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乃是长公主》 1、楔子 “阿娘,这是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辚辚向前的马车上,李轸撩开窗帘,望向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孩童的天性使然,此刻的李轸莫名很想将手伸出窗外接住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把玩,然后好奇地看着它慢慢地在掌心上融化,最后变成一点湿润。 可是阿娘在,他不敢。 阿娘向来对他十分严厉,从日常课业到言行举止,稍有差错,动辄就是几大板戒尺。 而方才那个撩开车帘的动作也是经过阿娘的同意他才敢做的。 对面坐上的人没有回答李轸的问题,只是望着窗外的雪色反问。 “轸儿今天有什么想吃的甜点?待会儿阿娘进宫让陛下同御膳房说一声。” “啊?”李轸感到不可思议,他试探性地悄声问道,“那、那就透花糍吧。” “就这些了?”李安衾单手托腮转过头来,眼里盛满笑意,“再加上水晶龙凤糕怎么样?冻酥花糕也可以,但是轸儿只能吃一块,免得天冷伤胃。” “嗯嗯嗯,轸儿可以。” 阿娘今天心情似乎不错,李轸惊讶地发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阿娘居然难得地嘴角微微扬起,好看极了。 听采薇说,阿娘年轻时就是光艳动天下的美人,回眸一笑,便能将那些五陵年少的心都勾去了。 明明笑起来那么好看,可是为什么阿娘却不喜欢笑呢? 嗯,上一次见到阿娘笑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在阿耶的墓前。 彼时他四岁,才到记事的年纪阿耶便去世了,在李轸模模糊糊的记忆中,阿耶的葬礼很是热闹。他愣愣地被换上了白色的孝服,然后带着一支送葬的队伍走着。 他和阿娘走在前边,阿娘第一次主动牵着他的手。 下葬的时候,按规矩他应是跪着的,阿娘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他抱起来,然后凑到他的耳畔边温声说道: “轸儿不必跪着,墓里的郎君怎配做轸儿的阿耶?” 说罢她笑了一下。 李轸不记得那个笑容蕴含着什么意味,他只凭着孩子的直觉感到,阿娘是真得开心。 那时的阿娘,也很好看。 . 初冬时节的御花园未免萧索落寞,但李琰偏爱这冬季的苍凉。 他少年登基,那时的大晋内忧外患,是姑姑拼死的庇护与朝不保暮的恐惧迫使他迅速成长,从最初的懦弱少年到如今杀伐果断的狠戾帝王,十年间,他经历了太多。 所以他爱着冬季的苍凉,如同生命在经过多少世事后的沉淀,剩下的,全是沧桑与厚重。 “陛下好雅致。” 李安衾顺其自然地坐在了他对面空出的位置上。 “姑姑,这个是今冬的第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李琰放下书,温和地抬头望向她,“湖边小亭煮酒观雪色,在琰看来,求得便是这丘壑。”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说是‘今冬的第一场大雪’。”李安衾眺望着远方湖景,“轸儿今天也这么说了。” “轸儿最近学业如何?”李琰说着舀了一勺煮好的热酒倒进玉碗中,接着推给对面的人。 “尚可,再过几年便能去考个功名。”李安衾没有碰那玉碗,“本宫今日答应轸儿,等会儿崇文馆散学后许吃点甜食。” 李琰听罢招招手,原本在亭外单独守候的刘公公立马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轸儿想吃什么?” “透花糍、水晶龙凤糕各两盒,而冻酥花糕要少做一些。” “报到御膳房去。” “诺。”刘公公低声应着,识趣地飞快地离开了。 亭中又回归寂静,此时此刻,亭外朔风渐起,雪势愈大,空中只作这飘絮飞绵,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三千世界玉相连。 “姑姑好久不曾入宫,此次入宫怕是有求于朕吧?” 李琰又恢复了不怒自威的帝王气质。 “的确。”李安衾拢拢了身上的狐裘大衣,“轸儿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可以离开本宫了。” “本宫希望陛下能将轸儿接入宫中,以胞弟的身份对待,待其考取功名后,为他安排一个闲职,牵一桩好姻缘,而本宫便也无所求了。” 李琰正低头拿起书翻开下一页,听罢翻书的手一顿。 “朕允了,但是——姑姑要用什么作为交换?” “陛下不是想要本宫放权吗?”李安衾淡然,“本宫本就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 李琰依旧没有抬起头,只是冷静地看着书卷上的诗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姑姑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吗?” 李安衾闭上眼睛。 陆询舟。 你知不知道,那年我等了你整整一夜。 我没有不要你。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死者已矣。”李琰微微垂下眼帘。 “是我害死了她。” 李安衾不置可否地冷笑道。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好怕,询舟,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可是你看向我的眼神里,为什么全无爱意。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我的小山说好要来娶我的,她说虽然不能风光无限、大吹大打地让我嫁给她,但是我们可以有一场不为人知的盛大婚礼。 我们一起逃到江南,远离所有勾心斗角,从此我们的世界里只有对方。 陆询舟,你食言了。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姑姑是要回封地吗?”李琰用食指尖轻轻抚过那一行诗句。 李安衾莞尔。 “怕是回不去了啊。” 既然不能一起逃到江南,那便与你相会于黄泉吧。 她端起面前的玉碗,盯着碗中琥珀色的酒液。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一饮而尽。 “李琰,你要记住,为君,光靠这么点小把戏是不够的。” 李琰猛地抬头。 “你以为,本宫会不知道这是为本宫备好的鸩酒?” 李安衾笑得很是灿烂。 她的嘴角溢出许多血沫,鲜艳的如同凌冬的寒梅。 李琰瞪大了眼睛,从她的笑容中看出了解脱。 一缕缕的血顺着她的嘴角向下蜿蜒,淌到了石板地上。 鸩酒的的味道醇香甘美,她的好侄儿甚至还贴心的在里面加了自己喜欢的调料。 喉咙处的烧灼感被明显的放大。 意识在不断地被抽离,过往的回忆也在不断的闪过。 她想起了十八岁那年的盛夏。 再次站在相国寺的那棵求来生的玉兰树下。 树上挂满香客的来生签,树下是年少的那人。 她问那人。 来生求什么? 那人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来世无所求。 惟求一世安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一章 入宫 景升九年,孟夏四月。 这几日正值举朝休沐,不用去弘文馆进学,陆询舟遂在家中温习功课。 酉时用过晚膳,她照例与耶娘请了个晚安后,方才借口回房念书。 背靠着书案,陆询舟完全无心课业,只是望着窗外无尽的黄昏凝眉沉思。 窗边有人悄悄探出半个脑袋,那人在确定屋内没有除陆询舟以外的任何人之后这才利落地翻窗而进。 “小山,你看,三哥给你买了胡麻饼。” 陆询舟面无表情地撇了一眼风尘仆仆的陆玉裁。 “东西在床榻下,自己去取。” 陆询舟淡定地抽走送到一半的胡麻饼。 陆玉裁听罢麻溜地跑到床下一看,一掏,拎出了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子。 他轻轻掂掂,里头发出一些微微的清脆声响,于是他打开袋子看了一眼。 他眉间微蹙。 “小山,你这些银两不会是从阿耶藏在书房的私房钱里偷的吧?” “是我和二哥从账房先生那里骗来的。”陆询舟“嘶”了一声,“应该不算偷吧?” 两人间一阵沉默。 还是陆玉裁先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 他莞尔一笑。 “没事,这里头的东西暂时够我和你粉卿嫂子生活一段时间,等我们这阵子安置好了就找人给你和二弟捎封信,我们随时欢迎你们休沐时来玩。” 陆询舟敷衍地点点头,顺带汇报一下近日的家中情况。 “哥,我劝你躲得偏僻点,昨天阿耶可生气了,扬言说定让人要翻遍那些烟花巷,把你抓回来按到家祠里给祖先们跪个三天三夜谢罪。” 她说完默默地咬一口手中香喷喷的胡麻饼。 陆玉裁看自家妹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心下疑惑。 “喂,小山。”陆玉裁用食指戳了戳陆询舟吃东西时鼓得圆润的腮帮子,“我不在这段时间,你是被扎小人啦,怎么从始至终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无妄之灾啊。”陆询舟一边面露苦色,一边咽下食物。 陆玉裁沉默几秒,突然站起身来,不可思议道: “不会是隔壁街张府那个二世祖跑到我们家来提亲,阿耶他脑子一热答应了,所以你今晚要逃婚是吧?” 陆询舟深吸一口气,忍住想骂陆玉裁的欲望,保持住世家子女最基本的礼貌斯文。 “不是,我要入宫陪公主伴读。” “入宫伴读。”陆玉裁纳闷,“陪哪一位殿下?” “大殿下,长清公主。” 长清公主,当今圣上的嫡长女,深得圣上宠爱。坊间传闻其恃宠而骄,为人嚣张跋扈,不仅易怒,且时常苛待下人。这身边的伴读一年得换好几个。 陆询舟现在很头疼,她完全不想和这等蛮横人物沾边。当伴读,将来很有可能会成为其亲信,而她一点也不想卷入什么权力斗争。 她只想读点书,考个进士,混个翰林的闲职,然后攒个几年的俸禄钱就辞官浪迹江湖,做个风流意气的游侠,鲜衣怒马,诗酒猖狂,独倚长剑凌清秋。 反正此生爱逍遥就对了。 “大公主?”陆玉裁一听,粲然道,“我见过殿下几次,那大公主真如传言中一样美得不可方物,诶,小山你可以饱饱眼福了。” 陆询舟拿起案几上的书卷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陆玉裁的脑袋。 “你再这样,我就把你往后的行踪告诉阿耶,让你去家祠里好好跪上几天。” 陆玉裁闻罢马上收敛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嘴脸,开始正经地安慰她。 “哎呀,虽说这宫中繁文缛节颇多,但是待遇也不错,那长清殿下一年到头伴读都能换个五六个,你去那顶多两三个月就能回来,怕啥?” “两三个月,你说得倒是轻松。”陆询舟瞧见窗外的天空,最后一抹黄昏也已被无尽的夜色吞噬。 虽说谣言是这么传的,但是在没见到真人之前,凡事都不可武断下论。 不是吗? . 景春殿内,李安衾起了个大早。 昨夜一场悄然而至的大雨消溽了连日的暑气,今晨起来,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清新的雨水味道。 坐在梳妆台前,身边的侍女采薇照常为她整理发髻。 “采薇。” “奴婢在。” “你说——这新来的伴读会是个怎样的人?” 李安衾漠然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心里却已经开始揣测这新来的伴读。 会是和先前那些人一样吗,不断地讨好自己,明明是世家出身,却总摆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没几分真才实学,阿谀奉承的功夫倒是比常人精湛许多。 “奴婢听说是陆丞相家的,陆家向来以家风清正著称,想必教导出来的女儿应该也是品行端正之人。”采薇想了想,答道。 “那可未必。”李安衾嗤笑一声,“他家的三郎不是整个长安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吗?” 采薇笑了笑,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专注着手上挽发髻的活儿。 发髻挽好,采薇退至一旁。 李安衾起身离开梳妆台,然后安然坐到了案几前,门外有小太监送来早膳,她让采薇端进来放到食案上。 清风饭,佐以菠菜一盘,此外还有半壶牡丹花蕊茶。 殿内安静得很,李安衾从容不迫地享用着早膳。 “殿下,人送到了。” 门外又传来了不知哪位女官毕恭毕敬的声音。 “采薇,把人领进来。” “诺。” 很快,门外那人被领到了案几前。 李安衾抬头,拿起一旁的茶杯轻抿一口。 她淡淡地打量着眼前人。 约莫十四五的年纪,高瘦身材,面容清秀非常。不同以往来的伴读,她的眼中毫无谄媚之色,倒是敬畏居多。 “多少岁了?”她放下茶杯。 陆询舟感到心烦意乱,她微微低着头,不敢直视李安衾。 “十五。” 小我两岁,李安衾暗想,不过看样子是个成熟性子。 “叫什么?” “臣姓陆,名询舟。”陆询舟顿了顿,“询问的询,舟楫的舟。” 大早上的,李安衾没甚心思跟这人一问一答,她招招手,对采薇吩咐道。 “采薇,把她领到偏殿的房间去,带她熟悉下伴读的事务和偏殿的环境。” “诺。”采薇转头朝陆询舟行了个礼,“小陆娘子,还请跟着奴婢走一趟。” “嗯。” 陆询舟这会儿有点心不在焉地跟上采薇的步伐。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在这个地方待两三个月,还是赶紧习惯些好。 偏殿的环境不输陆询舟在陆府的住处,采薇同她介绍了一些她平日在宫外未曾见过的东西,以及一些为人处事的礼节,陆询舟一一听进心里。 末了,趁着四下无人,陆询舟讪讪地插了一句话问道: “阿姊,殿下……嗯,那个……脾气好不好啊?” 采薇见她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忍俊不禁道: “你放心,殿下只是对生人性子冷了些,这被一些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并非同外界传的那样。” “嗯。”陆询舟乖乖地点点头,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气。 果然是谣言惑众,就刚刚公主殿下对她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她就有些怀疑谣言的准确性。如今好啊,殿下既然对生人是冷性子的话,那她自然求之不得,这两三个月许是可以安安分分的度过了。 “小陆娘子,这是在崇文馆进学时需用到的书籍和殿下这几日作的札记与文章。”采薇又不知从哪抱来一堆书卷与纸张放在了偏殿的书案上。 陆询舟眉间微蹙,没想到这长清公主还是个认真学习的主儿,看来她这个伴读是不能浑水摸鱼了。 “嗯,还有。”采薇指了指不远处床榻上安放的数套衣物,“这些衣物都已经洗好了,你今晚把身上这身换下来吧。” “那是什么?”陆询舟很是好奇。 “那是皇室子女伴读的专用衣袍,春夏秋冬套装各两套。” 陆询舟走过去随手捧起一件夏装衣裳打量着。 浅绯色的蚕丝长袖圆领袍,透气性自是极好,而且外观的设计干净简约却不失几分贵气儒雅。 在大晋,五品官员着浅绯色的官服。虽说伴读连一官半职都算不上,但皇室伴读好歹也皆是名门望族的嫡系子女,这衣物的设计的确是恰到好处彰显了其身份地位,又不会盖过了皇室子女们的风头。 看得出来,尚衣局在这一方面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见陆询舟对这衣裳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采薇微微一笑,问她:“小陆娘子,还有什么要问的?若是没有,奴婢便先告退了。往后有什么需要,可以去殿下那里说,殿下一般都会答应的。” 陆询舟点点头:“嗯,我知道了。阿姊再见。” 见采薇离开了偏殿,陆询舟松了口气,将衣物放下,随后坐到书案前研究起了公主这几日学习的内容。 从明天开始她将正式成为一名皇室伴读,所以定要打起百倍的精神。 毕竟这位公主殿下看上去就很不好糊弄的样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二章 伴读 天未明时,陆询舟已然睁开了眼。 陌生的环境让她还有点不大适应,索性早早起来为今日的伴读做准备。 认真洗漱一番,再换上伴读的衣袍,接着她便坐到案前专心预习今日需学习的内容。 约莫半个时辰多,采薇才来敲门告知她可以到正殿陪同殿下用早膳了。 陆询舟跟着采薇走进正殿时,李安衾抬眼又将她打量了一遍。 头戴一顶南锦冠,外着一件轻薄的绯色圆领袍,腰间一条十銙金带,足踏缁锻明琅靴。一身下来,衬得人是三分贵气、七分温润。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这小伴读还真有几分姿色,若为男儿身,定是个让吟霁吵着父皇选作驸马的俊俏小郎君。 用过早膳,采薇留在景春殿收拾,陆询舟则跟着公主乘辇至崇文馆进学。 而李安衾由于早起,还有些困乏,遂坐在轿辇里小憩一会儿。 这会儿轿辇被四个轿夫四平八稳地抬着走在清晨幽静的宫道上。 辇内,陆询舟闲得慌,她悄悄掀开一旁的窗帘子,好奇地想瞧一瞧宫里的光景,那初夏的暑光便猝不及防地溢了进来,撒在殿下的脸上。 陆询舟生怕扰了殿下的清梦,连忙放下帘子,然后心虚地朝殿下的脸上望去,心里期望着殿下别被自己打扰到。 她愣了愣。 先前,她听了传闻几耳,只是粗浅的知道殿下生得极美昨日的初见,她光顾着害怕了,也没仔细瞧见殿下容貌,但如今大胆地近距离观赏,方知这美竟是如此令人心惊动魄。 她自然而然想起了曹植在《洛神赋》中对宓妃远观近观描写。 远而观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陆询舟失笑着摇摇头,真道个: 若非亲见此中人,不信陈王洛神赋。 “看够了吗?” 坐上人气定神闲地睁开眼。 “咳咳咳。”陆询舟尴尬地转头,但又发现往哪看都显得心虚,最后只好认命地对上殿下审视般的目光。 面对殿下,陆询舟选择沉默。 “那要不今晚把你的床榻搬到本宫这,本宫给你看一整夜,看腻了再回去。”李安衾说着像是调戏的话,语气却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臣……不敢。” . 二人到达崇文馆时还早,下辇后李安衾悠悠地走在前头,陆询舟则在后头恪尽职守地搬着书箧。 进到崇文馆内,侍讲的学士还未来。陆询舟跟着李安衾坐到了第一排正中央的的位子。 陆询舟表面上云淡风轻,内心却波澜万丈。 挑哪里不好,非要坐这种位子。虽说她过去在弘文馆念书还挺刻苦的,但出于对老师的敬畏和上课偶尔会开小差的原因,她对这种位子从来都是忌惮三分。 长长的一张书案上已然摆好了两套文房四宝,陆询舟把书箧里的书籍取出来分别放好。 然后,她便自觉地安静研墨。 李安衾无所事事,干脆就撑着下巴盯着那人研墨。 小伴读的手挺好看的,白白净净、骨节分明,手背上隐隐有数条青筋蜿蜒,而她的手指修长,按动墨块时,看得人赏心悦目。 只是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手看似乎有点不符合礼数,怪怪的,所以李安衾片刻便移开了视线。 她想起了刚才在轿辇上说的那句话,唇角微扬,说话时浑然不觉,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吓唬小伴读,事后回忆起只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这么爱逗人玩了? 李安衾余光看着那人,眉间微蹙。 可是在辇上,当她闭目小憩感受到小伴读那探求的目光时,她其实可以装作不知道,但她就是莫名想恶劣地看小伴读露出困窘的神色。 “皇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杂乱的思绪。 那边陆询舟停下手头的活儿,寻声抬头就看见一个容貌精致、衣着华贵的少女一下子坐到了公主殿下的身旁。两人不仅共用一张席子,而且那少女还笑嘻嘻地直接搂住了自家殿下的胳膊。 身为官宦人家的子女,认人的技能自是不可或缺。只一眼,陆询舟便认出这位女子就是当朝二公主——李吟霁。 陆询舟脑海里闪过那些背的滚瓜烂熟的信息。 李吟霁,年十五,封号信阳。皇后江氏的小女儿,太子殿下与长清公主的亲妹妹,同样是圣宠无边。 这会儿,门外又走进一位面如冠玉的少年,他脸上还带着些许无奈。 “吟霁,莫要打扰到皇姐了。” 他说完便规规矩矩地朝李安衾作揖。 “李孜见过皇姐。” “都是一家人,哪来这么多礼数?”李安衾在陆询舟眼里还是头一回笑,“不过霁儿还是要跟你孜哥哥学一学,规矩一点不让父皇母后操心才是。” 陆询舟低头又继续研墨。 嗯,李孜,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燕王的嫡次子,年十六。虽为世子,却因为上头有个在朝中精明能干的养姐,所以平日里的心思便全放在琴棋书画上,还是长安风花雪月榜上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皇姐,这就是父皇给你找的新伴读吧。”李吟霁注意到一旁人的存在,她用带着玩味的目光扫视了陆询舟一眼,“不愧是陆玉裁那风流浪子的妹妹,模样生得还真是上乘。” “二殿下莫要胡言。”陆询舟头也不抬地回道。 陆询舟可不怕她。她家大人皆是位高权重的两朝老臣,就连太子也要敬让三分,何况这位二殿下。 后来李安衾问起,为什么陆询舟明明身份不凡,可她对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毕恭毕敬,且凡是只听她的话。 对面是刚出浴的美人,眼波流转,肤如凝脂。 听罢,美人含笑,丹唇微启,道: 惧内,从见到夫人的第一眼做起。 回到正文。 陆询舟正专心研着墨,话音刚落,谁知李吟霁却一把夺走砚台,陆询舟手里的那块墨锭瞬间便悬了空。 一滴墨水顺势滴在了檀木书案上。 “你倒是敢说教本宫。”李吟霁眉眼一弯。 “李、吟、霁。” 李安衾故作严肃,一字一顿的叫出李吟霁的名字。 李吟霁悻悻地把砚台还回去,嘴上还要嘟囔着: “好哇,女大不中留,皇姐都学会帮着外人了。” “霁儿别闹,学士快来了。”李孜见李吟霁胡言乱语着,十分有眼力见地把人给带走了。 李安衾看着蔫儿吧唧的小皇妹跟着李孜分别坐到了他们的伴读身边,这才转向陆询舟,在称呼上纠结了一秒后,正色道: “陆询舟。” 陆询舟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她。 “臣在。” 李安衾看着这人对自己与霁儿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心里不免一阵好笑。 “霁儿自幼被惯久了,性子不免有些乖张,你别把这事放在心上。” 陆询舟乖乖点头。 “臣知道了。” 余光撇见白须飘飘的学士走了进来,李安衾赶紧正过身去。 那边,小伴读静静地将研好的墨水推到她的手边。 细腻肌肤与清凉的红丝砚相触。 李安衾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三章 含笑 侍讲的谢学士一把年纪了,苍颜华发,下巴上的白须都长到了胸口。 不过他看上去精神矍铄,尤其是讲学时,他侃侃而谈,声音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关于各种政治上的见解是一针见血,还兼能旁征博引,诸子百家的著作是信手拈来。令学生拍案叫绝的同时,又感叹其学识渊博。 “国之根本在民,人民生活是否幸福往往是衡量一个国家是否真正富强的标准。”谢学士捻捻胡子,“而圣明的君主和有才干的官员在位百姓就不会受饿挨冻的原因,并不是他们能够亲自种粮食以供百姓吃食,亲自织布以共百姓穿戴,而是因为他们能够开发天下百姓的增产生财之道。” “衣服与粮食需要靠人民自己的劳动换取,举国上下百姓千千万万,君臣们要做的便是对应国情,借助法律,利用政府来颁布适宜的政策来引导人民过上安乐的生活。” 谢学士扫视了学馆一周,望着后排心不在焉的某人,目光一沉。 “现在我来抽一抽诸位。”他右手还握着一把戒尺,就这样背着身走到李孜的书案前,“燕世子,请。” 李孜淡然一笑,将左手把玩的精致玉器塞到一旁不知所措的伴读怀中,这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谢学士用戒尺敲了敲他面前的书案,不急不慢地开口道。 “前朝历经百年兵连祸结,后有先皇拨乱反正,一统天下,这才建立了我朝。如今传至圣上,处理战乱遗留下来的局面依旧是我大晋君臣的首要之责。燕世子对此,可否结合目前国情,提出一个首要方针。” 李孜挑挑眉,从容不迫地答道: “学生认为,首要的便是增强法制建设。老师刚才也说了,社会的安定是人民幸福生活的基础,而作为中央政府,理所应当要利用法律为人民提供一个安稳的环境,有了这样一个环境,人民才能进行劳动生产。” “当然,酷法是不可取的,应礼法结合,最好用道德指引他们。法律是治理国家的工具,但不是政治清明与否的基准。学生建议我朝可以效仿西汉兴起之初,废除苛刻的法律,去掉繁琐的规章,使法治简单易行。” “当时虽然法网宽疏,然而吏治却成绩斐然,社会秩序蒸蒸日上,人民也没有邪恶的行为,生活安定兴荣。因为,在学生看来,治理的关键在于用德,而不在于用严厉的刑法,刑法只是德的一种载体。” 谢学士欣然地点点头。 学馆内的学生当中,有几个好事者带头鼓掌,于是学馆内的学生们便受了这感染,几乎所有人也跟着鼓起了掌。 陆询舟与李安衾是这几乎中的例外。 “殿下不认同燕世子的观点吗?”陆询舟侧过头去,看见李安衾一副淡然的模样。 李安衾没看身边的小伴读,不置可否道:“陆询舟,你既然不认同李孜的观点就应该举手站起身来阐述你的观点,而不是心虚,故意来问我。” 她低头在课本上做着批注,从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去看李孜的热闹。 “毕竟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时,就需要那一部分人的坚定不移。” 尽管面上说着冷的话,她心里却愣了愣。 直接叫全名,会不会有点生硬啊? 那下次怎么叫她? 询舟? 不行,太亲昵了,感觉更像是情人间的称呼? 小舟怎么样? 不对!这是母女间才会的称呼吧! 眼见着李安衾正有条不紊写着簪花小楷,突然,那笔锋一歪,划出了一小道墨迹。 再看李孜那边,这掌声刚歇下来,前方不远处有个人举起了手。 “陆询舟,你有何看法?”谢学士眼里有了些笑意,“站起来说说。” “老师,学生认为燕世子的观点大部分都是正确的,只不过这法治不应当放在首要。” “何出此言?”谢学士故意问道。 “开国之初,百废俱兴,这农业才是首要。” 李孜对着远处的人眯了眯眼睛。 陆询舟。 姐姐的新伴读。 他莫名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学生觉得,建国之初,前朝战乱遗留下的局面满目疮遗,百姓还处于贫苦的生活,人性如此,一旦贫困就很容易产生邪恶的念头。” 陆询舟顿了顿,说实话,看到李孜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就有点担心自己才来崇文馆上学第一天就要得罪人。虽说她不怕他人报复,但这日后的人际关系怕是会艰难些。 不过她也只停了一秒,便又继续道: “大家有没有想过?如今国家统一,国土之大百姓之多并不比夏禹、商汤时代少,再加上没有发生连续多年的水旱灾害,然而国家的储存却比不上禹、汤之时,这是为何?” 馆内一片寂静,大部分人都在思考着陆询舟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唯有李安衾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是由于土地还有潜力没有开发。”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回答。 有人大笑着自门外走进,但见此人生得面容白净方额广颐,眼窝微陷,相貌不俗且有飘飘欲仙之气,可谓俊爽有风姿。 “见过许詹事。”谢学士连忙行礼 。 来者正是太子的重要心腹,时任正三品太子詹事的许从简,也是当今太尉的嫡长子。 “谢公不必如此。”许从简说罢笑着向馆内的诸位殿下行了一礼,“微臣见过诸位殿下。” 说是作揖,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揖是真正作给那两位皇后所出的太子的亲妹妹们。 “继续吧。”许从简看向陆询舟,微微颔首。 陆询舟按下心中的不安,点点头,又开口道: “没错,正是因为土地还有潜力没开发,百姓还有余力没有发挥,游手好闲的人还没有全部回乡从事农业生产。百姓贫困,产生邪恶的念头,贫困产生于不富足,不富足是由于不从事农业生产,不从事农业生产就不能安心定居乡村,于是人们背井离乡。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还是不能制止犯罪发生。” “这样的话,即便是慈母也不能保全她的儿子,国君又怎么能保有他的百姓呢?所以要让百姓致力于农业生产,减轻赋税,增加储备,以充实粮仓,预防水旱灾害,然后就能获得民心而拥有人民。” “就像老师所说,对于人民,全在君臣们如何正确的管理和引导他们。” “善哉!” 谢学士难得的表扬了一句。 他望向李孜。 这燕世子,想来已经得到了他给的这份不露声色的教训。 这回许从简带头鼓起了掌,整个学馆内再次响起了比刚才更加热烈、更加持久的掌声。 李孜面上也含笑跟着鼓掌,心下却已经飘忽到坐在陆询舟身旁的李安衾的身上。 不同于对以前那些伴读的冷淡态度,李安衾这次居然也跟着轻轻鼓起了掌。 他还看见两人相视一笑,姐姐的眼里似乎盛满了赞许与笑意,那美艳至极的脸实在是勾人心魂。 李孜能感觉到姐姐对他这个堂弟从来都只是面上和气,刚才在他发言时姐姐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反而是这个伴读发言时,姐姐全程都盯着人家,听到妙处还会肯定地点头。 所以,姐姐是不是比起我更喜欢那个伴读多一点啊。 陆询舟。 他默念那个名字。 燕世子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书案下握着的拳头也愈发得紧。 . “大殿下,皇上和太子邀您去尚书房享用午膳。”许从简肃然道。 “皇姐,父皇和皇兄肯定是要给你挑驸马了。”李吟霁挑挑眉,“唉,真羡慕皇姐不久后就能出宫开府了。” 毕竟她李吟霁可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纳上几十个面首,和美男们过上夜夜笙歌的快活日子。 李安衾宠溺又好笑地用手指点点李吟霁的额头,随后动作温柔地将妹妹额前的一缕碎发撩到耳后。 “你呀你,成天就想着这些。” 李安衾扭头对上陆询舟不可思议的目光。 她抿了抿唇,在称呼上又纠结了一秒。 “陆询舟。” “臣在。”陆询舟收回有些逾越的目光。 “回景春殿的路知道怎么走吗?” “不知道。” 果不其然。 “霁儿,你帮我把她带回去吧。”李安衾往许从简的方向使了个眼色,轻声同她耳语,“下次帮你一把。” 李吟霁瞬间会意。 “皇姐,包在我身上。” . 李安衾走进尚书房时,皇上正与太子议论着什么,而偌大的食案上则摆着琳琅满目的肉菜。 门外的刘公公通报了一声,李促抬头看见了心爱的长女,于是连忙朝她招招手。 “桑桑。”李促莞尔一笑,“赶紧过来,朕和玱儿正讨论着你的终身大事呢。” 待李安衾落座,李促迅速夹了一个玉露团放到她面前的盛满的栗米饭上。 “桑桑,这是你最爱的玉露团。” “桑桑谢过父皇。” 李安衾笑笑,用银筷夹起来咬了一口。 馅芯的奶酪口感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唇齿间还有淡淡的樱桃香萦绕。 纵使她李安衾喜好清淡饮食,但面对这样的点心,她还是很难招架得住。 “哎呀。”一旁的太子李玱突然感叹,“这‘玉露团’名字起得实在好啊。父皇,宋朝不是有个词人叫秦观吗?儿臣记得他有一首《鹊桥仙》挺有名的。” “对对对。”李促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又夹了一块炙肉放到李玱的碗中,“那句怎么说来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啧,写得实在好哇。”李玱由衷地夸道,然后低头将炙肉就着米饭一筷子塞到嘴里。 很难想象,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两个人凑在一起会跟相声捧哏逗哏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好笑中也带着些许平常人家的温馨。 李安衾一阵无奈。 “食不言,寝不语。”她试图用古人的话搪塞。 李玱见妹妹这副模样,索性当场摊牌。 他不知从哪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李安衾。 那册子的封面上还用端正的楷书赫然写着: 玉郎集。 “李安衾。”李玱这次直呼其名,“你都十七了,是时候该挑个驸马了。” 李促附和地点点头:“桑桑,不是父皇想赶紧把你嫁出去,而是按我朝规定,皇子公主需成婚才能出宫开府,你若将来要在朝堂上辅助玱儿,你不开府怎么招募贤才?” “可是我现在没有心仪的郎君。”李安衾摊开手。 “你可以先婚后爱嘛!”李玱一脸认真,“你皇嫂和孤就是这么来的,这个词也是她教孤的。先成亲,再培养感情。” “嗯,那也得适合,两厢情愿,才能培养感情。”李安衾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的跳着,“皇兄,你和皇嫂的感情是凤毛麟角,不能以偏概全。” “没事,桑桑,朕和玱儿你挑的肯定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的儿郎。”李促道。 好烦呐!又在催婚,真搞不懂皇子公主需成婚以后才能出宫开府的规定是哪个古人定的。 李安衾又咬了一小口玉露团。 好奇怪啊! 她居然有点想她的小伴读了。 . 陆询舟跟着李吟霁和她的伴读乘辇至景春殿,一路上下来,轿辇里很闷热,而且二殿下看她的眼神的眼神实在渗人。 她有点心烦。 “二殿下一直盯着臣,是不是有些逾矩了。”她终是忍不住了。 “陆询舟。”李吟霁慢条斯理地整整身上的襦裙,“你是不是懂巫蛊之术?” “嗯?” 陆询舟纳闷地看了身旁李吟霁的伴读一眼,人姑娘脸上云淡风轻,看样子已经习惯了二殿下时不时的语出惊人。 “要不你怎么能这么快拿下皇姐!”李吟霁语气极为坚定,“皇姐对除亲人和采薇以外之人从来都是冷若冰霜,你和她才认识不到两天吧,怎么皇姐就如此喜欢你?” “二殿下哪里看出来大殿下很喜欢我?”陆询舟扶额,“就凭我刚刚发完言时她对我笑了一下吗?” “她还对你笑了!”李吟霁大惊,“她不仅为了你凶我,而且还对你笑了!” “咳咳咳,二殿下景春殿到了。”她的伴读提醒道。 陆询舟至今记得她下辇时李吟霁给她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可惜年少的她满脑子都是如何偷闲与游侠话本,等到她忽然明白的那一天,那份“意味深长”却早已成为了现实。 所以—— 理不理解于她而言无所谓,重要的是,最后的那个人是她。 一直都是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四章 监督 晚间,在经过白天的一拖再拖下,陆询舟终于说服了自己开始做起功课。 这会儿,她一边抓耳挠腮地写着功课,一边时不时地翻看着一旁的书籍。 虽然这陆询舟平日偷懒拖延居多,但奈不住生性聪慧,两柱香多的时间下来,一篇文章的内容已经写了个七七八八。 最后,她又拿了几张纸,仔细地把原先的内容用端正娟秀的楷书誊抄了一遍,顺便补充了些要点,一篇文章也就此做得差不多了。 她双手拿起宣纸,轻轻吹干了上面的墨迹。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她起身去开门。 “采薇。”陆询舟怔了怔,“殿下找臣有什么事吗?” 采薇行了个礼,道: “小陆娘子,殿下让你带上功课到她那一趟。” 嗯! 陆询舟猛然想起公主白天在轿辇中对她说过的话。 “那要不今晚把你的床榻搬到本宫这,本宫给你看一整夜,看腻了再回去。” 殿下真的要我今晚去她那睡啊! 不对。 她要真让我去她那睡,那让我带上功课是怎么回事? “小陆娘子?”采薇见她有些走神,索性又唤了一声。 陆询舟缓过神来,连忙应到:“嗯,我知道了。” “那小陆娘子现在就可以带上功课跟奴婢回正殿了。” 陆询舟点点头,转身回到殿里将写好的几页文章带上,乖乖地跟着采薇到了正殿。 正殿内,李安衾刚沐浴完,穿着一袭轻薄的白色纱衣坐在案前,湿漉漉的长发随意地绑着。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秀美的颈项露出皓白的皮肤。 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庞在宫灯明亮的烛光地映衬下,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臣见过殿下。”她恭敬地作揖。 “坐下。”李安衾正执笔批改着什么。 陆询舟怀揣着功课听话地坐下,这时她才瞥见李安衾的身侧放着十几份奏折。 公主殿下如今十七岁,再过一年便能从学馆结业,并进入朝廷议政,这个阶段开始试着帮圣上处理一些政务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功课做完没?”李安衾停下手头忙活的政务,扭头看向她。 或许是刚沐浴完的缘故,李安衾的那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带着点说不清的感觉。 “回殿下,臣做完了。” 陆询舟下意识挺直了身板。 “给本宫。” 她的语气十分不容置疑。 陆询舟将文章递了过去。 “你这墨迹还挺新鲜的。”李安衾意有所指地说着,然后一目十行地扫视过去。 陆询舟低头,自觉保持沉默。 “差强人意。” 这是李安衾对陆询舟的功课的评价。 其实小伴读这篇文章也有不少可圈可画之点,可凭借她早上在崇文馆的优秀表现以及这新鲜的墨迹,李安衾完全能看出来小伴读是在临时糊弄功课。 小伴读喜欢偷懒耍滑怎么办? 李安衾无奈地在心中做出回答。 自然是好生监督着。 “以后散学回来就马上完成功课,若再让本宫发现些许糊弄的意思便是要挨罚的。”她闭眼,疲倦地用两指捏捏鼻梁,“还有,从明日起,来正殿用晚膳,用完后同本宫处理每日的奏折。” “臣今晚要留在正殿吗?”陆询舟问。 “要。” 李安衾饶有兴致地看着小伴读听罢眼中闪过的震惊。 陆询舟无法淡定。 殿下不会真的要我留宿正殿吧?那我床榻都还没搬过来,她是不是要我夜里陪她同床共寝啊! 李安衾一眼就看穿了小伴读的心思,她故作漫不经心地补充道: “把文章改到本宫满意后再走。” 啧,小伴读还真不禁逗。 . 接下来几日,陆询舟的作息安排在李安衾的监督下比以往规律了许多。 卯时起床,预习一会儿当天的功课后就到正殿陪李安衾用膳,之后去崇文馆进学,中午回到景春殿—— 陆询舟曾天真地以为这段到晚膳之前的时间将由自己自由支配。谁料,当她认真完成功课后,正高兴地打算读一个下午的游侠话本时,采薇从天而降,带来了大公主的命令。 “这些都要我背完?”陆询舟不可思议看着面前堆在书案上能遮住她视线的一摞书籍。 而采薇站在陆询舟被遮住视野里,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嗯,但殿下说每天只要熟读加背诵一千五百字就行了。” 如果不是有这些书挡着,采薇此时一定能看到陆询舟那幽怨至极的眼神。 《岳阳楼记》一篇才368字,照李安衾的要求,自己岂不是一天要背将近五篇《岳阳楼记》的内容。 她记性是好,可也没有好到过目不忘的程度啊。 脑子好使和会死记硬背完全不挂钩好不好? 陆询舟抬手取下那摞书籍最顶部的一本,然后随意地翻了翻。 入目皆是晦涩难懂的古文。 “啪”。 陆询舟愤然合上书。 什么玩意儿! “小陆娘子,底下有几本名家的注解集,殿下说可以不用背,是就着对应的经书看的。”采薇忍住笑意,细心地补充道,“但是每日熟读的一千五百字要有详细批注,必须是自己的见解。” “殿下什么时候检查?” 陆询舟突然心生一计。 “嗯,翌日卯时小陆娘子你用完早膳后,殿下说,若是令她不满意也是要挨罚的。” “臣知道了。”她摆摆手,态度良好地同采薇道别,“阿姊再见。” “那奴婢先告退了。” 采薇一走,陆询舟立马起身将书案上的那摞书籍搬了下来,然后取出原先藏好的游侠话本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管她呢,那公主殿下再怎么有能耐罚我,顶多就几板戒尺的事,要是因此把我换掉,那我还求之不得回家过我的逍遥日子呢。 对就是这样,赶紧把我换掉。 “本宫怎么会换掉你呢?” 李安衾安坐在偏殿的书案前,身旁的采薇自觉地往茶杯里再次斟满茶水。 偏殿中央,两个太监将搜罗出来的游侠话本和玩意物件,以及没收的两个冰鉴放进一个楠木箱中。 李安衾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算盘打得挺响。”她语气带着几分嘲讽,“那些话本从哪得来的。” 站在一旁的陆询舟颓丧地回答。 “宫里的管事那买来的。” “慢着。”她对不远处的两名太监喝道,“话本取一本过来给本宫瞧瞧。” 不是先前那些伴读都是被殿下主动换掉的吗?怎么到我这就一反常态了。 陆询舟欲哭无泪。 李安衾接过话本,低头翻了翻。 “你喜欢游侠?”李安衾粲然,“话本不错,东西就先寄放在本宫这了。”她说着又把话本递给恭敬候着的太监。 陆询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头血们被整整齐齐地放到木箱中,然后被一把大锁“咔嗒”一声锁上。 “钥匙扔到湖里去。”李安衾从袖中掏出钥匙交给采薇。 等这次休沐回府,我一定要让阿耶同皇上说把我换掉。 陆询舟恨恨地想。 你不换,我自是还有其他的方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五章 赏荷 “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尔众士,奉辞伐罪。尔……尔尚……”[一] 李安衾发现,小伴读背书遇到卡壳时总喜欢用右手捏住下巴,然后仰望着上方专心回忆。 白皙的脖颈,修长又富有骨感。 如果她随便喝点东西,那喉头应该会明显的耸动一下。 李安衾默默闭上眼。 食案边的那人依旧在磕磕巴巴地背着。 “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叟……夔夔,呃——” 于是她又睁开眼,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接着帮陆询舟对出了下一句。 “夔夔斋栗,瞽亦允若。” 经过这几天的晨间背诵,陆询舟已经习惯了李安衾连书都不看就能信口替她接上卡壳内容的事实。 最初的震惊与敬仰如今已变成了淡然。 毕竟这个女人天生就比她聪慧个百倍。 当然,这也要归咎于她昨天背书时懒性忽发,想着连着几天都有认真背书,不如今天就稍微放松一下,最后三段就不背了,等到明天早上早起临时背一下也行。 结果晚上意外因为公务之事,被李安衾留到深夜,第二天因为嗜睡自是晚起了些,时间不够,背得磕巴也是情理之中。 “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七旬——有苗格!” 总算背完了最后一句,陆询舟长舒一口气,又下意识心虚地往公主那瞄了一眼。 她应该挺满意的吧? 理智迅速反应过来,十分痛心疾首地在内心谴责自己。 陆询舟啊,陆询舟,你将来可是要去混迹江湖的,现下却面对这个坏女人摧眉折腰,实在是太耻辱了! 可是可是可是,前提是—— 那个坏女人居然威胁她如果再不听话,就把她进宫时私藏的银两也翻出来上缴,而且还要搬到正殿,日日夜夜都要被她监督学习。 “陆询舟。” 坏女人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臣在。”陆询舟面无表情地回应。 “下午太液湖边有场夏日赏荷宴,你跟本宫一同赴宴去。” 此话一出,相对的两人瞬间各存了些心思。 自认为育人子弟要做到严慈并济的公主殿下欣慰地想: 连着几日压榨小伴读学习,如今也要适当放松一下,劳逸结合更有助于学业。 这些天跟着李安衾吃素嘴里都快清淡出泡来的小伴读琢磨着: 是不是可以趁机好好品尝一下御膳房出品的夏日必备清凉甜点了?还有话说回来,坏女人成天吃那么清淡是要出家吗? 为了落实前一个想法,她直言问道: “殿下,这赏荷宴上有什么甜点吗?” “你以前没有去过这种宴会吗?”李安衾诧异地看向她,“赏花宴自是要准备些吃食辅以赏花。” “咳。”陆询舟轻咳,“小时候跟着耶娘去一次,已经记不清这种宴会的规矩了。” “为何?”趁着距离出殿去进学还有段时间,李安衾干脆和她聊聊天打发点时间。 “因为臣那次在城郊的桃花林走丢了,后来耶娘担心就不让去了。” 当然,虽然耶娘三令五申,可她照样能趁着他们公务繁忙的时偷偷跟着陆玉裁翻出陆府满京城乱窜。 公主殿下来了兴趣:“那你最后是怎么回来的?” 陆询舟望向窗外,褐色的眸子中盛满夏日的蓝天白云与一点直达眼底的温柔。 “臣在桃花林遇见了一个神仙姐姐,在臣的印象中,她很温柔,给臣糖吃,还给臣讲笑话逗臣笑。” “她把臣带回宴会就走了。临走时臣还傻傻地问她是不是从天上来的?(陆小山说到这笑得极为灿烂)但神仙姐姐说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如今忆起,臣当时实在是好笑得很。” 本来候在一旁特地降低存在感的采薇这下瞪大了眼睛。 这小陆娘子与神仙姐姐的相遇还真是非常的言情话本化呢。 李安衾听罢莫名就冷了脸色。 “所以你至今还念着你的神仙姐姐?” “啊?”陆询舟一转过头来就看见公主殿下冷脸色,不禁规规矩矩地答道,“这事臣本来都忘了,殿下一问,臣就顺道想起来喽。” 还有她怎么这么问?我有表现出对人家念念不忘的样子吗?[二] 陆询舟很心累。 坏女人心情还真是阴晴不定,怎么她转了个头心情就沉下来呢? 一旁的采薇可没有这么想。 她服侍李安衾十多年了,以她对自家公主殿下的了解,殿下对这小陆娘子的感情似乎有点微妙。 殿下看小陆娘子的眼神,还有刚刚那个冷下的脸色,在回忆起殿下平时对她的管教。 管得那么严,占有欲满满的。 这不就是严母的爱吗?[三] 采薇坚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她用极为慈爱的眼神看着自家殿下。 殿下已经到了渴望爱情的年纪,希望能遇到一个人间难得的啄玉郎与她成婚,再生几个可爱聪明的小娃娃承欢膝下,就此组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惜世间男子多是浑浊污臭之物,这个梦想只能暂时落空。 而如今殿下遇到了小陆娘子,她身上所具备的聪明又懒惰的特质就使人忍不住想教育她走向正道。 于是殿下提前母爱泛滥,开始充当起了母亲的角色。 嗯,一定就是这样。 采薇欣慰地想。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唉,她一介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 宋朝诗人杨万里写荷花,挥笔而下: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寥寥十四字,却将盛夏的西湖荷花美景勾勒得淋漓尽致。 陆询舟之母生于江南水乡,江南多情的水像是易碎的玻璃,可偏偏却养出了无数夏日盛开得热烈的荷花。 母亲在京为官多年,思乡时便总要提及故乡的荷花,她依稀记得,母亲每每读到这句诗就会情不自禁的潸然泪下。 陆询舟扶着湖边的雕栏,初夏的热风吹拂过她的脸庞,而身后是觞筹交错的喧嚣。 绿树阴浓,楼台倒影跌入湖中,有风拂过,便吹皱了那湖中的倒影。偌大的湖面在肆意洒下的阳光中波光粼粼,湖水如琉璃般光滑。 水面上密密层层的荷叶铺展开去,与蓝天相接,是无边无际的清翠碧绿。亭亭玉立的荷花绽蕾盛开在阳光的辉映下格外鲜艳娇红。[四] 这太液湖的荷景与西湖荷景竟是如此的相似。 “喂,张嘴!” 陆询舟面无表情地张开嘴,一勺冰凉的酥山便塞进了她的口中。 “味道怎么样?”李吟霁笑嘻嘻地问。 “樱桃味。”陆询舟伸手捏住勺柄,“甘甜清凉,实乃上品。” “这可是皇姐最喜欢的口味,她平时忌甜少尝,这事没几个人知道。”李吟霁经过这几日与她的相处,两人私下也逐渐熟稔起来,“你这几天都跟着她清汤寡水,是不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对樱桃情有独钟啊。” 陆询舟挑挑眉,顺手又往李吟霁手中食盒里的樱桃酥山挖了一勺。 “是挺意外的,话说二殿下你这樱桃酥山是从哪来的?” 陆询舟倒是纳闷,自己刚刚在宴会上将甜品都试吃了一遭,印象中好像没有这樱桃酥山的存在啊。 而且这樱桃酥山还装在食盒中,应该是特地带进宫里的。 “喏,看那个正和皇姐坐着相谈甚欢的郎君。”李吟霁朝宴会上李安衾的方向努努嘴,“你以前在弘文馆肯定认识他,皇舅舅的次子江鸣川,他呐,仰慕皇姐许久了。” “所以——” “他估计是从母后那打听来的消息,特地做了这樱桃酥山来赴宴想讨好皇姐,结果皇姐虽然表面上对他言笑晏晏的,反手就把食盒给了我。” 陆询舟远远地打量了几眼:“他,很适合做驸马。” 以她过去在弘文馆与江鸣川相处经历来看,江鸣川相貌不俗,为人谦恭有礼,文章做得也好,深得学士的喜爱,在弘文馆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五] 据说皇上当初也考虑过让他担任太子的伴读,后来没成,估计也是忌惮着将来会为外戚专权推波助澜。 “嗯,父皇母后对他挺满意的,我之前还听过皇兄称赞他的文章和为人,而且你也知道。”李吟霁坏坏一笑,“我朝驸马不可入朝为官,这江鸣川娶了皇姐便不可有什么仕途,虽然父皇惜才,但也能适当地打压皇舅舅的势力进一步蔓延。” 看不出来二殿下成天吃喝玩乐竟然也有这般心计。 不过在皇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没点心计的确是走不长远的。 “陆询舟,你知道皇嫂是如何评价江鸣川的吗?” “臣不知。” “她说,用她家乡那边的话形容,这江鸣川算是一个‘纯爱战士’。”[六] “‘纯爱战士’?”陆询舟懵圈,“他没上过战场吧?” “就是指向往两个人所拥有的单纯的、不带有任何杂质的爱情的人。” “他很喜欢大殿下,而且喜欢的很纯粹,不带任何政治目的。”陆询舟提取了一下太子妃的观点。 “对。”李吟霁打了个响指,“他和皇姐勉强算半个青梅竹马,他从小就喜欢皇姐,小时候每回进宫都要捎点小玩意给皇姐,想方设法地和她碰面,还要从母后那里套来皇姐的各种喜好。还有你知道皇姐的恶名是怎么来的吗?” 陆询舟稍微斟字酌句了一下。 “听闻大殿下最初在宫宴泼了国舅长子江鸣山一脸酒水,还与其发生了争执,而且第二天江鸣山在出门时就被人套麻袋拉到巷子里揍到人皮开肉绽、浑身骨折。” “这倒是真的,不过是那个不知好歹的二世祖先出言调戏皇姐的。”李吟霁眸色一沉,“有心人捕风捉影,外人听风是风,听雨是雨,一圈人云亦云下来,皇姐就被各种谣言缠身了。” 陆询舟默默地再次挖了一勺酥山。 好一出为爱舍兄的戏码。 . “臣听说殿下换了新伴读,是我们弘文馆的陆询舟。” “这陆询舟以前在弘文馆表现如何?”李安衾掩面啜饮了一小口杯中的乌梅浆。 酸甜爽口。 可惜江鸣川用错了心思,她李安衾是喜欢樱桃,但并不好这酸甜口味的酿品。 “陆询舟呐。”江鸣川莞尔一笑,这可是殿下少有地主动同他问话,他可得好好表现,“她这个人,很有意思。” “臣最初和陆询舟相处时,臣觉得这人举止端正、不苟言笑应该和其父母陆丞相和卿御史一样是个正经非常的人物。” 嗯,她在本宫这也很正经,正经地怂。 “后来啊,臣发现她虽然表面严肃,但私下却有些懒性。学士说她文采斐然,若是能鞭策自己苦读,定是个能成大器之人。” “的确,本宫也认为她需要好好的鞭策。”李安衾一边附和点头,一边攥紧了杯子,想起来自己这些时日被小伴读的偷懒耍滑气得不轻。 “而且殿下有所不知。”江鸣川话锋一转,“她呀,其实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只是不曾外露自己的情感。” “你是如何知道的?”李安衾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殿下,诗如其人,也是能窥见人的内心一隅的。”江鸣川望向远处正同李吟霁在湖边聊天的当事人。 一抹绯色的清瘦挺拔的身影。 谁知她的骨子里,居然也有侠客的潇洒狂傲。 “大概是在五六年前——” 深秋时节,气温骤降。 中午散学后,天空乌云密布,一会儿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他们几个相熟的同窗凑在一起,在宫中的长廊上暂时避避雨。 这时,他们避雨的地方外面有几棵苍老古朴梧桐树,秋色尽染满枝头的金灿。 秋雨中落叶纷纷,画面唯美又凄凉,看那一片片枯叶不堪风雨的打击摇摇飘落,或许不久就要腐烂在这潮湿的泥土之中。 江鸣川见此情景,情不自禁悲秋,随口吟了一句: “寂寞萧萧梧桐雨,可怜落叶泥下蚀。” “好诗,好诗。” 几人听罢纷纷称赞。 “我觉得江兄的诗,过于感伤。” 他回头看见陆询舟定定地站在一旁,神色清明地望着廊外的秋雨中的梧桐树。 “那依陆娘子之见这诗该如何改?”他笑一笑,谦虚地请教。 陆询舟转过头来,不假思索:“江兄不用改,直接再接一句。” “莫言望此秋色悲,但待来年春归时。”[七] 不要说望着这秋色时的悲愁,只需静静地等待着明年的早春归来。 [一]陆询舟背书的内容全部都出自《尚书·大禹谟》。 [二]咳咳咳,你不仅表现出来了,而且还表现出了一副神仙姐姐是你的白月光的样子。 [三]李安衾:分析得很好,下次不要再分析了。 [四]这一段描写其实就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翻译啦。 [五]其实陆询舟有所不知,她在学馆也很受欢迎,比江鸣川还受各家千金小姐们的欢迎。大晋姬圈天菜的标准:神颜+才华+妻管严+表面禁欲私下温柔 [六]有一句纯爱战士的名言我记了很久“我们搞纯爱的在这个世界就像叶问赤手空拳去参加二战一样”。 [七]江和陆的诗都是我编的,我真的不会写诗,律诗平仄之类的问题不要太纠结啦,还有科普一下,“但”在古文里有“只,只要”的意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六章 休沐 按大晋的律法,全国机构的官僚隔十日休一天。 陆询舟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等到了这一天。 侍讲的学士一休沐,崇文、弘文二馆的学生们便跟着一起放假,而皇室伴读们自然是要出宫回家探亲的。 上午陆询舟光明正大地走出宫门,当她看到丞相府的马车时,人还恍如隔世。 她明明只在宫中待了十日,却感觉跟待了十个月一样。 陆询舟深吸一口宫外清新的空气。 还是宫外舒服啊。 “四娘子!”车前探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少年的脸上漾出一抹灿若阳光的笑容。 “林皋。”陆询舟挑眉,随即利落地上了马车,“二哥派你来的?”她坐在马车上伸了一个懒腰。 马车内的木桌上摆了一个凉嗖嗖的冰鉴,使得车内清凉了些许不似外头那般炎热。 陆询舟自然而然 地悲痛地想起自己被李安衾没收走的两个冰鉴。 “回四娘子,的确是二郎君吩咐卑职来的。”林皋说完熟练地挥动马鞭,吆喝着马匹跑动。 陆询舟打开冰鉴,在一股脑溢出的白气中不慌不忙地用食指轻轻挑出一对樱桃。 “最近家中情况如何?” 鲜红的樱桃还氤氲着些许白气,指间轻触,是一点冰凉与丰润,微微使力一捏,那饱满的汁水便猝不及防地沾湿了她的指尖。 她脑海中猛地闪过半句诗。 朱唇深浅假樱桃。 前室传来林皋的如实汇报。 “前些日子丞相令府上一众下人暗中到秦楼楚馆捉拿三郎君,闹了一整天还是无果归来,丞相目前还在气头上;夫人昨日奉旨前往洛阳处理一桩贪污案,所以今日不在府上;大郎君在大理寺办事不利,昨日被夫人的对家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卑职出门前还听见大郎君在书房被丞相训斥。” 陆询舟瞬间没了刚刚诗情画意的小心思。 托大哥和三哥的福,阿耶现在心情很不好,何况阿娘去洛阳办案,他们一众兄妹可没人护着了,她陆询舟这时再缺心眼地提出辞去伴读的差事简直无异于火上浇油。 时运不济呐。陆询舟扶额。算了,再忍一忍吧。 马车依旧平稳地在闹市中前行着。 丞相府离皇宫还算近,没过多久就到了。 马车顺势停下,陆询舟麻溜地下了车。 面前便是她这阵子日思夜想的家啊。 门口的牌匾上,用猷劲金字书成的“丞相府”三个字在夏日毒辣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回来是回来了,只是待会儿阿耶例行的每周课业的抽查她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嗯,阿耶今天心情很不好,以往经验告诉她,今日的抽查如果稍有差错自己大概就不能溜出府跑去参观陆玉裁与粉卿嫂子的新家了,而是要乖乖留在府上听阿耶的长篇大论。 内容总是千篇一律,陆询舟从三岁听到现在,不仅耳朵都能听出茧了,而且对他的那一套说辞都能倒背如流了。 嘶—— 怎么突然就很庆幸大公主这十日对她的严厉监督了。 . 陆询舟走到书房门口时就听见一声铿锵有力的辩驳。 “玉谈这些年来一直念着阿耶您对我的收留之恩,您养育了我,但是您有把我当成过自己的亲生孩子吗?” “陆玉谈!” “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您就不愿意肯定我一句?” “大哥你别说了。” 陆询舟听见书房里似乎有好几个东西猛然被人砸碎了,随即就是阿耶怒不可遏地斥责。 “那难道这就是你这个大理寺少卿私下受贿的理由吗?要不是他们看在我和你阿娘的份上,你觉得你又有几分能力能爬到现在的位置。” “对对对,我陆玉谈只是你陆丞相与卿御史的养子,我离了你们什么也不是。我从小就是在别人的指点和你们的眼色下活下来的,弟弟妹妹们就是你们的心尖宠,那陆玉裁成天在外宿花眠柳又如何,反正他是你们的亲儿子,最后只要低头认个错——” “啪”。 陆询舟只听见了一道清脆的巴掌声硬生生打断了陆玉谈的喋喋不休。 面前书房的门忽然拉开。 陆玉谈眼眶微红。 “你今天出了这门,明天便这世上没有这丞相府的大郎君。” 陆玉谈狠狠地瞪了旁边的陆询舟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下这情况她真是进也不是、回也不是,只好待在门口等下人们收拾好里头摔碎的花瓶再说。 “询舟,进来。”阿耶的声音嘶哑。 陆询舟走进书房时下人们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于是纷纷有眼力见地离开书房并带上了房门。 书案前端坐地那位儒雅却不失严肃中年男子便是她的阿耶。 亦是大晋万人之上的当朝丞相陆须衡。 他是百姓们爱戴的陆丞相,是别的官员们敬畏的陆丞相,是皇上信任的陆丞相。 可是此刻的他神色疲惫不堪。 “莫要坐这里,坐你二哥旁边,免得被没扫干净的碎片扎伤。” 陆询舟听话地坐下,随后低声问道:“阿耶今日想要考察孩儿什么内容?” 陆须衡对上小女清澈的眼神,突然感到很对不起她。 “今日便不考核了。”陆须衡顿了顿,看像案边的儿女,“阿耶今日问你们,将来科举的打算?” 二哥陆玉瞻率先开口道:“阿耶,孩儿打算考明经科。” “询舟呢,也是要考明经科吗?” “孩儿打算考进士科。”陆询舟回答。 大晋的科举制主要以常举为主,而常举八科中又以明经科和进士科最为重要。 一般人家参加科举,也是最长报考明经科和进士科。 陆须衡闭目捻捻胡子,稍加思索。 明经考试的内容有帖经经义和时务策,以帖经为主;进士考试的内容为帖经、诗赋和时务策,以诗赋为主。考帖经能死记硬背即可,考诗赋则需要独立思考,因而中明经易,中进士难。 陆玉瞻自幼便陆家四个兄妹中学习最为刻苦的一个,奈何在天赋方面却有些不足,考明经的确是最适合他的一个选择了。 陆询舟呢,天资聪颖,年方十五却惊才绝艳,可惜从小到大便是兄妹中最喜偷懒耍滑的一个,此生大概是最恨背书,考进士虽合适,但是要从千千万万的学子中出头还是很有难度的。 陆须衡睁开眼,微微颔首。 “可。” “询舟,明年便跟着你二哥一同参加春闱吧。”[一] 陆询舟与陆玉瞻面面相觑。 “阿耶,妹妹今年才及笄,何况学馆那边不是年满十八才结业吗?这样有些操之过急了。” “我心中自有定数。”陆须衡淡然一笑,“再者我看询舟的诗不是写得很好吗?” 七言歌行音调流美,五律一气流转,情文相生,耐人寻味。小小年纪,却能把诗写得如此清韵秀朗实在难得。 当初陛下也是在读过询舟的诗后才钦点她当大公主的伴读不是吗?” “阿耶说的孩儿都懂,可是为什么要这么早参加科举,孩儿认为可以在学馆再磨炼三年,到十八岁照常参加科举及第的可能不是更大?”陆询舟还是觉得不对劲。 “你们可知陛下这一次为何钦点询舟当伴读。” “不知。”兄妹二人异口同声。 “其实大公主八岁那年入学时,我和陛下就考虑过将询舟你去当伴读。不过碍于你当时只有六岁,而且我们不想过多暴露出想将你培养成大公主亲信的意图和我的倾向。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在这漫长的十年中不会有人使诈陷害。” “如今大公主十七岁,再过一年就能步入朝堂,而且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大公主成亲意味着能出宫开府招募贤才,正是政治羽翼逐渐丰满时。” “当今皇后娘娘是七品官员人家出身,后位与太子都是陛下力排众议立的,太子如今在朝堂周旋,虽有陛下帮衬,但难免受到他人制衡。所幸大公主与太子自幼感情深厚,若是步入朝堂助太子一臂之力定能进一步稳固太子之位。而询舟又是其亲信,也表明了我的倾向。” “所以,询舟这个时候参加科举再合适不过了。”陆须衡望着窗外婆娑起舞的绿树,心中莫名感到一阵异样。 他故作镇定,只是看向手边的那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 “太子善于治国理政,而大公主是一把绝佳的利刃,陛下用人如器,如此可保我大晋往后数十年的国泰民安啊。” [一](设定是我编的,不要相信)皇室子女不用参加科举直接进入朝堂,而陆询舟这种学籍属于弘文馆的学生可以直接参加京城的科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七章 笨蛋 上元佳节,似乎是在湖边,在一片人群的喧嚣中,那个人定定地站在李安衾的身旁。 说是人,其实也只是个用线条勾勒出的人的轮廓。她只知道这个人大约比她高半个头,至于这个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样、穿什么样的衣服,李安衾完全看不出来。 但她却没来由的心底生出一股隐秘的欢喜。 “琰琰想放孔明灯吗?”那人低头开口道,李安衾听声音只觉得那人是个女子,可是模糊的意识却不能分辨出是谁。 但她感觉女子清冽的声线中带着说不尽的温柔。 李安衾这时才意识到那人的旁边也有一个小的人形轮廓,也是用线条勾勒成的,看样子似乎是一个孩子。 等她缓过神来,那人已经不知从哪买来一个孔明灯。那人右手提着孔明灯,左手还拿着狼毫笔和火折子。 “姑姑写一面,我写一面,姐姐也写一面。”孩子稚气地手舞足蹈。 那人随后往她手中塞了一支狼毫笔。 写什么? 李安衾感觉自己的身体是有意识的,右手不受控制信手写了什么上去,她分辨不出来自己写了什么,看也看不清,因为上面似乎糊了一层薄薄的雾。 不等她反应过来,孩子已经把她手中的孔明灯和狼毫笔拿走,嘟嘟囔囔地写上什么。 最后,那人接过孩子手中的孔明灯,当看到她写的那一面时,好像愣了一下。 接着那人毫不犹豫地在李安衾的那一面提笔写下什么。 “姐姐,你怎么不换新的一面要在姑姑的这一面写啊。”孩子仰头问道。 “秘密。”那人笑了一下,“喏,我们现在把孔明灯放飞好不好?” “好!”孩子大声应道。 “殿、姑姑,你帮忙提起它的顶部,撑着孔明灯,我来点火。” 李安衾照做,而那人蹲下身来,娴熟地吹了口气,拿着起火后的火折子点燃了孔明灯底部的蜡烛。 待到孔明灯完全膨胀以后李安衾松手,那盏孔明灯便跟着他们身后陆陆续续放飞的无数孔明灯一同悠然飘上了天。 夜空中星河璀璨,又因被无数盏孔明灯点缀着显得更加唯美浪漫。 “殿下。”身旁的那人离她很近,那人没有转头,两人似是心有灵犀地一同看着这漫天灯火。 “一愿世清平,二愿亲无忧。”那人笑了笑随即又低声道,“殿下的愿望里没有自己的,所以啊,臣斗胆替殿下补上了一个三愿。” 李安衾下意识心揪了一下。 “三愿,我的桑桑,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你——” 身边所有的一切在倏忽间如同烟消云散搬化为虚无,她陷进了无边的混沌之中。 “等等!” 李安衾猛然睁开眼。 肌肤还全然沉浸在水的温热中,浴池上依旧弥漫着朦胧的雾气。 李安衾失笑。 许是这些天太过劳累,她居然在浴池里睡着了。 她正打算起身去拿池边衣架上的衣物。 但是某个人却十分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殿下你没事——” 陆询舟呼吸一滞。 随即对上李安衾冰冷的眼神,其中还闪过一丝慌乱。 “臣、臣、臣有罪!”正人君子陆询舟立马背过身去,白净的耳根子瞬间涨得通红。 “你知道本宫在洗澡吗?”李安衾扭过头,语气愈发冰冷,心里也愈发羞耻。 “臣知道。刚刚臣在外头等殿下,采薇回后院歇息去了,臣听见殿下大喊‘不要’,臣担心殿下出事了,于是就先来……”陆询舟卑微地解释。 她忽然感到鼻头一阵温热,她伸手去摸,掌心上赫然出现了一抹鲜红的鼻血。 李安衾听见小伴读的原本流畅的解释声音变得十分磕绊。 良久的沉默。 “殿下,臣好像流鼻血了。” 李安衾强压下心中的愠怒。 “滚。” . 陆询舟一口气喝完一大碗热乎的姜汁。 “回后院歇息吧。”李安衾摆摆手示意采薇退下。 “喏。”采薇临走前深深地看了一眼陆询舟。 刚才她帮殿下放好换洗衣物后就照例收工回去歇息了,出门时恰巧碰到探亲早归的陆询舟,于是她告知陆询舟殿下在正殿沐浴,她可以先在正室待着。 所以不对呀,这陆询舟待在正室怎么好端端就上火流鼻血了? 采薇百思不得其解。 等一下,上火。 采薇似是悟到什么,立马光速出门。 这哪是母爱啊! 待采薇退下后,正殿陷入一阵寂静。 眼前人试探性的用食指蹭了蹭鼻头。 哇,鼻血停了耶。 李安衾深吸一口气。 “何故早归?” 陆询舟愣愣对上李安衾冰冷的双眸。 “回殿下,家父让我尽早回宫。”陆询舟说到这不免有些委屈,“他说臣是殿下的伴读,将来也是殿下的亲信,要多和殿下待在一起学习。” 说到底她陆小山休沐日还要被赶回来陪着殿下处理公务,她就是一颗是没人爱的小白菜。 “可本宫上午就处理完今日的公务了。”李安衾慢条斯理道。 啊——那我岂不是要回闷热的偏殿待着了?不行,我一定要想个法子留在正殿蹭蹭殿下的冰鉴。 李安衾看着陆询舟的目光在旁边小案上的冰鉴停留了片刻,心下已经明白了小伴读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她倒要看看小伴读能找出什么借口留在这里。 “咳,殿下想听鬼怪故事吗?”陆询舟觉得夏天很适合讲鬼怪故事,后背一凉,夏日去暑,“殿下不会害怕吧?” 她从小深受陆玉裁的祸害,早就积累了一水儿的骇人听闻的鬼怪传闻。 “本宫从不信鬼怪之事。”李安衾波澜不惊,“你尽管讲吧。” 毕竟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并非鬼怪,而是波谲云诡的人心。 半个时辰后。 “不过如此。” 李安衾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眼帘微垂试图遮住眼中不易察觉的害怕。 “殿下不觉得贞娘化为厉鬼夜里从画里爬出来躲到丈夫床底下挺惊悚的嘛。”陆询舟不服气,“她那个负心汉丈夫最后不是被吓成疯子,我觉得这个报复还挺好的。” 李安衾唇角微勾,用笑脸巧妙地遮住了内心真实的恐惧。 “你太天真了,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应该是让他生不如死。” “换作本宫,本宫的厉鬼定断其四肢、去眼煇耳,然后拔舌灌瘖药,吊着他一口气把他养在盐水缸中,让这负心汉终日受百蚁蚀骨之痛。” 美人身姿慵懒,在灯火的映衬下,朱唇外朗,皓齿内鲜,笑得摄人心魂,那轻薄的纱衣勾勒出姣好的身材—— 如果不是知道她在讲什么东西的话。 陆询舟微微移了移身子,自觉离殿下远了些。 “殿下懂得真多。”她强颜欢笑。 李安衾起了些挑逗的心思。 “没有啊,皇宫里这种事多了去了,你可以和那些个宫女打听打听,那冷宫里是不是还养着好几个被做成人彘的妃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公主看着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内心居然如此暴戾。 陆询舟连忙起身作别。 “殿下既然无事,臣便不好打搅殿下歇息,臣先告退了。” 她是没法跟这个疯女人待在一起了,阿耶竟然还想让她跟这疯女人好好培养一下感情。 陪个头,你女儿保不准哪天就被她做成人彘了! 逗过了。李安衾心中暗道不好。 “慢着。” 陆询舟十分不情愿地扭过头来。 “本宫还想听。” “殿下不是说不过如此吗?”陆询舟狐疑道。 “你在这讲故事还能给本宫解解闷。” 李安衾哄人的话信手拈来。 她实际上也是怕得慌,从陆询舟讲到贞娘从画里爬出来时就已经开始害怕了。但是久居宫中她自然也学会了如何巧妙地掩饰自己的情绪,而且还能不动声色地给陆询舟吓回去。 这个小笨蛋,怎么就这么好骗呢? . “夜深了,你该回偏殿沐浴就寝了。”李安衾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故意提醒道。 陆询舟一脸不情愿地起身。 她最初是抱着吓一吓李安衾和留下蹭冰鉴的心态才提出讲鬼怪故事的要求的。 结果,那公主殿下不但云淡风轻地听着,而且还反将她一军,贴心地顺带为她科普了许多血腥的酷刑。 导致陆询舟那丰富的想象力作祟,现在满脑子都是一些血肉模糊的画面。 李安衾见这人脸上那藏不住的情绪便知道小鱼儿上钩了。 另一边,陆询舟再三斟酌,最后在尊严与恐惧面前选择了后者。当她走到门口时,人忽然转过身来,结结巴巴地问道: “殿下,臣……今晚可不可以……把床榻搬、搬到这来睡啊?” “嗯?”李安衾秀眉轻挑,心下已经对着正殿床榻下面的黑黢黢开始胡思乱想。 陆询舟对于公主的这个“嗯”字解读为“为什么”。 “咳咳。”陆询舟稍加酝酿,“第一,臣害怕。第二,殿下和臣都是女子,浴池的事是意外,不存在什么于礼不合。第三,臣睡相很好,睡觉从不打呼噜。第四,殿下吓臣时就该想到,抛开臣的身份,臣也刚及笄不久,身上还保留着些小孩子的天性,殿下要谅解。” 李安衾看着她一本正经说道的样子,忍俊不禁道: “那你沐浴过后便来本宫这吧。” “诺!” 看着那人笑逐颜开的模样,李安衾故意叫住前脚刚跨出正殿的小伴读。 “你搬得动你的床榻吗?” 小伴读身形一僵。 的确,她虽然想成为大侠,但是从小到大却疏于锻炼,平日占着小聪明还经常省了不少力。 此刻夜深了,采薇肯定已经入睡了,她总不好意思把人从床上拉起来陪她搬床吧。 那把床榻拖到正殿? 那动静岂不是很大,而且正殿偏殿门槛挺高的啊,她没那个力气把床榻搬过去啊。 “罢了。”李安衾淡然道。 正当陆询舟以为公主殿下要反悔时,背后传来了李安衾那平静的声音。 “沐浴后,直接来本宫床上睡。” 这样本宫就不怕床下有什么东西了。 陆询舟听罢不可思议地转过身。 “再磨蹭,今晚便回偏殿睡去。”李安衾眉间微蹙。 陆询舟这下不犹豫了,光速闪人。 李安衾嗤笑一声,心下无奈。 看来自己以后对小伴读又多了一个称呼。 小笨蛋。 这么呆,以后也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人拐走吗? 李安衾眸色一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八章 同床 陆询舟上一次和别人一起睡时还是在七岁时。 那时陆玉裁开始频繁的旷课到春风楼听小曲儿,每次赶在宵禁之前回家时都要顺路去书肆给她带几本时兴的游侠话本。 顺便也给自己买一些春宫图。 有次这厮在书架的角落发现一本鬼怪杂记,念着有趣便也一同买了回去,没事就讲几个里头的故事吓了吓陆询舟。 陆询舟深受其害,晚上睡觉时总觉得黑漆漆的寝室里有无数鬼怪在盯着她。某日她实在受不住了,遂半夜翻窗跑到了阿娘那屋睡。 于是那晚她就在阿娘温柔的吴语旧谣中安心入睡。 她有点怀念阿娘的怀抱了。 “睡不睡。”黑暗中,身侧人出声质问道。 单纯的小伴读地揭穿道:“殿下不也没睡吗?” 李安衾睁开眼,侧身对上小伴读在黑暗中近在咫尺的双眸。 她的眼中有一泓清泉,所以才能如此纤尘不染、清澈见底对吗? “本宫不习惯身边有人睡着。” 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陆询舟双手枕住脑袋,“殿下如果睡不着,可以和臣聊聊天的,聊一会儿肯定就困了。” 那只会越来越清醒。 李安衾腹诽。 “嗯,那你字什么?” 本是随口一问,小伴读听罢却立马开始小声地自报家门。 “辞非,辞别的辞,是非的非,阿娘说一愿我辞别是非、二愿我文辞非常。” 辞别是非。 李安衾在心中安念一遍。 你既做了本宫的伴读,将来定是少不了那些是是非非的明争暗斗,哪来的什么辞别是非。 “殿下字什么?” “扶桑,‘照吾槛兮扶桑’的扶桑。” “殿下的幼名呢?” 陆询舟听见李安衾笑了一声。 “幼名只能是至亲之人才能唤,不可随意告诉他人。” “臣幼名小山,小山坡的那个小山。”陆询舟粲然,“亲信不也是亲,殿下私下也可以叫我小山,作为交换殿下可以告诉臣了吧?” 李安衾见这人态度真诚,不免有些好笑。 “歪理。” 她突然靠近用食指刮了下陆询舟的鼻头。 陆询舟愣了一下。 殿下的身上好像散发着淡淡的牡丹花香。 淡淡的,转瞬即逝,但是还是能给人留下清雅矜贵的深刻印象。 那边公主殿下故作威严的声音赫然打断她的思绪。 “本宫幼名桑桑,和小字里桑是同一个,但是你就算知道私下也得规规矩矩叫本宫殿下。” “臣知道。” 陆询舟笑笑,倏的想起傍晚浴池里殿下的叫的那声“等等”,心下有些好奇,遂话锋一转。 “殿下今日浴池之事——疼疼疼疼疼疼。” 纤纤玉手捏住身侧人的耳朵,咬咬牙就是一拧。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安衾语气不善,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你在浴池什么也没看到,对吧?” “臣什么都没看到。”陆询舟不得不口是心非。 李安衾松手,冷冷道:“睡觉。” 说罢便转身平躺在床上,不再搭理陆询舟。 陆询舟揉了揉,被拧得发红的耳朵,不禁觉得自己好可怜。 公主下手未免太重了吧。 话说回来,其实当时浴池上雾气弥漫,也只看到了一点点香艳画面。 陆询舟脑海中一想到那个画面,忍不住瞄了一眼公主殿下的胸部。 好大。 陆询舟又立马唾弃自己,这形容俗得跟那些市井的好色之徒一样。 不过她还是很不理解,都是女子,看一下又何妨。唉,肯定是皇宫宫规森严,所以殿下观念比较保守。 不对呀,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会流鼻血啊? . 这夜过后,陆询舟自认为与李安衾的关系有了很大的进展。 虽然她确信游侠话本是回不来了,但是殿下在两人同床的第二天就命人往偏殿送两个冰鉴,此外正殿里还多了一张卧榻。 陆询舟本以为这是多此一举,她都有冰鉴了,不用再为了蹭冰鉴同李安衾讲鬼怪故事结果反被吓得晚上睡觉要人陪。 但事实证明,殿下是有高瞻远瞩之见的。 自从陆询舟跟她坦白陆须衡让她参加明年的春闱后,李安衾就大大提高了对她学业上的要求,美其名曰“培养亲信”。 陆询舟苦不堪言,日日夜夜为考进士身心操劳,晚上还帮着殿下一同处理公务,夜深人倦,眼睛一瞌,人就趴案上睡着了。 次日在案边醒来,陆询舟整个人腰酸背痛,身上还盖了条薄毯子。 李安衾一边品茶,一边悠然对她说:“以后想睡了便直接到卧榻上睡去。” “殿下要不直接让臣搬到正殿算了。”陆询舟随口道。 “可以啊。”李安衾放下茶盏,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中午散学后,陆询舟被告知自己在偏殿的东西全都被搬到了正殿,从今以后她要与李安衾过上同居生活。 对此,前来景春殿串门的李吟霁只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陆询舟的肩膀。 “下个月清暑节请务必参加父皇在避暑山庄举办的宴会。” “为什么?” “你笨呐,那种宴会不仅朝中官员会参加,而且他们肯定还会携带上自己的成年子女。每年的清暑节都是如此,那种宴会表面上大家吃吃喝喝、有说有笑的,实际上还是长辈们趁机为小辈们牵姻缘的好时机。” “哎呀无非就是秀秀诗词歌赋,啧,陆询舟你身为丞相之女肯定样样精通对吧?皇姐已有心悦之人啦,你今年不刚及笄,上去替我未来的皇姐夫挡挡桃花不是挺好吗?” 原本在一旁安静用午膳的李安衾打断他们的对话。 “霁儿莫要胡闹,父皇为本宫挑驸马你让询舟过去凑什么热闹。” 说着顺手为陆询舟夹了一块羊肉。 李吟霁内心大叫:好家伙,皇姐要不是你帮我牵线搭桥,这红白脸我都扮不下去了。 