自京中某家知名酒楼的,其中樱桃大而饱满,色泽殷红,奶酪绵绸,同时浇有蔗浆,甜香浓郁。
食盒之上,还夹着一张纸,上面铁画银钩留有几个略显熟悉的字——
“多谢夫人割爱。”
……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温渺指尖蹭过那字迹,将其捏起,却嗅到一股味道。
那是一股格外醇厚的沉香,如寒泉、如山岩。
同时,来自宫中的御赐之物一路被护送至谢府,只道是前些日子谢敬玄办事有功,帝王甚悦,便给府上家眷赏了一筐樱桃,以慰忠臣之心。
谢府门口,谢敬玄跪拜谢恩,只他心知肚明,这哪里是为他办事有功降下的奖赏?这分明是为让渺娘吃到那南边送来的新鲜樱桃!
4. 花宴
温渺在外转了半日,给自己买了一支木簪,给谢梦君买了一对像是小兔子耳朵的绒花,又给谢敬玄买了一个砚台,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温渺总觉得这是份心意,倒也不图多么昂贵。
而那份源自于“谢礼”的酪樱桃,则被温渺吃了小半,还给拾翠和挽碧各分了一半。
一开始两个小姑娘说什么都不敢吃,脑袋摇得像是个拨浪鼓,偶尔温渺瞧着她们年纪不大,便装起成熟伺候人的模样,总觉得心里莫名难受,便微微嗔怒,捏着木勺在两人僵硬的神情中给喂了过去。
“味道如何?”
温渺侧撑着下巴,半倚在马车壁上,笑意盈盈地望着两个小姑娘。
拾翠面颊还有些红,不只是害羞还是怎的,难得没了沉稳,只讷讷说好吃;旁边的挽碧倒是更为外向,但一张脸蛋也红得像是个苹果,望着她家夫人的眼睛里恍若绽着星。
挽碧:“夫人,这是奴婢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怎么会不好吃呢?这可是宫中御膳房里做出来的,一路上放在盒中,用冰块冰着,不论是那南边来的樱桃、丝滑浓郁的奶酪,还是宫中御厨特调的蔗浆,恐怕她们这些人修几辈子都没那么福分能吃上。
温渺眸光柔和,含笑看着两个年岁不大的侍女。
他们在外边的酒楼用了餐,等日头向西偏移几许后才往谢府赶。
温渺将街上带来的小礼物拿给了谢敬玄和谢梦君,才知今早圣上给他们府里赏了一筐樱桃。
南边送来的樱桃成色极好,果大饱满,色泽鲜亮,红通通得瞧着便叫人口齿生津,上午已经吃过酪樱桃的温渺倒是兴趣一般,只抬手捻起往嘴里塞了一个,便其余的都往外祖和小侄女的那边推。
白日里转了大半天,温渺也有些累了,她笑着摸了摸谢梦君的脑袋,又同外公谢敬玄说了几句话,这才往沁园里走。
放起帷帽,拆下发髻,换作寝衣,待她即将上榻之前,却又冲着拾翠招了招手,低声说了句什么。
片刻,拾翠抱着先前那份作为“谢礼”的食盒进来,温渺取出其中那张字条,眸光扫过,抬手压到了妆奁的最下方,这才躺回床上缓缓闭了眼睛。
虽伤势已经痊愈,但府中请来的大夫还是叫温渺尽可能地多休息、少思虑。
薄风吹拂,谢府外的柳枝轻晃,绿荫阵阵,却见那街道尽头停靠着一暗色的马车。
马匹高大,侍卫健壮,旁侧还站着个时不时探出脑袋,焦急等候的徐胜。
其内,乾元帝闭目靠于马车壁上,一手自然搭在膝上,另一手指节微曲,一下一下轻叩着《博物志》的封面。
片刻后,他似是感知到什么,身体微微支起,撑开了漆夜似的眼眸,“如何?”
马车外的暗卫道:“温夫人并未享用太多,便回沁园休息了。”
徐胜头皮一紧,原本准备的赞美话术被咽了回去,只一动不动站在旁侧,佯装不存在。
皇帝轻叩书面的手指略顿,沉寂许久后,他喃喃道:“也是,这东西……对她来说不过是寻常之物,哪里算得上是稀罕。”
他一寸一寸靠回至车架深处,攒动的影子似是为他的眉眼新添了一层浓烈沉寂的阴鸷。
而在车内的小几上,正摆着一盘洗净的樱桃,却没能留下帝王半寸目光。
在那般民熙物阜、饫甘餍肥,百姓人民免受饥寒,各地出行畅通无阻,可日行千里、上天入海,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能进入学堂的遥远仙境里,便是大楚内稀少且难以储存的“初春第一果”、“百果第一枝”的樱桃,也算不得什么。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又岂是能比的?
帝王心压下那股心悸,再次合眼,“罢了,今日先回宫吧。”
车轮碾压过青石制成的街面辘辘作响,乾元帝闭目半刻,忽然开口道:“徐胜,让户部、礼部、工部尚书进宫一趟。”
那样的世界是不可及,但谁能不心向往之?便是大楚无此仙境,他为帝王,何不能造出一个,将神女留于人间?
……
沁园中已经熟睡的温渺忽然在梦中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往被褥深处钻了钻,而正巧进屋看顾她状态的拾翠瞧见这一幕,小心翼翼从柜子里又拿了一床新被,轻手轻脚地盖在了温渺的肩头,又伸手探了一下温渺发凉的指尖。
等屏着一口气,重新检查了屋内的窗户后,拾翠将门关好,这才走向隔壁的下人房。
她静坐片刻,提笔写了什么,随即立于窗边招手,很快便等来了一只羽毛有光泽的鸽子。
“去吧。”
鸽子离开谢府,向皇宫的方向飞去。
整个谢府都在主上的控制之下,但唯有沁园,这里是属于夫人的,除了她们几个贴身伺候的,其余暗卫只能在外面保护,不得入内。
拾翠望着远方天际,轻叹一声。
按照主上的吩咐,她和挽碧最初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伺候、照顾、保护夫人,但随着时日推移,她们也是真心想要侍奉好夫人的。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的人——不但生得美,还有一副菩萨心肠,性子温柔,待她们几个侍女犹如妹妹似的,和善亲昵,简直就是这天下最好的主子。
可这么好的主子,她们却……
“拾翠,夫人睡醒了,你先去照顾的,我去厨房给夫人拿些吃食来!”
挽碧的声音让拾翠急急打住自己的想法,后者吐出一口气浊气,面色恢复如常,道了一句就来。
……
京中的日子过得飞快,温渺是三月初来的谢府,不过一眨眼便到了月末,恰逢宫中传来的消息,荣太妃将于琼华园设宴,邀请各府女眷共赏玉兰。
温渺本以为此事与她这般的孀妇无关,谁知等消息传到谢府后,她竟也在入宫之列内算着。
甚至荣太妃记挂谢家的小姑娘谢梦君,还专派了位宋嬷嬷前来指导参宴诸事。
此等殊荣,倒是惹得京中其他府邸中的女眷艳羡不已,心道谢梦君这京外来的乡下丫头倒是好命,曾祖被圣上看重,他们谢家也从破落户一跃与京中世家齐名,也不知祖上是烧了多少高香!
显然不少人都忘记了,谢敬玄这一支在百年前也是簪缨世族,是为金陵谢家。
此刻,谢府沁园内。
“你是说,你和太妃娘娘上一次接触,是去岁冬季?”温渺讶然询问,心道这时间的跨度略大,可不像是被太妃惦念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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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谢梦君咀嚼着嘴里的点心,腮帮子鼓鼓的。
“是呀,那都很早以前了,去年冬狩的时候,太妃娘娘也去了,外祖带着我一同去了南苑,还围观了陛下的首射,好威风的!陛下一箭就射死了那头大黑熊,太厉害了!”
温渺轻啜茶水,眼底闪过沉思。
见温渺没说话,谢梦君小声问:“表、表姑,你在想什么呀?”