心里这么想的,面上李吟霁正色道:“皇姐你不懂,父皇是在暗中择婿,皇姐暂时还不想成亲。父皇到时候诗情大发,自己定题,让一众大臣们的郎君娘子嘱合,挑一首最好的为新翻御制曲。” “陆询舟你诗不是写得不错吗?你到时候上场争一争,横扫须眉,这样皇姐就有理由推脱说:他们诗还没本宫的小伴读写得好,本宫还不如直接嫁给你。” “咳。”李安衾给李吟霁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太过头了,随后安慰陆询舟道,“霁儿的话你别当真,陆丞相和卿御史带你来,你就好好享受宴会。” 陆询舟浑然不知,只是翩然一笑。 “别,殿下放心,我可以试试帮殿下挡挡那些桃花。” 李安衾与李吟霁默契地对视一眼。 上钩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九章 试探 入夏七月,万物疯长,也正是一年中最润泽的雨季。 向来充斥着名利是非与繁华喧嚣的长安,在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中难得沉寂了些许。坐落在长安朝北腹地的森严皇城在风雨晦暝中肃然屹立着,任由雨水猛烈洗刷着高耸的朱墙,而它仍然以威严与不可侵犯的姿态睥睨着人间。 如果说宫外是风雨中的众生百态、辛酸苦辣,那宫内又不知是谁只剩下了高墙上的四角天空。 窗外雨幕微寒。 纷乱的雨水用力拍打着窗边的那棵梧桐树葱茏的枝叶,发出密集沉稳的“嗒嗒”声。 采薇起身关上窗户,心中感叹着这几日湿润的天气。 “嘶。” 李安衾眉间微蹙。 纤纤玉指上渗出一点晶莹的血珠。 采薇回头无奈道:“殿下其实不必亲自去学这刺绣活,实在不行奴婢也可以替殿下在绣一个香囊。” “无事。” 李安衾面不改色地用手指轻轻地挤压出血。 采薇哭笑不得,自家殿下近来迷上了刺绣,每日处理完政务后便总拉着她学习如何在香囊上绣图案,她琢磨着殿下应是想给小陆娘子绣一个,让人天天挂在腰间。 自从上次陆询舟流完鼻血后,采薇就若有所悟,再结合两人相处时的一些细节,她直接被自己的结论给震惊到。 自家殿下居然有磨镜之好。 也难怪,陆询舟的确长了一张男女都爱的小白脸。面如冠玉,唇若点朱,不笑时是一股子世家的清冷矜贵气,一笑便是温柔至极的翩翩样,任哪个女子看了都会有点心动。 嗯,她采薇除外。 不过话说回来,让心上人腰间天天挂着自己绣的香囊,的确是一个不动声色宣誓主权的好方法。 可惜殿下堂堂一国公主文韬武略,却偏偏败在这小小的刺绣上。算上刚刚,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这已经是殿下第六次被绣针扎伤了。 陆询舟本端坐在一旁为今日书上熟读的一千五百字做批注,闻声抬起头,也轻声建议了一句。 “殿下,有些事情不必如此执着,刺绣一事还是交给采薇来做吧。” “你可知本宫这香囊是要赠给谁的。”李安衾扭头对上陆询舟投来的目光。 陆询舟怔了一下,随即道:“可是国舅家的江二郎君。” 毕竟人家可是最佳驸马人选。 作为旁观者采薇此刻十分想扯住陆询舟的耳朵,然后对着这个木头脑袋大叫: 喂喂喂,榆木头,香囊是殿下要绣给你的,你这个时候扯到江鸣川是有多不解风情。 果然,李安衾原本温和的态度瞬间变得冷淡,她冷笑一声,转过头去拿起绣了一半的图案的香囊平静地反问。 “为何?” “臣近来听了许多传闻,说是陛下打算下旨令江二郎君做驸马。”陆询舟说完还不忘在火上再浇一把油,“而且香囊不是赠给心上人的吗?我看殿下与江二郎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实在是一对羡煞旁人的金童玉女。照二殿下所说,臣想殿下的心上人就是江二郎君吧?” 李安衾原本刚捻起的绣针又瞬间放下。 “采薇,把案上的东西收拾好,本宫乏了,要去歇息一会儿。” 李安衾语气里带着点不悦。 直觉告诉陆询舟,她又惹殿下生气了。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相处,陆询舟直接放弃在自身找原因的步骤,直接跳到讨好李安衾的环节。 唉,这伴读也太难当了,主子阴晴不定的脾气真叫她不好琢磨。 “殿下这香囊绣得真好看。”她微微凑过去,假装赞叹,“这朵牡丹绣得真是栩栩如生啊!” “你能看出来这是朵牡丹。”李安衾诧异。 “殿下绣技一绝,臣当然看得出来。” 其实她本来想说红色的母鸡来着,但她也在宫里待了一段时间,话一过脑子就觉得不对,当下出口时变随便改了个红色的事物说出来。 没想到还能歪打正着。 “又在贫嘴。” 李安衾面上还是一派平静,心里的失落却还是因为小伴读的奉承不禁少了一大半。 “臣说实话而已。” 陆询舟一本正经。 “咳。”一旁的透明人采薇为小声咳了一句,“殿下那案上的东西还要收拾吗?” 李安衾撇了身旁人一眼,已是知道她心里的那些心思,所以还是故作淡然道:“还是收了吧。” 殿下还在生气。 陆询舟突然若有所悟。 哪个娘子心悦的郎君被外人说出来肯定都会不好意思,她陆询舟如此大大咧咧地道出真相肯定触犯到了李安衾,人殿下现在肯定十分羞恼,恨她不懂察言观色。 既然如此,那我还是赶紧转移一下话题吧。 “殿下,您说这阵子每隔一两天就要下一场大雨,这后日的陛下的举办的夏日诗会还能照常举行吗?” 陆询舟一面问着,一面悄悄地按住案上的香囊。 采薇是个聪明人,一看就知道陆询舟在示意她。 “哎呀殿下,奴婢突然腹痛,可否先告退了。” “退吧。” 李安衾慢条斯理地在案上有规律地敲着指节。 “本宫是不是太惯着她了?” 正殿的门甫一合上,李安衾就意有所指地问道。 “是有点。”陆询舟不解其意,但还是附和道。 采薇,我对不住你。 陆询舟在心中向她道歉。 李安衾点点头,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父皇已经让钦天监的人查过了,后日天气晴朗,气温因为降雨会转凉。” “那臣放心了,臣还要在诗会上大展身手呢?” 不过放心,聪明如她怎么可能全信了李吟霁的话,她到时候肯定要为江鸣川留个空子。至于其他的人选,肯定是要为殿下的爱情而挡一挡,她相信以江鸣川的才华,所做的诗肯定轻轻松松就凌驾于这些驸马人选之上。 李安衾失笑道:“陆询舟。” 对面的小伴读缓过神来,应道:“臣在。” 这个“臣在”由她对之心思不纯的小伴读说出来实在是令她心底生出隐秘的欢悦。 陆询舟是她的臣。 也只能是她一人的臣。 “你明知那是父皇的择婿宴却还偏生要听霁儿的话出风头,你到底是真心想帮本宫,在是说——” “你想当本宫的驸马。” 她说的是陈述句,不带一丝疑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十章 山庄 李安衾从未想过她居然会在一个月内对一个人暗生情愫。 她自幼长于宫中,见惯了人们之间的尔虞我诈、虚伪与蛇,她深知“爱情”二字是多么的浅薄无力,在这深宫之中一切的感情皆可利用,而真挚的爱情完全是凤毛麟角。 但是,偏偏她身边却有两个特殊的例外。 世人皆知帝后琴瑟和鸣,太子与太子妃更是一对惹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幼时家宴,父皇疼爱地将她抱在的膝上,母后当时怀着霁儿已有六个月,而年少的皇兄站在一旁流利地同父皇背诵着今日的课文。 那时父皇摸摸她柔顺的墨发,笑盈盈道:“桑桑以后也要找个像皇兄一样聪慧的夫君好不好?” “桑桑,才不要,皇兄。”她刚学会说话不久,奶声奶气的,说话隔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 “啊?”母后故作惊讶,“那桑桑想要一个怎样的夫君?” “桑桑要找一个,全天下最温柔,笑起来最好看的人。”她认真道。 她想找一个温柔至极,笑起来很好看的人。 她要喜欢一个纯粹的人。 年少的她总是期待着终有一天,她的意中人会手捧着一腔赤诚,心怀清澈的爱意,于日出的晨曦中,微笑着向她走来。 李安衾的喜欢简单纯粹,但是她的喜欢早就却湮灭在世人们无尽的庸俗中。 自那以后,她遇见了无数形形色色的人。 他们对她阿谀奉承,谄媚世俗的笑容中是另有所图,而虚情假意的温柔之下是最低俗的谷欠望。男人们恭顺的目光中闪过的贪婪令她厌恶。 她知道,这些人贪恋她的容颜、身段,以及尊贵的身份可以带来的一切益处。 于是她故意用冷淡将自己包裹起来,对外人永远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真挚的一面,则永远留给自己的信任之人。 陆询舟大概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意外。 初遇的那天,她记得案前站着的那人眼神清澈,还带着一丝畏惧。 陆询舟和他们不一样,她表面很听话,但实际上察言观色的本领却不怎么样。 她永远不会上赶着献殷勤,没有人情世故的圆滑,甚至仗着聪慧过人便在学业上还偷懒耍滑,无视她的命令只为被赶回家中。 可是陆询舟笑起来很好看。 李安衾第一次见到她的笑容是她初当伴读的第一日,在崇文馆那人小展才华,在众人的掌声与赞叹中她们相视一笑。 一双顾盼神飞的丹凤眼,眼神清澈又温柔,只是莞尔一笑,却满是少年人最真挚的快乐。 后来深夜揪着她处理公务,在李安衾疲倦之际,她也会贴心地为她盖上一条薄被,轻轻将她横抱起放到床上。 陆询舟的怀抱很舒服,她身上隐隐有着初雪般清冽干净的味道。 她很温柔,笑起来也很好看。 李安衾想好了。 她喜欢她,所以她处心积虑也要把她骗到手里。 所以呀,她就是心怀不轨。 她的步步为营最后只为愿者上钩。 . 清暑节开国之初由先皇设在每年的七月九日,每逢此时,举国上下的政府官员们统一休假三天。 “清暑”顾名思义“清除暑气”。按大晋的风俗,清暑节三日,人们可在家歇息享用一些清凉饮食,也可以成群结队外出游玩,或是去龙王庙里求一帖雨顺符。但其中最具标志性的就是去河湖边观看水上表演和夜间的游舫秀。 当地的太守早在节日前便命人在水中央搭好了许多戏船,再特地请来专业的艺人在船上表演高超的杂技。一艘艘戏船顺流而下,摇摇晃晃间仿佛随时都会翻船,可是艺人们却能在上头辗转腾挪、各显神通,实在是灵活得很。 此后一整天岸上人山人海,喧嚣不已。而当夜色吞噬掉最后一抹黄昏,岸上也依旧灯火灿烂,许多游舫驶上水面,那落在水中的灯火便被游舫漾开的水波碎成了一块块的小光斑。 舞姬们站在游舫上表演着各种各样的舞曲,舞姿蹁跹,身形婀娜,摇曳间也不知醉倒了多少风流文人们的夏日情怀。 当然,这是大晋百姓们的清暑节,身处长安这等繁华富贵地,皇族与大臣们也自有一番独属于他们的清暑节娱乐。 那便是在距离长安城外不远的避暑山庄进行为期三天的清暑宴。 这避暑山庄本是前朝皇室所建,由先皇更名为“九成宫”。因其坐落的地势高亢,周围河流纵横,所以早晚气候凉爽,乃是两代帝王的避暑胜地。 不过因为开国之初国库虚空,所以先皇也只是命人稍加翻修了一番。所幸当年的政变并未殃及到城郊的避暑山庄,所以山庄内的亭台楼阁与山光水色依旧很好的保存了下来。 宴会期间,君臣们可以享用御膳房特制的清凉甜点,而且大臣们会带上家中拿得出手的成年小辈,这些郎君娘子便承包了宴会的才艺展示环节。 这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 不仅关乎到每家长辈的颜面,而且也是一个为小辈们牵姻缘线的好机会。 今年的宴会对丞相府就很不友好,毕竟最近丞相府上的那点破事全京城皆知。 陆家三子一女,大郎君陆玉谈前阵子因为受贿揭发被罢了官职,赋闲在家没脸见人,三郎君陆玉裁又是出了名的风流浪子,上个月为春风楼的一花魁与家中断绝关系,传言现下画春宫图谋生。最后只剩下了无辜的二郎君陆玉瞻和四娘子陆询舟独自为他们承担了那群长辈们的催婚火力。 此时此刻,陆询舟坐在马车上闭目小憩。 她早上刚回丞相府,用过午膳后没多久就要跟着父亲和兄长出府前往避暑山庄。 她困乏得很。 “小山你醒醒,我们到了!”身旁的陆玉瞻推了推她。 陆询舟赶紧睁大了眼睛。 坐在对面的陆须衡微微颔首:“你们阿娘今早刚从洛阳复命回来进宫述职,这回是跟着陛下他们来的,待会下车记得第一时间找到你们阿娘。” 陆须衡说到这轻咳了一声,随后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玉瓶。 他眉眼含笑,带着一个普通丈夫对妻子的温柔:“你们阿娘近来案牍劳形患了点头疾,这不病还没好就急匆匆的赶往洛阳,让我这一大早从顾太医那求来的药都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孩儿知道了。”陆玉瞻一副了然貌,“我和四妹绝对会把阿耶的心意带给阿娘的。” 啧,阿耶阿娘都老夫老妻多少年了,阿耶这慢热性子怎么还是改不掉。 可陆询舟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没细想,只是她下意识觉得父母恩爱再他们做儿女的眼中再正常不过了。 “大人,我们到了。” 车厢外传来车夫的声音,随后就是对马匹的一声吆喝。 “下去吧,你们把药交给阿娘后可以随处逛逛,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还是要多聊聊天,互相了解一下才好,莫要忘记下午的宴会即可。” 马车门被仆从们拉开,窗外喧嚣的世界与炙热的阳光一下子拥进原本暗然的车厢。 卿许晏。 陆须衡默念这个名字。 我送的大礼,你一定喜欢吧。 陆须衡面上挂着笑容,望着一双儿女下车的背影,神色温和。 车门再次被拉上,宽敞的车厢内再次陷入黑暗。 “大人,要下手吗?” 车厢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形如鬼魅的人影。 “你可知如何驯服一只猎狗吗?”他答非所问,语气带着几分凉薄。 陆须衡敛去了一身文质彬彬,此刻置身于黑暗中,眼中是无尽的阴翳。 “第一次不听话,尚给些甜头。第二次,则是要小惩大诫。如有第三次——” “杀了它。” 黑影低声接道。” “念在她是第二次,略施惩戒而已便可。” 陆须衡说罢闭上眼。 卿许晏,你这条狗,实在是好生不听话。 . “安衾是在想什么人吗?” 李容妤轻轻落下一子。 “没有,只是安衾愚钝,在冥思苦想着如何破解皇姑姑的棋局。”李安衾面不改色。 “本宫还不了解你。”长公主笑盈盈地揶揄道,“怕是在想心上人吧,你这种心思缜密之人下棋居然还能走错步。” “的确是安衾的疏忽了。” 李容妤摇摇头。 “没趣,好不容易能拉个善弈的小辈陪本宫下下棋,结果还是不能尽兴呐。” 李容妤说着望向楼阁外的一片天色。 “话说回来,其实本宫也在等一个人。” “皇姑姑也是有心事吧。”李安衾笑笑,“以皇姑姑的棋术,我这般疏忽,恐怕早就赢了吧。” “本宫也就只能在围棋上逞逞威风了,若要真论心计,本宫怕是还不及吟霁。” “皇姑姑说笑了,下得一手好棋的人,心计自是深沉。” 李容妤听罢落子的手一顿,脑海中随即回忆起了过往的某个片段。 早春时节,春光灿烂,鸟鸣啁啾,那人一袭白衣端坐在院中的早樱树下安闲的自弈。 “本宫听说你最近又换伴读了,是卿御史和陆丞相的四娘子。”李容妤换了一个话题,“听吟霁说,你待她似乎不错。” “嗯,她挺特别的。” “怎么个特别法?” 李安衾的眸色柔和的几分。 “她呀,外表看着正经斯文,内里却是个小呆子,没那么多人情世故,目前看她还挺顺眼的。” 李容妤笑着挑了挑眉,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安衾,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你看着斯文,内里不一定是木讷,没准还是个妥妥的人中败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十一章 宴会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一] 经过的人脚步一顿,停下来循声望去。 女子长身玉立,紫衣玉带,又昭示着其身份不凡。 那张秀美至极的脸庞,五官棱角分明,眉目清冷,即使已过不惑之年,照样是平添三分岁月沉淀的斯文韵味。 她凝视着水榭戏台上的净角。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心不知为何,有了一丝触动。 但见不远处的水榭戏台上,白须青衫的老净角音色洪亮宽阔,动作大开大合间,顿挫鲜明。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戏台对面,一众听客凭栏而望,无不为其深厚的功底击节称赞,人们都深深地沉浸在了老净角对过往繁华沧桑追忆的唱词之中。 “阿娘。”身后传来一道呼唤。 卿许晏转过身瞧去,见是自家小女,原本深邃的目光一下子柔和了许多。 “询舟,玉瞻和你阿耶呢?” “阿耶说阿娘最近患了点头疾,但这会儿阿耶他估计有要事要忙,便嘱托我和二哥下车后把从太医那求来的药交给阿娘,待会儿在宴会上见。我和二哥分头去寻您,所以现下二哥不在身边。” 陆询舟说着从宽大的衣袖中一边取出了那个小玉瓶,一边喃喃道。 “得亏这玉瓶是放在我这,不然还要去东边找二哥取药。” 卿许晏眸色微动,顺手接过陆询舟递来的小玉瓶。 “阿娘日日为公务操劳辛苦了。”陆询舟很是心疼母亲的身体,语气带着点担忧,“国事固然重要,但身体也不能垮了,阿娘还是要多注意一些。” 面前的少女眼神清澈,情感真挚。 卿许晏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后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庞,试图转移话题。 “询舟最近好像瘦了许多。” “是啊。”说到这个,陆询舟面上理直气壮地应着,心里却已经开始心虚了,“大公主殿下管我管得甚严。” 卿许晏笑笑:“管得严才好,阿娘还不知你那点懒性子。而且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去同你二哥汇合吧。” 她说着向前迈了一步,扭过头来,站在夏日灼灼的阳光中,那张盛满笑意的脸庞看得似乎有些不真切。 “走吧。” 陆询舟点点头,又笑道:“阿娘记得宴后要准时吃药。” 卿许晏不置可否地莞尔一笑,只是叫陆询舟跟上,便头也不回地信步离开此了处。 离开十来步远时,那水榭戏台上也约是戏终末了,只听得内吟诗曰,苍凉丰沛的声音中充满了对往昔繁华的深深追忆: 渔樵同话旧繁华,短梦寥寥记不差; 曾恨红笺衔燕子,偏怜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 传得伤心临去语,年年寒食哭天涯。 . 避暑山庄坐落的地势优越,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山光水色倒映在酒樽中的酒面之上。 此刻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设宴所在的暻云园内,众人在拜过圣上后,待帝后一同落座于席上主位时,众人纷纷入席,大晋君臣们的一年一度的清暑宴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席上陆询舟的位子紧挨着陆玉瞻,这会儿陆询舟趁着上菜的当儿用肘子捅了捅陆玉瞻。 “二哥。” “嗯?”陆玉瞻疑惑地看向她。 “你说长公主殿下是不是一直在往我们这看。” 陆玉瞻听罢不以为然道:“肯定是你看错了,长公主殿下素来不理政事,过去与耶娘也无甚交情,往我们这看是做何?” 陆询舟小酌了一杯清酿,若有所思地偷偷往长公主那边瞄了一眼,却不料径直对上了她审视的目光。 只一瞬,陆询舟就赶紧移开视线,自顾自地吃起了刚上的肉菜。 “陆家三子一女中,还是这陆询舟长得更像卿御史一点。” 李容妤意有所指地对帝后兄嫂道。 李促原是与爱后有说有笑地享用着御膳,听了李容妤的话,李促立马扭过头来对着自家这个平日纸醉金迷的亲妹妹低声正色道: “容妤啊,你都三十有四了,人小娘子今年才刚及笄,不合适啊。” 李容妤原本正在饮酒,一听李促这话,险些被呛到。 “好皇兄,本宫还没禽兽到对小辈下手的程度。” 另一侧假装认真低头吃菜却实则将方才的对话全听进内心的燕王在心里替李促补充了一下回答。 唉,得不到某人,就对人家的孩子下手,这种荒唐事皇妹你最好连想都别想。 另一边,皇室的一众晚辈坐在一起照样聊得火热。 太子妃林南渟与李安衾和李吟霁向来熟稔,三个女子聚在一处悄悄聊点趣事直把李玱在晾在一旁眼巴巴地干瞪眼。 太子无奈,只好与其余的兄弟们故作把酒言欢,以掩饰被亲亲夫人抛弃的委屈。 “今年的清暑宴上真是多了许多新面孔啊。” 林南渟认真打量了四周,自她从21世纪胎穿到这个架空的历史朝代,主打的就是一个与所有人搞好关系的高情商形象。 好吧,其实根本原因是她是个社恐。 她是一个有着社交恐怖症的直女,嗯,但她是一个爱看美女的直女。 她承认自己的确垂涎夫君的两个亲妹妹的绝世美色, “啧啧啧,今年倒是多了许多俊秀的小郎君呐。”李吟霁喝了一口桃花酿,意识微醺地用手指戳戳李安衾的肩膀,“待会儿的宴上的表演肯定是要热闹许多了。” 李安衾笑而不语,只是悠哉悠哉地品茗。 “看来安衾是有什么好法子应付陛下了?”林南渟兴致勃勃,她扫视了席上众人一圈,最后目光定定地停在陆询舟一家四口那。 果然,这一家子神颜真是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林南渟在心中感叹,随即开口问道:“那位坐在陆二郎君旁边的小娘子怕不是安衾的新伴读吧?” “嗯。”李安衾轻轻点头。 “听吟霁说安衾很是喜欢她。” 李安衾抬眼撇了一眼身旁心虚的某人,唇角微扬。 “本宫的确喜欢她,那小伴读生得好看,凡事还对本宫百依百顺,本宫当然喜欢得紧。” 对面的小伴读正东张西望着,猝不及防就对上了自家殿下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目光。 陆询舟心一凉。 这女人又在想什么阴招? [一]这句包括下面的唱词内容皆出自《桃花扇》,作者孔尚任生于明末清初,《桃花扇》这部戏剧也是借一出爱情悲剧隐射亡国的悲痛。我文中用到这一段,主要也是想暗示卿许晏与李容妤的感情(毕竟卿许晏的经历与桃花扇的人物有些相似),不过放心,卿李线虽然虐,但是he。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十二章 狂气 陆询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随后再次瞬间低头,故作专心进食的样子。 “人好像还挺怕你的。”林南渟打趣,脸上忍不住露出了21世纪磕学家特有的姨母笑。 故乡的百合花开了!啊呸!这玩意啥时候谢过! 这边林南渟还在深陷“直女爱百合”的内心小风暴中,那边陆询舟已经开始琢磨起上个月应下的忙。 帮李安衾挡挡桃花。 那夜的话语一下子闪过陆询舟的心间。 “还是说——你想做本宫的驸马。” 李安衾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而非疑问。 公主离她很近,两人的唇间当时甚至只有一寸之隔,陆询舟望着殿下的红唇微微出神。 她想起入宫后的初次休沐日,那天早上她在马车上挑起的那对樱桃。 轻轻一捏,淡红的汁水就溢出沾湿了她的指尖。 殿下的唇也应与那樱桃般,鲜红诱人,若是轻触一下,指尖还能留下几分温软的热意。 “臣。” 陆询舟顿了一下,发觉心中似有什么萌芽似的东西在那一刻“啪”的一声破土而出。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她置身于逃去如飞的思绪中,试图伸手抓住一丝清明的理智。 “并无此意。” 陆询舟故作镇定地微微将身子往后撤了撤,而李安衾唇角微扬,突然倾身向前,用柔软的食指戳了戳陆询舟的胸口。 “清暑宴上,其实你无需主动,父皇也会叫到你。” 李安衾 讲到这忽然敛去了几分温柔,转而多了几分深沉。 “答应本宫,不留余力,莫要给任何人留下机会。”[一] 思绪回到当下,陆询舟心中一阵烦闷,只好郁闷地喝下好几杯酒压压心中的烦闷。 待会儿宴会上的表演,该是有许多年轻的郎君们上赶着表演。宴上表演的名单是礼部在宴前就拟好的,都是自愿报名参加。 虽说晋律明文规定,皇室成员的配偶一律不准从政为官,而公主的驸马必须入赘,但毕竟是深得圣宠的长清公主的驸马,若是有幸能嫁到,便是十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可以说这下半辈子到死后阴间的荣华富贵是全都有了着落。 而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一人入赘,全家人的官运、福运和地位更是蹭蹭蹭地往上涨。 所以啊小白脸赘婿固然遭人们的鄙视,可到底是被公主包养,鄙视就鄙视,反正舒服日子是给自个儿过的。 嗯,陆询舟想到这就更烦了,她就是忽然不知为何很不希望看见那些男子同李安衾献媚,光是想想就烦躁。 她这是怎么了? · 登场表演几乎都是朝中各户人家的非长的儿郎。 文臣家的郎君表演的多是音律,吹箫、锦瑟、琵琶、古琴等等,或是直接上来献舞一曲,舞姿翩翩,柔媚得不得了,令陆询舟下意识联想起南风馆的头牌男妓。 武将家的郎君表演武术,这让陆询舟一介游侠迷挺感兴趣的。可惜是个性子刚的武将都不会屈辱地让自家儿子不去边塞挣功名,而是跑去当皇家赘婿享荣华富贵,所以表演武术的郎君也是寥寥无几。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陆询舟已经兴致缺缺。 这边台上,前脚刚送走了一个弹古筝的,后脚就上来一个弹琴的。 这倒让一旁原本故作闲适的陆玉瞻眼皮一跳。 此人陆玉瞻认识,正是户部尚书家的三郎君。两人才华相当,在长安各家千金小姐们自发投评的风花雪月榜上的排名也是不相上下,平日在弘文馆两人时常作对,私下谁也瞧不上谁。 文人相轻,少不了要做文章,阴阳怪气,仔细一算,从小到大,陆玉瞻为了这位冤家已经写秃了不下二十支狼毫笔。 “何三郎今日倒是与众不同。”陆玉瞻表面礼貌地笑笑,轻声评论了一句。 心里却想着: “这何三郎脸上怎么涂得跟个死人一样?” 不过陆玉瞻的心里话,却由国舅家的长子江鸣山代其说了出来。 “我赌他脸上搽的粉至少有一寸厚。” 江鸣山又悄悄同身旁痴痴地呆望着李安衾的弟弟江鸣川耳语。 国舅冷声教育长子道:“不可在背后非议他人。” 随后又低声呵斥江鸣山:“鸣川,你这样有失礼数。” 江鸣川失落地收回视线,按理来说,此次清暑宴他也有报名表演,可惜被父亲找陛下划去了。 虽然皇姑父对他欣赏有加,可是父亲却说他要以光宗耀主为重任。 江家家子嗣单薄,虽然姑姑是一国之母,但谁也保不齐姑姑去世以后本就没什么根基的江家是否只能苟延残喘。 大哥没什么才华,阿耶已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他到底还是不能因为爱情而断了自己的仕途。 一旁闲吃酒的李孜则是给何三郎了一个中肯的评价: “盈满则亏。” 姐姐才瞧不上这种小白脸呢。 他这么想着,抬眼望着李安衾波澜不惊的神色,心下顿时生了一些隐秘的心思。 姐姐就那么淡淡地坐在那里。 似乎对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对所有人都清冷疏离。 如果能把她拉下神坛,亲手让她被淤泥浸染,那该有多好。[二] 再说上座的李促一见这何三郎,原本笑盈盈的脸险些僵住。 “陛下,这孩子生得倒是清秀非常。”皇后欣然同他低语,“看这架势是要表演弹琴吧,本宫听说会弹琴的男子多是温文尔雅之人,哎,还是户部尚书家的孩子,这人我们的确要多关注关注。” 瞧瞧席上各家娘子们的反应,几乎个个春心荡漾,争相把目光留在何三郎身上,着实是对他青眼有加。 燕王早年是带着军队在边塞杀敌的武汉子,性子豪爽,眼下见了这光景实在是难耐,遂小声嘀咕一句。 “怎么女人都爱这种娘们儿唧唧的小白脸。” 话音刚落,一旁的燕王妃脸色一沉。 “夫人除外。” 燕王连忙讨好地笑笑,紧接着背后又是一凉。 此刻,李容妤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燕王再次求饶般的认错:“好皇妹,皇兄知错了。” 忘说了,皇妹也是这群女人中的例外。 燕王幽幽地瞟了对面与自家夫君儿女安然自若的卿许晏。 她喜欢那方面禽兽,嗯,就又野又行的斯文读书人。 呵,人不可貌相,负心女千刀万剐! 回到正题,何三郎这会儿已经施施然坐到了琴前,他先用余光准确找出李安衾的位置,然后若有若无的对着那个方向—— “搔首弄姿。” 陆家兄妹默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唇语道。 李促凝视着远处波澜不惊的陆询舟,忽然忆起这几次谢学士同他汇报子女们的学业情况时,曾对陆询舟的表现赞不绝口,心下顿时起了一些考察之意。 细想往日朝堂上,陆须衡这个死庄稼汉老是同他的政见针锋相对,卿许晏这个冷面阎王(仅限工作时)更是总带着一群御史大夫们将他的新政策批得体无完肤。[三]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朕这仇必须报回来。 “陆询舟何在?” 李促开口即是帝王家浑然天成的威严气概。 陆询舟原本因为喝了些酒,现在意识微醺,听见这声音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抬头去看,席上人们视线已然全都投向了她。 她冷不防一个机灵,赶紧离坐长跪于地。 “臣在。” 李促神色和蔼。 “平身。” 宴上众人此刻安静一片,大家静观其变,心里开始疯狂揣测陛下的心思是要搞哪一出。 唯独皇室女眷那一处,李吟霁在案下激动地扯着李安衾的袖子,林南渟面上保持着端庄,心里已经开始姬叫。 它来了,它来了,百合文里岳父刁难女婿的戏码走来了。 “朕读过你的诗,可谓大有须衡和许晏年轻时的遗风,也正因如此朕才把你钦点为安衾的伴读。”李促抚摸着美髯,语气沉稳,不怒自威。 一旁的陆须衡听罢袖中的手紧握了一下。 卿许晏面不改色,依旧云淡风轻地自斟了一杯桃花酒。 陆询舟由跪着到直直地站起,短短两秒之内却思虑了许多事。 她不得不感叹李安衾料事如神,果然无需她主动,陛下便提前点了她的名。 “朕认为写诗这种东西,精雕细琢后写到纸上总比不过现场即兴发挥来得浑然天成,既然你如此有诗才,那待会儿何三郎弹完琴后,朕允你三杯酒的时间内现场赋诗一首,如何?” 陆询舟听罢,只得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揖。 “臣遵旨。” 李促随即唤身边的太监呈上笔墨纸砚 静静地回到位子上,搽粉郎也酝酿好情绪,开始深情然奏琴。 一曲《凤求凰》,弹得是缠绵悱恻。 琴声悠远,情意绸缪,琴技纯熟而细腻,配以搽粉郎深情有调的歌声,实在是令人为之动容。 陆询舟思绪本是纷乱着,但在初闻歌声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愣了一下。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缓缓地重复着这一句歌词,手指在案上有节奏地轻轻敲打。 西汉著名辞赋家司马相如年少时爱慕卓文君,曾在宴上奏一曲《凤求凰》暗示倾慕,两人也因此互通心意。 当年司马相如弹奏此曲时,心中也应是满怀着勇气和干净的喜欢吧。 她偷偷瞄了一眼对面上座的李安衾,此刻她正面带欣赏地看着那沉浸在音乐中忘我的何三郎,似乎是十分专注地聆听着悠扬悦耳的琴声。 陆询舟方才借酒压下的烦闷复又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 少年的爱慕总是清澈又真挚,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时是怎么想的? 那时宴上专注又认真弹琴的少年,和帘后窃听的少女,宴上觥筹交错的喧哗掩盖住内心疯狂地悸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所以,她会为了少年充满勇气的这份爱冲破世俗的偏见去拥抱他。即使曾经的日子清苦,但是相濡以沫的坚守却也令两人甘之如饴。 不知多年以后,卓文君毅然决然提笔写下《诀别书》时,是否也会为了末两句的“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别”而失神过片刻。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可惜了,本是一曲抒发真挚爱意的曲子,如今却成了他人的献媚之曲。 一曲终了,陆询舟沉下心来。 酒这种东西实在是碰不得,一碰,真是万千愁思都积在心上,像她陆询舟这种往日随遇而安之人此刻情感居然也丰沛得很。 心中像是有什么在拼命叫嚣,是嫉妒,还是怨恨? 为什么我会生出这样的感情? 陆询舟用食指拧了一下鼻梁,推开案上的笔墨纸砚。 她干净利落地起身站到中央,朝帝后深深一拜。 “小臣认为,这诗没什么好写的。”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李促挑眉,笑道:“此子狂气!那朕问你,你的理由是什么?” “曲不俗,琴不俗,但人俗,故人不配曲和琴也。” 何三郎一听这话,脸上险些挂不住,索性当场反唇相讥道:“那照□□娘子所言,你该配什么曲、什么琴?” “那何三郎可否将这把绿绮借在下一用?”陆询舟不置可否,“我可以让何三郎见证一下,什么叫做曲琴相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好帅! 现在轮到林南渟与李吟霁互抓衣袖了。 李吟霁语气甜蜜地问李安衾:“皇姐,你家小伴读今天跟往常有点不一样哦。” “安静。” 李安衾嘴上这样说着,耳根子却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点。 李容妤则与李促耳语了几句,随后李促粲然点点头。 “既是如此,不知道须衡许晏,还有何尚书怎么看?” 卿许晏微微颔首道:“回陛下,微臣倒是想看小辈们比一比。” 何尚书哪能咽下这口气,自然也是毫不犹豫接招:“老臣也想看一看,两位大人把令嫒教得如何?” 气氛一下子焦灼起来。 “可,那两家的小辈们就比一比吧。” 这下原本安静的众人倒是热闹起来,大家议论纷纷,毕竟这可是往年清暑宴上没有的事。 何三郎愤愤地起身离开古琴,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陆询舟莞尔一笑,上前坐到琴前。 四下再次恢复寂静。 余光瞥见那人投来的视线。 她深吸一口气,拨动第一根琴弦。 [一]这么明显,再听不出来一点,那真就是没有情商了。 [二]其实在古代母族那边的亲戚可以通婚,父族的却不可以,李孜属于李安衾的堂弟,这种感情放古代也是□□。 [三]李世民与魏征日常互掐的三人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十三章 酒醉 拨动第一根琴弦,余音袅袅,四座喧闹顿时俱静。 方才的酒劲这会儿彻彻底底地涌了上来,陆询舟意识混沌,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曾经在阿娘房间意外发现的曲谱。 薄薄的几张纸明显泛黄,笔记陈旧且潦草。 陆询舟出身高官人家,从小就被府上的力大如牛的凶煞嬷嬷耳提面命着琴棋书画,稍有懈怠就是三大板戒尺,她因此被吓得日日苦练,得亏人天资聪慧,赶在手被凶煞嬷嬷打废之前达到了精湛的地步。 发现曲谱时,她尚且还没有如今这般狗胆,夜里偷偷翻出丞相府的围墙瞎逛,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塑造一个刻苦学习的世家子弟形象。 她整天困在家中,既是翻到了曲谱,便自然有大把的闲时光去好好研究它。 “阿娘,这曲谱可否借询舟练练琴技?”那时还是稚气未脱的陆询舟问着身边正忙于公务的卿许晏。 卿许晏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随即温声道:“小山,若是喜欢,曲谱送给你也未尝不可。” 这曲谱于阿娘而言,似乎不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曲谱上的字迹潦草,但还是勉强能辨认出。 陆询舟收下曲谱后就花了点时间誊了一份清晰干净的,然后就拿去练练琴技。因为当时完全是凭着兴趣做这事的,加之曲子写得实在令人感到触动,所以陆询舟难得凭自觉十天之内就把它弹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曲子本没有冠名,但陆询舟后来无意间问起阿娘,凭借对曲中感情的捕捉,巧妙地为之提上了一个曲名。 浮生一掷。[一] 思绪回涌,陆询舟缓缓闭眼,靠着记忆中的手感先是拂过商弦再拨动角羽,琴声清冷低沉,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岑寂的冬夜。 卿许晏心念一动,猛地抬头望去,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跌入李容妤意味深长的眼神中。 夜色皎洁,庭院中落雪纷纷,一树梅花凌寒盛开,那在雪中傲然绽放的朱红上,还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莹白。 远方不知何人在吹奏玉笛,月明星稀的夜,地上的皑皑白雪因为洒落的月光而折射出一层淡淡的亮银般的光。 酒入愁肠,醉意朦胧间,忽然忆起少年事。 绵长的角音一转,陆询舟迅速连拨数弦,原本幽寂的曲调渐渐过渡到轻快自在。 众人随之心弦一松,却听得琴声渐快,其中夹杂着说不尽的欢乐,那感觉,犹似一段春日踏青的雀跃。 凝神间,春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几分早春雨后的清新气味。 茂盛的桃林中,芳菲惹人,春风拂过,落花之中佳人回眸,那时的花与人正是一样的明丽可爱。 大家复又沉浸在这种舒扬自然的氛围中,不知不觉,案上的食物凉了也浑然不知。 正当众人意犹未尽之际,却猛地发觉少年时代的梦境正在急速地消失。 梦醒时分,躺在庭院铺开的草藉上,疏疏落雪沾在鬓边,一时让人分不清那是人间雪满头,还是暮年的两鬓斑白。 或许世事正如一场大梦,往事回首,只能长叹一声。 浮生一掷惊虚度,当时只道是寻常。[二] 李容妤目光愈发深沉,她在心中自嘲道。 卿许晏,你到底,有几分真心? 陆询舟原本在弦上灵活自如的双手在那一刻瞬间停下,约是顿了半盏茶的时间,双手一扫弦,空留下一串苍凉悲怆绵长琴声。 她一袭轻薄的紫纹衫,领口却紧系着,标鲜清令中带着几分禁欲。虽醉意朦胧,却依旧端坐在琴前,双手悬在半空中微颤。 宴上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声,在场人家的千金小姐们更加春心荡漾,你一言我一句地争论起陆询舟来。 “可惜那陆询舟不是个男儿身,若真是,我今日定要央着阿耶嫁给他。” “不瞒你说,我听说她以前在弘文馆时就深受小娘子们的欢迎诶。” “啊啊啊啊啊,我好嫉妒公主殿下!” “恨什么男儿身?应该恨人家没有磨镜之好才对吧!” 林南渟神色陶醉,一时没有顾忌住太子妃的端庄形象,兴奋地直接当场来了一套21世纪的姬圈话术:“李玱,你看她的手,那叫个骨节分明,那叫一个青筋蜿蜒,天选之1好吧,啧啧啧。” 本宫要为你的高冷皇妹担心一下,年下小狗精力旺盛,三天三夜都不足够吧。 啊啊啊啊啊啊,林南渟你个龌龊的死直女,怎么可以这么想你的小姑子! 哎,这不,本宫新话本的灵感不就来了吗? 李玱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天选之1’是什么??” 李吟霁平时跟着太子妃混多了,耳濡目染,此刻也意会了几分林南渟语意。 不过她也只是笑而不语地拍拍李玱的肩膀。 “好一个琴雅,曲雅,人更雅。”李促不禁抚掌大笑。 李安衾曲终之时不露声色地盯着小伴读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这时听到父皇的声音才缓过神来,看上去依旧是如此端庄得体、清冷平静。 皇后欣然:“此曲名唤什么,本宫先前可从未听过如此天籁,这曲子可有填词?” 陆询舟脸颊已经染上一层薄薄的绯红,陆须衡离得近第一时间就瞥见了,他正欲起身为小女说个圣情时,陆询舟带着到是带着醉意率先开口道。 不过人虽然醉了,谈吐却还流利着,措辞也是毕恭毕敬的。 “回皇后娘娘,此曲的曲谱是小臣很久以前意外在家中发现的,曲子未曾冠名,小臣便斗胆取了个名,唤作《浮生一掷》。” 陆询舟顿了一下,似是在组织语言。 “填词嘛,目前没有,不过小臣倒是可以应下方才的圣旨,改写诗为填词。” “你个刚及笄的小娘子,语气倒是狂傲。” 没等李促发话,李容妤冷笑,故意刁难道。 “世事沧桑也没经历多少,说是填词,倒不如说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李促此刻也是意识到什么,他心中无奈叹息。 当朝长公主李容妤早年五嫁五离,如今不干朝政,只知耽于声色犬马,李容妤不仅府上养面首无数,而且时常是通宵达旦的寻欢作乐,平日可谓是纸醉金迷,好不快活。 可大概只有李促和燕王知道,皇妹玩世不恭的伪装下,隐藏的是一颗很久以前就被刀子凌迟到支离破碎的真心。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尽管陆询舟平常人前一副谦恭有礼的模样,可此刻却是胆大得很。 “小臣填词也只是按着曲中意境来。”陆询舟朝李容妤拱拱手,“小臣惭愧,说是填词,倒不如是将意境用文字表达出来罢了,何况曲雅,意境可有不雅的道理?连带着词也必然是上乘之作。” “倒是个口齿伶俐的。” 李容妤挑眉,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下座的皇侄女身上。 “安衾,这小娘子既是你的伴读,口气却挺大的,不知你作何看法?” 陆须衡按住一只卿许晏放在案下膝上的玉手,带着娴熟的假笑凑到她耳畔,语气玩味道。 “卿御史,你为了你的殿下付出的可不少,到头来遇到这种场面,是不是感到很有趣啊?” 卿许晏安然不语。 宴上众人全然不知这两人间的暗潮涌动,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那长清公主殿下如何接话。 李安衾原本正品着茗,听了姑姑这话,一下子便放下茶具,神色故作淡然道。 “□□娘子此话在理,不过,词雅的前提得是人雅。” 李安衾眸色微动。 “本宫观方才四娘子弹琴时的光景的确是有爽朗清举之姿,而且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本宫认为此人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不如父皇再命人在呈上笔墨纸砚,验验她腹中的墨水到底如何?” 她话是这么说着,心中已经为小伴读感到势在必得。 李促一句“甚好”便又唤人在中央放了张案几,摆好笔墨纸砚,然后同一众人准备观一大出好戏。 小伴读。 李安衾在心中默念。 而这边,陆询舟趁着醉意,胸中文思泉涌,她拣起笔熟练地沾墨,贝齿朱唇,舔笔时舌尖留下一道淡淡的墨痕。 灵感迸发,从她的笔尖下源源不断地流露,挥毫落纸如云烟。 酒意愈发上头,陆询舟到最后笔迹紧跟着一起龙飞凤舞起来。 不多时,一篇词就此落成。 李促见她醉醺醺的模样,本想是让她先坐下歇息,遂令身边的老太监取来大声念出同大家一起评鉴。 谁知陆询舟竟然拒绝了圣恩,她径直捧起那张纸,用微醺的语调当众朗声念出了所填之词。 长安雪破春灯 梅影碎,玉壶倾 西园旧月碾冰轮, 片云惊鹊,疏星坠袷 谁擫紫箫吹彻夜 散作满衣华萼 李安衾定定地看着如同玉山将崩的少年人手执长卷,语气抑扬顿挫、悠远绵长。 余光瞥见李安衾尽是温柔的眉眼,陆询舟心中似有什么结的丝线在那一瞬间被扯开了。 乱糟糟的心绪,在那一瞬间被排山倒海的欢喜淹没。 少年幽梦骑黄鹤 东风换,鬓已星平 桃蹊独立双燕过 絮扑蝶老,人间几清明 兰苑重来掷浮生 空对乱红说曾经 置身于比刚刚更持久更热烈的掌声中,在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众人的赞赏与惊讶里,陆询舟模糊的大脑意识难得有了一线清明。 陆询舟好像发觉到什么。 我是不是喜欢上殿下了? 她呆呆地站在中央。 她忽然感到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她被无数炙热市侩的目光包裹得紧紧的。 陆询舟很难受。 但是当她抬眼不经意对上李安衾一如既往赞许的视线时。 她怦然心动。 所以,我就是—— 喜欢上殿下了,对吗? [一]“浮生一掷”是我想出来的一个词排名,意思就是“以浮生为赌注,一掷决定命运”,大概就是说人生飘忽不定的意思。主要参考了李白的那句“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十四章 摘星 所以,我就是—— 喜欢上殿下了,对吗? 来不及认真思索这个问题,酒意已经完完全全地涌上头,陆询舟只觉得眼前一黑,当场醉趴在琴上。 由于上半身的重量,琴弦还被压得发出一声闷响。 而原本端坐在一侧拼命鼓掌的陆玉瞻反应迅速,他十分有眼力见,不等父母吩咐,就立马起身同皇上长跪一拜,说了些象征性的求恕话就连忙把自家四妹带回去歇息。 待到再次醒来,陆询舟发现自己正躺在山庄某处寝阁的床榻上,身上还披了一条薄被。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进小阁内,陆询舟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冷不防就是一阵头痛欲裂。 她耐着头痛下床走到窗边,窗外正对着一处连绵的青山,落日半边隐在山后,为其涂上了一层蜜色的光泽,而粉红色的云霞已然喷涌上天。 陆询舟疲惫地敲了敲脑袋。 她很少喝酒,只不过曾经被陆玉裁连哄带骗地灌醉过一次。 但她喝酒不断片,而且不论是从她酒醒后的回忆,还是他人口中的描述来看,她喝完酒的表现不错,只是思维会迟钝些,做事也会多点冲动。 可能,在她的潜意识里都想隐瞒着大家自己的真品性。 下午清暑宴上的情景这会儿通通涌现在脑海中。 陆询舟发了会儿呆。 她很听殿下的话,在宴上不留余力地抢了那群郎君的风头,可到底这是皇上的择婿宴,她风头太盛未免有些鲁莽。 而且—— 陆询舟眉头紧皱。 她好像发觉了一些自己不为人知的心思。 我居然喜欢女人! 陆询舟用食指与拇指捏着下巴沉思。 榆木头这时倒是出乎意料地冷静。 不对,明明以前看游侠话本时,看到一些短袖磨镜的情节她从来都是无动于衷的。 怎么去给公主殿下当了一个月的伴读后人就、就变了呢? 陆询舟不信邪,她想起情场老手陆玉裁传授给她的“如何判断自己爱上一个人的重要三条”: 1.一想到那人就会情不自禁的心生欢喜。 2.舍不得与那人分开。 3.看见那人与别的异□□好会吃味。 一想到殿下会心生欢喜吗? 她已经不同于初当伴读时对殿下的抵触,如今陆询舟不知不觉间,竟然也生出了一种理所当然会和殿下陪伴到结业的心态。 她一想到殿下,只会满心想着如何对她好。 会舍不得与殿下分开吗? 说来这阵子她们还未曾分开过听听。 自从初次休沐归家被陆须衡暗示着赶回来之后,加之科举学业繁忙,陆询舟连去兄嫂新家探望的时间都空不出来。于是陆询舟索性连休沐日也待在宫中温习课业。 今日上午回家纯粹是想念一月未见的母亲,顺带好好对案牍劳形的母亲进些孝,谁知母亲居然跟着皇家走了,着实令她白跑一趟。 但是有想殿下吗? 有。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就莫名其妙地被思念不舍占去了一半。 坐马车来的路上,昏昏欲睡之际,脑海中浮现的也是同殿下相处时的情景。 至于她有没有吃味? 其实从前天看见殿下亲自绣香囊起,陆询舟心中就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即使嘴上说的轻松,她心里也是认定香囊是赠给江鸣川的。 她对于情爱之事向来一窍不通,对当时心中的异样也只是故作无视。 直到今天,这种感觉恰巧因为醉酒积压到了爆发而已。 若是没有吃味,她就不会喝那么多酒,更别提发觉了醉酒时那些埋在愚钝之下悸动的心思。 那我是什么时候心动的? 或许心动的萌芽生出时陆询舟都未曾察觉。 是那日清晨轿辇中,晨曦洒在殿下微憩时的安静容颜上的初次惊艳。 是赏荷宴上,对谈笑风生、游刃有余的女子心中暗生的佩服。 是那夜床上,相对而眠时美人掩饰羞赧时的心神一动。 是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对着那如樱桃般鲜红诱人的唇起了的不自知的非分之想。 亦是,清暑宴上,半醉半醒与琴声廖廖之际,惊鸿一瞥上坐的她眉眼温柔的模样。 从前对于“一见钟情”,陆询舟一直认为那是文人对于感情之事的肤浅之解。 如今识尽这般滋味,陆询舟才豁然开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如果问她现在对李安衾是什么感觉? 陆询舟望着暮色中,浮云里人字飞还的大雁,失声笑了出来。 是什么感觉啊。 那一定是——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陆询舟托着下巴,向来清冽的音色此时却多了些许的温柔缱绻。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 “殿下独自乘舟未免有些危险。” 采薇担忧地建议道。 “有暗卫保护,何来危险之说?” 李安衾凝视着茫茫夜色风平浪静的湖面,那身宝蓝色的襦裙裙摆在岑寂夏夜的晚风中翻飞着。 “倒是奴婢忘性大了。”采薇笑笑。 陛下宠爱儿女,个个都特地安排了暗卫营中的数名顶尖暗卫时刻保护,不过暗卫蛰伏在暗处,非必要情况绝不出现,时间一久,采薇忘了他们的存在也是正常。 李安衾不语,只是又将目光投向远处青山边上灯火通明楼阁。 听母后所说,避暑山庄的长明湖,每逢夏夜,湖中央总会出现成群的照夜清,[一]身处其中,宛若置身于星子璀璨之中,自然是浪漫得很。 而年少的父皇母后正是在一个夏夜里泛舟于此,从意外发现了这个绝美的秘境。 母后这么说,必然是想让她同她心中最佳的驸马人选——江鸣川一起去增进增进感情。 可惜,母后用错了意,她今夜站在这里特意等的人可不是江鸣川。 “是殿下和采薇吗?” 像是心有灵犀般,李安衾直觉今晚小伴读会出现在湖边。 李安衾和采薇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但见那个清瘦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那人手上还正提着一个明亮的灯笼。 她似乎是刚沐浴完不久,墨色的长发虽然简单地用玉钗束着,可依旧能看出几分湿漉漉,而身上也已非白日的那件紫纹衫,而是换上一件藏蓝色的薄衫。 比白天更禁欲,但是那湿润的发梢与薄衫有无不透露着一点说不清的意味。但按照采薇看过的言情话本来看,这个叫作: 以禁欲之名,行色诱之事。 哇塞,殿下和小陆娘子不仅衣着搭,而且现在气氛也很到位呢! 采薇面带痴笑,识趣地行了个礼,就立马闪身了。 现在湖边就只剩下她们两个。 陆询舟笑容一僵。 要是换做以前还好,可是在她发觉了那份惊世骇俗情愫后,她就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坦荡地同殿下相处了。 榆木头开窍了,但又没完全开窍。 发现自己的喜欢尚且是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所以也不能过度奢求榆木头的窍可以一开到底,察觉到李安衾对她也抱有相同的心思。 陆询舟对待感情,大多时候都是被动的一方,因此这会儿也不例外,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选择逃避。 陆询舟故作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拱拱手强颜欢笑道: “夜已深,臣也要回去就寝了,那么臣就先告辞——” “半夜为何跑出来被风吹?” 李安衾一针见血地问道。 陆询舟仿佛是被窥探到了内心一角,她吓得随口胡扯。 “臣想效仿先贤‘感万物之有灵’,就像是苏东坡雨中吟词一般,随着忘却肉/体上的感觉,用心去体会高雅脱俗的自然之美,提高一下自我境界。” 李安衾浅浅一笑,只是缓缓地靠近陆询舟。 此刻,陆询舟分明地感受到自己狂乱的心跳。 她比李安衾高了小半个头,此刻两人离得近,李安衾微微抬头对上她试图躲避的目光。 一指挑起一缕小伴读湿漉漉的头发,李安衾敛去温和的笑容,转而一副冷静的模样。 “刚沐浴完就出来‘感万物之有灵’?”李安衾沉声道,语气有些严肃,“你是想出来被冷风吹到生病,好这几日避着本宫吧。” “殿下。”陆询舟不置可否,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声。 李安衾还真是一眼就能望穿她的心思。 她这几日的确需要好好地独处一会儿,但陆询舟知道,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她暗生情愫而害怕见到李安衾 正当陆询舟下定决心打算承认时,李安衾却淡淡地话锋一转。 “批评几句就畏缩上了?” 她忽然双手攀上小伴读被薄衫包裹着的瘦削的肩膀,陆询舟只觉得两肩被触及的地方一阵滚烫。 来不及多想,李安衾凑到她耳畔边温柔地低语。 “既是要感受天地自然——” 陆询舟身子僵直,李安衾离她好近,以至于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牡丹花香都扰得她心绪烦乱。 “不如陪着本宫泛舟湖上,一同享受今夜月白风清。” “如何?” 李安衾慢条斯理地整了整陆询舟一丝不苟的衣领。 “臣。” 陆询舟抿了抿薄唇。 “自是荣幸之至。” . 小舟不紧不慢地游入长明湖中央,陆询舟撑着小舟,心中正疑惑着殿下要泛舟到何处时,船舱内传来殿下温柔的声音。 “进来。” 掀开帘子,舱内烛火摇曳,李安衾坐在软垫上,依窗而望。 她余光瞥见陆询舟弓身进来的身影,遂扭过头朝人勾勾手。 一颗圆润多汁的樱桃猝不及防地塞进陆询舟的口中。 李安衾的指尖微凉,在碰到陆询舟温热的唇时不可避免地颤了一下。 “这算是对你下午帮忙的回报。”李安衾笑笑,“回报不止一颗樱桃。” “那殿下还要亲手喂臣几颗?”陆询舟抬起头对上殿下盛满笑意的眼眸。 “会唱歌吗?” 陆询舟如实的回答。 “还好。” “唱一首应景的给本宫听听。”李安衾靠回去,闭目养神道。 陆询舟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选了首开口顺着调轻轻唱了起来。 瓜洲渡口柳丝长 拍舷问舟郎: “前村酒旗斜阳里, 几钱沽得晚风香?” 笑指烟波上 芦花白处安衾乡 陆询舟唱到这里立马反应过来歌词触犯了李安衾的名讳,于是立马停下了歌唱。 “臣有罪,冒犯了殿下的名讳。” “无妨。” 李安衾睁开眼,笑意渐浓。 “我们到舱外去看看。” 陆询舟不知殿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听话的同她一同退出船舱。 当她刚稳站在船头后,却万分惊喜地发现—— 无数照夜清正在湖面上飞舞,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萤光,水里似是溢满了星子,而湖面上则是灿烂的一片。 身后从船舱内出来的人明知故问:“询舟不继续唱了吗?” 陆询舟回头,她颤着声继续唱道: 忽闻菱歌转柔肠 恍见少年狂 一篙撑碎星河影 世事如潮月如霜 酒醒沙鸥散 秋凉吹梦过横塘。 陆询舟唱完猛地向前抱住李安衾。 “殿下是帮臣把星星给摘下来了吗?” “询舟方才唱的是什么歌?”李安衾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小伴读的后背。 “淮扬的民谣《询舟歌》,[二]阿娘说,臣的名正是取自其中意境。” 陆询舟搂着怀中人更紧了一些。 李安衾胸前的柔软一直紧贴着那人,此刻像是意识到什么,耳根子红了大半片。 “本宫很喜欢这首歌。” 她说着,然后悄悄地把下巴放在陆询舟的肩上。 [一]萤火虫。 [二]这首《询舟歌》是我编的,其中“舟”是“船夫”的意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十五章 祈福 为期三天的清暑节,陆询舟被迫跟着一众世家子女们游玩遍了避暑山庄的几乎每一处角落。 第一日宴上的表现无疑不让陆询舟一下子成为了小辈里众星拱月般的存在。 因此,我们的陆小山,不可避免地招来了好些桃花。 比如说像现在。 “小陆娘子扇子上的诗写得好生精妙,可否也为小生在扇子上提诗一首。” “小陆娘子,本公子想向您讨教一下琴艺,共享钟期之乐啊。” “小陆娘子,您看我这画技如何,可有栩栩如生之妙?” “诶诶,小陆娘子,我家二妹说想和你解识一下。” …… 面前的郎君们神色恳切,各出言辞,一副讨教的态度或是故作温文姿态;衣着不一,青白赤黑玄一股脑挤在一起,鱼龙混杂地让人眼花缭乱。 陆询舟扯了一下嘴角,“啪”一声合上手中的扇子,没有接过那群人的话茬,而是婉拒道: “哈,今天天气真好,我忽然想起家中大人找我有事,恕不奉陪,告辞!” 陆询舟利落地转身就溜,但听见身后又是某位郎君的大喊。 “等一下!” 正当她不知这位郎君要搞什么名堂而准备加快步子逃走时,那郎君却出乎意料地喊道。 “自古君子配才女,我愿以一首《凤求凰》换得四娘你的真心!” 陆询舟一听这话险些当场跌倒。 她再也不想听到“凤求凰”三个字了!一提到这首曲子,她立马想到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继而又联想到前夜长明湖上事。 她当时十分欢喜,出于榆木头特有的单纯心思就一下子抱住了殿下许久。 当晚上床睡觉时,陆询舟的大脑十分清醒地在那里沉思。 殿下的腰搂着还、还挺软的。 盈盈一握的诶,真的有人的腰会这么又细又软。 不过再软也没有胸前的软。 嗯,不对。 陆询舟!你在想什么! 纯情的她顿时一阵面红耳赤,直接用被子把头蒙了起来。 回到当下。 陆询舟虽然看着一副清瘦的文弱样,但这会儿跑得却飞快。 不久,在确定身后已经无人追赶后,陆询舟这才慢下步子弯腰喘几口气,然后直起身打量着现在身处的环境。 她好像误入了山庄里的某处小山里,四面草木葱笼,唯有脚下一条石子小路蜿蜒地通向远方。 晨时的林间静谧祥和,夏日肆意的阳光自茂密的叶缝间倾泻而下,在石子小路上汇成一个个斑驳的小光斑。耳边只剩几声空灵的鸟鸣的啁啾,以及晨风拂过婆娑绿树的“沙沙”声。 此间清幽怡人,倒是个觅静的好地方。 反正她陆询舟这会也懒于出去与那群郎君娘子们应酬,倒不如在这偷得半日闲,避避人世烟火,享浮生之清幽。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陆询舟再次“刷”的一声打开扇子,一边扇着风,一边悠哉悠哉地沿着幽径向前走着。 走了不出一会儿,渐闻水声潺潺,陆询舟看见远方隐隐约约有一处亭子依崖而立,而挂于嶙峋山壁之上的瀑布在风前摇曳出千尺影,疑泻银河一派。 亭中似有二人在对景品茗。 衣着一黄一白,矜贵与典雅,相得益彰。 “皇姐穿得如此庄重待会儿是要去相国寺祈福吗?” 李烬月用苍白病弱的手轻轻拂去茶面上氤氲的雾气。 “嗯,烬月想去吗?” 李安衾撑着下颚,忽然美眸微垂,朝着不远处勾勾手指。 “过来。” 陆询舟要抓狂了,自家殿下耳聪目明得很,她刚看清了亭中人正要匆匆转身离开就被叫住了。 她就是再无奈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请安。 “臣陆询舟见过长清公主、安乐郡主二位殿下。” “询舟见外了。”李安衾面色已不同前夜舟中的温柔,这会儿十分平静自如,“怎么本宫哪都能碰见你。” 我也很好奇。 陆询舟严重怀疑老天都在给她这感情上缩头乌龟推波助澜。 “缘分吧。” 陆询舟笑笑。 李烬月仔细地打量了她几眼,温声道: “本郡主体弱,这几日未曾赴宴,可也从霁儿那听了几耳□□娘子的风光。” 陆询舟恭恭敬敬道:“殿下抬举臣了,不过是些拙才罢了。” 世人皆知,安乐郡主是长公主与第一任驸马所生,也是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因此生的宠爱。郡主聪慧过人,更有温婉端庄、知书达理的美名在外,可惜是个早产儿,自幼便是泡在药罐子里的病秧子。 陆询舟倒是没有想到,安乐郡主会拖着病躯来参加今年的清暑宴。 “坐。” 李安衾言简意赅地指指身侧的位子。 待其入座后,又为她斟上了一杯茶水置于她前。 “皇姐与□□娘子的感情好好啊,虽然皇姐面上冷淡,但烬月还未曾见过皇姐行为上待哪个伴读如此之亲近。” 李烬月偷笑着揶揄。 “你莫不是也被霁儿给带坏了,嘴贫得很。”李安衾捧起茶杯,难得失笑着摇摇头,“话说回来,你可愿同我们去祈福。” “烬月想去,可阿娘怕是不会答应,本来这次跟着大家出来就已经是烬月在府上央着阿娘许久了。” 李烬月眉间微蹙,轻轻叹了口气。 “无妨,本宫自有办法。”李安衾扭头望向身侧极力压低存在感的那人,将手覆在她的膝上,“待会儿我和皇兄他们要去附近的相国寺祈福,你也去可好?” 陆询舟一愣。 “为何是我?” 她不解风情地问道。 而她的殿下只是浅浅地饮了一口茶,淡淡地说出了意有所指的话语。 “本宫说是你,就是你,哪来那么多’为何’。” 既认定你了,一辈子就只能是你。 . 坊间传闻,先皇当年为聚拢权力,甚至不惜弑夫,后又于梁京长安发动政变,带八千铁骑踏破宫门,直取北梁帝后项上人头,之后又在半夜的倾盆大雨里的长安城中对朝中敌党进行了一夜杀戮。 天明时,长安的朱雀大街上已然血流成河。 第二日先皇颁布假诏书扶持了一位幼年皇子做傀儡皇帝,自封顾命大臣,并改国号为“晋”。又令长子李促任丞相一职,而次子李邺任太尉一职。 后来的十几年间,先皇整顿三军,带次子李邺南征北战,而朝中事务则全权交给李促。 母子三人内外专权,数年之间,大晋的疆域版图已然庞大到无可匹敌。 至此,那位可怜的傀儡皇帝,北梁王室的遗孤,在更改国号的第十一年,万般无奈之下,含恨一把火烧了早朝大殿,又咬破食指留下血书一封,之后便在火光冲天之中,于含元殿自缢。 血书已随着成王败寇的结局湮灭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但其中有十六字至今流传甚广。 黄粱一梦,倾厦而醒。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一] 李安衾抬眼。 由上好的万年楠木精雕细琢而成的笑嘻嘻的大佛,面容慈蔼,边缘泛着金光,无不流露出鲜华的贵气。 佛在看她。 她闭目,虔诚地将头压到最低,额头与冰凉的地面相触,长拜许久。 佛也在笑嘻嘻地看着世间的水深火热。 然后闭目无视在炼狱人间苦苦挣扎的世人,笑曰: “吾爱世人。” 她睁眼。 佛前两边粗大结实的朱红柱子上各刻了七个猷劲的金字: 以仁养天下万物。 以道济天下万世。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 真是如此吗? 按大晋风俗,每逢清暑节的第三日,皇室中的小辈们要去相国寺祈福今年的风调雨顺。 大晋皇室明面上尤为崇拜神佛,也极为忌讳巫蛊之事。 正因为高祖皇帝,就是先皇,原是前朝乱世中北梁政权的一位亲王妃兼皇后同父异母的妹妹,靠得是不义之举夺得皇位啊! 为了让谋权篡位变得名正言顺,先皇请来一众包括相国寺的住持在内的高僧向世人证明,大晋的每任皇帝与太子或太女都是“神佛入尘,救赎世人”,身上流的都是纯正的天人血统 太子或太女是“神佛”下凡,天人血统纯正,自然是其他皇子公主“半神半凡”的血统难以匹敌,所以其他皇子公主又在辈分上依律不得与太子或太女并列。 这就是为什么李安衾身为太子李玱之妹按理来说应该称呼为二公主,但实际上却被叫做大公主,并且皇室对外也称其为嫡长女。 “贫僧见过诸位殿下。” 相国寺的老住持与方丈躬身一拜,那方丈托着一方木盘,盘中呈着七个精致的平安符。 住持一一将平安符小心翼翼地分发给庙内的各位皇室小辈。 当她走到李安衾身前时,他低首又是一拜,不同寻常地献上了两个平安符。 磨挲着其中一个平安符,她心中难得起了几分波澜。 众人从跪垫上起身,安静且恭敬地走出佛堂。 “桑桑多出的平安符可是要送给江二郎的?” 李玱出了佛堂对着妹妹一阵打趣。 “嗯。” 李安衾嘴上惜字如金地应着,手中却已经将两个平安符如护宝贝似地用绸缎包好。 “皇兄,你个局外人就不要妄加揣测啦。” 李吟霁一下子挤到二人中间,语气调侃道。 李安衾同李玱无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拍拍李吟霁的脑袋,异口同声道: “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 李吟霁不服,正欲争辩一番,李烬月开口劝道: “还在庙里呢,三位殿下还是要多注意点。” 兄妹三人顿时肃静起来。 . 祈福本是皇室小辈们的是,这倒令陆询舟和林南渟两位跟来的异姓人得了空可以在寺里四处逛逛。 林南渟身为太子妃曾经跟李玱到过这几次,此刻她摇身一变成为21世纪金牌导游,带着陆询舟到处参观。 “这是相国寺庭院的后墙。”林南渟指了指不远处斑驳陆离的石墙,笑道,“古往今来,失意文人多爱在这挥毫献作一首,本宫知你小陆娘子满腹经纶,你可知这满墙墨水中哪位绝佳?” “小臣愚钝。”陆询舟笑笑,随即好奇道,“这满墙文字杂乱无章,小臣如何辨得清,太子妃殿下可否告诉小臣吗?” “且随本宫来。”林南渟神秘兮兮地朝她招招手。 两人行至一处杂草丛生之处,在一颗苍劲古朴的槐树边上,陆询舟得以见到这“冠绝”之作的真迹。 “本宫从前等太子殿下时闲逛到此处,无意间发现了此诗,这诗人有趣,不与他人一通题在一目了然的庭院中央,倒是另辟蹊径题在这等清冷地方。不过此诗也因此很好的保存了下来。” 林南渟不顾墙上的潮湿的青苔,爱怜地抚过诗迹。 陆询舟定睛一看,心下不禁诧异了几分,细细读来更觉不对劲。 无题 卯言安 三尺微命,岂敢留恋。 蜉蝣一掠,尽是圆缺 苍穹不老,人间半阙 身世寸微,何敢退却。 万尺河山,危仞千叠。 落笔肝胆,以昭冰雪。[二] 这笔迹,怎同阿娘的如此之像? [一]前八字出自《枕中计》,后八字是范仲淹之言。 [二]某音乐软件上音乐《人间蜉蝣》评论区网友闫琪的评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通告 准备运动会,断更一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六章 初疑 卯言安。 卿许晏。 连留名也如此相似。 似乎是为了掩饰,所以故意去掉了名字中每一个字的一个部首。 正当陆询舟陷入无限的沉思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粗犷的大喊。 “放开洒家!” 然后便是一阵庞然大物的倒地巨响。 陆询舟和林南渟连忙回头,却见一个衣着袒胸露乳的壮和尚正被不知从哪冒出的两个暗卫狠狠地按在地上。 此人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貚胡须,身长约八尺,腰阔十围。 “放开吧。” 林南渟挥挥手示意暗卫放开他,她背手上前几步,接着摆出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和尚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的尘土,身旁松手的两个暗卫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鼻头。 这个出家人身上居然还有些酒气。 那和尚倒是狂妄,只是愤愤不平地瞪了林南渟一眼,而后不情不愿道:“洒家法号智弘,是相国寺管理菜园子的僧人。” 既没有跪拜,更没有作揖,态度还勉勉强强的,连敬语都没说,一旁的暗卫见之也忍不住怒斥。 “见着太子妃殿下还不赶紧下跪!” 林南渟方才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唬唬人,一听暗卫这话差点没绷住,她一社会主义好青年可受不住这封建社会三叩九拜的糟粕礼数。 不过没等她开口,智弘倒是眼前一亮,对着站在不远处槐树荫下发愣的陆询舟大喊。 “询舟!” 陆询舟难以置信地用食指指了指自己,但见智弘极为兴奋地点了点头。 她随即立马想到了墙上诗作。 她此前从未踏入过相国寺,能与这位僧人唯一的一点联系大概就是目前墙上那首疑似她阿娘所作的诗作,她凭着直觉感到智弘应是与这作诗人有什么关系。 “太子妃殿下,小臣可否与这位僧人单独聊一会儿。”陆询舟笑笑,拂了拂袖子,“一炷香的时间,劳烦殿下去前堂待一会儿。” 林南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终是不放心地同她叮嘱道:“你且注意,若是超出了一炷香的时间,我自会叫暗卫来探看你的情况。” “多谢太子妃殿下的好意,不过小臣与智弘僧人的谈话应该会很快,殿下不必多虑。” 陆询舟点点头,而后把目光投向林南渟身后一脸憨笑望着她的智弘,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点奇怪的预感。 . “二十年前的旧事罢了。”智弘挠了挠头,将怀中的酒坛子举起痛饮了一大口,“那时洒家刚剃发为僧不久,方丈那老秃驴派洒家跟着一位老和尚,诶,就是我师父,一同管理寺里的菜园子。” “好像是在夏季八月的某一天,夜里还下着大雨,有一对过路的夫妇敲响了寺里的大门,原来是其中的那位女施主正怀着孩子,快生了呢!” 陆询舟听到这猛然一惊。 二十年前,夏季八月,雨夜分娩。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大哥陆玉谈今年正值弱冠年华,他的生辰就是在八月,而且据阿耶所说—— “玉谈是我出任外地办事是捡到的,那时是个雨夜,我们的车队行到一处破旧寺庙避雨。这时啊,大家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哇哇的婴儿啼哭,我们走进寺庙一看,原来是个弃婴,正被放在腐烂的木佛像面前的供台上。” 陆询舟幼年的印象中陆须衡讲起陈年旧事时面色还是同以往一样和蔼,只是说到抱养陆玉谈时居然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 当时并未察觉到什么,可那异样的笑容却深深地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智弘没有注意到陆询舟脸上一瞬而过的凝重,只是继续自顾自地往下喋喋不休道: “老秃驴是个没良心的,说什么佛门清净之地,不能见血光之灾,最后还是主持允了那对夫妇在寺里闲置的僧庐住下,后来折腾了大半夜,约莫子时那孩子才生下来。” “可否同我说说那对夫妇的长相或是旁的一些特征?” 陆询舟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二十点前的破事了,要论起来,洒家也记不清他们的面貌上的细致处或是具体的一些行为。”智弘随意地抹抹被方才溢出的酒液沾湿的胡须,“印象里,那女施主倒是生得极美,但身体很病弱,那夜险些就命丧于此,后来在寺里歇了数日几乎不曾迈出屋外。” “至于,那位相公嘛——” “长得清俊,一股子书生气,模样还有几分娘子家的阴柔。” “很疼爱他的夫人,也是个性情中人。借宿的那几日时常借给洒家银子去偷偷沽酒,还会给洒家讲些侠肝义胆的江湖故事,有一次寺里的那群秃驴师兄对着洒家冷嘲热讽,那相公甚至还替洒家说话,事后洒家还与他八拜结交了呢!” “那——”陆询舟不甘心地继续引导他,“刚才墙上的诗可是他写的?” “许是吧,可惜洒家是个粗人,大字不识一个,只记得那相公似乎姓贺,女施主偶尔在屋内唤他进来时会叫他小云。” 陆询舟搜遍记忆中耶娘兄长和自己的所有人际关系,姓贺的人认识几个,但是叫贺云的还真没有。 “那你为何刚刚能喊出我的名字?我可不记得自己与僧人有过什么交往。”陆询舟朝智弘投向怀疑的目光,语气里尽是不解。 “嗐,你难道不是贺相公的女儿吗?” “嗯?” “小娘子,你可别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糊弄洒家,你方才问东问西时难道没有听出来吗?那贺相公是你阿耶,你俩的相貌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询舟大惊,摊开手解释道:“可我姓陆,不姓贺,我阿耶就是论相貌也分明是个堂堂男子汉,毫无一点女儿家的气质,我——” 说到这,陆询舟像是意识到什么。 她陆询舟虽然和陆须衡长得不像,但是相貌上与卿许晏的的确确是七分相似,再加一分神似。 贺相公与卿许晏要么就是同一个人,要么就是有血缘关系。 她下意识排除了前者这个荒谬的选项,而选择相信后者。 若她没记错的话,卿许晏出身淮扬卿氏,她的父亲,也就是陆询舟的外祖父卿员外,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学问家兼大地主。 卿员外有一儿一女,大娘子就是卿许晏,二郎君则是她五年前已故的舅舅卿云歌。 贺云与卿云歌,都带一个“云”字,所以贺相公极有可能就是舅舅。 如果说陆玉谈是舅舅的亲儿子,可是陆询舟见过舅舅和舅母的画像,嗯,陆玉谈和他们不能说像。 只能说长得完全不一样。 无论是眉眼骨相,还是为人处世,自卑暴躁的陆玉谈与温文尔雅的卿家夫妇都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看来关键点在那个病弱夫人的身上。 “你能细说那位夫人的一些事吗?” “嗯。”智弘豪爽的点点头,“那女施主我与她基本没什么接触,可有一次我听贺相公说,呃——” “什么什么?” “那女施主是他的表姐,他们的家族在北梁时还曾是个地方望族,后来因为被小人陷害家道中落,加之战乱族人们四散分离。两人也是在十年之后在长安重逢的,索性就成了亲,好相依为命。” 陆询舟大夏天后脊背凉嗖嗖的,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发现了什么家族密辛。 “那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字?” “啧,贺相公有一次与我偷着喝酒,醉后他说其实自己更喜欢女孩,如果她有个女儿,一定要给她取名叫‘询舟’。” 智弘说着看向屋外的一片蔚蓝天色,年少的经历仿佛就在昨日。 “‘询舟’,有点像个小郎君的名字。” 智弘望着坐于身侧的人,看见那人仰望天上的星河,一片世间难得的璀璨与温柔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跌入她的眼底。 “我年少时生活过许久的地方有一首很有名的歌谣,叫《询舟歌》。” 卿许晏,不,此刻我宁愿用她的真名来称呼她。 她叫贺筠。 是“筠”,而非“云”。 她苦笑着,将坛底最后一点浊酒倾入口中。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询舟如问世,问世若自知。” “我要她守得一世安衾,平凡快乐一生。” 我绝不会让她背负我身上的家仇国恨,那份血海深仇就让它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吧。 那一年,她二十一岁。 大晋建国的第十三年。 也是北梁亡国后的第十三个夏天。 . “大殿下倒是有雅兴来陪着老朽这具病残之躯饮茶对弈。” 老住持放下茶盏,眉眼舒展。 此刻亭外蝉鸣阵阵,空气中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新味道。 “今年的茶叶倒是又比往年好上许多。” 李安衾着一身明黄色的宫袍闲坐在对面,面色未曾一动,只是淡淡地再往那副木制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 “太子殿下他们正在寺里的求缘堂,大殿下确定不去露露脸,免得到时又落人口舌。” 白子轻放在那粒黑子的斜侧方。 “住持以后下棋还是莫要问东问西。”李安衾不置可否,只是将最后一粒黑子置于正确的那处。 局势已定,成王败寇,一目了然。 “您又赢了。”老住持乐呵呵道。 “明明输局已定,为何要作此无谓挣扎?” 她问,抬首凝视着老住持那双黯然失色,却仍盛满笑意的眼眸。 老住持云淡风轻地抚了抚长飘飘的白须。 “既是缘分,也不枉走这一遭,尽了缘分再走也不迟啊。” 他答非所问。 “魏晋高僧支公以围棋为手谈,本宫认为此解乃是妙绝。” 李安衾拢拢衣袖,将目光投向亭外的那棵寺里求来生的玉兰树上。 满树密密麻麻的来生签,随着盛开的玉兰花而风至摇曳 “前天本宫与皇姑姑对弈,总感觉她这些年好不容易在心中压抑下的一些事似乎又有了复发的征兆。” 老住持起身,失明的双眸却仿佛能看透人心般也朝玉兰树下望去。 他笑:“这棵几丈高的玉兰栽在佛殿前大概有两百多年了,花开时,花朵密集繁盛,看上去就像堆砌的白雪。人世间本无玉树,却可以用玉兰花来充当。” 他叹:“所有的玉兰花一起开放的时候,简直是空前的盛事。但是再盛大的事,有时也会变成令人遗憾的事。花开放的时候都怕下雨,玉兰花更是如此。” 他悲:“即使是在枝头绽放的花朵也终会有零落成泥碾作尘的一天,如果感到可惜的话,就更应该趁着花期尚在去尽情欣赏。” 缘也是如此,即使有缘无分,也要趁着这段缘去尽情地体会世间的美好。 长公主殿下如此,只怕是这段缘还未尽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十七章 缘起 “长公主殿下如此,只怕是这段缘还未尽吧。” 老住持白眉微动。 “而且,依老衲所感,大殿下的缘也要来了。” 李安衾猛然抬眸,神色端庄如故,只有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惊讶。 “大殿下不妨走到那棵玉兰树下。” 老住持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此刻他手里正有条不紊地捻着一串佛珠。 “老衲就先行告退了。” 李安衾深深地望了一眼远处婆娑的玉兰树,不置可否,只是起身向那棵走过石子小径向树下走去。 老住持合目继续捻捻手中的佛珠,对着李安衾的背影低声道出四句偈子。 “落花而起,玉蝶而兴,水潦而衰,兰舟而尽。” 言罢,他可惜地摇摇头孤身离去。 话说,这时一阵温暖的南风忽然肆意地拂面吹来。 树枝上高挂的来生签随风摇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枝头的嫩玉娇蕊也在风中颤抖着纷纷落下。 云鬓间的发丝被吹得有些缭乱,她伸手理了理,余光瞥见落花纷飞里,那人一袭金绣白衫,自晨曦的光芒中走来,举手垂足间尽显闲逸少年人独有的风流意气。 “臣陆询舟见过大殿下。” 陆询舟躬身一拜,起身时眉眼间漾出笑意。 遇到喜欢的人,任谁心下都会忍不雀跃。陆询舟也是,即使刚才心情十分低落,可看见李安衾的那一刻,她心中就立马喷涌出一股欢喜淹没了所有的失落。 李安衾轻轻地靠近她,一只纤纤玉手抚去她肩上的几瓣落花,语气温柔地责备道:“怎的这么爱穿薄衫?” 陆询舟感觉心跳在加快,面上却依旧故作轻松玩笑道:“夏日炎炎,薄衫凉快呐。” “这一带是避暑胜地,夏季气候凉爽,这样穿会着凉的。”李安衾肃然教育着小伴读。 殿下的容颜近在咫尺,陆询舟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她眼中的一片旷世温柔。她又怂了,索性心虚地将视线同小鹿般逃避着看向别处。 “臣知道了。” “皇嫂去找皇兄了?” 李安衾换了个话题,明知故问道。 “嗯。”陆询舟随手接住一朵落花,视线飘忽不定,“娘娘后面和太子殿下去求缘堂了。” “你也同本宫一起去。” “为、为何。”陆询舟一怔,手中的花也随之松落。 “看着本宫说话。” 李安衾语气一沉,让陆询舟觉得她不出意外下一秒又要说教自己了,于是只得悻悻地扯了个借口。 “臣是臣,殿下是主,臣直视殿下有失礼数。” “你平日失礼的次数还少吗?” 女子轻轻地笑了笑,陆询舟不知这笑声中带得是揶揄,还是—— 调戏? 陆询舟脑袋中的那根断了整整十五年的筋在那一瞬间仿佛突然接上了。 嗯,我有一个十分荒谬的猜想。 当然只是猜想啦,但是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的,真的只有一点点,其实我也更相信事实肯定是不可能。 殿下不会对我也有一点点非友谊的喜欢吧? 她大脑宕机的当儿,李安衾已经悠然离身而去,留下一句淡淡的提醒。 “过来。” 缓过神来的榆木头赶紧快步跟上,却见自家殿下忽的从宽大宫袍袖中取出一个香囊。 山黛色的香囊,其上还绣有青翠欲滴的修竹,绣者的针脚还有些不稳,但还是在修竹的一旁极为认真地尽力绣下八个稍显歪扭的黄米大小的黑字。 青山有思,白鹤忘机。 我其实时常羡慕青山安详宁静,同时也羡慕以前的隐士们以鹤为伴,放弃了人世的权谋机变,自甘恬淡,与世无争。 陆询舟,你不适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人情朝廷,像你这样一个纯粹的,有着孩子气与骨子里的诗意的人,天生就应该属于山林与江湖。 你要仗剑走天涯,而不是搔首为案牍。 如果有那么一天,若与你携手归老江湖,看那山河远阔、人间烟火,醉春晨的风,听夏蝉的鸣,观秋花的落,同淋一场初雪,青丝染霜,也算是共白头了吧。 那时,我以诗茶养疏慵,你着白衣钓江秋。 其实也挺好的,不是吗? “本宫求了一个平安符装在里面,你平日就好生佩——” 陆询舟眉头紧锁,猝不及防地抓起她藏于袖中的双手。 突如其来的以下犯上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疼吗?”她问,视线停在李安衾左手手指上缠绕的一小处白纱上。 “不疼。”她定定地凝视着小伴读青涩秀朗的侧颜,温声回答。 “牡丹香囊殿下送江鸣川了,是不是?” 她压抑着心中的不满低声问道。 李安衾难道一愣,然后颇为好笑地摇摇头,正欲解释,那人却突然先松了她的手,语气失落道:“臣又失礼了,殿下的私事,臣不该,也不配知道。” 她向后退了一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臣有罪,臣——” “笨蛋。” 她的殿下竟然主动上前抱住了她。 像前夜那般把下巴搭在她的肩上,她双手紧搂着陆询舟的腰腹,努力压下忍不住扬起的唇角。 呼出的热气烫得陆询舟心慌意乱。 “牡丹香囊我留着和你凑一对啊。” 和煦的晨风再次扑面拂过。 这次没有自称“本宫”,她用的是“我”,就连语气也夹杂着暧昧的情感。 原来,小呆子她动心了。 此时此刻。 落花纷飞,飘落的玉兰花不知又落到了谁人的心上。 . 清暑节三日休沐结束的第二天,京中一下子发生了三件大事,皆在坊间与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其一,当今太子妃林南渟经太医确认,已经怀孕一月有余,此事一举让原先坊间广为流传的“太子不行”的谣言不攻自破。 上午李玱原本还忧心忡忡地守在林南渟的床前,生怕从太医那听到什么不治之症的噩兆,结果那太医在略作诊脉后笑逐颜开道: “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有喜了!” 李玱:“……” 约莫几秒过后,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你是说孤要当耶耶了?” 他激动到失仪地扯住太医的衣领。 “殿、殿下……可否先放开微臣的领子?”太医被李玱摇得够呛,连忙出声制止。 那天上午,向来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太子殿下高兴……疯了? 最后这件事以李玱在林南渟的寝殿中乐极生悲,失手把林南渟珍藏的限量版胭脂水粉弄得散落一地而被勃然大怒的太子妃毫不留情地逐出寝殿为止。 陆询舟算是间接见证了此事。 上午散学后李安衾受邀去东宫用膳,结果林南渟在用膳前意外确诊有喜,她由衷的祝贺皇兄夫妇后也不好打扰人家养胎(实际上是没眼看李玱发疯)所以便提前告辞回殿用膳。 结果不仅顺手捎回了这一天大消息,还把正在偷懒补觉的陆询舟抓了个正着。 现下,陆询舟一边揉着被揪红的右耳,一边讨好地没话找话。 “恭喜殿下喜当姑姑。” 身旁人默不作声地批着奏折,听罢抬首侧眸给了她一记凌厉的眼刀。 “咳咳,臣做功课去了。” 陆询舟心虚地起身正欲告退,却被李安衾出声叫住。 “过来。” 陆询舟乖乖地凑上前去。 看着小伴读这副百依百顺的模样,李安衾心下微微软了几分,当面上依旧装出冷淡的神色。 她伸手用指尖在陆询舟的额头上稍用力点了点。 “如有下次,你就搬回偏殿睡去。” “诺。” 陆询舟干净爽快地应道。 “还有——”李安衾顺手从案上抽出一本奏折,慢条斯理地用它捅了捅小伴读的胸口,“江宁织业的税收细款,你拿去好好批,本宫审完后若是不满意,你今晚就直接去偏殿睡床板。” 陆询舟一惊,她都不知该夸她定力好,还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昨天还搂着人家温声道尽心中绸缪,转眼今早又一副冷淡严肃的面孔。 无奈之下,陆询舟也只得哭笑不得再次应下。 大事其二,那就是陆询舟名满京华,关于她在清暑宴上大显身手的事迹半日内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并且荣登长安各家娘子郎君们自发投评的“长安风花雪月榜”第七名。 消息是下午李吟霁来景春殿串门时带来的,彼时陆询舟正在李安衾身侧认真批改奏折,闻之抬首笑道: “臣家三哥和燕世子好像并列第三诶。” “如何才能上榜?”李安衾漫不经心地问道。 “捐钱打榜。”李吟霁颇有深意地笑道,“排名越高说明知名度就越高,桃花运也就越旺嘛。” 李安衾挑挑眉,一边娴熟地在奏折上写下一针见血的批语,一边冷声道: “无趣。” 两个时辰后,“长安风花雪月榜”迎来了建榜以来最大的一位金主。 豪掷十万两银子,只为把陆询舟从榜上撤下来。 真不知道是哪位世家的富贵郎君为了心悦的娘子竟如此之豪气。 最后一件大事,也是令京城人民群众与世家子女们最为感兴趣的一件大事。 那就是长安第一香艳话本写手长亭唱晚与第一春宫图画手怜玉郎将联名推出最新大作——《十三载》。 虽然二人这次选定的主题是冷门的女女爱情故事,但也不妨碍人们对它的出版翘首以盼。 毕竟两位大大的作品主打的就是一个不可描述中最极致的不可描述。 所以大理寺那边也是闻风而动,私下派好线人深入调查,意图这次一举消灭这庞大的□□读物产业链。 不过各家书肆也不是吃素的。 俗话说的好“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书肆的掌柜和东家们为了巨额利润也是不惜铤而走险,在不忘在黑市上争相预定和抢购,也不忘做足反侦查高中工作。 本来这事与陆询舟八竿子打不着,毕竟她爱看的是游侠小说,平日着迷于江湖上的快意恩仇与刀光剑影,对于那种东西她是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今日傍晚,在李安衾的监督下顺利完成了一天的任务后,她在公主殿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借口饭后散步,实则去找宫中管事的太监买话本。 那个太监挺黑心的,话本从不单本卖,都是数本用油纸包在一起出售。 陆询舟心在滴血地付完钱就提走了话本,回到正殿后正要迫不及待地拆开品阅,谁料采薇在门外告知她偏殿沐浴的水已经放好了,殿下让她散步回来后早点去沐浴。 陆询舟只好先把拆到一半、未仔细看过封面的话本放一放,起身去偏殿沐浴。 恰巧,李安衾刚刚出浴,她一边用布帛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坐到了案前,打算再审审小伴读批的奏折。 命运就是如此的巧合。 李安衾的目光扫过书案,一下子就看见了案上拆了一半的话本,以及它们—— 那令人浮想联翩、口干舌燥的封面。 她立马就意识到这是陆询舟买回来的话本。 她咬住嘴唇,心下颤了颤。 羞耻感一瞬间爬满了心间。 . 陆询舟沐浴完后一身神清气爽地踏进正殿,却登时发觉气氛有些不对。 李安衾安静地坐在床上,闻声抬头,一双桃花眸含着说不清的意味看向她。 “询舟,你。”她欲言又止,“是不是买错话本了。” “啊?”陆询舟面露疑色,随即低头看了眼案上的一沓话本。 她俯身左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布帛擦了擦侧脸上的水珠,右手则随便地拿起最顶上的一本。 《十三载》?什么鬼,这本话本的封面好怪哦。 她面无表情地随手翻开一页,不堪入目的情爱画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视野里。 一个光着身的女人正跪在床上,双手被铁链铐在床边,神色痛苦又欢愉,她身后的那个华服女子正把手指—— 话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陆询舟神色复杂。 目光一言难尽地在李安衾身上看了一会儿,不久便转移到自己右手中间的三根手指上。 她陷入了无边的沉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十八章 吻不够 “许是那位公公给错了。” 陆询舟满脸黑线,随即起身把那一整包少儿不宜的话本拎到偏殿,“砰”的一下扔掉床底下吃灰去了。 李安衾见这人神色难看也不好再说什么,待陆询舟回来后她也只是轻声问了句: “可要就寝?” “殿下先睡吧。”陆询舟再次坐到书案前,此刻殿内漆黑一片,唯有书案上那盏宫灯泛着适度的明光,“臣等头发干了再就寝,这会儿先趁机预习一下明日的功课。” 李安衾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 “询舟其实还是想看闲书吧?” 陆询舟翻开书的手一顿,藏在那本大部头儒经里的书很合时宜地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询舟抬头对上不远处床上女人揶揄的目光,极力辩解。 “臣看的是《氏族志》,真不是闲书。” 李安衾有些好笑地看着陆询舟双手举起那本《氏族志》,让书的封面在宫灯摇曳的烛火中显得清晰可见。 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往日只知道玩乐的少女居然也会看这种书。 她没有多问小伴读一反常态的举动,毕竟谁都需要一些隐私,所以她只是深深地望了一眼陆询舟诚恳的神色,之后便如常躺下背过身歇息去了。 “早点休息。” 床上的人语气中夹杂着困倦,原本偏清冷的音色此刻多了几分她未察觉到的缱绻之意。 陆询舟心一颤,明知李安衾并未看着她,可还是下意识地乖乖点点头,举止也跟着端正了起来。 目光看向案上摊开的那本《氏族志》的目录部分,陆询舟心下一沉,恢复了冷静。 《氏族志》是大晋开国之后,先皇下令由翰林院主持编纂的记载前朝至大晋开国百年间全国各地地方望族信息的工具类书籍。 智弘所说的那位公子应该是姓贺,家族是地方望族的话,这上面应该有。 《氏族志》有十册,攘括了大晋疆域从北到南各个地区的望族信息。今日她从藏经阁借的是记载江南地区望族的一册。 贺姓,分会稽贺氏,河南贺氏和其它胡族的贺氏。 今日便先从会稽一带的贺氏族群开始查起吧。 . 早上起来,李安衾睁眼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扭头看向身侧昨晚空出来的部分。 空空如也。 虽然知道结果,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失落了一下下。 再看对面榻上的小伴读正酣睡着,身上的薄毯也没盖好,一半耷拉在地上。 按照这一个多月的作息习惯,即使现在天色尚早,陆询舟此时也该准时醒了。 由此可见,她昨夜睡得比任何时候都晚。 李安衾无奈地摇摇头,悄悄起身下床。 没有第一时间传下人进来梳洗,而是赤着脚,耐着地板的冰凉向熟睡的那人轻轻走去。 放下一国公主的身份,她人生初次在举止上违反了礼法,她在她臣子的榻边屈膝跪下。 夏天太阳升得早,此时晨间的第一缕阳光自景春殿的窗户洒进来。 一室明媚,光明盎然。 她和熟睡中的人都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中。 李安衾亲手为她把掉下的薄毯盖好,而后撑着下巴端详起小伴读的睡颜。 陆询舟长得很好看。 她的面容清秀至极,五官雕琢似玉,鼻梁秀挺,红唇偏薄,而一双生得极美的丹凤眼又平添三分英气。 许是祖上同皇族一般有些胡人血统,陆询舟的骨相也更显得端正立体却又不失中原人的柔和。 李安衾隔着一点距离用手指偷偷地描摹她的五官。 目光滞留在那处薄唇上。 宫里的嬷嬷说过,薄唇的人多是薄情之人,可是李安衾觉得陆询舟不是那种人,她身上杂糅着孩子的天真气与诗人的才气,是个骨子里就纯粹的人。 这样的人的爱是纯粹且炽热的,何来薄情之说。 李安衾望着那唇发愣。 她莫名产生了想吻她的欲\望。 这种欲望使李安衾感到害羞。 可她还是鼓起了勇气,微微凑近陆询舟的脸庞。 她不敢吻陆询舟的唇,所以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在陆询舟光洁的额头上落下轻如羽毛的一吻。 即使如此,她的脸色还是在事后染上了些许绯红,心,一下子被羞耻感包裹住。 她下意识攥着纱衣的袖口磨砂着。 . 陆询舟觉得李安衾今日似乎是有意避着她,这种感觉在散学后与她共用午膳时达到了顶峰。 往常会为她夹菜的殿下今天一反常态,不仅没有为她夹菜,而且心不在焉,眼神都有些飘忽不定。 陆询舟当然知道自己和李安衾正处于什么关系,隔着一层窗户纸,但是谁也不捅破。 这种时候,向来主动的殿下的态度突然变化不免让陆询舟有些心慌。 她想,殿下是不是在暗示我:不要老是那么被动,偶尔也要对她主动一点。 陆询舟说到做到。 用完午膳,采薇收拾好后便识趣地退出主殿。这会儿,殿内只有她们二人,陆询舟恭敬地问道: “殿下是要先批一会儿奏折再去午睡还是直接去午睡?” “批奏折吧。” 李安衾惜字如金道。 陆询听罢便去把今日的奏折抱来,放到她面前的是书案上,然后开始殷勤地为她研墨。 “你不午睡?” 李安衾眸色微动。 “臣等殿下批完后一起睡。” 陆询舟说出这句话时,几乎花费了自己之前积攒的所有的勇气。 她害怕遭到拒绝,索性转移视线,故意盯着书案上的奏折发愣。 李安衾自然看出了小伴读示好的意味,她不禁在心中埋怨小伴读的慢热,也因陆询舟的态度也终于从早上的那个吻中的害羞中走了出来。 她望着面前那人已经红了大片的耳根子,哭笑不得地想,怎么现在轮到这人来害羞了。 明明才说了一句话,耳根子就不争气地红成这样。 李安衾这么想着,对陆询舟低声命令道: “过来。” 像是那夜在舟中一样,陆询舟不知道这句“过来”之后会发生什么,但她还是如那夜听话地靠近了殿下。 一个温柔的拥抱猝不及防地扰乱了她的心绪。 李安衾的腻指轻轻滑过她红红的耳根。 “才说了一点话,耳根子就红了?” 她又主动起来,在陆询舟的耳畔边温声哄道。 “没有。” 陆询舟小声辩解。 “本宫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感受到抱着的那人听罢反应的一点小动静,李安衾咬了咬唇,继续开口讲道。 “本宫其实今早趁你还没醒的时候,吻了一下你的额头。” 陆询舟一怔。 “所以这就是殿下早上避着我的原因吗?” “嗯。” 李安衾轻声应道。 正欲松开她,谁知陆询舟却意外地搂紧了她的腰肢,吻了吻她的耳垂。 陆询舟呼吸急促地问道:“臣够主动了吗?” 李安衾感受到那人侧过头来蹭了蹭她,耳垂触及一点温软,她闭上眼睛,颤着声回答。 “不够。” 话音刚落,李安衾敏感地发觉陆询舟含住了那柔软的耳垂,用舌尖细细地去舔舐,而后便是埋首在她白皙颈窝上。 灼热的气息与细细密密的吻使李安衾分寸大乱,神色变得十分不自然。 陆询舟这时的耳根子已经鲜艳欲滴,她明显感觉到搂在自己背后的那双柔夷收得越来越紧。 冷不防,殿下的双腿夹紧了她的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十九章 温柔乡 陆询舟想不明白。 她无欲无求、没心没肺地虚度浮生十五载,本以为此生唯一的梦想便是在尽孝之后逍遥无牵挂,拎上一壶浊酒仗剑走天涯,游山玩水,好不快乐。 可此刻。 她心里更愿永远沉溺在李安衾的一片温柔乡中。 陆询舟低首吻着她白皙的颈窝,感受着公主殿下拥在她的背后的纤纤玉手颤抖着攥紧她身上的衣料,两腿夹紧她的腰。 陆询舟闭眼,世界里仿佛只剩下李安衾与自己缠绵又急促的呼吸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这个女人面前开窍开得那么快。 然而在听见耳畔边,女人忍不住泄出的那声不大体面的声音后,陆询舟猛地抬起头。 两人霎时四目相对。 陆询舟沉默着移开视线,转而盯着眼前的点绛唇,她此时气息不匀,向来清澈的眼神却夹杂了许多对未知的迷离。 殿下的唇不止一次成为过她的非分之想,玫瑰含雪或是朱润的樱桃都是她意识里对于美人之唇赞美的意象。 她总觉得这样一件美好的事物,总应该在特定的时间才能展现出它全部的美,是外表的震撼与灵魂的共鸣。 所以她最终还是压下了本能的那股冲动。 没有去亲吻她的唇。 就像每朵花都有属于它的花期,花期里撷取的花朵,才永远是它们生命中最永恒的美的时刻。 “不敢了?” 明明早上还在害羞,可现下李安衾却要如此故意挑逗那个少女。 少女红彤彤的耳根子犹如一块洁白无瑕的羊脂玉被浸染了大片血色。 “太快了。” 陆询舟嗫嚅着,一下子失了刚刚主动的模样。 “再这样下去,我们一份奏折也批不了了。” 李安衾一边假装叹了口气,一边将陆询舟方才被弄得有些凌乱地碎发撩至她的耳后。 “嗯。” 陆询舟试探性地松了手。 李安衾在心中不免一阵好笑。 方才还大胆得很,怎的这会儿又怂了? 那双勾人的桃花眸中霎时闪过一丝算计,心中顿时生了一些意图逗弄小伴读的想法。 “困了。” 她故意道,脸上却装作一副真的困倦的模样。 才说好要批奏折,现在又想着要午睡。 陆询舟暗暗叹了口气。 大公主殿下的心思她猜不透,不过自己也心甘情愿地去顺从。 之前一同批奏折到深夜,陆询舟也不是没有把人抱到床上去过,可如今表明了心意,这样做反倒叫她怪难为情的。 她羞赧地将人横抱而起,快步走至床边把李安衾轻轻放下。 “你不上来睡?” 陆询舟此刻站着弯腰,李安衾就坐在床上勾着那人的脖颈撩拨似的问道。 陆询舟被逗得心神俱乱,最后只得咬牙切齿地耐住内心的兵荒马乱回答道: “臣今日借的《氏族志》还未读过,待读过几页再来睡也不迟。” 李安衾果真松了手,只是用指尖翻弄着眼前人的衣领。 “睡哪?” 陆询舟要是再听不出其中的意思她就是白痴了,可她还是克制住内心那股朦朦胧胧的悸动,对上李安衾深邃的目光。 “殿下,一步一步来好吗?” 她按住那只玩弄着她的衣领的手,被触碰到的地方还是一片滚烫,可她仍然莞尔一笑,郑重其事地承诺。 “入秋后好不好,等雁字回时,臣再同殿下共寝而眠。” 少女眼神清澈真挚,藏一泓清泉,里面是旷世温柔。 李安衾眸色微动,温声道。 “可。” . 李容妤走到上书房门口时,刘公公便恭恭敬敬地迎上来道: “殿下,陛下正与卿御史在里面议事,劳烦——” “无妨。” 李容妤笑着打断他,随后云淡风清地推开上书房的门。 上书房内气氛似乎有些凝重,她看见她的好皇兄端坐于案前仔细审阅一份奏折,而卿许晏则色敬礼至地手持笏板,跪坐在案前五尺的地方。 一刹那,过往的回忆被勾起。 当年就是在这里,她躲在那扇不远处的屏风后,心如刀绞地听完了母皇与卿许晏的所有的对话。 那时她尚且年少,不知所谓真挚的情爱竟也能被背叛得如此轻而易举。 十七岁的她紧攥着裙摆,听着屏风外母皇问卿许晏要她李容妤,还是要大好的仕途。 很显然。 她要仕途,不要她了。 一个自幼被娇生惯养得嚣张跋扈的小公主自然是比不上高官厚禄与前程无忧。 她想了很久,给这段不见天光的关系找了无数的理由。 其实早在最开始的时候,是她先说的“不过是玩玩而已”,可最后也是她先动了心,以为那个温柔又薄情的女人也会爱上她。 她愚蠢的以为,卿许晏真的会心动,爱上一个什么也给不了她的娇气公主。 卿许晏真的太温柔了。 她会包容自己的一切缺点,会面对无理取闹永远只会温和理智地同她讲道理,会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会笑着故意同她一起犯错误,会—— 永远用那清澈似水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她。 于是她理所应当地以为她的阿晏会永远陪伴在她的身边。 即使是要断绝关系,她也只会笑拂开自己牵着她袖子哭诉的手,拿出一个最拙劣的借口去应付自己。 “殿下要懂事一点,臣与殿下本就没有半分情分,何来余生相守之说?” 成亲的前一夜,她在初春的料峭寒夜中等了她整整一晚。 最后等来的不过是在婚宴上才出现的那人恭恭敬敬地一句“百年好合”。 不过—— 年少的缠绵往事恍如隔日。 转眼浮生十七载,那年桃花微雨中芝兰玉树的状元娘子已是官居高位的两朝诤臣。 而被千娇百宠的小公主也成了世人口中的荒唐湎色的长公主。 至于还爱她吗? 李容妤勾唇浅笑。 “容妤。” 李促的声音顿时将她拉回现实。 “你今日来找朕这个大忙人作何,可又是想纳哪家的小郎君作面首了?” 李促没顾忌卿许晏在场,当下放下奏折同她玩笑。 她的皇兄从小就是这样,无论何时他都会为她停下手头的政务,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与精力贡献给她。 小时候是替她收拾闯祸的烂摊子,长大后是耐心聆听她青春萌动的少女心事,如今便是时不时金银珠宝的赏赐或是帮她劝说哪家的保守老臣把自个的小孙孙交出来当面首的诸如此类的享乐之事。 李容妤从进来到现在为曾看过卿许晏一眼,就像现在这样,她也故意忽视她,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擦过跪在地上的那人宽大的袖袍,笑灿烂地坐到了李促的身边。 “皇兄,这次可不是纳面首。” “那是作何?” 李促挑眉,余光瞥见正跪着的卿许晏,默默心疼了自家爱卿三秒,随后又继续当“昏君”了。 “月儿体弱你也不是不知,自幼泡在药罐子里,可惜了她又是个敏而好学的乖孩子。” “我过去日日请学馆的女博士来府上为她授课,可前几日那女博士丧了母,辞官归乡守孝去了,学馆里又只剩下了些男博士,所以今日来此是想请皇兄从翰林院拨个女学士来为月儿授课。” 李促知道此事并非是调个学士来给安乐郡主上课那么简单,不然就他皇妹那个性子,准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去翰林院门口劫人了。 “月儿对学士可有什么要求?” 李容妤面露难色。 “要是单找个满腹经纶的那还容易,可月儿对授课学士要求不仅要相貌周正,品行端庄,而且要满腹经纶,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信手拈来。” 李促狐疑道:“这学士的要求怎么还有琴棋书画?以前你不是说月儿病弱,故索性专心学业而无暇顾及琴棋书画了吗?”[一] 李容妤笑声清脆。 “我怎么知道?月儿向来勤学好问,许是希望有个博学的老师,学业能有所成吧。” 卿许晏此时低首跪地,案边的二人没有注意到她一瞬而过紧皱的眉头。 那日避暑山庄,安乐郡主怯生生地眼神和手足无措的模样一如当年的李容妤。 第一次见到传闻中久病卧榻的安乐郡主,少女眉眼间与自己的两三分相似,如果不去特地观察是完全不会察觉到的。 这是巧合吧? “善。”李促没多追究,听罢也只是爽快地应了下来,“不过月儿的要求如此苛刻,待我回头向翰林院问一问,约莫两日就可安排好,容妤你大可放心。” “容妤多谢皇兄了。” 李容妤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起身正欲走却被李促无奈叫住。 “你今儿入宫就为这一件事儿?” “不然呢?” 李容妤挑挑眉,转身向后退了几步,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伸出来用腻指缓缓划过脸颊,做出沉思状。 “朕整日待在宫中批奏折,你和李邺这两个没良心的手足都不来陪陪朕,哪怕下下棋、喝喝茶也好啊!” 李容妤故意装出不解的样子看着李促,她这时已经退到了卿许晏的身边。 卿许晏还在跪着,她面不改色。 清冷端正的模样,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淡漠疏离。 “皇兄你都四十多了,还是别装委屈了。” 李容妤轻巧地背过身去,一袭高胸红裙衬着她的背影摇曳生姿,热烈似火,金玉头饰随着步子微微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 “有皇嫂和乖侄们陪着你,我看你就是想把我和二皇兄骗到宫里替你批奏折。” 她顺手打开上书房的门,微微侧眸一撇。 卿许晏依旧跪得端端正正,背影愈发清瘦挺拔。 “今日进宫就求这一件事,我还等着回府与七郎喝酒呢。” 七郎是她最近新纳的面首,姿色艳绝,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故深得她的欢心。 然而在无意间看见卿许晏的背影后,一个荒谬的念头忽然从她心底钻了出来。 她瘦了。 李容妤随即厌烦地想。 我为什么会关心那个斯文败类。 上书房的门应声关上,屋内又重归寂静。 李促恢复了不怒自威的帝王气概,他叹了一口气,给卿许晏赐座。 “起来到这坐着。” 李促指指案边的席子,手里已然拿起笔开始在奏折各出圈圈画画起来。 “没想到一桩洛阳的贪污案竟能牵扯出一桩如此之大的科举舞弊案。” 他沉声道。 “陛下,依微臣之拙见,是时候该整治风纪,肃清朝纲了。” 卿许晏一针见血道。 “爱卿也该知道的,这科举舞弊历来是数不胜数,且屡禁不止。” “科举舞弊,必须杜绝。”卿许晏正色道。 的确,大晋开国以来,不仅收拾要前朝留下的千疮百孔的江山,还面临着百废待兴的局面,这时候人才的重要性就展现出来了。 而且,高祖皇帝之所以能当上位,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靠士族扶持。因此这些氏族大家在高祖皇帝上位后,凭借这一点气焰格外嚣张。 “陛下,与士族相互扶持、相互制衡固然重要,可如今大山根基稳固,若实在犯任他们如此嚣张,无视律法,私下大通科举关节,只怕是犹如割颈啖腹,国祚不可长远。” “陛下欲与这些士族分庭抗礼,那便需要通过科举考试为朝廷注入新鲜的政治力量。提拔毫无根基的寒门士子,把他们培养为得力的臣子,自然是拉拢人心、稳固统治的最好的方法。” “许晏所言极是。” 李促欣然点头。 他拿起桌上的奏折递给卿许晏。 入目是一个个熟悉的人名,在其下方,是李促批注的猷劲小字。 尽诛之。 “臣遵旨。” 卿许晏低首应旨。 “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李促目光深邃。 . “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李玱眉目温和地捧着《楚辞》,一边用指尖扫过这句诗,一边朗声念出。 “找国师算过了,你皇嫂腹中这个孩子五行缺火,所以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便取名为‘琰’,单字一个‘琬’。” “李琰。” 李安衾轻声念了遍未来乖侄的名字。 “若是个女孩呢?” 李玱摇摇头,无奈一笑。 “我和你皇嫂约好了,我给男孩取名,她给女孩取名,可惜你皇嫂想的名字过于的——” 林南渟一记眼刀飞过,迫使李玱那个还没出口的“俗”硬生生音转为“可爱”。 李安衾笑了笑,没有多问林南渟取的名字是什么。 另一边,东宫的庭院里,陆询舟和李吟霁一起蹲在草丛后边。 一个白色的身影敏捷地从墙头跳到地上,李吟霁一个眼神示意给陆询舟,然后比了个两面包抄的手势。 陆询舟意会,遂点点头。 三。 二。 一! 两个人同时闪出,一个包前,一个堵后。 小白猫被惊得慌不择路,喵喵地又要从地上攀回墙头,半道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白净玉手给揪住了毛茸茸的小尾巴。 “喵喵喵!” 小猫即使被揪住尾巴悬在空中,也依旧挣扎着大叫着,在陆询舟手里摇来晃去。 “臣可以松手吗?它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诶。” 陆询舟一脸单纯地扭头问身旁的李吟霁。 李吟霁秀眉轻挑,语气玩味。 “可以啊,不过它绝对会扑到你脸上把你的脸抓花掉。” “那要怎么办?” 陆询舟感觉到手上的尾巴不再晃动,低头一看小白猫突然不动了,她举起手中小白猫与她对视,小白猫此刻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乖巧。 “喵~” “它好可爱啊。” 李吟霁绷不住了,一改先前想顽劣逗猫的态度,此刻她凑近了小白猫,用手指戳戳它毛茸茸的小脸,于是小白猫舔了舔她的指尖。 陆询舟立马想起早上她含住美人耳垂舔舐的羞耻事迹,于是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 “你松手吧,让本宫抱一抱这只小猫。” “诺。” 谁知陆询舟甫一松了手上的力度,小猫就猛然挣扎着蹦跶到了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过雕栏,穿过连廊跑走了。 “好生狡诈的猫。” 陆询舟对着消失的白色背影感叹道,谁知一转头就对上李吟霁那酷似她皇姐的冰冷眼神。 她打了个寒噤。 正殿内,在安顿好因孕困乏的林南渟回寝休息后,李玱屏退了东宫内一众下人,开始与李安衾密谈起朝中要事。 “桑桑,皇兄现在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皇嫂怀着麟儿,敏感多疑着呢,孤这个时候要是暗访春风楼让她知道了恐怕是要把孤碎尸万段了,何况孤这一阵子要照顾她和处理国事,许是抽不出时间暗访。” 李安衾用手拂了拂茶盏上飘浮的白气,笑了笑,语气平和道: “知道了,不过是替皇兄暗访春风楼,借机摸清朝中大臣们之间的一些暗潮涌动罢了,桑桑哪有不帮皇兄的道理。” “多谢孤的好皇妹了。”李玱调侃了一句,“回头想要什么名家字画尽管和孤说,就算是天下仅此的绝品孤也要派人给你送来。” “都是一家人,皇兄不必如此客气。” 话音刚落,窗外飞跃进一个白色的身影。 小白猫懵懵懂懂地趴在正殿的地板上,在抬首看见李安衾的那一刻眼睛亮了起来。 它一下子蹦跶到公主怀中,奶声奶气地喵喵叫着。 “这是前些时日波斯使臣进贡来的小猫,母后派人赐给阿渟,说是个解闷的好玩物。” 李玱不怎么惊讶,反到朝小白猫招招手示意它到他怀里来。 小白猫没领情,李玱尴尬地收回手,看着小白猫讨好地在李安衾怀里蹭来蹭去幽幽道: “这虽然是只母猫,可对于年轻温柔的美丽女子却是很感兴趣,皇妹可是自阿渟之后第二个个被这小猫缠上的人了。” 李安衾今日一身青绿色的高腰长裙,给本就清艳的面容添了许多温婉气质。 她低首抚过小白猫身上毛茸茸的白毛,唇角微勾。 “可爱。” 听着妹妹难得的温柔似水般语气,李玱不免醋了几分,看着在她怀中乱蹭胸前柔软,吃豆腐到餍足的小登徒子暗骂。 色猫! [一]我这篇文里的设定是男女平等,但其部分注意还是仿唐,唐朝虽然社会风气开放,可男女有别还是有的,所以诸君不必对安乐郡主的老师必须是女性而感到奇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二十章 春风楼 中午,在东宫庭院里玩够了的二人准时回正殿用午膳。 一路上陆询舟故意忽视二殿下那怨怼的小眼神,强装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无辜模样跟在她后头。 二人方一步入正殿,登时就听见一声软糯可爱的猫叫声。 “喵!” 那只逃走的小白猫此刻正趴在李安衾的肩上,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颈窝。 李安衾本是与李玱坐在一处饮茶,可被小猫这么一蹭,身体的微颤令她下意识忆起了晨间的亲密。 同她的小伴读亲密的感觉和与这只小白猫有些相像,可询舟给的感觉更像、更像一只大大的呆呆的狗狗。 喜欢她又有点怕她,只得讨好地在她颈间小心翼翼地蹭着 “皇姐!皇嫂的这只神出鬼没的小猫怎么在你的怀里?” 李吟霁提起裙子小跑着坐到她身边想凑近仔细瞧瞧小白猫,可小白猫也一下子认出了眼前这位娇憨明艳的少女便是方才意图对它不轨的坏人。 “喵!” 它奶凶地叫了一声,然后从李安衾身上跳下,一溜烟又没影了。 李玱眉间微蹙,转而又对委屈巴巴的妹妹笑笑,道: “那猫许是去找你皇嫂了” 他无奈摇摇头,然后温声同一旁下人吩咐。 “看好那只猫,莫要让那畜物接触或是打扰到太子妃,如有需要,把它扔到庭院里自娱自乐也行。” “喏。” 话音刚落,李安衾放下冒着腾腾白气的茶盏,抬眼看向在不远处恭恭敬敬站着的小伴读。 陆询舟安静地站在那里,与他们兄妹三人温馨和睦的气氛明显格格不入。 “皇兄。” 她低声提醒李玱,暗示他快给陆询舟赐座。 毕竟这里是东宫,她虽与李玱手足情深,但也难碍礼法,不好以客代主给陆询舟赐座。 李玱看了自家皇妹一眼,了然于心,意会地朝陆询舟招招手。 “小陆伴读不必站在那,不妨过来和我们一同坐着。” 他说着命人去来一方席子。 “霁儿黏她皇姐,两人共一张席子也无妨,但孤可不好亏待了小陆伴读。” “小陆伴读~” 李吟霁向拘束的那人挤挤眼,全然没了方才与陆询舟闹得那些脾气。 “霁儿。” 李安衾语气严肃了几分。 李吟霁知是皇姐吃醋了,索性也耍赖似的贴在皇姐身上。 “皇姐惯会护着外人,我调侃人家一句都不行吗?” 陆询舟听罢心虚地抠抠身下的席子,装作无事地喝起李玱递来的香茶。 而李安衾不动声色地抽开身子,与李吟霁保持了几寸距离,接着才开口转移话题。 “你今日学馆的功课完成了吗?” 李吟霁撇撇嘴。 “陆询舟一字未动,皇姐怎么不问问她。” 陆询舟听罢险些把茶水喷出来。 毫不知情的李玱在一旁开玩笑道:“霁儿莫要转移话题,小陆伴读肯定有人监督呐。” 李玱看着李安衾,意有所指。 李安衾关注着余光中低头喝茶降低存在感的小伴读,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唇角微扬。 肯定有人监督。 而且还是夜夜监督呢。 . 这日休沐,陆询舟起迟了些。 殿外是夏末的蝉鸣正盛,她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用着早膳。 李安衾今日不在宫中,所以昨日已同采薇嘱托好殿里的要事,并监督着陆询舟把学士布置的休沐功课一次性完成。 现下,陆询舟闲来无事,干脆取来新借的《氏族志》一边用早膳,一边研读。 通过这数日孜孜不倦的研究,她对那位贺公子的家族已经略有推断。 按智弘所述的话来看,那个贺氏家族应该是在前朝北梁政权的疆域内。 而北梁之所以叫北梁并非是因为疆域大部分在北边,而是为了与上一任政权南梁区分,故通过两个国家京城的地理位置而有了南北之分的命名。 所属北梁境内、在梁末时覆灭的贺姓家族很好筛选,但是在《氏族志》里的贺氏家族实在多,每一本翻过去也着实是个苦活儿。 如今好不容易筛选完,陆询舟又仔仔细细地做了份札记夹在新借的《氏族志》里。 陆询舟一面吃着御膳房送来的粳米山药粥,一面看着札记沉思。 目前就剩三个家族了。 清河贺氏、河东贺氏、姑苏贺氏。 其实她本人更倾向于姑苏贺氏,因为卿许晏是淮扬人,姑苏与淮扬皆在吴地,可能性会更大些。 嗯,贺公子长得像我。 陆询舟摸摸自己的脸。 于是,原本坐在不远处悠哉悠哉地看话本的采薇抬眼瞥见小伴读似乎是伸出手摸着自己的脸。 正当她想收回注意力继续看话本时,陆询舟却猛然起身,径直冲向殿内的妆奁,对着铜镜陷入沉思。 “小陆娘子需要奴婢帮忙吗?” “采薇,你说我看起来像个江南人吗?” 采薇不知这人在发什么疯,只得如实地摇摇头。 “小陆娘子说笑了吧,你这高瘦的身材可不似那江南女子的玲珑柔软,一看就是北方人呐。” 陆询舟斟酌了一下,又问。 “那单看我的脸像是哪里人氏?” 采薇这下犯了难,打量了陆询舟一会儿,这才回答。 “这具体的奴婢也看不出来,不过看小陆娘子你的五官如此立体,祖上应该是有点胡人血统的。” 没错,我不是和阿娘长得最像吗? 尽管阿娘身上的确有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温柔,可颀长的身材和端正秀气的五官分明是北方的中原人与胡人混血的结果。 虽然久处于江南水乡被浸润出了一股特有的温润如玉的气质,可骨子里还是保有着一点胡人的刚健。 前朝乱世,如今的中原人身上有一点胡人血统本是常态,可卿许晏出生淮扬,吴地由于靠海偏南的地理位置受到的时局波及也小,所以卿许晏即使是在江南长大,可祖籍不一定是在江南。 陆询舟眉头舒展。 不可能是姑苏贺氏,相反这个贺氏家族极有可能在北边,易与胡人交融的地区。 筛选出的三个家族中哪一个符合上述的条件? 是清河贺氏。 “我今日休沐需要出宫。” 她眼神坚定地看向采薇。 . 由于是休沐日,所以今夜的平康坊格外热闹。 李安衾此刻正安坐在春风楼对面的一家酒肆里,一边假装同扮作友人的随行暗卫饮酒论事、执子闲弈,一边时刻注意着对面进出的人流。 “殿、李兄,戍时了。” 对面的暗卫低声道。 李安衾放下手中的酒盏,虽然早已服过抑制酒性的药物,可奈何白日为了做戏做全套着实还是喝了不少的酒。 她闭眼,长舒一口气,道: “走,去对面看看。” 二人起身,在暗卫付过酒钱后二人出了酒肆,夏日最后一丝的酷暑已然消融在清凉的晚风中,街上热闹非常,灯火凝眸,人潮汹涌。 真可谓是: 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 对面的春风楼灯火通明,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入口的牌匾上书三个缠绵悱恻的大字: 春风楼。 京城中与南风馆齐名的两大销金窟,前者提供女色服务而出名,后者则以不俗的男色名冠长安。 门口有各式的脂粉女子在与离别的客人卿卿我我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在热情地拉客。 “诶,公子初来乍到,不妨进来坐一坐。” 老鸨一见到锦衣华服的二人,立马脸上堆出了笑容。 暗卫演技上身,他轻浮地笑笑从袖中掏出一袋子的金元宝,然后故作玩世不恭地塞到老鸨的手里。 “妈妈,给我们哥儿俩上最好的。” 老鸨打开小袋子,随意拣出一个金元宝咬了咬,在确认是真金后,立马又笑开了花。 “二位郎君随便想挑哪个姑娘都可以。” 李安衾今日着一身云鹤纹香云纱襕袍,头戴幞巾,手持羽扇,好一副世家富贵子弟的模样。 长安夜晚的灯火映照着她得半边脸,她莞尔一笑,摇摇扇子,一双桃花眸故意流露出十分的笑意。 老鸨知是要伺候好两位小爷,遂拉住一位刚送完客的姑娘低声嘱咐道。 “紫嫣,陪着这二位新客帮他们挑好人,都是金主,言行多加注意,莫要惹他们不快。” “好的妈妈。” 相貌妖艳的女子羞赧一笑,转身羞答答地勾住李安衾的袖子,娇声道: “二位爷里边请。” 老鸨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眉眼笑得皱在了一处,心下正盘算着又赚了一笔时,余光却瞥见进出的客人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祖宗!你怎么又来了?” 老鸨一把抓住那个带着范阳笠、一副江湖人士打扮的少女,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拎小鸡似的把她提溜到一旁。 “肖妈妈,行个好呗,我三嫂今日托我往里面的香怜阿姐捎封书信。” 陆询舟摘下斗笠,讨好地笑笑。 “哦呦!我们都是生意人啊,哪像您和陆三郎生得好,有耶娘的高官厚禄垫着。” 老鸨神色惊恐,语气卑微道。 “您就行行好吧,丞相爷的眼线还在里面盯着呢,我前几日刚跟人家担保着不知道你家三郎的消息,结果你这时候进来不是明摆的给我添乱吗?” 陆询舟神色庄重地发誓。 “我换着男装呢,何况你这春风楼夜晚鱼龙混杂的,那眼线绝对不可能发现的。” “不行!” 老鸨义正言辞,肥硕的身躯径直挡住了她的去路。 “诶,是张郎的妻子啊。” 陆询舟突然面露笑容,朝身后人打了个招呼。 老鸨听罢惶恐的转过身去。 谁不知道户部侍郎张家的儿子成天泡在青楼里,而且还有谁不知道她有一个骁勇善战的武将妻子。 结果老鸨一转身,陆询舟就趁机绕过她一溜烟跑进了春风楼。 “诶!你个死孩子,回来啊!” 老鸨彻底在夏夜的晚风中萧瑟了。 唉,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二十一章 抓包 话说陆询舟顺着喧闹的人群溜进春风楼,站在入口贩花茶的小厮们认识她,知陆询舟身份不凡也没敢拦,所以也只谄媚地同她笑笑。 陆询舟双手枕头,悠哉悠哉地朝那群小厮们点头示意,随后一个靠墙站,从某个小厮的托盘里取了杯花茶,喝着润润嗓子。 “张三,清苓阿姐现在休息了没?” “小祖宗,现在才戍时,清苓姑娘恐怕才刚开始打茶围呢。” “打茶围”是高级风月场所的行话。 其实就是花魁为选客人而设置的一场考验。不过就是一众受过筛选的高级客人聚在一起品茶作诗、弹琴论画,展示自己的才华。 而通常在这种时候,花魁娘子或郎君就会躲在帘子后面观察各位客人,挑选心仪的客人。 回到主题,且说陆询舟把喝完的茶杯放回托盘,笑道: “我从小到大才来这几次啊,怎么可能记那么清嘛。” 她说着利落地戴上方才摘掉的范阳笠,闪身消失在人流中。 小厮欲哭无泪地心道:对对对,小祖宗。这种地方你还是少来吧,毕竟你每多来一次,我们这儿的生意就被你多坏一次。 “诶头儿,那个小郎君长得似乎有点像四娘子啊。” 远处扮作狎客的家卫伸长了脖子,朝身旁同样便服的林皋[二]挤眉弄眼道。 林皋淡定地抿了一口浊酒,眸色一深,手掌往那家卫脑袋上用力一拍。 “蹲了几夜把脑袋给蹲傻了?四娘子从小品行端正,怎么可能去这种烟花场所?何况人家就算去,也应该去南风馆,去春风楼算什么事?” 家卫揉揉脑袋,不服气地接口道: “万一、万一四娘子有磨镜之好——啊疼疼疼!” 林皋一只手揪住他的耳朵,一只手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皮笑肉不笑地骂了句。 “蠢驴,若相爷知你这般口无遮拦,必把你送到大理寺千刀万剐。” 这边两个眼线还在打闹,那边的雅堂京城第一名妓——韩清苓的打茶围活动已经开始了了。 李安衾今日暗访为避免被认出故化了妆。 暗卫营的易容术向来以高超著称,即使是在脸上稍动些功夫,也能让人前后的气质与五官看起来大有不同。 此刻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席子上一边静静品茶,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那群腰缠万贯的男人们卖弄着腹中墨水。 然而听着他们的吟的诗句,她不可察觉地轻皱了下眉头。 她知自己音色特殊,一开口便会被认出女子的身份,故从打茶围之初就待在角落不发一言。 但不妨碍她在心里大肆吐槽这些狎客。 “鬓黛压钗金有晕,臂酥凝钏玉无瑕”。 俗气。 “绣剩鸳鸯午睡长,体娇无力浴兰汤”。 淫庸。 “楚腰纤细锦缠头,秋怯珠帘半搭钩”。[三] 有点才气,但不多。[四] 张口闭口的高雅,诗句砌得文绉绉的,内容却是不变的对花魁美貌的恭维,以及对春宵一度的向往。 所以他们恭维一个女人的方式就是,你很美,很能激发男人的欲望,值得被男人喜欢,是吗? 自前朝以来,男女平等都已经将近百年了,怎么还有这种劣质的思想。 这会儿,帘后的花魁开始选客。 朦胧的灯光将那道窈窕的身影映衬地诱人遐想。 侍女手持托盘从薄薄的碧纱帘后走出,径直走到李安衾身旁,低首将托盘里的一方鸳鸯戏水的香帕献上。 “李郎君,这是清苓姑娘的香帕。” 李安衾盖上茶盖,将茶杯放在案上。 她笑笑,同身旁的暗卫一个眼神,暗示他茶围散场后在四周逛一逛,留心是否有盯梢的。 然后她淡然起身,余光瞥见帘后窈窕的身影已然消失,而清苓姑娘此时合该在楼上等着她了。 李安衾在一众客人们惊讶嫉妒的目光中被侍女引着上楼径直到韩清苓的门首。 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转入中门,见挂着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着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两壁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 李安衾面无表情地转入天井里面,又是一个大客位,铺着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着落花流水紫锦褥,悬挂一架玉棚好灯,摆着数样古董。[五] 屏风背后转出一位风情万种女子,近乎透明的薄纱勾勒姣好的身材,她媚眼如丝,笑道: “大殿下可喜欢奴家这身打扮?” 李安衾没多看她一眼,只是于礼地背过身去,然后冷声问道: “最近可有什么情报?” 清苓、清苓,真是有愧如此清雅的名字,名字的主子确实个没个正经的女子。 “人家一听说今夜是殿下来访,可是特意换了身好的,结果殿下看都不看,就知道问情报,真是伤了奴家的心。” 韩清苓委屈巴巴地诉说李安衾的不解风情。 李安衾漠然无视她的委屈,随便坐在了一座小床上,用指节敲敲一旁的小案。 “上茶。” 她顿了顿,又肃然道。 “本宫需要这次关于洛阳贪污案的情报。” . “几时了?” 陆询舟放下手中的游侠话本,问身旁的人。 那个青衫女子笑了笑,欲勾着她的下巴调戏一通,谁知手指还未碰到她的下巴就被她无情地打掉。 “小妹妹,看天色应是亥时了呢。” 女子无趣地收回手,老实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 陆询舟却是惊讶地反问。 女子随手拿起陆询舟摘下的范阳笠扇扇风,挑眉说道: “方才与你交手时无意间摸到了你的脉象,便知道喽。” 陆询舟一听到“交手”二字,不免尴尬了几分。 起因是她溜进春风楼后便去了后院歇着,打算掐着时间到亥时整再上楼,毕竟她知道,作为京城第一名妓,韩清苓也是有怪脾气的,她虽爱调戏公子郎君,但大部分时候却是卖艺不卖身,通常到了亥时便会歇息。 为了消磨时间,她便坐在后院的角落借着后厨的灯光看着带来的话本。 恰好余光瞥见墙头闪过的一道黑影,陆询舟久混市井,再怎么单纯也知道能翻妓院墙头的不是采花贼就是白嫖客。 可她刚喊出声就被那人捂住了嘴。 前文提到,陆询舟生得清瘦没甚力气,可到底是世家出身,君子六艺中的射和御就算不精通也该是练过的。何况她尚任侠气,也曾以“强身健体”的名义央着家中大人请来师傅来教导。 那师傅摸过她脉象,说她天生不适合使力气,但倒是个练轻功的好苗子,遂欲把他身上的轻功之能传授给她。 可惜陆须衡不似卿许晏开明,书念了一辈子,士儒思想根深蒂固,单记着韩非子的那句“侠以武犯禁”。所以在宝贝女儿又一次因为习武受伤后,便态度强硬地断了她的习武课,请走了那师傅。 因此陆询舟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但师傅走后无人教导,她也只是日日凭着轻功翻个墙,入宫后她更是日日忙于学业,所以也生疏了不少。 故方才被捂住嘴后与那人过手到第三招就败了下来。 “你底子不错。” 女子表扬的声音让她缓过神来。 “我要走了。” 陆询舟斜了她一眼,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收好话本,看着后院的墙壁准备找个借力点好一次性翻到四楼。 “巧了,我也是。” 女子跟着她起身,抬头望着春风楼灯火通明的各扇窗子笑着问道: “话说你个小姑娘跑到青楼找什么人啊?” “干卿何事?” 陆询舟冷漠地扔下四个字,便那拿回了女子手中的范阳笠端端正正地戴好后便攀上墙使轻功开始爬楼。 当她刚在第三楼的屋檐上站稳脚时,却发现地上的女子不知何时已坐在了上面,正闲事地欣赏着月色。 陆询舟一惊,脚下一滑差点随着那几片脱落的屋瓦一同摔下去,所幸那女子眼疾手快拎住了她的后衣领把她提了上来。 “小心点。” 女子依旧笑着调侃道。 “我救了你一命,小姑娘不知如何报答我?” 陆询舟拍拍胸口,喘着气在她身边离了些距离坐下。 “是不是心有所属了,老和我保持着距离都让我不好意思说出‘以身相许’的要求了。” “嗯。” “真的?” 女子扭头,八卦地凑过来。 “春风楼里的?” “不是。”陆询舟眉间微蹙,随口扯谎应付道,“我喜欢男的,你在想什么?” “啧啧啧,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呢。” 女子叹息地摇摇头。 陆询舟满脸震惊。 她第一次见到有人把自己喜欢同性这件事如此坦荡荡地说出来,属实是佩服到了。 “所以,你是谁?” 陆询舟盯着那女子,只觉得眼前这个奇女子实在神秘,武功高强又好女色,举止还轻浮得很,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我呀——” 女子拉长了音调,一双妩媚的柳叶眼里盛满玩世不恭的笑意与精明的算计。 “是北边匈奴派来的密探。” 话音刚落,她们坐着的地方上方的窗户被猛然推开,一位气质冷冽的男子双手扶住窗棂,探出身来俯身用犀利的眼神—— 盯着坐着的二人。 . “你是说,那贪污的洛阳太守与皇姑姑最宠爱的面首裴七郎私下交好。” 李安衾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是十分诧异。 “而且根据奴家的调查贪污的银子十之有三进了裴七郎的口袋。” 韩清苓随意地坐在对面的贵妃榻上,身姿妖娆,满怀深情地看着李安衾,语气笃定道。 那洛阳太守是陆丞相的朋党不错,此次洛阳贪污案牵扯的关系众多。陆须衡那老狐狸久处官场,一世清廉不过是个挂名,当官的不捞点油水都是骗人的,但毕竟是一棵朝中的大树,李促就算想削其枝干也要费点力气,故特派了卿许晏查明此案。 卿许晏算是朝中难得的清流,即使此处有其夫陆须衡涉案,李促还是对她能公正处理这事抱有十足的信心。 然而这次案件唯一不足的就是—— 赈灾的十之有三的银两未能追回。 这下李安衾不免生疑了。 如果此案与裴七郎有干系,为何卿御史未把他推到台面上? 按照卿御史的性子,虽说姑姑说皇族之人,可那裴七郎不过是一时得宠的面首,有何不可逮捕? 韩清苓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直言不讳道:“奴家也正疑惑,不过事后暗卫营那边也会多加追踪,只要。” 李安衾沉下心来,正寻思着其中的蹊跷就听见前厅一阵响动。 她与韩清苓面面相觑,起身走至前厅。 身着便衣的暗卫双手抱拳,恭恭敬敬报告着。 “大殿下,这两人是敌国密探,在三楼的屋檐上鬼鬼祟祟地密谋,恰巧被属下撞见了。” 被五花大绑的陆询舟和青衫女子听罢立马抬起头。 “陆询舟。” “小阿舟!” 陆询舟听见头顶不约而同传来两道声音。 一道熟悉,且充满凉意。 一道半生不熟,满是惊喜。 “让她说话。” 李安衾脸色不善,无视了另一边青衫女子渴求松绑的眼神,径直走向陆询舟。 暗卫麻利松开陆询舟口中的布条。 陆询舟此时此刻如坠冰窟。 “本宫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解释。” 忽的,李安衾语气变得前所未有之温柔。 她看向陆询舟的眸子深不可测。 [一]林皋,丞相府的家卫长,第六章有出现过。 [二]此三句皆来自《青楼曲刘子雍胡伯清程伯羽同同赋》(四首)刘炳(明) [三]不是人家没才气,是殿下的文学素养太高了。 [四]这一段和上一段都借用了水浒传第七十二回的描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二十二章 犯上 现在的情形是,李安衾神情温和地端坐在小榻上,顺手接过暗卫递来的花茶。 而看着躬身为李安衾递来茶杯的暗卫,陆询舟的表情是相当之震惊。 这这这这——就开始计时了? 我总不能说,我怀疑我娘是前朝世家的遗孤吧。 陆询舟觉得自己的理由在自己眼中都过于荒谬了。 清河贺氏,可是延绵百年的世家大族,光是家族内任职过丞相者都有三十多人,而各方面引领风流的人物更是不计其数。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错的。 清河贺氏的确有过无限的风光,可因为前朝乱世和沉湎安乐,到了梁末,清河贺氏已是人丁单薄,且仅剩的不过一些酒囊饭袋。 但到底是百年大族,即便如此,还是出了家族最后一个兴旺人物——梁末名相贺梅臣。 岌岌可危的北梁王朝最后竟也凭借她的铁血手腕在乱世之中硬生生苟延残喘了十年之久。 最后高祖皇帝率八千铁骑在长安发动政变,高祖本欲拉拢贺梅臣,奈何她一心贞良死节。政变之日,她亲手杀了夫君和一双儿女,一把火烧了丞相府,自己在后院自缢了。 前朝的历史总是由后朝来修纂,鬼知道真实性有几分。陆询舟不知道清河贺氏的结局是否真如上述翰林院编修的《梁史》和《氏族志》上所说的那样。 但她个人觉得这个结局怎么跟哀帝之子傀儡梁殇帝自缢这么像? 同样是放一把火,同样是自缢。 何况根据史书前面的记载,梁哀帝时朝中两大党羽,一个是高祖派,一个就是丞相派,两个人都巴不得把皇帝拉下位,自己来做。 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个贞良死节之臣? 不是历史惊人的相似,就是史官偷懒了,记载的内容都自相矛盾了。 一秒钟内,陆询舟想了许多。 但不知道如何实话实说又避开重要部分地同李安衾解释: 她白日出宫不过是找陆玉裁叙旧兼探讨自己的秘密发现,并且在陆玉裁的提醒下得知了梁末晋初时有位清河贺氏嫡系的落魄子弟写了本名为《简斋拾遗》的书。 虽是禁书,可也广为流传一时,若是有心寻找,应该能在一些资深的掏书者那发现。 据说上面记载了详细的清河贺氏梁末时的史实,以及大量的家族秘辛。 当时陆玉裁就提了一嘴韩清苓与嫂子是故交,她人脉关系恐怖得广,可以寻她帮忙。 于是她来了春风楼。 “啪”的一声,公主殿下依旧含笑着把茶盏用力放在榻子的小案上。 陆询舟被吓得一个激灵,临时结结巴巴地胡编道:“臣、臣今日去三哥家做……客,三嫂让臣晚……饭后同清苓……阿姐说一声,明儿来家里吃饭。” 一旁被绑着的青衫女子表情精彩。 呦,这是逛青楼被主子抓到了! 李安衾又拿起茶盏呷了一口花茶。 “欠火。” 韩清苓立马反应过来,推了暗卫肩膀一把:“走呐,去后厨二灶说一声添硬柴加大火,再给殿下上一杯。” “不用了。” 李安衾起身背手,神色自若,语气温柔。 “本宫情报打听完了,任务也下达完了,合该走了。” 她笑了一声,随后对暗卫吩咐道:“把小陆娘子身上的绳子松绑了吧,她是本宫的伴读,不是敌国密探。至于这位——” 李安衾朝青衫女子微微扬扬下巴。 “应是韩清苓你的老熟人。” 青衫女子虽咬着布条,但还是激动地点点头,而韩清苓脸色难看,揪紧了手中帕子。 看着暗卫手脚麻利地把陆询舟身上的绳子解开,李安衾走过去扶起她,亲昵地整整她的衣冠。 “走吧。” . “殿、阿兄你听我解释。” 穿过春风楼大堂喧闹的人群,陆询舟灰溜溜地跟在李安衾身后。 走出春风楼的大门口,站在深夜坊内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陆询舟清晰地感受到夜风直往脸上扑,带着丝丝不可言说的凉意。 看着态度毅然决然,不曾回头的女人,陆询舟心下不免委屈又焦急。 陆询舟盯了几秒李安衾与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咬咬牙,一跺脚,语气中夹杂着点畏意地大喊了一句。 “桑桑!” 果不其然,那个原本无情的背影在灯火阑珊处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李安衾似笑非笑地转过身来,身旁的暗卫满脸莫名其妙。 “你还跟着我作何?” “我想同你再解释一下,我真的——” 李安衾敛去温和的模样,语气冷淡道。 “你兄嫂还在家中等你,你如何不赶紧回去,免得家人担忧。” 她凝视着陆询舟褐色清澈的眼眸。 里面有人间的烟火气,有长安夏末的溽气,也有今夜喧嚣坊市的灯火光芒。 还有她。 李安衾忽然清醒过来,她方才的行为全无一点平日学士提倡的君子之风。 只是因为在花楼遇见了她,那一刻,心中就猛然窜出一股无明业火。 她不该也不能失去理智,可她就是一股醋意涌上心头,尤其是在听完小伴读那一套明显站不住脚的说辞后。 谁家用完晚膳都快亥时了! 可她知道,以陆询舟的为人,若不是她主动撩拨,陆询舟估计到现在对感情之事还是一窍不通。就算撒谎,也应有理由。 她应该好好问清她事情的缘由,或是套套她的话才对。 可如今自己把事情做绝到这种地步,再突然转变态度未免令她难为情得很。 帝王家的儿女心思深沉不假,李安衾当下想出一招缓和之计。 她故作冷漠地背过身去,做出要走的架势,心里盘算着如果陆询舟真的再次追上来时,她就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循序渐进地放宽自己的态度。 谁知李安衾已经走出几十步了,陆询舟却还未跟上。 陆询舟大概听了她的话,真的走了吧。 李安衾抿了抿唇,脸上依旧没甚表情,心中只是稍微起了一点波澜。 其实这样的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陆询舟到底是块木头,即使偶尔开窍但在感情的事上仍还要多加摸索,恋爱中女人惯有的小性子与口是心非暂时是她这个榆木脑袋难以理解和看出的。 唉,还是等明日回宫后再不动声色地开导开导吧。 暗卫没看出主子的什么心思,只往正常方面想是因伴读出入花楼的不端行为而愠怒,故也就默默跟在她身后。 突然。 耳畔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劲风。 暗卫敏锐的洞察力使他意识到有人在迅速向他们靠近。 是杀气。 热腾腾的,强势着,叫嚣着向他们袭来。 暗卫眉头一皱,进入戒备状态。 气沉丹田,随时准备运功。 越来越近了。 几寸之差。 快了。 陆询舟刚靠近那暗卫,却不料在一瞬间被转过身的那人用力握住了手腕。 力道之大,仿佛再多过一秒都能握碎她的筋骨。 她登时疼得龇牙咧嘴。 但由于习过武的原因,内力替她耐住了手腕处剧烈的疼痛,陆询舟只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冒出了冷汗。 那猛然扭过头的暗卫与她对视上的那一刻明显一愣。 “失礼了。” 他迅速松手道歉。 李安衾听见后面的动静转过头来,却看见陆询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一只手提着一包用麻绳捆着的粽叶,一只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中。 手腕处是一圈明显的红痕。 她顾不得方才还在与陆询舟闹脾气,赶紧上前查看她手腕上的红痕。 “疼吗?” 对上殿下关切的目光,陆询舟不免在心里欢喜了几分。 “疼。” 她委屈巴巴地说。 一旁的暗卫心虚地抬头看天,避开公主殿下看像她幽幽的眼神。 不过她夸大了一点,刚刚被暗卫握住的时候确实很疼,但现在松开后已经好了许多。 卖惨是她从小到大求爹娘原谅惯会用的伎俩。 “我刚才看到路边摊有卖糯米糕,我想你今晚在外面办事应该来不及吃多少东西,所以我就想买点吃的给你。” 情场老手陆玉裁说过,哄女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对你心生愧疚或者是直接买符合她当下意愿的东西来讨好她。陆询舟不大懂前者,可她知道后者于她这种情场小白来说较为简单实行。 不等陆询舟继续说下去,李安衾果然眸色一沉,吹了吹她手腕处的红痕,然后接过她手中的糯米糕,柔声道: “那就多谢询舟的好意了。” 起成效了耶! “所以殿下这算不算是原谅臣了呀?” 陆询舟高兴地一时忘记了场合,下意识用了敬语。 不过平康坊夜晚的街道上向来人群嘈杂,她方才的声音不大,也就足够李安衾一个人刚好听到,因此也没甚大碍。 李安衾听了陆询舟的话却明显一怔。 “那还没有呢。” 本宫是那么好哄的女人吗? 李安衾突然倾身靠近陆询舟。 陆询舟比她高一些,故此时低头看着向来清冷出尘的公主殿下此时温柔地看着她,笑着说出最残忍的话。 “陆询舟,明日回宫,最好让本宫看见你批注好的论述,以及——希望本宫在抽你时,你可以将今日份的一千五百字的内容滚瓜烂熟地背出来。” “最是无情帝王家”莫过于此,这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陆询舟痛苦地闭上双眼。 她是写完了休沐日的功课,但她忘了,还有殿下布置的每日任务啊! 主臣二人说话的当儿暗卫却明显感觉到那股杀气的离去。 原本气势汹汹的杀气在陆询舟出现的那一刻突然全部衰竭。 奇怪。 他再次抬起头来,双眼似乎在遥望远方。 远方的秦楼楚馆依旧灯火通明着,彻照着夜间的平康坊。 然而在仁慈廉价的光明也不肯垂怜的阴影中,总是有黑暗腐败的东西存在着。 “你说,你感受到了毒蛊?” 上座的男子声呕哑嘲哳,那半张曾经被烈火灼伤毁容的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剩下的半张脸,则在皎洁的月华之下睁开了一只眼。 血色的瞳仁犹如一颗经年犹存的红宝石。 妖冶却又闪烁着罪恶的光芒。 血色的宝石可以是恶鬼的诱饵。 多棱体的每一面都可以沾着罪恶的血腥。 . 第二日回宫后,陆询舟自然是被李安衾折磨到生不如死。 “臣今日功课都还没写完,殿下能不能网开一面,昨天的任务就不补上了。” 陆询舟神色诚恳,讨好地将一碟樱桃献给正在面无表情批改奏折的女人。 李安衾头也不抬,用笔尖轻巧地往砚台里蘸了点墨,继续游刃有余地在奏折上写下回复。 “不行。” 她顿了一下,唇角忽然微勾了一下,又道。 “樱桃要你喂。” 陆询舟看着她那转瞬即逝扬起的嘴角,心里知道十有八九是不能得偿所愿了。 虽然恨自己的摧眉折腰,但奈何是自己昨日不幸,在春风楼碰见了李安衾,还被随行的暗卫五花大绑扔到了面前。 实在是丢脸丢到丞相府了。 无奈,陆询舟捻起一颗樱桃,喂到公主殿下的嘴边。 “你净手了没?” 李安衾斜眼看着她。 “《大戴礼》有言‘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溺于渊犹可游也,溺于人不可救也’。[二]臣习文修身,怎会不谙此君子之道呢?” 陆询舟强颜欢笑。 李安衾欣慰地摸摸她的脑袋。 “不错,书有读进去。” 那可不,这铭辞就刻在我家盥洗盆底,我每天净手能不记住才怪。 “所以,看在臣认真学习的份上,昨天的就免了吧。” 陆询舟不放过任何一个提要求的空子。 “不行。” 还是这一句。 “殿下如果这样,臣今晚恐怕是要熬到子时才能写完啊。” 李安衾听罢放下了笔,侧过头来,语重心长道: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询舟与其有时间在这献殷勤,不如现在就去写,本宫可以完成今日所有公务,你大可以放心去专心功课。” 陆询舟一听这话,只得咬牙切齿地应下了,但还是不忘提一嘴樱桃。 “樱桃和手都洗过了,殿下放心吃吧,这是夏末的樱桃,再不吃就不新鲜了。” 少女殷勤又别扭的模样让李安衾一阵好笑,不好拒绝少女的好意,她只好微微倾首咬住方才陆询舟手里递来的樱桃。 朱润的唇珠与饱满的樱桃一样。 都诱人得很。 陆询舟此时正在气头上,看到这等情景居然罕见地心生了一点心思。 既然殿下在学业上待我无情到如此地步,那让我逞些口舌之快总行吧? “殿下。” 陆询舟忽然笑道。 “作何?” 李安衾虽面上仍是一派平静,内心也是波澜万丈。 陆询舟用清澈的眼神看着她的殿下。 “臣想——” “以下犯上。” [一]:前面我说过这篇小说仿唐,所以宵禁制度我也研究过,宵禁制度是指到了一定时间坊市关门,朱雀大街上是基本没人了,但坊内的街上还是可以人来人往的。 [二]:盥盘铭,这是一首周武王时期刻在脸盆上的铭辞,见于《大戴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第二十三章 撩拨 “以下犯上?” 李安衾眼中满是玩味,她抓住陆询舟方才放肆的那只手,俯身凑近身旁人。 “询舟想犯哪?”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真是被李安衾玩得淋漓尽致了。 陆询舟被她不动声色地下了一城,自知要扳回一局,遂耐住心中的悸动,反握住公主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那殿下想要臣犯哪?” 李安衾的脸庞近在咫尺,陆询舟甚至可以看见她轻颤的鸦睫和轻启的朱唇。 “要这里。” 李安衾靠近了一点眼前的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此刻流露出十分的笑意。 “你敢吻本宫吗?” 四下寂静,气氛此刻暧昧到了极点,似乎在静待着什么发生。 陆询舟深吸了一口气,正欲有所动作,正殿门外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采薇的声音。 “启禀殿下,二殿下来访。” 紧接着就是李吟霁娇憨明媚的声音。 “皇姐,我来找你们玩了!” 两人均是一愣,随即立马分开,保持好距离。 李安衾低头整整衣冠,余光瞥见陆询舟已经红了大片的耳根子。 色厉内荏。 李安衾暗笑。 “臣回避一下。” 李安衾微微颔首,看着少女起身匆匆走入内室的身影,无奈地摇摇头。 “进来吧。” 她这才出声。 正殿的门被打开,李吟霁提起宫裙,快步走进来,一下子坐到李安衾身边,采薇紧随其后地跟进来,立侍在一旁。 她任由小皇妹黏腻地抱着,宠溺地摸摸她的脑袋,随后抬头同采薇吩咐道: “采薇,去御膳房端些甜食来。” “喏。” 待采薇离去,李吟霁才完全放开。 她一边探头探脑,一边笑嘻嘻地问。 “陆询舟呢?” “在偏殿睡午觉。” 李吟霁听罢幽幽地望向不远处多出来的榻子,以及上面那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被子,若有所思地问道: “你俩这是吵架了,所以皇姐你把她赶到偏殿睡床板去了?” 李安衾昧着良心地点点头。 “嗯。” “啧。”李吟霁摇摇头,随即一脸八卦的问道,“陆询舟有什么能耐能把您这这惯来云淡风轻的性子给惹怒了。” 李安衾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内室,笑了笑。 “许是以下犯上吧。” “什么!” 李吟霁大惊,满脸激动之色。 而内室趴在门上偷听的陆询舟也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一派胡言! 她都还没一吻芳泽就被二殿下这个不速之客给打断了,李安衾此举分明就是有意逗弄内室里正在偷听的自己。 “她冒犯到什么程度了?” 李吟霁难掩甜蜜的笑容,问道。 李安衾笑得温婉。 “皇妹倒是感兴趣。” “那可不,我是你们的cp粉头子,高举‘一叶轻(衾)舟’的cp大旗。”李吟霁眼神坚定地似乎要参军。 “那陆询舟是耽误学业被我训斥后还讨价还价,所以被我赶去偏殿了。”李安衾敛去笑意,冷冰冰地回答,“怎么?霁儿想学?” 李吟霁被自家皇姐突如其来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她连忙松手,讪笑道:“我哪敢啊?” 无缘无故被戴罪的陆询舟双手握拳,又委屈又忿忿地想:胡说,明明殿下就是记着我逛青楼这事,存心要整死我。 呵,心狠手辣的坏女人。 却说门外正厅,李吟霁已经开始转移话题,聊起了最近的八卦。 学馆里谁的伴读和谁的伴读成天眉来眼去,父皇的后宫里新纳的妃子哪个又在作妖,皇嫂腹中的麟儿来年春末就能生下了,皇姑姑给烬月妹妹请了一个很好看的女学士授课,吧啦吧啦,诸如此类。 陆询舟打了个哈欠,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耳根子,已经没有刚才那般滚烫了。 她坐下,小心翼翼地靠在门板上,琢磨着待会从对面的窗户翻出去到偏殿完成昨天没有完成的一千五百字熟读和批注。免得李安衾到时候又说教她或限制自己什么的权利。 忽然,她耳朵动了动,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字眼。 燕世女。 “皇姐,听说燕世女姐姐中秋节前就能从塞北赶回长安与我们团聚了。” 李安衾听罢云淡风轻的脸色难得有了一丝不自然。 “是吗?”她的目光投向不远处书架上那个已经陈旧十分的小泥人,默了默,才轻声开口道,“这么一算,似乎有三年没见到琼枝阿姐了。” 燕世女李琼枝,乃是燕王李邺当初北征突厥时收养的边塞难民孤女。当初李邺见其武资奇绝,脉象健朗深邃,认定是个习武的好苗子,遂收做养女亲自教导。 自幼追随李邺,陪李邺见惯大漠烽火、沙场清秋,用兵如神且骁勇善战,立下无数赫赫战功。燕王对她的感情之深厚,甚至超出亲子李孜,并且还钦定她为燕军的下一任统领。 以至于在大晋建国之后,李邺不惜逾制上书封其为世女,先帝感其诚,又授职正三品上都护,封怀化大将军,令其管理北境事务,坐守单于上都护府。 李琼枝时年十八岁,而次年六月,她又率五万雄兵北击突厥,势如破竹,乘胜挥军北进,直到大漠深处的狼居胥山。遂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 当年先帝听闻塞北捷报,欣喜若狂,于朝堂之上长笑,称赞:若非琼枝是晚辈,应是霍去病被称赞为西汉的李琼枝,而非是琼枝被称赞为大晋的霍去病啊! 李安衾眸色一深。 既然李琼枝已被从塞北召回,那便印证了她的猜想,朝中的某种诡谲多变的暗潮似乎正在剧烈的躁动,父皇此举,恰似说明了多事之秋的序幕即将拉开。 她温柔地摸了摸还在喋喋不休的小皇妹的脸,目光看向窗外。 而另一边,处于内室的陆询舟望着窗外污浊的天空,喃喃自语: “大雨将至,看来得好好待在殿里学习一整天喽。” 正厅内,李安衾唇角微勾。 大雨将至,又有谁能独善其身呢? ·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似乎过得很快。 即使是在十八年后扬州的盛夏里,三十有三的陆询舟坐在药堂前的木藤摇椅上,借着屋檐的阴影乘凉,一把蒲扇扇着风,悠哉悠哉地看着夏日扬州城里的热闹。 街上是人来人往与车马喧嚣,灿烂的阳光与茂密婆娑的树影都构成了她这个纯粹文人心里对夏天最好的向往。 秦淮河上有渔歌互答,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船桨掀起如丝绸般的江水。昨夜大雨后消溽了暑气,现下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味道,雨水连珠似的从檐尖滑落。石板路的路缝里挤满了青苔,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师姐给她端了一碗梅子汤,笑骂了一句她又在偷懒。陆询舟嬉皮笑脸地接过梅子汤,讨好地求她莫要告诉师父。 街边几个玩闹的孩童追逐而过撞翻了某个摊主精心堆起的水果,陆询舟手疾眼快地接住一个飞来的水蜜桃丢还给摊主。 师姐看着抓住小孩衣领训斥的摊主好笑地摇了摇头,拿起门口的扫把转身回到药堂打扫去。陆询舟端起梅子汤一饮而尽。 药堂门口是进进出出的人,陆询舟依稀听见里头小师弟打得噼啪作响的算盘声。 她喜欢扬州的夏天,充满着人间烟火气,市井喧嚣,淮河水气,太平盛世里的平凡小意莫过于此。 她闭上眼睛,做了个舒舒服服的梦 她又梦见了十五岁的夏天,那时时间因为与恋人相伴而变得逃去如飞,午睡后殿下坐在榻边眉眼间尽显温柔地看着他。 案上也摆着一碗梅子汤。 殿下把白瓷碗递来,叮嘱着她喝完就赶紧去学习,莫要耽误时间。 她一饮而尽,而后同她的恋人相视一笑。 现在想来,她才猛然发觉—— 原来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一] 转眼间,立秋已至。 天气转凉,黄叶洒遍宫廷内外,天高云淡,北雁呈人字排开,掠过景春殿窗前禁锢住的一方天空。 “雁字回时了。” 李安衾望着窗外,陆询舟从书案上的书籍和宣纸中抬起头,对上公主审视的目光。 “刚好明天是中秋节。” 陆询舟笑了笑。 “所以呢。” 李安衾支着下巴,目光越过堆得整整齐齐的案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明日臣回府探亲,今夜陪殿下睡一觉,不是刚好吗?”陆询舟一边提笔在书上写下几句见解,一边调侃道,“殿下就这么怕臣赖账?” 虽然最近休沐陆询舟都按照陆须衡的意愿多陪着殿下,没怎么回家,但好歹是中秋佳节,一家子怎么的也得团团圆圆的过节吧。 “本宫只是担心某个纯情的人睡个觉都要害羞,生怕红了耳根子被本宫笑话,故又找个借口当逃兵。” 李安衾故意撩拨着少女。 “殿下胡说,臣什么时候当过逃兵了?” 陆询舟觉得自己的自尊心遭到了践踏。 “今夜臣才不会害羞。” 她赌气地扔下一句话。 成功逗到少女的李安衾满意地笑了笑,问道:“可否敢赌上三天的甜点。” 陆询舟咬咬牙,为了士人与游侠并存的尊严,答应道:“赌就赌,那殿下输了用什么来偿。” 李安衾笑意更浓。 “本宫既为一国公主,言出必行,下的赌注肯定和询舟的一般大小,至于是什么,询舟赢了本宫就知道了。” [一]这一句出自剑三npc小说《穆桂英挂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第二十四章 姐姐 入夜,陆询舟沐浴后抱上被子上了李安衾的床。 说实在的,她的手有点抖,不是怕,纯粹是紧张。 李安衾躺在里侧,看着床边那人蹑手蹑脚的模样忍俊不禁。 “询舟是怕了吗?” 她故意问道。 陆询舟上了床,把抱着的被子摊开,盖在身上,接着在李安衾身侧躺好,然后才故作镇定地回答。 “没有。” 李安衾眉间微挑,她倾身过去,将手伸进陆询舟的被窝,一下子握住陆询无处安放舟的左手,与她十指相扣。 她的手好冷。 这是李安衾的第一反应。 她闭上眼睛,滑腻的指尖一点一点抚过少女手背上冰凉且略微凸起的骨节。 陆询舟此刻却是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到紧张。公主殿下清艳的脸庞近在咫尺,温热气息是那么得近,陆询舟只要再主动靠近一些便能触及她唇上的温软。 淡淡的牡丹花香萦绕在陆询舟的鼻尖,她另一只空出来的手不由地捏紧了被角。 轻咽一下,不明显的喉头略微耸动,她侧过头,眉间微蹙地看向身旁人,轻声提醒了一句,语气温和平静,夹杂着一点无奈。 “殿下这是在作弊。” 李安衾没有回答她。 被窝里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玉手很不安分。微凉的指尖不再止步于骨节,而是有意无意地沿着她手背上蜿蜒的青筋滑过。 陆询舟不知道她为何会对自己手背上那些青筋的位置如此熟悉。 趁着漆黑的夜,李安衾唇角微微扬起,那稍纵即逝的一下却将她那些逗弄的心思昭示得一干二净。 陆询舟被撩拨得荒了神,为了掩盖自己的慌张,语气里少见的带了一点愠意。 “殿下作弊得有些过分了吧。” 李安衾不觉逗弄少女如何,只是乐在其中。 “小山。” 她唤了一声陆询舟的幼名,声音缱绻又温柔,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陆询舟明显感受到脖颈上的热意。殿下灼热的气息触及她的脖颈,她思绪混乱,不知道那心里的那股热意到底是因为血液的沸腾还是被公主殿下灼热的气息给—— 李安衾松开了与她握住的手。 陆询舟心里刚舒一口气,不料殿下却带着明晃晃的笑意道:“询舟的耳根红了。” “没有。”陆询舟眉间微蹙,她拉上被子侧过身去,故意不去看身旁人,“这么黑的夜,殿下怎么看得出来?” 李安衾听着她埋怨的话语,一面凑近双手攀住陆询舟的肩膀,一面淡然道: “摸摸就知道了。” 陆询舟猛地翻回身抓住李安衾欲触摸自己耳根的手,并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腕。 “不行。” “言而无信。” 李安衾语气中的无奈被陆询舟理所当然地误解为揶揄。 “明明是殿下先玩赖的。” 陆询舟盯着眼前的美人,忿忿不平。 “到底还是个纯情的孩子。” 李安衾笑着,任由她失了分寸将自己的手腕握疼。 忘了,小伴读也是习过武的,虽然练的是轻功,可并不代表毫无一点手上功夫。 “殿下今晚是想作甚?” 陆询舟这次没怂,直接一下子将二人的距离拉到最小,只有毫厘之微。 “询舟今夜倒不似平日为人臣子那般安分。” 李安衾莞尔。 “但本宫喜欢。” 