“没什么。”温渺摇头,只是她想到宫中传来的消息,以及那位一会儿便来的宋嬷嬷,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谢梦君悄悄松了口气,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愧。
她不懂曾祖父和陛下为什么叫她骗表姑,他们谢家分明是冬狩之后才来的京城,她没见过陛下射箭,也是今年年初才和表姑成为家人的,但曾祖说,如果不这样做,表姑就会离开……
她不想表姑离开,她很喜欢表姑。
可她也知道,骗人是不对的,曾祖、陛下同她一般,都在做不对的事情,他们这样,是会被表姑讨厌的吧……
谢梦君抿唇,捏着点心的手都放了下来。
“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温渺摸了一下小姑娘的发顶,有些不解,小孩子的心情都这么善变的吗?
“表姑……”
谢梦君委屈巴巴地唤了温渺一声,随即放下点心,有些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如、如果我以后做错了事情,表姑还会理我吗?”
温渺轻笑,“那要看你犯了什么错误,我会就事论事,如果你努力改过自新,并且永远不再犯,那表姑就会原谅你。”
谢梦君眨了眨眼,把脑袋蹭到了温渺的怀里。
说谎的人是要吞针的,只要以后表姑能原谅她,谢梦君想,便是自己吞一千、一万根针都可以!
她抱着表姑柔软的腰腹,鼻间能嗅闻到那股温暖又令人安心的香气,眼眶微红,只小声道:“表姑你真好。”
宫里的人是这天未时来的。
宋嬷嬷面容慈祥,说话轻声细语,很有耐心,在教导谢梦君的同时,很大方地邀请温渺一起,毫无私藏的意思,甚至还会分享一些她们常年在宫中总结出来的小技巧。
在她的描述里,皇宫似乎只是一处格外祥和的豪华宫廷——
里面有华美的宫殿,罕见的珍宝,成群的仆从,美丽的花园,以及和善的太妃,仁慈的帝王……至于温渺想象中的勾心斗角,都好似不存在一般,安宁极了。
或许是因为今上后宫空置,无妃无嫔吧?
温渺这样想着,心中忽然对这位大楚的皇帝陛下产生了几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这个三妻四妾只为寻常的时代坚持多年,不往宫中纳任何一女子?
宋嬷嬷笑意盈盈,在讲述宫规时若有若无提及当今圣上,尤其在瞧见温渺眼底的好奇后,她更是顺势开口,将有关于今上的过往娓娓道来。
不过她却也疑惑,这事情大楚人尽皆知的,又何必经她之口,再给这位夫人讲一遍呢?
虽是不解,宋嬷嬷也只是谨遵圣命。
倒是逐渐从言语间拼凑出大楚帝王形象的温渺,忍不住将一部分注意落在这位明君身上,随之升起几分好奇。
5. 又见
宋嬷嬷一直待到日头西移才离的谢府,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最终被那砖红的宫墙吞没。
寿康宫内——
“如何?”荣太妃撑着太阳穴,轻声问道。
“回太妃娘娘,那位是个温柔好说话的,容貌言行皆为上乘,只……”
荣太妃:“但说无妨。”
“那气质确实不凡,虽来历成谜,可就老奴的眼光来看,便是同京中其他的夫人、贵女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宋嬷嬷面上略带回忆的神色,压低的语气中掩不住惊叹,便是她这般的宫中老人,都忍不住多瞧几眼那位温夫人。
到底是什么人家,才能养出如此的人?
荣太妃抚掌,露出一抹笑。
“罢了,不论如何,既皇帝交代了,那便替他搭好戏台,这是咱们欠他的……”
顿了顿,荣太妃眉眼微微凌厉,“冬狩那日的宫人可仔细叮嘱过?叫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是谁走漏了消息……”
说着,荣太妃那张染上岁月的面庞上阴翳一闪而过,“可别怪本宫心狠。”
只有能管住嘴的人,才能在这深宫里活长。
宋嬷嬷颔首。
“奴婢一定紧紧盯着,宫中有娘娘交代,他们必然不敢乱嚼舌根,但那日的世家臣子……”
冬狩是大楚每年的传统狩猎活动,天子銮驾出京向南苑而去,近卫军合围,帝王首射,群臣跟随,几百双眼睛盯着,早已经不在荣太妃所能管的范围内了。
“无妨。”荣太妃摇头。
“陛下正值壮年,皇权在握,朝堂上的老臣、世家动摇不了分毫,那群老狐狸最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想必他们也对此略有猜测……至于和陛下对着干?呵,他们还没那个胆子。”
今上在位十多年,手段雷霆、骁勇善战,从前他还是七皇子时请命北征,用三年时间将蛮族打得节节败退,而后经茶马互市,达成大楚与北地蛮族的贸易,换取边疆的和平与发展。
经此之后,原先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一跃成为大楚北境玄甲军的领头人,数万铁骑待他忠心耿耿,更是令先帝侧目,召七皇子回京并将其立为太子。
但荣太妃却知,那是衰老体弱、荒废朝政的先帝此举不过是将今上作为挡箭牌,为他与丽贵妃的幼子铺路。
甚至当初那场血染白玉阶的宫变,外人不清楚,但她作为先帝妃嫔还能不清楚?有人谋反,有人观望,更有敏锐者伺机而动,借护驾之名,暗中推动,逼先帝撑着最后一口气开设科举、扶持寒门、压制世家。
而那时还是太子的今上,便是其中推手。
待科举事成,皇权集中后,先帝适时驾崩,丽贵妃携幼子甘愿陪葬,他则登基为帝,年号乾元,是为秉承天意,重整山河。
荣太妃思及今上的雷霆手段,不禁忪怔喃喃道——
“咱们的命是陛下留的。”
“陛下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不论是这场玉兰花宴,还是谢府上的那位貌美孀妇,这场戏皇帝搭了台子,他们所有的人便只能当那台上的角儿,好叫他们的陛下得偿所愿。
只求那位也心甘情愿才好。
荣太妃搓动佛珠,双手合十。
“菩萨保佑。”
……
长安二月三月交,玉兰试花初解苞[注]。
暮春时节,宫城深处琼华园内,太液池畔数百株玉兰花正值盛放。
琉璃瓦,朱红墙,但见琼英满庭芳。
宫人捧着缠枝银盘穿梭如蝶,其中盛着御膳房用玉兰所制的吃食,一碗玉兰糯米山楂粥,一份玉兰花馔,一壶玉兰花茶,以及一盘玉兰蒸糕。
花宴已开,荣太妃斜倚在榻上,含笑瞧着满枝琼英和宴前的乐师,只偶尔挪开目光,晃晃悠悠落在不远处,正是身穿一席木槿紫大袖衫、高腰襦裙,肩披泥金描翠帔帛的温渺。
经历过和离的妇人风韵犹存,身形被玉兰花枝掩着,朦胧之下越显丰腴美艳,同整个京城现下所盛行的扶风弱柳格格不入,却也叫人目光流连。
甚至此番宫宴中,不少束胸勒腰的年轻姑娘,都忍不住把目光往温渺身上瞧,侧头小声打听这是谁家的夫人。
只是等她们得知那是金陵来的谢家人,还是个寡妇后,又一个个抿着唇、移开脑袋,面上有些淡淡的羞恼,显然不是很想承自己竟会被一个小门小户来的孀妇吸引!
倒是坐在一侧的谢梦君与有荣焉,这么漂亮的表姑可是她一个人的!