陆询舟听罢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她猛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 漆黑的夜,四下寂静,床上的两人相对无言,陆询舟手里还紧握李安衾的手腕。 陆询舟保持着沉默,良久,她松开她的手腕,然后漫不经心地撩开散落在肩上的墨发,这时李安衾顺势捏了捏她的修长的手指。 这个举动使她原本迷茫的内心生出一种让她危险的感觉,这种感觉牵引着自己,似乎在引诱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悬崖峭壁。 她俯身,李安衾一贯清冷沉邃的双眸在黑夜里格外明亮,掺杂着说不清的意味。陆询舟一只手轻轻摸上她的侧脸。 “要这样吗?” 她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拂过,了无踪迹。 殿下眼里的是欲望吗? 她看着李安衾合上眼,微微颔首。 陆询舟疑惑着,不知道殿下到底是在肯定她方才问出的问题,还是心底的疑惑,亦或是——兼而有之。 她已经走到了悬崖峭壁之上,低头,便是无尽的深渊。 陆询舟眸色一暗。 她倾下身子。 一吻,一切都迎刃而解。[一] . 天将明时,李安衾因着平日的作息习惯早了会儿醒来。 她睁开眼,看着周遭熟悉的环境,昨夜的记忆涌上心头不禁让人脸上染上一些绯红。 此刻她正依偎在陆询舟的怀里,里衣微敞。两人身上虽然还盖着锦被,但还是令她不免羞耻。 昨夜的陆询舟不同以往的安分守己,以至她现在还有些余韵尚在。 第一次接吻都能到这种地步。 李安衾想到这眉间微蹙,轻轻拿开那人缠在她腰上的手。 想不到询舟对此事竟还略有天赋。 她起身将敞开的里衣拢好,随后用力推了推枕边人。 陆询舟被推搡着,少焉才睡眼朦胧地睁开眼,待看清上方那张熟悉的脸庞后她登时清醒了许多。 “姐姐叫小山作甚?” 她一下子挺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随后一脸纯良地问道。 姐姐。 李安衾眸色微动。 昨夜陆询舟压在她身上揉捏时,就曾伏在她耳畔叫了好些句“姐姐”。 “询舟以后莫要这么叫了。” 李安衾扭过头不去看身边的人,正欲下床,谁知却被陆询舟从后面搂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她瘦削的肩上,然后眼里满含单纯和期待。 “夜里呢?” “衣冠禽兽!” 李安衾羞恼地揪了揪她的耳朵,此刻冷然的模样毫无昨夜那般主动诱惑的姿态。 “被子抱走。本宫要传人洗漱了。” 得,自称又成“本宫”了。 . 用过早膳,尚衣局的女官呈上了今日中秋祭月的服饰和一身新做的圆领袍。 待女官退下后,李安衾命采薇把托盘里的圆领袍取了出来,在窗外洒进的阳光中抖开。 苍色的衣物赏心悦目,且高贵典雅、不落俗套,因此深得上层贵族们的喜爱,其上还绣有最时兴海棠纹小团花的式样,穿上去必然是一身富贵儒雅气。 “殿下今晚祭月仪式结束后换上这件赴宴,必定能艳压全场的贵女。”采薇眉开眼笑道。 李安衾云淡风轻地端起茶盏浅尝了一口,抬眼撇了一眼不远处为陆询舟收拾行李的几个宫女,抿了抿唇,轻声道:“这身是给询舟的。” 采薇面色一僵,讪笑:“小陆娘子真是有福了呀!” 与此同时,正在偏殿的床榻下收拾自己在进宫中的银子细软与游侠话本的陆询舟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她拢拢衣襟,从榻下又摸出了一本话本,一看封面。 十三载。 陆询舟眉头紧锁,吓得赶紧把东西放回去。 忘了,这错拿的话本也还放在床下呢。 沉默了半晌,陆询舟又面不改色地把话本拿了回来。 我发誓,我只是因为出于好奇心想看一下而已。 绝对没有想学习的意思。 [一]这一句出自雨果的《悲惨世界》。当初看原著的时候觉得雨果真是纯爱战神,李玉民先生的翻译也是绝了,把柯赛特和马吕斯之间的那种柏拉图式爱情的感觉翻译得淋漓尽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第二十五章 山雨欲来(修) “喜欢这身吗?” 耳畔边是殿下温柔得出水般的声音。 陆询舟坐在妆奁前,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镜中人身着苍色的圆领袍,其上绣着时兴的海棠纹小团花的式样,完全一副内敛温和的谦谦君子模样。 镜中的陆询舟朝她满意地眨眨眼。 “殿下挑的臣都喜欢。” 李安衾站在陆询舟身后,两支柔夷从后方环住她的脖子搭在她的胸前。李安衾俯身吻了吻她的耳垂,笑道:“何时这般伶牙俐齿了?” “昨晚的打赌是臣赢了,殿下愿赌服输,不知可要奉上什么给臣?” 陆询舟捻起李安衾垂落的发丝,笑问。 正殿内此刻只剩她们二人,加之经过昨夜的事,陆询舟变得有些肆无忌惮。 “容本宫好好想想,中秋过后询舟就可以来领赏了。”李安衾轻轻蹭蹭她的颈窝,余光瞥见她的腰间,遂话锋一转,“询舟今日没有佩戴本宫送你的香囊。” 听着殿下带了几分幽怨的语气,陆询舟连忙解释:“臣收在箱子里呢,毕竟是殿下赠的香囊,高堂细心,回家后若问起不便解释。” 李安衾怎会不知道这些道理,可她就是莫名想耍耍小性子。 果然,有了心上人以后,本宫真的变了许多。 陆询舟看着李安衾沉默不语的自我反思模样还以为她是真生气了,慌得碰了碰她搭在自己胸前的手,侧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臣保证,回宫后一样会日日佩戴香囊。” 李安衾缓过神来,瞧着少女这副怯生生的模样忍俊不禁,于是她索性坐到那人的腿上,搂着她的脖颈与她唇齿相贴。 陆询舟羞赧至极,李安衾眼见她那耳根又红了起来。 “小山真是——” 她叹了口气,与眼前人两额相抵,然后温柔地蹭蹭陆询舟的鼻尖。 “容易害羞,但不该害羞时也是一点也不含糊。” 陆询舟知道她指的是昨夜。 殿下的温热气息扑在她脸上,陆询舟扶着李安衾的腰,低声问:“这算是殿下奉上的赌注吗?” “呆子。” 李安衾摸摸她的脸,桃花眼里含着无奈。 “小山难道不想要更多吗?” . 约莫巳时,长安城上空彤云聚拢,朔风渐起,那瑟瑟秋风扑面而来,如刀头似的拍打着城墙上猎猎作响的旌旗,大有山雨欲来的气势。 “皇兄,要下雨了。” 燕王撑着伞走到李促身边。 李促背着手,仰头望天。 “是啊,要下雨了。” 他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乌云翻滚的天空。 空中开始下起绵绵细雨,雨势逐渐变大,雨如万条银丝从空中垂落,雨水潺潺似千骑江渡,又如万马嘶鸣,将大千世界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白雾。 模糊的雨幕中,隐隐约约间能望见浩浩荡荡的军队驻扎在距京郊不远的地方。聒噪的狂风声中,还依稀能听见军乐队喜庆的吹打和将士们齐声歌唱的高亢激昂的凯旋之歌。 “陛下,礼部那边已经筹备好了,而钦天监那来报,说这雨申时就会停下,不妨碍祭月大典。” 身旁的老宦官刘公公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 “嗯。” 李促淡淡地点点头。 “退下吧。” “喏。” 刘公公称喏离去。 在他们说话间,漫天风雨中有一黑点向长安城奔来。只见李琼枝满面意气风发,着一身英武非常的明光铠,架着着一匹踏云玉驹,手握一纸文书,孑然一身在这片白茫茫的朦胧中尤其显眼。 李琼枝在离城门约二十步的地方利落地翻身下马,长跪于潮湿泥泞的土地上,双手奉上文书,抬首朝城楼上的众人大声禀报。 “臣琼枝不辱使命,大败突厥,既攻下突厥十六州矣。”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她的铠甲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又顺着那具刀痕遍布的铠甲缓缓淌下。 而那张英气十足的脸庞上,下颚处赫然是一道骇人的伤疤。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而手里被打湿的文书正是突厥单于的停战协议。 李促微微颔首。不知不觉里,他的发丝、眉间或多或少都沾上了些许晶莹。 随即,李促朝金吾卫统领示意把打开城门。 “开城门!” 御林军统领粗犷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多多少少带了些苍凉的意味。 高大的城门缓缓打开,李琼枝恭恭敬敬地牵着战马走过城桥。 而城楼上的二人始终注视着他。 “皇兄,我想向你讨一道圣旨。” 燕王凝视着城楼下已经能够独挡一面的女儿。 “我想把爵位世袭给枝儿。” 李促不曾扭头看他,只是笑道:“你就不怕孜儿和皇弟媳闹翻你的燕王府。” “不怕。” 燕王淡然,不惜被淋湿了肩膀,将伞往李促那偏了些。 “你何时要这道圣旨。” “我去世后吧。都说人生在世生死有命,我也怕哪天我死得突然,把燕军和爵位给枝儿我问心无愧,何况她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我去后定会照顾好孜儿他们母子俩” “善。” 李琼枝抬首看见城楼之上谈笑风生的父伯,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紧张。 她复又低头,攥紧拳头,面色依旧平静。 她想。 桑桑,我回来了,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了吗? . 陆玉谈扶着妻子崔氏走下马车时正巧看见了从春风楼彻夜蹲守归来的林皋。 “林皋,你过来。” 他语气不善,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 林皋抬眼便瞧见了陆玉谈,听罢遂立马恭恭敬敬地迎上来作揖道:“卑职见过大郎君和郎夫人。” 陆玉谈原本强势的语气一下子又弱了下去:“阿耶最近原谅我了没?” 崔氏扯了扯他的衣袖,陆玉谈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林皋听完先是一愣,随后爽朗地笑道:“大郎不必忧思过多,您是他们从小养大的儿子,父母与孩子哪有什么隔夜仇,伤人的话不过是一时兴起,不必放在心上的。” 陆玉谈只是沉默地点点头,随后同夫人崔氏跨进了丞相府。 府上的场景依旧,最多因秋季的萧索树枝上的落叶飘落,满地黄花堆积,如今也不知有谁堪摘。他们从长廊上走过,偶尔可以看见有一两个粗仆在打扫。 而在书房附近的池子边,陆玉谈看见了正在喂鱼喂得不亦乐乎的陆玉裁。 不过没等陆玉谈避开,陆玉裁倒是先瞧见了他。 “大哥、嫂嫂,你们回来了啦。” 陆玉裁连忙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随手扔进池子中。鱼食漂浮在水上,鱼群一下子寻着味道聚集过来,池面一时溅起些许水花,漾起层层涟漪。 他笑嘻嘻的拍了拍手,随后招呼道:“耶娘都在书房呢,你们是要去看他们吧。” 陆玉谈注意到他的脸上还有一处新的淡淡的口脂印,于是皱了皱眉,背着手,一副长者的模样说教道:“陆玉裁,你怎敢把那娼妇带回家。” 此话一出,陆玉裁脸色大变,一改方才温和的态度率,翻了个白眼,反驳道:“合着你贪污就不算是败坏陆家的家风?” 我就说不能给陆玉谈这酸儒子太好的脸色看,今日中秋难得不想跟他拌嘴,这厮竟蹬鼻子上脸了。 一旁的崔氏见状赶紧给陆玉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服个软。毕竟今天是中秋佳节,都是一家子人,闹翻了也不好看。 奈何陆玉谈与陆玉裁向来不对付,让他忍气吞声可谓委屈。 他挣开崔氏拉住他袖子的手,上前几步,冷言道:“你取了个妓女,怎么不算有辱家风,千人骑、万人跨的东西连钻陆家的狗洞都不配,你还敢把这种腌臜东西领回家。” 方才陆玉谈说话时,陆玉裁已然大怒,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扯到自己面前,而陆玉谈倒是毫不畏惧,瞪着他的眼睛说完了这话。 “陆玉谈,我今日和她回家是阿娘的意思,我又不是你,阿耶都和你断绝关系了还腆着脸上门求原谅。” “何况,我是他们的亲儿子,岂是你这个养子能插足的。” 最后一句话一下子戳痛了陆玉谈的自尊心,他也不顾还被揪着领子,一拳作势要打在陆玉裁的脸上。陆玉裁常年混迹市井,花拳绣腿、跑江湖的门道都比陆玉谈这个只知知乎者也的家伙多一些,这会儿他松开那人的衣领,一个偏头避开拳头,然后迅速转身,顺着惯性往陆玉谈身上又助了一股力。 不出所料,这厮便被他推到了池子里。 “扑通”一声,一池秋水溅起许多水花,鱼群也吓得顿时四散而逃。 陆玉谈的幞头飘在水面上,整个人在池中猛喝了好几口水,这才惊慌失措地直起身。池子不深,刚到他的胸口。可他此刻浑身湿漉漉的落汤鸡模样倒是逗得岸上的陆玉裁哈哈大笑。 妻子崔氏抿了抿唇,努力压下欲扬起的唇角。 “嫂嫂莫要错怪三郎。”陆玉裁扭头朝崔氏致歉,“是大哥先挑衅三郎的,何况眼下这次第大哥许是能自己爬上来,若是再叫下人们来相助恐怕是要丢了大哥那三公九卿的面子。” 他啧啧嘴,双手枕头,正要惬意的离开,谁知不远处冷不防传来一道令他熟悉又害怕的声音。 “陆玉裁。” 卿许晏长身玉立地站在长廊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出闹剧。 “阿娘!” 陆玉裁瞬间慌张。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刚才制裁那厮的情景不会全被阿娘看去了吧?虽说那混账厮老是觉得耶娘偏袒我们三个亲生的,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阿娘明明最疼爱的就是陆玉谈了。 这下,真的完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第二十六章 祭祀刺杀 卿许晏提起画笔,往小碟里点了些许朱砂,随后左手拦住右手的衣袖,倾身捻着画笔在宣纸上逶迤拖笔。 顷刻间,枫叶满空山的萧瑟秋意便跃然纸上。 “今日中秋,亏你们两个成婚之人了还能打起来。” 身后坐在榻上的陆须衡“啪”的一声把茶盏摔在案上,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泼出一点茶水。 跪在地上两人中陆玉谈被这动静吓得抖了一下,而陆玉裁倒是无所畏惧,只是讨好地笑道:“阿耶您别动气,此举有失君子之行啊。” “我能养出你这逆子就已经算不上君子了。” 陆须衡冷哼一声,身旁的管家恭敬地端上一碗药汤。 “相爷,该喝药了。” 陆须衡沉下气来,恢复原来那副平静严肃的模样,一面接过药碗,一面微微侧首问道: “瞻儿和小舟现在在做什么?” “回相爷,二郎与四娘在园子里同二位郎夫人谈论诗词呢。” 陆须衡眉间微蹙,不再说什么,而是饮下药汤,又示意管家撤掉茶盏和药碗。 待管家退下后,他面色平静,头也不回地询问身后作画的卿许晏。 “晏娘你如何看待此事?” 陆玉谈听罢下意识悄悄抬头,越过端坐在面前的陆须衡,看见卿许晏清瘦挺拔的身姿不曾一动 此时画纸上的山水景色大体已经完成,卿许晏听罢画笔一顿,笔尖滴下一点墨水。 她不慌不忙,在方才的失笔之处添了几笔,但见一古稀野叟箬笠蓑衣,稳坐孤舟,独钓一江秋水。 “我方才在长廊上看过全过程,的确是谈儿先对弟妻出言不逊,也是他先动手的。” 陆玉裁眉间微挑。 阿娘虽自幼疼爱陆玉谈这个白眼狼混账厮,但犯错时该罚的也会罚,但他不似陆玉瞻和陆询舟那般轻松,即使他无错也要因“兄弟和睦”去陪陆玉谈抄几章《弟子规》。 “但念在今日是中秋佳节,莫要伤了和气。我觉得谈儿可以向裁儿同粉卿道个歉,但这事莫要让她知道,以免伤了她的心,然后谈儿自觉去领罚把家规抄个十遍。” 陆须衡摸摸美髯,笑道:“我也觉得尚可。” 画已成,卿许晏在右上角落款,盖上私印。 只是还缺点诗句。 她望着这画中千里江山的无尽寒色,心念一动。 提笔用行书提下题词: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一]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身后,陆玉裁与陆玉谈皮笑肉不笑地握手言和后便告退了。 四下寂静,陆须衡背手踱步到她身旁。 “陆须衡,值得吗?”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对谈儿做的那些事是居何心思。 表面上对兄妹四人一视同仁,实际上明里暗里总是冷落他,让下人在陆玉谈能听见的地方故意说谗言,让他疏远我们、厌恶我们。 当年你以“玩物丧志”为由掐死了他养的小鸟。你说,他是多么的想获得你的认可,可你永远只会笑着把温柔给自己名义上的三个孩子。 可在我眼里,谈儿曾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不,他现在也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可惜犯了严重的过错,但是在受到应有的惩罚之后,人们不断的苛责还是让他一再深陷沼泽之中。 “卿许晏。” 陆须衡冷笑着握住卿许晏的手腕,拇指轻轻磨砂着那里脆弱的静脉。 “他不过是个贱妾的儿子。” 卿许晏挣脱他的手,苦笑道: “她是你姐姐,你的亲姐姐。” 陆须衡噙着如同标本的假笑,低声道: “卿许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脏心思,你喜欢那个贱妾对吧?长公主殿下的眼睛的确很像她,勉强算个替身。” “靠近她,让她爱上你,又利用她去复仇,事了推开她寻了个我这等的疯子。” “她把心小心翼翼地捧给你,你却凌迟了那颗心。卿许晏,你装什么清高?你和我一样,都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 两人争执间碰倒了小碟中的朱砂,碟子倒在题词旁,如血色的朱砂缓缓流出。 卿许晏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 残阳如血,支离破碎的云霞被黄昏映衬着。 李安衾沐浴过后换上一身明黄色的祭祀宫袍,此刻她与李吟霁等几个皇室小辈站在祭台边上一处。 祭台下熙熙攘攘,李安衾望着来来往往忙碌的宫人们,神色淡然自若。 “皇姐~” “李吟霁。”李安衾闭上眼,淡淡道,“祭祀需严肃。” “咳咳咳。”李吟霁一本正经地咳了几下,随后甜蜜蜜地问道,“我来代皇嫂问一下,你和陆询舟最近近况如何?” 李安衾睁开眼斜了她一眼,接着语气玩味道:“你最近和许詹事[二]走得挺近。” 李吟霁脸色一红,羞赧道:“哎呀,皇姐,不还是你牵线搭桥吗?人家只是想关注一下我家正主的进度如何了。” 听不懂李吟霁嘴里说的是什么,但李安衾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就对了。 “你——”李安衾沉吟良久,问道,“你和皇嫂没有在外人面前提过此事吧?” “目前只有我和皇嫂知晓此事的,而且我们对于你们是十分赞同的。”李吟霁挽住她的手,“您透露一点点也行。” 李安衾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凑到李吟霁耳边用比方才低声交谈时更低的音量道: “就、就亲了一下。” 向来清冷的皇姐居然难得地结巴,还有什么叫做“就亲了一下”,这话说得肯定就不止一下。 “亲哪?” “你说呢?” 李安衾莞尔。 另一边的祭台下。 “李都护、李都护?” 身旁意欲阿谀奉承的大臣唤了李琼枝几声。 “何公,晚辈乏了。”李琼枝不曾回头去看那大臣,此刻她目光流连于祭台边上的人群。 李安衾和李吟霁此时站在一处有说有笑地说着什么,她看见印象里不苟言笑的女子居然漾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清艳的脸庞上,衬着那笑容愈发的美。 那大臣讪讪道: “那在下先告退了,至于刚才那件事——” “晚辈自会考虑。” 李琼枝不耐烦地点点头。 待那人离去,李琼枝看见她们一旁的人群中走出一个俊秀的男子,意图与她们搭讪,而那男子的目光不曾离开李安衾。 “那是国舅家的二郎,江鸣川。” 李孜慢条斯理地走到她的身旁。 “阿姐,你在看他吗?” 李琼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默默收回目光,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难得有了几丝波澜。 “是啊。”她冷笑了几下,“我在想,这等文弱书生到了军营能活到第几天,你说呢,燕世子——” 她故意把“燕世子”三个字咬紧了一些 李孜向来看不惯他这个养女姐姐,偏生父王又十分重视疼爱她,还为她上奏请封“世女”。无奈,他也只好在母妃的叮嘱下与这个姐姐虚伪与蛇。 却说他听罢李琼枝的话,神色难堪了些许,本来是想挖苦她的未曾想反被下了个马威。 他也只好忍气吞声,语气不悦道:“不过阿姐就算想把他送到军营也无可奈何了,毕竟人家可是皇伯和皇婶钦定给安衾姐姐的最佳驸马人选。” 李琼枝眉间一挑,语气淡然道:“既是人选,就说明还不完全是。” “还有。” 李琼枝转头对上李孜的眼睛。 “于礼,你该叫大殿下皇姐,而非——” “安衾姐姐。” .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高悬于暗紫色的辽阔苍穹之上,明河在天,星汉灿烂,为万物笼上一层薄薄的清辉。 众参祭者正坐于席上,执事、赞礼就位。 一片万籁俱寂中,忽然响起赞礼苍老虔诚的唱声。 “祭月——” 月,阴者也。 所以中秋祭月的习俗中也多是女子担任主祭。这时但见皇后娘娘仪态端庄、神色虔诚地登上祭台,跪在奠席上,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之下。 之后便是三上香、三祭酒的环节,执事恭敬地递上赞美月亮的祝文。 站在一旁的带着面具的执事双手捧着祝文,慢步走向席上的皇后。 突然,就在这万众瞩目之际—— “嗖”。 一支狼牙利箭破空飞出,以惊风之势精准命中执事的心脏。 执事顿时睁大了眼睛,面目狰狞地无力跪倒在皇后面前。 汩汩鲜血从她心口涌出,祝文掉在血泊之中,而祝文末尾的“盛世清晏,家国长安”的八个字率先被鲜血染红至模糊。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有刺客!” 随后在场的人们皆惊慌如鸟兽之散。 金吾卫兵分两路,一路上前去维持秩序,一路则去保护在场的王孙贵族们,而暗卫营的暗卫们则是立马纷纷现身,一面帮助金吾卫的工作,一面时刻注意着四下的动静。 然而,数名带神狐面具的黑衣人自空中御风而下,暗卫们见状将其团团围住。 但面对暗卫们的轮番围攻,他们身为人少的一方非但没有占下风,反而还愈发慢条斯理。 其中一部分冲出暗卫的重围朝逃跑的皇族与大臣们跑去,金吾卫虽多是由军中精兵,可奈何这群黑衣人武功高强,遂其接二连三倒地在了他们的冷箭之下。 在场也有武将,见此情景便当场抽出死去金吾卫的佩刀与黑衣人们打斗起来。 而李安衾和李吟霁自方才叛乱发生之始便被林南渟拉住了手,并在李玱与随行侍卫的掩护下匆匆往外走。她在一片混乱之中回首,看见她的父皇拔出帝王佩剑不顾一切地冲上祭台去救被吓到昏倒倒的母后。 突然,一个黑衣人执长剑闪出。 冰冷的剑锋在月华在熠熠生辉。 “父皇——” 李安衾的呼喊一下子淹没在逃亡人群的嘈杂。 她的视线也很快被身后汹涌混乱的人潮遮挡了去。 [一]李煜《长相思》,嗯,卿御史作为一代文圣写词怎么可能抄别人的呢,但没办法,作者文化水平有限。 [二]许从简,任正三品太詹事,太尉家的嫡子,第三章出现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第二十七章 救驾 “哐当”一声。 黑衣人手里的长剑应声落地。 那人胸膛在刹那间被利剑贯穿,血水喷涌而出,剑尖淌下几点血珠。 李琼枝利落地抽出剑,她转过身去一边观察四下的动静,一边微微侧首,声音铿锵有力道: “陛下!快走!” 李促立马反应过来,起身横抱起昏迷的皇后在李琼枝和另两名的暗卫的掩护下匆匆忙忙离开祭台。 这次突然袭击仿佛是早有预谋,黑衣人们此行似乎是专门为刺杀皇族而来。 暗卫与金吾卫的两位统领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两人当机立断,多武功七品以上高手的暗卫营调集所有人力去保护皇族,而只是由军中精兵挑选而出的金吾卫则全权负责群臣们的安全。 但此刻,燕王这里的情况仍没好到哪去。 李琼枝救驾去了,如今剩他和几个暗卫一边面对黑衣人们的轮番进攻,一边留心保护燕王妃与李孜。他已将近不惑之年,但武功不减当年,刀光剑影间他沉着冷静地应付着敌人的一招一式。 然而终究上了年纪,许久的过招令他渐渐体力不支,身上也难免挂彩。 一个猝不及防,其中一个黑衣人见机迅速从旁刺来一剑——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身旁。 许太尉手持大刀顺势打掉那一剑 燕王闻声扭头。 只是一个默契地对视。 燕王与许太尉便对方的眼中找回了当年一同南征北战时少年的意气风发。 裹甲衔枚,千军万马不过粉齑;登临瀚海,十殿阎罗皆为草芥。 燕王失笑着摇摇头复又咬紧牙关,挡住黑衣人的一刀,头也不回地朝许太尉喊道。 “去救长公主!” 许太尉眸中闪过一丝错愕地看向他。 “殿下说什么胡话。” 他现在明显体力不支,若是自己再一走了之,他怕是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许太尉怒气冲冲地避开一剑,一刀劈在那个黑衣人的头上,那人顿时脑浆迸裂。 “许长策!” 燕王的沙哑雄浑的声音掷地有声。 “军令难违!” 许太尉久经沙场,并非不是意气用事之辈,听罢也只好压下心中的怒意和焦急,道 “微臣遵命。” 他握紧手中的剑柄,立马抽身打斗,四下寻找起长公主的身影。 另一边,李容妤和一名暗卫护着李烬月,躲到一处小阁中。那暗卫自觉守在外面,而李容妤拉着女儿的手匆匆走进屋内。 “阿娘,我怕。” 李烬月坐在小榻上,脸色惨白,身子微颤,开始不停的咳嗽。 李容妤四下翻找,终是找出一套宫女的行头。 “念念换上这身衣服,阿娘让门外的暗卫护送你走。” “那阿娘——” “闭嘴,换上去。” 李容妤语气很凶。 李烬月也知道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小阁的门被一下子踹开,门口的黑衣人走进来,一脚将那那暗卫血肉模糊的首级踢到她们跟前。 李烬月蜷缩地往李容妤的怀里靠了靠,带着哭腔道:“阿娘。” 李容妤温柔地用手捂住李容妤的双眼,安抚道:“念念不怕。” 黑衣人一步步走进,他的靴子不断逼退她们的裙摆。 忽然,他挥起大剑,恶狠狠地劈下—— 手起刀落,首级落地,血水如同一泓清泉喷涌而出,有的飞溅到她们头顶的梁柱上,有的则是在她们繁复的宫裙上生出大大小小的血渍。 无头尸身无力倒地,长剑锵然落地。 紫袍金带,袍角被涌进屋内的夜风吹起,清瘦挺拔的身姿如同一株多年孤守荒野的苍竹。那人缓缓从尸首边走过,借着窗外洒进的月华,李容妤看清那人的肩上已然绽开一处狰狞的赤红。 可卿许晏仍然笑得温柔。 李容妤心中分明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可她偏生攥紧了衣袖,低头不去看她。 “罪臣卿许晏,救驾来迟。” 不知疼痛的败类。 . 是夜,陆府灯火通明。 在用过晚膳后,陆询舟便借口回房间歇息,实则是准备好好研读一下那本带回来的禁书。 陆询舟借着灯光在案前翻开第一册的第一页。 开首,作者文笔细腻,讲的是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相守的故事。 楚国的大公主苻令姝为皇后所出,性格温婉,满腹经纶,故深得皇帝喜爱。 但是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其实喜欢女人。 十三岁那年的元宵节,她随帝后出宫游玩,偶遇了偷偷翻出家门玩乐的十四岁的顾修颜。 这顾修颜本是相府庶女,母亲早逝,自幼不受宠爱。她不爱读书,但是天资聪慧,最为擅长写诗。虽然看着平日沉默寡言,性格却是十分的叛逆,可偏偏有一张清朗秀美的脸和一身谦和温柔的君子气质。 顾修颜不知苻令姝公主的身份,只是随手将赢来的花灯和买来的糖食送给了这位不知名的小美人。 公主情窦初开,对眼前温文尔雅的女子动了心。问了她的身份后回宫央着父皇把顾修颜点为伴读。 顾修颜性格乖张,进宫后却因繁文缛节不得不收敛了性子,因此愈发沉默,可也依旧会对苻令姝有着出乎意料的无微不至的温柔。 苻令姝对她一往情深,十七岁的生辰设计顾修颜,让她醉后要了自己数次。顾修颜事后茫然,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公主不得不对之负责,却未曾想进了公主的圈套,越陷越深。 此后便是许多不可描述的情节,这给陆询舟一介“正人君子”看得是面红耳赤。 直到看到苻令姝被铐在床上被顾修颜那啥时,陆询舟翻开下一页,一眼就看见了上一次在景春殿看到的插图。 陆询舟没眼看,吓得合上书塞回书箧,然后熄了灯,打算睡觉去。 殊不知,距离她的住处不远处的岚暄居里,陆玉裁正彻夜点灯,勤勤恳恳地为合作人京城第一写手——长亭唱晚寄来的文章画插图。 回到正题。 陆询舟刚躺下来不久,门外便响起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陆询舟起身,摸了摸脸,确认已经没有那么热之后才披上外衣开门。 “四娘子,没打扰到您歇息吧?” 来着是府上的一名管家娘子,那人迅速作了一揖,歉然道。 “没有的,你不必忧心。” 陆询舟笑了笑,随后打量起对面的管家。 四下万籁俱寂,那管家娘子提着一盏夜灯,脸上满是忧色。 “传相爷的话,劳烦您现在赶紧出府入宫一趟。” “为何。”陆询舟听罢脸上满是诧异。 管家摇摇头,回答:“小人也不知道,但下午送相爷和相夫人到宫里参加祭祀的马车如今已经回来在府外候着了,车夫这还拿着了圣人赐的宵禁出行的令牌。” 陆询舟一惊。 莫不是她和李安衾的事被发现了? 她无奈,只好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回房匆匆换了身秋袍,接着随管家走到府外。 中秋夜,浑圆的秋月澄明如玉盘似的嵌在万里长空之上,朝人间洒下无限清光。 更深露重,陆询舟不觉寒凉,利索地的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向前,车轮滚动的每一下似乎都压在她沉重的心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第二十八章 君子 “四娘子,到了。” 车内本还在闭目深思的陆询舟瞬间睁开眼。 有下人麻利地拉开了门帘,她眸中闪过一丝忧虑,起身稳当地下了车。 待在地上站稳后,她才打量起了四周。 此刻宫门外灯火闪烁,人群喧哗。 陆询舟瞧见许多辆马车也同他们一样停在此处,三三两两的人们站在一处,神色凝重地似乎在议论什么。 陆询舟认得其中几个人,他们和她一样同为皇室伴读,都是平日在崇文馆念书的同窗。 忽然,有萧瑟秋风拂面而来,陆询舟只觉得一阵凄神寒骨,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夜深露寒,她出来的匆忙,虽外头着了件长袍,但也耐不了北方秋夜的湿冷不住地往骨子里透。 “四娘子,小心寒凉。” 有侍女恭恭敬敬地往她肩上搭了一件翻领夹袄。 陆询舟拢紧了袄领,微微点头示意其退下,然后上前几步同一个熟人攀谈起来。 “你可知今日宫中发生了何事?” 那人面带忧色,道:“听方才入宫的官人们说,许是今日祭祀大典上闹出了刺杀。” “刺、刺杀?” 陆询舟心猛地一紧。 “你来得晚,没看见,早些时候那东边的太和门里抬了好些金吾卫的尸体出来,那场景可渗人了!这朝中的明争暗斗我们这些整天在学馆读书的世家子女哪里了解,只是这刺杀一事不小,我看舞到台面上——” “诸位官人和郎君、娘子们!” 一道粗犷雄浑的声音瞬间打断了那人的喋喋不休,也止住了在场众人的喧哗。 陆询舟抬首看见一位魁梧的翊卫队正不知何时出现在宫门口。 “今夜宫中祭月有刺客袭击,现已平定。如今也交由大理寺处理后续。” “但陛下怀疑今日刺杀一事必有宫中之人通风报信,下令审讯所有中秋前后出入宫的人员,故我们深夜召回诸位以备明日审讯。” “所以,若有叨扰,也请诸位见谅。”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 在被宫人领回景春殿的路上时,陆询舟遇到了半道提着食盒来正殿送晚膳的采薇。 “采薇?” “见过小陆娘子。” 采薇面色疲惫,但见她俯身拜了拜,顺手从腰间取出一封信来。 “陆丞相知您会回宫,故托人将此信交由奴婢予您。” 陆询舟道了声谢,接过信展开,便借着路边宫灯昏黄的光辉细细读来。 陆须衡示幺女: 汝母与吾俱安,唯汝母因救驾微伤,已延尚药奉御诊视,幸无大碍。已遣使驰报家中,汝与诸兄可宽怀毋虑。翌日大理寺丞将至,询汝中秋事由,当据实以对,勿隐勿饰。 方今多故,汝既留值禁中,宜恪守宫规,慎言寡语。修业无辍韦编之功,持身莫懈纫兰之志。 父手书。 陆询舟的指尖轻轻擦过“救驾微伤”四字,眉头紧蹙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收好信。她低头瞧了眼采薇手中的食盒,然后温声问道: “殿下还未用过晚膳?” “嗯。”采薇面露心疼之色,“祭月大典上闹了刺杀这一出,后面的中秋夜宴便被取消了,抓了刺客后,殿下还陪着太子殿下与陛下一同审讯处理事务,滴水未进。” 陆询舟眸色微动。 “即是如此,夜已深,采薇阿姐也不好多加劳累,我且与你同路替你送膳,你到了景春殿便回房睡去吧。” “那小陆娘子有劳了。” 采薇自是知道陆询舟那不为人知的心思,因此便顺势应了她的要求,让陆询舟接过了食盒。 深夜景春殿的正殿内唯独书案前的一盏宫灯亮着堂堂烛光。 李安衾沐浴后端坐在案前,一边持着卷书借着灯光闲读,一边等着采薇送晚膳来。 冷不防的,她被背后伸出的一双手拉入一个熟悉且温暖的怀抱中。身后人将食盒随手置于一旁,然后用头蹭了蹭她的颈窝。 “才一日就学坏了?” 李安衾语气温柔,翻书的手却是一顿。 然后她便听见那人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似游丝般若有若无。 “姐姐还真是——” 陆询舟喟叹一声,埋首于美人颈间,细嗅那淡淡牡丹花的清香。 “真是什么?” 李安衾放下手中的书,捏了捏她的耳朵,故作严肃道。 “你现在连‘殿下’都不会叫了是吗?” 陆询舟听罢只得悻悻地低声为自己辩解。 “嗯,那殿下也没资格说臣。” “为何?就凭本宫未用晚膳?” 李安衾显然已经预判到她要说什么了。 陆询舟委屈地点点头,然后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一些,接着有些瓮声瓮气地说道: “臣听说今日祭祀闹出了刺杀一事。” 她说着语气忍不住难过起来。 “当时殿下和臣的父母皆在现场,臣在想,若是你们当中哪怕有一人出事,臣都会感到痛不欲生。而方才采薇捎来了阿耶的亲笔信,看到阿娘‘救驾负伤’四个字时,臣真的很担心她,可臣更担心的是阿耶可能为了不让我心乱,所以对阿娘受伤一事只是用寥寥几字一笔带过而已。” 李安衾默默听完她的话,松开原本捏住陆询舟耳朵的手转而伸手摸摸她的脸,接着轻叹一声。 李安衾略微斟酌了一下,随后才开口安慰少女。 “本宫当时在场,那卿御史真的只受了一点伤,而且在肩上,并无大碍。” “真的?”陆询舟眸色一亮。 “嗯。”李安衾笑着点点头,“本宫曾闻卿御史善武,也知她早年三救先帝的故事,只是还无法与她平日温儒的形象结合起来。但今夜刺杀一事,倒是令本宫大开眼界。” 她其实对陆询舟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那群武功高强的刺客来势汹汹,看得出来早有准备。 卿许晏即使善武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她依然记得当卿许晏将皇姑姑与月儿救回带至父皇面前时的场景。 那身华丽的紫蟒袍已然残破不堪,卿许晏浑身是血,却神色温柔地望着姑姑。缕缕血水沿着她的下颚不断淌下,她身披如霜月华,似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回的阴魂,脸上却残留着白昼熄灭的余晖与魂魄临走的一念。 她已非人,□□却疲惫地被抛弃在尘世,而魂魄又介于生死之间徘徊。 “阿娘其实年轻时是有在灵云宗习过武的,而且她武功已达八品,对付这些刺客自然不在话下。” 陆询舟自豪的声音打断了李安衾的思绪。 李安衾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为何卿御史年年秋猎不曾显露山水。” “因为阿耶。”陆询舟闷闷不乐,“阿耶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点迂腐,他常说‘君子远庖厨’,舞枪弄棒就不是君子的该做的事,所以阿娘就放下了习武。” 李安衾眸色微动,世人皆知陆须衡与卿许晏恩爱,可为了所爱的不喜而放下自己的喜好当真不像卿御史的作风。 但这是人家夫妻的事,他人也无权干涉。 回到正题。 李安衾眼看着少女又要忧虑起来,她索性巧妙地转移了一个话题。 她装出疲惫不堪的样子,拉了拉陆询舟的袖子,在她耳畔边低声道:“饿了。” 陆询舟低首看去怀中人的模样,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与她倾述那么多话,居然忘了殿下还正饿着呢。 她自责地连忙把食盒拿来放到案上打开,将里头的饭菜一一摆好,可李安衾却不安分,借着陆询舟做事的当儿勾着她的脖颈撩拨来撩拨去的,让陆询舟完全无法全神贯注于手头的事。 最后她似是忽然明悟了,“嘶”的一声,奇怪地问:“殿下是不是已经用过晚膳了。” 她说话时李安衾正趴在她肩头用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戳着她如无瑕白玉般的耳垂,一听此话,公主殿下忍住笑意否认道: “没有。” 话音刚落,陆询舟扶着怀中人的肩膀将她正过身来与自己对视。 “殿下还有精力逗臣玩,臣就不信殿下跟着陛下与太子殿下处理事务时没用过晚膳。” 少女比她高了半个头不假,此刻居高临下俯视她的模样倒是有点气势。 李安衾面无表情地承认:“本宫就是骗了你又如何?” 陆询舟听罢泄了气,道:“臣不能如何。” 李安衾望着陆询舟失落的模样,不禁心生怜惜。 她拉开灯罩吹灭其中的烛火,正殿便彻底落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陆询舟感觉怀中人略有动作。 只是一个落在侧脸轻柔至极的吻便拨动了她的心弦。 “做错事自然要受惩罚。” 陆询舟闭眼,在黑夜里吻上了公主殿下的诱人红唇。 气息交乱间,李安衾声音缱绻地补充着。 “所以允许询舟好好惩罚本宫。” . 尚医局外,灯火阑珊处,陆须衡闭目立于一颗梧桐树下。 夜风袭来,一树落叶洒落,他拂开身上的秋叶,睁开眼望着远方。 “陆丞相。” 他回首,看见一名暗卫不知何时从哪冒出。 “圣人让卑职给您传话,说您不必一直在这候着,可以去附近的殿里歇息一夜。” 陆须衡沉默地点点头,袖中的手已然握紧,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无疑不昭示着他处变不惊的态度之下隐藏着的波澜万丈。 尚医局私人休息的小阁内。 烛火摇曳,卿许晏起身走到窗边,然后转身望着坐在床上的华衣女子。 “殿下今晚要宿在这吗?” 李容妤看着她,苦笑了几声。 “卿许晏,你这逐客的方式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殿下知道就好。” 卿许晏面色如常。 “那如果本宫今夜执意要睡在这里呢?” “殿下。”卿许晏笑了笑,“臣还要解释多少遍,臣只是单纯的奉陛下的命令救驾,并无他意,何况——” “卿许晏!” 李容妤抬头看见那人依旧一副温和的作态,那一刹那她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那人与自己分开时的场景。 凭什么,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君子。 李容妤抬起头,起身迎面对上卿许晏的目光。 “你知道吗?本宫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正人君子的派头,明明还爱着却死活要守着自己的清白名誉。” 卿许晏眉间微蹙,眼神依旧古井无波:“殿下,人一味的沉溺在过去只会变得更糟糕,微臣希望殿下可以多着眼于现在。” “或许,连你自己都还沉溺在过去。” 李容妤一步步地靠近她。 “洛阳贪污案一事是你主理的吧?刚正不阿的御史大夫居然会亲手为本宫府上的面首开脱。在清暑宴上,那首曲子是你当年谱给本宫的生辰礼物,你为什么还要留着?还有,你今夜来救本宫和月儿,这分明——分明就是存了私心。” 卿许晏听罢只是淡然一笑,有条不紊地解释道:“殿下是天家人,府上的面首闹出了这档子事会有损陛下的名誉,微臣这么做也是陛下的意思。况且那面首不是已经在赌坊输得个一干二净了吗?他的赌注臣可全拿来补贴赈灾的银两了。” “而曲谱,不过是微臣压箱底的东西被小女闲来无事翻了出来。” “至于今夜的救驾。”卿许晏顿了顿,移开与李容妤对视的目光,“臣只是为了感恩先帝当年的提拔。” 她的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唯独今夜的刺杀使她失去了理智,不应该呀,卿许晏,你怎么可以轻易暴露出了破绽。 “阿晏,你还记得你那时怎么说的吗?” 李容妤笑着走近她,语气逐渐温柔缱绻。 “你说你要娶本宫为妻,要和本宫下江南,在太平盛世里做一对平凡夫妻。” “年轻时的胡话罢了。”卿许晏的声音变得冰冷,“殿下若是执意如此,臣只能找陛下,唔——” 唇上突如其来触及的温软令她猝不及防,那一刻她觉得这些年来自己苦心经营的防线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只是一个经年再予的吻,却令她惊慌失措、溃不成军。 她想推开那人,却担心失了分寸将那人弄疼。 披在她身上的长袍落地,李容妤将罩衫一点点拉下,渐渐露出两捧冷玉颜色。 卿许晏呼吸急促,却听那人在自己耳畔边气吐如兰。 “本宫为你寡了这么多年,阿晏是不是该让本宫……尽尽兴了。” . 迟迟钟鼓,长夜漫漫。 床上人忍着撕扯到伤口的疼痛起身,借着记忆中的方向点燃了柜上的宫灯。 烛火摇曳的光芒映衬在她那张斯文秀气不改的脸上,衬得她愈发深邃。 她转身,凝望着裹着被子蜷缩在床角的女子,眸色一暗。 “阿晏,你是不是扯到伤口了。” 女人沙哑的声音令她心魂一颤。 她故作冷静地低头看了一眼里衣上右肩处染出的一片殷红。 她对上李容妤的视线。 卿许晏此时的眼神是温柔清澈的,或许是在经历了一次有违人伦的事后,所以她望向李容妤的时候眼中又像是饱含着碎冰,如同支离破碎的月光,一下剐掉了李容妤柔软内心的一块。 “嗯。” 她的回答很简短,却令李容妤感受到了多年未有的安全感。 李容妤拉了拉被子,遮住锁骨处的红痕 “疼吗?” 卿许晏坐到床边,关心地问道。 她记得方才李容妤带着哭/腔求着自己动作粗/鲁点,果然是……嗯,她没法说出那个词。 李容妤眼角还猩红着,她餍足地拉了拉卿许晏的手指,低声道: “疼啊,很疼,你这个衣冠禽兽还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所以——” “要你替本宫上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1、第二十九章 幼稚(修) “要你替本宫上药。” 话音刚落,卿许晏便皱了下眉,忧虑地问道:“殿下可是出血了?” 李容妤攥紧了被角,缓缓摇摇头。 “只是好久没有,太……太多了。” 大概没人能想到,昔日玩世不恭、声色犬马的长公主居然也会嗫嚅着。 “那里无碍的,就是……我、我方才说的是玩笑话,你不必上心。” 摇曳的烛火映衬着她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尤其是那双湿漉漉的美眸里还潋滟着说不清的情意。 卿许晏有了一瞬恍惚,但随即反应过来她的暗示。 她不作声,李容妤知道卿许晏已经看穿了她那些见不得人心思,索性她拉住那人的手往被中探去。 “阿晏。” 她呼吸急促,面色潮1红,眼泪自眼角再次涌出。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卿许晏忆起少时诵诗书,读白乐天的《长恨歌》,其中“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一语。 现在的李容妤就是如此模样。 她无奈笑了笑。 轻轻掀开锦被,她在女人逐渐迷离的眼神中愈发失了分寸。 夜,更深了。 . 次日,皇室的中秋祭月大典上闹出死士行刺一事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便闹得人尽皆知。 所幸当时金吾卫和暗卫营胜在人多,加之后续翊卫军与千骑营的人马及时赶到,那群刺客们虽武功高强,但终是敌不寡众,便带着残兵败将使轻功拼死杀出重围跑了。 李促为此龙颜大怒,事后罢免了好几个统领。毕竟一大群人还抓不住几个贼子,简直就是丢尽了大晋的颜面。 于是坊间有人大胆猜想,这些刺客乃是当年北梁皇室豢养死士。这个推测一出,一时间长安城内也被闹得人心惶惶。 毕竟大晋建国才十几年,前朝往事在那些稗官野史中也能窥得一二。晋高祖当年靠不义之举夺了天下,如今上天降下血光之灾——信奉神佛的百姓们不禁一阵寒颤。 “国运将尽?” 朝堂之上,李促端坐龙椅,一身玄色衮服,其上绣有盘旋的五爪金龙,十二冕旒轻轻相撞,发出一点清脆的声响。 他“啪”的一声合上那份洋洋洒洒的奏折,随手将它丢到跪在朝堂中央,那位已然是浑身颤抖的谏议大夫身边。 李促为父、为夫固然不失慈爱和温柔,但为君却同他的高祖母皇如出一辙,精明又暴戾,似乎是有两面人格在随时交替着。 他是治国理政一把好手,人心揣测得八面玲珑,手段狠辣。每日上朝阴晴不定,像个暴君,动不动就对臣子施罚,叫几乎所有大臣们觉得每天上朝都可能是人生在世的最后一天。 不过这样也好。久而久之那些百年世家的掌权人们还真误认为他是个空有小才、而无仁行的君主,毕竟这样一个君主不得人心,反而更好被拿捏。 “大理寺卿,你怎么看啊?” 李促似笑非笑的声音自高台上传下。 今年方上任的大理寺卿裴之周坦然自一众文官中走出跪在那谏议大夫的旁边,群臣的余光追随着她越过她后方一个空着的位置。 哦,如果没记错,那是陆家大郎,前大理寺少卿陆玉谈的位置。再偷瞄一下陆须衡,人站得笔直如松,面对君怒是面不改色,一脸恭敬谦和。 据说爱妻昨夜救驾受伤,如今还在尚医局养着病,他今日还能忍着悲痛来上朝,实在是皇上那深明大义的肱骨之臣。 突然,裴之周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偌大的朝堂上响起,一下子掐断了群臣们内心里的八百个心眼。 “微臣认为,此次刺杀非同一般,幕后主使许是与南魏有关联。” 南魏,位于大晋西南方的一个小国,崇尚巫蛊,以高明的医学闻名天下,其地理位置极为险峻,山川相缭,瘴气弥漫,易守难攻。加之穷山恶水的,攻下来也不好发展经济,所以当年高祖就决定不如把南魏留着当个附属国,年年给大晋进贡灵丹妙药还甚是划算。 回到正题。 却说李促与一众大臣们听了都分外的诧异。 但久处朝堂,李促也非等闲之辈,要知道祭月大典上的刺杀有幕后主使的同时也需要与宫内人理应外合。这些文物百官明面上忠心耿耿的,但暗地里就不得而知了。 现在要是让裴之周当众细说,只怕真有卖国贼混在其中,回去通风报信也未尝不可。 李促想到这,藏在那十二冕旒后的眸色一暗,溢出些许杀气,他故作愠怒道:“一派胡言!细想也该知道,那群南蛮子是有什么的理由和手段,冒着亡国的风险,派死士潜入守卫森严的祭祀大典行刺。” “微臣所言属实,陛下——” 裴之周意会李促的意思,她装出着急的模样,还未说完就被李促不耐烦地打断了。 “来人,拖到午门打二十大板。” 他指尖轻轻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点了三下,一旁侍奉的宦官刘公公也意会,这是陛下与他的暗号。 下手轻点,毕竟是个良才,让她在家里躺三天装装样子就行了。 . 这段时间长安可谓是满城风雨。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却依旧被那森严皇城高耸坚实的朱墙隔绝在外,宫内的气氛倒是十分悠闲自在。 卿许晏这段时日在宫里养病,陆询舟便每日下学后先去尚医局的疗养阁里看望她。 不过每次去看望她亲爱的阿娘时,阿娘当初的救驾对象——长公主也总是在场。 这倒令她有些害怕。 因为每次探视时,卿许晏总是要过问一下她今日的学业,并顺便考核上几句。 她自然是对答如流。 然而每次她回答问题时,长公主就支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她,那眼神当真是古怪得很,竟然有一种母亲的慈爱感。 而且之前在清暑宴上分明刁难过自己的长公主现在居然还当着阿娘的面夸她聪慧,还代阿娘予她奖励,全是一些金银珠宝的赏赐。 这个就算了,最主要的是长公主似乎很喜欢掐她的脸。 回景春殿的路上,陆询舟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脸。 不过这种不安的心绪在她走进正殿的那一刻悉数消失。 她的殿下正端坐在食案前等她归来,秋日午间的阳光自窗外洒进,美得不可方物的公主殿下与氤氲着热气的饭菜一同沐浴在一片灿烂中。 陆询舟看到这一幕早将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也是有人等的人了。 陆询舟努力将扬起的唇角压下,好将内心的得意隐藏好。 忽的,她又注意到,李安衾眉间微蹙,似乎正凝望着窗台上那只小泥人想着心事。 于是她悄悄走过去,冷不防双手捂住她的眼睛。 “美丽的娘子,猜猜——我是谁?” 李安衾原本紧皱的眉头被少女逗得一下子舒缓过来,语气里带着十分的宠溺。 “幼稚。” 她顺势靠后依偎在陆询舟怀里,用细腻的指尖一点一点滑过陆询舟的脸,笑道: “但本宫猜,这个连敬语都不会用的人,大概是哪家的小纨绔。” 即使那双勾人的桃花眼被陆询舟捂得严严实实,但陆询舟还是下意识想象着,李安衾说这话时眼里的撩拨之意。 “回答错误。”陆询舟严肃道。 “那小娘子你到底是谁啊?” “是小山啊。” 陆询舟松开手,故作委屈。 “唉,臣只和殿下分开了不到半个时辰,殿下就连臣的声音都认不了,看来,臣在殿下心里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李安衾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嗯,人贵自知。” 陆询舟怒。 于是她决定这次午膳绝不和自家殿下说一句话。 然后整个用膳期间,陆询舟都在努力践行自己的誓言。 李安衾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低头吃饭吃得斯文克制,李安衾心里泛起一层涟漪。 她想,为什么那腐朽严苛的世家礼制中居然能教养出这么一个人。 一个纯粹有着孩子气的人,明面上也是斯文得很,可骨子里却有着叛逆。 而不是一个仁义道德的端方君子或是经纶事务的士大夫。 “询舟。”李安衾轻轻唤了她一声,语气诚恳,“别闹,好不好?” 陆询舟淡淡地睨了她一眼,随即轻咳了一声。 “回殿下。食不言,寝不语。” 可恶,我居然跟她讲话了。 “陆询舟。” 李安衾念她名字念得当真温柔,差点让陆询舟没矜持住。 “嗯。” 陆询舟继续装作不为所动,但接下来李安衾所做的事倒是真令她方才苦心经营的心理防线溃不成军。 公主拉了拉她的袖子,倾身靠近她,温温柔柔地一遍又一遍的哄着她。 “陆询舟。” “陆辞非。” “陆小山,小山——我的小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姐姐最喜欢小山了。” 陆询舟的耳根子成功地再一次红了一大片,她扭过头去,嘴硬道:“臣又不是小孩子,殿下还是不要再喊了。” 胜利在望,李安衾当即拿出杀手锏。 “询舟,今天霁儿邀请我明日去鞠场——” 陆询舟耳朵微动,一下子捕捉到关键词汇“鞠场”,当下便立马做出了回答。 “好,我去!” 李安衾一愣,随即一阵无奈涌上心头。合着这人一听到“鞠场”二字,连“臣原谅殿下”都不说了,直接跳到答应赴约。 啧,看来本宫还是肤浅了。 什么纯粹不纯粹的,这人本质上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击什么鞠,去什么鞠场,呵,这辈子跟鞠球过去吧! 李安衾咬了下唇,偷偷朝少女那撇去一眼,又为自己刚刚突如其来的斤斤计较感到好笑。 可是,爱一个人不就是这样吗? 我把整个灵魂都给予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毛病。 它真讨厌,只有一点好,爱你。 [一]这一段和上一段都引用了王小波的情话,略做了改动:我把我整个的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毛病。它真讨厌,只有一点好,爱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2、第三十章 击鞠 近来因为刺杀一事,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原本下个月预定的秋猎也因此取消,改为在皇祠简单地烧香祭祖。 毕竟大晋皇帝是神佛入尘,拜拜高祖皇帝,让她求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和秋猎的本意也差不多,对吧? 但即使如此,宫廷学馆的大部分皇族与世家的子女们还是不可避免地鬼哭狼嚎一阵。 本以为能趁着秋猎邂逅一段良缘或出出风头,再不济也能好好放松一下,结果圣旨一下,所有的幻想都要在不可动摇的事实面前灰飞烟灭。 这种情况下,击鞠就成了他们消遣的主要途径。 击鞠其实就是现代的马球运动,当然无论古今它都无疑是贵族运动,在上层社会可谓是广受欢迎。 可以说,在长安城内,那些个朱门大户的郎君娘子们和深宫里的龙子龙孙们在打马球都至少有两下子,其中又有将近一半是打马球的好手。 陆询舟就是“打马球的好手”里的一员。 她家门第高不错,但奈何父母清廉名声在外,故府上也十分简朴。过去她和兄长们想击鞠还要去隔壁街的张府,给那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提前写上三天功课才能在休沐日去张府上的鞠场痛痛快快玩两个时辰。 如今入宫侍主伴读,她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宫苑里的鞠场倒是一直没机会去练几把马球。 昨日李安衾同她提起李吟霁的邀约,她自然是爽快地答应了。 下午天气甚好,秋高气爽,很适合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击鞠赛事。 陆询舟跟着李安衾乘辇到了鞠场门口,下辇时,按尊卑有序陆询舟这个小伴读应是先下的,而后才是公主。 她于此并不在乎,只是掀开帘子利落下了辇,随后伸出右手让李安衾搭着下来。 李安衾望着日光下那只冷白修长的手,若无其事地将柔夷搭上去借力下了辇。 远处响起李吟霁欢快的声音:“皇姐!你们来啦!” 二人俱是扭头望向李吟霁,然而陆询舟在看清她身后的那两人后,不免瞳孔微微睁大。 是李琼枝和江鸣川。 “臣李琼枝见过大殿下。” “仆[一]江鸣川见过大殿下。” 待她们走进后,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恭恭敬敬,一道满怀欣喜。 李安衾目光淡淡地扫二人,方露出得体的微笑:“皇姐和二郎倒是不必如此生疏。” 三人客套的当儿,陆询舟用咨询的目光看向李吟霁。 殿下为何邀请江鸣川? 李吟霁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 母后强行要求,本宫有何办法? 可惜两人默契度不够,陆询舟成功将这个眼神解读为:你不是很讨皇姐喜欢吗?怎么遇到头号情敌就怕了? 陆询舟差点冷笑出声,前面行礼行得差不多了,她这才上前一步,走到李安衾身旁故作温和地朝对面二人作揖。 “上都护将军金安。” 她顿了顿,这才内心不情愿地又朝江鸣川行礼,礼罢还要客气地寒暄了一句“高堂安否”。 而李琼枝则借此机会默默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据外界传闻来看,陆询舟乃是当朝丞相与御史大夫的四女,是百年大家金陵陆氏的嫡系子孙。其年方十五,工诗词,善乐理,容止朗雅,态度谦恭,有“少年君子”[二]之美名在外。 在看眼前的少女身姿清瘦,个头仅仅只是比她的略低一些。而唇若点朱,眼如点漆,举手垂足间气质矜贵温润,也有着被百年世族氤氲出来的士子的儒厚。 李琼枝眸色微动。 桑桑的新伴读。 倒是个神仙中人。 “既然都来齐了,还请大家速速入场,本宫想着皇兄皇嫂在里头许是也等不及了。” 耳边李吟霁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淡淡地点点头,同众人一起入了场。 . 这次李吟霁邀请的都是些熟人,无非是一些皇亲国戚和交好的贵女。 一行人走进鞠场时,正看见两对人马交战地不亦乐乎,一旁的观席上早聚集了三三两两的看客,热闹极了。 乐队正演奏着高亢激昂的音乐,陆询舟随着李安衾在太子夫妇身边安然坐下时,那音乐恰巧演奏到高潮,场上的赛况也进入到最焦灼的时刻。 场中央的李孜骑着一匹突厥骏马,忽然他似是心有灵犀般地勒马回望,朝观席上的女子们回眸一笑。 他此刻未戴击鞠用的幞头,只是随意地用根带子高高扎紧,一袭圆领紧身绛色长袍,脚登高筒皮靴,浑然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引得坐上不少贵女痴迷不已。 只是短短的一瞬,李孜又调转过马头,望着即将飞来的小球,桃花眼一眯,足踩马镫,驭马敏捷地冲出敌方鞠手的一众防线,仰头伸手用月杖顺势勾住了鞠球。 此后鞠球似乎长在了月杖上似的,敌方鞠手数次想靠近李孜捞回鞠球却一一以失败告终。 李孜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他在马上轻轻一挑,将小球抛到空中,接着迅速拿起月杖对其狠狠一击,那小球自空中滑过,飞入雕彩小门。 观席上瞬间沸腾。 “好球!” 向来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太子殿下李玱直接兴奋地坐上站起,一时忘了礼数,击节喝彩。 林南渟与李安衾额角的青筋俱是一跳,陆询舟则是选择性失明。 站着的太子殿下也随即意识到方才行为有违他平日清风霁月的形象,于是他干笑几声,尴尬地坐回席子上。 “殿下,臣下一局能上场吗?”陆询舟好久没有上场,手痒痒的,何况她要是再不练练手,怕是技术要彻底生疏了。 李安衾看着那人眼中的期待自然是不会拒绝,她表面上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但暗地里则是趁旁人不注意用指尖飞快在陆询舟的手心上写了一个“胜”字。 她怎么这么会? 陆询舟差点没忍住,她抬头对上李安衾无辜的目光。 她面上依旧矜持着,心里却已然是山崩海啸。 . 这一局不仅有陆询舟上场,还有李琼枝。 李玱玩性大发,起因是赛前林南渟的一句私底下的吐槽:“殿下作为一国储君,真应该好好向安衾学习一下什么叫稳重。” 太子殿下表示不服,反驳道:“男儿至死是少年。” 遂起了好胜心,要与李安衾凭借击鞠比一比稳重。 其实李玱平日里并非这般幼稚的模样,为人苛察、杀伐果断才是他平日里真实的一面,而温柔且孩子气的一面,他永远只会在家人面前展示出来。 “皇兄要如何比?”李安衾对于皇兄莫名其妙的冒出的好胜心感到哭笑不得。 李玱伸手指了指鞠场上正在休整的鞠手们,笑道:“安衾和孤在场外各指挥一支队伍,运筹帷幄也算稳重,孤与你三局两胜,可好?” 李安衾与林南渟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安衾暗示皇嫂劝着点李玱,奈何林南渟无奈摸了摸怀胎四月已经显怀的腹部,直接用眼神告诉她:不要给你皇兄留面子。 不久,李玱传了个小太监过来,令他去同鞠手们说明他与皇妹比赛一事,随即又背过身去,在观席上用目光搜寻了几下。 “你再去把江二郎、李都护——”李玱余光瞥见许从简正与李吟霁正有说有笑,二人之间弥漫着情意绸缪的气氛。 他脸一沉,道:“还有许詹事叫下来,孤要他们加入击鞠。” “这些人分到哪队”李安衾问道。 李玱收回不断飞过去的砍向许从简的眼刀,回过头来整整衣冠,气定神闲道: “世子皇弟和李都护、江二郎归你那队,小陆伴读和许从简那厮归我。” 话音刚落,一旁的林南渟实在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乱点鸳鸯谱就是你。 林南渟瞧着李安衾险些沉下来的的脸色,内心暗骂道。 橘外人,退退退! [一]“仆”是古代男子对自己的谦称,代“我”。 [二]少年本来指的就是年轻的男女,我说陆询舟是“少年君子”没有任何大问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3、第三十一章 比赛中 “小陆伴读,此马名曰‘踏云驹’,乃是前日突厥进贡来的万里挑一的骏马。” 马厩里,御马监的正堂管事牵出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 陆询舟拱拱手,故作淡然道:“有劳了。” 那正堂管事连忙摆摆手,恭恭敬敬地笑说:“小陆伴读不必因这么点小事感谢小官,小官也只是奉命行事,只是——” 他顿了顿,做一个“嘘”的手势,又道:“大殿下说了,莫要伸张。” 陆询舟面上一派严肃地点点头,随后接过管事手里的缰绳。那匹骏马略有些躁动,陆询舟遂温柔地摸摸它颈上的鬃毛。 唇角转瞬即逝地上扬了一下,她的眼里藏着无限温情。 殿下的一举一动,还真是,令臣愈发地深陷其中了。 外边的鞠场上,惠风和畅,观席上人声喧嚣,秋日暖阳晒着人身上分外舒适。 采薇倾身,持着茶壶娴熟地将李安衾案上的茶盏斟满。 李玱在一旁笑说:“这可是去岁杭州府敬上的西湖龙井,父皇赐给孤后孤都没舍得喝,特地珍藏了一年酿足了口感才拿出来与皇妹分享。” 端起茶碟,右手轻轻扶着茶盏往朱红的唇边缓缓一靠,翠绿润泽的茶水涌入口中,清高鲜爽的香气在唇齿间弥漫着,舌尖还残留着茶水的甘醇。 “实乃上品。” 李安衾放下茶具,用帕子拭尽唇角的一点湿润。 “安衾多谢皇兄厚爱。” 她转头同李玱莞尔,余光瞥见林南渟满脸和蔼笑容。 “皇嫂这是?” “无事,本宫只是瞧着安衾甚为欣慰而已。” 林南渟敛去灿烂的笑容,低头喝了几口御膳房专门供上的养胎茶,心里已经开始又一轮的尖叫。 好美,好端庄,好清冷,美女贴贴! 也想要一个这么养眼的女鹅! 她怎么喝个茶都能喝出贵族的气质! 哦李玱,人只会在不同年纪、不同时候反复爱上你的美人皇妹。 忽的,身旁侍奉的太监轻声提醒道: “殿下们,各队鞠手上场了。” 三人遂同时朝远方看去,冷不防李吟霁挤到李安衾的身旁,幽怨地对不远处的李玱道:“皇兄,你为何让行知上场?” “哟,你们已经好到可以互叫小字了是吧?”李玱头也不回,语气忽的严肃起来,“玩玩就行,霁儿你与他各有各的前途。” 李安衾眸色一暗。 玩玩就行,你与她各有各的前途。 “你们一个天家嫡女,一个太尉嫡子,虽是门当户对,但想必就是孤同意,父皇和许太尉也不会为了一个驸马折掉一个极好的苗子。” “李玱!” 林南渟喝住了李玱的喋喋不休。 “现下是开心的时候就好好开心,这事后续再说也未尝不可。” 这种场合训孩子,你这种行为放到21世纪就是钢铁直男癌晚期。 见此,李安衾也出来救场,她粲然一笑,安慰李吟霁道:“先别想你皇兄的说教了,喏,看谁上场了。” 李吟霁撇撇嘴,抬头朝远方看去,随后激动起来,拉着李安衾的衣袖 “皇姐,好多俊俏的小郎君小娘子!” 李安衾与李玱默默交换一个眼神。 悟性还挺高的。 李孜出场时场上照旧有不少贵女喧嚣,但是李琼枝登场后,观席上却又沸腾了不少。 由于长年在外征战,她肤色被塞北的烈日晒得黝黑,但也难掩其英武之姿。她身材嵚崎,五官棱角分明,甚有将帅风度。骑在高头大马上似轩然霞举,下颚处一道骇人的伤疤与李琼枝气定神闲的表情反倒添了些许爽朗气质。 “上都护仪表龙章凤姿,有孤这等京兆子弟难以匹敌的人物气概。” 李玱一面赞扬,一面笑着同身旁的李安衾回忆往事。 “孤记得当年她每与皇叔朝拜京师,入宫面圣时,大家都想和她交谈,可李都护性格孤傲,唯独——偏心皇妹你啊。” 林南渟心中警铃大作。 “皇兄说笑,李都护哪次不是一视同仁,明明大家可都是有分到礼物的。” 李安衾笑了笑,视线从鞠场上移开,心中疑惑着陆询舟为何还不上场。 “啧,渟渟你评评理。”李玱用指节敲敲面前的案几,侧头看向妻子,“孤和霁儿、李孜、烬月阿妹,回回分到的都是些塞北特产,唯独安衾,李都护每次给她的礼物都不重样,各种各样新奇的塞北玩意儿,几大箱几大箱的。” 李玱说的有些口渴难耐,遂喝饮尽了盏中茶水,又拉长了语调:“最主要的是——” “李都护知她爱茶,故每次都搜罗来西北地区各式各样的茶叶,分门别类地装好,并亲自带人送到景春殿。” 林南渟面上不显什么,只是笑着附和: “李都护的确偏心得很。” 心里想的却是: 林南渟你在想什么!人家这么做肯定只是因为姐妹情深,而且人家一武将性子豪爽,有什么事好藏着掖着。 可是这怎么听着像是古风百合文忠犬纯情将军糙攻的剧情。 莫非我站错cp了,不对,我家正主初吻都有了。 “皇姐!陆询舟上场了。” 那边,李吟霁雀跃的声音把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众人闻声看去,席上的气氛这下是烘托到了极点。 少年人身骑白马,缁缎锦衣,窄袖幞头,身姿依旧清瘦挺拔,濯濯如春月之柳,温润恬和。 但见她出场时正与身旁的几个鞠手聊着什么,面色温和,标鲜清令,谈及有趣之处,浅浅一笑。 李安衾不知为何心里有点难受。 或许是看到她对别人笑,就妒心作祟,总觉得那个笑本该属于自己,而非那些人。 可忽然,那人似是与她心有灵犀,转头与席上的她远远相视,就是这么莞尔一笑,似是朗月入怀。 不同上一场比赛李孜的笑引来的贵女们矜持的痴迷,陆询舟的一笑是内敛又温柔的,可偏偏最得女子们的喜欢。 “会写诗,会弹琴,鞠还击得好,我也想要个这样的妹妹!” “她长得那么美,笑起来也好看,好了,这个笑容归我了。” “你们还没见过令堂呢,有其母必有其女,卿御史就是标准的那种谦谦君子的长相。” “啊啊啊,她淡淡地处在众人之中,却似珠玉在瓦石间,我下辈子投胎也想长成这样!” 李吟霁揶揄地看着李安衾:“皇姐的伴读很讨娘子们喜欢啊。” “空有皮相罢了。”李安衾移开眼。 “唉,也不知道是谁刚刚派人把御马监里最好的马——” “李、吟、霁。” 李安衾一字一顿,语气慢条斯理。 “好好好,我不说了。” 李吟霁最怕皇姐较真。 一旁的李玱赫然一副欣赏的模样。 “若教都护将军是荒年谷,那小陆伴读可为丰年玉了。”[一] 有太监走来,俯身在李玱耳边询问到: “殿下,比赛可否开始了。” “嗯,先试一球,练练手吧。” 李玱微微颔首,胸有成竹。 . 试手局,绛队的李孜打进了第一球。 彼时,李玱和李安衾对双方队伍的鞠手的出球已经略有了解。 李玱提笔,在案上的鞠场图上各圈圈画画了几处,并与身旁的太监耳语了几句,让她拿去给鞠场上的鞠手们说明。 反观李安衾,稳坐如山,淡然闲适的模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场下缁队的几人收到了太子的战术指导,由缁队的领队许从简细细读毕,再同队友们细细讲解。 “绛队虽有李都护和燕世子二人击鞠技术高超,但其余队员的水平也大多属于中等。” “而且绛队有一个致命弱点——燕世子,太子殿下方才观赛,这燕世子虽击鞠技术高超,但好大喜功,喜欢独来独往,于是太子殿下认为……” 一方详细的战术剖析下来,众人听罢无不感到惊叹。 “太子殿下不愧为一国储君,这战术实在是妙极了呀!” 鞠手们纷纷慨叹,唯独陆询舟抱臂对着远处的绛队和观席上镇定的女子陷入沉思。 “□□娘子可是在思索什么?”许从简拨开众人,走到她身边笑着询问,“在下看四娘子听罢太子的计策反倒是一副沉思状,莫非是有自己的独到见解。” 陆询舟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许詹事没发现绛队那边的情况很奇怪吗?大殿下身为指挥作壁上观,也未曾差人送来什么计策给他们。” “四娘子不必多思。”许詹事耸耸肩,“绛队的领队是李都护,上都护将军身为常胜兵家应是最通诡道,有她谋划大殿下拿得可谓一手好牌。” “但愿如此。”陆询舟眉间微蹙地点点头。 第一局正式开始,拳头大的鞠球被放在鞠场中央,万籁俱寂,忽听得一声惊天鼓响,双方立刻拍马上前抢球。 缁队这一局按照李玱的战术,加之鞠手们随机应变的场上合作,打中了一杆又一杆,绛队也不甘示弱,可一群世家子女们到底平日娇纵惯了,没有听号命令的习惯,李琼枝提供的战术大多被他们无视。 加之那李孜向来心高气傲,平日也看不惯李琼枝那副上位者的派头,所以在接到球时,李琼枝示意他把球传给自己的眼神便被他故意无视了。 他带着鞠球骑马向缁队的雕彩小门冲去,在最后一步时却被缁队的三名鞠手团团围住,李孜蹙眉,余光瞥见江鸣川在不远处向他招呼。 李孜看了眼看台上清冷出尘的女子,咬咬牙,到底是他还是识时务的,在这种万分紧要的时候,自己大出风头和姐姐能赢过太子自然是后者更重要。 他把球打给江鸣川,奈何江鸣川一时没接住,反倒被突然拍马出现的陆询舟截了球。 她抢到球后瞬间勒马调头,李琼枝迎上挡住她的去路,她眉间一挑,一挑球杖,小球高高地从绛队鞠手们的头上飞过。 远处的许从简伸手往天上一捞,精准地接过球,并在此对准绛队的雕彩小门狠狠一击。 刹那后,赢得满座喝彩。 第一局结束,缁队大败绛队。 “渟渟,孤厉害吧。”李玱得意洋洋地向妻子自夸道,随你同一旁的李安衾炫耀道,“皇妹可是要加把劲了。” 李安衾无奈扶额。 谁能想到面前这个幼稚到极致的男子就是数天前在大理寺对刺客施行百般酷刑,血溅满身却还笑得温柔的太子殿下。 可惜,皇兄因是忘了我的棋艺远在你之上。 心计,也应是如此。 . “李孜。”趁着休整时间,李琼枝下马走到李孜面前,“我想和你谈谈。” 李孜不屑一笑:“本世子可受不住怀化大将军的礼待。” “你要明白合作共赢的道理。” 李琼枝也懒得同她废话,直接一针见血指出问题。 周围有几个鞠手听罢也上前附和。 “善,我认为都护说的有道理。” “燕世子几乎都不怎么传球。” 李孜眸色一暗,正欲说什么,众人的余光便瞧见他身后走来的采薇。 “大殿下的侍女来了!”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原本正在休整的众人全部一股脑凑到她身边。 采薇淡然一笑,拿出李安衾亲笔圈画的鞠场图,细细道来。 远处,陆询舟正用布帛擦着脖颈间的汗珠,于是就看见绛队的大本营那边一群人围在一起秘密商讨着什么。 她抬头看了一眼观席上的女子,却发现公主殿下也在偷偷看她。 美人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被发现偷看也不着急,只是回以粲然一笑。 陆询舟呼吸一滞,下意识用手碰了碰腰间的香囊。 这香囊,算是她们的定情信物了吧。 倏忽间,对面传来惊叹之声,绛队的个个鞠手们似乎都很激动。 陆询舟很疑惑。 “小陆伴读。”耳边传来一道尖细的太监的声音。 陆询舟缓过神来,淡淡“嗯”了一声。 “大殿下给您的字条。” 陆询舟接过字条,再次朝席上的公主殿下望去。 李安衾没有在看她了,女子已经恢复成了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在秋日灿烂的阳光中看得有些不大真切。 少女躲到一个阴凉处,偷偷展开字条。 只一眼,便肉眼可见地瞬间红了耳根子。 姐姐今晚想要好好奖励小山。 陆询舟后悔自己不应该看了那本《十三载》的第一册,这导致她现在满脑子想的东西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忘也忘不掉。 公主殿下怎么敢把这种话写在纸上的? 计谋,绝对是计谋! 陆询舟现在对这个女人这所作所为真是又爱又恨。 人不可貌相啊 [一]丰年玉,比喻盛世的人才;荒年谷,比喻乱世的人才。二者皆表示可贵的人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4、第三十二章 躁动(修) 第二局,在休整一番后,各队人马纷纷上场。 “皇姐,你刚刚给陆询舟的字条上写什么了?”李吟霁悄悄凑到李安衾的耳畔边问道。 “勉励之语罢了。”李安衾依旧端坐着,示意一旁的采薇再次把茶盏斟满。 “真的吗?” 看着李吟霁将信将疑的表情,李安衾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随后用指尖轻轻抵住小皇妹欲张开的朱唇。 “言多必失。” 她顿了顿,将纤纤玉指拿开,眼神朝鞠场上示意了一下,随即淡然道: “许詹事上场了。” 爱八卦的小皇妹遂瞬间将注意力转移到鞠场上。 李安衾重新端起茶盏安然品茗,余光一撇,但见陆询舟也驱马上场了,遂故作矜持地放下茶盏,温柔的目光分明克制却又尽其贪恋地抚过那人。 陆询舟感受到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她动作有些慌张地拉了下缰绳,踏云驹嘶鸣了几声,有些躁动。 陆询舟反应过来,赶紧又摸了摸踏云驹的颈间安抚它。 她深吸一口气,面色依旧保持着世家子女应有的谦和。暗地里却发狠用力地攥紧了缰绳,手背上蜿蜒的青筋暴起。 转头对上席上女子复又玩味的目光。灿烂的阳光洒进陆询舟清澈的明眸,远远望去,那人锦衣白马,气质卓卓,任谁见了都要称上一句“有匪君子”。 但无人注意到,那褐色的瞳仁竟然闪过一丝阴翳。 清澈的山泉也可以是万丈深海,在幽暗森寂的海底似乎蛰伏着什么东西,在隐隐躁动,仿佛随时都可以破土而出。 . 从第二局开始,缁队的鞠手们开始发觉不对劲。 开始,李孜还是照样一意孤行,带着鞠球向绛队的小门冲去,缁队沿用上一局的方法对李孜实行封锁。 出乎意料的是,李孜居然在面临众人封锁时,挥起球杖向后一打,让江鸣川接住了球。 众人始料未及,正欲上前抢球,但见江鸣川驭马飞奔,许从简从他身后绕出,欲把球夺回,江鸣川朝他微微一笑,转手将小球打回给失去封锁的李孜。 李孜接球、挑球、击球,一气呵成,成功扳回一城。 陆询舟眉间微蹙。 有诈。 接下来,绛队的鞠手们居然出乎意料的团结一致,并且出招传球神出鬼没、出其不意,缁队似乎是被牵着鼻子走似的。 众人沉浸在比赛中,一个时辰过去,一局比赛结束。绛队那已经插足了二十面小旗,再看缁队那只有七面小旗。 李玱神色凝重,望着场上的赛况,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案几,口中念念有词: “相对、走马、夹扭、边缘反击、接肘反击、空中楼阁——”他不可思议地扭头望向李安衾,言语间赞扬不已,“皇妹,你居然将围棋的招式与马球战术融会贯通,实在是高!孤甘拜下风。” 林南渟和李吟霁不懂李玱所言的那些围棋招式,但她们可以确定,眼前的女子举止怡然,深谋大度,实在是令人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拙学小用罢了。”李安衾摇摇头,盖上茶盖,“何况若无李都护的将帅之慧,怕是这等晦涩的策略也无法得到完美的实践。” “那安衾又是如何让他们团结一致的,尤其是燕世子?”林南渟忍不住发问。 “回皇嫂,人心小计,不足挂齿。” 李安衾终于笑了笑,顺便暗暗地转移了话题。 “现下申时过半,想来今日的折子早已送到东宫和景春殿许久了。” 此话一语双关,一来暗示二人今日还有政务处理,二来给李玱一个台阶下,不至于第三局下来输得太难看。 李玱被这么一点,自是知道其中的深意。他收拢起衣袖,起身背手笑道:“安衾说得对,这比赛许久,想必众人困乏,的确是该歇息了。” 话毕,他便命人传令场上休整的鞠手们和席上众人比赛结束。 薄暮冥冥,金乌西坠,鞠场上人群熙熙攘攘,郎君贵女们携着家仆相谈笑颜而归。 李安衾收敛衣襟从坐上站起,韶举从容,自席上扫视鞠场上的众人。 采薇在一旁低声告道:“殿下,轿辇备好了。” “嗯。” 她微微颔首,忽的美眸微眯,看见陆询舟被几个贵女围住,几人议论着什么。 她们似乎离她询舟很近,询舟也当真不知何为距离,任由几人与她靠近,甚至还对她们笑得温柔。 简直是放肆至极。 采薇看着李安衾愈发阴沉的面色,知道是自家公主吃醋了。 “殿下,可否要奴婢下去把小陆娘子叫过来。” “嗯。” 她不想再说什么,余光瞥见不远处江鸣川彷徨地站在那,似乎想与自己攀谈几句。 李安衾心下烦得很,可碍于礼法无法当即拂袖而去。 “殿下。” 她们主仆二人经过时,江鸣川果不其然地叫住了她。 “嗯?江郎可有何事?” 江鸣川脸色一红,从身后拿出一包中药。 “皇后姑姑说,您最近时常熬夜处理政务,鸣川想着殿下劳累,昨日特地去求了些补身子的药方。” “二郎。” 这声叫得当真好听。 江鸣川咬了咬舌尖, 殿下尽管已经无数次在梦中与自己缠绵,这声“二郎”,也并非没听过,但是、但是,听到她亲口叫出这个称呼,他还是被迷得七荤八素。 “与其把心思花在这种事上,不如去认真处理处理你在鸿胪寺的公务,毕竟这更切实际,也符合皇舅对你的希望。” 江鸣川一愣,随即亲眼看着心上人淡然离去。 远处树下的阴影里,李孜默默攥紧了拳头。 . 轿辇里一片寂静。 陆询舟换回平日里的那身伴读袍,此刻正闭目养着神。 李安衾看着那人的安静的侧颜,心下冷笑。 合着与别的娘子谈天说地有精力,上了本宫的轿辇就疲惫不堪? 陆询舟突然睁开眼,对上李安衾深究的目光。 良久的对视,两人自觉偏过头去,谁也不理谁。 徒留采薇在角落里一面当透明人,一面瑟瑟发抖。这两个主子闹矛盾能不能让她这个下人出去待着,毕竟亲身经历真得很让人心惊胆战! 回到景春殿,气氛诡异般地和谐。 陆询舟击鞠后,自觉去沐浴更衣,李安衾则留在正殿批改奏折。 