温渺不曾留意周围的打量,也不知道这些小姑娘们心里五花八门的想法,她只低头轻啜了一口茶水,进宫前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
荣太妃眉眼慈祥,先帝还是皇子时她便陪伴左右,大半辈子耗在这宫墙内,不是今上的生母,但也有几分情谊在,于这深宫中颐享天年。
但即便这位太妃瞧着再慈眉善目,宫中的景色、食物再好,她依旧有种莫名的恐慌和不安,只想早些结束宫宴,回谢府内的沁园待着。
不知从何时起,有外祖和梦君在的谢府、处处舒心的沁园,成了她现在最依恋的地方,而这华美皇宫,却令她本能畏惧。
但人越求什么,便越事与愿违。
高座上的荣太妃忽然支起身体,看向花宴尽头,“徐公公?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众女眷瞧了过去,才见琼华园门口走来两列宫人,最前方站着的是今上身侧的大太监徐胜。
徐胜弯腰行礼,说明来意,原是陛下知晓今日太妃在琼华园设宴,便赏了宫中的玉兰花酿,正好适合女眷饮用。
宫人们鱼贯而入,端上酒水,才刚刚倒入杯中,便能闻到一股清透发酥的玉兰暖香。
酒水不似温渺想象中的辛辣,相对甘甜柔和,才下肚,腹中便绽起暖意,驱散了早春庭园中的寒凉。
温渺抚着回暖的指尖,对这玉兰花酿很是喜欢,与其说是酒水,倒不如像是鲜花味的小甜水,便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直到面颊微热,才有些懊恼地抿了抿湿润的唇,心道不能再多贪杯了。
只是她才想将那酒壶推远几分,旁侧伺候着想要舔酒倒茶的小宫女却忽然跪下磕头。
温渺看过去——
一抹湿痕自她的裙摆上晕开,而半米之外,则是滚落到地毯上的酒杯。
注意到此处意外的宋嬷嬷沉脸拧眉,她重新唤了位宫女,叫对方带温渺去偏殿换身衣裳,避免在宫中失仪。
温渺无奈,起身跟了上去。
偏殿在琼华园之外,有一段路程,等到偏殿后,温渺进去在屏风后重新换上了一席樱桃色的宫装。
从贴身的小衣到的襦裙、大袖,布料亲肤、尺寸合身,完全像是比量着温渺本人定制的一般,甚至还有配套的首饰。
似是瞧出了温渺的疑惑,宫女解释:“宫中设宴都会提前准备全新的衣物,就怕发生意外,扰了贵人们赏花的雅兴。”
……但也不会准备得这般齐全。
温渺不大了解其中的隐情,只问:“那我之前换下的衣裳呢?”
“您放在偏殿即可,一会儿会有宫人来处理。”她恭敬俯身,“夫人,这边请——”
温渺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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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从偏殿出来,才走几步,一个小太监慌慌忙忙跑来,说是后边出了差错,着急人手处理。
宫女满脸为难,那小太监则吓得直接跪下磕头了。
这事感觉有些过于凑巧了。
温渺心觉古怪,一时间却也想不出来个具体,因此在侧身避开那礼后,只道:“你先同他去吧,这宫中我不熟悉路,便原地等待片刻。”
这段路她不敢托大说自己记住了,比起独自去琼华园,亦或是待在那偏殿,还是日头明媚、四周通达的户外环境更令温渺安心。
两人谢恩后匆匆离去,温渺则微提裙摆,侧身坐于假山旁的亭边,抬眸打量这处皇廷深处,却越看越有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随之而来的则是轻微的眩晕,被风吹过的面颊也有些泛起热意了。
温渺后知后觉,方才花宴上的玉兰花酿喝着甘甜没什么酒味儿,但后劲也不算小,加之她嘴馋多贪了几杯,这会儿倒是酒意上涌,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
她倚栏抱臂,试图缓解这股轻微醉酒的慵懒,便和上眼眸,闭目养神。
可有一瞬,被倦意侵袭的她却觉此间似乎过于空寂,连风都没了动静。
温渺心中一惊,下意识起身。
那拖尾的樱桃色裙边,正好挂到了假山旁探出的花枝上,而微醺导致的迟钝恍惚,也令她脚步发飘,竟是小腿有些发软。
衣裙翻飞,另一道沉缓却略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靠近。
下一秒,一只有力的掌隔着帔帛,稳稳扶住了温渺的手肘。
居高临下的影子几乎将温渺全部吞噬殆尽。
同时,她听到了身后那人低而沉的声音——
“夫人,请小心。”
温渺骤然回头,潋滟如春水的眼瞳带有几分惊惶,眸光水润、面颊晕红,恍若陷入迷茫的漂亮鸟儿,正好撞入了猎人的手掌之中。
乾元帝的心脏重重一跳。
他几近克制,才将自己的目光从对方湿红的眼尾挪开,掠过那因酒意攀升,而玉面染霞、活色生香的面容。
呼吸急缓的转换,也不过发生在一瞬间,未曾被温渺发觉。
同时,温渺也视线聚焦——
瞧着那张不再蒙有皂纱,显得异常清晰、熟悉的面庞,她略微失神,以至于那一刻忽略了对方身上那件带有金丝的龙纹衣袍。
扶着温渺手臂的男人轻笑。
他的声线很沉,那是一种成熟男性特有的韵味。
在笑过之后,只知礼疏离地松开手掌,略略后退半步,给温渺留下了足够的安全距离,这才继续开口:“夫人,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她回神,这才瞧见那代表权力、地位的龙纹,下意识想俯身拜见帝王,却再次被对方握住了手臂。
“夫人莫动。”
俊美威严的帝王制止了温渺的动作。
在后者微醺迟钝的怔然注视下,他缓缓俯身,轻薄的鹤氅落地,竟是半蹲在温渺面前,抬手拢起那截与花枝缠绕在一起的樱桃色裙摆。
绣有龙纹的金丝宽袖,蹭过女子所穿的缎面绣鞋,明明力度那般轻,可温渺却足尖微蜷,只觉脚踝发热,好似又忆起梦中落在那处的滚烫吐息。
温渺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因裙上的力道被牢牢定在原地。
半蹲在地上的帝王抬头,手指一寸一寸从那裙摆边缘松开,视线却紧紧攫着温渺,慢条斯理道:“夫人,解开了。”
这幅模样,好似邀功的犬,正等待主人的奖励。
而那句“夫人”,却不知道是在叫旁人的,还是自己的。
6. 醉酒
亭外不远处,大太监徐胜瞧着一幕几乎瞪大了眼睛。
他知陛下看重温夫人,早有了想要将人接入宫中、献上凤印的想法,这才小心试探,在陛下面前喊出一声“主子娘娘”后得了赞许。
可他怎么都不曾料到,陛下的看重竟已到了如此地步!堂堂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登基后便是连天都没跪过的圣上,竟为了给主子娘娘解裙摆,就如此这般蹲了下去?
这、这简直……
徐胜擦过鬓角处的冷汗,做贼心虚似的往周遭瞧,见没什么人才松了口气。
好在今日只他跟着陛下,不然这一幕被其他人看到,定是要被那群顽固老臣用吐沫星子喷死!怕是还会影响主子娘娘进宫的大计!他作为陛下的心腹,是得看顾好这一切!
想到这里,徐胜立马凌厉了视线,往四周扫荡着,避免此处再出现第四个人。
为了陛下和主子娘娘,老奴也是操碎了心啊!
那边徐胜心中警惕十足,另一边温渺还被酒意熏着,神思迟钝。
她直觉这一幕似乎有点不对,可迟钝的大脑却怎么都反应不过来,等见身着龙袍的男人道出一句“解开了”后,温渺茫然看向旁侧——
那樱桃红的裙子与翠绿的花枝彻底分开,甚至裙角的褶皱都被对方悉心整理好,正自然垂着盖住了那双缎面的鞋面。
温渺慢吞吞道:“多、多谢?”
乾元帝勾出笑意,起身后退半步,克制住自己想要继续靠近,将人拥入怀中的冲动,“夫人客气。”
其实今日他本不该出现的。
是他着急了。
可他又庆幸自己因为着急而走到了这里。
他很自然道:“夫人也是今日玉兰花宴上,荣太妃所请的宾客?”
“是的,”温渺点头,她实在被微醺感惹得有些困倦,话语都仿佛染着一种湿软的潮意,手脚无力,注意力都有些聚不到一处来。
可她却不知,早就心中暗生觊觎的乾元帝爱煞了她这般的模样。
乾元帝又问:“可是困了?”
温渺眨了眨眼,面颊还染着绯红点了点头。
那玉兰花酿还是乾元帝专挑最柔和的酒水,叫徐胜送过去的,宫中太医也说最是适合女眷,具有暖身、安神的功效,但皇帝却忽略了温渺的酒量,不成想几杯下肚便叫对方露出了这幅模样。
“去偏殿小憩一会儿吧。”
说这话的乾元帝就好似在哄人一般,语气柔和小心,手臂自始至终微微抬着,似乎是怕醉酒的妇人不小心踩空摔倒。
温渺一点一点理解着皇帝的话,她摇摇头,坚持道:“要回去。”
这里让她没有安全感,即便此番进宫至今,温渺只感觉到了宫中的和睦,可某种潜意识的畏惧,却依旧驱使她选择离开皇宫。
乾元帝唇角压平,在险些露出旁的情绪的瞬间,又藏了回去。
他问:“回谢府吗?”
即便是他亲自筛选、安排的谢家人,他也会妒。
温渺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咬着字眼,吐出来来一句令乾元帝嘴角上掀的话——
“沁园。”
“要回沁园。”
沁园,是他为她一手布置的。
在这个世界,也唯有他是最了解她的那个人。
微醺而倚在亭内的美妇面颊染红,眸光朦胧,乾元帝见人昏昏沉沉,眼睫都要彻底合上了,抬手取下轻薄的鹤氅披在了对方的肩头。
“那便回去吧。”
只是在话落之际,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手背青筋微凸,从腰间随意拽下一玉牌,挂至那鹤氅前襟之上,这才稳稳将人横抱起来。
……
温渺醒来的时候,人已经靠在谢府的马车内,正摇摇晃晃往外走。
马车内原有的包边硬榻上,不知何时多铺了一层软被,绵软暖和,她则斜靠在一软枕上,自下巴下方盖着一深色的鹤氅。
温渺眼带迷茫,醉酒初醒时的懵懂尚未散去,怔然盯着马车壁瞧了几眼,才忽然撑着手臂坐起。
那鹤氅从她肩头滑落,带着一股冷冽的,却又被体温染热的沉香,她猛地看向自己的手肘,那处似乎还留有男人过于滚烫的温度残余。
许是听到了车内的动静,一直守在外侧的拾翠出声:“可是夫人醒了?”
“是——”
温渺出声,才惊觉自己嗓子竟然沙哑得厉害,她才轻咳一声,挽碧便探进来半截身体,将手里早就备好的温茶递了过去。
温渺接过润了润嗓子,“我怎么在马车里……”
她只记得自己在玉兰花宴上被酒水弄脏了裙摆,随后便同宫人去偏殿换衣服,至于之后的事情……
温渺低头,看到了这身樱桃红的宫装,以及盖在上面的鹤氅。
她好似在亭中见到了大楚的皇帝?那位已经同她有几面之缘的男人?
是真的还是做梦?
拾翠开口解释:“夫人宴上不胜酒力,宋嬷嬷便差人先将夫人送回来了,小姐在后面那辆马车上,奴婢刚瞧了一眼,正睡得香呢。”
“这样么……”
温渺抬手抚了一下身下的软被,又问:“再没别人?”
拾翠顿了顿,似是有些惊讶,“险些忘了,徐胜徐公公还跟来了,差人将咱们的马车重新收拾了一下,吩咐我们要照顾好夫人。”
“还有这壶热茶——”
挽碧道:“也是徐公公叫人一起送来的,说是等夫人睡醒了润口喝正好。”
温渺抿唇,她总模糊间觉着有一双结实的手臂抱过自己,如铁钳似的桎梏着她的肩膀、膝弯,无法挣扎、无法逃离,如巨蟒缠绕猎物似的,难以撼动分毫。
还不等她说什么,一抹润泽的乳白忽从鹤氅前襟处滑了出来,正好被温渺伸手接住。
入手的质感温润细腻,白璧无瑕,上边雕琢出一条盘起的五爪龙,验证了温渺在那凉亭中的全部经历。
不是梦,是真的。
温渺沉沉呼出一口浊气,面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愁绪。
拾翠适时开口:“夫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我没事。”温渺下意识摇头,反手将那龙纹玉牌藏了起来。
从初见到眼下的桩桩件件,即便温渺失忆了,可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或者说那位陛下也没有很刻意地掩饰,于是某些企图、欲求便已经摆明了。
想来还有些难以置信……
温渺抿唇,收起了那枚玉牌,只是在回到谢府,将困兮兮的谢梦君送回房间后,又去寻了一趟谢敬玄。
“渺娘?可是有什么事情要来找外祖?”
谢敬玄放下手中的书卷,捋了捋胡子,看向匆匆站定在书房内的外孙女。
温渺脑中一团乱麻,轻声道:“外祖,我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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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需要您帮我转交给陛下。”
谢敬玄手指一紧,差点把自己的胡子拽下来,还不等他开口,便听温渺继续出声,说她在今日的玉兰花宴上贪杯醉酒,不小心冒犯了陛下。
说着,她将那件鹤氅和玉牌拿在了谢敬玄的眼前。
瞧见那鹤氅时谢敬玄表情还算平常,可当他视线偏移,落在这枚龙纹玉牌上,却忍不住失了态,险些打翻手边的茶水。
温渺看得分明,“外祖,这玉牌……”
谢敬玄摇头,压低声音道:“这玉牌并非普通的御用之物,见此物如陛下亲临,其中贵重难以想象。”
便是谢敬玄也不曾料到,今上竟会将这东西直接交给渺娘。
温渺垂眸,“或许是陛下不小心落在我这里了。”
“渺娘,”谢敬玄欲言又止,他抬手悬空点了点那玉牌上的细带,“这带子,是被扯断的。”
或是用力,也或是用了巧劲。
宫中的用度均为上乘,便是这种用于固定玉牌的系带,都由专人编织而成,便是刀刃割划都需废几分力气,更别提这般直接被扯断的裂口。
圣上十五岁便随军上了战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经历过不下百场,更是有百步穿杨、射石饮羽之能,这般骁勇善战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
显而易见,这并非其意外落下,而是今上有意为之。
谢敬玄:“渺娘,陛下他对你……”
瞧着温渺那张秾艳的面上浮现彷徨不安,谢敬玄终究没将“有意”二字说出口。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为了谢家的门楣,所以便编造谎言,欺骗渺娘吗?
“外祖,我只同陛下见过三次。”温渺试图为自己解释。
她承认,陛下在所有男子中确实龙章凤姿,从容貌到气度无一不凡,再加上其继位至今后宫无人,便是已年过三十,京中依旧有不少贵女想要入宫参加大选,偏偏皇帝却从未给出这个机会。
能得皇帝费尽心思的靠近,是该高兴才对,可温渺只觉得无所适从,就好像在她的潜意识中,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
是因为她虽失忆,却还本能记挂着那位早亡的夫君吗?
谢敬玄:“渺娘,这两样东西先放下吧,待明日外祖入宫面圣,再做打算。”
“外祖,您会为难吗?不然……”
“无事,你先去休息吧。”谢敬玄笑道:“陛下英明神武,这点小事上从不会为难臣子。”
况且他想,陛下应当也不愿吓到渺娘吧……
这晚,回沁园躺下的温渺有些睡不着觉,她盯着夜色下的纱账辗转反侧,最终实在熬不过困意,这才闭上了眼睛。
梦中她似是独身走在一处冰天雪地之下,寒冷逼人、冷风呼啸,很快模糊的场景变换,她被一手臂捞进怀中,那力道近乎要将温渺揉到骨血之中。
她想要抬头看看救了自己的人是谁,却怎么都看不清,只能朦胧瞧见半截玄色的鬼脸面具。
温渺竭尽所能,操控自己抬手,想要将那张面具取下来,谁知下一秒却骤然睁大眼睛,自梦中惊坐而起。
纱帘床榻之内,梦中受惊的美妇胸脯起伏,鬓角、脖颈香汗淋漓,连眼尾都染着惹人怜惜的薄红,她轻喘片刻,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这梦怎么如此稀奇古怪的,而、而且……她竟梦见了那位陛下!