采薇送来晚膳时,陆询舟正在正殿的另一张案几前认真履行每日的一千五百字批注,李安衾还在面无表情地批奏折。 用晚膳时,二人安安静静的,谁也不理谁。 用完晚膳,公主去沐浴,陆询舟完成任务后便去偏殿取一本游侠话本来看。 经过床榻时,陆询舟眸色一暗,手指蜷缩了一下,犹豫再三,还是将当初藏在榻下的一套《十三载》取出,然后—— 第二册呢? 陆询舟瞬间警觉,往榻下仔细瞧去,可也只能看见堆积的游侠画本与收拾好的银子。 她一愣。 随即转身迅速回到正殿,北方的秋夜寒凉,湿气不住地往骨子里透,可陆询舟的心却分外的灼热。 正殿里,公主殿下已经出浴,正坐在案前,用布帛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 里衣单薄,勾勒出很好的身段,可见隐隐约约的白皙柔软。 只一眼,陆询舟便移开了视线,径直上了床,盖好被子,放下床帏。她看着床帏上泛着光亮的部分出了神。 陆询舟,你在想什么? 她扪心自问。 书读了这么多,到头来仁义道德还是败在了人性本能的欲望面前。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 腐朽的世家礼法下,养不出正人君子。 何况把她养大父母呢? 父亲是伪善君子,母亲是阴戾疯子,她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纯粹的。 夜更深了。 陆询舟看见床帏上泛着光亮的部分黯淡下来,周围一下子陷入黑暗。 她批阅完奏折了。 床边有响动,床帏被撩开。 陆询舟眉头紧蹙,冷不防,感到那人坐在了自己身上。 “陆询舟。” “本宫要和你谈一谈。” 深渊已经出现在她面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5、第三十三章 初夜 “下去。” 简短,但坚定。 “这是奖励。” 李安衾语气温柔至极,指尖撩起身下人的一绺墨发,低声问道: “不想要吗?” 陆询舟闭上眼,呼吸急促了几分。 “下去。” 一泓清泉在刹那间浑浊了水色,泉水在一瞬间涌出滔天巨浪,猛然天地间一片昏暗,在看已是茫茫无际的大海上的波涛汹涌。 海底蛰伏着的什么东西在疯狂躁动。 “陆询舟,你是臣。” 女子语气缱绻地说出最残酷的话。 “君令臣从,臣必从。” 陆询舟感受到女子倾身扣住了她的手腕,细腻指尖在她的手心里不断磨蹭着。 “臣愚钝,不知殿下要表达什么。” 陆询舟已经在尽其所能地心平气和地与她交谈。 “真的?” 女子松开一只手,用指尖挑住她的下巴。 陆询舟缓缓睁开眼,黑暗中那双明眸里的瞳仁在微微放大。 她有些害怕。 “本宫是说。” 李安衾顿了顿,将那根纤纤玉指下移,勾住陆询舟里衣的领子。 “你是本宫的人,闹脾气需适可而止,像白日那般冷漠或对他人笑得温柔,不许。” 衣领下拉,裸露出的锁骨被女子的指尖轻轻点了点。 “殿下不问问臣为何生气吗?” 陆询舟的声音很微弱,也有些无奈。 “询舟私藏的话本上写,这种时候,本宫不该问这种问题。” “那该问什么?” 她明知故问,语气里透着假装出来的不谙世事。 话音刚落,唇上是猝不及防的温软的触感。 公主殿下当真是天资聪慧,连接吻都学得极快、极好。 唇齿相依,她可以说是极尽温柔,一步一步引导着身下人与自己缱绻缠绵。 如果说初吻的那夜让陆询舟产生了对深渊的向往。 那么今夜殿下的主动算是彻底将她拉入了无底的深渊。 万丈海底之下,有什么东西在刹那间破土而出。 趁着两人接吻时身上人短暂的松懈,陆询舟顺势挣脱了手腕上的束缚。 “殿下忘性当真大。” 翻身反压在李安衾的身上,陆询舟抿了抿唇,最后一次学着君子的温和,提醒道: “殿下如果忘记了初吻那夜的教训,臣可以原谅,如果您不愿的话,臣可以下来,我们第二日也依旧可以相安无事。” “小山。” 女子答非所问,只是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幼名。 陆询舟听罢笑了笑。 深吸一口气,陆询舟有些粗暴地扯开李安衾的衣襟,解开她的肚兜垫在她身下。 “臣尽量轻一点,殿下忍住,好吗?” 清冽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有点沙哑低沉。 …… 耳边是那人干净温柔的声音,身下却是不断的蹂躏,她仿佛依旧是白日那副少年君子的模样。 “姐姐若是叫出来,会不会被宫人听见?” “要是他们知道一国公主在床笫间是这等模样,应该会很惊讶吧。” “圣人和皇后会知道他们端庄稳重的女儿被臣子——欺辱吗?” …… “禽兽。” . 北国的秋大抵如此。 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一] 时值深秋,长安这几日的天气也分外湿寒。 今日休沐,但江伯通昨日奉旨,上午要往宫里去一趟,故早早地穿戴好官服出现在出府必经的连廊上。 廊外是淅淅沥沥的秋雨,也偶有瑟瑟冷风送来秋蝉衰弱的残声入耳。江伯通忽的听见一声叹息,他抬眼瞧去,只见次子江鸣川呆呆地站在连廊的一边发愣。 江伯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连廊外的庭院中有寂寞的梧桐树孤立着,阴雨连绵,池水上涨,水面在密集的雨珠里漾出一圈圈大小不同的涟漪,残荷枯叶在风雨中摇曳着,无所依靠。廊外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凄凉清冷的秋色中。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江鸣川语气悲凉,神色落寞。 “《长恨歌》?” 江伯通背着手走近儿子。 “阿、阿耶?” 江鸣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马行礼。 “孩儿给阿耶请安” 江伯通冷笑了一声。 “鸣川可是在触景生情?” 江鸣川听罢羞愧地将头低了下去。 江伯通见此,只觉得恨铁不成钢,他情不自禁语气严厉起来地教训道: “听闻你这个月频繁入宫,昨日鸿胪寺卿也同我反映你最近办事心不在焉,并且多次瞒着府上私自请假。” “阿耶。” 江鸣川咬咬牙,竟然直接跪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陷入一阵诡异的对峙中。 许久,江伯通长叹了一口气,苦笑着绕过面前跪着的儿子。 “起来。” 江鸣川面不改色,也不曾一动。 “你既是想跪着,那便好生跪到天黑。” 江伯通背对着他,不曾回头。 “鸣川,你可真是令阿耶我失望至极。” 长廊上重归寂静,只剩下长廊上跪得笔直的男子和渐行渐远的臣子。 雨势更大了。 . “微臣裴之周参见陛下。” “免礼。” 上书房内,李促连忙客客气气地将裴之周扶起。 “裴爱卿伤势应该痊愈了吧?” “多谢陛下关怀,臣——” “压根没受伤。” 李促笑着调侃了一句,转而拿起案上的奏折,道: “朕还是喜欢开门见山,裴爱卿可免了这些繁文缛节,直接向朕汇报一下这几日调查的进度吧。” “喏。” 裴之周恭恭敬敬地应了声,随即进入正题。 “大理寺的仵作通过解剖那些刺客的尸体,发现他们其实大多武功品数低下,并非武功高强者,原因在于他们都服用了同一种奇怪而少见的药物,名曰‘升品丹’。顾名思义,就是能在短时间内提升习武之人的武功品级,但同时因为服用者自身的体格会难以承受住骤然提升的品级,故三日内服用者必死无疑。” “臣之所以怀疑此次刺杀与南魏有关,主要原因就是升品丹的制作所需要的草药,全都无一产自南魏,而且炼制过程十分复杂偏门,也只有南魏医者可以驾驭得住。” 李促赞许地点点头,然后接着问道: “那宫里的内应是谁可有线索?” “没有,但臣一定会竭尽——” “免了。”李促摇摇头,“没有线索才更好。” 裴之周看着圣上愈发欣然的神色,心下是惶恐又困惑。 李促捻捻美髯,看着眼前人,淡然道: “可有法子将此罪推到吏部尚书的身上。” 裴之周顿时警觉起来。 那吏部尚书不正是当朝丞相陆须衡的朋党吗? 陛下此举,怕是要她彻底卷入这场权力斗争。 走出上书房时,秋雨的雨势已弱。 她还有些恍如隔世,正巧与那欲要进去的江伯通打了个照面。 两人照例寒暄了几句,随后江伯通看着裴之周离去的背影,心下彷徨地进了上书房。 “微臣江伯通参见陛下。” 向来阴晴不定的君王此刻坐在案前似是心情很好。 李促免了他的礼后,便赐座令他坐下。 江伯通方一坐定,李促便笑盈盈地开了口。 “你家二郎和朕的安衾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朕与婉仪瞧着二郎自幼与安衾亲近,如今两人年龄相仿,你家二郎也算一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不如让他嫁入皇家,我们两家亲上加亲,何如?” [一]这里借用了郁达夫《故都的秋》中的句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6、第三十四章 上药 约莫巳时过半,陆询舟自殿外微寒朦胧的雨幕中撑着伞归来。 怀中还抱着几本名家文集和一个小玉瓶。 正殿内一片寂静,陆询舟看见案上的香炉正喷着袅袅轻烟。她把书置于案上,悄悄走到寝室,撩开床帏,李安衾躺在里侧,背对着她似乎依旧熟睡着。 陆询舟看见女子裸露着的白皙光洁的后背,眸色微动,莞尔一笑,神色温柔地上床后半跪在李安衾身侧轻轻推了推她。 “殿下,巳时了,您早膳还没用呢。” 李安衾现下困倦得很,哼哼唧唧地应了几声,之后便不理那人,继续睡。 陆询舟好笑地摇摇头。 没想到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殿下事后竟是这般可爱。 可是书上说了,女子的初夜过后那里大多会疼,最好要敷点药。 想到这,陆询舟神色忽的有些不自然,她的目光向床上的四周搜寻了一翻,最终定在了一件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肚兜上。 她抿了抿唇,记下待会儿出去要让采薇收拾床铺的同时,也要为殿下准备些早晨沐浴后的衣物。 可是殿下能自己沐浴吗? 陆询舟耳根子红了几分,分明昨夜在床上坏得像个混蛋,可是现下却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难堪极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给李安衾上药,陆询舟扯回混乱的思绪,深吸一口气,一边掀开被子,一边对不知如今是醒是睡的人结结巴巴道: “殿下,臣给您……那里上药。” 现在又纯情得很了。 李安衾一边无奈地想着,一边迷迷糊糊地应了声。 “嗯。” 女子听罢只是将头埋在被窝里,嘶哑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娇媚,道: “轻一点。” “嗯……喏。” . 早膳当午膳用,这可是采薇服侍李安衾十七年来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所幸今日休沐无人在意,不然肯定宫里会因此有了传闻,帝后听了准会心生几分怀疑。 不过现在不是帝后怀不怀疑的问题,而是这两个主子已经如此肆无忌惮了吗! 李安衾慵懒地靠在陆询舟的怀中读着今早韩清苓飞鸽传书的密信。 陆询舟此刻坐得比在崇文馆听课时还端正,她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燕窝粥,轻轻吹了几下,又待凉了些才小心翼翼地喂给怀中人。 采薇和一名暗卫正在汇报安插在京中各处眼线的情报。 暗卫营出来的暗卫都是接受过专业训练,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并且缄口不言,面对这等皇家秘辛,那名暗卫娘子照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父皇打算把刺杀的事推给吏部尚书?” 李安衾听罢,忽然眉间一挑,指尖抚过陆询舟的下颚,又一直往下,停在了锁骨那处尤为惹眼的红梅上,挑逗似的点了点。 “嗯,裴寺卿那边怎么说的。” 陆询舟神色不自然地拢了拢衣领。 采薇见此情此景,不禁小小地替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陆询舟悲从中来了一下。 你阿耶的重要朋党都快被除掉了,你居然还在服侍这个要和皇上一起除你阿耶的女人。 当然这只是一瞬的可怜,她采薇才不会对主子有异心。 “裴寺卿说,希望殿下您和太子能把名下的春风楼借她用一用,伪造一些证据。”暗卫波澜不惊道。 “那本宫便代皇兄一并允了。” “喏。” “还有何事禀报?” 李安衾替陆询舟将方才敛好的衣领再次整了整,然后朱唇轻启,又浅尝了一口陆询舟喂来的燕窝粥。 “有是有,只是……” 采薇看着面前情意绵绵的二人,不忍破坏气氛。 “说吧。” 李安衾似乎料到她要说的是什么,只是又懒懒地依偎在陆询舟怀里,百无聊赖地把玩起陆询舟空出来的左手。 和初遇时一样,陆询舟的手很好看,白白净净、骨节分明,修长骨感的手指,手背上隐隐有数条青筋蜿蜒,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触感不知为何的冰凉。 忆起昨夜在冰凉的触感中沦陷,最后她分明是用那里捂热了她的手。 “就是、就是昨日陛下召见了国舅,谈及您和江二郎君的婚事,似乎……似乎今年冬至的皇室家宴上就会下旨。” 她说完还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陆询舟的脸色。 再正常不过。 “退下吧。” 李安衾淡淡地瞥了一眼面前二人,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起伏。 二人退出后,殿内重归寂静。 陆询舟神色如常地又舀了一勺燕窝粥吹了吹,然后递到李安衾的唇边。 耳边传来李安衾疑惑的声音:“询舟一点醋意都没有吗?” “臣知道殿下心中有我,故不在意此事。”陆询舟对上李安衾深邃的眸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有,请殿下不要一直逗臣玩。” “你生气了?” 李安衾试探地问了一句,想要扯了扯陆询舟的袖子却被那人一下避开。 “姐姐错了,小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公主殿下勾住陆询舟的脖颈在她的下颔上印下温柔一吻。 陆询舟将汤勺放回碗里,看向李安衾的眼神莫名的愈发愧疚。 “怎么了?” “没怎么。” 陆询舟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嘴唇。 不要再逗我玩了,好不好? 你要知道,我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劣根性。 再这样下去,你迟早有一天会引火自焚。 你会被囚禁起来,锁在屋子里,铐在床上,或许会被日日夜夜的凌\虐。 毕竟这些,我都控制不住。 . 熙宁十年,冬。 临近春节,正平坊的大街上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李轸从崇文馆下了学,马车停在大长公主府的门口,他方下车便瞧见了候在门口多时的采薇和几个仆人。 “大郎,殿下醒了!” 采薇眉眼含笑,激动地告诉他这一消息。 李轸那张粉雕玉啄的小脸上原本还带着与他这个年纪极其不相符的严肃,但在听了采薇的话后,他脸上严肃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孩子纯真的喜悦。 他想都没想,不顾家仆的阻拦和家规的警醒直接冲进府里,飞快地穿过走廊,按着记忆娴熟地找到了阿娘的房间。 “阿娘!” 李轸站在门口,犹豫了几分,眼睛红红地看着屋内人。九岁大的孩子,分明正是最需要母爱的时候,他的母亲却差一点要离开他。 屋内很寂静得很,唯有炉中木炭燃烧时噼噼啪啪地微小碎响。床上的女子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面色苍白,神情恹恹的望向窗外。 “轸儿,过来。” 李安衾不曾回头,语气也疲惫得很。 李轸听话地走到母亲的床边。 李安衾微微侧过头,第一次伸出手想抚过儿子的眼睛。 阿娘的指尖冰凉,触碰到李轸温热的肌肤时,那个孩子还瑟缩了一下。 原本欲触摸的的手立马收回,李轸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 分明日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母子之间居然能生疏成这般模样。 李安衾苦笑了一下。 毕竟这全都拜她这个冷漠的阿娘所赐。 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眼睛,她眼里满是柔情。 只有这里像了。 她的轸儿今年方才十岁,面容依旧难脱孩子的稚气,若长到了十五岁,那时的翩翩少年,应该会有一双与故人九分相似的丹凤眼。剩下一分的不像,大概是因为眼里没有那人看向自己时所含着的炙热爱意。 是啊,自她走后,她再也没有遇到那样的一个人。清澈如山泉的眼睛里同时藏着炽热的爱意和旷世温柔。 在无数个夜里,饱含着碎冰,又似支离破碎的月光跌入其中。晕不开的墨色和浸润着夜色的危险。 褐色的眸子中交织着纯粹与颓靡,很矛盾,又很自然。 纯粹的她也有恶的一面,不沾染世俗,纯粹的恶,因为她是她的阴暗面,是她宁愿承受着千秋万代的骂名,手上染着罪的鲜血,也要去保护的恶。 然而,自她走后,李安衾见过了许多人,踏足过许多善恶,看过许多美景,也喝过许多酒,可到头来—— 她这辈子只有一次,在正当好的年纪遇到了一个正当好的人。 “轸儿,初春的时候,我们下江南吧。” 李轸抬头,于是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跌入阿娘温柔的眼神中。 “阿娘做的一切决定轸儿都支持。” 李安衾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 李轸懵懵懂懂地看向阿娘少有的露出的笑容。 其实,轸儿的眼睛已经开始像她了。 窗外是落雪疏疏,梅花凌寒绽放。 李安衾不禁失笑。 大概是因为眼里有她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7、第三十五章 绮梦 这几日,李安衾总觉得陆询舟有些不对劲。 表面上,她对自己依旧是百依百顺,看她的眼神也依旧温柔清澈,就连她的作息和举止也依旧和从前一样。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问题,那个人只是最近话少了点,或许还有私下亲近时变得克制了一些。 但她们依旧会拥抱、亲吻,只是初尝人事后,李安衾总觉得不知足。夜里同床共枕,那人喜欢侧着睡,她便轻轻从背后搂住枕边人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的掌心处画着小圈。 其意不言而喻,陆询舟也明白殿下的暗示,可她偏要故作不知,继续睡觉。 李安衾见她装傻充愣,便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胸前的柔软贴在那人的后背,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颈间,轻啮她如珠玉般的耳垂。陆询舟闭目,鼻尖微动,轻嗅李安衾身上那股淡淡的牡丹花的清香,心里一边躁动,一边无奈地想着:牡丹仙子本该雍荣华贵,可为何当她亲自来勾引人时……却这般的与那纣王的妲己无二。 后来她忍不住了,只好出声提醒李安衾。 “殿下,莫要这般……” 她顿了顿,不敢转头,也一时不知如何措词。 “小山的耳朵红了。” 黑夜中,李安衾慵懒的带着点调侃的笑声着实撩人心弦。 陆询舟叹了一口气,翻过身去压在她身上,故意恶狠狠地吻住了她。 “枕头下有……干净的帕子。” 李安衾气息不匀,眼睛红了几分,就连说话也颤着音。 陆询舟眸色一暗,吻了吻身下人,接着从旁边的枕头下取出一方薄软的帕子。 (相信诸位都是正人君子,这里就省略大家不想看的133字吧) “明日还要进学。” 陆询舟一边提醒,一边说着搂住事后的女子轻声安抚。 李安衾现下余韵未消,眼尾猩红,眼角溢出几滴泪水衬得愈发诱人。她懒懒地依偎在陆询舟的怀中,用指尖擦过她的唇角,美眸微眯,笑着揶揄道: “小山当真是本宫的枕边君子。” 陆询舟不接话,只是躺回原位,温声回道: “夜深了,臣已困乏,殿下还是睡吧。” 李安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陆询舟拇指抚去她的泪水,温柔地吻了吻她的侧脸,随后不再搂着她,而是躺回原位闭目歇息。 两人就这样怀着各异的心思入睡。 三更天,殿外一声凄厉的鸦啼,陆询舟猛地睁开双眼。 她夜半惊醒,一场绮梦将陆询舟扰得直冒冷汗。 她侧过身去看着殿下安静的睡颜陷入沉思与愧疚。 梦里的一切清晰地涌上脑海。她的殿下被她扒去衣物,关在小屋中日日夜夜欺辱,昔日高高在上的女子彻底被她拉入污泥中反复玷污。 似欢愉又似痛楚的面容,公主殿下被囚于榻上温顺的样子—— 不能再想了。 或许是事后的贪欢罢了。 陆询舟安慰着自己。 再者也是因为看过的那本《十三载》,里头的情节在脑海中印象深刻,加之她与李安衾已经亲密过了,梦到这种事情也是合情合理。 她闭上眼,可梦中人被欺负后的样子老是浮现在她脑海中,那么的清晰,又那么的诱人。 她可悲地发现,自己的思想不再纯粹清正了。 大晋社会风气开放,但陆询舟生于世家,但自幼接受的儒家修身养性的思想和君子之道的她对于这种事情向来是讳莫如深。 何况君与臣之间终究是隔着一道身份上无法跨越的鸿沟。她与殿下的感情惊世骇俗,她们本来就应该躲藏在史官们记述的笔墨后面,如今她却生出这种违逆甚至可以说是恶劣至极的想法。 将一国公主拉下神坛,被淤泥沾染,日日夜夜囚禁在那个小屋中被欺负,看她眼角猩红、泪眼朦胧。 陆询舟咬咬牙,掐住自己手背上的一块肉用力地拧了下去。 痛感直面袭来,她拼死忍住不发出声音打扰到身旁人的睡眠,此刻她睡意全无,也冷静了下来。 陆询舟,这枕边君子你能当几日? 答案未知,她尽力而为。 . 早上去崇文馆进学,踏入学馆,陆询舟照旧是跟着李安衾坐到第一排的正中央。 她们来得较早,学馆内空无一人。陆询舟不语,自觉替公主殿下研墨,李安衾则温习起了昨日学士讲学的内容。 深秋时节,窗外的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陆询舟听着雨声,有规律地推动着墨块,思绪却已经神游天外。 殿下的生辰是在初春吧。 生辰一过,殿下即年满十八,自崇文馆结业,按阿耶的计划,到时候她也会被遣送回丞相府,并不再回弘文馆进学,而是由卿许晏与陆须衡共同教导至迎考春闱。 如今算来,距离那时约莫还有三四个月。 据采薇几日前所言,冬至家宴上陛下会颁布李安衾与江鸣川的婚旨。 她说过因为知道李安衾心中有她,因此不在意此事。 可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呢? 一时的云淡风轻,也难抵心中郁结。 李安衾出身皇家,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都将是她未来的常态,陆询舟真的很怕,所谓年少真爱不过浮云,转瞬即逝,她们终会形同陌路。 很久以后,当陆询舟再次在一个疏雨朦胧的秋晨,提笔写下那篇《自为祭文》时,对于年少的感情,她为现在的自己解惑: 余尝闻鄂君绣被、龙阳魏君,亦知陈后楚服、哀帝董贤,此悉同性之好也。而天生阴阳结合,世以正道,故是为悖礼叛俗之行。忆往昔年少荒唐,且同梦罢。 不久,学馆里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人。 辰时过半,侍讲的谢学士带着几本古籍和戒尺不急不忙地走了进来。 熟悉的一天又在重复上演着。 临下课时,陆询舟遂走了一会儿神,就听见学馆内忽然起了一阵喧嚣,随即就是谢学士喊她起来回答问题的声音。 “陆询舟。” 陆询舟打了个机灵,立马站起来。 余光瞥见窗外两个熟悉的影子。 屋外细雨绵绵,雨水顺着廊檐流下,汇成朦胧的水幕。廊檐下,卿许晏和长公主正并排站在一起。 嘶——时运不济,天要亡我。 “请你用我刚才讲述的方法论证一遍改革与发展的关系。” 趁着谢学士讲话时,陆询舟向身旁人的案上瞟了一眼,但见她若无其事地用朱砂笔在自己的札记上圈出一段。 “咳咳咳,陆询舟。” 谢学士咳了几声,而窗外的卿许晏眉间微蹙。 陆询舟回忆了一下刚刚札记上的那几个要点,又迅速将它们与平日所学的内容结合起来,然后开口流畅清晰地阐明了二者的关系,并适当的举了几个史书上的例子,以及符合国情的大致方针。 “不错,坐下吧。” 谢学士捻捻白须,合上书,收起戒尺,回到三尺讲台前,指节敲敲台面,后排那几个昏昏欲睡的学生一下子醒过来,谢学士微微颔首,朗声道: “下课。” “谢公还是和以前一样。”李容妤凑到卿许晏耳边低声道,“严谨又古板。” “殿下不可在背后非议他人。” 卿许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李容妤笑了笑,大胆地勾了勾她的手指,低声暧昧地同她揶揄了一句。 “卿御史真不愧是个端方君子。” 向来玉面冷颜的卿御史耳尖居然红了几分,喉头微动。 学馆内因着下课喧嚣不已,陆询舟收拾好课本,李吟霁便带着伴读一脸幽怨地凑过来。 “陆询舟,因为你,谢学士今天晚下课了一盏茶的时间。” “对不起。”陆询舟手上收拾好书箧,一脸诚恳地回答,“下次还敢。” 李安衾很淡然地起身,看了一眼还在幼稚地争执的两人,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地问道: “走不走?” 陆询舟听罢望了一眼窗外站着的阿娘,拎起书箧同李吟霁告别,转身讨好地同李安衾说道:“殿下可否帮臣挡一挡阿娘的问话。” “求本宫没用。” 李安衾的声音带着点凉意,让陆询舟的心凉了个透。 呵,薄情寡义的女人,昨夜还在她身下娇媚地哼哼唧唧,高氵朝时还要一边撑起身子迎合,一边哭道“用力”“不够”“还要”,今早就冷漠地翻脸不认人,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果然帝王家的子女人前人后都不可信。 当然,公主殿下话是这么说的,实际上—— “询舟她学习孜孜不倦,还帮本宫处理政事,今日课上走神许是因为昨晚挑灯夜读久了。” 李安衾淡然自若地背着手,朝陆询舟颔首赞赏,满脸嘉许,举手垂足间天家嫡女的贵气浑然天成。 “若是如此,小女便承蒙殿下的教导了。”卿许晏拍了拍小女的肩膀,欣然道,“微臣听罢辞非方才的回答,也见她最近大有长进,不错。” 话音刚落,陆询舟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话说回来,阿娘您今日从尚医局来这找询舟可有何事?” 卿许晏忽的眸色一暗,朝不远处与李吟霁相谈甚欢的李容妤看了一眼,然后朝李安衾行礼道:“殿下,微臣与小女借一步说话。” 李安衾点头默许,瞧着卿许晏带着陆询舟走到远处。 只见那位御史大夫郑重其事地扶住女儿的肩膀,雨势渐大,李安衾望见卿御史神色严肃,嘴巴一开一合地说什么,然后——陆询舟露出难以置信的诧异之色。 远处,陆询舟瞪大了眼睛,四下看了看后,确信无人能听见,这才低声质问: “阿娘,您说什么?” “您要与阿耶和离!” “您还要搬回正平坊的御史府!” “以后休沐日,大哥和二哥回丞相府,我和三哥去御史府上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8、第三十六章 逃避 不知不觉间,屋外下起了雪。 这是长安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夜中的藏经阁依旧灯火通明,陆询舟捂好了笼在袖内的手炉,鼻尖微动,嗅到冰冷的空气中夹杂的一丝酒肉香气。 “陆、陆伴读?” 不远处的书架那头探出一个人影,女子掂量了一下手中酒肉的分量,随即讨好地问道: “亥时了,你不回去吗?” 陆询舟面无表情地翻开经书的下一页。 “苏守阁放心,在下不会揭发您在藏经阁吃夜宵之事。” 苏钰儿松了一口气。 她是仗着身为皇后的一等侍女的姑姑才谋得这个藏经阁守阁吏[一]的小职。可惜她天生是个不安分的性子,日子久了难免稍有怠慢规矩,若是因此不慎失了官职赋闲在家,怕是还要被尖酸刻薄的兄嫂嫌弃这嫌弃那。 “喂。” 苏钰儿唤了一声依旧端端正正坐在那的人,晃了晃手中的酒肉。 “我看你自酉时过半就待在这了,现下读了那么久的书,不饿吗?” 陆询舟礼貌地笑了笑,道:“不饿。” “哦。” 苏钰儿自小住在京郊的村里,入宫以后也整日待在藏经阁中,她没见过宫里的妃子公主,而学馆里的学子也几乎不来这。 藏经阁整日来的都是些白须飘飘的老学士或是秃头干瘦的年轻学士,而面前这个人算是她目前为止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了。 听别的宫女姐姐说,她叫陆询舟,是大公主长清殿下的伴读,家世显赫,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待人接物也谦和温柔极了。 苏钰儿偷偷观察过她的眉眼,那人生得玉质金相,又一身温儒矜贵的君子气,如传闻不假。至于待人接物嘛,谦和有的,就是不见温柔,她来藏经阁那么多日了,除了方才那个礼节性的笑容,她甚至都没怎么与她讲话,成天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赎罪的。 一个顶好看的小闷葫芦。 这是苏钰儿这些日子同陆询舟接触后的评价。 守夜班实在是无聊至极,无聊到她苏钰儿居然一边吃夜宵,一边琢磨起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她吃完夜宵后“毁尸灭迹”了一番,随后拍拍身上的长袍,打算去四周巡视一遭,谁知门外有人自漫天风雪中走进,令她不由地定睛一看。 来者是个侍女打扮的娇娘子,红袄夹领,眉眼如画,温婉大方,手上还提着一盏亮堂堂的灯笼。 她见了自己身上的吏服便同她作了一揖,随即问起陆询舟在哪。 苏钰儿指明了陆询舟的位置,然后好奇地同她搭讪。 “这陆伴读当真勤奋好学,日日来藏经阁专注功课,诶姐姐,看你这身打扮,可是哪位贵人的侍女?” “采薇,长清大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女。” 采薇微微颔首,接着顺着苏钰儿的指示找到了在卷帙浩繁中秉烛夜读的陆询舟。 “小陆娘子。” 采薇走到她身旁,温声提醒。 “夜已深,您该回景春殿了。” 陆询舟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回道: “我还要再学一会儿,请回吧。” 早料到她会这么说,采薇笑了笑,只是将李安衾的话带到。 “殿下说了,您若不回,就搬回偏殿。” “甚好。” 陆询舟淡淡地一边翻页,一边提笔在纸上写下见解。 “被子和暖炉不能带过去。” 采薇微笑着补充。 陆询舟听罢还是未曾一动。 好在她陆询舟凭着前车之鉴料到李安衾必有这一手,所以事先已在偏殿的某处藏好了暖炉木炭和棉被。 “还有,殿下说了,小陆娘子您藏在偏殿的东西没收不还了。” 陆询舟翻书的手一顿。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陆询舟你都快冻死了,哪管什么开心颜啊? “喏,臣即刻回去。” . 深夜,正殿的书斋内,李安衾端坐在案前,案上宫灯里的烛火摇曳,一旁整齐地堆放好了数十本批好的奏疏。 屋外琼芳霏霏,远处的庭院隐隐传来积雪压枝的清脆声响。屋内暖意融融,炉火烧得正盛,正殿内安静得只剩下一点木炭燃烧发出的噼啪碎响。 捻起朱笔,略加思索,她落笔题下数行批语。皓腕凝雪,随着笔势微动,批罢安然合上奏疏,那张美艳的脸庞上流露出疲惫之色,几根削葱指拾起奏本轻轻放在批好的那堆奏疏上。 她解脱似地呼出一口气。 入冬后临近年关,事务繁多,她近来处理政事愈发得心应手,本着孝心便与李玱一同多请了些奏折过来为父皇分担政务。 她做事向来一丝不苟,白日工于学业,晚上处理政事,日日夜夜操劳着身形也多有消瘦。谁知这小伴读却与自己日渐生疏了起来,自深秋入冬,那人不仅在她面前愈发寡言,而且晚上用毕晚膳便借口去藏经阁习业躲着自己。 她不是没问过陆询舟,只是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浅薄得经不起推敲。 前阵子耶娘和离,心情消沉,加之临近春闱,万分不可怠业惘学,故这阵子还是少些亲密之举为好。 李安衾对于这般敷衍的回答当然心怀愠怒,只是这种不满在今天达到了极限。 亥时了还未归,就算因着她的理由要少些亲密之举,可哪有做到这么决绝地步,这躲避自己的意思已然显而易见。 想到这,她两指轻捏鼻梁,只觉得头疼不已。 这陆询舟最近在闹什么性子?莫不是因为后日的冬至家宴在生闷气。 起身走出书斋回到寝室,她上床解衣欲睡。 躺入温暖的被窝,只是身侧空空。 寝室内的小柜上的孤灯油尽,那点微弱的荧光也彻底被漆黑的夜色吞没。 李安衾眉间紧蹙,拉上被子往里侧挪过去了些许。 她已经让采薇去叫人回来,不知为何这么久了也不见那人归来的身影。 那人习惯睡床的外侧,所以每次共寝时她都会自觉为那人留出外侧的位子。 夜深人静,想到这她难免又被勾起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 上次欢好还是在上个月立冬休沐的前夜,是李安衾主动求欢,而陆询舟磨蹭了一炷香的时间都没进去,最后还是她生气了陆询舟才勉勉强强地要了她一次,动作还十分温柔。事后她欲求不满,还想继续,却被陆询舟严厉制止,强行穿上衣服安生睡觉。如果不是经历过初夜那人粗暴的欺辱和一夜数次的满足,她都怀疑陆询舟在那方面居然是个圣人。 所以,那人最近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对自己腻味了不成? 另一边,弥漫的夜色中,陆询舟随采薇匆匆走过长廊,大雪茫茫,如飘絮飞棉般袭来,凉意直入骨髓。 抬眼望去,廊外是是深深浅浅的雪幕。 雪大概是雨的精魂,长安的雪有着孤独而自由的美,它不粘连,轻盈如蝴蝶,纷飞如白茫茫的草原。[二] 走到正殿门口时,陆询舟还是踌躇了一小会儿,转身想再同采薇推脱一下却不见了人影。 大约是先回房睡觉去了。 陆询舟抿了抿唇,悄悄推门而入。 殿内的热烘烘的空气扑面而来,陆询舟阖上门,脱下鹤氅放在小榻上,然后按着白日的记忆摸黑进了寝室。 取下发钗放在床柜上,三千青丝如瀑散落,陆询舟解下棉衣,留了件棉制的里衣便上了床,钻进被子里一下子搂住正在气头上的女子。 李安衾只觉得被中一下涌入一股凉意,随即就是被搂进那人带着清冽初雪的味道的怀抱。 她的一呼一吸间还残留着屋外的冷气,惹得怀中人不但没有转过头来,反而还慵懒地讥讽道:“一身傲骨的陆伴读不睡在藏经阁?” “殿下使得一手巧妙的空城计。” 陆询舟语气闷闷的。 她也是事后诸葛亮,上了这人的床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藏在偏殿的东西可能还在,采薇方才所说不过是要诈她回来罢了。 毕竟如果李安衾真的收了她的取暖用品并告知采薇,那采薇怎么可能还会对自己多说一句“被子和暖炉不能带过去”,直接了当说最后一句不就得了吗? 所以肯定是李安衾嘱咐采薇,如果说完“被子和暖炉不能带过去”的话后自己还是没什么反应,就欺骗陆询舟说她私藏的取暖用品已经全部被没收了。 可惜为时已晚。 陆询舟只能硬着头皮承受公主殿下即将来临的怒火了。 “陆询舟。” “臣在。” “你最近在同本宫耍性子吗?” 李安衾这时才不急不慢地转过头,直视那人的眼睛。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脸庞上,公主殿下缱绻之中藏着陷阱的眼神令陆询舟不得不移开视线,装傻充愣。 “殿下莫要胡言,臣只是单纯的忙于学业罢了。” 衣领被冷不防地用力扯住,陆询舟飘忽不定的眼神被迫对上李安衾的挑逗意味十足的桃花眼。 眼波流转,含着不尽的意味,光润玉颜近在咫尺让陆询舟心跳加速。公主殿下含辞未吐,却已气若幽兰,令人意乱神迷。 “询舟告诉本宫,你是要当柳下惠般的君子,还是做那孔孟圣人?” 那人褐色的眸子中涌上一点欲色,纯粹与颓靡交织着,很矛盾,又很自然。 她们对视良久,直到李安衾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求饶 “求殿下……放过微臣。” [一]守阁吏这个职位是我编的,还有就是在古代官和吏是有区别的,官的职位是需要通过科举的渠道来获取,吏的职位的话不需要,其主要获取的渠道类似于引荐。 [二]这里引用了鲁迅先生的原文,并稍作改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9、第三十七章 僭越 陆询舟很矛盾。 她自幼接受的礼教告诉她,怀中的女子虽然是已经与她有过欢好的恋人,但她同时也是大晋尊贵的长清公主。 她要抑制住自己的劣根性。 这份劣根性似乎来源于很久以前她就意识到的自身矛盾。 父母希望她做个品行端正的君子,希望她认真学习通过科举入朝为官,希望她勤恳于政、作风廉洁,或许稍大一些年纪便可以成家立业,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辈子勤勤恳恳到了老年也有所依靠。 赢得生前身后名,最好还会因为活着时的美德和事业上的成就而青史留名。 很充实且美好的一生,属于她这个世家女应有的人生。 十一岁时,她第一次厌倦了大人无休止的期盼,她第一次翻出了禁锢自己多年的围墙,开始亲身体会市井的烟火。 少时流连市井烟火,见过千千万万的底层人民,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经历着世态炎凉,在生活的压迫下苟延残喘着。 她听过黄昏时坐在田垄上的佃户吟唱《诗经》,见过宵禁前的夜里推车小贩佝偻的背影,也怜惜着雪天被扒得衣着单薄卖笑的女支女,更诧异那在贡院及第的榜单前疯疯癫癫的举子……后来读史,当年大泽乡的草垛上,陈胜振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尚任侠气,大概是她第一次尝试去叛逆。 她心里向往着侠肝义胆、扶贫济困,表面上却依旧要装出世人所认可的谦谦君子的模样。所谓“世家”二字将懦弱的她囚于那一方天地中。 与李安衾相爱,大概是她的第二次叛逆。君臣有别,于是陆询舟试着能不能去跨越一小段的阶级距离,如同她希望自己可以抛弃官爵与厚禄混迹江湖。 只是乱了套。她的僭越与公主殿下的纵容使她萌生了大逆不道的想法。 她想打破她们间的差距,甚至以下犯上地去凌虐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发觉自己其实是有冲破世俗的勇气的,但她又无限害怕会被勇气冲昏了头脑,干出了所谓出格的事情。 所以,她开始抵触与李安衾的亲密行为,甚至在欢好时试着温柔以待,但陆询舟所做的一切只是在不断的压抑自己,让自己更加煎熬。 她害怕今天她可以以下犯上,明日她就会彻底抛下自己的士人身份。 说到底陆询舟还是不敢真正背叛自己的身份地位。 可她已经有所动摇。 清润的嗓音带着几分哀愁,陆询舟低声请求道: “求殿下……放过微臣。” 李安衾不语,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戏谑。 陆询舟闭眼深吸一口气,得亏她从前多被卿许晏耳提面命着仁义道德,如今理智尚存,不过已是脆弱不堪。 怀中人听罢忽的眉眼一弯,带着温柔怜惜的语气道: “那询舟去榻上睡吧。” 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挠人的小勾子。 陆询舟忍不了。 她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就稍微放肆一下,然后立刻下床。 “嗯,那个。” 陆询舟正色道。 “我亲你一下再走。” 秉承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观念,陆询舟还是先开口告知了一下李安衾。 但是她立马又很小人地趁着公主殿下还没开口便倾身吻住了她的朱唇,不让她讲话。 李安衾觉得身上人很狗。 事前君子,行事小人,很狗。 压在她身上吻住自己,吻完还要乱蹭一番,与自己耳鬓厮磨一下下,最后起身坐在她身旁讨好地拉拉她的纤纤玉手,诚恳道歉:“殿下,臣僭越了。” 这语气乖巧地犹如在说—— “姐姐,小山偷吃了糖。” 嗯,也很狗,字面意思的狗。 “你走不走?” 李安衾虽然心里已经被她融化成一滩水,但是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倏地冷冰冰的。 陆询舟被唬的立刻“喏”了一声,迅速下床,为公主殿下掩好被子后去柜子里取出一床新被子,抱着被子利落地上了对面的榻子。 李安衾看着那人行云流水的动作只觉得哭笑不得。 那双桃花眼微微眯了一下。 李晋皇室的人的眼型多是风流的桃花眼,因此笑起来总给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 可惜帝王家多是心思深沉的人物,眼中令人觉得含情脉脉的风流里总藏着高才玩世的精明与事故学问的老辣。 李安衾没有继续质问陆询舟。 少女到底还是单纯,连恶也恶得纯粹。她的无奈和逃避,以及一闪而过的阴翳都躲不过李安衾犀利的目光。 看来这人躲着自己不是因为后日冬至家宴上李促会颁布的婚旨了。 大概是对本宫有了过分的想法,偏生又要固守节气而作茧自缚。 李安衾有些愉悦。 不知道是怎样罪恶的想法能使她与本宫罔顾人伦后居然还能莫名其妙地克制起来。 其实她今夜处理政务劳累,虽然欲望不减,但已经没什么精力与陆询舟做那事了,故逗弄那人也是适可而止。 不过—— 欲望还是适合慢慢积攒起来,等待正确的时机彻底发泄出来。 . “大郎~下次记得再来光临我们如意馆啊!” 晚间,那男老鸨挥站在如意馆的门口挥着帕子与江鸣山告别。 江鸣山听罢故作姿态地微微颔首,随手从腰间掏出一片金叶子扔给笑得花枝招展的老鸨,然后行色匆匆地消失在风雪中。 江鸣山这人和陆玉裁一样,是长安城出名的纨绔子弟。但他与后者最大的差异就是陆玉裁风流却不下流,而他江鸣山荤素不忌、好色入骨。 早年在弘文馆时,他与陆玉裁算是半个酒肉朋友,一起翻墙逃课跑到平康坊寻花问柳的那种,不过到了平康坊就没法说了。 陆玉裁大多数是去听小曲儿、给歌女们填填词,饮酒玩乐,后来遇见头牌乐妓粉卿娘子就变得专一了起来,只挑春风楼逛。江鸣山不一样,他整个平康坊都逛逛,睡过的风尘男女比弘文馆的优生们写过的文章还多。 他行为浪荡多年,又难以戒色,白天喝完补身子的中药,晚间又耐不住溜出家门。就连江伯通都懒得管他,见了还更心烦,于是默许江鸣山只要不干作奸犯科的事,爱滚多远滚多远,别死在外面就行了。再要么就是逢年过节按时回家,老老实实跟着入宫谒拜皇上和皇后。 长安今冬的第一场大雪来势凶猛,从昨夜下到今夜,雪势不增反减。 团团飞舞的雪花自空中盘旋着袭来,江鸣山啐了一口,拢了拢身上的裘皮大衣,将头上的风帽往下扯了扯,转眼间眉眼上便糊了些许莹白。 寒风刺骨,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随即一边擤着鼻涕,一边迈开步子大步走。 狗鼠畜生!要不是李孜那个黄毛小儿开得价高,他江鸣山才懒得在这种风雪天不待在小倌的温柔乡中而是出来被冻得找罪受。 冬日这个点的平康坊的大街上基本没几个人,狎客们几乎都在暖和的秦楼楚馆里寻欢作乐。 穿过几条街,江鸣山绕到主街,来到春风楼前。 门内的灯红酒绿、欢声笑语与门外的萧条冷落、风雪聒噪形成鲜明的对比,江鸣山熟练地在门口拉客的莺莺燕燕的招待声中进了门。 春风楼的老鸨抹着鲜艳的脂粉,此刻正窝在前厅的火炉前一边留心观察着入门的客人,一边与一位喝醉了的壮实郎君拉拉扯扯地谈天说笑。 江鸣山甫一入门,老鸨便注意到了他,遂连忙巧妙地与壮实郎君终结了话题,而后笑盈盈地迎上来。 “大郎,那位在三楼的厢房里等着您呢,老身带您上去。” 两人上到三楼,沿着走廊一路下来时而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推杯换盏与莺呢燕喃的嘈杂声响。 江鸣山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十分的羡慕起李孜的逍遥日子。 春风楼接客按等级,一楼都是一些寻常客人,诸如贩夫走卒和贫寒士子之流,二楼多是接待一些富商京官,简单了说就是有钱便可以上二楼。 至于三楼和四楼,就不是有钱就可以上的,而是需要一定的身份地位与高等花魁的引荐或挑选。尤其是四楼,不仅对身份要求极高,而且才识上至少也要是学富五车,最后在打茶围时,凭着样貌才学得到春风楼头牌花魁韩清苓的香帕才能上楼。 江鸣山还是第一次上到春风楼的三楼,一时间只觉得眼花缭乱,这里的设施一应俱全,室内设计奢华又兼情趣,果真不负那“花间风流地,柳下才子情”的盛名。 二人一路走到长廊尽头的一间厢房便被一衣着风雅的随从拦下了。 随从使了个眼色给面前二人,随即又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呀,是我们来得不巧,冲撞了殿下与落芸娘子的好事。” 老鸨笑笑,转身低声对江鸣山道:“大郎先在这等等吧,老身先下去迎客了。” 老鸨走后,江鸣山便和那随从一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等着。 房内男女间浓情蜜意的声音此起彼伏,听得门口两人不免口干舌燥。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房内突然响起一道女子高亢的口申口今。 江鸣山与随从对视一眼,了然于心。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房内又传来男子沙哑低沉的声音。 “进来。” 随从拉开厢房的门,朝江鸣山示意了一下,江鸣山意会,瞬间挺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进了厢房。 屋内装饰得古色古香,江鸣山入过宫,总觉得这屋内的设计与宫里十分相似。 李孜坐在一张榻上,屋内暖和,他堪堪披了一件外衣,胸上的红痕若隐若现,一身姿袅娜的女子半坐在他的腿上,讨好似的喂着他水果[一]。 “二娘累坏了吧。” 李孜亲了亲女子,随后两手抵住她的腰将人微微托起,彻底坐在他的腿上。 这一下江鸣山有幸一睹这位名为落芸的花魁娘子的真容。 他一下子怔住了。 这落芸花魁怎、怎和那长清公主有四五分的相似。 “准你看了吗!” 李孜勃然大怒,音调也跟着拔高。 江鸣山被吓得立马跪下,颤抖着低下头。 对面又传来李孜撒娇的声音。 “二娘不许看别人,你只能看我。” 二娘?江鸣山此刻脑子格外的好使。 李安衾虽是因为高祖定下的宗制礼法才被封为长清大公主,但头上的确还有一个太子哥哥,所以在皇室中也排行第二。以前赴家宴时江鸣山记得皇后姑姑和陛下是有唤过她“二娘”的。 可……可李安衾不是李孜的堂姐吗?难道,这燕世子想乱亻仑?[二] 李孜与那女子撒完娇后,随即又看向面前跪着的抖如筛糠的男人。 “江鸣山,你这张脸真是令我感到恶心。” 李孜冷笑了几声,不再说什么。 一听此话,江鸣山脑子转的比谁都快。 他和弟弟鸣川长得相似。 而江鸣川不是皇室内定的长清驸马吗? 如此看来,这燕世子的确是想大逆不道啊! 江鸣山之前与李孜做交易都是在外面的茶楼,秦楼楚馆倒是第一回,撞见这样的场面也是第一回。 “世子殿下,今日叫在下过来是有何吩咐吗?” 江鸣山终是忍不住,主动开口问道。 “嗯。” 李孜懒懒散散地应了一声。 一袋沉甸甸的东西被扔到江鸣山面前,江鸣山打开一看,全是亮灿灿的金条,他大喜过望,拿出其中一根咬了咬,确定是真金之后笑逐颜开。 “殿下要小人赴汤蹈火,小人也在所不辞。” 短短时间内,自称从“在下”到“小人”,足以见得那江鸣山的市侩性子,要不是看在他办事足够干净利落和身份合适,次次结果都令他满意的份上,李孜是一点都不想见到这个庸俗之辈。 李孜想到这心中厌烦,他微微点点头,然后表情凝重起来。 “我这次要你办两件事。” “第一件,明日冬至家宴开始之前,我要在京城听到关于江鸣川的流言蜚语,越恶劣越好。” “第二件,你明日不用去赴宴,守在宫门口跟踪长清公主的马车即可。” “家、家宴,大公主殿下不参加吗?” “嗯。”李孜忽然笑得意味深长。 若不是他今日在赏梅宴上听了霁儿的话,他才知道原来姐姐心中也是有他的。 脑海中浮现出下午在御花园的情景,李吟霁悄悄与他吐槽。 “唉,皇姐和皇兄又因为忙于政务而不来赴宴,我现在好想皇姐啊。” “孜哥哥,你知道吗?据说明日冬至家宴上父皇会颁布皇姐与江二郎的婚旨。” “皇姐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江鸣川,她有心上人啦!” “是谁?” 李孜听罢一愣。 他明面上依旧保持着温文尔雅,心里却已然疯狂。 “我悄悄跟你讲,你不许到处乱传。” 李吟霁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 “嗯。”李孜点点头。 “好像就是我们学馆的,皇姐喜欢她,但是、但是好像碍于礼法了。” 李孜心一紧。 姐姐肯定喜欢郎君,这么一想,整个学馆里好像只有喜欢他碍于礼法了。 “总之孜哥哥你不要到处乱传,皇姐悄悄告诉我,她明天是不会赴宴的,她会在宴会开始前坐马车出宫避避风头。” “好啦好啦,不跟你多说了。孜哥哥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啊。” “嗯。”李孜笑得依旧温和,他做了一个发誓的手势,义正言辞道,“你孜哥哥我啊,肯定不说出去。” 李孜恍然回神,看着面前满脸堆笑的男子松了一口气。 “出去。” 他砸来冷冰冰的两个字,看着江鸣山一脸谄媚地退出门外。 他回过头吻了一下坐在他腿上的那位花魁娘子的唇,拉下他方为她披好的薄衣。 “方才看到的一切,二娘,不,姐姐,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李孜抚摸着女子与心上人四五分相似的脸庞,近乎痴迷地呓语。 不过这位姐姐的替身应该活不过今夜了。 他笑了笑。 但他相信姐姐,他的姐姐的心上人就是他。 姐姐不会害他的。 [一]不要冤枉我没常识,冬天有应季水果的。 [二]再强调一遍,古代禁止同族兄妹通婚,堂兄妹通婚是禁止的,相爱就是乱亻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第三十八章 真甜 词曰: 晓云舒瑞。寒影初回长日至。罗袜新成。更有何人继后尘。绮窗寒浅。尽道朝来添一线。秉烛须游。已减铜壶昨夜筹。[一] 大晋皇室的节日习俗自高祖时便推崇“简办易行,与民同乐”的原则,若非清暑、中秋、除夕或春节这等重要的节日,其余时候大多从俭,习俗也基本与民间无二。 今年冬至,按晋律规定:全国各地的政府机关人员统一休沐七日,而官府衙门特殊人员节日的轮流值班则听从当地长官调遣。 冬至当晚肯定要阖家团圆。 呵,陆家除外。 入冬后不久,世人眼中向来恩爱的模范夫妻,一世清廉的陆丞相与刚正不阿的卿御史——和离了。 陆询舟得知这个必然的消息时,心中还是不免怅然若失,虽然秋末时卿许晏已经跟她预告过了,她早有心理准备,可、可感觉还是难以接受。 现在也是。 今冬的第一场大雪连下了两天,终于在冬至这天上午逐渐小了起来。 清晨的皇城银装素裹,而景春殿的庭院内,墙角数枝梅花凌寒盛开,满枝绯红,雪色霏霏,绯红覆上一层薄薄的白,单是望着就美极了。 陆询舟里搭禙子,外着了一身苍色圆领袍,修长挺拔的身姿在长安寒冷的冬日里依旧略显单薄。 她就这么长身玉立地站在皑皑雪色中,俯身轻轻撩弄着一枝梅枝上盛开的花朵。此刻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近处是花与人皆染飞雪,远方则有绵延的负雪苍山在沆砀的云气中若隐若现。 忽然,身后有人温柔地为她披上了鹤氅。 “这梅花,你就这么喜欢吗?” 转头看去,但见李安衾裹着件狐裘大衣,浅笑着立于陆询舟的身旁。美人丹唇皓齿,明眸善睐,而高挽的云鬓染上些许飞舞的碎玉琼屑,静静望去,公主殿下于这片静谧的雪色中愈显瑰姿艳逸。 “殿下为臣种的,臣当然喜欢。” 陆询舟一边拢好鹤氅,一边笑着回答。 是在她们初夜后的翌日下午,公主殿下心情大好,难得与她在庭院摆弄花草忙里偷闲。当时陆询舟无意间提了一句“喜欢梅花”却被李安衾有心记下,入冬后便命人移植了一棵梅树到庭院。 陆询舟欣喜万分,因着喜欢,便时常在清晨到院中盼着它开花。 李安衾朝那人靠近了些许,伸出一根纤纤削葱指无奈地戳戳那人冻得通红的耳垂,笑意深了几分。 “询舟之前还说本宫是牡丹仙子,现在又对梅花爱不释手。那询舟是更喜欢梅花呢,还是更喜欢本宫呢?” “自然是殿下,花与人哪能相提并论。” 陆询舟毫不犹豫地回答。 “若是出现了一个梅花般的女子,询舟会移情别恋吗?” 李安衾眸色愈发温柔,两人也越靠越近。 陆询舟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答道:“臣只会欣赏她,不会爱上。” “红颜知己?” 温柔之中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偏执。 “不,是伯牙子期。” 陆询舟想到这,不自觉地用觅得知音的愉快的语气地感慨:“曲高和寡,知音难觅。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二] “陆询舟。” 那人忽然唤了她一声。 “嗯?” 勾住她的脖颈,仰头贴上她的唇,不想再听她喋喋不休一点。 陆询舟向后踉跄半步,下意识抱住贴到怀中的女子。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埋怨地咬她的唇。真得很不听话,李安衾就像只生气的小猫,与她亲密的同时还要使坏地用爪子挠她。 陆询舟被咬疼了,香软在怀,何况今日出宫后便是连着七日不见,她不想再做君子了,索性顺势把人抵在墙上加深了这个吻。 正殿内都是在为今日冬至收拾打扫的宫人,两人这样在庭院中亲密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 简直是肆无忌惮。 李安衾被迫仰头,陆询舟不再止步于唇齿的磨合,她低头蹭了蹭她露出的白皙秀美的脖颈,发泄似地扒开她的衣领。 但陆询舟忽然停了下来。 抱住李安衾的手紧了些。 李安衾感受到少女埋首于她白皙脆弱的颈间,随即她又感受到几滴温热的泪水。 灼热的气息在颈间弥漫,李安衾指尖微颤地碰了碰陆询舟的后脖颈。 “冒犯殿下……臣,有罪。” 李安衾听得出来,陆询舟在压抑着呜咽声,“有罪”二字也咬得紧了些。 陆询舟哭了。 李安衾看着那人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楚楚可怜,如同一只被人抛弃的未断奶的幼犬。 “怎么了?”她温柔地问道。 陆询舟低头克制地吻了吻女子的额头,然后迅速替人整理好衣物,避免冷风从衣领灌入让李安衾受凉。收拾好后她向后退了一步,手足无措地摇摇头。 “没什么。” 只有陆询舟知道,她方才萌生了在庭院狠狠要了她的想法。 她还想蒙住她的眼睛,让寒凉的冰雪进入那里,看公主殿下浑身颤抖,想要却不敢说出来,只好被任由摆弄。 她甚至想让高高在上的公主彻底堕落。 陆询舟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怎么可以这么混蛋。 似乎从初夜过后,她已经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初夜的放纵成了导火索,她害怕殿下知道她极为卑劣的心思会疏远她,理智驱使她继续做个仁义君子,可每当李安衾主动时,那份恶都会蠢蠢欲动。 方才只是一念之间,近乎支离破碎的理智勉强挽回了她的良知。 每次亲密似乎都成了一种煎熬,她的脑海中会不断浮现出各种恶劣的想法 我这是怎么了? 陆询舟低下头,不敢正视李安衾。 “外面冷,等殿下您的脸色好些后,我们就去殿里待着吧,到时候,您要打要罚臣都甘之如饴。” 陆询舟态度当真温和,与方才的大胆截然相反。 李安衾咬咬唇,点头低声应了句:“嗯” 少焉,两人自庭院回到殿中。 正殿内烧了炭,暖和极了。 一众宫人们本是在老老实实干活,见到她们回来便又低下了头,私底下互相使了个眼色,笑而不语。 李安衾平日性子虽清冷严肃,但大部分的时候都颇为体恤下人,与外界传闻完全相反。久而久之,景春殿的下人们都知道了自家的殿下的底线:好好干活,莫要四处乱嚼舌根。 没错,是莫要、四处、嚼舌根,不是莫要嚼舌根。 所以有一些八卦他们殿内的小群体里传一传也是可以的。 比如说自家公主殿下与伴读的私情。 两人自初夜过后到现在,约有五六次欢好,每次事后总要有人收拾一下,日子久了,下人们都知道两人的关系。 对此,对于刚刚庭院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他们表示——好甜啊!这是什么女才女貌、青梅初恋、皇室禁忌的绝世搭配! 清冷严肃的公主爱上温润如玉的伴读。 《十三载》照进现实! 虽然目前不知道谁上谁下,但是大多数人都押陆询舟在上,毕竟那本快被他们传烂掉的话本中,温润如玉的伴读就是上面的那个。[三] 啧,真甜。 . 关于卿许晏清贫朴素的御史府与李容妤极尽奢华的长公主府在同一条街上,陆询舟是万万没想到的。 当她背着行囊、提着书箧踏进御史府的正厅时,第一眼便看见了对陆玉裁夫妇笑得母爱泛滥的李容妤和淡定品茶的卿许晏。 “阿娘,小山来了!” 陆玉裁一个眼尖,当场揪住陆询舟想要默默退出门外的行径。 陆询舟强颜欢笑。 “询舟不用行跪拜礼,像在尚医局那样作揖就行了。” 李容妤出声制止住正要掀袍子下跪的陆询舟。 “小臣询舟见过长公主殿下。” 她同李容妤,随后又朝阿娘和兄嫂一一行过礼。 陆询舟觉得,李容妤与李安衾虽为姑侄,但除了长得几分像以外几乎没什么共同点。 她的殿下人前清冷出尘、严于律己,人后,嗯,她不好评价。 长公主殿下倒是很自来熟,属于明艳张扬那一挂的,虽然她曾经在清暑宴上刁难过自己,之前也听过她荒淫无度的名声,但她现在真得觉得长公主肯定不是那种人。 长公主殿下可能只是有点阴晴不定,人还是很好的。 她会表扬我学习认真,还会赏赐好看好玩儿的东西给我,还会和我探讨我不敢和阿娘聊的话题,诸如:京中八卦、游侠话本…… 即使是现在她甚至还放下长公主的架子登门拜访我们的新家。 你看她那个笑容,就流露出她和李安衾相处时应该有的那种发自内心快乐,那个温柔的眼神,就应该是看恋人的——啊?! 陆询舟默默和陆玉裁夫妇交换了一个眼神。 啊?这这这这这这这这这—— 今年长安年度最劲爆八卦! 他们都能想到是如果让世人知道,几天后坊间传闻能离谱成什么样。 美艳五婚有娃长公主爱上和离后抚养两娃斯文儒雅御史大夫之丞相头上有点绿。 “唉,阿晏(陆家兄嫂妹三人脸色一僵),今年念念患了风寒,作为阿娘我不舍得她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府上,所以想留下来陪她过个冬至。” “只是府上就我们母女两个未免孤独,唉,又是一个月圆人不圆的冬至。” 李容妤就差把“你们一家来陪我们吧”写在脸上了。 陆询舟认为父母这些年的爱情忠贞不渝,即使和离了感情肯定还在。阿娘为官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一定早就看穿了诡计多端的长公主,只是一时没有办法拒绝而已。 卿许晏挑眉,放下茶盏笑道:“既是如此,今夜微臣可携家人登门拜访。” 陆询舟疑惑。(-i_-) 陆询舟理解。^_^ 陆询舟了然。(⊙o⊙) 陆询舟赞同这门婚事!o(≧▽≦)o [一]《减字木兰花·冬至》(宋)阮阅。 [二]语出《滕王阁序》。 [三]这里声明一下,陆询舟少的那一本《十三载》是公主拿走学习了,宫人们的是自费买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1、第三十九章 设局(修) 卿许晏从门口送完人回来,发觉正厅一片寂静。 陆玉裁若无其事地欣赏着窗外的雪景,粉卿娘子安安静静地喝茶,而陆询舟呢,陆询舟在托腮沉思。 如果我娘和长公主是一对。 嘶——那我和殿下岂不是成了表姐妹? “咳。” 卿许晏咳了一声,在场另外三人重新把目光聚在她身上 她淡定地理理袖子,从正厅的一张小几上拿起御史府的布局图,对陆询舟正色道: “询舟你来得晚,殿下来访之前我们在讨论家具一事,现下你照着这张布局图挑一间喜欢的屋子吧。” 她顿了顿,将布局图放在陆询舟面前的案上,又拾起几张房间的具体设计图,语重心长道: “挑中喜欢的直接入住,阿娘东西都给你们备好了,若后续还有什么所需,告知一声,阿娘再去置购一些。” 陆询舟环顾四周,无奈玩笑了一句。 “询舟观阿娘的御史府,真是无愧‘精舍简居’的美名啊。” 卿许晏眉间一挑,走到陆询舟身边,拧了拧陆询舟的耳朵,随后宠溺地摸摸坐着的小女的脑袋。 “你呀你,倒是愈发会插科打诨了。” 陆询舟觉得数日不见,阿娘真是越来越温柔了。以往卿许晏也宠她,可没有与自己那么亲密的举动罢了。 这会儿,卿许晏抬头看向一旁的陆玉裁夫妇,笑道: “临近午膳,府上的还没买奴仆,阿娘重操当年的厨艺只怕有些生疏,粉卿你来帮忙吧。” “嗯,粉卿这就来。”粉卿放下茶盏,眉眼带笑,起身跟上卿许晏。 “对了。”卿许晏扶住门框顿了一下,转头提醒陆玉裁,“玉裁你陪妹妹熟悉熟悉府上的环境,午憩后你们便去东市卖些奴仆来,需要的仆种我膳后写完给你们。” 陆玉裁笑嘻嘻应着:“得嘞!我想吃炒香饭!” 三人不约而同看向陆玉裁,会心一笑。 啧,真是越活越年轻,郎君身形小孩心。 关于修缮御史府这件事,卿许晏希望让儿女们能过得舒服自在些。 她和陆须衡和离,搬家时拿走了自己全部的公文案牍和千卷藏书,朝服、官服与私服数套,还有一个上锁了的大箱子,以及养了多年的一盆文竹。 御史府是她成亲前的住所,乃是先皇御赐的豪华府邸。不过她年轻时就性子淡泊,无心装修偌大的府邸,平日便简居陋室,布衣蔬食,自嘲曰:精舍简居。 御史府上修得贵气的地方也就两处。 一处是她的书房,一处便是烟雨轩。 “烟雨”谐音“晏妤”,是当年李容妤夜宿御史府时住处。 这府邸上连管家也没有,只养着粗仆、厨娘和车夫十几人,婚后全跟着她去了丞相府,这些年走的走、去的去,府上是一个知心的也没有。 如今她和离后携儿女归来,故宅依旧,来者依旧。 唯独变的,只有她的那颗心。 . 李促细细审阅裴之周午后递来的奏疏,情不自禁眉间微蹙,阅到一半,他终是忍不住拍案而起,愠然怒斥。 “这啖狗屎的獠奴[一],朕与婉仪把他当半个亲儿子看待,以为称意,谁知这竖子竟反咬朕一口!” 今早,京中开始流传起一则传闻。 当朝国舅家的二郎,任鸿胪寺典客的江鸣川被人匿名向大理寺检举其私下受贿、草菅人命,且与敌国匈奴勾结。 尽管江鸣川平日清风霁月的形象深入人心,但由于罪名过大,加之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大理寺无论如何,因着晋律和舆论都要派人上门来查了一番。 这一查,受贿的赃物和密信什么的没有,但搜捕人员还是发现了一处隐秘的暗格。 暗格里藏着几本名为“忆梦记”的图册和看起来就十分昂贵的珠宝。 江鸣川瞬间慌了,作势去抢,却被搜捕人员们强行按住,为首那位翻开那几本图册,一瞧,不得了。 里面居然全是他臆想的与长清公主缠绵的图画,一笔一画,工于细节,十分精细,越到后面越令人羞耻至极。 众人大惊,江伯通更是气急败坏地当场扇了江鸣川一巴掌。 至于那些珠宝后续也经确认,乃是宫中正一品公主爵位才有的受封,细心想来也可知,应是江鸣川从前入宫从长清公主那顺来的。 大理寺卿裴之周下了死命令,连寺内也禁止传说此事,毕竟此事若是流入坊间,大理寺今日参与搜捕的人员必然无一人能保住项上人头,而长清公主即使无辜,但到时候也必然会因为世俗舆论名誉受损。 何况那江鸣川还是皇后的亲侄子,江府当年本是七品小官的家底,多亏了皇后得了圣宠才被李促接连提拔。但江家凭借裙带关系抬身价,自然是入不了世家们的眼,圣人又独宠江家女多年,后宫大门对于世家女们紧闭,所以早年各大世家掌权人们对此都颇为不满。 直到后来太子李玱入朝为政,掌管刑部事务甚有佳绩,明察秋毫又杀伐果断,硬生生堵住了各世家掌权人们的嘴,这才彻底巩固了江家女的后位。 总而言之,此事其中利害关系复杂,若是被有心人拿去大肆宣扬,只怕朝中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李促按了按正在怦怦跳的太阳穴,眼角抽搐几下,溢出腾腾杀气,他压下万丈怒火。 作为一名爱女如命的父亲,虽然他很想立马让人把那獠奴扔到午门当场凌迟。但理智告诉他,愤恨鄙夷又如何,他身为一国之君,一举一动皆会牵扯到无数人的利益。皇帝终究是和卿大夫一起统治天下,他的权力也是有限的。 帝王家的权衡之术最难莫过于此,他要在一张盘综错杂的利益网的纠缠中小心翼翼地行动自如,这无异于破帽遮颜、漏船载酒,稍有差错,都会牵扯上无数人的性命。 他不能让世家们抓住把柄,如果他对江家有了出格的举动,各方势力只会闻风而动,明面上对江家不利,实则对李玱,乃至他都不利。 “刘公公。” 侍奉在一旁的刘公公连忙迎上来。 “奴才在。” “去景春殿,传长清公主入见。” “喏。” 李促冷静下来。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李安衾此事,并和她谈一谈抉择驸马一事,以及—— 聊聊那位陆家的四娘子。 . “殿下,我们这样贸然出来不会被陛下责罚吧?” 采薇忧心地问道。 李安衾颇有兴致地玩弄着手中的梅花香囊,闻罢轻声一笑。 “御赐令牌不就是方便本宫随时出宫?” 李安衾注视着那只香囊,心下顿时起了几分旖旎的心思。 这是她这些天瞒着陆询舟悄悄绣的。之前送她的那个青竹香囊虽有定情信物的名分在,可到底是她初出茅庐的作品,不好看。她重新绣了一只。她虽在刺绣方面没什么天赋,可勤能补拙,苦练多日,这只香囊算不上精美,但也能入目。 其上绣有牡丹和竹子[二],既寄寓了佳意,也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思。 采薇看着自家殿下悠然自得的样子,心中疑惑,今晚冬至家宴,李安衾身为公主非但不参加,还要出宫躲避圣人的婚旨,不对,今早江二郎的传闻她也听了几耳,只怕婚旨的事还要再往后推一推。 当下局势乱得很,采薇思绪万千,而李安衾却充耳不闻,她收好香囊,倚坐闭目养神。 少顷,她淡淡点明道: “天下棋局成败,当以果决,稍加思虑,定下如今乃至往后数十步的棋路,过于谨慎,反而会畏首畏尾,因小失大。” 目前的一切尚在她的掌握之中。 如同围棋最初的布局一样。 制造一个小事件,从而引起一系列的影响,它们环环相扣,这个过程中,她只需冷眼旁观,必要时对事情走向稍加矫正或诱导,最后得到令她满意的结果。 就像最初,李安衾先悄悄告诉可信任的李吟霁自己的想法,让她与自己同仇敌忾,在李孜那个蠢货面前演一出戏,使他对江鸣川有了敌意。 因为燕王事务繁忙,李孜有时也会胆大地偷逛青楼。而李玱近来忙于刑狱改革和照顾已孕的林南渟,遂将掌管暗卫营的情报局春风楼的权限暂时交由李安衾,李安衾便借机得知了李孜乃是春风楼的常客。 那个与她四五分相似的落芸花魁并非巧合,而是韩清苓亲自培养出来的死士,加之利用了暗卫营高超绝妙的易容术才打造了这么一个落芸花魁。为的,就是引李孜上勾,收集许多他做脏事的具体证据。 李安衾从落芸的密信中知道了江鸣山与李孜素来勾结做些诸如私放折子钱[三]的勾当。那江鸣山机敏细致,还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李安衾直接差人用证据挟持了他,并让他趁着弟弟去鸿胪寺当值时搜一搜他的房间。果不其然,发现了令她极为恶心不适的那几本忆梦记。 她知道当今大理寺卿裴之周是李促正在培养的心腹,于是派人与她交流后,送上江李二人为非作歹的证据,并让大理寺故意在江鸣山在造谣时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好还要同春风楼一起暗中推波助澜。不然只凭江鸣山一个人,绝对是做不到一上午时间让谣言在全京城广泛流传。 接着裴之周必然要派人搜查江府,而暗格的位置早就由裴之周亲口告诉了搜捕人员。最后裴之周奏疏一上,自然引得李促龙颜大怒,同时也隐隐猜明女儿的意图,因此事主动与她交谈。 至于李孜的龌龊心思和江鸣川为何窃取珠宝她很早就清楚了。 不得不说,她有段时间的确被他们恶心坏了。不过她没有向李促告状,因为她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而且李孜是燕皇叔的小儿子,江鸣川是母后的亲侄子,二者身份不一般,皆有利可图,这个“利”,指的便是她设这个局的目的。 她设计这一出戏绝不是为了退掉与江鸣川的婚旨。 做人应该高瞻远瞩,有舍才有得。 李安衾想得很开。 公主到底都是要成亲的,政治联姻也好,金玉良缘也罢,父皇若要她娶那江鸣川,她可以娶。毕竟历朝历代公主驸马感情不和不在少数,她婚后随便找个借口不和江鸣川同房也没问题。新婚夜的落红帕也好办,灌醉这位驸马爷令暗卫悄悄送到偏房,她再勾引陆询舟翻窗过来陪自己荒唐一夜,清晨再换回来。而若要论子嗣,江家一族内收养一个或让江鸣川去坊间厮混一番抱一个回来都是可行的办法。 反正她只要陆询舟,身和心都要。 她也要陆询舟要她,狠狠地要,不要怜惜她。[四] 同样,李安衾早就知道李促察觉到她们的事了,只是一直作壁上观未表明态度。 如今她设计这个局,就是想迫使她的父皇主动与她交涉此事,同时让她看清他们口中引以为傲的准女婿的真面目。 亲可以成,但您要默许我此生非那个人不可。 [一]皇帝骂得很脏,但我觉得是个正常父亲都会如此愤怒。 [二]国画中竹子配牡丹寓意“富贵平安”。 [三]古代高利贷。 [四]虽然夸张了一点,但是我还是有必要强调一下,殿下是抖m,陆询舟虽然有点疯批基因,可也是被带出来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2、第四十章 陪你 晚间外头又下起了一场小雪。 陆询舟披上鹤氅跟着阿娘和兄嫂走到府外。 仰望天空,漫天飞雪纷纷而下,铅云沉沉,遮住今晚的璀璨星河和明月的清辉。 他们沿着长街一同漫步至尽头的长公主府,现下是用晚膳的时候,街上基本没什么人。卿许晏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悠闲过了,她跟在年轻人们的身后,隔着一小段距离,小辈们的笑颜和谈话的声音让她心神宁定。 今天是冬至,是团圆的日子。 可惜今夜看不见月亮。 往事流转在心上,似乎是在很久以前,久到什么时候呢?那时她只有四五岁,北梁尚在,她依旧是丞相家无忧无虑的小娘子,是耶娘的心尖宠。 阿耶抱着她在烧得正旺的炉子边给她讲神话故事,阿娘腹中怀着弟弟却要处理着政事,嬷嬷端上一碗养胎药汤,阿耶笑着故意抢过药汤,执意要亲手喂给他的亲亲夫人。 那时屋外也正是大雪纷飞,梅花在雪色与月色中悄然绽放。 凝神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长公主府门口。 李容妤身披大氅,提着一盏灯笼,身旁跟着几个侍女,不顾严寒天气站在长公主府的门口。 目光交汇,她朝自己粲然一笑。 薄薄的雪幕,隔着几丈的距离,隔着她们的十载。 还好,尘世纷扰,世事苍茫。她半生漂泊,洗尽铅华之后,那人依旧在落雪中待她归来。 . 陆询舟呼着白气走进暖烘烘的屋子内,第一眼便看见了与安乐郡主相谈甚欢的李安衾。 殿下!? 陆询舟当场愣住。 她这时不应该在皇宫参加冬至家宴吗?怎么会出现在长公主府。 李容妤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笑盈盈地提醒道:“莫要行礼了,坐到你家殿下旁边吧。” “喏。” 陆询舟面上恭敬,实则内心快乐地坐到李安衾旁边。 “阝击四娘子。” 李烬月点点头,笑着同她打了个招呼。 她脸色依旧如在避暑山庄初见时那般病态的苍白,即使裹着裘衣也难掩她瘦弱的身躯。而她刚才同陆询舟的一笑,温温柔柔的,难掩憔悴,令人心生爱怜。 陆询舟莞尔。 “郡主殿下冬至顺遂,长乐未央。” 话音刚落,餐案下放在膝盖上的手就被李安衾用力捏了一下。 陆询舟面上维持着谦谦君子作风,也朝李安衾祝福了一句。 “嗯,公主殿下金安,愿您冬至喜乐,岁岁升平。” 女子面对她的诚挚祝福只是淡淡地回了个“嗯”。暗地里,餐案下那只玉手却已经与陆询舟十指相扣住。 陆询舟不动声色地看向李安衾。 公主殿下还挺能装的。 冬至晚膳开始,众人纷纷动箸, 北方冬至习俗是吃饺子,皇家也不例外,除此长公主府上还另做了许多冬天滋补身体的佳肴。 陆询舟头一回上长公主府做客,难免拘谨,看着对面李容妤面前的那道煿金煮玉[一]沉思着如何不被人注意到地夹到那盘菜。 身旁人假装漫不经心地将一碗舀好的热气腾腾的羊肉羹推到自己面前。 陆询舟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浅尝了一口,味道极好。 可她还是想吃那道煿金煮玉。 片刻后,李安衾开口,笑着同李容妤央求: “皇姑姑,我早就听闻您府上厨子厨艺高超,安衾同着您一样喜食笋片,不知皇姑姑可否让我尝尝这佳肴。” 李容妤欣然道:“安衾既是喜欢,皇姑姑哪有拒绝的道理?”说罢她便令下人把那盘菜端到李安衾面前,顺带将新上的梅花酒酿圆子带给李烬月。 然后,她又用只有身旁人能听见的声音同卿许晏笑道:“你信不信安衾这道菜是给你家询舟要的。” 卿许晏给儿媳妇粉卿夹了一块炙肉,抬眸看向对面,只见清冷矜持的大公主殿下默不作声地夹了几片油笋片放到陆询舟碗里。 李容妤见此暗地里在餐案下戳了戳卿许晏的腰,顺便给她比了个口型。 看吧。 卿许晏笑笑,不说什么。 . 用完晚膳,虽是长公主邀请他们做客,可到底空手上门也不好意思,卿许晏便应下了李容妤的要求,去书房为长公主府免费写几幅春联。 卿许晏算是当朝文坛的显赫人物,文采和书法自是绝佳,光是一副贴在门外的春联,每年春节都能被人来来回回揭走。 临去书房前,李容妤挽留他们今夜在长公主府留宿,几人无法辜负长公主的好意自然便应下了。唯独李安衾委婉地推辞说是已在附近租了一个小院用来这几日出访歇脚,何况她有御赐令牌,不用在意宵禁。 卿许晏听罢,笑着拂去了陆询舟肩上的些许落雪,扶着陆询舟的肩膀在一众人的注视下将人推到李安衾面前,接着一脸忠义良臣的模样进谏道: “殿下微服出访长公主府,想必带的人也少,这几日估计没什么知心的人陪着,小女既为殿下的伴读,微臣愿意让她这几日住到您的院子陪陪您。” 陆玉裁夫妇沉默。 忠臣阿娘此刻为什么会给他们一种“卖女求荣”的感觉。 陆询舟本人也很抵抗这件事。她那些心思光是单拎出来一点都是惊世骇俗的,现在把她送到李安衾那无异于把她往火坑里推。两人要是正常相处时还好,但如果是在这种不起眼的孤僻小院里,殿下偏生还爱撩拨她,所以陆询舟不能保证,在这种环境里与公主殿下独处会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阿娘,我不——” “看来询舟也很想陪着安衾呢。”李容妤直接打断了她想拒绝的话,“既然如此,安衾便不要辜负卿御史的心意把人带回去吧。” “那本宫就谢过卿御史的好意了。” 李安衾淡淡一笑,答应下来。 . “陛下、长公主殿下和我阿娘都知道我们的事了,对吧?” 马车内,被卖了的那人望着对面闭目小憩的女子,轻声问道。 “询舟可是怕了?” 李安衾答非所问,声音里带着一点别样的意味。 其实这也正常,皇姑姑和卿御史与她们是同道中人,能看出来很正常。至于父皇,身为一国之君在宫中处处有眼线,何况她设局也是为了与父皇彻底坦白,并进行谈判。 陆询舟不傻,仔细想想也能明白个七八分。 “臣没有害怕。” 她的声音此刻温和极了,让人觉得连带着说话的人此刻的脸色也是谦恭的。 可惜现实是说话的那人眉间紧蹙,神色忧虑,搭在膝上的两只手也下意识攥紧了袍子,手背上但见隐隐的蜿蜒青筋暴起。 到了租的院落,陆询舟一声不吭地跟着李安衾走进寝室,寝室里烧着木炭各位暖和,屏风后有下人们按时烧的沐浴用的热水。 烛火摇曳,女子欲宽衣沐浴,陆询舟蜷缩了一下手指,想回避一下,却被叫住。 “小山,别走。” 这一声满含缱绻的意味,也让陆询舟的心颤了颤。她转过身对视上李安衾含情的目光,犹豫了一会儿终是上前抱住了女子。 陆询舟与她两额相抵,蹭了蹭她的鼻尖,温柔地低声道: “我不走,陪你。” [一]煿金煮玉是一种传统的宋代名菜,以竹笋主料,通过煎炸和煮制的方式烹制而成。这道菜的名字来源于济颠和尚的诗句“拖油盘内煿黄金,和米铛中煮白玉”,其中“煿金”指的是将竹笋切片后裹上面粉,在油中煎炸至金黄色;“煮玉”则是指将竹笋与白米一起煮成粥。这两种做法都保留了竹笋的本味,使其既色泽金黄又口感清爽,是一种健康养生的美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3、第四十一章 坦白 陆询舟说到做到。 绕出屏风后,她便安分地端端正正盘坐在屋内的一张小榻上。 远处的屏风后,那道隐隐约约映在屏风上的窈窕身影伴着清晰的水声令她心乱不已。 陆询舟知道今夜意味着什么。 她很烦,烦自己那些恶劣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占据自己的脑海,它们叫嚣着,威胁陆询舟去做个无耻卑鄙的小人。 陆询舟觉得自己被撕裂的灵魂在无助地咆哮。 她起身悄悄走到屋外。 刺骨的寒风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些许,雪依旧在下着,檐间凝着长长短短的冰棱,周遭是雪雾沆砀。 落雪簌簌,她伸出手接过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沉默地看着她被温暖的掌心融化,最后变成一点湿润。 抬眸望去,远处的廊檐下采薇端着什么向这里走来。 走近一看,木盘上放着一盏装着温酒的酒壶和一只精美的夜光杯,此刻温酒的白气还在不断地从壶口飘出。 “小陆娘子怎么出来了。”采薇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陆询舟笑了笑,回道:“屋内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随后她好奇地盯着酒壶,话锋一转,试问道:“殿下睡前要喝酒吗?” 她记得李安衾嗜茶,对酒无感,除了在重要场合会象征性饮几口,其余时候一概不碰。 