7. 踏青
京中三月最后一天的那日,又飘了一场细密的小雪。
下朝后的谢敬玄跟着大太监徐胜,一路穿过宫墙,踩着地上难以积起来的细碎雪粒,进了御书房。
书房内的盘龙香炉青烟袅袅,谢敬玄低眉顺眼,并不做声,而立于他旁侧的徐胜则手臂微颤,端着一木质托盘呈了上去。
坐于书桌前的皇帝眼皮轻轻掀起,托盘上正是整齐叠好的鹤氅,以及那枚玉牌。
乾元帝放下手中的折子,问:“谢公这是何意?”
这话一出,徐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而谢敬玄则不紧不慢地抱手俯身,忍着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开口:
“回禀陛下,家中外孙女怕那日在宫中冒犯陛下,心中恐慌,臣这才替她走了一趟,想将此等贵重之物归还于陛下。”
乾元帝一顿,“恐慌?”
谢敬玄颔首:“是,渺娘心中很是不安。”
乾元帝:“谢敬玄,你以什么身份同朕说这句话?”
御书房内安静一瞬,就在徐胜为身侧人捏把汗的同时,谢敬玄反倒心中一静。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他现在的身份本就是温渺的亲人,于是谢敬玄不紧不慢道:“臣是以一个外祖的身份,同陛下说这句话的,渺娘刚刚病愈,受不得刺激,臣想或许顺其自然,”
上首的皇帝沉沉笑了一声,似是愉悦,又像是满意,御书房内的气氛松快几分,他摆手,“罢了,东西先收起来吧。”
他应该再小心、再缓慢一点的。
随即,乾元帝又发出很轻的笑音,视线落在了谢敬玄的身上,“你倒是做得不错。”
这一刻,谢敬玄的心才彻底放了下去。
不论往后如何,他是且只会是渺娘的外祖,记忆一事上他对不起渺娘,可旁的……他也确实是把渺娘当作自己亲外孙女看待的在,只愿陛下所求和渺娘所想,能得善终。
……
谢敬玄从御书房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炷香之后了,才走几步,便迎面瞧见了相伴而来的户部、礼部、工部尚书。
三个尚书都是宫中的老人,虽对这位升迁回京的新同僚谈不上了解,但也看得出陛下对其的重视,因此见面之后主动拱手问候。
谢敬玄也俯身回礼,在静默的对视之后,户部尚书轻咳一声,压低了声音问道:“谢大人,今日陛下他……心情可好?”
谢敬玄一怔,回了一句“还不错”。
一听这话,几个尚书同时松了口气。
自数日前他们被圣上传召进宫,便开启了忙碌模式,一向神武的陛下先是过问了户部有关百姓户籍、赋税的细节,又问了礼部科举考试、学子教育之事,末了看向工部尚书,水利、土木、器物利用之式均不曾放过。
问答间,几个尚书汗流浃背,就怕是圣上想找个法子发落他们,谁知事后等来的却是一个连一个的任命委派,忙到几人接连数日都宿在各部,连回家的机会都没有!
此刻听谢敬玄说陛下心情不错,几个尚书笑着同人打完招呼,只盼一会儿陛下听完他们的汇报,还能继续保持心情。
毕竟有些事情,真不能一蹴而就啊!
……
落雪之后,天气回暖。
自那件鹤氅和玉牌被还给陛下后,温渺便过了一段时间的悠哉日子。
白天府里请的女先生给谢梦君上课,温渺来兴致了便会去旁听,也算是充实她失忆后过于空白的大脑了。
等到了午后,她有时候会带着谢梦君一起上街,去茶楼喝茶、吃茶点,去酒楼听书、听曲,或是乘坐谢府马车往京郊去,散步、踏青、放风筝。
这天正好女先生休息,谢梦君上午时得了空,便抱着她新做的纸鸢来沁园寻温渺。
“表姑!表姑!陪我一起放风筝去吧!今天先生休息,我们可以去玩一整天!”
斜依在榻上正看《博物志》的温渺坐起来,她见谢梦君神情激动,温柔地笑了笑,“今日李先生没留课业?”
李先生便是谢府请来转为谢梦君授课的女先生,姓李名青,是个面色冷淡、身形高挑的女子,主要给谢梦君教授诗词书画,以及初等算数。
这种请女先生上门的行为,也算是世家私底下的默契,毕竟大楚现下的学堂多只招收男孩,并不曾开设女学,为着家中的女孩,教导之事万不能省。
只是在这个时代,女先生终究只是少数,因此大家都只心照不宣。
谢梦君点头,“先生说我今日可以好好休息一天!所以表姑,陪我一起去玩嘛!我还想骑马!”
温渺捏了捏小姑娘的腮帮子,“骑马我可不会……到时候让府上的护卫牵一匹小马来,想上可以,但必须叫人牵着,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一定听表姑的话!”
见谢梦君答应利索,温渺也笑着起身,唤了拾翠、挽碧帮她换一身装扮。
眼下已过四月,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挽碧为温渺选了一件淡雅恬静的水蓝色衣裙,帔帛换成了更为方便的珍珠白纱织罩衫,倒是衬得温渺的腰身朦朦胧胧,有种隔雾观景的妙感。
拾翠则给温渺梳了一个倭堕髻,一侧发髻微倾,只簪了一支温渺先前自街上买回来的木簪,轻便舒适,不似其他珠花那般坠得人头皮发紧。
谢府的马车早就等在了门口,一路向京郊驶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会灵山下的那片草地。
四月的京城正是杨柳依依、暖风拂面的时节,会灵山脚下绿茵遍地,温渺带着府中的人挑了一处略平坦的地方,拾翠将软布铺在地上,拿了提前备好的差点,更是架起小炉,煮起了飘香的石榴茶。
护卫守歇在不远处,被挽碧拿了吃食送过去,温渺则领着谢梦君往草地开阔的地方走,准备放风筝。
谢梦君的新风筝是温渺和李青李先生一同帮她画的老鹰,气势威武、英姿勃发,谢梦君小跑着拉扯线绳,顺着风那老鹰很快便一飞冲天,翱翔在那蔚蓝的天空之上。
“表姑!看我的老鹰!它飞得好高啊!”
正提着竹筐低头捡花,准备编几个花环把玩的温渺笑颜明媚,“梦君好厉害,今天的比之前的风筝都高呢。”
被漂亮表姑一夸,谢梦君更高兴了,一张略有些婴儿肥的脸笑得通红,许是因为温渺来谢府后,她不曾再为瘦身而节食,最近越发显得气血充沛,连跑动起来都更有劲了。
见谢梦君跑得略远,温渺叮嘱道:“拾翠,你盯着梦君,可别让她走太远了。”
“是,夫人。”
见拾翠跟上谢梦君后,温渺轻笑着摇头,则继续俯身寻找适合编织花环的植物。
温渺垫脚,折下几根纤细柔韧的柳条,将其首尾交织穿插,便有了最基础的环状,随后她把几枚花茎略长的落花搭配开颜色,插到柳条内,逐渐显露出花环的雏形。
但这样瞧着还是有些寡淡。
温渺抬头看向四周,见远处鲜花更加艳丽,便抬脚往那边走。
正摆弄茶点的挽碧询问:“夫人,可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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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陪您一同?”
“不用,我很快就回来。”温渺摇摇头,语气轻快柔和,“你先准备吃食吧,省得一会儿梦君玩累了觉得饿。”
距离虽有些远,但谢府的护卫也在不远处,喊一声就能听见,温渺倒不觉得这般光天化日之下还能出什么危险。
她一手扶着帷帽,一手抱着竹筐。
身姿娉婷,流风回雪,径自走走停停、寻觅捡花的人并不知道,她早已经成了另一人眼中无法替代的美景。
京郊会灵山上的石亭外——
高大缄默的近卫军交错站于山林之间,手肘微曲,握于剑柄之上,在护卫环绕的中央,则是静坐于石亭内的乾元帝。
他手执毛笔,时不时视线下落,望向那抹认真捡花的身影,又时不时低头蘸墨,提笔批复桌上的奏折。
这般工作,似乎更有盼头了,就像是在奖励自己一般,乾元帝批完一份折子,才允许自己抬眼瞧一瞧那早已经刻在他梦中的身影。
不远处的炉中,同样煮着石榴茶,水雾袅袅、暖香扑鼻,
徐胜见皇帝批完了手里的折子,便极有眼色地将另一叠抱过来放在桌上,翻开摊平。
春光灿烂,早莺争树,远方飘着几片云,似是有逐渐聚拢的态势。
会灵山间一派清灵自然之景,温渺捡够了花,便侧身坐在一块石头上细细编织,热烈的红、温柔的紫、娇嫩的粉……
纤细粉白的手指绕于柳枝与花茎之间,不多时一个花环成型,但温渺瞧着却总觉缺了一种颜色,还是有些单调。
她抬眼望向四周,正好被半山石阶一侧浅蓝的花色吸引了注意力,原地犹豫片刻,还是同挽碧说了一声,这才提起裙摆,踩上了那通向上方的石阶。
两侧树丛影影绰绰,光斑散落,温渺只着软底的缎面绣鞋,踩在这石阶上略有些硌,于是她走得更缓慢了。
山间石亭内,徐胜道:“陛下,主子娘娘往上边走了。”
乾元帝扫过一眼没了人影的草地,只道:“让侍卫们藏起来,莫拦着,也莫吓到人。”
徐胜:“是。”
只停顿片刻,乾元帝又出声:“张继,去山里摘些花,挑好看的捡。”
近卫军首领张继抱拳应声,立马带了几个手下往山里走。
另一边,路到一半能模糊看到石亭的边角,路两侧则落了几朵浅蓝色的野花,温渺唇角微扬,才捡起放进竹篮,便听天空霎时间响起一声惊雷。
轰隆隆——
天气就好像孩子的脸一般说变就变,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那云就凝了起来,天色发昏,雷声轰鸣,更有豆大的雨点向下砸落,于石阶上留下深色的水痕。
山脚下的拾翠、挽碧反应极快,先带着谢梦君回马车避雨,温渺恐原路返回这几步会将自己淋得更湿,便遥遥给挽碧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上行去石亭中躲雨。
但还不等她再上几级台阶,原先向下砸落的雨水似乎忽然被什么挡了去,潮湿的雨水中夹杂有一股清冽的沉香,唤起了温渺平复了数日的神思。
雨点没落在发髻上,却好似砸在了她的神经上。
温渺缓缓抬头,只见更上一级的石阶上,正站着手持油纸伞,将大半伞面都遮于她的头顶,却淋了自己满肩雨水的大楚皇帝。
春日烟雨蒙蒙,林间水雾氤氲,可这一刻那人的眉眼却恍若被浓墨渲染,湿润清寂,似是藏起了利爪的野兽。
乾元帝唇角勾起弧度,“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8. 朕知
第四次了……
温渺唇角微抿,她回神后便想俯身,可眼前的皇帝却依旧抬起手臂,半握住她的手肘,一如上次一般,制止了她想要行礼的意图。
“陛下……”温渺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本以为上次之后,自己与皇帝之间便不会再有联系,毕竟在某种程度上,她也算是回避了九五之尊的示好,虽只在私底下有过交集,但以帝王之傲气,大抵是不愿意再搭理她的。
可眼下……
上方的油纸伞面抖了抖,向外甩下雨水的痕迹,后方握着伞追来的徐胜一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出声道:
“诶呀,陛下您这后背怎的都湿了?这个季节最易受凉风寒了!”
乾元帝压低嘴角只回了一句“多嘴”。
温渺心底轻叹,或许是因为脱离了皇宫那般充满威严与规矩的环境,此刻她倒是稍稍放松,抬手轻推了一下那举在自己面前的伞柄。
“陛下,春雨寒凉,别淋着自己了,我还有帷帽呢。”
面对徐胜时的“多嘴”变成了眼底含笑的一声“好”,乾元帝手臂半护在温渺身后,将伞面稍稍倾过半截,但依旧大半挡在身边妇人的头顶。
乾元帝:“雨湿地滑,夫人上阶时可搭在我手臂上。”
温渺犹豫地看了一眼石阶,这雨来的又急又大,她那软底缎面的绣鞋几乎已经湿了小半,踩在这石头台阶上确实有些危险。
于是她道了一声“多谢陛下”,便抬手小心翼翼搭了上去。
当皇帝的,都这么……没架子吗?
乾元帝一手撑伞,一手半托着温渺的手臂,徐胜另举一把伞跟在后方,脸上几乎笑出一朵花来。
一瞧见主子娘娘,陛下的心情都好了!
春四月的雨水依旧噼里啪啦下着,不多时便从台阶一侧聚集起流水。
青色的石头阶面因为水迹而变得颜色更深,也愈发湿滑危险。
温渺脚下的缎面鞋彻底被洇湿了底子,即便她轻搭着乾元帝的手臂,可落脚间还是猛地一滑,帷帽皂纱乱颤,不等她惊呼出声,后方便伸来一截手臂,如铁钳一般稳稳当当环住了她的腰。
她整个侧肩几乎都被拥在了男人的胸膛上,鼻腔间充斥着那带有春雨潮意的朦胧沉香,腕间的竹筐晃动,指尖还勾着花环,温渺只听一声“拿稳了”,便整个人被横抱起来。
阴湿下摆的裙边晃动两下,摔落水珠。
温渺急急抬手拢住自己倾斜的帷帽,却是整个人都栽向乾元帝的怀里,于上方听见了一声男性低沉沙哑的闷笑。
“我抱夫人上去避雨吧?”
询问间礼貌温和,可抱住温渺后腰、腿弯的双手却带有几分强势的执着,她低低应了一声,忽庆幸自己戴了帷帽,省得直面对方显得尴尬无措。
会灵山的石阶上,乾元帝怀里抱着温渺,徐胜手里拿过两把伞,他小心看了一眼眉眼舒展的今上,便将手中的油纸伞主要往温夫人身上拄,果然得了陛下一记赞许的眼神。
他就知道!往后有什么时候都先紧着主子娘娘,那陛下肯定没话说!主子娘娘可比陛下好伺候多了!
乾元帝身量高,臂力足,他抱着满怀腴润暖香也依旧健步如飞,等带着人走进石亭后,他才微微俯身,将僵在自己怀里的妇人放在了先前他批复奏折的位置上。
只有那个石凳上是提前铺好软垫的。
那坐垫上绣着代表地位的五爪金龙,温渺余光瞧见这一抹明黄,心中一惊,下意识抬臂拢着花环、竹筐,抱住了皇帝的脖颈。
女子微凉的指腹自乾元帝的脖子上一蹭而过,他喉结滑动,颈侧青筋微跳,却也只是心平气和地拍了一下温渺的脊背,低声安抚道:“无事,这些俗物本就是该被人用的。”
温渺放松了手臂,任乾元帝将她放了下来。
有时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于大楚皇权的感知总有些古怪,一方面畏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可能,另一方便又打心底里觉得古怪、不适,就好像……
她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似的。
怎么可能呢?
温渺低头无声轻笑,可下一秒却惊得睁大眼睛,睫毛乱颤。
“陛、陛下……”
那声音,好似卡在了嗓子眼里,有惊有急,还带有几分隐晦的羞愤。
听到动静的徐胜瞥过一眼,心道一声“哎呦”,立马转头拧开脖子,在石亭口装得眼盲耳聋,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
而亭中,乾元帝撩开一侧衣袍,大马金刀地半蹲在温渺面前,也不管自己的袍脚是否会落地,只抬手小心拢起对方被雨水打湿的衣裙,碰上那湿凉的缎面绣鞋。
温渺想躲,却被对方温热的大掌隔着罗袜,捏住了脚腕。
“出行时可有带替换的鞋袜?”