采薇面色如常,笑道:“嗯,殿下最近有些失眠,这酒里加了助眠用的草药,太医说就着酒效果更好。” 她最近失眠了吗? 陆询舟感到愧疚,同床共枕了那么久,她居然没有发觉到枕边人最近的异样。 也对。临近年关,殿下白日操劳课业,夜里批改奏疏,身子难免有所劳损,而我却因为那些腌臜心思天天在藏经阁躲着她,惹殿下生气担忧,实在是有愧于她。 想到这,她面上露出心疼之色,顺势接过采薇手中的木盘,道: “你回去吧,酒我带给殿下。” 待采薇离开后,陆询舟回到暖融融的屋子里,将酒具连带着木盘轻轻放到小榻前的小案上,然后坐回小榻上。 抬眼看了看远处的屏风,视线又回到面前。 望着那壶加了助眠草药的温酒,她心绪不宁,默默按压着自己的指节思考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和李安衾坦白一切。 . 屏风后有了些动静,陆询舟抬头一望,瞧见公主殿下自屏风后走出。 出浴后的美人氤氲着水汽,身上才堪堪披了一件单薄的里衣(此处省略12字)里衣被浴水弄湿,凝脂玉肌隐约可见,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袅娜娉婷的身姿。 陆询舟迅速移开视线,此刻她心跳如雷,脸庞也有些发烫,她索性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酒壶上,心里默念起“非礼勿视”。 片刻后,身旁有黑影靠过来。 李安衾伸手搂住陆询舟的腰腹,故意桎梏住那人,然后将头靠在那人的肩上。 贪恋地闻着那人身上初雪的清冽味道,李安衾带着点笑意,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沐浴了?” “出门前在家沐浴过。”陆询舟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道,“殿下头发还是湿的,臣去拿布帛,一边给您擦头发,一边和您坦白一件事。” 然后她温柔地拿开缠在腰间的柔夷,起身去拿了一条布帛,回来时恭恭敬敬地与李安衾保持了一段距离。 榻上的女子无奈一笑,正过身子来支着下巴打量起面前人。她眉间一挑,朱唇轻启,念出三个字。 “陆小山。” 嗯,陆询舟且当她变相允许了。 她直接上手,一边用着合适的力度帮她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主动开口挑起话题。 “臣这些日子夜里避着您,是臣下的不对。” 李安衾听罢笑了笑,不语,继续等待她的下文。 “臣有苦衷。”陆询舟眸色暗了些许,继续解释,“自那夜后,臣对殿下有了些非礼之想,每次亲近时这些想法总会冒出,左右臣的理智。” 李安衾眸色微动,故意问道: “怎么个‘非礼之想’?” 陆询舟擦拭的手一顿,轻声回答:“逾矩,甚至可谓恶劣。” 两人不再对话,良久,陆询舟帮她擦完头发,将布帛放到一旁,礼貌地同她请求。 “所以,殿下可否允臣去别处睡?” 李安衾握紧她的手,面色安然地回道:“不行。” 本宫很好奇,陆询舟你这君子能当到几时? 陆询舟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也不气馁,而是恬和地坐到她身边,任由那人更好地抚弄自己的指节。 李安衾把玩起她修长的手指,忽然目光看向案上那壶酒,戏问道:“小山可知那壶酒里加了什么?” 陆询舟怔了一下,只当李安衾突然问这个问题是想敲打她。 “助眠的药物。采薇告诉臣,殿下近来失眠,臣思及与您日日共枕却不知此事,实在惭愧。” 她对上李安衾充满深意的目光,那一刻,心下瞬间明白了什么,她面上却故作困惑地问道: “怎么了?” 李安衾唇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了一下:“采薇告诉你的?” “嗯。” 李安衾倾身提起酒壶斟满夜光杯,酒液呈现出光滑的琥珀色,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她拿起夜光杯将酒液一饮而尽,随后坐到陆询舟的腿上,搂住她的脖颈吻住她。 里衣本就单薄,经她这么一弄便露出其中的大好春光。 陆询舟扶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将人往前带了带,余光匆匆一瞥葳蕤的春意,抬眸间她趁着接吻的空隙喘着气问她:“殿下要在这?” “那小山想在哪里?” 温柔的鼻息和气息扑在她的脸上,女子的脸色愈显病态的潮红,陆询舟保持着君子那斯斯文文的态度,笑着问道: “殿下这是怎么了?” …… “乖,腿别动。” …… “姐姐,是这样子吗?” …… “两个时辰了……会坏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4、第四十二章 恶犬 早上为公主殿下上药时,陆询舟自觉保持沉默。 白皙柔腻的后背上到处斑驳着淤青和红痕,犹如一块被人肆意绘刻的羊脂玉,美与陋杂糅在一处,令人触目惊心。 它们都在无声控诉着昨夜陆询舟的罪行。 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犯上之举。 上完药后,陆询舟下床为李安衾整好被子,李安衾抬头,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几时了?” 陆询舟愣了一下,随即温声回答道。 “快用午膳了,我出去拿点膳食回来。” 屋外依旧很冷。 陆询舟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粳米山药粥回来时,眉眼间沾染上些许晶莹白雪,一呼一吸间尽是白气。 李安衾抹了药后依旧有点疼意,她裹紧被子,被陆询舟扶起来靠在床上,任由她一勺一勺吹过后小心翼翼地喂食。 事后,陆询舟收拾好东西,上床搂住未着寸缕的公主殿下,李安衾吻了吻身侧人的耳垂,低声道: “你今天要陪我。” 是“我”,而非“本宫”。 “恐怕不行,晚些时候我要出去一趟。” 话音刚落,陆询舟感到李安衾用力地推了她一下,昨夜肩膀上被咬破的地方隐隐作痛,李安衾背过身去不想理她。 陆询舟自觉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耐心解释:“我上次休沐和人家约好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最多一个时辰后就能回来了。” “你现在就能走。” 李安衾懒懒地回应她。 陆询舟在宫中好歹也待了将近半载,话里的反讽还是听得出来的。 她硬着头皮靠过去,继续解释:“那人是个女子,是金门酒楼的当家,平日爱写些戏曲。我过去就和她交好,是正常的朋友关系,我未入宫前时常从她那接些给南北曲中的乐师填词作诗的活儿,以此来赚些外快。但我保证,我就只是填词作诗,同那些乐师没有任何接触。” “是御史府的月例少了你,还是宫里伴读的俸禄太少了。”李安衾向上拉了拉被子,不曾回头,语气里尽是愠意道,“本宫的贞洁给了你,昨夜也被你虐待了许久,到头来你还是宁愿出去和朋友花天酒地?” 陆询舟因着李安衾生气,只好跟着一起改了自称,并好声好气地顺从她。 “是臣思虑不周,臣不去了好吗?让下人捎个口信给友人,今日臣一整天都寸步不离您。” 女子一言不发,陆询舟当她默认了。 下午的时候,雪停了。 李安衾身上的酸痛因着上午的休息和良药好了许多,趁着新雪初霁,陆询舟陪她在院子里走了走,看看院主种的雪梅和堆的假山,顺带应着情趣做了几句诗。 之后两人便去书房里暖和,有下人恭恭敬敬送来泡好的武夷乌龙,李安衾一边读着一卷山水游记,一边安然品茶。 陆询舟就这样被冷落了。 现在,她是一点书都不想读,至于喝茶,她感觉一般,好茶坏茶她是一点都品不出来。 不能出去和友人潇洒快活,公主殿下又不理她,半个时辰后,她放下手中索然无味的民俗志本,找了个借口与李安衾搭话。 “殿下,臣想喝酒。” 李安衾看了她一眼,淡然道:“武夷乌龙享天下盛名,此茶上贡朝廷尚且数量有限,询舟勉强屈尊尝尝吧。” 陆询舟认为既然正常的路子不行,那就走偏门,用撒娇说服李安衾。 于是陆询舟故意用一贯清冽的声线温温柔柔地唤了一声。 “姐姐,小山想喝酒。” 李安衾面上不显,拿书的手却是微微一抖。 陆询舟平日几乎不会这样叫她,只有在床上吊着她的高氵朝时才会极为恶劣地这样叫她。 现在询舟是要白日宣淫吗? 可她昨晚好累,而且再怎么也不能在这里,书案上那么凉,她们至少要等到入夜以后去床上做。 于是李安衾放下书转头看着她,神色难为道: “不能。” 陆询舟奇怪。 不能就不能,为什么殿下露出这副表情,弄得她似乎在强人所难。 “好吧,其实臣也没那么想喝酒。”陆询舟决定直接一点,“臣只是觉得一直待在书房有些无聊,不妨殿下陪臣聊聊天。” “聊什么?” “有趣的事情,比如神鬼巫蛊之事!” 李安衾听罢瞬间冷然道: “询舟可是忘了本宫的身份。” 陆询舟一愣,随即意识到李安衾作为大晋皇室成员,最忌讳的应当就是讨论神鬼巫蛊之事。[一] 她讪讪地拿起志本,扫过上面的内容,心下又有了一个想法。 “殿下可知‘雪’在上古时代的象征吗?” 李安衾原本严肃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闻之流露出几分兴趣。 “不知道,询舟可在卖什么关子?” 陆询舟指了指手中的书,笑道:“‘雪’在上古时代被视作‘归来的亡灵’。” 所以当采薇拿着陆询舟友人的亲笔信走进书房内时,二人谈论正酣,这陆询舟为博佳人一笑,后面竟愈扯愈离谱。 “因此每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都是逝者的归来日,俗话‘心诚则灵’,殿下若是真心想念,那么您所思念的那人,就会以‘□□’停留在人间一炷香的时间。” 李安衾摇摇头,无奈一笑:“本宫才不信询舟的胡话。” 采薇迫不得已打断二人的对话。 “小陆娘子,您那位友人给您写了封回信。” 陆询舟立马停止插科打诨,接过信封,拆开信一看。 开头尽是一些嬉笑怒骂的话,大概就是谴责她爽约,真不是个东西。然后笔锋一转,言及又替她接了些单子,词牌名已经列在了信的末尾,后续写完让她记得差人送到金门酒楼。 采薇已经自觉退了出去。李安衾从背后抱住陆询舟的腰腹,将下巴搭在她的肩上,一目十行地扫过那封信。 “‘非人哉’,嗯,询舟的确不是人。” 李安衾忍住几分笑意。 陆询舟眸色微动,笑问: “殿下指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李安衾面色羞赧,咬牙在她的腰上捏起一块肉用力往下拧。 “嘶——”陆询舟痛得眉头紧蹙,但还是语气故作温和地威胁道,“如果殿下执意如此,臣只能不当人了。” 腰间的痛感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捏过后麻麻的感觉。 “陆询舟!” “臣开玩笑的。”陆询舟饶有兴致地看着向来波澜不惊,且爱撩拨自己的公主殿下,如今也被自己逗得难为情。 李安衾当然明白自己方才难得的被他人被调戏了,羞涩生气之余她只能埋在陆询舟的怀里缓过劲来。 陆询舟很狗。 字面意思,深层意思都有。 李安衾觉得她现在不仅从一开始温顺可爱的小狗变成了一只大恶犬,而且在那方面还懂得如何举一反三、反客为主。 只不过这只恶犬未断奶,故夜夜索要母乳罢了。 . 陆询舟是没想到,白日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殿下私底下居然如此令人难以启齿。 几日下来夜夜厮混床笫间,她只觉得庆幸自己是个女子,不然迟早会被榨干在公主殿下的床上。 子时,陆询舟累瘫在床的外侧。 李安衾跪坐在一旁,双手依旧被手铐铐住,手腕处勒出深深的红痕。 她眼角猩红,不住地抽泣着。 陆询舟闭上眼,听见很清脆的铃声在耳畔边回响着。 拉了拉手上的细线,李安衾嘤咛了几声,夹紧了腿。 陆询舟眸色一暗,温声命令道: “跪好。” 李安衾把唇拼命咬出血来才没有昏过去。 “药效……过了。” 天未明时,床帐后的动静终于小了一些。 而冬至七日休沐,已过四日。 陆询舟用午膳时猛然想起了卿许晏与长公主的事,打算饭后徒步回府一趟探探口风。 李安衾愈发黏她,表面清清冷冷地借口要与她顺道去探望皇姑姑,然而两人一走出去,李安衾就顺理成章地与她十指相扣。 陆询舟身体一僵,问:“在外面,不好吧?” 李安衾拂去肩上的落雪,淡淡地反问:“询舟和本宫都是女子,牵手有何问题?” 陆询舟语塞。 御史府上光景依旧,她们一走进就看见了停在门口的长公主府的马车。 李安衾唇角微勾,道:“看来本宫省了段路程。” 后来陆询舟回忆起这次拜访,对还在沉迷游侠话本的李轸道:“唉,果然,天下有情人终成姐妹。” 天真的小李轸当着药堂里一众陌生人的面,语出惊人:“阿母,所以你和阿娘是亲姐妹吗?” 事后,有满脑肥肠的好事者全扬州城乱传她陆询舟是太宗皇帝的私生女,明知道与长公主李安衾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还搞磨镜,简直就是乱luan中的乱luan。 结局是陆询舟和李轸被双双禁足。李轸被罚抄二十遍《弟子规》,陆询舟则被迫夜夜服侍欲求不满的公主殿下到手指酸痛得颤抖。 回到正题。 陆询舟走出御史府时人都是茫然的。 她现下跟在李安衾后面,心里不是滋味。 关于刚才在御史府的正厅,卿许晏和李容妤当着她们和陆玉裁夫妇的面承认了这段关系。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是还是给予了她太大的震撼。 李安衾眸色倒是处变不惊。 卿许晏是父皇的得力忠臣,不似陆须衡那只老狐狸,表面效忠皇帝,背地里凭借那些纵横交错的世家关系大肆结交朋党。 金陵陆氏放眼大晋全国也算是一流世族,可惜如今酒囊饭袋者居多,传了百年后免不了穷途末路。 氏族大家们都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打压世家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高祖当年靠世家支持起家,这群老东西凭此免不了猖狂,到了李促这一辈该是平衡皇族与世家的关系。 金陵陆氏倘若能够倒台,那就如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各大家族接二连三的垮台,皇权从而可以得到更好的巩固。 由此,卿许晏与陆须衡和离,甚至对小辈承认她们的关系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惜陆询舟想到的不是这些,她想到的是自己曾经的那些发现。 关于清河贺氏。 这么看她之前那些推测可以全部作废了。 阿娘如果真的出身清河贺氏,怎么可能会愿意和灭门仇人的女儿在一起?如果说先前效忠于灭门仇人可能是为了养精蓄锐以待中山再起,可阿娘现在这样做倒是令陆询舟彻底打消了她是前朝遗族的怀疑。 那智弘和尚说的话到底是否属实? 陆询舟沉思间感觉袖子被用力拉了拉,她缓过神来,看见李安衾朝她向下使了个眼神。 她向下一看,自己的脚下是一只踩碎了的瓦狗。 “呜呜呜……我的狗狗!” 旁边几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为首的那个小女孩哭得稀里哗啦的。 合着她这是一不留神踩坏了坊间玩耍的稚童们的玩具。 陆询舟登时感觉周围路人看她的眼神都幸灾乐祸了几分。 “对不起!”陆询舟慌了,立刻移开脚,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怯生生问道,“我、我赔你一个,好不好?” “不好!”其中一个青衣的小男孩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陆询舟的要求。 陆询舟用眼神向李安衾求助。 李安衾笑了笑,拢拢狐裘大衣,随即一副看戏的表情。 走路不看路的下场大概如此。 “那你们要什么补偿?”陆询舟抿了抿唇,问道。 嚎嚎大哭的小女孩听罢抽泣起来,抬眼看了眼不远处风姿绰约的公主殿下,奶声奶气地指着李安衾道: “姐姐,你让那个漂亮姐姐抱起我亲一下,我就不哭啦。” [一]原因见第15章祈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5、第四十三章 孟浪 陆询舟面色如常,听罢温文一笑,道: “抱可以,亲不行。” 如果眼前人不是个可可爱爱的小团子,陆询舟都怀疑这是不是她提前预谋好的? “为什么?!”小女孩委屈巴巴。 李安衾望着那个小女孩,稚子清澈单纯的眉眼与婴儿肥的脸蛋令她恍惚了一瞬,与少时模糊的记忆中的图像重叠。 “可以。” 她站在一旁打断她们的争执,说话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 陆询舟有充分理由相信李安衾就是单纯想气她。 小女孩破涕为笑:“姐姐~抱抱!” 于是李安衾难得有些无措地抱起女孩,顺势摸了摸孩子乌黑的小脑袋。 陆询舟看不下去了。 当场掏出五两银子塞到原先那个青袄小男孩的手里。 “这些钱够你们买很多碎嘴泥货了。” 她语气认真,然后转身强行把小女孩抱出李安衾的怀里放到地上。 “姐姐还没亲我呢!”小女孩嘟起樱桃小嘴。 “小娘子,你功课写完没?” 陆询舟无奈地摇摇头,言和色夷地望着这群小孩。 “韩昌黎有言:‘业精于勤荒于惰,形成于思毁于随’,姐姐像你这般大的年纪可是天天在家诵读《诗经》《尔雅》的。” 话音刚落,李安衾感觉手腕被人用力地握住,那人一边面上言笑晏晏地同孩子们说教,一边暗地里却把她强行拉走。 之后回去的路上陆询舟不再同她说话。 直到进到屋子里时,陆询舟才似笑非笑地道:“殿下很喜欢小孩子。” 李安衾脱下狐裘将其叠好放在膝上,然后便坐到炉旁的贵妃榻上安然烤火去寒。 她听罢抬眸看向远处长身玉立的少女,无奈问道: “询舟怎的连稚童的醋也要吃?” 陆询舟默了默,她当然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但就是想生气。 气李安衾随随便便就答应与别人亲密,哪怕对方是个孩子,也气她老是喜欢逗弄自己,惹她吃醋后多半不会言语安抚,更气自己之前分明还能在江鸣川面前还能装得温文尔雅,如今却因为一点小事也能失态。 千言万语积压在心间,陆询舟叹了口气,走过来上了贵妃榻将人拥住。 屋外雪色霏霏,屋内陆询舟清冽的声音在李安衾耳畔响起。 “不知道殿下以后的孩子是不是也跟您这般——”她顿了顿,轻声笑道,“理不直,气也壮。” 李安衾阖眼,问道:“本宫怎么会有孩子?询舟给本宫生的吗?” 感受到衣襟被人挑开,李安衾下意识抵住那人不安分的脑袋,呼吸急促了几分。 “那殿下想要吗?” 李安衾睁开眼,对上那双纤尘不染的凤眸。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李安衾的耳畔,陆询舟朱唇轻启,在她耳边念了一句什么。 下一刻,公主殿下恼羞成怒地用力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 陆询舟顺势故意让自己被推下贵妃榻,整个人索性躺在榻边,朝贵妃榻上的女子扬起唇角。 “孟浪!” 李安衾怒斥。 陆询舟挑眉。 怎么?您喜欢逗弄别人,就不允许别人逗弄回去? 何况李安衾白天夜里两副面孔,夜里再怎么放肆,白天都正经得很。如今这么训斥她到显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但这又如何?陆询舟可是爱惨了公主殿下的口是心非。 “本宫明日回宫。” 李安衾盯着躺在地上的陆询舟,神色愈冷。 陆询舟眸色微动:“生气了?” “没。”李安衾侧过头去,用两指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本宫本就要在冬至第五日回宫。” “但是看询舟这副模样,本宫觉得有必要今日回宫。” 陆询舟从地上坐起,一脸正色地问:“是不是臣方才说的话的原因?” 李安衾点点头,在榻上俯身轻轻用指尖滑过陆询舟的唇,面色也缓和了几分。 “本宫很喜欢询舟,也喜欢与询舟亲密的感觉,更喜欢夜里被无限放大的欲望。” 她拢好方才被调开的衣襟,遮住其中的无限春光。 “询舟你要记住,本宫不喜欢彻底偏离控制的东西,白日宣淫,是欲望泛滥的表现,更是自控力失衡的表现。” “臣知道了。”陆询舟懵懂地点点头。 李安衾眸色一暗,柔声道:“乖,明日本宫回去后你便回家。书斋的抽屉里放了一只绣给你的香囊,你把腰间的那只换下,戴上新的香囊回家。” “抽屉里还放了一盒草药,助眠用的,你也拿回去。” “记住,新香囊里只能放盒子里的草药,懂吗?” “嗯。” 陆询舟没有追究过多,只是顺从地点点头。 . 深冬时节,年关将近,李促季节性的头昏病也开始时不时的复发。 他开始频繁梦见年少往事,看见很多已是森森白骨的故人。 最常梦见的,还是父王死时的模样。 世人皆知,晋帝李促的先父乃是前朝北梁皇室的齐王。 无忧无虑的闲散王爷,爱上了一个六品武将的庶女,于是不顾世俗礼法与家人的反对,将其明媒正娶为妻。 从此他将他的一世温柔都给予给妻子与孩子们。 他本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最后却因慢性毒药死在了妻子的手下。 梦里是六岁那年的夜晚,他半夜起床小解,听见父王微弱的呻吟和一点动静。 他偷偷来到父王的屋门口,悄悄推开一道门缝,看见了令他终身难忘的情景。 昔日温柔贤淑的阿娘如今面无表情地用力掐住重病缠榻的阿耶的脖颈,阿耶面目狰狞,嘴角溢出鲜血,意图挣扎却因病躯体孱弱最后失尽力气,怀着绝望与悲伤被妻子掐死。 他被吓呆了,愣愣地站在那里。 阿娘忽然转过头,朝他莞尔,语气却是森冷的:“你也想跟着你阿耶走吗?” 他吓得慌忙逃走,只觉得阿娘被鬼上了身,惊慌失措间跌到了府中的池塘里。 冰冷的池水疯狂涌进他的鼻腔和口中,他拼命挣扎,却无能为力地向下沉入塘底。 是窒息的感觉。 他从未这么接近死亡。 李促猛然睁开眼。 冬日的午后,上书房里一室灿烂阳光,屋外落雪簌簌,四下寂静唯独只剩他急促的呼吸声。 头痛欲裂。 他扶住额头,失声苦笑。 自那以后,他没了阿娘,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母皇。 他看向案前未批阅完的奏疏,面上多了几分无奈。 真是年纪大了,中午处理政事居然也能睡着。 这时,上书房外传来侍卫的通报。 “陛下,长清公主求见。” 李促挑挑眉,沉声道:“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6、第四十四章 赎罪 紫砂茶壶微倾,色泽红艳的九曲乌龙自壶口流出,因势汩汩而下,一时间案上香芬馥郁。 李促不紧不慢地斟满两盏乌龙,而后将其中一只茶盏轻轻推到李安衾面前。 李安衾一只手拿起茶托,一只手扶住茶盏缓缓端详着,随即面露讶色。 建窑[一]出产的曜变建盏[二]乃是建盏中的稀缺品。这只玲珑之物在阳光下能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好比垂直观察时呈银蓝色,斜看时却闪着金光,似黑夜中绽放的烟花,亦如宇宙星云[三]。此物在技艺上巧夺天工,故而价值连城。 “冬至时,吴越闽地区进贡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就包括像这只曜变建盏一样的茶具,以及各种名贵的茶叶。” 李促慈爱一笑,继续温言道: “父皇知道桑桑你嗜茶如命,早就把它们送到了景春殿,只是你这几日在外不知,朕与你母后也对你思念得很。” 李安衾听罢放下茶盏,抬眸便迎上了李促言笑晏晏的慈蔼模样。 她复又垂下眼帘,端正地坐在李促对面,手指故意紧贴在茶盏灼热的外壁上,一瞬袭来的烫感让她清醒了几分。 “这几日未尽孝道,的确是儿臣之过。” 她可怜地笑了笑。 这里是上书房,现下也只有她与父皇,她也无需在母后和兄妹、宫人面前装出过分孝顺的样子。 她敬爱她的父皇吗? 当然,而且她也知道父皇对她极为疼爱。 可是十一岁以后,她就自知不再拥有得到父爱的权利。 李促看着她,忽然间敛了笑容。 “喝茶。” 他淡然命令道。 茶汤浓稠,口感顺滑,浓郁鲜醇。 她眸色微动。 只是这泡茶的水,怕不是宫中储备的中泠、惠泉之水,倒像是取新鲜雪水冲泡而成的。 “桑桑,你喜茶,也当知‘欲治好茶,先藏好水’的道理。”李促盯着她,语气从容不迫,“水质粗劣,则再怎么名贵的茶叶与精熟的泡法都无济于事,更何况本是用来锦上添花的茶盏。” 手指松开盏壁,指尖已然被烫得通红。 “你的确下得一盘好棋,让朕看清了那几个竖子的真面目,也让朕好生心疼,朕的好女儿居然会被那等獠奴觊觎遐想。” 李促的声音愈发严肃,眸色里浸满压制住的愠色。 “儿臣会应旨嫁给江鸣川。” 李安衾终于开了口,她抬头对上李促眼中的深意。 “儿臣不会任性打乱您的棋局,父皇肯定也能看出儿臣此举意在一箭双雕。” “当年父皇登基时为了培养势力与士族对抗,也为了母后的出身,故提拔了江家。至于军权,当年皇祖母可是将虎符一分为二给了您与皇叔父,何况皇叔早年随皇祖母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在军中可谓颇有名望。” “国舅本就手腕毒辣、深谋远虑,如今官居正二品尚书令,颇有野心,私下也不怎么安分,儿臣观朝政,发现他与陆丞相一派多有勾结。若是放任下去,只怕会出现外戚乱政,为将来皇兄治国埋下祸患。” “皇叔不恋权势,但是其下却有个李琼枝,现下皇叔的燕北军实际掌控在她手上。她常年驻扎塞北,突然受诏回归,儿臣想也是父皇的手笔——您想拉拢她,并借此一步步蚕食李琼枝的军权,以此夺取皇叔手上的虎符。” “现在,儿臣将江氏子弟与李孜淫慢乱亻仑的把柄亲手交予您,为的就是让父皇拥有一个可以随时对他们动手的借口。并以此,来换取父皇对儿臣这段感情的默认。” 李安衾字字铿锵,毫无一点怯懦,往日清冷的眸子中浮现出些许坚定之色。 置于案上的茶盏逐渐凉了下来,茶汤中倒映出父女对峙的模样,李促转头看向窗外。殿外依旧是雪色萧萧,大雪静谧无声。 回过头,李促捻捻美髯,肃然的面色缓和了几分,可嘴上没松口,状似痛惜道: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桑桑你向来稳重懂事,朕是实在不理解,也难以支持此事。” “一个不谙世事,甚至小你两岁的女子,你们认识也不到半年,你却愿意为了她,设这么一出局来说服朕。” “朕相信你不是肤浅之人,相貌才华于你而言无所谓,你只要略微勾勾手就会得到大批青年才俊前赴后继地追求。” 李安衾粲然一笑:“父皇何必多问这些,只要您同意不干涉儿臣与她的感情,儿臣自会顺应您的意愿嫁给江二郎,并为您牵制住那李琼枝。” “李、安、衾。” 李促一字一顿道,紧蹙的眉眼淌过厉色。 “朕不是在以君臣的身份与你进行利益对话,朕是在以父亲的名义质问你。” 饶是李促平日对子女温和慈爱惯了,但此刻也终于忍不住泄出几分怒火。 他最听话懂事的女儿,居然干出与妹妹当年如出一辙的荒唐事。 “父皇的确是儿臣的父亲,可是,您在说这话时,不还是自称为‘朕’吗?” “是儿臣将其中的利害关系挑明得不够清晰吗?还是儿臣需要再添几个筹码?” 她语气恭恭敬敬,却不见一丝畏惧。 “卿御史与陆丞相和离想必也有父皇从中斡旋,她与皇姑母的事情您也一定知道,卿御史的确是皇祖母一手培养出来帮助您铲除世家的忠臣,但她的忠不还是靠的是皇姑母——” “她告诉你了她与母皇的约定?”李促骤然打断了她。 “回父皇,是的。” 这卿许晏果然不是什么省事的善茬,李促扶额。 是,她卿许晏平日里的确作风清正,忠君守礼,但骨子却是文人傲骨,想要她死心塌地为君所用只有用李容妤要挟她。 当年先帝也是极力反对她们的感情,但最后还是在临终时勉强松了口,与她口头约定,若能极力助新皇李促铲除世家门阀,便放她们二人辞京远走。 只是先帝留了个心眼,故意要求此事不可被李容妤知道。 而卿许晏又是个寡言少语的死性子,这才有了后续的赐婚与陆须衡,以及抛弃李容妤,十年无交的误会。 “卿御史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故您起了把她留有己用的心思,凭此,儿臣以为父皇也该顾及卿御史和皇姑母的面子。” 话音刚落,李促抚掌失笑。 “罢了。” 他无奈摇摇头, “你就是料定了朕就算如何生气也不会把你怎样。” 李安衾不动声色地眨眨眼。 “朕虽然不理解这种感情,但尽量尊重,你选的路,你便自己好生走下去……桑桑,父皇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知道你内心与朕还是有些疏离——” 李促忽然之间改了自称。 “可我还是想说,阿耶很爱你,你能否不要将我们的父女关系冷冰冰地看作一场君臣利益之间的交换。” 他其实是愿意为她改换自称的。 但十一岁那夜的记忆已经难以磨灭。 李安衾眸色一暗,终是敛袖起身恭敬地跪拜她的父皇。 “儿臣谢父皇成全。” . 走出上书房,雪势正盛。 采薇拿着着把青罗伞连忙迎过来,却被李安衾一个眼神制止。 “殿下,冬日最易寒气侵身,还是撑伞吧。” 李安衾抬眼望去。 世间陷于一片白色的茫茫,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皇城的华丽森严皆掩于皑皑的银装素裹之下。 她突然笑了出来。 谁言天公不好客,漫天风雪送一人。 “撑吧。”她漫不经心道。 雪幕绵绵,主仆二人自宫中拱桥上走过。 茫茫雪景中,青罗伞下的美人身披鹤氅,一举一动,从容华贵,神情自若,遥望当思洛神在世,不像是世俗之人。 她更像是千年间人们对于美的一个遐想。 华骨端凝,瑰姿艳逸。 女子眉眼温柔,面露思色。 “一个不谙世事,甚至小你两岁的女子,你们认识也不到半年,你却愿意为了她,设这么一出局来说服朕。” 李促痛心疾首的样子赫然在目。 父皇说得对,她的确荒唐极了,为了陆询舟不理智得不像自己。 或许最初她告诉自己,她喜欢陆询舟是因为她干净纯粹、笑容清隽就是一个彻底的借口。 帝王家最不需要的就是纯粹。 无用且愚蠢。 她早该意识到。 陆询舟不仅是她人生十七年里的第一次叛逆,也是她对自己那些不堪回首往事的一次赎罪。 十一岁时,她的父皇亲手掐死了她的纯真,将她推入罪恶的深渊,即使如今过了许多年,父母与兄妹都给予了她足够的关爱,可是那道伤疤却成了令她最自责的烙印。 她躲在暗处满身污泥,所以才会向往光明与干净。 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又怎能得到阳光的缱绻呢? 所以,她只能用最卑劣的手段去强迫那个纯粹干净的人陪着她一同堕落。 如同昨夜。 她亲手为陆询舟戴上定制的项圈。 “小山做姐姐的小狗好不好?” 陆询舟于是笑着问她:“小狗可以欺负主人吗?” 然后她被压在床上,衣物被扯开,双手被铐,脚腕上缠上银链。 顾及她明日要入宫,所以这次只有半个时辰。 事后她故意装出失神的模样搂着被子抽泣。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有多令人沉沦。 白日清冷如谪仙的女子,夜里却衣不蔽体地跪在床上,被子将雪山半遮半掩住,更引人遐想,而一枝梨花春带雨,公主仪态尽失,简直让人想更好的蹂躏一番。 果不其然,陆询舟的劣根性被诱发了出来。 用力捏住公主殿下的下颔,强迫她抬起头,哭得猩红的桃花眼惹人怜爱。三指掰开唇探进去,让她含着黏腻的手指,感受着指尖在口腔的捣弄。 她故作低眉顺眼地含着手指,一点点地舔舐尽手指上的黏腻滑湿。 陆询舟抽出手指时,有细长的银丝滑落,李安衾看着陆询舟温温柔柔的模样,忽然听见她叹息一声,耳畔边响起清冽沙哑的声音。 “裙下臣,入幕宾,终是……见不得光。” 思绪猛然回到现实。 李安衾阖上眼,轻声道: “回殿用罢午膳,备轿冷宫。” “诺。” 再睁开眼,眸中却是一潭死水。 · 冬至第七日,黄衣使者领着大队人马翩翩而来,停在了江府门口。 江府终是迎来了圣人赐婚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鸿胪寺典客江鸣川,乃尚书令江伯通与唐国夫人何芳仪之子,有明达之才而本之以忠信,有博综之学而发之以文辞。朕之长女长清公主,端贤表仪,贵典之重,又兼仁孝谦恭,深谋大度。鸾凤和鸣,珠联璧合,遂成姻缘。特进江鸣川驸马都尉,择良辰吉日尚公主,钦此。” 刘公公朗声念完圣旨,低头扫了一眼庭内浩浩荡荡跪着的众人,对着江鸣川悠悠道:“江鸣川,还不速速接旨。” 江伯通意会,往刘公公手中塞了片金叶子。 江鸣川咬了咬舌头,连忙颤抖着双手接过圣旨。 “微臣江鸣川接旨,谢主隆恩。” 冬至家宴他和阿耶皆告病在家,只让阿娘与大哥前去赴宴,归来后询问圣人的脸色,不料圣人在宴上倒是安然自若。 这可把他吓坏了,他早就知道李促的狠辣手段,他觊觎公主被发现,如今京中一点谣言也没有,想必是有圣人的手笔。江鸣川昨天还在惶恐,事到如今李促那都没什么动静怕不是在思考什么酷刑用在他身上好。 可现在他一点事也没有,圣人还赐下婚旨,这莫不是意味着此事就这么含糊过去了。 江鸣川心中万分雀跃,而江伯通却截然相反。 李促倒是个能沉得住气的,只怕这婚旨来得不一般。 转头看见儿子眼里掩不住的欣喜,他恨铁不成钢。 从鸿胪寺典客到驸马都尉,说好听一点叫升官,难听一点就是被扔了个专门用来尸位素餐的虚职,以后基本与仕途告别了。 [一]在今福建省建阳市。 [二]古代最名贵的几种茶盏之一。 [三]这个形容是我从网上摘抄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7、第四十五章 掌控 江府与皇家联姻一事不胫而走,仅半日便传得全长安沸沸扬扬。 午时饭点,时值东市第一酒楼——金门酒楼一天中生意最红火的时候。门庭若市,人声鼎沸,上至士夫眷属、巨贾富商,下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于此。 金门酒楼也因此成为京中逸事八卦的交流之地,譬如今日人们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便是长清公主和江府二郎的婚事。 “前几日不还有传闻说那江府二郎私下受贿、草菅人命,且与敌国突厥勾结?” 一楼的角落里,几个青衫举子打扮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饮酒食肉,其中一个长脸书生对着方才还在唾沫星子横飞同他们分析当朝局势的胖子提出疑问。 “赵兄,这就是你糊涂了!那江二郎闹出这档子传闻大理寺能不派人上门去查,可况圣人英明神武,怎么可能会招个卖国贼做上门女婿,这婚旨不明摆着告诉世人江二郎是清白的吗?” 他说得口干舌燥,随手拿起手边的酒樽,一饮而尽其中的绍兴酒,不料反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传说长清公主生得极美,还颇得圣宠,听闻其与江大郎有些过节,性子跋扈,只怕江二郎这上门女婿可有够受的了。” 长脸书生听罢感慨地点点头。 “我看不一定。” 他们当中一个容貌凌厉艳人的女子施施然开口。 “沈娘子有何看法?” 胖子朝美人谄媚一笑,油腻腻的,叫人内心恶寒。 几个年轻男女一下子将探寻目光投向女子。 女子依旧懒洋洋地倚在角落的墙壁上,她眉间一挑,讥笑道: “你都说长清殿下颇得圣宠了,而她与江大郎的过节还是在宫宴上发生的,又不是在热闹的集市上,皇家完全有能力阻止这个事件传出去。那请诸位想一想,此事为何会广为流传呢?” 身旁一个娇小的娘子若有所思地接过话头。 “只怕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女子笑着点点头,夹了一块炸鳗悠哉悠哉地咀嚼着。 很简单的道理,只是大多数人都只愿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事情,于是听风是风,听雨是雨。 两个郎君尴尬一笑,不得不承认此话在理。 忽然,酒楼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几人闻声投箸观望。 老远就瞧见入口处站着一个衣着鲜艳、面白须长的郎君,身边簇拥着几个小厮,此刻正隔着一个横在他们中间的一个壮汉,与一头戴金钗、模样干练的娘子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什么。 “喏,那个郎君是前阵子被长公主厌弃的面首裴七郎,那个模样干练的娘子就是金门酒楼的掌柜!那个壮汉应该是金门酒楼雇的守门人。” 胖子激动地同身边的友人们介绍。 娇小娘子不屑道。 “看这姓裴的珠光宝气的样子,可是又傍上哪个贵人了?” 女子懒得去看热闹,匆匆一瞥,见他怀里还有个美人便知这獠奴的下流德性。 另一边,陆玉裁在二楼凭栏而望。 他瞄了一眼楼下被看客们围得水泄不通的门口,随后阖上门,回到包厢落座,将目光放到面前的酒肉上。 陆玉裁嗤了一声,对陆询舟语重心长道:“小山,以色侍人的下场多是如此,你千万不可迷失自我,变成他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 陆询舟无奈地摇摇头:“我相信她待我是真心。” “可是她和江鸣川都要成亲了,婚旨都下了,人尽皆知。” 陆玉裁沉着一张脸。 陆询舟坦然地笑了笑,反问道:“哪有公主一辈子不嫁人呢?” “陆询舟!” “你读了那么多书,也该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她是生于薄情帝王家的公主殿下,高高在上,与你的感情很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魏王龙阳、哀帝董贤、陈后楚巫,还有很多,都是很好的例子。” “我不是反对你喜欢女人,三兄我反而还很怜惜这种悖于世俗,却真心相爱的感情。” “可、可你要知道,如果这种事情是由权贵而起的,那性质大多都不一样。长清公主,她将来是能做长公主的,或许,不,说一句大逆不道的,她甚至有机会成为皇帝。” “你说她同传闻中的飞扬跋扈截然相反,说了她那么多的优点,但你有没有反思过?她为什么、凭什么会看上你?” “小山,你有容颜,有才华,背后还有强大的家族背景支撑着,而且未经世事,容易被欺骗。她太需要你这种人了来成为她的党羽,成为她最有力的支持。” “如果你要拿阿娘和长公主的例子来反驳我,那我只能告诉你,她们是属于不幸中的万幸,结局是好的,长公主殿下回心转意,阿娘也深情,可你没有看见她们中间所隔着的十年。” “这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呢?又有谁能经得住一个十年呢?” “而且目前陛下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你该是知道他的铁血手腕,即使你是阿耶和阿娘的亲生女儿又如何?他不会伤及你的性命,也不会让你在仕途上好过。” “你三哥我早年混迹风花雪月中,看惯太多红尘中这种心酸无奈了。” “我也怕,我们从小最疼爱的妹妹会被伤害,她可能只把你当初探人事的玩物,而你却把与她的感情视若珍宝。” 卿许晏在这方面的态度一反常态地放任陆询舟,可陆玉裁他做不到坐视不管,他劝不动阿娘,但他至少可以尝试尽自己所能去警醒她。 陆询舟与他对视良久。 末了,她笑道:“三哥,饭菜凉了。” 陆玉裁鼻头一酸。 就冲小山的一声“三哥”,他陆玉裁就是拼死也要护着他家的小四娘。 接下来的用膳时间,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饭毕两人走出二楼包厢,下楼时门口已不见裴七郎等人的身影。 一楼人声依旧嘈杂沸腾,臻臻簇簇,茶博士[一]们忙碌的身影穿插其间,门口出出入入着三三两两的客人们,戏台上的伶人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名曲目。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陆询舟听得愣了几分神,当下驻足在此,就着唱词深思了起来,直到陆玉裁回头唤她时才如梦方醒。 走出酒楼,楼外是长安冬日的绵绵细雪,二人瞥见远处裴七郎一瘸一拐地被那几个小厮搀扶着,所经之处路人皆是纷纷侧目,面露鄙夷之色。 “三哥,我想清楚了。” 陆询舟看向身侧的兄长,缓缓道。 陆玉裁释然地“嗯”了一声,也侧过头来看她,眉眼间染了点无奈与温柔。 “三哥我也想好了,无论小山做什么决定,那都是你的人生,我虽然会劝说你,但绝不会阻止你。” 他的妹妹长大了,小时候的询舟粉雕玉镯的,会蹲在跪着挨罚的他的旁边奶声奶气地安慰道“哥哥不哭”,每逢此时他心都要化了。 转眼间,她已经及笄了,是个大人了,也该经历一些世事了。 十五岁,正是个头蹭蹭蹭往上长的时候。小山随阿娘的身材样貌,生了副温润如玉的君子相,五官端正,清癯绝俗,而容止朗雅,唯独眸子中残存着一点孩子的稚气清澈。 她现在仅仅比他矮了半个头,陆玉裁想,阿耶将近八尺,阿娘也有七尺多[二],或许再过两年小山也就比他矮上几寸。 陆询舟的声音将他从无边无际的思绪中扯回现实。 “三哥能理解我,我很高兴。” 陆询舟定定地望着他,眸中清润的褐色瞳仁闪过一丝坚定。 “浮生若梦,与其如履薄冰、循规蹈矩几十年,不如叛逆一回。” “人生就应该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三]” . 冬至休沐第七日的傍晚,陆询舟回到了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景春殿。 她握住李安衾的手时察觉到了一点异样,低头,公主殿下白皙的左手手背上是一道骇人的深深的咬痕。 陆询舟牵起她的手,端详着那道伤疤,抬眸撞进李安衾眸中的一汪春水中。 手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被太子妃猫咬的?臣怕是难以相信。 您生气了? 臣、臣没有质问您的意思,臣只是心疼。 好好好,臣以后去东宫,再也不同那孽畜玩了,殿下莫要生气啦。 殿下,臣—— 李安衾抬头吻住那个笨蛋频繁一张一合的薄唇,将她的那些喋喋不休全堵在她的喉咙里。 对上那人眼中掀起的几分欲色,李安衾原本荒芜的心灵仿佛得到了一场天降甘霖。 她感到势在必得。 陆询舟属于她,她不会离开她的。 对吧? 冬至后,长安的天气愈发严寒。 又是一场无边无际、纷纷扬扬的大雪。 森严华丽的皇城淹没在皑皑白雪之下。琉璃瓦上覆着雪,失去了颜色。人们的心却随着年关将至越来越欢快。 而陆询舟呢? 清晨醒来,身侧的公主殿下搂住了她的腰,难得娇气地不让她下床。 “冷。” 李安衾沙哑慵懒的声音里多了些许过去不曾有的撒娇意味。 掀开被子,入目便是昨夜新添的红痕淤青。 昨夜荒唐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 浴池,雾气,勾引,欲望,白皙的玉体,秋水眸中的春意,还有上次她为自己戴上的项圈。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已会一面万分惶恐着,一面又满足公主殿下奇怪癖好的同时获得慰藉。 可这是很伤身体的事。 陆询舟眸色一暗。 入冬后天气寒冷,考虑到大部分龙子龙孙们会赖床的原因,故崇文馆的进学时间便推迟了一时辰到巳时半。圣人也心疼两个女儿,为此还逾制免了二位公主的晨昏定省。 李安衾偶尔缠人得很,于是陆询舟也会无奈又宠溺地想:从前清冷出尘的公主殿下,如今食了人间烟火,竟是这般可爱。 即使她只在她面前如此。 强行拉着难得娇气的殿下起床,一番洗漱,用罢早膳,两人乘辇至崇文馆。 昨晚折腾了两次,早上公主殿下又莫名赖床,所以两人破天荒地没能提前一炷香到达学馆。 陆询舟跟着李安衾走进学馆时,一眼便瞥见了李孜惯常坐的位子上空空如也。 趁着谢学士还没来,李吟霁与她们分享了一下今早的京中八卦。 “陆询舟,你有所不知,那李孜犯事被皇叔打到腿折了,如今告病在家,至少也要休养上几个月。诶,本宫还听说,江府大郎出门被人拉到小黑巷套麻袋暴揍了一顿,抬回江府时那叫个血肉模糊呐!” 李吟霁眼里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陆询舟不解地看着信阳公主殿下,明明前阵子她还管燕世子叫“孜哥哥”呢,怎么现在又改了称呼。而且江鸣山固然名声不好,但好歹也是她的表哥,皇后的外甥,未来姐夫的哥哥,她这般幸灾乐祸倒是奇怪。 李安衾淡淡地瞥了眼满脸疑惑的陆询舟,未曾说什么。 晚间,陆询舟欲出殿到尚医局一趟,临行前她同李安衾详细地报备了行程。 李安衾还在同采薇学习刺绣,听罢抬首关切地问道:“询舟哪里不适?” “臣头疼。” 陆询舟言简意赅。 李安衾放下绣品,认真地看着她问,道:“季节性头疼?” “嗯,臣母也有此病,可能是遗传的,每逢深冬总是会时不时发作。” 说到遗传的季节性头疼,李安衾记得听父皇说过,自己那英年早逝的皇祖父也有此病,据说能追溯到前朝的梁中帝时期,可见此病遗传性之强。不过好在遗传的概率不大,目前皇族里也只有李促和李烬月患有此病。 但是她和陆询舟都生活那么久了,如今才知道此事,李安衾只觉得心下五味杂陈。 为什么她从未提过此事? “最近可有复发的迹象?” “有。”陆询舟坦坦荡荡地回答道,“臣这几日时而头昏,便知再过些时日头疼病就要复发了。” 李安衾重新拿起绣品,出乎意料地冷静道: “早去早归。” “诺。” 陆询舟听话地应了一声,随后起身离开。 大殿内重归寂静。 采薇有些意外,她自幼服侍李安衾,知道自家公主殿下虽然明面上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暗地里对于自已的所有物却表现出极强的掌控欲。 何况殿下与小陆娘子相爱有一段时间了,小陆娘子却从未提过此事,殿下日日与她相处也并未发现。对于这件事,采薇以为殿下会愧疚,然后变本加厉地去了解小陆娘子的一切。 “这个针脚怎么缝?” 李安衾询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采薇抬头,公主殿下盯着手中的刺绣,侧脸干净又温柔,只是—— 眸中似乎有一层晕不开的寒意。 [一]唐朝人对店小二的称呼。 [二]这一句是金庸先生的原话。 [三]我上网搜一下,唐宋时期一尺约是30cm,但考虑到如果写陆须衡身长六尺,卿许晏身长五尺半,会特别影响到读者观感,于是就稍做了一些文学性的改动。其实按照原文中的设定,陆询舟是有胡人血统+北方人血统+营养充分+习武等多重buff加持,15岁有1米75是正常现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8、第四十六章 润笔 西汉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提出了“秋后问斩”的理论含义。 王者配天,谓其道。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通类也。天人所同有也。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 其认为庆、赏、罚、刑为帝王的四种执政行为,要与四季变化相适应。春夏应该行赏,秋冬才可行刑,此即后来所说的“秋后问斩”。[一] 古代的人们大多也尤为崇信神明,认为春夏是万物滋育生长的季节,秋冬是肃杀蛰藏的季节,这是宇宙的秩序和法则,人间的司法也应当适应天意,顺乎四时。[二] 故晋律规定:从立春到秋分,除犯恶逆以上及部曲、奴婢杀主之外,其他罪均不得春决死刑。[三] 今日,江鸣川酉时下值时,雪已经停了。 冬季昼短夜长,虽是酉时,却已是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长安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嘈杂声不断。连着下了几天的雪,路上积着快一尺深的雪,沿途铺子屋舍的屋檐下结出长长的冰棱。马缓慢地走着,呼吸间口鼻处氤氲着热腾腾的白气,每走一步都会深深陷进雪地里,然后再把马蹄拔出来,如此循环着,着实令马上新任的驸马都尉感到颠簸,也让身后跟着的随从感到昏昏欲睡。 远处忽听得官兵吆喝着开道的声音,主仆二人的神思在一瞬间清醒。街上的喧嚣戛然而止,人们纷纷朝街道的镜头看去。 数百名金吾卫押送着一队囚犯,浩浩荡荡地自远处走来。 单薄惨白的囚服,赤脚走在寒冷的雪地里,他们披头散发,面上冻得发紫。而囚犯们双手佩戴的铁镣铐在夕阳的余晖中闪出令人窒息的血色光泽,配合着亦步亦趋时镣铐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竟也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江鸣川连忙翻身下马,将马匹牵到一侧。 那队人马越来越近,他也终于看清了为首那个囚犯的面容。 吏部尚书赵庭华。 再看后面,则是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赵氏兄妹四人,各房六子七女,甚至还有膝下尚且年幼的孙童。上至赵庭华年逾古稀的老母,下至尚在母亲怀抱中哭泣的婴孩,赵府上下包括奴婢在内的百余人,皆被金吾卫们押送着,前往大理狱。 当那队人马经过江鸣川时,领头的那位左金吾卫中郎将瞧见了江鸣川,遂立即勒马停住,恭敬地喊了声“江驸马”,欲下马时江鸣川连忙上前扶住他示意他不用下马。 男子坐回高头大马上,那身直身铁扎甲在余晖中熠熠生辉,铁盔上的一只孔雀翎随着头部的转动晃来晃去,有些惹眼。 “江驸马,近来听闻了你的事迹,升官嫁主,如今一见果然是春风得意呐。” 男子颇有分寸,虽说他的官职比江鸣川大了一品,但江鸣川乃国舅嫡次子兼长清公主的未婚夫,即使是个入赘的又如何?皇亲国戚他一律恭敬准没错。 “郭中郎谬赞了,江某哪比得上您这个殿前红人。” 江鸣川方下值,还穿着那身五旒玄冕,青衣纁裳,作叉手礼时也是流露出一股子温文儒雅。他抬眸谦恭地望向郭中郎时,余光发现赵庭华也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赵庭华外貌蜂准长目,即使如今被捕,落魄不堪,也依旧难掩他平日里那身阴戾凶煞的气质。 江鸣川分明看见赵庭华嗤笑了一声,忽地又在郭中郎身后面目狰狞着大笑道: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身旁的金吾卫立刻用力给了他一巴掌,伴随着清脆的响声,赵庭华安静下来,目光呆滞,脸上赫然一道深深的巴掌印。郭中郎轻蔑地看了一眼那个老疯子,随即同江鸣川告别,吆喝起身后的长长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离去。 而江鸣川还站在原地发愣。 飞鸟尽。 良弓藏。 狡兔死。 走狗烹。 昔日在史书上学到这段话时,他知这是范蠡对文种的谶语,往深了点,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实际体现,但如今细想来—— 这也会是他们逃不开的宿命吗? 景升九年,大理寺卿裴之周上疏状告吏部尚书赵庭华结党营私,勾结南魏,涉嫌中秋祭月刺杀一案。上令察之,金吾卫亲临尚书府,最后搜出大量罪证与僭越之物,遂禀上,铁证如山,圣人龙颜大怒,当即下旨罢官,举家收监,株[四]连九族,枭首示众。 赵庭华被收监的当晚,深冬腊月,寒风刺骨。 月华如霜,洒在将士们身着的铠甲上熠熠生辉,大雪拂满刀刃,刃尖闪过丝丝寒光。 “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五] 伴随着一道苍凉粗犷的喝声,这场被后世史学家们称为“李晋兴盛,自之伊始”的兵谏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寂静的夜夜里,突如其来的甲刃相磨、马嘶人呐的声响划破长安上空的一片寂静。 玄武门前,兵临门下,一片火光冲天。 宫城的城墙上,李琼枝淹没在死寂般的黑夜中,气定神闲地观察宫墙下的局面。但见夜风萧瑟,她的袍摆上下翻飞,大雪纷飞中她已是两鬓染霜。 她的武功已达九品,即使处于黑夜之中,目力依旧过人。 凤眸微眯,她嗤笑一声。 于是城墙下的叛军们便看见原本漆黑的城墙上突然亮起长长一排的亮堂堂的火光,伴随着敲打鞞鼓时发出的惊天动地之响,城墙上突然冒出无数射手,一声令下,万箭齐发,随后便是四面八方呐喊着冲向他们的羽林军—— 时间退回吏部尚书入狱的前几日。 曾经与赵家有过密切联系的右羽林军大将军谢晟闻风而动,深夜召集亲信谋士密谈。 隆冬深夜,谢府的暗室内灯火通明,火光照亮了暗室中央长几上的皇城布局图。 “将军,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仆认为不如发动兵谏,化被动为主动。” 一名谋士上前谏言道。 “荒谬!”另一个谋士怒斥道,“范三娘,亏你还饱读史书,古往今来,这兵谏者有几人能善终!” “慢着。” 谢晟眉间微蹙,示意那名谋士安静下来,随即和颜悦色地看向那位姓范的谋士。 “范三娘子,同本将军说说你的看法。” 范谋士起身站到皇城的布局图前,细长的手指触及地图上玄武门的位置。 “如今圣人欲打压士族门阀的意图已经足够明显,可是敌明我暗,仆认为不如等待几日后的一个好时机发动兵谏。谢家也是开国功臣出身,有免死金牌在手,于军中也颇有名望。” “将军只要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与一众家族们联手兵谏,圣人应当会明白我们的意思。兵谏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各大家族的百年基业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圣人不能对我们怎样。建国大业,各大家族对高祖皇帝的扶持不可忽视,他们有能力支持一个皇帝登基,就有能力废掉一个皇帝。” “要知道,圣人是和您们这些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和黎民苍生共治天下。” “可况兵谏也不一定需要将军您亲自出马,您只需要找一个愚忠的副将替罪即可。” 谢晟抚摸着虬须,深思熟虑后,还是点了点头。 长叹一口气后,他同意道: “善,如今时局所迫,此计也不失为斡旋的绝佳之策。” 范三娘低下头,无人注意到她眼中闪过的一丝精光。 所以—— 后来史书是如何评价这次兵谏的呢? “景升九年冬,大理寺卿劾奏赵庭华结党通魏。帝震怒,下诏收付廷尉,夷其三族。右羽林大将军谢晟惧祸及,纳谋士范氏之谏,阴遣副将举兵,伪称‘清君侧’,夜犯玄武门。有司以密启闻,帝敕左羽林卫中郎将琼枝设伏待之。比至,大破其众,擒裨将鞫之,具伏:‘谢晟实首谋。’遂曳出,以铁杖毙于廷。诏闭长安诸门,遣金吾卫围捕。晟知事败,啮指血书帛曰:‘上负君恩,下愧先灵。’乃手刃妻孥,引剑自刭。事闻,诏削爵,暴其罪于天下。” 这次兵谏最后被李促定性为叛乱,后世史称“羽林之乱”。 事后李促将此事交由裴之周审理,竟然查出牵连此案的勋贵臣子有数十人。李促以狠厉手段将其族人一一逮捕,削职剥爵,入狱收监,最后受之牵连的居然有千余人。 太子李玱上疏谏言,与李促当着朝臣们的面唱红白脸,最后除获罪臣子和其子女手足需要枭首示众,其余者皆受黥刑,发配岭南,子孙五代后方可为庶民,期间一律为奴籍。 氏族门阀大多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他们固然难以撼动,但往往这一头断了,另一头却也自身难保。 自此,氏族门阀们逐渐开始分崩离析,又经过后续的一系列的打压措施,他们再无与朝廷抗衡的能力。 史书记载羽林之乱,是“李晋兴盛,自之伊始”,实际上也不过地主阶级们之间权利的博弈,统治者们踩着无数冤魂白骨,将这个封建王朝推向了巅峰。 年前的最后一次朝会,望着朝堂上那些空出来的位置,群臣们皆是缄默不言。 龙椅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蛰伏数年,终于一鸣惊人。 他一改往日的阴晴不定,露出了和颜悦色的一面。 但是,在一个暴躁狠厉的皇帝与一个和颜悦色的皇帝之间,从来都是后者的城府更加深不可测。 裴之周眸色一暗。 或许说,李促是个天生的皇帝。 如果不是那天在尚书房遇见了南魏质子和谢晟身边的范谋士,她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想到,一切的一切,都是李促精心设计的一出大局。 从中秋祭月开始,“升品丹”是南魏质子在皇帝的授意下指导暗卫营的药师们炼制出来的——裴之周之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刺杀与这名质子有关,只是他常年被囚于深宫,郁郁寡欢,丝毫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迹象。 中秋祭月的死士也是暗卫们扮演的,暗卫营培养出来的暗卫都是一等一的死士,君要其死,其甘愿而死。这也是暗卫营的可怕之处,它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只听从皇帝命令的行尸走肉。 至于为什么经验老道的仵作解剖的时候会认为这些暗位的武功品数低下,自是因为李促为了做戏做全套挑的都是一些低级暗卫。 其实暗卫营也不全都是武功高强的暗卫,他们也会挑选任命奴隶出身、资质低劣的低级暗卫。这些暗卫地位低下,常常被作为药师们的试毒者与高级暗卫的练手,以及杂工,他们的地位实际上依旧和奴隶无二。 李促精心设计了这场大戏的每一个细节,也为它们做了相对的应对之策。包括这场刺杀中死去的臣子,也是他故意授命他们趁乱杀死的。 事后,他假装收拾了残局,趁机换掉那些统领,让自己的心腹担任这些官职。同时又让人私下去散布谣言,以此诱导那些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势力浮出水面。 在摸清这些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之后,李促先前安插在各个大臣们身边的眼线就有了作用。范三娘就是这些眼线之一,也是他下命让她欺骗谢晟发动兵谏。 裴之周悄悄抬眸。 这位帝王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从最初登基时的腹背受敌到如今大权在握,每一步留下的脚印,都沾染着罪恶的血与缜密的汗水。 他早已深陷权力的漩涡。 不,或许是他们都早已深陷其中。 · 年前的最后一次朝会,朝廷的局势多有变化。 裴之周因调案有功从大理寺卿升任刑部尚书,还被封了个金紫光禄大夫的文散官。李琼枝则以护驾之名从上都护升任为大都护将军,封镇国大将军。 燕王与陆须衡同时上书,皆以年迈为由,前者回封地养老,后者告老还乡。李促做足了挽留的姿态,二人也演足了不舍,三人一台戏,在朝臣们面前演得声泪俱下。最后燕王交出了另一半的虎符,陆须衡辞去了丞相之位,李促给予二人大量的赏赐,这场大戏才华丽落幕。 不过陆须衡回府后不知怎么地生了一场大病。 陆询舟在宫中收到了丞相府总管家的来信后立马就起身出宫探望父亲。 这本再正常不过了,即使父母和离了,但作为子女应尽的孝道,陆询舟都要去丞相府上探望一番。 当她再一次见到自己的阿耶时,却发现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全无昔日的父爱深沉,剩下的,全是仇恨。 门外,陆玉瞻在一旁无奈地告诉她和陆玉裁。 “阿耶近来脾气变得十分暴躁,不知是生病还是什么的缘故。” 话音刚落,一个汤碗伴随着洒出的药汤砸在了陆玉瞻的肩上。 陆询舟和陆玉裁皆是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房间内他们的阿耶。 “滚!”他冷冷道。 陆玉瞻摇摇头,阖上门苦笑道:“你们还是莫要进去,阿耶他自从和阿娘和离后就真得变了很多,变得……尤为暴躁。” 陆玉裁四下张望了一番,眉头紧锁,问道:“陆玉谈那厮呢?” “在他自己的府上,耶娘和离后,阿耶就很不待见他,如今两人算是彻底断绝了关系。而且——” 陆玉瞻把两人拉到一个僻静地,确定四下无人后,才把剩下的半截话说出来:“阿耶说我明年还要科举,开春他回金陵后我就同你们到御史府去。” 他顿了顿,又不自然地捏了捏手指。 “你们最近在阿娘那边过得好不好啊?” 陆询舟与陆玉裁默契地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道: “挺好的。” 看样子,他们的大家庭又有新成员要加入了。 . 傍晚陆询舟从宫外归来,在长廊上她远远地就瞧见了景春殿门口灯火通明,以及宫人们忙忙碌碌的身影。 李安衾身披狐裘,宫灯的暖光映衬在她身上,霏霏雪幕,静谧祥和,她与采薇站在一处静静地看宫人拿起长勾将亮堂堂的灯笼挂上门顶的两旁。 “殿下,小陆娘子回来了。” 采薇眼尖,看见老远处有个清癯的人影拎着什么向这里快步走来,虽说隔着雪幕,但她凭直觉还是可以认定此人必是陆询舟。 李安衾白皙耳尖不知是冻地、还是羞地红了几分,但见公主殿下镇定地点点头,故作矜持道: “本宫早看见了。” 陆询舟快步走到景春殿时,几个忙活路过的宫人瞧见她,纷纷笑而不语地同她行礼。 陆询舟匆忙地对他们回了个笑,随即径直向正殿门口的主仆二人走去。 “公主殿下金安。” 她照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随即语言温和地把人往里面带。 “外边下着雪,殿下这样子会受凉的。” 李安衾冷脸:“本宫喜欢,你管不着。” 旁边包括采薇在内的宫人一听两人的对话,不约而同地在内心呦呦鹿鸣起来。 呦呦呦呦呦,小陆娘子你可要好好哄哄殿下。白天出去,说好中午回来,结果食言到傍晚才回来。公主殿下用完晚膳后就一直站在门口等人,明面上说是看宫人们过年装饰宫殿,实际上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远处瞟,不就是盼着您回来吗? 陆询舟同李安衾待久了,知道公主殿下口是心非的本事非同一般,便惯着她给了个台阶。 “殿下所言极是,臣的确僭越了。”陆询舟恭恭敬敬道,注意到李安衾看着她手中的小箱箧,遂温柔恬和地笑笑,“殿下不好奇臣这个盒子里有什么吗?刚好臣冷得很,不如您屈尊同臣进殿看一看。” 她握住公主殿下的手腕,嘴上温言软语,手上却是把人往暖和殿内拉。 “本宫勉强陪你看一看,若是不满意——” 李安衾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你今晚去偏殿睡。” 陆询舟动作一僵。 好狠心的女人! 进了正殿的书斋,陆询舟瞧见案上还安然呈放着写春联的红纸和笔墨砚,李安衾面无表情地坐到案前,抬眸对上陆小伴读讨好的目光。 “站着。” 她出声制止了欲拉张席子坐下的少女。 陆询舟只得老老实实站好。 “今日何故晚归?” 李安衾悠悠问道。 陆询舟指指手中的箱箧:“去东市,拿殿下的生辰礼物了。” 李安衾听罢果然面色缓和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温柔极了。 “真的?” 陆询舟顺势坐到公主殿下身边,依偎着她,然后打开箱箧,取出一块雕琢精致的玉器。 “小狗,可爱吧?” 李安衾接过那只触感冰凉的玉器。 不得不说,这只小狗的确雕得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可爱小狗蹲在她的掌心上,口含着鞠球,稍微露出两颗略尖的牙齿,眉眼带笑,尾巴歪到一边,让人情不自禁有种它在摇着尾巴汪汪叫的错觉。 “像你。” 李安衾睨了一眼身旁莞尔的少女。 “对对对,像臣。” 陆询舟温柔一笑,趁机把人拉到怀里,凑到她耳边,用清冽的声音在公主殿下耳畔低声学犬吠了几句。 “汪汪汪。” 然后就蹭过来与她耳鬓厮磨。 狐裘落地,衣物也被抓得松松散散的,李安衾面上染了的绯色,推了推陆询舟瘦削的肩膀,轻声问道:“本宫的生辰在明年开春,你这么早准备礼物是作何?” 陆询舟瞥了眼怀里中人若隐若现的白皙,抬头实话实说道: “阿娘和阿母让我今年除夕在宫里住,年后便提前回家准备科举。” 卿御史此举李安衾可以理解。 毕竟陆询舟现在也是有恃无恐,占着和自己的关系总是得寸进尺。虽然她心中有万般不舍,可的确是该让她回家被卿御史好好管教一番。 但是,这声“阿母”是怎么一回事? 见李安衾面色不对劲,陆询舟尴尬地解释道:“就是长公主殿下,她让臣私下喊的,臣喊得顺口了,就,嗯……” 李安衾戳戳陆询舟的耳垂,在她颈间气吐如兰地笑问道:“就怎么了?皇姑母既是询舟的阿母,那询舟是不是还要唤本宫一声‘皇姐’?” 陆询舟挑挑眉,叹了口气,故作难为情地叫了声“皇姐”。 李安衾心满意足,勾着她的一缕发丝,一边调笑着:“本宫其实今日就等着询舟回来一同写春联。”一边起身欲离开陆询舟的怀抱去够砚台。 谁知还没摸到砚台,她就被那人拉了回去。 “臣先写,好不好?” 陆询舟神情恳切地央求她,随手拿起一侧的狼毫笔。 李安衾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掩饰住心中的慌乱,脸上威严了几分地命令道:“放开本宫。” 不料,陆询舟淡然自若地用指尖点了点狼毫笔坚硬的笔尖,又是用一副谦谦君子的清恬态度,说着令李安衾最羞耻的话。 “写春联要润笔呢,臣可否借殿下的水润一润笔呢?” …… “太深了……” 公主殿下面色潮红地呢喃着,冷不防攥紧陆询舟肩上的衣料。 “皇姐,你不喜欢吗?” 修长冷白的玉手扶着她的脖颈往书斋内的全身镜转过去,镜中的女子神色迷离、泪眼朦胧,衣衫不整,裙摆被掀开,露出一派风光。 “结束……好不好?” 李安衾带哭腔求她,最后颤抖着舔舐着陆询舟伸来的湿漉漉的狼毫笔尖。 …… 李安衾裹着一条毯子,虚弱地躺在书斋小憩的长榻上。她疼得颤抖,恨恨地望着陆询舟身处一片狼藉中神色自若地写完了春联。 “殿下,臣写得好不好?” 陆询舟拿起对联,温温柔柔地走到她身边,怕她不想看,还替她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爆竹二三声,人间是岁。” “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六] 李安衾听罢羞愤欲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命令她。 “不许挂在外面!” [一]摘自网络百科。 [二]摘自网络百科。 [三]这是唐宋时期的律法。 [四]我上网搜了一下,的确是“株连九族”,不是“诛”。 [五]取自《新唐书·仇士良传》。 [六]出自光绪17年刻本《精选对联备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9、第四十七章 除夕 景升九年,腊月三十。 清晨宫人卷起帘幕,但见景春殿的小院中满地清霜,万物萧然,唯独那树梅花依旧盛放着满枝绯红,于雪色中愈显孤傲。 早膳后,尚衣局的人送来几套除夕夜宴的宫装。 李安衾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看着坐在远处的那人脸上滑过的一瞬愣神而染了几分笑意。 玫瑰紫色的宫装佐着齐胸襦裙的样式大胆设计,浑圆的椒酥玉球半遮半掩于薄纱之下。至于胸线以下,裙幅飞流直垂,奔腾扩散,肩上再罩着短襦,外束披帛[一],公主殿下身姿丰腴高挑,端庄大气。艳丽华贵的衣着,兼復以胭脂调匀施之两颊,淡妆相宜,天然去饰,恰似洛阳牡丹,雍容华贵。 询舟以为何如? 女子笑盈盈地转过头去看她。 陆询舟听罢笑了笑,只是翻书页的手顿了顿。 臣私以为,倾国倾城。 是吗? 她不善隐藏自己的心事,于是只能低下头固执地去诵读案上的那本《名贤摘要》,可是昔日入目清晰扼要的文字如今却变得滚烫,沉甸甸的心再也装不下任何一字。 肩上压来重量,公主殿下两只手交叠着攀上她的左肩,气息不匀地吻过她的下颚。 “回答本宫。” 她气吐如兰地贴在她的颈间。 陆询舟闭上眼,尽量保持冷静地问道。 “殿下别穿这件出席,好吗?” 那时,一种突如其来的惶惶不安就这样在她心间蔓延开来。 李安衾终究是一国公主,以后这样的时候还有很多,陆询舟不可能由着自己的想法去一一阻止她。 陆询舟总觉得自己似乎离从前的那个自己越来越远,如同那时她在相国寺的玉兰树下松开的那朵落花一样,她仗剑走天涯的梦想仿佛随着自己在这段感情中的沉沦而被弃之于地。 陆玉裁的话不无道理,只是陆询舟虽选了一条无人之路,却希望一直走下去,去看看路途中的悲欢离合。若是去走耶娘为她安排好的康庄大道,在预知了一切后,这一生便这么索然无味了。 “好。” 李安衾答应了她,可话锋一转,又故作矜持地提点道: “今日除夕,你还未同本宫祝福呢。” 她说着,依偎着陆询舟,修长柔软的削葱指不安分地在那人柔软的胸口画起了小圈。 陆询舟无奈地笑了笑,微微侧过头在公主殿下的额上印下浅浅一吻。 “那臣就献祝殿下。” “岁岁无虞,太平长安。” . 卯时,长安大明宫。 新雪初霁,入宫的石砌大道上却早已扫尽了积雪。 皇城之内,是冬日漫漫长夜黎明前的死寂与黑暗。 坤宁宫内,炉中燃着的木炭噼噼啪啪作响,案上的焚香已尽,连同着最后一缕香烟化为灰烬。 “陛下,今日乃是除夕,您合该早些时候上朝面见群臣邦使。” 李促从床榻上起身,抬眸望向他的皇后。皇后现在并未看着他,此刻她正低首就着身边油灯的光,专心绣制着手中完成了一半的虎头帽——送给他们明年开春降生的小皇孙。 皇后的神色认真又温柔,让李促看着走了神。 他想,婉仪当年每次怀孕时也是这般满怀期待着麟儿的出世。 从而忽视了他。 辰时一刻。 红日初升,万缕阳光在那一瞬涌进世间,长安上空云蒸霞蔚,一片灿然,而下视森严华丽的皇城,烟笼凤阙,香霭龙楼,正似紫气清都。 朱雀门外的绛帻鸡人高声报晓,伴随着响彻云霄的鸡鸣,九天阊阖迤逦而开,浩浩荡荡的四邦使臣们自丹凤门鱼贯入宫。 众人自清晨的曙光中一步步迈向含元殿,各国使臣们如痴如醉地望着面前这座巧夺天工的绝美宫阙。 红日初升,沐浴在璀璨阳光中的含元殿愈发熠熠生辉,犹如神话中磅礴的天宫般令人叹为观止。 宫殿上的琉璃瓦流光溢彩着,而四周缭绕的雾凇在一泻千丈的阳光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芒。 这是无法用华丽辞藻描述出来的情景。 这更是一个无法复刻的时代的缩影。 “宣——各国使臣觐见!” 殿外的司礼内侍一声嘹亮的高唱,使臣们整整衣冠,恭恭敬敬、整齐有序地进入含元殿。 金碧辉煌的含元殿内,左右的文武百官头戴进贤冠,身着章纹冕裳,腰佩蹀躞七事,各个肃然俯首。而大晋帝王头戴通天冠,身着云龙纹衮袍,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怡然地端坐于高台的龙椅之上。但见那: 光摇丹扆动,云拂翠华流。君臣相契同尧舜,礼乐威严近汉周。侍臣灯,宫女扇,双双映彩;孔雀屏,麒麟殿,处处光浮。山呼万岁,华祝千秋。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宫花灿烂天香袭,堤柳轻柔御乐讴。珍珠帘,翡翠帘,金钩高控;龙凤扇,山河扇,宝辇停留。文官英秀,武将抖搜。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绶乘三象,地久天长万万秋。[二]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旁的史官们纷纷低首在案上奋笔疾书,记录下这一朝堂盛景。 后世史学家们也将景升九年前后划分为初晋和盛晋。 盛晋。 台下万国使臣们长拜帝王,俄而李促免礼后,他们同时起身,山呼海啸道: “微邦皆以为晋之德大矣!际天所覆,悉臣而属之;薄海内外,无不州县。” “故愿为大晋皇帝陛下,上尊号名曰:天可汗!(圣主)(克鲁姆)” “希望天地四方,皆受——” “天可汗(圣主)(克鲁姆)的庇护!” 侍奉在一旁的刘公公接过为首的大秦[三]使臣恭恭敬敬献上的册封文书,转身上台俯身双手递给李促。 李促双手拉开册封文书,其上皆是各国君主用不同语言写下签名与郑重其事盖下的私印。 举世愿尊大晋皇帝为天下的王。 合上文书,李促仰天长笑。 千秋伟业,万载山河。 他注定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 . 晚间皇家开了御宴,圣人开明,允许参宴的官员们携带几名眷属赴宴。 陆玉裁嫌着这种宴会到处都是勾心斗角没啥意思,遂带上妻子留在御史府里守岁。 而另一边,陆须衡虽辞了官,但还是收到了邀请。 他已是重病缠榻,看着在榻前小心翼翼侍奉的陆玉瞻,他长叹一声,无力地摆摆手,断断续续道: “罢了,二郎,你且……同与你阿娘赴宴去吧,我叫他……回府陪着我便是了。” 这个“他”,指的是陆玉谈。 回到正题。 却说晋宫的除夕夜宴也算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雕梁画栋的温室大殿内,燎炉火烧得正旺,设上火齐屏风,地上铺着西域毛毯,分明是寒冷的冬日却令人生出融融暖春的错觉。 山珍海味,井然前呈,席上谈笑纷纷,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臣子外使们起坐喧哗,恭维奉承,行令作赋,口哦诗词,刀光剑影与其乐融融交织在一处。 皇后点了出《破镜重圆陈宫情》[四],讲的是南陈乐昌公主与驸马徐德言本是天生眷侣,后来国破家亡,二人被迫分离,最后却凭借半扇破镜重新团圆,皆大欢喜的一个故事。 陆询舟默默坐在母亲身旁,目光偶尔往对面的上座瞥一瞥。 李安衾果真听了她的话。 齐胸襦裙换成厚重的毛织料,虽然没了隐约掩映的挑逗意味,却也端庄不乏性感,为之冷艳中添了几分可爱[五]。 台上扮作杨素的伶人正唱着词: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 台下陆询舟望着公主殿下冷冷淡淡地听着一旁的江鸣川干巴巴地讲着什么,心里不免替他感到尴尬。 当然,不仅陆询舟看不下去,林南渟也看不下去了,索性找了个借口把江鸣川支走,而后同李安衾、李吟霁凑在一起聊起了天。 “听说父皇让皇姐年后不等生辰到来就直接上朝,啧,这么想来,某人肯定也要提前离宫了,皇姐~你真的舍得吗?” 李吟霁揶揄地看向一言不发的皇姐,努力地想在她那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姐脸上,找出一丝不同寻常的不舍或羞赧。 李安衾剐了她一眼,淡然吐出一个字。 “嗯。” 舍得。 才怪。 林南渟摸摸隆起的小腹,笑而不语。 李吟霁因着皇姐冷淡的态度也只能乖乖收敛,转而将话题扯向皇嫂何时诞下麟儿、工部今年除夕请了数个械器名匠、今夜跨年时会放烟花之类者。 三个女人聊天的模样落在陆询舟的眼底全然令她好受了许多,她喝了点酒,转头看向安静吃菜的阿娘,又看了看远处的长公主,当下就默了默。 话说回来,她严重怀疑除夕夜宴的位子都是圣人排的。 谁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早年五嫁五离的荣耀历史,其中被长公主休了三个,死了两个,据说有一个还是被长公主荒淫的生活给气死的。 现在宴会上长公主的位子边上可谓美男云集,而且离卿许晏的位子也远得很。 李容妤穿着艳如海棠的齐胸襦裙,风情万种,美得惑人。她肆意地与周遭俊俏的年轻郎君们谈天说笑,胸前影影绰绰的白皙柔软叫男人们神魂颠倒,冷不防地转过头来挑衅地看向依旧波澜不惊的卿许晏,勾人的桃花眼里忽地闪过几丝无趣的意味。 宴会进行到一半,她便提前下了场,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卿许晏也因乏离席去了。 陆询舟心知肚明阿娘去干什么了。 这场宴会莫名得长,其间还总有几个年龄相仿的郎君娘子来同她搭讪,陆询舟疲于应付,只是盼着宴会赶紧结束。 宴会结束时已是深夜。 喝得酩酊大醉的使臣官员们在仆从或家属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离开大殿,陆询舟喝过酒,神智微醺,与陆玉瞻道别后便和李安衾乘辇回到景春殿。 回去后采薇告知她:下人们已经替她收拾好了回家的行李,并放在了偏殿。陆询舟道了声谢后就先去偏殿沐浴,完事后着了件单薄的里衣回正殿陪李安衾守岁。 外头不知不觉又下起了小雪,而漆黑的殿内,沐浴好的二人相互依偎着坐在床上。 初雪清冽的味道与牡丹的芳香杂糅在一起,竟然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安神效果。 陆询舟觉得困意涌上头,遂打了个哈欠,随即就感到手心被捏了一下。 李安衾在她耳边淡然问道:“想睡?” “臣哪敢。” 陆询舟连忙否认。 为了避免接下来感到困倦,陆询舟便同公主殿下聊起了天。 其实是陆询舟单方面输出。 她讲起自己的童年往事见闻,讲完某个妓女与书生的老套的始乱终弃的爱情故事后,她忽地话锋一转,好奇地问起李安衾。 “殿下在臣之前可有心悦之人?” 李安衾犹豫了一下,如实答道:“有一个。” 她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是在很久以前了。” 话音刚落,她感到陆小伴读似乎失落了起来。 “郎君还是娘子?” 李安衾点了点那人的额头,无奈道:“你非要惹自己不快吗?” 那人听罢立刻沉默下来。 很久以后,她开口恳求道: “我们去小院,好吗?” 李安衾抬头温柔地吻了吻她的下颔,什么也没问,只是点点头。 两人起身穿好御寒的衣物,陆询舟将她拉到景春殿的小院中。 “询舟要作何?” 陆询舟微微俯身为李安衾整了整狐裘的衣领,小啄了一下公主殿下的朱唇,然后笑道: “一直待在殿内未免无聊,臣想不如和殿下一边看雪,一边守岁。” 李安衾盯着陆询舟的双眸。 “骗人。” 陆询舟败下阵来。 她尴尬地拢了拢大氅,道:“其实是臣从小就听阿娘说吴地有个传统:有情人若是能在跨年那一刻于雪中许下誓言,便可终生相守。” 她突然来这么一出,李安衾稍微想想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先前有心上人这件事。 幼稚。 公主殿下无奈地笑笑,没有点破她。而是上前抚去陆询舟肩上的落雪,接着靠紧了那人。 “询舟既是如此,那可莫要本宫受了寒。” 陆询舟顺势倚在墙上,然后将人紧紧抱住。 大雪静谧无声,梅花于月色中盛放。 陆询舟多想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便觉得岁月静好。 伴随着远方传来悠远绵长地钟声,忽然一声爆鸣响彻长安上空,随后便是五光十色的烟火一同于夜色中绽开。 