温渺抿唇,紧张得额间冒汗,帷帽下的面颊发粉,手里还汗津津地紧紧攥着竹筐和花环,声音轻而浅,带有几分羞恼,“不、不曾。”
还不等乾元帝动作,温渺先有些警惕地问:“陛下想做什么?”
乾元帝漫不经心地用虎口轻卡那只绣鞋的软底,只缓缓问:“夫人可知朕对你的心思?”
温渺未曾想到今上会如此直白地挑开,她如受惊的鹿一般,下意识缩腿,却正好将乾元帝的手夹在了脚腕中央。
男子体热,春雨后周身微寒的温渺更是被烫的小腿微微痉挛一颤。
乾元帝并不抬头,只慢条斯理地一边握着温渺的脚踝,一边将那湿了绣鞋褪下,“看来是已经知道了。”
温渺神色藏于帷帽之下,齿尖咬着下唇,有些艰难道:“陛下,我已嫁人。”
“朕知。”
潮潮的绣鞋被放在一边,就连湿了半截的白色罗袜也不曾被放过,乾元帝随手解开几乎被他体温熏干的外袍,一侧垫于温渺足下,另一面正好叠起,盖在了她冰凉的脚面上。
绣痕蹭过足背,原先垂下视线的帝王缓缓掀起眼皮,分明是半蹲的下位姿态,可抬眼间却有种步步紧逼的强势。
他道:“可朕也知,夫人的夫君早已亡故。”
不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另一个世界……乾元帝在心中喟叹,他无数次都由衷地希望夫人另一个世界里的那位夫君,是死的。
此刻,一层朦朦胧胧的皂纱挡在温渺和乾元帝之间,可她却觉对方的眼眸深沉到几乎将她吞没,似乎这一刻,这位英明俊美的帝王才稍稍展露出自己作为上位者的侵略性。
但他很小心。
他选择以仰视的姿态告诉温渺他的欲求,于是这层侵略性也变得温和很多。
温渺喉间发涩,却见原先气势上有些步步紧逼的地位缓了神情,只起身净了手,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夫人,喝茶压惊。”
温渺面色微冷,不欲说话。
便是此刻面对的是皇帝,不应该意气用事,可温渺却实在有些憋闷,就好像一切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乾元帝轻笑,“夫人生气都这般温和的吗?”
静坐在石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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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美妇唇瓣紧闭,指尖莹白如雪,似是因为情绪而细微颤着,正死死握着那竹篮,印出一圈红痕。
乾元帝面色一凝,单手略施巧劲便拿开了那竹篮、花环,用略深一个色号的指腹,一寸寸展平对方那雪腻柔软的掌心。
“夫人,气归气,但别拿自己的身体撒火。”乾元帝有些无奈。
温渺抽不回手,有些破罐子破摔道:“那陛下可以不气我!”
手掌心的红印被一点一点揉开,随后那温度适中的茶水被乾元帝放到了温渺的手里,乾元帝后退半步,坐于对面的石凳之上,一边捏着温渺编了一半的花环打量,一边懒懒散散开口:
“夫人,朕也想要一个花环。”
温渺抿了一口温热的石榴茶,平下去的那口气又被乾元帝这句话给激了起来,她分明都是顶好的脾气,怎的遇见这人却频频生恼。
她没好气道:“那是给梦君的,陛下要同小孩子抢吗?”
乾元帝一句“要”砸的温渺无话可说,她呼吸急促几吸,下唇被咬得糜红生艳,忍不住道:“陛下,我们至今只见过四次。”
一次京郊,一次书肆,一次皇宫,一次现在,于温渺这般慢热的人而言,眼前的帝王于她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不算熟稔的关系,再怎么有意也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四次,不少了。”
乾元帝的指腹蹭过花环上嫩绿的柳枝,只是夫人不知道,早在这四次之前,他已经见过她千次万次了……
比见色起意更早的,是他心中藏了十几年的执念与觊觎。
温渺声线微颤,忽然开口:“我有别的选择吗?”
石亭内的气氛略紧,看天看地看风景的徐胜头皮发紧,哪怕背着身,都能感知到圣上身上那股沉静又慑人的压迫感。
在片刻的寂静后,乾元帝没有回答温渺的问题,只低声道:“夫人,朕不愿做恶人的。”
温渺压抑住发急的呼吸,乾元帝倾身靠近,忽地抬手,抽开那帷帽上的系带,在温渺惊惶的注视下,将其拿开。
乳白的皂纱带走了那片朦胧的雾,时隔多日,乾元帝又一次窥见了对方的玉容,他伸手,捋开温渺鬓边的碎发,将另一支盛开水红色海棠簪于其发间。
帝王袖间的沉香还带着水汽,熏得温渺混混沌沌,她脑子都是乱的,完全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远处,降低存在感的徐胜早已经利索在石亭旁侧生了一团火,刚想去把温渺的鞋袜烤干,却见圣上伸手,揽下了全部有关于主子娘娘的事情。
徐胜老实后退,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当背景板欣赏着亭外的春日烟雨。
这雨天可真好看啊!
会灵山间因雨水染了薄雾,乾元帝中途潜藏于林间的侍卫下山向谢府的人送个信儿,只道他们府上的主子待雨停后再回去。
温渺才知亭外不远处藏着皇帝的人,原本发僵的面容立刻染了红,显然是想起先前乾元帝半蹲给她褪去鞋袜的事情,整个人都有些不大自在。
乾元帝倒是老神在在,指腹抵在那缎面绣鞋上试着干湿程度,“他们不敢看。”
温渺不想说话。
尤其不想同皇帝说话。
乾元帝并不在意,他小心烤干了温渺的鞋袜,才想抬手,便见坐在自己不远处的美妇小腿后缩,略显彷徨地踩在他的外袍上,警惕道:“我自己来。”
他哑声轻笑,似是大方,“听夫人的。”
反正……他总有机会。
9. 花环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近卫军首领张继手里提着一筐花,护送温夫人往山下走。
会灵山位于京郊,雨后更是山色空濛,张继很小心地走在温夫人身侧略靠后一点的位置,他不善言谈,比起大太监徐胜那般能说会道,他更为木讷沉默,只以完成陛下的命令为先。
他先前倒也见过温夫人几面,最早一次可追溯到去岁冬狩,那时天寒地冻、风雪飘摇,温夫人穿了一身古怪的衣裙,昏倒在冰湖旁侧。
也是那次,他罕见地窥见了陛下的失态,头一次知道,原来他们英明神武、不近女色的圣上,心中也是会惦念旁人的。
石阶不长,待到最后几级的时候,温渺轻声开口:“张大人,送到这里便好。”
将人送到后,张继把手里的竹筐送了出去,温渺盯着那满筐艳色,出神半秒,终是收了下来。
整理好帷帽上的皂纱,拍了拍已经彻底干燥的裙摆,当温渺抬脚踩在那柔软略潮的草地上时,不免又想到先前在石亭中,那双落在自己脚踝上滚烫又粗粝的大掌。
她脚下虚浮两步,呼吸也急了几分,只半扶着帷帽匆匆离开,似是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张继对先前在石亭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心道难不成自己生得如此吓人?怎的温夫人如此慌不择路?
温渺一路顺着她来时的路往外走,雨水浸润过的树林逐渐稀薄,很快便走到了山脚下那空旷的草地间。
同时,瞧见温渺而来的拾翠和挽碧也均松了一口气。
隔着老远,手里挽着几根柳枝的谢梦君便瞧见了手提花篮的温渺。
“表姑!”
小姑娘小跑过来,有些依恋地腻在温渺身侧,轻声道:“刚刚下雨我没见着表姑,还以为我把表姑弄丢了……吓死我了。”
温渺浅笑:“表姑已经是大人了,丢不了的。”
“哼,可表姑这么漂亮,我怕有人同我抢!”
谢梦君说这话时是无心,可才有石亭里那一遭的温渺却心绪微动,她下意识偏头,看向那被树丛遮掩,影影绰绰的会灵山。
显而易见,石亭中的那人尚不曾离开,说不定还静坐在那里,俯瞰着她呢。
一想到这里,温渺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后脊上生了小爬虫,叫她有意背离山中石亭的方向。
“表姑,山上有什么呀?我还没从这条路上过会灵山呢?”谢梦君有些好奇。
京郊的会灵山连绵一片,世家贵女多从修建有凌云寺的那一端进山礼佛,反倒这边倍显冷清,几乎没什么人来。
温渺简略提及半山腰只有一个小石亭,至于再深入的她也不知道,好在小孩子的注意力转移地快,等瞧见她竹筐内点缀露珠的鲜花时,便撅着嘴问:
“诶,表姑你编的花环怎的没了?”
谢梦君挠挠头,她分明记得先前放风筝时回头看过一眼,表姑手里已经有了一个半成品的花环,怎么躲完雨反倒只剩下花枝了?
温渺领着谢梦君快步走到谢府的马车边,她重新坐在拾翠、挽碧搬出来的木凳上,略略心虚道:
“那花环躲雨的时候弄坏了,表姑再重新编一个给你。”
谁能想到,当今圣上还要同十来岁的小姑娘抢花环?抢了花环不说,还将温渺先前捡好的那一筐花都提走,换了近卫军首领张继去林间重新摘的!
那副连吃带拿的模样,温渺都忍不住怀疑,坐在自己面前的到底是大楚的皇帝,还是那街边耍赖的乞儿!
谢梦君可不知道温渺心底有多么的波涛汹涌,更不知道表姑给她的花环此刻正放在当今圣上的桌前,她笑着蹭在温渺身边,娇声笑着说要同表姑戴一样的花环。
温渺手指灵活地摸索在柳枝上,垂头间眉眼温柔明媚,虽瞧着手上动作不停,可实则她的心却飞到了另一处。
她也想让自己先放下石亭里发生的事情,可越是如此,便越忘不了,反而陷入纠结,忍不住自问为什么会是她呢?以今上的身份地位来看,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怎么会是她这般嫁过人、亡过夫的孀妇呢?
可她还有别的选择么……
柳枝首尾编缠,花茎歇插到其缝隙间,待成型的花环戴在谢梦君头上时,瞧着对方的笑容,温渺也勾起来了嘴角。
再熬过一段日子,待那高位之人没了兴趣,或许也就没什么可忧心的了。
……
踏青之后,几人在午饭之前回了谢府,等陪谢敬玄用完午膳后,便各回各屋准备午休。
因身体、精神确实有些疲惫,温渺难得懒散,一觉睡了许久,只把自己睡得浑身酥软、昏昏沉沉,才终于撩开色调柔和的纱帐。
眼下已到申时,春日的光线正好,温渺懒懒梳洗过后,披着柔软浓密的长发,枕着下巴,半依在窗边。
只是这个角度,便正好能叫她瞧见不远处那插在玉瓶中的花。
温渺眉头稍动,“拾翠,这些花……”
拾翠一边倒茶,一边道:“我瞧上午夫人的筐里还剩下许多,便做主往屋里的花瓶里插了些,夫人可是不喜欢这种花?”
“插着吧,挺好看的。”
花是无辜的,不插白不插,温渺犯不着为这点事情迁怒,只是这般不免又叫她想起了那位扰人心神的陛下。
温渺唇角微压,她随手用木簪挽起长发,踩上绣鞋,披了件大袖外衫,便道:“拾翠、挽碧,你们再找找屋里可有别的瓶子,我去院里摘些花,正好装扮一下。”
沁园内种的花只多不少,院里的仆从也照顾得精心。
一开始温渺心里还有旁的杂思,但摘着摘着,便沉浸在了自己的乐趣中,至于乾元帝……谁还记得他呀?
插花在大楚也算是贵族消遣解闷的活动,温渺猜测自己失忆前或许经常触过,以至于当她握起剪刀,修剪花枝时,只觉得心应手。
尤其瞧着花枝经搭配后插入釉色优美的瓷器,她更是心中涌现出几分热意,模糊间还能从脑海里窥见几个零碎的片段。
温渺心中惦记着自己的过往,兴致大起,半个下午的时间里捣鼓了许多,或清淡、或浓艳,有用的记忆片段没能想起分毫,花却插到屋里放不下。
挽碧笑道:“夫人再插下去,咱们屋里可要摆满花了。”
“确实有些多了。”
温渺抬眼,瞧见被一堆插花围住的拾翠,唇边露出笑容,“这盆花色清淡的给外祖送过去,这盆艳的给梦君,剩下的你们俩也各挑一盆,摆在屋里凑凑热闹吧。”
几个插好的花分完,温渺自己的屋里再摆一盆,却还是多了一个。
那盆插花的主体是墨绿色的松枝,弯着向上,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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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方原先点缀着两支桃花,可温渺却瞧着有些不大搭。
她沉吟片刻,取掉桃花,却是从梳妆台上捡起了那支先前由皇帝簪在她发上,回来后又被她随手扔在那里的海棠。
红艳艳的海棠落在了松枝间,昂扬、热烈,刚柔并济,颜色彼此碰撞时凸显了各自的优势,反倒成了温渺今日最满意的作品。
第二日一早,大概是前一天睡饱了,温渺起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她实在没了睡意,也躺不住,便唤拾翠、挽碧起身收拾。
等去用餐时,才发现谢敬玄正拿着一卷书坐在前厅,一边吃茶一边翻阅。
温渺惊讶,按着以往,谢敬玄通常是辰时后才回来,“外祖,今日早朝下得这般早吗?”
谢敬玄捋了捋胡子,“陛下偶感风寒,取消了今日的早朝。”
“风寒?”
谢敬玄点头,“估计是因为昨日那场急雨吧。”
温渺思绪转了一圈,却是想起了昨日石阶上,乾元帝自己湿着手臂、后脊,却将油纸伞完全举在她身上的那一幕。
是因为那个时候吗?也不知道病得是否严重……
“渺娘,渺娘?”
“嗯,外祖,怎么了?”温渺回神,佯装无事。
谢敬玄道:“瞧你有些心神不宁的,可是昨日没睡好?”
“有可能,”温渺笑了笑,藏住心底的复杂,“但再睡也睡不着了,等会我想上街去走走,总觉得这几日有些太闲了,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温渺有时很想知道她从前在金陵时,日常都做些什么,可她又怕外祖忧心自己,便按下了这股冲动。
在京城的这段时日里,温渺喜欢谢家的氛围,可在亲人相处之外,她又觉得有些迷茫,或许多走走、多看看,才能知道那份“格格不入”的原因吧?
吃过饭,又同谢敬玄说了几句话,温渺只带了拾翠和两个护卫,从谢府侧门走了出去,挽碧则留在沁园中看家。
因为只是想闲逛,所以她并不曾坐马车,一路上戴着帷帽,迎着轻快的、前一日浸过雨水的春风,倒也舒爽自如。
大楚京中街道均铺着青石,两侧小贩热闹呼喊,温渺一路走走停停,抬眼望向此间的商铺、行人时,即便已经看了数日,也依旧觉得新奇、古怪。
但到底体力有限,走了这么一截,温渺的腿也有些累了。
拾翠:“夫人,不然去前面的茶楼要个单间歇一歇的?”
温渺来了兴致,“那就去这家吧。”
这个时间段茶楼里的客人并不多,温渺要了临街的单间,两个侍卫歇在隔壁,拾翠则在楼下同店里小二点餐。
温渺前脚刚刚坐下,取了帷帽靠在窗边往街上瞧,便听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拾翠?进来吧。”
门并不曾被推开,温渺心中生疑,一转头便见门板后立着个高大的身影——像个男子。
她微微蹙眉,“是谁?”
问外人一顿,俯身后道:“夫人,我家主子想请您一叙。”
熟悉的声音……是昨日送她下山的那位侍卫,似是叫张继?那么对方口中的“主子”是谁,倒也不言而喻了。
温渺微怔,抓紧了袖摆,脚踝上似乎又升起了那股热意。
从昨到今儿,这连一日都没有呢,今上待她的兴致……往后应是会消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