她们抬头看着绚烂的烟火如同瀑布般自空中流泻而下,照耀着长安漆黑的夜。 李安衾搂紧那人的脖颈吻上去,回以她的,是陆询舟更炽热的回应。 一吻终了,李安衾喘着气,温温柔柔地问道: “你发了什么誓?”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陆询舟莞尔。 “那你不想知道本宫发了什么誓吗?” “殿下能发什么誓呢?” 那人挑眉。 两人相视一笑,默不作声地十指相扣,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苍穹之上盛大热烈的烟火。 雪势愈大,她们同淋一场雪,青丝染霜,此生也算共白头;天上绚烂的烟火跌入有情人的眸中,映照着她们尚且年轻的眉眼。 而我的誓言是。 她会成为我的妻。 [一]这段衣着描写借鉴了《唐朝穿越指南》,略有改动。 [二]摘自《西游记》 [三]古人称罗马帝国为大秦。“天可汗”是北方游牧民族国家对李促的称呼,“圣主”是中、西亚地区国家对李促的称呼,“克鲁姆”在拉丁语中是天空的意思,而拉丁语是罗马帝国的通用语言。 [四]这个戏曲的名字是我编的,但“破镜重圆”的典故是真的。 [五]同[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第四十八章 春闱 景升十年春。 正月初一,李促下诏公开赵庭华的罪行。 先前言其与南魏勾结,不过是于后世史书的说法直言结果,实际上最初李促定罪时,诏书上写的是“私通敌国”,至于敌国是哪一国,并未说明。 如今李促将南魏被推到了台面上,天下人闻之无不哗然。 细想来也会疑惑,区区小国,安敢在大晋的祭祀大典上造次。但舆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操控着,人们人云亦云,仇外情绪蔓延,李促又趁此机会向南魏举国宣战。 先前道南魏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加之穷山恶水,打下来也不好发展经济,故高祖皇帝便把其留下来当个附属国。 但这也是高祖从客观角度来考虑的结果。其实如果大晋真想攻打南魏,虽说其易守难攻,但打下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当初考虑到“发展经济”这一点时也是本着仁君治国的民生思想。若是精明些,大可把南魏皇室俘虏到长安,赐下官爵与良田美舍,安抚南魏人民的民心,然后再颁布优待政策,引导南魏人民迁往中原。 大晋本来就持开明的民族政策,蛮夷闽貊与中原人民相处融洽,时间总会使他们忘去“赵庭华勾结南魏”的陈年旧事。 不过,既然李促能想到这一点,南魏的君主怎么可能想不到? 南魏王在大晋建国之初就已经自降身份,改国名为“西南国主”,而后又派遣使臣送去大量的金银珠宝与质子,换来高祖的册封“南魏王”,以求世世代代的偏安一隅。 南魏王当然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可他也深知大晋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设下此局,而且此局必定有南魏质子的参与。 南魏王当机立断,与其苦苦鸣冤不如顺承李促的意思为自己开脱,于是立刻派使臣带上大量的贡品连夜远赴长安谢罪,另一边又从皇室中推出一介替罪羊枭首示众,表示正是此人同南魏质子和赵庭华勾结,欲借机篡位,他全程都被蒙在鼓里。 李促见过使臣后也顺水推舟,杀了那个南魏质子,并给予了使臣一纸恕诏回国复命。 南魏王读罢大惊,屈辱之余徒留无可奈何。 巫州,位于南魏与大晋的交接处,也是国防要地,因独特的地势与一道萦纡天堑成为攻入南魏的首要难关。 巫州,南魏自古以来名医辈出的圣地,也是南魏巫族的摇篮。 巫州,举国一半的药材,仰给此地。 如今,李促却要南魏割让巫州。 这实是千古未有之耻辱! . 春节休沐七日,年前因羽林之乱一事卿许晏连着忙碌了许久,如今总算是落得个清闲。 不过这也仅是朝堂之上落得个清闲,御史府这阵子倒是热热闹闹的。 卿许晏在心中盘算着近期发生的事情。 询舟出宫回府,玉瞻则搬来了御史府,春闱在三月,近来还要带他们多走动通榜[一];粉卿有了身孕,需要加倍关照;玉裁既为人父,且该立业,为其谋个薄禄小吏也好过成日在家无所事事。 对了,还有安乐郡主。 卿许晏从前担任大理寺少卿时曾救下一位蒙冤获罪的医官,后来才知她正是当世药圣蒲菖的孙女,因而这位药圣许诺给卿许晏三条命——即医好三条人命,只要此人并非是得了不治之症,以及脉断气绝或尸首分离,她都能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并且分文不取。 蒲菖此人性情古怪,痴迷药学,且好云游四海。早年一场大火带走了她的夫君和儿子儿媳的生命,徒留她一半老妇人与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孙女,故而这个孙女也是最得她的宠爱。 今早卿许晏收到了蒲菖的回信,信上允诺春三月时便能来到长安为安乐郡主治病—— 李容妤将她手中的书信抽走。 “卿——许——晏!” “嗯?” 卿许晏瞄了一眼书斋的房门。 很好,询舟这孩子挺有眼力见,出门前就已经把门阖好了。 “你是不是嫌本宫老了,对本宫没兴趣了,想去外面找别的女人。” 她红着眼睛,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人前不可一世的长公主殿下此刻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卿许晏索性把人拉到怀里,顺势把她手中的信拿走放到案上。 “殿下三十有五,臣已是不惑之年,要臣看,只有臣色弛宠衰的分,哪敢厌弃您。” “那你刚才读的那封信——” “是药圣蒲菖,臣请她来为郡主殿下医治。” “你、你说真的?” 卿许晏看着怀中人立马收去的眼泪,心中一阵好笑,看来长公主殿下刚刚估计就是想耍耍小性子罢了。 “真的。她与臣有个人情。” “小殿下天资聪慧,性情温和,眉眼也与臣有点相似,臣且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有何不可。” 李容妤眼中闪过一丝心虚。 “阿晏,我其实有一事瞒你许久。” 卿许晏一愣。 “何事?” “其实……”李容妤脸色红了些许,“你先说好不许诧异!” 卿许晏挑眉,一边随手拿起案上的热茶细品,一边洗耳恭听。 “臣遵命。” 李容妤犹豫了半晌,最终才在卿许晏带着笑意的注视下开口。 “其实念念……不是我与高朗的孩子。” 高朗,长公主的第一任驸马,英年早逝。 “念念……其实是你的孩子。” “啪”的一声,茶盏落下摔成一地碎片。 . 春二月,李促近来一面暗中推动着新旧势力的更替,一面着手即将迎来的春闱一事。 丞相陆须衡告老还乡,李促亲自带人于京郊十里长亭上演一出“君臣情深”的送别。 燕王携妻带子回封地颐养天年,李促派遣五百甲卫随行护送,并予其子李孜封号为“临淄王”。 卿许晏接替陆须衡的官职,至此,官居丞相,封文散官开府仪同三司,升爵秦国公。 太子妃林南渟临近小产,李促下旨让其与太子李玱暂住尚医局,并分配医官与产婆们轮流守候。 李安衾的生辰在二月既望,李促将其与江鸣川的婚事定在三月末,女儿出嫁前的最后一次生辰,帝后皆是充满了不舍。李促特意将生辰宴办得轰轰烈烈的,以昭告天下他对李安衾的宠爱。同时自李安衾正月入朝从政后,很快便卓有佳绩,李促欣然,于李安衾的生辰宴上颁布圣旨,将户部大权交由其掌管。 三月初四,朝廷发布敕令,公布今年科举的考官。当日举官入院,贡院禁地,由金吾卫严密看守。 卿许晏为了避嫌,并未替陆询舟和陆玉瞻通榜,而是请李容妤帮忙找其它有文学声望的大儒照拂着。 三月十一,谷雨。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陆询舟和陆玉瞻同长公主殿下去了礼部尚书府上做客。窗外雨丝纷飞,屋内席上热闹。李容妤递上两人的诗词文章,礼部尚书自是笑着接过,读罢照例是赞不绝口。 李容妤知这是例行的场面话,具体情况还要私下避开两个年轻人去问。 饭后礼部尚书叫来了膝下的三个女儿与两人结识结识,随后便同长公主殿下去书房密谈。 “微臣以为两位都是不可多得的彦才,尤其是卿家的四娘子,微臣读罢觉其各体俱长,言歌行音调流美,五律一气流转,情文相生,耐人寻味。五古最佳,风格冲淡闲远,语言简洁朴素,而策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针砭时弊,臧否人物,又一针见血,微臣当然不会让朝廷失去此人。”[二] 礼部尚书闭口不提陆玉瞻的文章策论,李容妤自是明白其中的意思,于是笑着应了下去。 两人走出书房时,正瞧见院子里,礼部尚书家的小娘子们通通围着茫然无措的陆询舟说笑,一旁陆玉瞻形单影只好不落寞。 李容妤挑挑眉,不说什么。 三月二十,春闱的前一天,用完晚膳后卿许晏把两人带到书房里叮嘱了一些事项,陆询舟和陆玉瞻纷纷将母亲的话记在心上。 隔日拂晓,陆询舟与兄长早起排队入场,待众考生受查完毕,响彻天际的钟声于卯时准时响起,昭示今年春闺的开始。 考试分三日,进士科首日考的是帖经。 帖经,帖经,顾名思义,考的就是背诵默写。 今年考的是《礼记》《孟子》,试题一改往年老陈持重的风格,别出心裁,灵活多变,不仅考验记忆,更是考验考生们的意会能力。 当日考完,就有不少考生在贡院崩溃大哭,他人路过也只能是摇摇头或叹息一声。 数年来,从晨鸡初叫,到昏鸦争噪,日复一日寒窗苦读,只为一朝金榜题名,身在龙凤池中。山高水阔,哪个不去红尘闹?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 山,依旧好;人,憔悴了。[三] 次日考诗赋,也是近进士科中难度最高的一门。 科举常科之一的进士科考试,一开始只考策文,高祖登基后,加试帖经、杂文。杂文有二,文体众多,有箴铭论表之类。自高祖乾宁八年始,常以赋居其一,或以诗居其一,亦有全用诗赋者,景升年间,杂文之专用诗赋。 其中的诗,也即通常要求的五言十二句的排律。一般规定题目范围及用韵,如“某某诗,以某字为韵,六十字成”。因为属选拔性考试,为了便于客观公正地评定等级,用韵极为苛刻,一旦犯韵,一票否决。所以举子必须精研《切韵》。[四] 今年的考题是“夜泊乌江逢雨诗”,诗体为七言律诗,五十六字成,陆询舟读完题目后又认真审了一遍限韵字,这才开始细思题目。 提到乌江,那必是要引用楚汉之争中项羽乌江自刎的典故,由此定要写一篇寓情于景的吊古诗。 从正史上来看,刘邦乃汉高祖,项羽是败北的西楚霸王,可以“正统”二字为意,写一篇褒扬晋高祖承天命起兵,乃是真命天子的诗作。 可这样未免拘泥。陆询舟认为写诗要先有立意,好的立意引出美的意境,配上严格的押韵与独具风格的词藻,才能创造出一首好的诗作。 她沉思半晌,灵机一动。 不如以“不以成败论英雄”为意,写项羽纵知天命,亦与之一搏,固为一世英雄。并借此引出晋高祖称帝无论天命,而是因其英雄本色,民心所顺。 一场诗赋考试就能将考生才华之间的参差暴露无遗,世人也多以在此项考试中交卷为荣,率先交卷且诗作上佳者多可日冠京华。 陆询舟花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写完考卷,书罢停笔,朝巡考的官吏挥了挥手。 “交卷。” 她面色平静地双手递上考卷。 远处贡院的钟楼上,几个白发老者笑盈盈地坐在一处饮茶论诗,今日艳阳高照,春风和煦,兴酣之处,忽听得楼下贡院里有考吏朗声宣布提前交卷的号舍。 几人愣了些许,随即缓过神来。 “还真是江山代代,人才辈出。”张祭酒抚摸着白须,爽朗大笑,“让我看看第一个交卷的是不是国子监的学生。” “啧。”谢学士凭栏而望,笑着摇摇头,“张公,你可能要失望了,这位好像是老朽的学生呢。” 几人拥到栏前俯瞰贡院,但见一背影清癯、身着青衫的女子步履如常地往贡院外迈去。 谢学士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欣慰。 “此人亦为老朽的得意门生,卿相府上的四娘——陆询舟。” [一]就是考试前,拜访一下有文学声望的前辈,让他们引荐一下自己的文章给考官,像是韩愈、白居易等唐代文人都有过这类行为,而且通榜在古代是很普遍的现象,并非作弊行为。 [二]关于礼部尚书对陆询舟诗作的赞美主要借鉴了后人评价韦应物之语。 [三]这一段和上一段语出陈草庵的《山坡羊》。 [四]这一段和上一段主要是借鉴了网络百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1、第四十九章 重逢 三月廿三,夜间一场绵绵春雨悄无声息地润湿了长安的葳蕤草木。 大明宫,尚医局内。 李玱心急如焚地在廊檐下来来回回踱步,他面上冷静,两手却紧紧交握在一处不住地颤抖着。屋内女子控制不住的叫声或哭声让他一颗悬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弥漫的夜色中,雨势渐弱。 伴随着里屋内一道高亢的撕心裂肺的叫声,婴孩嘹亮的哭啼划破沉寂的禁庭。 突然,似乎是之中有神灵指引,李玱猛地扭头看向廊外的天空。 春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此刻明河在天,素月分辉,星汉灿烂,苍穹之上一派良辰美景。 一颗耀眼的星子映入他的眸中,逶迤着犹如血色的光辉自空中跌落人间。 景升十年,三月廿三,太子妃林南渟诞下一名男婴,太子李玱为其取名为琰,单字一个琬,语出《楚辞》“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帝后大喜,是夜亲临尚医局,重赏了太子妃与接生的医官们,并对太子妃亲以慰问。 次日临朝,李促宣布大赦天下。 李安衾退朝后自是要同圣人一路去看望刚出生的小皇侄。 那个孩子躺在襁褓中熟睡,皮肤皱巴巴地浑像个未长毛的小猴子。 有点丑。 李安衾接过李吟霁小心翼翼抱完后递来的小皇侄,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也勉强学着母后方才的样子轻轻摇了摇。 “桑桑的婚期就在几日后,想来本宫和你父皇明年又可以抱上一个小皇孙了。” 皇后攀住女儿的肩膀,她们就像寻常人家的母女一般打趣着。 李安衾笑着嗔怪道: “儿臣倒是想一辈子赖着母后做个孩子,哪敢奢求去做别的孩子的阿娘。” 实话实说,李安衾一点都不喜欢小孩子。 倘若是个乖巧漂亮又聪明伶俐的,她尚且能接受,可是这样的孩子万里挑一,她人生迄今为止的十八年里,除了安乐郡主和她自己以外,碰到的所有小孩子都是个闹腾性子。 中午回到景春殿,李安衾褪去朝服后便去午休小憩了一个时辰,然后才起身去书斋处理今日的公务。 她做事向来一丝不苟、果决明了,加之这些时日初入朝堂的磨炼令她大有长进,如今李促将户部事务交由她处理,除了考验之外也当有认可的成分。 晚间处理好公务,叠好奏疏,她去用过晚膳,门外有太监呈来竣工的长公主府的局部图,言是工部来征求意见。 皇孙出生,便意味着她辈分大了一级,此后的诏书里,她便不再是“长清大公主李安衾”而是“长清长公主李安衾”了。 她执笔在长公主府的局部图上圈画了一番完事后她让小太监拿去,然后便自顾自地对着案上摆放的玉石小狗发愣。 她好想她的询舟。 不仅想念陆询舟对她的温柔,而且也贪恋她们从前床笫间的温存。 平日别人只窥得她不食人间烟火,外人听信谣言说她嚣张跋扈,可谁也不知她有高贵的身份,骨子里却是奴性。 纤纤玉指按了按小狗的头顶,小狗笑嘻嘻地含着球,指尖轻触小狗微露出的两颗略尖的犬牙。 思绪回到白日与母后的对话。 她的确不喜欢小孩子,但如果是和询舟的孩子,她的态度可就不一样了。 生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眉眼似询舟,性子随她,那李安衾必然对这个孩子爱之入骨。 但是两个女子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呢? 她失笑着摇摇头。 李安衾,你真是忙昏了头才会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荒谬的事上。 扭头看向窗外那树已经凋落的梅花,她想起去年冬日陆询舟对它的百般呵护,离别许久,花谢人去,想来与她也有将近四个月未见了。 唤来采薇呈上纸笔,向来行止端方的公主殿下如今却是慵懒地撑着下颔,执笔在纸上寄情相思。 一遍又一遍地写下她心上人的名字,然后又画了只活灵活现的小狗,最后在一旁题下一首小诗,末了一句却是: 浮生万事皆可了,入骨相思最难断。 她现在就想见到她。 . 进士科相较明经科的帖经和时务策还多了一门诗赋,故陆询舟的考试的时间也比陆玉瞻多了一日。 春闱三日一晃而过,第三日考完时务策,走出熙熙攘攘的贡院,望着头顶上的一片蓝天白云与灿烂暖阳,陆询舟还有些恍如隔世。 贡院外的长街上人烟浩闹,车马阗堵,不可驻足。晚春三月,艳阳高照,东风和煦,满城飞花柳絮纷飞着,伴着人潮的喧嚣,可谓烟火热闹。 挤过热闹的人群,陆询舟老远就望见了坐在街边的茶摊上闲适喝茶的卿许晏,阿娘今日私服出行,着一身素白春衫,她五官周正,容颜秀美,虽年过四十,但混迹在人潮中也难掩冷冽清雅的气质,惹得行人纷纷向她投来目光,却无人敢上前搭讪。 “阿娘!” 陆询舟快步走上前,卿许晏闻声放下茶盏,抬头朝小女莞尔一笑,起身顺带拎起小桌上包着粽叶的糯米糕。 “喏,小山你的最爱。” 她笑了笑,眼里是不尽的温柔。 陆询舟接过糯米糕,卿许晏结过茶钱,同她并肩而行走回家。 “不知不觉间又长高了些。”卿许晏一边走着,一边用手认真地同她比了比,“合该挑个时间再给你裁几件衣裳了。” “阿娘。”陆询舟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阿母已经给我裁了好些的衣裳了。” 卿许晏一愣,哭笑不得道:“何时?” “三月十一,去礼部尚书府上那天,回来的路上殿下把我和二哥带去了锦绣坊,询舟这才知道她早就替我们定制好了衣服。” “那怎的不告诉阿娘我?” 陆询舟沉默了几秒,坦言道:“阿母说,怕您叨叨她奢侈,就让我和二哥别提此事。” 实际上—— 李容妤神色倦怠地倚坐在贵妃榻上,她打了个哈欠,低头把玩着抹了蔻丹的指甲,然后抬头朝兄妹二人粲然。 “反正你们阿娘那个伪君子每天一心都扑在公务上,肯定不会发现啦。” 下身依旧有些疼,李容妤抿了抿唇,心里埋怨起那人来。 无人知道昨夜那个佞臣让她的罗裙之下吞进了一颗缅铃,并恬不知耻地含住牵引的长线,强迫高贵的长公主殿下忍耐着袭来的极致快感陪自己练字。 看着她的裙子被濡湿,却还是无动于衷,直到她恼羞成怒地将卿丞相精心写好的字撕碎后,她才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年少时她青涩张扬,夜里被卿许晏弄得大哭大闹,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却对那人粗暴无耻的对待上了瘾。 不过还好,她的烬月自小就温婉得体,表里如一,既没有遗传那人的败类,也未有她的自贱。 . 晚间回到已经改称作“丞相府”的家中,一家人用过晚膳,卿许晏细心地过问完粉卿与陆玉裁今日的情况后,便陪陆询舟和陆玉瞻去书房复盘考试的内容。 今年春闱的出题挺难的,尤其是时务策考得颇为活络。 问:有征无战,道存制御之机;恶杀好生,化含亭育之理。顷塞垣夕版,战士晨炊,犹复城邑河源,北门未启;樵苏海畔,东郊不开。方议驱长毂而登陇,建高旗而指塞,天声一振,相吊俱焚。夫春雪偎阳,寒蓬易卷,今欲先驱诱谕,暂顿兵刑,书箭而下蕃臣,吹笳而还虏骑。眷言筹画,兹理何从? 大意是:打仗必然会死人,杀人绝不是好事情。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最近边境多事,朝廷正在讨论征伐之事。如果能通过外交努力,实现罢战息兵,那是最好的。对此,你有什么好建议? 这道题,考的是军事加外交的问题,而且是大晋面临的现实问题。[一] 卿许晏与两人复盘到深夜,罢了阖目微思。 “询舟这次有机会冲一冲会元,至于玉瞻,前三甲应是能进的。” 次日正是十日一次的休沐,一早丞相府的大门就被叩响。 陆询舟考完试,晨初急匆匆吃完早膳,跟阿娘请过安,便准备出门去寻自己市井里的那些友人们喝酒快活。 故而当大门被敲响时,她就顺手开了门,但见一美艳动人的妇人一脸冷淡地立在门外,直言不讳地问道:“卿广陵呢?还不速速出来迎接老身!” 陆询舟正怀疑这位妇人是否患有癔症时,卿许晏不知何时已从正厅走出,见了此人便立即温和地笑道: “晚辈卿某见过蒲医圣。” 陆询舟于是带着“盖世医圣为何突然来我家”“不是说她古稀之年,已是白发老妪吗”“为何她如此驻颜有术”等疑惑出了家门,刚走到街上,所有的疑惑便又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晚春时节,恰逢休沐,曲江边上停满了轻车骏马,远望江上芳草长堤,天水一碧,染就一江春水,箫鼓画船,轻舟短棹,隐隐笙歌处处随。 江头的宫殿千门尽锁,岸边的细柳和新蒲草绿意盎然。四方流寓,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高阜平冈上有纨绔子弟们走马放鹰、斗鸡蹴鞠;茂林清樾,文人墨客劈阮弹筝,笑谈风流韵事。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二] 饮下一杯雪醅酒,醖厚清劲,暖风熏得陆询舟又醉了几分。 春衫轻薄,阳光明媚,她懒洋洋地躺在草坪上,学苏东坡“草为茵而块为枕兮”,此刻耳边不知是哪户大家的乐师正唱着欧阳修的《采桑子》: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友人于六郎笑着调侃她:“陆辞非,宫里家中的规矩多,你如今倒是俯仰随意,置自己‘少年君子’的名号不顾呐!” “这‘少年君子’的名号是他人冠的,他人觉得,我又不觉得,且随他去,我行我素。” “你倒是豁达,不晓这世间愁为何物。” 另一位友人韩二娘笑道,接着又饮了一杯,抬首边看见远处停下的宝马香车上下来了一位身姿艳逸、容貌倾国的女子。 这位韩二娘本是女儿身,却是个爱美人入骨的性子,于是便拉拉陆询舟的袖子,激动道:“陆大游侠!快看!美人!” 美人下车后居然朝他们的方向走近。 陆询舟用手枕着头,继续闭目养神:“我对美人不敢兴趣。” 于六郎挑挑眉:“看你这清心寡欲的模样,怕不是有心上人了?以前都没见你对美人如此冷漠。” “嗯。”陆询舟微微颔首。 但是她的心上人后日就要成亲了。 即使她知道李安衾与江鸣川那厮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行为,可她还是醋得很。圣人的态度她至今还摸不清,不过估计够呛。 “真的?那他于你为何?” 陆询舟喃喃自语,重复了一遍。 “她于我为何?” 韩二娘眼瞧着美人仪态翩翩地走到他们的旁边,正兴奋地想与她搭讪几句,谁料美人却淡淡地同韩、于二人使了个示意安静的眼色 不知为何,这位美娘子气质华贵,仅仅是一个眼神便让他们感到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耳边的曲子又换一首,箫筝共奏,伶人又唱起南唐后主的《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美人跪坐在陆询舟身旁。 “还似旧时游上苑——” 陆询舟的鼻尖动了动,嗅到一丝熟悉的牡丹花的清香。 “车如流水马如龙——” 美人抚上陆询舟的额角,陆询舟已然意会。 她睁开眼,看见她的公主殿下跪坐在她身旁,眼波温柔,勾人的桃花眸微微上扬。 和风拂暖,春衫正薄。阳光灿烂,鸟鸣啁啾,彼时她们正年少。 她于我为何? “花月正春风——” 她是我年少唯一的轻狂。 [一]这一段和上两段摘自网络。 [二]主要借鉴了张岱《陶庵梦忆》中《扬州清明》的描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2、第五十章 成亲 “远房表姐?” 两位友人听完陆询舟的解释都感到分外诧异。 杯中倒映着的暮春景色连着美酒皆入喉中,陆询舟难得当着李安衾的面举止轻狂,但见她随意地用袖子拭尽了唇角的一点酒液,而后笑道: “我姐姐是姑苏人,家境殷实,不恋功名,喜好四处游山玩水。前些日子她恰巧经过长安,慕名曲江景色,便在东市的客栈歇脚,特来一窥。家母嘱托我好生待着她,我又刚好今日与你们有约,便又约上了她。” 韩二娘释然,转头看向李安衾笑着赞美道:“四娘的姐姐倒是气质卓然,某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位高门大户的娘子呢。” 于六郎也笑着点头附和:“阿姊一看便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于六自认文质彬彬,可在姐姐面前方知‘相形见绌’四字该是如何写。” 李安衾虽在心中无奈于陆询舟乱编瞎话的能力之前,但明面上还是要配合着那人,极力演得像是少女话中的那位“富贵闲人表姐”。 到底是自幼长在帝王家,李安衾心思本就深沉,外加不凡的谈吐与一副上好的皮囊,她很快便与陆询舟的两位友人聊得活络起来,并借机套问出了许多陆询舟未入宫前的许多事迹。 陆询舟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也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只是悠哉悠哉地自斟自酌,一边欣赏着大好春光,一边偷偷望着公主殿下的干净温柔的侧颜发愣。 转眼日上三竿,肴核既尽,杯盘狼藉,几人唤来傒僮收拾好后便回首告别,陆询舟借口与李安衾一路,顺势跟人上了马车。 车门阖上,车帘拉下。 李安衾骑坐到那人腿上,勾住她的脖子亲吻。 陆询舟被迫微仰着头,承受着公主殿下将近四个月的思念。 一吻终了,陆询舟匀了气,随后用指尖轻碰了一下唇边被咬出的小伤,抬头笑问道:“姐姐这是忍了多久?” “很……久。” 李安衾眸色一暗,修长的食指上前擦去陆询舟嘴角的血渍,而后又当着那人的面餍足地舔舐去指尖的一点血红。 陆询舟的眸中掀起些许欲色。 她好想现在就让公主殿下哭出来。 可这是在马车上,外面那么多人,而且李安衾明日定还有早朝。 她搂在那人腰后的手指略微动了一下,而后尽量保持冷静地转移了话题。 “殿下今日出宫是去公主府筹备最后的婚事吧。” 公主殿下的那双桃花眸中的笑意愈盛,令陆询舟心一紧。 “怎么?本宫顺道来探望,询舟可是不乐意?” 这“顺道”可真“顺”。 于是陆询舟索性明知故问道。 “您怎么知道臣今日在曲江。” 衣带掉落,单薄春衫的衣领被扯开,李安衾牵着她的手探进衣内。 “本宫就是知道。” 她仰起头,眼尾红了几分。 暗卫营又不是摆设,李安衾知道这些也是情理之中。 陆询舟笑着叹了口气,道:“您明日还有早朝。” “嗯……” “臣便不进去了。” 话音刚落,李安衾闷哼一声,陆询舟一只手托了托略微下沉的臀肉,一只手则伸出微凉的指尖抚过公主殿下圆润滑腻的肩头,接着勾住下滑的衣物往上拉了拉。 她吻上那人的白皙如玉的耳垂,陆询舟喘着气,却笑得清澈又温柔。 “臣有时候……真得很想把您弄坏。” . 景升十年,三月廿六。 今日便是长清公主李安衾迎娶驸马的日子。 李促特地免除了今日的宵禁,又对女儿恩宠逾制,自兴安门至公主府十余里,火燎相属,无不灯者,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 长安城的百姓们倾城而随,长街上人烟浩闹,一入其中,头不得顾,踵不得旋,只可随势,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是夜,南山万盏孔明灯点燃如墨夜色,灯火万万,夜明如昼,而城中处处鼓吹笙簧,宴歌弦管,人人沽酒,人人与乐,沉昧达旦。后人谓其事,调侃道,自晋太宗的两位嫡公主娶夫后,便再也没有能与之媲美的盛事了。 府外,夜色中无比璀璨的星河在千千万万的孔明灯的点缀下浪漫唯美。 公主府的大堂上众宾欢颜,觥筹交错,管弦纷纷。圣人与皇后笑盈盈地落坐于上坐,旁边紧挨着毕恭毕敬的国舅夫妇。 团扇移开,众人皆是嗟叹不已。 太美了。 长清公主殿下果真是容貌倾国,美人皮骨俱是世间罕见,年方十八,却隐见将来的风华绝代之势。 李安衾笑得温柔又魅人,浓艳的酒晕妆如同一张恰到好处的面具,让人沉醉的同时忽略了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讽。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世人称赞的一段金玉良缘。 她与她不爱的人成亲了。 而她真正的心上人却与她隔着世俗。 所以小山,你在哪? 南山山脚下的一处亭中,陆玉裁总算是找到了倚着栏杆自顾自喝酒的陆询舟。 “小山。” 陆询舟斟酒的手一顿,扭头愣愣地望向他。 她面色略微发红,眼神却依旧清澈如一泓山泉。 “三哥。” 没有太多的话,陆玉裁上前站在她身侧,夺过她手中的酒盏,很自然地朝亭外洒了出去。 天上盛大的灯火映衬着陆询舟清润周正的眉眼,她笑了笑,抬头望天,对身边人道: “陪我。” 陆玉裁开了坛自带的梨花春,眉间一挑,道:“四娘呐,有本事喝酒就别喝那般寡淡,既是心情不佳,那更应该喝最烈的酒,消最浓的愁。” 琥珀色的酒液溢出酒盏,润湿了指尖。 半坛梨花春下肚,陆询舟已是醉意十分,犹如玉山将崩,陆玉裁扶住她,忽地听得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三哥……说不在意都是假的,我有时……也会想,要……是我没有那么爱她就好了……” 陆玉裁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慰:“三哥理解你。” 陆询舟用力回抱住她的兄长,用分明克制的语气断断续续地讲着。 “我辜负……不了她,我怕这真的是一场……声色犬马的游戏。” “小山。” 陆玉裁轻声道。 “爱情不是你的全部,她也不是。” 是啊,她不是我的全部。 可她是我年少唯一的轻狂。 也是数十年后的夜阑之际,陆询舟独自舔舐记忆的伤口时,最鲜血淋漓的一部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3、第五十一章 曲江 三月晦日,春闱放榜。 今日也是陆询舟的生辰。 午间出门看榜的家仆喜气洋洋地来报,说是兄妹二人皆是高中。 陆询舟名列进士科一甲第二,陆玉瞻则排明经科二甲第七。 晚间,卿许晏特地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饭菜犒劳二人,一家子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处,温馨又和睦。 用过晚膳后,陆询舟回到房间拆礼物。 她之前在清暑宴上凭借一首《浮生一掷》赢得了不少声名,如今春闱高中,名气愈响,何况她又是两任丞相的女儿,生辰的送礼难免也会多起来。 不过卿许晏早料到如此,提前几天吩咐过管家收到的礼物若非熟人,一律退回。 即便如此,她还是收到了不少生辰礼物。 三嫂送了她一套女子打扮用的脂粉。 而三哥和二哥就不用说了,前者直接送了她一大堆新出的游侠话本,后者则送了她一本《算经十书》。 打开书,扉页上还用楷书端端正正地写了一段话: 妹览: 适值芳辰,欣闻除授在即。汝尝为长清公主侍读,今公主主政户部,汝任度支郎中,此乃众望所归,金口所定。 夫户部者,掌天下财赋,司邦国盈缩。九章之术,岂可轻乎?特赠《算经十书》一部,愿汝持筹若刘晏之精,计簿如李峤之明。 兄玉瞻手书 陆询舟无奈一笑。 卿许晏送了她一块徽州名砚。但见其赤比马肝,酥润如玉,背隐白丝,像是玛瑙一般光滑温润。说来也巧,刚好李容妤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就是一只做工精妙的花形玛瑙杯。 过去在宫中伴读时的熟人也都捎来贺礼。李玱赠了一只名贵的香炉,林南渟送来一套价值千金的檀香扇,李吟霁更是大手笔地送了好些珠宝首饰与漂亮衣裳。 李安衾也有遣人送来礼物。 一副出自前朝画圣之手的山水意境画,旁边还有公主殿下的亲笔提字“青山有思,白鹤忘机”,末了还有一只玉器,雕的是一只身形慵懒的猫亲昵地骑在一条大狗的背上。 陆询舟脸色发红。 她想起几日前李安衾与江鸣川成亲的那夜,那时她惆怅的心绪显得多么可笑。 公主殿下的心中一直是有她的。 . 景升十年,三月晦日,春闱放榜。 四月初三,殿试。 四月十三日,殿试放榜。 后世的二十一世纪网友们将这一年的科考戏称“历史上最卷的一届科举”[一]。 报考人数高达50万,而最后通过殿试的及第者不过四百人,录取率不到千分之一。而被誉为“地狱难度”的进士科仅录取十七人。 主考官和出题人由“全文背诵天团”谢符祯、张季康等人组成,殿试筛选出的试卷最后更是要经过晋太宗的严苛审核。 并且此次科举及第的许多进士们都是为后世耳熟能详的历史书荧光笔对象和语文书常客。 梁晋八大家之二的沈奢、沈瑰,太清阁十二名臣之三的变法大家魏清茹、铁血兵部范殊臣、青天阁老许秋山,而光是被《晋书》记录的就有二十六人。 然而最令我们耳熟能详的还是那一年科举拔得头筹的状元。 《晋书·陆询舟传》记载:陆询舟,字辞非,京兆人。景升十年进士擢第。 你打开七下历史书,根据目录翻到“盛晋气象”,教科书会告诉你: 在景升之治的推动下,大晋王朝呈现欣欣向荣之势,从晋太宗到晋睿宗在位期间,国内社会稳定,政治清明,百姓安乐,而文化领域空前繁荣,其中的代表人物有:卿许晏、陆询舟、沈奢等人。 …… 陆询舟生活于初晋与盛晋时期,她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受母亲熏陶,卓有文采。陆询舟的词前期以潇洒飘逸的情感与超脱世俗的情怀为主,有“词中谪仙”的美称;后期则多描写底层人民的悲苦与世情淡薄,词风老辣深沉,深刻反映了早期士人对封建君主专制的思考。 然而两千年隔得太远,后世的我们只能从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几段话去窥见一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那年陆询舟殿试高中状元,状元游街,她红袍加身,身骑白马,乌纱帽插宫花,锣鼓喧天中尽是少年人的春风得意。 她能想到她一生之幸福与不幸都将从这一天开始吗? 四月十四日,曲江宴。 今日没有朝会,但李安衾还是起得很早。 昨夜是江鸣川这个月的第三次侍奉。 因为子嗣原因,按皇室规矩公主成亲的第一个月,无论如何驸马都必须住在公主府上,并且至少要侍奉公主三次。一个月后,公主才能凭借喜恶决定是要把人留在公主府上,还是赶到驸马府。 当然,李安衾明显属于后者。 这三次的侍奉也明显只是按规矩做做样子。 李安衾也懒得装得更像一些,成亲后的这些日子完全当江鸣川不存在,她也无甚心思风花雪月。她每天忙于经纶世务,埋首案牍,一份又一份的奏疏认真过目批阅,后面索性每天都睡在书房,两人除侍奉日之外的日子就只有用膳时能见上几面。 晨间早起,她瞥了眼角落里小榻上睡得正香的男子,而后便传人进来洗漱收拾。江鸣川被鱼贯而入屋内的侍女们的动静弄醒,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着素衣不施粉黛的公主殿下站在榻前望着着他。 “驸马可是醒了?” 李安衾淡淡地问道。 “微臣……是醒了。” 江鸣川结巴了一瞬。 李安衾望了眼窗外的依旧漆黑的天色。 “你该出去了。” “喏。”江鸣川连忙应声下榻 天未明时,公主府上已经有了响动。 用罢早膳,热汤沐浴,下人呈来各式各样的新衣裳,李安衾拢了拢单薄的纱衣,扭头问采薇:“驸马选的是什么样式?” 采薇恭恭敬敬地低声道:“回殿下,驸马选的是一身靛蓝色云纹式样的圆领袍。” 李安衾坐在案前支着头闭目沉思,忽地睁开眼,道:“让他换一套朱色的。” “喏。那殿下想选哪一款样式?” “那身吧。” 修长白皙的玉指轻轻一指,采薇命人呈上那身酒红色牡丹纹高胸襦裙,她两手拿起叠好的衣物在窗外洒进的阳光中抖开。 灿烂的阳光在华贵的牡丹花上流淌着。 很美,很美。 她想。 询舟看见了一定会觉得人比花美。 . 孟夏四月,曲江边上倒是清凉得很。 礼部在大雁塔边上大摆宴饮,及第的进士们和王孙大臣、圣人圣后聚在一处尽情游乐,开怀畅饮,赋诗抒怀。 陆询舟身处热闹的环境中,难免拘谨了一些,可耐不住新科状元的身份,引得众人皆往她这边敬酒。 卿许晏方才被李容妤拉走,陆玉瞻也早已不知去处,徒留陆询舟一人在原地应酬。 一杯接着一杯的美酒下肚,思绪难免迟钝了几分。 她正愁着如何拒绝,忽听得一声熟悉又令她无比心动的声音。 “阝击四娘子,别来无恙!” 喧闹的人群自觉让出了一条道,众人连忙俯身拱手,纷纷恭恭敬敬道: “某参见长清长公主殿下。” “尔等参见长清长公主殿下。” “微臣见过长清长公主殿下。” …… 陆询舟望着眼前的人愣了片刻,耳边听见公主殿下用半是温柔半是玩笑的语气问道:“怎么?四娘见了本宫就忘了礼数。” 她瞬间恍惚过神来,笑道:“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她虽然还没有被授予官职,但因为先前伴读的身份,对李安衾自称为“臣”还是合情合理的。 李安衾上前拉住陆询舟的手,朝众人淡淡一笑。 “圣人要接见文曲星,本宫奉旨带人,诸位可以继续欢饮。” 众人了然,纷纷笑着放下欲敬酒的动作,而后又恭恭敬敬地把道让得大了些方便公主殿下带走了微醺的状元娘。 眼见离人群越来越远,陆询舟才敢认真地打量一番李安衾,然后缓缓开口道: “你今天很美。” “有多美?” 李安衾松开与她相握的手,后退几步,在大好暑光中喝醉南风与她们撞了个满怀,风撩起她们鬓间的青丝。陆询舟看见公主殿下的裙摆在风中略微摆动,她的公主殿下看向她的目光里尽是温柔。 “美得像一朵年华,随时绽放。” 陆询舟理了理鬓间的发丝,情不自禁地莞尔。 两人走到李促那时早已恢复了各自应有的神态。 李促正与李琼枝笑着商讨着什么,余光瞥见陆询舟,遂转过头,目光深了几分。 “微臣见过陛下与诸位殿下。” 李促当下喝止住陆询舟欲跪的动作,而后欣然笑道:“免礼!朕可不能让文曲星跪着啊。” 接着李促传人给她赐座,陆询舟有些拘谨地在李琼枝和李安衾之间坐下。 李琼枝予她淡淡一瞥,而后露出浅笑同她问好。 对面坐的是太子夫妇与李吟霁,林南渟怀中还抱着未满一个月的李琰,正咿咿呀呀地朝她笑着。 陆询舟本以为圣人会为难她,不料他的态度确实温和得很,不但同皇后赞扬他的才华,还同过问起她对于时事的见解,末了又是称赞道: “如璞玉浑金,世人都敬重它是宝物,却无法形容它气度;谈吐间佳言如屑,豁达大度,仪表温和,是清谈的库府。” 陆询舟表面恭恭敬敬,内心却是波澜万丈,不知道皇帝老儿搞得是哪一出戏。 酒过三巡后,李促玩性大发,命众人学那兰亭风骨,曲水流觞,将御赐的金樽放在盘子上,大家坐在河渠两旁,而他站在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自罚三大白,且即兴赋诗一首。 及第的进士们与王孙大臣们跃跃欲试,哪个不想在皇帝和同僚面前大出风头。 酒杯第一次停在了容颜清俊的新科探花沈奢面前,他起身淡定地饮下下三大杯酒,而后提笔赋诗: 琼波漫卷承恩重,玉液初停谢圣前。 饮罢三觥春未竞,吟成半阕月先圆。 簪缨满座云霞涌,珠玉盈喉锦绣连。 涓滴终归沧海去,紫宸光耀九重天。 “善!” 李促看完太监呈上的诗作,命人赐下珍宝一件。 有了沈奢的良好开头,加之圣人丰厚的赏赐,众人格外积极,在酒意的促使下个个诗兴大发,李促给予的赏赐也愈发丰厚。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最后一次,当酒杯停在陆询舟面前时,她起身自罚三杯,而后起身浸染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她遥望远处的山光水色,酒意上头,挥笔写下: 醉踏残阳裂紫霓,抽山为笔蘸虹低。 气吞云梦三千界,袖卷星河十二梯。 掌上乾坤磨砚久,眉间风雨落毫齐。 今朝且借天章力,写尽尧年化雪泥。 此诗一出,在场文人无不拍手叫好。 今朝且借天章力,写尽尧年化雪泥。 千古之风流,莫过于此。 夕阳垂地,远处是山山落晖,近处是曲江水阔与众宾欢颜。 两人心有灵犀地目光穿过一片纷扰的熙攘相视一笑。 陆询舟突然有点难过。 李安衾,我此刻是多么地想穿过世俗的人群,去大胆地、狠狠地拥抱你。 我要你笑着夸我。 我还要大声告诉你: 人们从诗人的字句里,选取自己心爱的意义。 但我的诗句,最终的意义永远是指向你。[二] 由后代文人江鹤亭主持修撰的梁晋朝志人小说集《梁晋语林》是中国梁晋时期笔记小说的代表作,其中“文学第四”记载: 陆询舟少有瑰才,时年十六,进士擢第。曲江流饮,有诗“今朝且借天章力,写尽尧年化雪泥”句,日冠京华,闻于天下,是谓少年得志。上云:“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吐佳言如屑,落落穆穆,是谓言谈之林薮。”以陆诗首推,沈诗次之,故赐美宅,临长清长公主府。 [一]这个事件原型是宋朝嘉佑二年的科举考试。 [二]这一段和上一段都出自泰戈尔的诗,略有改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4、第五十二章 乔迁(修) 曲江宴结束后的次日,及第的进士们纷纷被吏部授予官职。 作为新科状元,陆询舟照例是被授予了翰林院修撰[一]的官职。 说起这翰林院修撰,虽是个从六品的不大不小的官职,但却为皇帝身边的文秘人员,负责起草诏令、整理档案等工作,晋升速度较快,有能力者甚至能短时间内晋升为高级官员[二]。 圣人御赐的宅子在开化府,离皇宫较近,每日入宫当职颇为便捷。而且宅子的邻边便是长清公主府,陆询舟再傻也能理解圣人欲撮合二人的意思。 卿许晏从丞相府上差遣了一名管家和家卫长陪她搬到新宅,前者专门料理家务,后者负责府上的安保与新家卫的训练工作。 陆询舟趁着去翰林院正式当值的前几日,特地跟着那名管家去西市买了好些下人回来,顺带在管家老辣犀利的看人能力下招了二十来名家卫。下人和家卫各自由管家与家卫长好生教导了几天才上岗。剩下的便是一些琐碎却又不得不做的杂事,诸如与工部的匠人探讨府上布局的规划、请人设计好府上的一花一木、备好乔迁之日与来访邻里们的茶水与回礼之类者,陆陆续续忙活的半个月多,陆询舟才顺顺利利地从正平坊的丞相府搬到开化坊的新宅。 乔迁之日,自是有许多人上门拜访。陆询舟前日刚对着人物画像狂背其中的姓名关系,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李安衾下朝后用过廊下食,待马车停在公主府前已是午后。 孟夏时节,公主府上的草木葳蕤,夏蝉躲藏在绿树浓荫间此起彼伏地啼唱个不停。 李安衾换下朝服后直奔书房,采薇随后将装着午膳的食盒轻放在了案上。公主殿下随手拿起一本奏疏,趁着采薇布菜时细细审阅起来。 采薇低首一边熟练地将公主殿下的膳食小心翼翼地拿出摆好,一边向李安衾禀告道:“殿下,这些都是驸马做给您的膳食。” 朱砂笔在奏疏批注了几句,李安衾微微抬头,一双桃花眸眯了眯,目光掠过奏疏打量了一番案上的午膳。 一碗热气腾腾荷鼻粥呈于案上,佐以一碟开胃小菜与小半壶洞庭君山,味道闻起来的确令人食指大动。 江鸣川也是摸清了李安衾那简直堪比苦行僧人的食癖。 清淡寡欲,厌肉讳腥,不求完全饱腹,只愿油水越少越好。 她无欲于江鸣川,几乎夜夜宿在书房处理公务,私下就是拂了江伯通的面子。圣人与江家算是政治联姻,她同江鸣川是名义上的夫妻,虽然李安衾娶得勉强,但是明面上也不至于做得过于绝,公主府里外还是要装得恩爱些。 总而言之,这顿午膳,她得吃。 采薇继续向她禀报府上今日的事务。 “下午您和驸马拜访小陆娘子的衣物和贺礼已经备好了,嗯还有,殿下您今晚的晚膳是否要同厨子那说一声。” 李安衾端坐在案前慢条斯理地享用荷鼻粥,听罢采薇的话,她舀粥的汤匙一顿,眸色暗了几分,随即云淡风轻地对着那碗荷鼻粥点评道: “不错。” 一语双关,采薇了然。 既然晚膳在陆府用,那么想必公主殿下今晚也要宿在陆府了。想来也是,两人阔别四个多月,年轻人血气方刚,怎能受得了这等相思之苦,今夜小别胜新婚,反正明日休沐,干柴烈火燃一燃也是情有可原。 酉时六刻,斜阳西山,云霞灿然。 愈盛的蝉鸣夹杂在微醺的晚风中,水晶帘因微风拂过而抖动着,满架蔷薇惹得一院芳香[三]。 陆询舟俯身拿起水瓢往水桶中舀了一大勺水,而后均匀细致地洒在园间的菜苗上。晚日的余晖跌入瓢中的一汪流动清澈,而后随着她倾瓢的动作而缓缓淌下,破碎在嫩绿的菜叶上,渗入肥沃的土壤。 “四娘子,长清公主殿下与江驸马携礼登门拜访,此刻正在正厅候着您呢!” 菜园子入口的小径上,林皋肃然禀报。 说来这林皋过去虽是陆须衡府上的家卫长,但实际上是卿许晏的心腹。后来二人和离,林皋便跟着主子去了御史府。他做事向来干练,头脑又活络,如今被派遣到陆询舟这担任家卫长,其中自是有卿许晏对女儿的不少体贴。 陆询舟直起身子,她背对林皋,余晖浸染了她那身竹青色的夏衫,清瘦挺拔的身姿被那薄薄的衣物勾勒得恰到好处。 她将水瓢放入桶中,而后转身,清润周正的眉眼漾出笑来。 “你且去让管家多招待着殿下,我去换身衣物。” 来贺乔迁之喜的客人几乎都是白日拜访,陆询舟大摆宴席,一一将他们留下用了午膳。公主殿下却专门挑在黄昏的时候来访,其中的深意陆询舟可想而知。 正厅内,下人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壶热茶,管家赵娘子笑盈盈地亲自斟满了两杯红茶,林皋悄悄走到她身边耳语了几句,赵娘子听罢面上笑意不减,对着李安衾与江鸣川道: “回殿下和驸马,方才有个奴婢弄湿了四娘子的衣物,现下我们家娘子正在更衣,一时半会可能无法出来接见您们。” 她说话着实巧妙。 陆询舟实际上是在菜园子里浇菜,所以需要换身衣物,赵娘子却说是“奴婢弄湿了衣物”,掩盖了事实。毕竟一介翰林院修撰喜欢学农人种菜,在他们这些布平民看来是文人墨客的乡野雅趣,但在这些高高在上的皇亲贵胄看来说不定就是逾越了礼制。 不过,实际上陆询舟当初在景春殿伴读时就喜欢陪着公主殿下侍弄花草,李安衾后来知道陆小山种菜这一举动,不仅没有反感,可且还开始在闲时研墨研磨厨艺,待小山把菜种出来后炒几个菜投喂那人。 回到正题,却说李安衾听罢赵娘子的话什么也没说,只是安然饮茶。江鸣川也不敢摆什么脸色,毕竟□□娘子是妻主的伴读、将来的亲信,他若是想得到李安衾的青睐最好要从她身边的人先入手。 半柱香的时间一晃而过,陆询舟匆匆来到正厅接见两人。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让殿下与驸马久等,臣之罪过。” 陆询舟提整好衣摆,面色肃然地跪在李安衾面前跪下行了一礼。 李安衾压抑住心中的雀跃,面上云淡风轻说着“免礼”,起身放下茶盏(江鸣川看见公主殿下起身也连忙跟着起身),命人呈上了贺礼。 “陆修撰,且当是本宫与驸马的一点心意。” 陆询舟连忙称谢,而后抽出一张席子,在夫妻二人面前坐下,下人适时撤去茶具,换上上好的方山露芽与剑南春。 茶不用说,自然是单给公主殿下的。 酒嘛是予她和江鸣川的,至于为何是度数较高的剑南春,诸位看官想必心中也有了些定数。 有客来访,主客之间自然是少不了聊天。 陆询舟过去还在弘文馆念书时就私下听陆玉裁八卦过,江鸣川明面上“律酒过严”,实际原因就是他酒量不行。故而她特地未唤人再拿来一小碟花生米,为的就是要让江鸣川空腹喝酒,醉得更快一些。 那江鸣川本来只想象征性地喝上一杯,陆询舟却一直往他的酒盏里多倒酒,他刚想婉拒,扭头却见公主殿下居然用难得一见的戏谑语气笑问道: “二郎莫不是不能饮酒?” 这声“二郎”叫得温柔,公主殿下笑起来也莫名的勾人。江鸣川本就微醺着,一听李安衾如此难得地调侃他,便不想在妻主面前丢了面子,于是只好继续硬着头皮同陆询舟喝下去。 果不其然,三人谈话期间,陆询舟有意无意地灌醉他。江鸣川最后还是到了便不胜酒力的地步,但见他脸色绯红,神志不清。于是陆询舟故作关切的模样向李安衾询问:“江驸马可是醉了?那还能留在寒舍用晚膳吗?” 李安衾淡淡地看了眼身侧的男子,漫不经心地对身侧的侍卫道:“把他带回府歇息吧。” “喏。” . 晚间用毕晚膳,陆询舟差了个小厮去隔壁的公主府报信,言是:两人谈论经纶哲理,意兴正浓,由于临近宵禁,故公主殿下今晚便宿在陆府上。 戌时七刻,府上下人都已睡去,陆询舟的住处弃繁居附近更是四下无人,只剩下不绝于耳的蝉鸣。 弃繁居内,床头的小桌上孤灯长明,床帏后传来女子欢愉到极致却又破碎不堪的口申口令 床帏忽然被撩开,油灯的亮光争先恐后地涌进帐内。 …… 她听见陆询舟温和的声音中带着隐隐的戾气。 李安衾不知道即将迎接自己的是什么,闭上哭得通红的美眸,翻过身时双手上的镣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将遍布着浅浅鞭痕的后背露给那人。 陆询舟眸色一暗。 …… 神明被亵渎,犹如一件精雕细琢的玉器被摧残后依旧有着在残败不堪上生出的永恒的颓废之美。 她不再是盛开的牡丹,而是一朵随时坍塌的年华[四]。 修长白皙的手指勾住她脚腕上缠绕的银链,陆询舟低声问道:“微臣不在您身边时,殿下您给了自己几回。” 李安衾闻声攥紧了身侧的锦被,温吞地回答: “三回。” 脚链被解下,陆询舟将银链一圈圈地缠绕在并拢的两根手指上。 “殿下可知,撒谎会付出代价。” 她语气温柔至极,接着解掉李安衾手上的镣铐。 …… “趴好。” …… 李安衾抬眸,对上那人充满爱欲的双眸。 她的眼中只有她。 [一]这边是参考了宋朝状元会被授予的官职。 [二]摘自网络。 [三]语出高骈的《山亭夏日》“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四]语出余秀华的诗“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很高,像一朵年华,随时坍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5、第五十三章 来世 熙宁十一年,早春二月。 病愈后的长清长公主携子淮苏王李轸离开长安。 后世的史学家将这一事件作为“贞安政变”之后晋睿宗与长清长公主十年间姑侄之争的结局——以长清长公主的离京宣告晋睿宗的胜利与权力的收回。 孟夏四月,初七。 浩浩荡荡的车队历经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走到了长公主的封地扬州城附近。 晨间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湿润了地面的灰尘,驿站边的杨柳愈发显得翠绿清新。 采薇进来禀报事务时,李安衾正在抽查李轸昨日功课的温习情况,长公主殿下面色从容,戒尺在手,一旁粉雕玉琢的小郎君流利地背诵着,稚气的脸上呈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严肃。 “……资父事君,曰严与敬。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临深履薄,夙兴温凊。似兰斯馨,如松之盛……” 一大长串的内容背下来,采薇都再一次庆幸得亏自己不是公主殿下的儿子,否则两只手都要被打到残废。 李安衾颔首,合上《千字文》后又考了李轸几个义理问题,小淮苏王殿下一一对答如流。 “不错,轸儿去玩吧。” 李安衾赞许地笑了笑,随后收起戒尺,招手示意采薇过来。 “阿、阿娘。” 李轸望着母亲病愈后依旧苍白的脸色,心下彷徨了几分。 “何事?” 李安衾微微侧首,方才的笑意已经淡薄了几分。 李轸低下头,紧张到说话结巴起来。 “有人……让我把这个香囊给阿娘。” 一只绣着梅花的陈旧香囊被他从身后拿了出来。 李安衾微微一愣,随后不可思议地接过香囊。 “谁……给你的?” 李轸惊讶,阿娘向来从容淡定的声音里如今却带着颤抖。 “是陛下。” 他很早的时候就知道阿娘与圣人表兄的关系极差,世人都说是表兄阻挡了阿娘的称帝之路,可李轸知道这绝对不是真正的原因。 阿娘性子清冷疏离,她总是淡淡地处在周遭的喧嚣中,好像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对皇位感兴趣呢? 离京那日,表兄特地私底下塞给他一个香囊。 “朕与姑姑争了十年,朕做过许多对不起她的事情,唯一伤她最深的一件,朕……其实也愧疚着。但不可否认,姑姑会是朕这辈子唯一认可的对手。” “轸儿,你帮朕捎一句话给她吧,我知道她现在还在气头上,你便在车队快到扬州时再把香囊给他,并把朕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她。” 李轸抬起头,看见母亲白净纤长的手指在窗外洒进的阳光中打开那只香囊,他愣了一瞬,随后将李琰的话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那日傍晚,李琰明黄色的龙袍在浸染着夕阳的余晖,他弯下腰,摸了摸李轸的头,随后莞尔一笑: “我常常想着姑姑于我为何?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所以姑姑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一] 香囊中的枯黄的药草里夹着一张平安福。 李安衾早已泪眼婆娑,她打开泛黄的纸张,指尖下移,轻轻抚过那一行落款。 景升十年五月初七。 李安衾亲求。 那一刻所有的记忆从遥远的年代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 唤醒她,吞噬她,最后又杀死她。 多年来死死封住的那颗枯竭的心灵被以极为粗暴的方式剖开,大量鲜血粘连着明亮的往事抽出她的残破不堪的胸腔,让她几近窒息。 . 景升十年的初夏是那段永世不得见光的感情最热烈的开端。 李安衾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没有那些事发生,或许她真得能牵住她的手,与她白头偕老。 彼时她们尚且年少,殊不知,命运的一切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二]。 那是她们暗不见光的感情中最温柔缱绻的一段日子。 她们似乎真的成为了人间的寻常眷侣。 那时陆询舟已经不同初遇时的青涩稚气,出入官场,她逐渐成熟温文起来,个头也还在趁着年少往上长。她的小山出落得愈发想个端方君子。 又是一年一度的清暑节,趁着在避暑山庄的三日,她们再次去了相国寺祈福。 老主持见了她们,什么也不说,只是捻着佛珠慈眉善目地笑着,不知是不是陆询舟的错觉,这笑容中带着些许的悲悯。 由上好的万年楠木精雕细琢而成的笑嘻嘻的大佛,面容慈蔼,边缘泛着金光,无不流露出鲜华的贵气。 李安衾在佛前低首长拜,虔诚地将额头贴于地面。 她过去虽然表面虔诚地拜佛,但实际上却有着不信神佛的叛逆。 都说神佛怜悯世人,那为什么还能对人间的水深火热笑得出来。 可如果你们真的存在的话,请饶恕我的无知。 这段感情永世不得见光,也是最悖于世俗的,但我常常会想,真心喜欢一个人难道是罪过吗?仅仅是因为她不是男子,我就无法光明正大地与她长相厮守。 我不奢求从世俗中得到名分,我只希望能一辈子与她相伴。 寺里的僧人恭恭敬敬地递来一只签筒,签筒摇晃着,木签相撞的清脆声响是那么的清晰。 闭眼随意抽出一签。 “阿弥陀佛。” 僧人的声音充满怜悯。 “下下签。” 佛堂外艳阳高照,绿树成荫。 陆询舟站在寺院那棵挂满来生签的玉兰树下,与僧人聊着什么,余光瞥见李安衾从佛堂走出来,连忙告辞迎了上去。 那声“殿下”还没叫完整,怀里冷不防先被塞了一个梅花样式的香囊。 “殿下昨天新缝的?” 陆询舟笑道。 李安衾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解释道:“平安符放里面了,腰间旧的就扔了吧。” 陆询舟摇摇头:“舍不得,我当值时可是每隔半柱香就要低头看一下它还在不在腰间。” “陆询舟——” 冷不防公主殿下靠近了她一些,李安衾颇为无奈地用食指用力戳了戳陆询舟的右肩。 “你前程不想,想香囊。” “是想裙底。”陆询舟低声认真纠正道。 佛门清净地哪容她这般胡说八道,要不是四下还有僧人,李安衾真想逾矩捂死她的嘴。 “你方才去写了来生签?” 公主殿下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话题。 “嗯。” 陆询舟抬头,望着那一树盛开的玉兰,花朵密集繁盛,看上去就像堆砌的白雪。 树枝上高挂的来生签随风摇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枝头的嫩玉娇蕊也在风中颤抖着纷纷落下。 “那你来生求了什么?” 陆询舟朝李安衾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来世无所求。” “惟求一世安衾。” . 景升十年,五月,李促提拔同期进士中的陆询舟、沈奢为度支郎中,从五品上,隶属户部度支司,故而得以参加每日的朝会[三]。 与此同时,南魏王的使者进京,送来了巫州的地图与管理的权印,正式宣布了割地巫州予大晋。李促当然不会白拿土地,是后又派入驻巫州的军队带去大量的奇珍异宝、良禽佳畜去慰问南魏王。 另一边,羽林之乱后的血气尚未完全散去,各大家族势力依旧蠢蠢欲动,李促当机立断,乘胜追击,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度田运动”[四]。 五月十七,由已为户部尚书的李安衾上奏,圣人顺水推舟,下令各州、郡,清查人们占有田地数量和户口、年纪,此事也交由李安衾全权负责。 大晋建国不到五十年,许多大地主依旧袭承前朝旧制,拥有武装,号称“大姓兵长”,他们隐瞒田地和依附于他们的人口很多,反对清查。地方官吏惧怕他们,有的贪污受贿,相互勾结,任凭地主谎报;而对农民,不仅丈量土地,还把房舍、里落都作为田地丈量,以上报充数,这就给广大农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五]。 李促发起这次“度田运动”有三个目的:一、限制豪强大家兼并土地和奴役人口的数量;二、国家征收赋税和征发徭役;三、给予李安衾一次大展身手的机会,增大她在朝中的威望,以此来与太子李玱进行权力的制衡。 然而很多地方官员依旧抱有侥幸心理。 六月初各郡派遣使者来报告情况,李促看见某郡的官员的牍上这样写道:颍川、弘农可问,陇西、关中不可问。 李促留了个心眼,下朝后叫来李安衾与那官员至上书房,当面问此人是何意。那官员战战兢兢地答说,他也不知是何意,自己是在洛阳的长寿街上听到的。 李安衾摇摇头,道:“这是郡里的官吏在教导他如何对土地进行核查。” 李促听罢故意问:“那为何陇西、关中不可以问呢?” 李安衾淡定从容地回答:“陇西乃帝乡,关中有长安,两地的田亩与宅第必有所逾制,是以不可认真核査。” 待那官员退去,李促才欣然捻捻美髯,笑赞: “此女类我!” 李安衾抬首对上父皇充满深意的双眸,突然就明白了他的这一举动。 帝王家哪来真正的寻常百姓家的和睦?不过都是假象,就像父皇逼走了燕皇叔,宠爱皇姑姑只因她不干朝政,就连母后数十年的后宫专宠也是为了打压想入侵后宫的门阀势力,并将他们仇恨的怒火转移到江家身上。 而她终是成为了父皇制衡太子皇兄的工具。 果不其然,安插在上书房的眼线当晚便将消息传到了东宫,彼时李玱在暗室内就着油灯内摇曳的烛火读罢眼线传来的情报。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阴翳。 好一个“此子类我”。 将户部大权交给皇妹、迟迟没有赐下琰儿皇长孙的名分、朝中处处对皇妹的帮扶。 父皇,您一定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可惜了。 您既不是唐太宗,儿臣也非那可怜的愍太子[六]。 [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下一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意为“风雨之时见到你,心里怎能不欢喜”,语出《诗经·国风·郑风·风雨》。 [二]语出茨威格《断头王后》,稍有改动。 [三]其实唐朝五品以上的京官可以上朝。 [四]原型是东汉初期的“度田事件”,后面李促与李安衾的对话其实是参照了历史上的史书——汉光武帝刘秀与当时还是东海王的汉明帝刘庄的对话。 [五]这一段和上一段都摘自网络上对度田事件的描写,下一段李促的前两个目的也是摘自网络上刘秀发动度田的目的。 [六]李承乾,谥号“愍”,我最意难平的太子!(不是《东宫》里面的那个死男人)唐太宗为了搞权力制衡,立了李承乾为太子之后又担心他权力过大,架空自己,于是又去宠爱魏王李泰,让兄弟俩相互制衡。结果承乾被逼无奈,决定学老爹搞玄武门之变,事情败露后被贬为庶民。二凤担心太子没了李泰会一家独大,所以没过多久也把李泰处置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6、第五十四章 万寿 度支郎中,从五品,隶属户部度支司。 其职责是掌天下租赋,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道涂之利,岁计所出而支调之,与中书、门下省议定上奏。 近来圣人“度田”一事令户部一跃成为六部里最忙碌的存在,而隶属户部的度支司更是因其职能一下子成为了当今最炙手可热的政府机构——贿赂的银子每日可谓如流水般哗啦啦地往他们这些官员身上灌。 可前提是上司不让他们受贿,银子如流水般往身上灌又如何?只能看不能收,被银子淹死了都没他们的事! 现任户部尚书乃是当朝长清长公主李安衾,坊间近来流传其“玉面阎罗”的称号。只因她最近联合刑部尚书太子李玱杀鸡儆猴,连续处置了十多名谎报的地方官员,那鲜血淋漓的人皮草包至今还整齐地排排挂在明德门那边风干。 殿下对外狠,对内则是刚柔并济。 早在圣人下令“度田”之初,公主殿下就已经差人在户部的衙门上贴上亲笔写的榜文,简明扼要地帮户部的官员们明确了“度田运动”中的要务与禁令。 总结一下,就是以下三点: 一、各司官员需相互合作协调,积极对待工作,将“度田”一事认真落实到位。 二、拒绝贪污,拒绝受贿,拒绝懈怠! 三、违反第二条前两点者,根据银两数目与物品市场估价而定。轻则衙内公开通报批评、克扣当月俸禄;重则取消官职,交由大理寺量刑处理。而违反第二条第三点者,那么很遗憾,您的俸禄虽照常发放,但官衙为您免费补贴的餐钱、茶汤、添支钱将一律取消,年终奖也将与您无缘。 陆询舟和一众人读完榜文,第一反应是:这个女人纯属是把我们拿捏住了。 第二反应是:公主殿下写得一手好楷书。 榜文发布之初,还有不怕死的官员违反了条例,下场可想而知。公主殿下雷厉风行,眼线遍布天下,那几位都是早上贪的污,中午就被金吾卫用绳子捆去大理寺“喝茶”了。 六月初,李安衾又差人在官衙内设置了几个“清廉框”,专门用来投放外人贿赂进来的财物。 今日下了早朝,陆询舟与同僚们打着哈欠迈入户部的官衙。陆询舟昨夜细查某县账本到子时,今日又上早朝,实在是困得不行,进了自己的衙斋倒头就睡。 辰时四刻,衙里的差役负责叫醒补觉的官员们起来当值。 陆询舟揉着惺忪的睡眼,甫一进到度支司的文室便差点与抱着一叠高高的案牍的沈奢撞个满怀。 陆询舟眼疾手快,接住那份从顶部滑下来的案牍,而后放回沈奢怀中。 “沈郎,早安。” 陆询舟歉意地笑了笑。 沈奢莞尔,点头示意 “陆娘也是。” 忙碌的一天就此开始。 户部四司要早朝的官员不似那些高级官员们需要早朝到中午,故而可以享用宫廷御膳房提供的“廊下食”;他们这辈子的自律勤奋也全都献给了当年的寒窗苦读,如今当了官,为了多睡一会儿通常就是前夜穿着朝服入睡,凌晨洗漱后早膳都来不及用就直接离家上朝。 巳时整,闲汉[一]们准时将东市金门酒楼准备的晨炊送上官衙。 陆询舟一边咽下炸菜煎饼,一边强打起精神批阅公文,批到一半抬头询问对面正端着一碗馎饦欲食的沈奢:“沈郎中,您那有荆州江陵县的田产文书吗?” 沈奢匆忙点点头,而后吃了口早膳,扭头叫住一个清闲的差役,语速极快地吩咐:“肆号文室陆号柜,那叠公文全都取来。”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每天无时无刻不在户部官衙的各个官员之间内上演着。 他们对话的内容包括不限于: “算盘算盘算盘!” “诶,陈郎中,劳烦通州的案牍递几份过来。” “王三,你去找钱侍郎确认一下这份江州税收度支单。” “五佰肆拾贰万亩除以三仟零玖户约是……” “喏,你看一下蓟州四月的人口申报能跟你手里的对上吗?” “你!去隔壁工部再借几块砚台!”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算盘高速运转中) “借过、借过!” “陆郎中,这是郑员外郎查完的账本,您再过目过目。” “啖狗肠的!范阳各县的亩产量与人均田产明显就对不上,你瞧瞧,伍拾万仨仟柒佰玖拾壹乘以……” 午时二刻,长清公主的华贵马车准时停在户部官衙的门口。 几匹高头大马前额上昭示着身份不凡的鎏金当卢在夏日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李安衾近期下朝后都会来户部官衙办公,一来“度田”一事责任重大,凡事多盯着点总是好的,二来也能多陪陪她的小山。 故而每当她走进吵吵嚷嚷的官衙时,总能看见一群绯袍金带的官员们坐在案前纷纷操着流利的官话,用标准的金陵洛下音[二]语速飞快地各说着什么,嘴皮子麻利张合的同时手上动作不停,或写或拿或指或递,身侧是半人高的公文。研墨、喝茶、拨算盘、抱公文、对账目,官员们各司其职,衙内还有相互奔走的跑腿差役。角落的几个清廉框里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在窗外洒进的阳光中闪闪发光,引得某个差役偶尔漫不经心地路过捎走几片金叶子,一片喧闹里偶尔还会从何处蹦出几句方言或是怒骂。 然后官员们看见了她。 自从李琰出生后,她的辈分也就跟着大了一级,成了长清长公主。 长清长公主殿下气质清冷疏离,着紫袍玉带,不怒自威地出现在文室门口,负手而立,神情淡薄地目睹着官衙内闹哄哄的场景。 原本热闹的官衙瞬间静止,众人纷纷起身作揖,毕恭毕敬,陆陆续续道:“某(仆)见过户部尚书。” 一般公主殿下来了,这才意味着午休开始。 陆询舟每逢此时总是会被叫去李安衾休息的衙斋汇报工作。众人理解,毕竟是过去的伴读、现在的心腹、未来的接班人,肯定要多栽培栽培,顺便充当衙里的眼线,监督大家工作。 陆询舟每次进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全衙上下包括差役在内将近四十号人在门外提心吊胆,门内李安衾一边批阅公文,一边听陆询舟汇报各司的工作进度,全程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之后便是两人每日真正意义上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 李安衾开了一上午的朝会,身子自然疲倦,她通常在衙斋休息前会先挑一些重要的公文过目批阅,而后才开始午憩。 她解衣上榻,依偎于那人怀中,陆询舟大多数时候会吻她,从下颔开始,逐渐上移,从朱唇到高挺的鼻梁,从勾人的桃花眸到白皙的额角,最后是散落的三千青丝。 今日也是如此,不过陆询舟又缠着她多说了好些温柔话。 李安衾看了眼不远处的铜壶滴漏,又将目光对上那人笑意愈盛的双眸,淡淡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陆询舟轻咳了一声。 “微臣休沐日想玩新花样。” 李安衾睨了她一眼,冷冷地问道:“陆询舟,你每天脑袋里除案牍以外就只剩折磨本宫了吗?” 陆询舟正色:“还有读书和种菜。” 真不知道这人为何总能一副谦谦君子的态度说出最无耻的话。 李安衾拉上被子背过身去,不想搭理她。 半晌,她才用勉强的语气闷闷回答: “可以。” 陆询舟看着公主殿下别扭的模样一阵好笑。犹记她没开窍前向来都是殿下主动撩拨她,自己从前单纯,总被欺负到面红耳赤,未曾想开窍后逐渐无耻,倒是让殿下成了被动的一方。 “那你穿上次那件衣裳好不好?” 陆询舟真诚地恳求道。 “不行。” 那件衣裳是李吟霁送给她的众多新婚礼物中最不正经的一份。 衣料薄得可怜,半遮不遮的,穿上去比坦诚相待还羞耻。 “皇姐,穿上这件,管她陆询舟有多正人君子,见了您肯定把持不住!” 当时,李吟霁还一本正经地为李安衾解说这件衣物的用途。 可怜的信阳公主,殊不知现在的陆询舟只是看着像个温柔纯粹的正人君子,私底下却是有辱斯文的败类。李安衾光听着李吟霁的虎狼之词就已经受不了了,索性就把这份礼物藏进了藩屏衣柜中。 不料上个休沐日的前夜,陆询舟夜宿公主府,上榻前帮她取衣物时意外发现了它的存在。 结果可想而知。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陆询舟虽然嘴上功夫不饶人,但动作上还是克制守礼的。 温柔地吻了吻公主殿下的额头,而后起身下榻,整好官袍,抚平几处多出来的褶皱,她同她的恋人笑着告别: “午安,姐姐。” 李安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纤细白皙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处挠了挠。 两人相视一笑。 出了门,陆郎中一脸云淡风轻。方走进文室里,正值午休时间,本来还在用膳或闲谈的同僚们看见她进来便瞬间蜂拥到她面前。 为首的钱侍郎正值花甲之年,官场沉浮许久,早已混出了一身的圆润的气质。他亲切地将闲汉们刚刚送来的午膳递给她,然后笑呵呵的,白须一颤一颤地问道:“四娘呐,公主殿——啊不,尚书那边可还满意四司今日的上午工作呀?” 陆询舟挑了挑眉,同众人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大家屏息敛声,连忙又凑得近了些。 她笑了笑。 “皆大欢喜。” 众人无声狂欢! . 景升十年,七月初,“度田运动”正式落下帷幕。 其间虽多有挫折,各地偶有小规模的起义事件爆发,但大多都被血腥镇压。李促凭借“度田运动”中的铁血手腕,给予了世家大族致命一击,再一次向世人证明了大晋天子力除世家的决心。 “度田运动”的成功,也象征着大晋皇权的进一步加强,士族门阀日薄西山,再无把握国家政治命脉的能力。 与此同时,户部尚书李安衾参政有功,李促赏赐黄金万两,增食邑至一万户,下旨赐下名号“镇国公主”。 一时间,李安衾风光无限,对公主府趋炎附势者更是前赴后继、不计其数 但只有她知道,无限风光的背后是深不可测的深渊,她已经被她的父皇推到了权力的风口浪尖。 七月廿二,万寿节。 天子生辰,万国来朝,普天同庆。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人声鼎沸,宫廷舞者舞姿蹁跹,水袖轻扬。席间觥筹交错,皇亲大臣、四邦使者举杯畅饮,无不庆贺着龙椅之上那位真龙天子的生辰。 李促望着大殿内盛大的场景,面色欣然。 他笑了。 母皇,您看到了吗? 儿臣做到了!这盛世如您所愿! 李玱望着对座的妹妹,眼帘微垂,渐渐攥紧了酒盏,目光看向金樽之内的酒液,液面上倒映出他脸上那张无形的虚伪面具。 他本不愿走到这一步的。 酒过三巡,众人意兴正酣。 太子起身整整衣冠,突然走到大殿中央长跪不起。 随后,几乎半朝的文物百官也都早有准备似的纷纷起身离席,恭恭敬敬地跪在李玱的身后。 “玱儿这是作何?还不快快起身。” 李促明知故问。 “儿臣恳请父皇——”李玱挺直了身子,大声道,“立皇长孙为皇太孙!” 他伏拜下去,额头贴于地面,大殿地上的冰凉沁入他的额头,太子长拜,许久未起。 李促看着太子身后的一众朝臣,笑容寡淡了几分,继续明知故问道: “那你们呢?” 他的语气依旧那么和蔼。 “臣等——恳请陛下,立皇长孙为皇太孙!” 群臣的声音铿锵,气势排山倒海,就连跪拜叩请的动作也是那么得整齐划一。 卿许晏自斟了一杯酒,对身边的陆询舟和陆玉瞻低声道:“太子殿下终是耐不住心气。” 其实论贤,长清长公主殿下会更适合这储君之位。不过自古“立长不立贤”的道理在那,何况太子只是稍逊于公主,又与公主一母同胞,而且皇后还健在,陛下除非昏了头,不然绝不会做出废太子一事。 可惜太子年轻气盛,虽明白圣人有意制约他的权力,但也耐不住心气,火急火燎地逼迫圣人速立皇太孙,以此来巩固他的太子之位,这实在是不可取。 如今他此举就是在要求他的父皇给予一个答复。 不过这台阶,圣人给不给是另一回事。 李促从龙椅上背手起身,明黄肃厉的龙衮之上是腾云驾雾的五爪飞龙,他一步步走下御阶,走到他的太子身边。 “李玱,起来。” 李促低首看向他。 “恳请父皇给儿臣一个答复!” 李玱闭上眼。 这一幕落在李安衾眼里颇不是滋味,冷不防李吟霁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担忧地问道:“皇姐,皇兄这是怎么了?” 李安衾摇摇头,苦笑:“他在试探父皇的底线。” 身侧的李琼枝则是笑而不语。 上位的母后与对面的皇嫂皆向她投来眼神暗示,希望李安衾赶紧帮忙救场。 然而不等李安衾起身救场,李促已经敷衍了事:“朕乏了,玱儿你退下吧。”随后这位大晋天子便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后人评价这次事件是“由此窥之,为君之道,工于心计,敬平太子不若长清公主,生子睿宗而为公主所教,固为国祚之幸”。 次日,李促并未对昨日参与事件的人员有所处置。他只是罢朝一日,赴皇陵祭祖,只是晚间归来就寝,却梦见了先帝与先皇卿。 梦中是当年阿娘杀死阿耶的场景。 末了阿娘忽然转过头,朝他莞尔,语气却是森冷的:“你也想跟着你阿耶走吗?” 这一次他没有像当年那样逃走,而是愣愣地待在原地。 阿娘一步一步靠近他,掐住他的脖子。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体并非年幼时期。 他还穿着明黄肃厉的龙衮。 阿娘要掐死的,是现在的他。 不是六岁的李促,而是四十有三的大晋天子。 梦里李促就这么释然地笑了。 阿娘,不,应该是母皇。 你杀了我吧。 [一]古代外卖员的称呼。 [二]唐朝官话的标准发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7、第五十五章 地狱 中午,李轸莫名其妙地罹患了风寒。 随行的医官诊完脉后开了几副药,可李轸喝了药汤后病情仍不见好转。是夜子时,李安衾守在患病幼子的榻前,长公主殿下疲惫地扶着额头,余光睨见身侧战战兢兢解释的医官,她感到额角的太阳穴砰砰跳动着。 “药效未到?” 她的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 医官连忙点点头,颤抖着回答道:“小人…以为许是如此。” 李安衾温柔地为孩子掩好被角。 “本宫不要‘你以为’,本宫要的是结果。” 那医官听罢当时跪了下来,哆哆嗦嗦地求饶: “殿下,小殿下的脉象……的确是罹患了风寒,绝无……差错,某也只是照……照着病情开……药啊!” 李安衾不语,只是用指节在案上轻敲了三下。两名暗卫不知从何处闪出,将那哭着求饶的医官粗暴地曳出客房。 她望着榻上高烧不退的孩子,眉眼间流露出几分忧思。 侍立在一旁的采薇适时建议道: “殿下,奴婢方才傍晚时分听过路的行客说,蒲医圣有后人在扬州开了间回春药堂,奴婢私以为不如明日早点入城,寻里面的大夫给小殿下瞧一瞧。” 纤纤玉指抚上热得滚烫的肌肤,李安衾体贴地理好熟睡稚子鬓间的那一缕凌乱发丝,而后叹了一口气,颔首接受了事实: “善,也只能如此了。” . 长公主入扬,那可是件大事。 扬州刺史为了讨好这位曾经的摄政公主,精心设计了盛大热烈的迎接仪式,又提前搜刮了好些奇珍异宝与各式各样的美人藏在新建的公主府里。 入扬当日,万人空巷,百姓们都好奇地上街凑热闹,扬州府与驻扎在当地的军队也派出相应人员清道和维护秩序。 陆询舟午间从书院教完学回到药堂,发现里头空无一人,连跑腿的小伙计都溜出去看热闹了,更别提她那不靠谱的师父与师姐师弟了。 陆询舟很无奈,因为平日负责伙食的师姐如今忙着出去看热闹,所以她今天的午膳就只剩下一个冷馒头和一张字条。 爱徒蒲山,为师晨闻苏州有西域商客至,货有奇珍草药数种,价值千金。子鸿晓御车,与荷通讲价,为师善辨物,故三人成行,赴苏州一日,汝且暂掌药堂一日,为师翌日临午必归,勿念。 虽然这三人不是出去凑热闹,但是被抛弃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 好歹也是回春堂的金牌医师,师父外出采药时她甚至还能在药堂里顶上半边天,再往早些年说,她也曾是名冠长安的风流人物,如今却要被迫帮不靠谱的师父看守药堂,也是颇为无奈。 陆询舟吃完冷馒头,叹了一口气。 中年人靠坐在胡椅上,望着空荡荡的药堂,终是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堂外熙攘的人流,思绪飘出去了几分。 归根结底,若不是那个女人,她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等地步。 几个月前得知她要入扬的消息后,陆询舟表面上并未有什么反应,然而内心却还是生出了淡淡的故旧之思。 十年了,她已经恨不起她来了。不爱了,但依旧刻骨铭心,曾经年少时哪怕暗暗默念那个名字也要雀跃不已,如今再入耳也还是会在一潭死水里掀起些许波澜。 对于见她一事,陆询舟随缘。她丝毫不畏惧见到她,也并不想打扰到自己“逝者”的身份。 走出药堂,站在阶前。 长街上人烟浩闹,孟夏四月,草木葳蕤。天色蔚蓝,艳阳高照,白云缥缈。街边桑柳成荫,蝉鸣阵阵。秦淮河上,船舸来往,渔歌互答。 夏日的大好光景中,她莫名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 李安衾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她还是会拜佛。 日日吃斋诵经,每个月里拨出三日在相国寺祈福,那岁岁源源不断的大量香火钱更是不曾亏待了佛祖。 尽管希望很渺茫,但她还是会想:若世上真有神佛的话,能否看在我如此虔诚的份上,让她来世安宁长乐。 还有就是轸儿,阿娘虽然对他向来严格,但并不奢求他未来有所成就,阿娘只愿他身体康健,一生平安喜乐,如此甚好。 思绪回到当下。 辚辚向前的马车外,那扬州刺史一边骑马随行,一边傍着车窗絮絮叨叨。 “殿下大可放心,回春药堂的大夫可都是承了蒲医圣的衣钵,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保证能治好小殿下的病。” 身侧,采薇怀中的孩子呢喃着:“不要走……阿娘不要走……” 李安衾倾身温柔地摸摸李轸的脑袋,温声哄道:“阿娘不走,轸儿乖。” 一行人马停在了回春药堂面前。 “张明府!?” 马车外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随后便是扬州刺史用颐指气使的口气喝道:“区区贱民,见了长公主的车驾还不下跪!” 李安衾很头痛,她想她迟早有一天要找个机会,同自己那皇侄参一本这位狐假虎威的扬州刺史。 马车车帘被撩开,李安衾接过采薇怀中的幼子走下车。 小伙计冲进药堂里喊大夫:”蒲山大夫!有病人!” 陆询舟方从药室拣了几味草药出来,欲配置新药方,闻声喝住小伙计:“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师姐师姐,那淮苏王殿下生病了,公主殿下和张刺史都登临药堂,门外的阵仗老大了!您先赶紧去替小殿下看看病吧。” . 李安衾看见蒲山大夫的第一眼便愣住了。 那时,公主殿下的呼吸一滞。 一瞬间,死守着多年情绪洪水的心理大坝猛然裂开一条缝。 随后,大坝轰然倒塌。 一切的一切都山呼海啸地向她袭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思卿,念卿,不见卿,原来正因卿尚息人世。 侍奉在一旁抱着小殿下的采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眉如墨画,唇若点朱,五官清润周正。女子风姿秀美,长身清癯,岁月未曾磋磨去她的风流气概,反添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她依旧是世人记忆里的少年君子。 这这这这这——不正是故去了十年的阝击四娘子吗? 陆询舟不自然地咳了几声。 “咳,草民蒲山参见长公主殿下。” 她照例要跪拜,却被那个女人猝不及防地扶住,手腕被狠狠攥紧,女子眸色微暗,笑道: “蒲、山,是吗?蒲大夫不用跪了,还是速速为本宫的爱子就诊吧。” 长公主殿下故意咬紧“爱子”两字,希图在这个人脸上找到一丝不自然。 可惜什么也没有,陆询舟只是暗暗地抽回手,表面淡然地坐回诊桌前,开始为李轸就诊。 望闻问切,一气呵成。陆询舟面无表情、内心波澜万丈地提笔写下药方,而后转身递给旁边的小伙计去抓药。 “蒲大夫。”女人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继续问,“犬子罹患何病?” 陆询舟在心里唾弃自己,明明几个月前听见她的名字时心里也没多大反应,结果现在见到真人却差点矜持不住。 她打量着采薇怀中的李轸,虽然他面带病色,但不难看出粉雕玉琢的五官底子。她的五官颇像李安衾,唯独眼睛有些特殊,眼型不是李晋皇室惯有的桃花眼,而是陆询舟的那种微微上挑的丹凤眼。 她心里莫名生出一种血浓于水的爱怜来。 “虚龄幼学?” “是。” “殿下不必忧思过度。”陆询舟内心拼了命镇定地迎上李安衾暗藏炙热的目光,“小殿下的确是罹患风寒,殿下府上的医官开的药方也没什么问题,之所以不能痊愈,可能是由于药材。正值酷暑,药材中有几味是阴性的,连日长途大概失了效用。” “蒲大夫不愧为学识渊博之辈。” “殿下谬赞了。” 对面的女人莞尔一笑,忽的话锋一转: “本宫很好奇,蒲大夫这等博识彦才可有家室。” 与其撒谎让这个女人背后派暗卫去查她,不如直接坦白,免得李安衾到时候有抓着她撒谎这一点对自己有所图谋。 “没有,蒲某三十有三,在这世上连亲人都没有。” 陆询舟皮笑肉不笑,试图用这句话提醒公主殿下忆起当年的往事。 她害得她家破人亡,身败名裂,还想把她囚禁起来成为权贵豢养的金丝雀。虽然多年过去,她逐渐将当年政变之夜的全貌勉强拼凑出来,知道那队在悬崖之上逼问她生死抉择的金吾卫实为燕王的手下,但鉴于公主殿下在她“死”后就立即与驸马上床,还生了个儿子的行为,陆询舟觉得自己释怀这段感情是万分必须的,如果还能爱上就是脑子坏掉了。 始料未及,公主殿下居然不走寻常路。 “那蒲大夫许是不能体会到本宫的爱子心切了。” 李安衾美眸微垂,苦笑道: “其实本宫很怕轸儿生病,因为本宫的许多至亲都是因病过世,像是——先帝。” 陆询舟听到“先帝”二字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愣了一下。 “应该是景升十年的深冬。” 李安衾望向窗外,灿烂阳光洒在婆娑绿树上的,叶子被照得闪闪发光。她回过头来,目光温柔缱绻,似是一眼就将陆询舟眼底那些自以为掩饰得巧妙的情绪看穿。 “蒲大夫——那时应该十六了吧?” . 景升十年,深冬腊月。 圣人[一]终是在年关前病倒了。 李促虚弱地躺在床上,尚医局的御医为他切过脉,那微僵了一瞬的面色未曾逃过李促病中依旧犀利的眼神。 “陛下常年不辞辛苦,操劳国事,勤恳有余,休息不足,故心中郁结,积劳成疾,如今罹病也属情理之内,微臣开几副药方就无事了。” 李促紧盯着医官恭敬的神色,心中突然涌上了一股解脱的感觉。 母皇,您果然要带儿臣走了吗? 肺部又痒又痛,喉咙像是有粗粝的沙子在摩擦一般,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李促咳出几口血痰来。 望着帕子上的血痰,他又有些遗憾。 他的凌云壮志、霸王功业难道就要就此终止了吗? 东宫第一时间得了圣人病倒的消息,李玱方安顿完入睡的妻儿便立即披上大氅,冒雪至紫宸殿门口求见。 刘公公隔着屏风与李促传了太子求见的消息,李促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别让他进来,咳咳咳,你和御医……留下,其余的人——” “都退下吧。” 紫宸殿内炉火烧得正旺,只听得木炭燃烧发出的噼啪碎响。 李促费力地被从御床上坐起,听着殿外聒噪的风雪,他抿了抿苍白的唇,道:“王太医,你实话实说吧。” 那太医“扑通”一声立刻跪下了,战战兢兢道: “回陛下……陛下罹患痨瘵[二],可能……” “时日无多。” 床帐内的男子用沙哑的声音替他接上话。 “陛下……还是有希望活……活完三载的。” 太医连忙补充道。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刘公公。” “传——丞相,咳咳咳,与中书……舍人[三],咳咳,入宫!” . 景升十年,腊月初九,圣人下诏: 天子偶感风寒,体乏无力,遂旨太子监国,长清长公主李安衾、丞相卿许晏、京兆大都护李琼枝辅政,至病愈止。 这份诏书的内容简短且十分正常,往年李促患病,诏书也是如此写的,只不过那时辅政的固定三人是燕王、陆须衡、江伯通罢了。 至于那晚为圣人切脉的御医,将在一个月后的上元节,死于失控马匹的践踏下。 当日下朝后,李安衾与一众皇亲前去望父皇。 病榻前的李促面色涨红、咳嗽不止,皇后带着面巾坐于他的身侧亲自为其侍奉汤药。 李促喝完药,屏退众人,只留下了李安衾。 “就隔着屏风吧,离父皇太近,会被传染的。” 李促沙哑着声音道。 “儿臣遵旨。” 李安衾恭恭敬敬地立在屏风前,她默默凝视着眼前那道屏风,上面画的不是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也非花鸟虫鱼、奇山异水,而是一副临摹唐朝画圣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四]。 彩绘漆屏风共四扇两面,每一面均绘着《地狱变相图》的一部分。 李促也在默默注视着那道屏风,那张与晋高祖神似的脸上露出的却是与他的母皇截然不同的神情。 晋高祖在位时总是露出运筹帷幄或是杀伐果断的神色,晋太宗李促在朝堂之上当然也有阴郁狠戾的一面,但私下更多的是温柔和蔼与怜悯苍生。 “朕得的……不是风寒,咳,是痨瘵。” 李促仰望着头顶的床帐,苦笑出声。 一道屏风如同可悲的厚障,隔开了父女之间的距离。 这边是人间,《地狱变相图》屏风后,便是伪装成极乐世界的地狱。 “父皇。”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唤出了声,千言万语都藏在了一声“父皇”中。 李促了然一笑:“桑桑,你有多久没有叫过我……‘阿耶’了,我们今天不……要用世俗的称谓,咳咳咳,就像寻常人家,咳咳,那般称呼可好?” 帝王家永远无法做到像寻常人家那般温馨和睦,但至少李促会努力地演得像一些。 “父皇想必是有重要的话要嘱托吧。” 公主殿下这一次没有遵旨,还是用了敬称。 李促默了默,失笑着摇摇头,他知道,她爱着他这个父亲,却还没有原谅他年轻时犯下的过错。 打开床边的暗格,取出一个小玉瓶,里面装着几粒药丸,依御医所言,每次一粒,两粒药丸服用的时间必须至少相隔一个月。服用后有一炷香的时间能镇住痨瘵咳嗽的症状。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事情至关重要,关乎大晋的国祚是否能长长久久,李家的江山基业能否守得住第一个百年。 李促仰天长叹。 “毋庸置疑,李安衾,你是最像朕的孩子,也是最值得朕托付江山的亲人。李玱啊,他固然聪慧,却在心计上逊色于你,就像七月的那场万寿宴,他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表面温润,骨子里却还是急躁的,生怕自己的储君之位会有任何动摇。” “燕王李邺表面忠厚,内里奸诈;容妤与吟霁贪图享乐,都不是成大事的料子;李琼枝,她是把双刃剑,可为良臣,亦可为奸佞;李玱聪慧,却又绝不是仁孝纯深之辈,你看他平日表现得越谦恭有礼,万寿宴上的表现就越讽刺。” “所以你知道,朕为何迟迟不赐下那封立皇长孙的诏书吗?” 李安衾淡定地回答: “是因为,父皇想看一看皇兄会为了储君之位做到哪一种地步?” “善。”李促夸赞道,话锋一转,“不过他没有学隋炀帝、唐太宗逼宫政变,还是令朕十分欣慰的。” “桑桑,你天资聪慧,又工于心计,论贤,储君之位理应是你的。可你知道吗?用人如器的道理恰在其中。” 最优秀的人,不一定配得上最显贵的位子。 “李家的江山历经两代励精图治,如今需要时间去让那些政策与变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生效,朝中不宜再有什么大风大浪。这时候,龙椅上若是个中庸之君,则再合适不过了。” “所以,李安衾,父皇让你为臣。因为你有明君的贤能,又有名士的淡泊,若是成为朝中的权臣,朕很放心,你一定能替李玱兜住那些突如其来的大灾大难。” 屏风后的天子的声音里充满了信任,李安衾眸色微动,试问道:“父皇未免信任儿臣了,以皇兄的性子,上位以后恐怕是要想方设法地阻止儿臣进入朝廷参政了。” 李促听罢不紧不慢地为她解惑:“非也。可还记得你幼时朕是如何教你下棋的?” “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若势、子皆谋,可成大局也。”李安衾流利地道出那段话。 大晋天子微微颔首。 “你是善弈者,谋势对于你来说轻而易举,至于子,朕也为你谋好了,这三封诏书你不一定全都要用上。” “一封是伪造的天子遗诏,在朕这;一封立皇长孙的诏书,在卿许晏手上;最后一封——” “也是真的天子遗诏,写的是:废储君李玱而立长清公主李安衾。” 李安衾不可思议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在一刹那洞穿那扇屏风。 她看不见她的天子父皇,只能看见阴森可怖的地狱屏风展示在她眼前。 屏风的一角,画着小型的十殿阎王和他们的下属,以后满画面都跟大红莲小红莲一般,一片连刀山剑树都会烧得融化的熊熊火海。除冥界官员的服饰上有黄蓝之色,除此以外整幅画皆是烈焰的颜色上,“卍”字形的黑烟盘旋其上,迸溅着好像要烧毁一切的金色火星。[五] 这笔法已够惊人,再加上中间在烈火中烧身,正在痛苦挣扎的罪魂,那种可怕的形象,在通常的地狱图里是看不到的。《地狱变相图》所画的罪魂中,有上至公卿大夫,下至乞丐贱人,包括各种身份的人物。既有峨冠博带的宫殿人,也有浓装艳抹的仕女,挂佛珠的和尚,曳高齿展的文官、武将,穿细长宫袍的女童,端供品的巫者——简直数不胜数。正是这些人物,被卷在火烟里,受牛头马面鬼卒们的酷虐,像秋风扫落叶,正在四散奔逃,走投无路。一个女人,头发挂在钢叉上,手脚像蜘蛛似的缩做一团,大概是女巫。一个男子,被长矛刺穿胸膛,像蝙蝠似的倒挂着身体。此外,有遭钢鞭痛打的,有压在千斤石下的,有的吊在怪鸟的尖喙上,有的叼在毒龙的大嘴里——按照罪行不同,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六] “父皇,您是要拉儿臣下地狱吗?” 她冷笑出声。 李促心中并无愧疚,他也凝视着那扇屏风,露出了父亲对待女儿应有的慈爱怜惜的笑容: “这是下下策。朕恐太子登基后日益狂悖骄躁,长清殿下,你也应审时度势,若他晚年昏聩,你可以这封诏书为借口发动政变,让江山易主。” “所以现在,朕将它交给你。” [一]唐朝人管皇帝叫“圣人”,不叫“圣上”。 [二]就是肺结核,它在古代属于不治之症。 [三]中书舍人,唐朝专门起草诏书的官员。 [四]《唐朝名画录》中记载:“尝闻景云寺老僧传云,吴生画此寺地狱变相时,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之而惧罪改业者往往有之。”由此可见吴道子画技之深厚,李促能把绘有此画的屏风放到自己床边,也说明他心理素质极强。 [五]摘自芥川龙之介《地狱变》。 [六]摘自芥川龙之介《地狱变》,略有改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8、第五十六章 奏疏 深冬时节,年关愈近。 蒲菖[一]今年在京中久驻,除了医好了李烬月的身疾外,她近期似乎还迷上了古书上的头部按摩与针灸疗法,常常拿卿许晏与陆询舟这两位头昏病患者来练手。 母女二人的冬季头昏症状有所好转,陆询舟得了畅快,自然对事物也多了许多活力。 自从“度田运动”彻底落下帷幕后,李安衾便很少再来户部的衙门办公,而是常与一众高级官员们留在中书省处理繁务。 年关越近,忙碌的越是那些身居高位的勋贵阁老们,而像陆询舟这种衙门里的中级官员倒是得了许多清闲。 陆询舟在官场待了半年多,*虽没染上什么官僚恶习,但却愈发嗜酒。李安衾忙于公务,她自然不好打扰,于是休沐日里便常常与几个要好的同僚出门喝酒赏梅。 同期进士里的沈家兄妹与刑部衙门的魏清茹与她关系较好,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待在一起总免不了讨论起天下的时局利弊和各自的雄心壮志。 几人对于大晋官制积弊的看法不谋而合,某次索性一拍即合,共拟了一份奏疏,因为怕官位不够格,遂请陆询舟先交由李安衾再转交给圣人。 这份奏书便是后来有名的《谏官制七弊疏》。其中,由陆询舟亲拟的第一条“三省六部之设,本为分权制衡,今则叠床架屋,一职而数司共摄,如户部度支、盐铁转运二使并立,政出多门,徒耗廪禄”与第二条“诸道采访使本察吏治,今反侵州县之权,一狱未决而按察、节度、观察三司皆可干预,吏民无所措手足”,以及魏清茹拟的第六条“租庸调外,复有和籴、宫市、青苗钱诸色科敛,皆假‘以充国用’之名,实剥黎元之髓”——皆被现代的史学家们一致认为是古代中国社会封建官僚主义缩影的最佳概括。 不过此疏严重触犯到地主们的利益,所以李安衾读罢也并未转交给重病中李促或监国的李玱。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地龙烧得正暖。美人慵懒地支着下巴一目十行地阅过奏疏,阅毕,打量起恭恭敬敬站在身侧的年轻士人,长清公主殿下淡淡回绝道: “陛下是与士大夫治理天下,而非黎民百姓。” 于是那封承载了两千年以来最深刻批判的奏疏便成了一纸废稿,被失望的年轻士人压在陈旧的箱底。直到很久以后,陆府被查封时,那封奏疏曾短暂地重见天日,后又流入民间,数千年后才得以被文物鉴定家们荐入故宫博物馆。 自那以后,熙熙攘攘的游客们便隔着展览柜的玻璃,一窥古人思想里的刹那芳华。 . 景升十一年,初春。 分明是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却总是成为某些生命彻底凋零的时刻。 那日下值归府,方进书房,管家赵娘便紧随其后送来了一封家书。 「景升十一年春二月,先父陆文懿公逝于金陵。东风暄暖而捎却断肠之书,闻余之耳,悲不能已。」 这是陆询舟在金陵守孝期间撰写的《祭先父文》中的开头一段。“文懿”是陆须衡的谥号,算是评价较高的谥号。纵观这位权臣的一生,少为望族不受宠的庶子,最后却平步青云为一代权臣,可谓改命者矣。后世的史书对这位丞相的评价褒贬不一,而有心者在对比了陆询舟为父母亲书的两篇祭文则会发现《祭先父文》中无论是内容还是感情都难以比上《祭先母文》的十之一二。 回到正题。 按当时的晋律,父母中有去世者,若生前父母已和离,则和离后未记于去世者名下的子女只需守孝一个月。 陆询舟作为朝廷官员,孝道一事自然是要起带头表率。 说来奇怪,陆须衡当了她十六年的阿耶,陆询舟对她的感情却只有敬与畏,子女之爱在敬畏之中倒显得微渺了。如今阿耶与世长辞,陆询舟心中固然悲伤,却完全没到痛不欲生的地步。 写一份书面但字里行间又不失强忍着悲伤的请孝奏章、传唤管家府上近期要简事从丧与戒火戒荤、备齐去金陵的车马……她有条不紊地经理着一切。 另一边,纸包不住火,陛下数月未曾早朝终是引得坊间流言四起。 春已半,而深宫春晚,李促恹恹地卧于榻上,窗外的院中海棠花开,袅袅娜娜,砌下落梅却如雪乱。 “咳咳咳——刘公公,传中书舍人进宫,朕……要拟旨。” 平明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万缕金光抚过蓊蓊郁郁的终南山色。 太极宫正门承天门的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敲响,各条南北向大街上的鼓楼依次跟进。随着鼓声自内而外一波波传开,皇宫的各大门、皇城的各大门、各个里坊的坊门,都依次开启。同时,城内百十余所寺庙撞响晨钟,激昂跳动的鼓声与深沉悠远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唤醒整座长安古城,共同迎接从东方天际喷薄而出的朝阳[二]。 万缕金光抚过蓊蓊郁郁的终南山色,接着蜿蜒地爬过长安城高耸威严的城墙,最后放肆地涌入这座千年古城。朱雀大街上,马车车帘随风而动,一点浮光跌入李安衾清冷的眸中。 额间仿佛还残留着昨夜那个轻如羽毛般的吻的感觉,她闭上眼,回味着心上人临行前与她最后的温存。 朝堂之上,百官肃穆,山呼万岁,刘公公立于李玱的身侧,朗声宣读出陛下的圣旨: “圣人罹患痨瘵,时日无多,遂旨太子与长清公主监国,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京兆大都护、尚书令、及六部尚书辅政……” 李玱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重病缠榻的父皇仍然只是让他监国,而且还将妹妹从“辅政”提拔到了“监国”。 父皇,他到底要如何? 皇后今日举办了一场从简的家宴,下朝后李安衾便同兄长与驸马前往立政殿[三]赴宴。 李吟霁、李烬月与林南渟母子早已在此陪皇后和李容妤两位长辈等待三人多时。 李琰长得很快,稀疏的毛发,白净漂亮的小脸,褐色的瞳仁犹如两颗亮晶晶的星子。 皇后将长孙抱于膝上逗弄:“琰琰快满岁了,这么可爱机灵将来一定是个丰神俊朗的一代明君。” 长辈似乎都很注重小辈的相貌,“丰神俊朗”与“一代明君”放在一起,令李安衾和李玱皆有些忍俊不禁。然而皇后却想起了尚重病缠榻的圣人,望着怀中的幼孙还是不免叹息。 李容妤知道皇嫂在想什么,于是大长公主殿下便极为细心地旁引了话题烘托起家宴的气氛。 “皇嫂说得再理,琰琰长大了不仅是个明君,还定是个迷倒天下娘子的美郎君!”李容妤笑着用指尖抚过这孩子的明眸,“啧,本宫听说孩子快满岁时就可以看出眼型了,琰琰这是瑞凤眼吧。” 李玱抿了一口果酿,疑惑道:“不是丹凤眼吗?我与南渟都细细瞧过了。” 这孩子大抵是随了先皇卿的的相貌。 这句话他没说,因为他知道,在李晋皇室里,谈论皇祖父母的事向来都是禁忌中的禁忌。 “不。”皇后朝孩子凑近了些,“是瑞凤眼。” 李吟霁挑了挑眉,同皇兄笑道: “皇兄只是对容貌有些迟钝罢了。小琰琰的眼睛细长,瞳孔比较接近眼角,瞳孔上方三之有一被上眼皮所盖,喏,你看他内眼角朝下,外眼角朝上,眼尾微微上翘。就是瑞风眼啦。” “那丹凤眼呢?”李玱笑得温柔地望向安静的妹妹与妹夫,“我听说桑桑以前的伴读陆郎中就生得一双顾盼神飞的丹凤眼。” 李安衾斟茶的手一顿,随即放下茶壶微微颔首。 “陆家四娘的确是丹凤眼。” “看起来很贵气呢!”李吟霁倚着姐姐打趣。 李烬月低头往信阳公主的碗里夹了一片炒笋。 “还得是随母亲。” 她一抬头便迎上自家阿娘心虚的目光。 [一]前面稍作修改,蒲山治不了不治之症,就像当今世界上最顶尖的医生也治不了癌症晚期。 [二]这一段摘自《唐朝穿越指南》。 [三]唐朝皇后住立政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9、第五十七章 弃婴 按晋律,陆询舟本只要同兄长们留在长安守孝一个月。可陆须衡生前断绝了与陆玉谈的的父子关系,临返金陵又把次子陆玉瞻记给了卿许晏,如今病逝,兄妹四人若都按部就班地不来金陵服丧倒是会让金陵陆氏被扣上“陆公晚景凄凉”“子女不孝”的帽子。 关键时候,怀孕的三嫂又临近生产,为让三哥放宽心,也为阿娘与二哥着想,陆询舟自然主动请孝远赴金陵服丧。 金陵,六朝古都也。 都云“金陵王气重”,可终究抵不过时间的侵蚀。 流光一瞬,华表千年。千古兴亡,谩嗟荣辱,当年烟火、至今遗恨都付之于那涛涛逝去的秦淮河中。 暮春三月,烟雨霏霏。陆询舟近来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后,便趁着动身返京之前的几天里在金陵古城中闲逛,寻觅食味。虽过了孝期,但陆询舟还是拿捏好分寸,尽量不在金陵用荤而落人口实,不过到底学学做法总是无伤大雅的。 金陵最受欢迎的菜品便是鸭馔,以陆询舟所见,确实不假。这些日子里,陆询舟有时冒着朦胧雨色执伞沿着秦淮河而行,常常能看见赶鸭者们行舟江上,高唱着旧年的金陵小调,用长杆赶着船前千百成群的么凫稚鹜,可谓蔚为壮观。 此外,鳝鱼也在金陵的饮食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鳝鱼,亦称长鱼,无磷,滑不溜手,专门蛰伏于稻田泥潭中,江浙遍布[一]。而关于鳝鱼的名菜,京苏一系里拿得出手的不在少数,拿出来都是响当当的名头。 陆询舟嗜酒好食,但在儒风家庭中长大的她生性律食过严,不是不吃,而是严格控制饮食的量,故而养得她“少而精”的饮食习惯。她在金陵学做的菜,如:烂蒸老雄鸭、鲥鱼肋四美羹、新粟米炊鱼子饭、清水煮笋蘸膏油[二],都是精致选调、简单烹饪、一尝真味的菜。 当然,她没忘远在长安的心上人那茹素的食癖,得益于金陵成为佛教兴盛之地的历史优势,金陵寺庙的高僧们烹饪素菜的手法可谓精湛不已。陆询舟为了学到素菜的精髓,几乎是日日跑去城郊的宝公寺同和尚们切磋厨艺。 长在僧庐台阶上的苔痕颜色碧绿,草色青葱,映入帘中。长空霁色,积在屋檐上的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自檐郊滴落。 “这是何种茶叶。” 陆询舟端起小巧的瓷盏,面露讶异。但见盏中茶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无厌法师取清妃白,倾向素瓷,那一刻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当真美极了。 无厌品茶,白眉舒展:“阿弥陀佛,浙地的日铸雪芽。” “可是有什么妙方?” 无厌笑盈盈地望向陆询舟,摇头道:“陆施主,这可是寺里的秘方。” 陆询舟意会,莞尔:“陆某可否作词赎茶。” 无厌笑而不语。 于是唤来小僧呈上纸笔,陆询舟起身望着窗外春色,低吟片刻,随后挥笔而下: 《临江仙·金陵春》 骤雨初收钟山翠,胭脂涨破秦淮。乌衣剪浪啄云开,柳鞭系落日,驰马踏青来。 解裘换酒桃叶渡,玉箫吹裂琼阶。少年偏折金陵柳,莫怜春易老,我自掌灯裁。 墨痕未干,陆询舟已再次坐回蒲团。恰好屋外传来婴儿的啼哭,她眉间微蹙,流露出几分疑惑。 “那是老衲昨日带回的弃婴。” 有僧人来敲门。 “法师,这孩子饿极了,她不喝牲畜的,大抵是要……喝点别的。” 门外的僧人犹豫着,陆询舟了然。婴儿总是要吃奶的,可佛门清净之地,女施主尚不会在这里喂奶,何况是请外边的奶娘进来。 仿佛是看穿了陆询舟的心思,无厌无奈地摇摇头:“生死因果,大抵都是有缘的。老衲与她是有缘的,但不多,这些日子寺里也在找有缘的夫妻收养。只是不知为何,缘人一直未至。” 陆询舟点点头,抿了口茶。 “阿弥陀佛,老衲先失陪一会儿。”无厌起身,去给门外的僧人和婴儿开门。 屋外的鸟鸣与春光争先恐后涌入室内,陆询舟望见僧人抱着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与无厌法师说着什么。原本正在哭泣的孩子此刻却望着屋内的陆询舟,咿咿呀呀地朝她笑着。 陆询舟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孩子的瞳仁是金色的。 金瞳者,妖孽也,若是贸然养大则会给父母招来厄运[三]。 难怪她会被亲生父母抛弃抛弃,可是天生异瞳难道是孩子的错吗? “莫非——” 无厌见状试探地望向陆询舟。 “陆施主便是她的有缘人” 僧人适时地将孩子抱到陆询舟面前。 陆询舟愣了愣。 孩子笑嘻嘻地朝她伸出小手,她犹豫片刻,摆手婉拒道:“陆某未婚,还不想为人父母。” 傍晚时分,云染霞色,山山落晖。 宝公寺的大门口,无厌与抱着孩子的僧人望着陆询舟乘车离去的背影,那僧人担忧地问道:“若这女施主真是这孩子的有缘人,可她却不愿接受这个孩子。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无厌捻捻白须:“红尘中人素喜口嫌体正直。” 果然,午夜梦回,陆询舟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满是那个孩子朝自己笑时的模样。 第二日,她满不服气地去街上找了个算命的女娘算了一卦。 “娘子薄命,命中无子无女,但近日内必然遇到自己的福报,您收了自己的福报也必然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陆询舟付了钱,但心神不宁。 她既觉得算命女娘说得有一点在理,又觉得她是个骗子。她对李安衾长情专一,何来子嗣一说。 除非,是殿下她始乱终弃。 而且古往今来的史书里,这种“悖德□□”之举的确是鲜有善终。 “那收养的孩子若有天生异象呢?” 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算命女娘挑挑眉:“以厄镇厄,自然得看娘子您的造化了。” 第三日动身返京,马车刚出了金陵城便遇上了暴雨,无奈之下陆询舟只好令车夫先驱车至附近的宝公寺避雨。 无厌法师似是早有预料,与一僧人携伞立于寺门的廊檐下。 僧庐中香炉静静地吐着轻烟,无厌为陆询舟倒了一盏昨日的日铸雪芽。 陆询舟望着似是呈琥珀色的茶水,情不自禁忆起那个孩子金色的瞳仁。 “那个孩子是金瞳吧。” 陆询舟顿了一下,面上斟酌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自己赡养一个孩子的能力。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要收养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孩子,何况还是个天生异瞳的孩子。 她现在就任的度支郎中隶属从五品上的文官官职。年薪一百石,碌米一百石,朝廷分配的职分田四顷、永业田二十五顷。而母亲乃是正一品的丞相,加之吃穿用度从简,所以每月能给她和二哥拨五十石的禄款做补贴。 另外李安衾和李容妤亦是正一品的公主爵位,虽然禄粮与卿许晏领的一样,但食邑却远超于卿丞相之上。长公主殿下坐拥一万食邑,大长公主殿下更是封一万五千食邑。她长得像卿许晏,是兄妹四人里最得李容妤喜欢的小辈,每个月私底下给的补贴有一百石,而李安衾亦是十分宠爱自己的心上人,私下虽礼让着自家姑母和卿丞相两位长辈只偷偷给她四十九石,可若陆询舟真的想要,她甚至可以将每个月七成的田产收入记到陆询舟名下。 当然钱给得多对于陆询舟也没什么用,她向随母亲事事从简,收下的钱大多留在府上的账房房里吃灰或是接济贫苦百姓和寒门士子。 如今算来,拿这些钱抚养一个,不,抚养一千个孩子都没有问题。 无厌闻她问起这孩子的事,自是欣然:“阿弥陀佛,陆施主放心,老衲已经为这个孩子度过场,并亲诵佛经,兼以开过光的平安符,此女不会对施主您的命数发生影响。” 陆询舟沉声道: “可我担心这个孩子将来被他人看作异类。” 无厌摇头。 “阿弥陀佛,您若把老衲搬出来自然就不会有这一说。老衲虽自认修行尚浅,可到底名气上还是能与那长安相国寺的住持福宽法师比上一比的。何况您收养这个孩子是佛祖的旨意,佛祖会保佑有缘人的。” 雨停了,陆询舟望向屋外沾上雨水的草木,清明的眉目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陆施主是有慧根的。” 无厌法师轻声道。 陆询舟回过头饮尽盏中茶,释然一笑: “法师如何看出陆某的慧根?” 无厌法师指了指屋内那一书架满满当当的佛经古籍,淡然回答: “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四] . 三月末,陆询舟的车马返京。 长安的上流贵族圈这下炸开了锅,因为陆询舟外出守孝了一个月,居然带回了一个金瞳的女婴,说是要收为养女。 本来这陆家四娘子家世不错,人正是年少风流的年纪,才貌双全,又在富得流油的户部任职,放在一个月以前都是提亲人或媒婆能踏破丞相府门槛无数次的存在,如今养了个小煞星,谁还敢娶或嫁她,没被克死都不错了。 李安衾听到消息是在从中书省下值的路上,前边正好有几个官员在议论此事。 “哎,宋娘。你听说没?那度支司的陆郎中今早回京还带了个金瞳的女婴儿回来。” “真的!她不嫌晦气啊?” “不对,我听我夫人说那孩子有金陵宝公寺的无厌法师做过场,应该已经去了邪了。” “啧啧啧,人这是学陆文懿公呢!那陆大郎不也是收养的,到头来还不是成了一匹白眼狼。” “终究不是亲生的呀。” 李安衾眉间微蹙,不语。心里却记下了这几个官员的名字,待到明日交由御史台[五]处理。 她不是惯使阴招的人,只是向来鄙夷在背后非议他人的行为,何况他们非议的还是她的小山。 回到公主府,进门后管家便来禀报陆询舟已在书房等候她多时。 李安衾匆匆换下朝服,这才去书房会客。 轻轻推开门,彼时陆询舟背对着她坐于席上,无聊地撑着脑袋,案上摆着冰鉴,她登时听见了清脆的咀嚼冰块的声音。 夏天嚼冰块来去暑解渴,这是坊间调皮的小孩才会做的事。 李安衾忍俊不禁。 如今,人前端方清正的陆郎中居然也干出如此幼稚事,这种反差真是令人感到莫名的可爱呢。 [一]“鳝鱼,亦称长鱼,无磷,滑不溜手,专门蛰伏于稻田泥潭中,江浙遍布”这一句出自《烟火十三味》 [二]这些都是《闲情偶记》的作者李渔发明的菜,不过李渔是清朝人,有些出入莫要在意,本文还是仿唐宋的架空历史。 [三]古人的封建迷信。 [四]出自苏轼的《失题三道》。 [五]御史台管理官员的言谈举止,在背后非议他人是要被罚俸禄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第五十八章 重瘾(修) 分别一个月,李安衾自知要好好补偿一下陆询舟。 索性任由陆询舟将自己抱到书房大开的窗台上,纤纤玉手握紧台沿,因为被迫承受大量苦乐而指节泛白。 背对着书房外的满园葳蕤春色,衣衫半解,仰起修长白皙的脖颈,发出极为孟浪的靡靡之音。 “殿下不怕被别人发现吗?” 那人附在自己耳畔边低语,清冽温柔的声音,仿佛是来救赎她的神明。 “臣才离了您一个月就多成这样,真是——” 陆询舟眉间流露出几分笑意,终究没有说出令长公主殿下感到羞耻的那两个字。 冰鉴中的冰块被悉数倒入案边的玛瑙碗中,冰与碗壁相碰发出清脆的当啷响声。李安衾看见碗中生冷的冰块冒着白气,玛瑙碗的外壁在暮春的温暖的内室中染上白霜。 她知道陆询舟想干什么。 可当她的小山跪在她面前红着眼乞求她时,长公主殿下依旧还是会心软,最后任凭她分开,温柔地喂自己吃完所有的冰块。 多年后李安衾还会记得那次经历,自己最后被压在床上,被刺骨的冰凉与无休止的快意所折磨,她意识模糊,床边的案几上的玛瑙碗正对着窗外生机的绿意,在阳光的流淌中被染绿了些许。 事后总是那人无休止的抚慰,她看着身上新添的红痕淤青和身下的泥泞,渐渐发觉自己对于这种事情已经有了重度的瘾。 瘾,是戒不掉的啊。 她浑身颤抖,攥紧被子包住自己的身体,故意装出失魂落魄的模样。穿好衣物的陆询舟坐在案边,默默捻起冰鉴中的一颗春樱吃下,而后鼓足勇气回头去看床上的公主殿下。 她默了默,最后她上床紧紧搂住李安衾,轻声道歉: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仿佛成了一个无底深渊,陆询舟就是她的深渊,她明知深渊即恶,可还是心甘情愿地堕落。 毕竟,这已经成瘾了。 . 休沐日时,陆询舟借口上门拜访,让李安衾给收养的孩子取名。 忆起襁褓中婴孩清澈的眸中所不该有的金色瞳仁,李安衾沉吟片刻,后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而后抬首问对面那人道: “名绥,字檀卿。可否?” 她说着将纸张转了个方向,移至陆询舟面前。 陆询舟低头扫了眼纸上的字,抬头又支起下巴看着她的脸,接着漾出一个温柔的笑。 “可。绥,安也。陆绥,一听就是臣和殿下的孩子。” 李安衾剐了她一眼。 陆询舟没在意,乐呵呵地又问道:“那她乳名呢?小绥?绥儿?还是檀娘?” “都行。” 李安衾顿了顿,将狼毫笔放回笔座,又道: “改日我去相国寺给她求一个平安符,然后再同福宽法师看看如何替她彻底驱除邪祟之身。” 陆询舟听话地“嗯”了一声,而后笑道:“殿下当真是我们小绥的好阿娘。” 阿娘。 李安衾面上不显,心里颇有些羞恼。 陆询舟这样说得她莫名地害羞,但这个孩子,其实也算是她和询舟的孩子了吧。 . 此后的一段日子大抵是风平浪静。 陆询舟虽大多数时候忙于政务,但闲时也总不忘向身边已有子嗣的熟人学习养女之道。 一开始的确有人因为孩子的金瞳而劝她趁早弃养,可无厌法师亲自为这孩子做过场,加之陆询舟至今还身康体健,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提起此事。 沈奢、沈瑰兄妹与魏清茹因为专注事业,至今未婚,何况他们对于金瞳一事并无顾忌,所以几人听说陆询舟养了个可可爱爱的女儿后登时抢着要当干爹干娘。几个士人索性休沐日也懒得出去赏花喝酒,天天跑去陆府研究养孩子的事。 对此,间接导致了卿许晏在大长公主府上与李容妤喝茶下棋时,冷不防来了欺负李容妤的意兴。 “殿下都是当祖母的人了,怎么还悔棋呢?” 事后卿丞相为自己人生四十多年以来第一次不经深思熟虑就说出的话而感到后悔。 大长公主殿下是哄不好了,连着十多不搭理她,偶尔见上一面还是阴阳怪气。 陆询舟无奈,只好一边给阿娘当狗头军师,一边心里盘算着今晚回家如何引导两个月大的小绥开口说话。 还有一件事,就是公主殿下愈发离不开她了。 陆询舟能清楚地感受到,公主殿下白日对自己加重的占有欲和夜间越来越深的欲望。 她开始在事后常常问陆询舟:“你爱我吗?” “爱。”陆询舟总是认真地回答。 “有多爱?” “爱到想与殿下生生世世、长相厮守。” 她对她总是百依百顺,听话到让李安衾深度依赖。 陆询舟体谅她的压力山大。 李安衾如今肩担与太子李玱一同监国的重责,每天日理万机。且她并非皇储,却被父皇委以监国,无人知道圣人的心思,大多数人捧着她的同时也期待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她已经被李促推到了时局的风口浪尖。 然而看着曾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兄长日益疏远的神情,她心中何尝没有酸楚? 另一方面,她与江鸣川成婚一年多,腹中却仍没有动静,坊间传闻江驸马不行,皇后与江夫人也曾旁敲侧击过他们,也曾派御医给他们把过脉、开过药,但都无济于事。 李安衾将母后失落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也生出不少愧疚。她从不可惜她喜欢的人是女子,她只恨不能光明正大地将心中所藏告诉母后。 而李促的命如今靠名贵的药物续着,虽表面上有所好转,实则已病入膏肓。李安衾有时下朝后同李玱、李琼枝和李吟霁去探望父皇,却常听见父皇咳得心力憔悴的声音。仿佛是有意为之,李促总是在探望过后单独把她留下来谈话。 “玱儿总是要有些……咳咳咳……危机感的,不然这皇位可……咳咳……坐得太轻松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道理李安衾都懂,可是父皇对她枉顾亲情的利用就是她心上的一道伤痕。 或许她就不应该对一个伪善的老疯子抱有太多的期望。 她开始频繁梦见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人。 梦见十一岁的深夜,炽热的鲜血飞溅到宫殿的柱子上,倒下的无头躯体,剑刃的那边是狰狞的面容与疯子可怕的笑声,还有火,是火,熊熊烈火不进地燃烧着。 那颗头颅露出怜悯世人的神情,却被暴戾的帝王一脚踢进明亮灼热的火焰中。 燃烧,燃烧;毁灭,毁灭。 柔嫩的肌肤被火舌吞噬,烤焦,化为枯骨。 剑刃的这边,寒光闪闪,十一岁的她躲在衣柜中战战兢兢,透过柜门的缝隙目睹了那场血案,最后也是慈爱的父皇在一片火光和热烟中骤然拉开柜门,拼了命地将她带离着火的宫殿。 然后,慈爱的父皇面容逐渐平静,后又露出诡异的笑容。 透过人的血肉,她看见父皇的皮囊之下藏着鬼魅的影子。 “忘记你所看到的一切。” “父皇只喜欢乖孩子和死孩子。” 火光冲天,他们身后是万丈光焰,宫殿倒塌的声音配合着木头烧焦的噼啪碎响仿佛是某种终结的倒计时。 那年她十一岁,慈爱的父皇亲手将她推入冰冷的湖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1、第五十九章 仇雠 盛夏伊始,万物并秀。 然而今年,天公似是偏心到了极致,当北疆因为连日充沛的雨水滋养出无数葳蕤丰草时,向来湿润温腴的吴中地区却一反常态地闹了大旱。 天未明时,长安外的官道上,一风尘仆仆的军中信使身着磨损的铁甲,策马狂奔,马蹄所经之处扬起漫天风尘。 但还是不够快,心急如焚的信使领的是“八百里加急”的军令,一刻都不能耽搁! 长安城高耸威严的城墙下,信使利落地翻身下马,偌大的城门边有一大鼓,他拿起鼓锤用力地击鼓鸣急。 鼓声动地而来,迅猛且有力,在静谧的拂晓天色愈显焦灼。 守夜的士兵于城楼之上弯弓搭箭,箭锋冷厉,在日出的朝晖中闪着寒光,那人于城墙之上喝道: “来者何人!” 信使立刻掏出腰间的令牌,将其举过头顶,而后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吾乃安东都护府北府军第二营的军中信使,特奉安东大都护与节度使之命八百里加急,传——” 信使闭上眼,许久未进水,干涩沙哑的喉咙中声带痛得发颤,他终是撕心裂肺地喊到 “契丹犯边,业已攻下安东八城,势如破竹,直抵燕云十六州!” 景升十一年夏五月,契丹大入边,势如破竹;吴中旱大饥,殍殣枕路。 朝堂之上,李玱背对着文武百官,仰头欣赏着含元殿的大梁上的牌匾,那是高祖皇帝的亲笔: 千秋伟业,自朕而始。 他笑了,转过身,他缓缓地走到文武班列的面前,那袭明黄色的宫袍上,飞舞的红色蟠龙栩栩如生。 此时此刻,群臣肃然。 “卿相。” “臣在。”卿许晏手持笏板恭敬地出列。 “契丹犯边,你怎么看。” “回太子殿下,微臣以为,此乃契丹可汗蓄谋已久。”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继续。”李玱笑着挥了挥手。 “‘胜则聚,败则作鸟兽散’是历代草原夷主们难以实现统一的根本原因。微臣认为,契丹可汗耶律兀齐算是个高瞻远瞩的敌手,他能在统一草原内外的同时彻底铲除过去部落的首领,建立权威。同时面对先帝与陛下的挑拨离间,可以稳住北辽的军心。当然,在此基础上北辽也更需要时间来发展。” “北辽于陛下登基之初就已派遣使者来向大晋示好,同时据当年的密探来报,耶律兀齐借机效仿大晋的典章制度,并在国内进行汉化改革,如此一个善治之君怎么会没有野心?” “如今陛下病重,天下皆知,国内局势稍有动荡。微臣以为耶律兀齐是想趁此侵占幽燕、窥视中原的契机,召集各路大军,一举南下,速战速决,尽快得到燕云十六州的的制动权,以此控制中原。因为他知道,契丹的铁骑一旦深入大晋过久,便会失去优势,从而被晋军自三关太行包围,以关门打狗之势突袭。” 李玱欣然地点点头,抚掌大笑:“卿相不愧是我大晋的肱骨之臣!” 接着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另一旁与许太尉位列武官之首的李琼枝。 “李都护,你觉得晋军该如何应对北辽敌军。” 李琼枝利落地站出,持笏板一拜。 “回太子殿下,依微臣之拙见,北辽军队以骑射为主,并惯于将弓骑兵集中到地方军阵的一点,通过密集箭雨撕开敌人军阵的缺口再进行冲击,而在长距离作战中善用游击、斡旋等方式。且北辽军一旦进入大晋,其后勤则更依赖劫掠,因此如果以适当兵力支援、坚壁清野,足以令耶律兀齐头疼[一]。” “善!”李玱点点头,“那李都护既然对于战局有如此了解,不如——就由你来为大晋荡平这一次敌袭吧。” “微臣为国效劳,在所不辞。” 李琼枝双膝下跪,将额头贴于大殿冰凉的地面。 李玱当场任命李琼枝为御北大元帅,领二十万大军北击辽军,明日即刻启程。 搞定了李琼枝,李玱的心思又活络起来,毕竟他还有一个最大的劲敌,他的好皇妹李安衾。索性借此次吴中大旱把她暂时送出长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足够他与父皇完成权力和党羽的交接了。 “此次吴中旱灾,诸位公卿有何见解?” 李玱故意连续点了几个大臣,让他们来回答对旱灾的看法,但时候又都对于他们的回答不置可否。直到他叫到李安衾时,唇角才有了微微扬起的趋势。 “回太子殿下,于吴中大旱,微臣有数条妙计应对。” 李安衾坦坦荡荡地抬起头迎上兄长充满审视的目光。 两人目光交汇的那一刻,李玱忆起小时候与姐姐和妹妹玩的“模仿朝会”的游戏。 那时李吟霁年纪尚小,李玱还不是太子。他当时除了桑桑一个能陪他玩的妹妹,还有一个父皇结发亡妻留下的太女姐姐。他对当年的皇后与太女有愧,害怕见到她们,反倒是桑桑与皇后与太女格外亲近。父皇废后立母后为皇后,自那以后母后便不许桑桑再去东宫找太女姐姐玩。于是两个深宫中的小孩便天天与母后腻在一起,无聊了就发明出稀奇古怪的游戏来玩。 “模仿朝会”的玩法顾名思义。李玱和李安衾轮流交换皇帝与大臣的角色,游戏时皇帝要向大臣提出问题,大臣也要给出适宜的应对之策。 从前父皇闲时会去立政殿看望妻子和儿女,那时他就坐在旁边笑盈盈地看他们“模仿朝会”。父皇或许早就从游戏中窥见他与妹妹的差距,当年的小李玱经常眼巴巴地看着父皇抚摸妹妹的头,温柔地夸奖道: “此女类我。” 他当然爱她的妹妹,可是他也想得到父皇的夸奖,不,他更想得到父皇的认可,他想超越他的妹妹。 明明他也很优秀,只是稍逊于妹妹罢了。 李安衾看着李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微臣愿意请命吴中,保我大晋子民幸命于天灾。” 再低下头,她的唇角边挂着若有若无的苦笑。 . 下朝后李安衾私下跟着李玱去了上书房。 甫一进门,李玱立刻转过身问道,脸上带着浑然天成的假笑: “桑桑此次赴吴中赈灾可需要什么人手?” 李安衾听罢,有条不紊地答道:“工部与户部各领一人,监察御史一人,赈灾的粮食三十万石,随行车马与护卫三百人。” 李玱坐到了御案边,取下笔架上的一支玉龙笔,同时摊开案上朝廷官员的花名册。 “皇妹直说想要哪几人随行?皇兄勾了便是。” 李安衾略加思索后,坦荡荡回答: “工部司主事沈瑰,度支司郎中陆询舟,监察御史范殊臣。” 当李玱勾到陆询舟的名字时,手腕一顿,复又抬头打量起面前人。 “皇妹万不可误了正事。”他故作怜惜地摇摇头,顺手勾完了陆询舟的名字,“孤听闻皇妹私下脱了这身紫蟒袍,举止倒不似人前那般矜持。” 李安衾冷笑一声。 “总好过皇兄背着皇嫂娈童。” “啧啧啧。” 李玱放下笔,笑着为她鼓鼓掌。 “你我都绝非善类,可最后不都要在父皇母后面前摆出礼义廉耻的模样吗?呵,一个人前清风霁月,一个表面清冷如谪仙,到头来——” 李玱叹了一口气,目露哀色。 “一个只能在凌虐幼童时才能获得释放压力的快感,一个在床上被臣下欺辱时叫得比谁都孟浪。” 屋外是盛夏特有的不绝于耳的蝉鸣,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 两人都陷入了死寂。 透过李玱身后的窗户,李安衾只能看见远处即将汹涌而来的乌云,而她的目光仿佛能透过滚滚云层看见万丈之上——即将撕裂人间的惊雷。 . “下雨了!” 书肆外行人与身边的同伴嚷嚷着。 敞开的木窗外涌进一股强风,柜台前挂起的一串别致的风铃随风至锵然,清脆的声响颇为悦耳。 这家掌柜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妇人,面容和蔼,笑若佛慈。她关上敞开的木窗,然后坐回原位,望着面前正在认真翻书的清丽佳人,笑盈盈道: “小娘子好眼光,这本算是店里为数不多的传奇了。” 陆询舟翻到封面看了一眼题名: 简斋拾遗。 她忆起去年重返相国寺,自己曾趁着李安衾进入佛堂上香时偷偷去找过智弘和尚,想再问一问那贺郎君的事,却不料当她走到菜园时见到的却是位面生的小和尚。 请问小师父,上一任守菜园子的智弘和尚去哪了? 阿弥陀佛,女施主您所说的智弘和尚早在去年冬天就已经圆寂了。 怅然若失啊,陆询舟缓过神,指尖轻轻抚过封面上那几个遒劲的黑字。 “敢问夫人的肆中可还有什么记载早年旧事的传奇。” 老妇思量了片刻,然后转身进到杂物间中,小门虚掩,其中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 屋外暴雨如注,昏天暗地。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们纷纷四散避雨,奔跑时靴子溅起的水珠中的倒影在一瞬间颠倒了整个世界,而后这些水珠复又撞碎在石板路上。 “找到了!”杂物间内传来老妇欣喜的声音。 她走出杂物间,将那本日志郑重其事地交给陆询舟。 “不敢骗娘子,这本实为日志,而非传奇,但却大有传奇之精彩,不失一读。何况这本日志的主人正是——” 老妇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靠近,然后压低了声音道: “明章太女李君琅。” [一]这一段出自《历史的棋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2、第六十章 饯行 青天台筑于前朝的北梁神武帝时期。 梁神武帝乃是历史上出了名的荒唐皇帝,他不仅凭一己之力摧毁了母亲文景帝一手缔造的盛世,而且还成功打破北梁一统天下的莫大希望。 神武帝形貌俊丽奇伟,且才智超群、洞悉人心,因此大权在握多年却没有人能真正推翻他的暴政。其性情孤僻阴戾,不喜见朝士,在位期间,惰于朝政,迷信巫术。与一众宠妃一起奢靡享乐,纵情声色。而青天台正是他听了国师的教唆,为了与天上的神明通语得到长生不老之术,耗费十万民力所建成的高台。 青天台高达百尺,共九百九十九级玉阶,每一步却都是百姓的鲜血和汗泪,它们共同倒映出封建制度最丑恶的模样。 故而,青天台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都与商鹿台、秦长城、隋运河等事物成为了诗人们笔下暗示亡国的意象。 直到晋高祖在在位时期,突厥趁着大晋建国之初政权尚且不稳,遂联合草原十八部率铁骑五十万汹汹来犯。当日接到战报,战事紧迫,但各地驻军一时无法来援,晋高祖于是当机立断,携次子燕王带领五万精兵即日出征。 五万对五十万,胜利的机会分明十分渺茫。然而那日临出征的壮行仪式上,高祖皇帝却身着金甲、腰佩鹿卢,于盛大灿烂的阳光之下立于青天台上,俯视台下苍生海海、眺望万里河山,挥笔写下了气吞山河的千古名言。 呜呼!青天不老,泉台难入。朕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且视十殿阎罗皆为草芥,旌旗五万亦可扫尽人间! 书罢,她弃笔而去,三个月后,大胜而归。自那以后,青天台便成了大晋荣耀和国运的象征。 景升十一年,五月廿四。长清公主李安衾与镇国大将军李琼枝各自奉命,前者远赴大旱吴中赈灾,后者领兵二十万北击辽军。 是日,太子李玱领李晋皇室与文武百官于京郊的青天台为二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饯行宴。 青天台办宴,其重视之意不言而喻。就连尚在重病中的圣人也服下撑住身体的药物亲自到场参与饯行。 作为此次赈灾的随行官员,陆询舟不得已要赶在第一声报晓鼓响彻长安时就起床洗漱准备。 匆匆用完早膳,她依依不舍地与还在熟睡中的陆绥告别,而后又与奶娘与赵管家、林皋叮嘱了许多事情,这才带上行李出门登上马车。 日出时,青天台附近已经是人山人海,就连长安的百姓也纷纷特地早起相送。金吾卫和暗卫营各被抽掉了三之有一出来维持秩序。 陆询舟下马车前猛喝了几口府上现熬的提神汤,现下头脑清醒了几分,如今正跟着几位同僚有说有笑的。陆郎中天生五官肃冷秀美,今日着一身红袍金带的官服,衬得人是愈发阳煦山立,正是人间少有的景星麟凤之士,就连同僚都忍不住调侃道: “得亏陆郎中是个女儿身,不然你这鸿渐之仪怕是要将全天下小娘子的心都勾去了啊。” 陆询舟一边笑着应付“不至于”,一边腹诽她如果风流成这个样子,大概会被自家殿下打断腿。 告别同僚后陆询舟四下寻找起李安衾的身影,于是她远远地就望见公主殿下正与身着明光铠的李琼枝站在一起,两人似乎在认真地说着什么。 然后李琼枝笑了,隔得远,陆询舟不知道这个笑的意味,可她又看见了李都护朝公主殿下张开了手,两人似乎要拥抱的样子。 陆询舟没有往下看,她撇过头去,闷闷不乐起来,心也莫名地被揪紧。 五更七点。 浑圆的红日从遥远的山头升起,那万道霞光仿佛为长安城外的官道镀上了一层灿灿的金。 群臣毕至,长安百姓倾城相随,李促身着明黄肃厉的衮服,他强忍着身体不适,一步一步登上他的母皇当年登上的青天台。 这里的每一级的玉阶,都曾映照过两个天子的身影,一个是北梁王朝荒淫的暴君神武帝,一个是大晋的开国之君晋高祖。 如今他是第三位登上这里的帝王了。 梁神武帝为了求仙问道,登上了青天台以求长生不老之术。 晋高祖为了鼓舞军心,登上青天台书下震铄古今的御敌名言。 他李促呢?他拖着这副病躯登上青天台又是为了什么呢?又要做些什么呢? 振我军威,祈福吴中。 他蓦然回首,台下上芸芸众生,有他的家人,有他的臣子,有他的百姓。回望自己的一生,年轻时为疯病所扰,亦为了权力的追逐,他曾泯灭人性,犯下好几桩不可饶恕的罪过。 不过好在,他至今从未后悔。 因为—— 君不见,庙堂阶前生死动,十二冕旒白骨重。 君不见,江山代代朝暮中,从来英雄杀英雄。[一] . 赈灾的车队离了长安后便一直沿着官道赶路,出发第一日车队便越过了秦岭,日落时分,车队在秦岭以南的山脚下的驿站歇息休整。 同时,陆询舟还在翻越秦岭的途中,因为对傍晚的暮色云霞触景生情,乡愁难尽,故写下了一首流传千古的词作。 《鹧鸪天·秦岭暮望》 落日熔金万壑吞,连山奔浪接天门。乱云截断千峰色,匹马嘶风望帝阍。 三尺剑,百年身,人间何事不销魂?一壶浊酒浇块垒,独对青天孤月轮。[二] 是夜,李安衾沐浴后与随行官员商讨起行程问题和此次的赈灾的措施。 “三日之内,必须要到襄阳郡。” 李安衾思量片刻,提起朱砂笔在展开的舆图上画了一个小圈。 “诸位有何异议?” 她抬首,看向对面三名官员。 “赈灾事大,刻不容缓,臣等愿听命于殿下。” 陆询舟、沈瑰和范殊臣异口同声道。 李安衾用指节在案上轻轻敲了敲。 “陆询舟。” “臣在。” 李安衾的目光看向她时分明多了几分玩味。 “朝廷给的救济粮有多少石?” 陆询舟面露难色。 “只有十万石。” 从当初李玱答应给的三十万石缩减成现在的十万石,看得出来其中必然有人故意而为之。 李安衾抿了一口茶,随即淡然地笑了笑。 首先排除他的好皇兄李玱,他还不至于为了阻挠她蠢到这种地步。不然李安衾到时候派人收齐了证据,奏本一上,消息一传,李玱可就基本和他的储君之位告别了。 而全天下敢削减救济粮,又不怕事后被牵连的,只有她仁慈的明君父皇了。 “无事,本宫自有应对之计。” 戌时三刻,沈瑰与范殊臣出了公主殿下房间,陆询舟则被留下继续与李安衾探讨事宜。 待确定沈、范两人走远后,陆询舟立马拢紧了本就穿得整齐的的私服,向后退了几步,咳了几声,义正言辞道:“殿下,现在更深露重,往后数日,又有车马劳顿,不宜贪欢,还请您克制。” 李安衾依旧坐在案前,支起下巴颇有兴致地看着那人一副誓守清白的良家妇女模样。 陆郎中装纯情的样子真是颇为可爱。 “过来。”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柔和,但却带着几分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陆询舟迫于无奈,低下头向公主殿下走近,然后乖乖坐到她的身侧。 李安衾当着她的面取下发簪置于案上,三千青丝在一瞬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美人墨瞳中的欲色愈深,她靠近她,握住她的的手腕,指尖故意滑过着那人白净手背上蜿蜒凸起的青筋。 陆询舟明白她在暗示什么,无奈之下只能先安抚住自己的主上,再想个借口推脱此事。 娴熟地把美人抵在案边,低首,两额相抵,温热的鼻息染红李安衾的脸,陆询舟撷取了那抹诱人的朱红。 耳鬓厮磨间,被解开的衣裳不知不觉已经滑落至手腕间,从而露出了辽阔起伏的雪峦。 (求审核放过,陆只是看,没碰哈) 玉山峦缀石榴红,秋水眸藏春意浓。 那张人前从来都是一副清冷如谪仙的面容如今却含着不尽的媚意和渴望。 “不……够,本宫想……要。” 女人在诱惑她。 她明明生长于深宫,自幼接受严格的礼教,表面上也从来都是一副清冷疏离、淡然自若的模样,可偏生在床笫之间孟浪得不像话。 不过此时此刻,在良臣和公主殿下的恋人双重身份的加持下,陆询舟脑海中善良的声音认真说:“往后数日,车马劳顿,不宜贪欢,你要为她着想。” 陆询舟正犯难之际,却突然感觉到脖颈某处触及一点冰凉和疼意。 公主殿下温柔至极却暗含戾气的声音在她耳畔边响起。 “小山——是不是对姐姐有所隐瞒?” 那只刚刚被放在案上的金簪的簪尖处,如今正被李安衾握着抵在陆询舟脖颈上—— 最脆弱的人迎[一]处。 [一]这首小诗有一部分来自忘川风华录武则天角色曲《千秋梦》,还有一部分是我自己写的。 [二]《鹧鸪天》是我修文时重填的词,原先的《清平乐》写得太过青涩,新词平仄韵律有不对的话还请不要介意。 [三]颈动脉的古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3、第六十一章 吃醋 “臣能隐瞒什么?” 陆询舟此刻冷静得可怕。 她神色坦荡地直视李安衾的眼睛,眸中分明还带着方才未尽的情欲和一眼便能望到底的澄澈。 公主殿下勾人的桃花眸含着一汪秋水,随即她朱唇轻启,道: “可本宫已经知道驸马昨日出入那烟花之地,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陆询舟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殿下这是在跟她玩角色扮演呢,还是多情风流女驸马与偏执多疑疯公主的剧本。 “李安衾。”陆询舟难得喊了她全名。 “嗯?” 陆郎中用食指轻轻将颈边锋利的金簪移开。 “宫里的教习嬷嬷没教过你不能拿尖的东西指着别人吗?” 李安衾挑眉。 “你能拿本宫怎样?” 这句话要是放在两年前,纯情的小陆伴读只会低下头嗫嚅一句:“臣不能把殿下怎样。” 可是放到现在,陆询舟只会莞尔一笑,说: “那微臣便失礼了。” . “陆辞非,你这左手怎么了?” 清晨在驿站一楼用早膳时,老友沈瑰眼尖地瞧见陆询舟左手处深深的牙印。 陆询舟原本正在舀粥,听罢拿汤匙的手一顿,而后淡然道:“昨夜睡觉魇住了,醒来时不清醒,把左手给咬了。” 实则,是她昨夜把自家殿下这样又那样之后,被正在气头上的李安衾狠狠咬了一口——顾及自己的幸福生活,长公主殿下在左手和右手的之间短暂地犹豫了一刻,最后选择了左手。 看着已经结痂的伤口,陆询舟心中很是委屈。毕竟殿下昨天都那样了,她哪里看得出来李安衾只是想与她单纯的亲密一会儿。 恰巧范殊臣端着早膳过来时听见了她们的对话,于是范监察颇为好心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 “陆郎中,这是范某家中祖传的药膏,专治皮外伤,试一试吧。” 陆询舟接过药瓶后连忙道谢。 用过早膳,车队正式启程。 此后一路上,风平浪静。从关中长安到吴中的政治中心杭州,期间一千三百多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而沿途的山贼们一见官道上这支声势浩大的车队,低头再看看手中的几把破刀,当即就十分识相地溜回了山寨。 盛夏暑热,炙热的阳光放肆地烘烤着大地,陆询舟待在马车上和冰鉴在一起尚且可以乘乘凉。然而倏忽间乌云密布,头顶几只鸟儿盘旋着地飞至地面,车队四周尽是一些振翅乱飞的小虫子。 暴雨前的空气总是闷热的,令人透不过气来。 “殿下,距离下一个驿站还有三十里路。”采薇看了一眼舆图,轻声汇报道。 李安衾本倚在车窗边闭目养神,闻声,她睁开眼,淡然道:“传令,就地安营扎寨避雨。” “喏。” . 随行的三百名护卫都是从暗卫营、金吾卫和羽林军中抽调出来的精兵。长公主一声令下,他们就立马干净利落地取出随行的帐布和支架就地安营扎寨,趁着下雨前赶紧生火做午膳。 作为度支郎中,陆询舟下车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去检查运送救济粮的车辆,顺带确定一下装粮食的大缸是否都封紧了或有漏水遇潮的风险。 待和几名暗卫细检查完后,她这才安心地回到营地。 考虑到随行的官员们成天待在官衙里写文书,不沾阳春水的十指估计这辈子只碰过笔墨纸砚,所以贴心的护卫统领为他们各派了一名护卫帮忙搭建幄帐。 为陆询舟搭幄帐的是个身材颀长、棕色卷发的年轻波斯裔护卫,他生得俊美,五官立体,眉眼深邃,眸中的松石绿色的眼睛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西域鬼怪故事中的绿眼狐狸。 狡猾精明,但是善良有风度。 陆询舟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头上,一边专心研读手中《齐民要术》记载的农业技术救灾措施,一边等待护卫搭好幄帐。 少时,她听见头顶传来恭敬的声音: “郎中,幄帐搭好了。” 咳,着实是很不标准的长安官话。 陆询舟道了声谢,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递给那波斯裔护卫,却听得那人腼腆地连忙回拒。 “不用不用不用,举手之劳。” 陆询舟稍感尴尬,随即便收回碎银,然后按世俗道理客套了一句。 “既然如此,你便告诉本官你的姓名,下次有什么小事本官亦可帮你。” 那人愣了一下,而后温和地笑了笑,道: “卑职是波斯人,名叫farrokh,郎中只要记住卑职的汉名‘范罗赫’就行了。” “规范,绮罗,显赫?” “呃……没错,正是这三个词中的同音字。” 这边晋人与波斯人还在操着同一门语言用不同发音进行漫长而艰难的交流时,远处华丽的马车上,李安衾已经冷漠地放下了车帘。 昏暗的马车内突然闪现出一位暗卫。 “殿下,属下刚刚收到暗卫驿站的密报,太子与远在岭南封地的燕王最近频繁有密信来往。同时杭州方面传来消息,杭州当地农民暴动起义,业已被杭州府的州牧钟器恩镇压。” “钟器恩可是皇兄的人。”李安衾支着头靠在车窗边,另一只手搭在膝上,几根削葱指随着心情蹁跹跳动,“那钟明府可是岁岁上赶着给太子殿下进贡杭州龙井。” 龙井,龙井,其意不言而喻。 暗卫不语,她知道这种时候沉默从来都是最好的回答。 李安衾心里十分清楚这次赈灾对自己的意义。它是父皇对自己的一次考验。赈灾是一件十分考验能力的事情,办好了,能大大地积累民心声望。办差了,丢了皇家的颜面同时还会在朝堂和舆论中陷于不利的地位。 父皇和皇兄当然知道她能力卓越,父皇不希望她轻而易举完成考验,为了让她得到更多的锻炼,所以故意削减了救济粮;皇兄不希望他的储君之位受到任何一丝动摇,为了陷她于不利地位,所以钟器恩定是皇兄在杭州盯着她的眼睛。 理好思绪,李安衾慢条斯理地拿起案上的热茶浅饮些许,而后盖上茶帽,长公主殿下面色难辨喜怒。 “你先速回杭州,传本宫之命,灾荒年间当万事从简,本宫车驾至杭,不希望看到任何官奢民苦的场面。” “喏。” 暗卫的身影如鬼魅般瞬间消失。 再次撩起车窗帘,女人望着远处已经恢复孑然的陆郎中,眸中染上些许阴翳。 . 大雨过后,空气中染上了芳草和泥土的新鲜味道,气温稍降,车队又坚持走了两个时辰,终于赶在日暮时分到达了驿站。 然而这次的驿站不同于之前遇到的驿站,此处颇具异域风情,用膳还都是在驿站内宽阔的露天场地上。但李安衾贵为长公主,又生性喜静,驿站的后厨自然不敢怠慢,单为她一人做了晚膳送到天字一号间。 陆询舟、沈瑰和范殊臣三人虽为士人,心里却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夜幕降临,三人沐浴更衣后便一同加入了护卫们的篝火晚会。 陆询舟在这里买了信纸,然后和沈、范两人坐在某个篝火堆的边上,一边等待烤肉烤熟,一边给远在长安的阿娘与兄长写信报平安,顺便请他们把女儿陆绥的近况写成信统一寄到杭州府。 “我想我兄长了。”沈瑰抬头,仰望悠远深邃的苍穹,眸中倒映着清冷的孤月,“更想他做的家乡菜。” “范某也思念远在长安的妻女了。”范殊臣轻声附和道,而后俯身将架在篝火上的烤肉翻了个面,“唉,最念家中的四岁小女,每逢下值回家,一进门她总要我抱一抱、举高高,然后揪着阿耶我的胡须说‘最喜欢阿耶了’。” 陆询舟写完家书正文上的最后一个字,接着行云流水地题上署名和时间。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她把封好的信交给驿站的小厮,而后朝身旁两人漾出笑来,“我们做的是道济万民的义举,一时的分离不算什么,家人们会为我们自豪的。” 不久,驿站的驿长亲自到场慰问赈灾的车队人员,引得现场的喧哗不已。那驿长是一位栗特美人,今夜她一身火红的石榴裙,热情又奔放,盈盈一握的腰间系上一朵雨后刚采摘的芍药花,可谓风情万种。 护卫们意兴大发,一个个笑着闹着要驿长跳胡旋舞[一],驿长娘子笑着答应下来。所谓“高手在民间”,几个隶属金吾卫的护卫正好出身不错,惯解西域音律,索性当场就唤驿站的人员拿来乐器助兴。 陆询舟携上一壶米酒,同沈瑰、范殊臣一同挤过人群到那个最大的篝火边上。 欢快奔腾的音乐响起,栗特美人翩翩起舞,火红的石榴裙在泼墨的夜色中绽放,引得众人掌声连连。陆询舟看见范罗赫手持着一件像是琵琶的乐器,弯腰凑到奏乐的护卫们边上与他们悄声讲着什么。随后音乐欢快不减,几个护卫对那个绿瞳波斯郎君露出了调侃的眼神。 片刻,音乐来到一个大高潮,在骤然降调的瞬间,一个饱满温暖的音色突然闯进鲜明活泼的音乐中,众人将目光投向正在弹奏乌德琴的波斯郎君。 范罗赫指尖蹁跹,灵活地拨动琴弦,偶然间抬头朝栗特美人温柔一笑。一男一女,配合极为默契,范罗赫弹琴的同时跳起波斯的民间舞蹈,栗特美人胡旋舞的风流韵味不减,一个又一个的旋转蹬踏,一气呵成。两人的表演精彩绝伦,直到结束时还教观众们意犹未尽。 临近露天场地的驿楼三楼,沐浴后的长公主殿下一袭素衣坐在窗边,美若谪仙,她头像窗外的柔和视线至今未曾从陆询舟的身上移开半分。 采薇端着晚膳走进来,看见李安衾倚窗而望,心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 她就说堂堂长公主殿下居然不愿在天字一号用晚膳,宁愿被底下的热闹吵得不得安宁,也要换到露天场地旁的驿房用膳。 原来都是为了自家的小郎中。 露天场地上,范罗赫与栗特驿长的表演已经结束了,可人们兴致还在,无人愿意就此歇下。范罗赫眼尖,一眼就瞧见了混迹在篝火边上喧闹人群中的陆询舟。他今晚喝了点酒,醉意上头驱使他靠近了陆询舟,又鼓起勇气用那口十分不标准的官话,道: “陆郎中,罗赫……早闻您清暑宴的事迹,要想您应……该通晓音律,今日虽没有古琴在此,但可否……请您献唱一曲。” 身边好几个护卫听见了连忙点点头,也跟着一起央求,后来气氛逐渐扩散到众人起哄的地步。 “陆郎中,唱一曲!” “陆郎中,唱一曲!” “陆郎中,唱一曲!” 驿楼上的李安衾盯着那个笑着朝陆询舟伸出手的藩人,她眉间微蹙,情不自禁地眯起美眸。 怎么又是白天那个藩人?她想。 美人倦梳头,倚在窗边,那散落的三千墨丝透着某种漫不经心的慵懒,窗外明亮的烟火色将她的轮廓勾勒得那么不切实际。 “采薇。” 正要退下阖上门的采薇一怔,随即恭敬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安衾漠然地撇了一眼楼下的光景,随即将窗微微合上些许,而后淡淡道: “把行李中的鞭子拿过来。” 置身热闹的氛围中,陆询舟的情绪也被众人的起哄带了起来。 何况她平日去酒楼听曲,私下也经常学伶人乐师的腔调偷偷唱过许多名曲,渐渐地琢磨出不少唱歌时的要点。 “陆询舟,你就去吧,御史台在长安,隔得远呐,何况我和范监察也不是那种背后作祟的小人。”[二] 沈瑰笑着保证绝无“扣俸禄”的风险,然后往陆询舟的肩膀推了一把,微醺的小陆郎中踉跄了几步,最后被范罗赫很有分寸地扶住。 然而这个举动在李安衾的俯视视角中就是自家陆小山被沈瑰推了一把导致给陌生郎君占了便宜。 玉手猛然捏紧鞭子,指尖一遍又一遍地爱抚似的摩擦鞭身粗糙的纹路。李安衾努力平复着呼吸。 “范……罗赫” 陆询舟连忙脱离了范罗赫地怀抱,抬头的瞬间她结巴了一下。 算了。 全当还早上他帮忙搭幄帐的人情。 “你会弹汉人的词牌名吗?” 范罗赫绿松石似的狐眸中流露出十分笑意。 “会,罗赫会用乌德琴弹。” 旁边的栗特驿长走近陆询舟,眉眼含笑地用栗特语称赞道:“您的眼睛美得像是被神明吻过。”而后又切成大晋官话,亲切和蔼地告诉陆询舟,她认为她的眼型很有气质。 陆询舟温和地笑着道谢,随后扭头低声问范罗赫:“会弹《鹤冲天》吗?” “当然,罗赫乐意为郎中效劳。” 两人来到篝火边上,众人还在喧嚷着,护卫统领扯着大嗓门吼了一声“安静”,大家立马屏息敛声,静待表演开始。 少焉,范罗赫于一片寂静之中拨动乌德琴的琴弦,初拢后捻,音色登时如泉水泠泠作响。 有几个知晓此曲节拍的人情不自禁地随着音乐打起拍子。 陆询舟清冽温柔的声音在静谧的夏夜中响起,带着清凉的晚风,令闻者感到很舒适。 “梅雨霁,暑风和。” “高柳乱蝉多。” “小园台榭远池波。” “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 “枕冷簟凉深院。” “此时情绪此时天。” “无事小神仙——”[三] [一]胡旋舞是栗特人的民族舞蹈,曾在唐朝盛极一时。 [二]御史台管得很多。陆询舟作为士人可以通晓琴棋书画,但是像世俗歌舞这种与她阶级不搭边的,她碍于世俗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做的。 [三]歌词出自周邦彦的《鹤冲天·梅雨霁》,是一首描述夏天的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4、第六十二章 惩罚 将近亥时,篝火晚会才结束。 进驿楼时,沈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这里除她和陆询舟以外再没有任何人后,沈郎中这才一脸欣慰的笑容,悄声调侃起陆询舟: “小陆郎中,您这桃花运可以呀。我还以为你只得小娘子的青眼,没想到啊~” 陆询舟无奈一笑。 沈瑰不知道她和长公主殿下的事,至今还以为自己是个纯情的。也就之前与沈氏兄妹和魏清茹休沐日出去赏花喝酒时,她总是能招来好些个娘子们的关注,只不过她都一一婉拒了她们想与她深入结识的邀请。 纵使人家只是单纯想和她交个朋友,陆询舟也不敢随便乱来。她是有原则的人,既然已经与心上人两情相悦,那便安安分分地只为她一人动心动情,绝不让公主殿下有任何危机感。 今晚和范罗赫,纯属意外之举。庆幸的是范罗赫也是有分寸的人,不幸的是她和沈瑰都能感受到范罗赫对她的那点少年的小心思。 方才唱完一曲《鹤冲天》,沈瑰替她去跟先前伴奏胡旋舞的几个护卫聊天套话,得知范罗赫当初拿着乌德琴腼腆地告诉他们,他的心上人就在人群中,可否给他一个向心上人展示的机会。 “有一说一,那个波斯的年轻郎君看上去年轻力壮,那方面肯定很行。很适合在你府上做个妾。成亲以后就让他辞了军籍,你去外面当官养家,他就负责在家照顾咱家小绥。” 沈瑰笑得着实不怀好意。 “沈瑰。” 陆询舟用极为平静的语气喊出她的名字。 “你再讲话,回京以后我就把你的原话一字不动地转述给你哥。” “别!” 沈瑰双手合十,做乞求状。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上了三楼,迎面就遇上了长清长公主身边的一等侍女采薇。 “陆郎中,殿下说您前些日子在驿站拟的公文有些问题,让您洗漱后再去寻她。” 沈瑰一听,真心觉得这长公主洁癖重得很,怎么改进个工作还要“洗漱后”再去见她。 在沈郎中眼中,李安衾就是个玉面阎罗,美则美矣,手段却极其狠辣,而且还对待下属那么严苛。就凭陆询舟休沐日还要深夜处理公务这件事来看,有这样一位尚书作为上级简直就是不幸中的不幸。 于是不知不觉间,她看陆询舟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同情。 不料陆询舟却是无奈地摇摇头,恭恭敬敬回道: “臣陆询舟,敬受命” . 夜深人静,长公主的驿房内依旧摇曳着微弱的烛光。 女人面色绯红,随意地坐在床边,两腿大开,修长白皙的削葱指撩起腿间跪着的那人凌乱的发丝。 “小山喝完了吗?” 女人的声音沙哑又温柔。 那人喘着气轻声道: “太……太多了。” 另一只玉手摩擦起手中的皮鞭。 手起鞭落,脊背上赫然又是一道显眼细长的红痕。 …… 又是一记鞭子,“啪”的一声落在娇生惯养的世家女身上,留下屈辱的印记。 李安衾从她的小山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破碎的倒影,她从来都不愿直视自己极度缺陷的性格,如今却意外从爱人的眼中看见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 一个自幼困于深宫的女孩,到如今成为一个精神堕落、情感畸形的女人,只能用世俗的伦理道德不断地去桎梏自己。 …… 李安衾突然就明白姑母为何会热衷于卿丞相了。 作为陆询舟的母亲,她让女儿遗传到了清正儒雅的基因,然而她本人才是端方的典范。看着一个白日世人们所敬佩的君子夜里为你疯狂,甚至失去所有礼数,心里是会有油然而生的快慰的。 …… 陆询舟抬起头,目光越过长公主殿下的瘦削的玉肩,从她的枕头下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打开,赫然是一颗系着牵引细丝的缅铃。 “臣好些日子不碰殿下,殿下夜里就是如此度过的?”陆询舟取出缅铃,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殿下还真是浪到骨子里了。” …… 她害怕陆询舟离开她,就像大厦一夕之间崩塌,她会失去与人世间沟通的动力。所以当看到那个藩人三番五次地靠近陆询舟时,她感到了危机感。陆询舟现在的确爱她,可往后呢,如果有一天陆询舟对她彻底失去兴趣了呢? 她的身体已经被玩弄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空洞的欲望,到那时,她又要怎么办? 耳垂传来湿漉漉的触感,陆询舟吻上她的耳垂。 “对不起,是我和那个藩人之间没有分寸感。” 李安衾红着眼睛,不语,继续听她的下文。 “你的猜疑令我也很伤心,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对我放心。” “李安衾,现在不用你问我,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 “我爱你,用一辈子去爱你,如果可以,我想和你生生世世长相厮守。不要再质疑我对你的爱了,好吗?” 李安衾眸中的水色震颤着,她点头,回答恋人的承诺: “好。” . 拂晓之际,远方是山岚朦胧,近处驿站的露天场地上已经聚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陆询舟有些疲惫地出现在沈瑰和范殊臣之间。 沈瑰暗道:公主殿下果真是玉面阎罗,强迫下属熬夜写公文,实在是毫无人性啊。 同陆郎中道了声“早”,沈瑰动作有些不熟练地从火堆上方的大锅中舀了一碗险些溢出来的瘦肉粥,然后递给陆询舟。 陆询舟沉默片刻。 “有胡饼吗?我最近流食吃多了,想换个口味。” 沈瑰看在好友昨夜被上司强迫写公文的份上暂且不跟她计较,范殊臣身边正在喝酒的护卫统领听罢,笑着指了指不远处正在烤胡饼的范罗赫等人,道:“巧了,陆郎中,那个叫范罗赫的波斯郎君就正在烤胡饼,您可以去跟他讨一张。” 看统领那言笑晏晏的模样,怕是经过昨晚的篝火晚宴后,护卫队三百个大老爷们儿全知道了范罗赫的少男心思。 陆询舟斯文地整了整官袍的衣领,接着淡淡地摇摇头:“算了吧,本官也不是不能将就之人。” 沈瑰刚把那碗瘦肉粥倒回锅中,一听陆询舟此话,手一抖,最后一点汤汁溅到了手腕上,烫地她龇牙咧嘴。 “哼!陆询舟你自个儿装粥吧!” 拜托,做人怎么可以既要又不要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5、第六十三章 疯子 唐朝诗人白居易有诗曰: 太阴不离毕,太岁仍在午。 旱日与炎风,枯燋我田亩。 金石欲销铄,况兹禾与黍。 嗷嗷万族中,唯农最辛苦。 悯然望岁者,出门何所睹。 但见棘与茨,罗生遍场圃。 恶苗承沴气,欣然得其所。 感此因问天,可能长不雨。 自古以来,旱灾一直对华夏的农业社会有着重大影响。它不仅会对地方的经济发展和农业生产造成巨大损害,而且还会危及民生,甚至有时还会影响到一个政权的兴衰。 在即将进入吴中前,李安衾就已下令众人不可大张旗鼓,赈灾车队若是与流民发生争执乃至斗殴事件都将会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牵连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堂局势。 而自打车队进入吴中地区以后,官道两边就不再是先前的山清水秀或烟火繁华,而是“赤地数千里,民间无米炊”的人间疾苦。 车队的目的地是杭州,途径的那些地方疾苦,车队人员是看不得,也问不得。晚间歇在驿站,却无粮食供给,所幸出发前在长安储蓄了大量的粮食和水。用晚炊时,护卫统领带上七八个护卫分发了定量的补给。 陆询舟用完膳后总感觉背上痒痒的,回到驿房用铜鉴一照,发现她的后背居然生出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红点。经随行的医官娘子一查,竟然是得了湿疮。 在李安衾淡淡的眼神注视下,陆询舟自觉迅速拉下掀起的中衣,而后用温和的语气同医官询问道: “敢问大夫,这湿疮病出何因?” 医官无奈地笑了笑:“想来是这吴中天气炎热,您背上流了太多汗,加之郎中的皮肤比较娇嫩,车队白日赶路也不曾歇息,故患了湿疮也是很正常的事。” 李安衾关切地问道:“此病何解?” 那医官一边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好些个草药名,一边熟练地回答:“当以清热利湿解毒、疏风活络止痒为主,佐以清热凉血、养血活血之法。” 随后她将写了药方的纸张递给身旁的徒弟拿去抓药,不久徒弟回来,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医官的眼神怔了一刻,抬眼又迎上了长公主殿下审视的眼神,她着实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回殿下和陆郎中,车队里备的蝉蜕不够了。”医官故作坦然道,“不过这是很寻常的药物,如果去附近的人家借一借总会有的。” “为何不够?”李安衾盯着医官,语气严肃得仿佛像在审问她“为何叛国”。 “殿下,蝉蜕也是治疗中暑的一味草药。”陆询舟真是看不下去自家殿下冷脸唬人家医官的样子,软了心肠为人家开脱道,“用完了也没事的,我们可以去找寻常人家借的呀。” 李安衾不语,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医官松了一口气,哦,感谢陆郎中帮自己的心跳缓了一缓,没想到这种世家女居然会有一点普通人家的常识。 当然,结果便是深夜,医官在护卫统领的保护下,两人一同离开驿站去寻一处人家用粮食换蝉蜕。 回来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在临近驿站的小树林里,护卫统领拔出闪着寒光的佩剑,手起刀落,那医官便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护卫统领俯下身,面无表情地解开她的衣物,从中寻出了一张药方。 子时,天字一号房间内。 茶盏中的茶水临近盏边,斟得不多不少,李安衾云淡风轻地浅饮了一口。 “作为皇兄安插在车队里的细作,这医官着实是蠢了些。” 她摇摇头,冷笑道。 护卫统领将沾过水的药方铺于案上,正对着李安衾的方向。案侧的烛光摇曳着,照亮了药方上空白处显现出来的字句: 车队已至临安郡,公予吾之药方寒丹散既成,明日可投药之水中。 李安衾撇了一眼纸上已然晕开的墨色,上面赫然写的是: 蝉蜕、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 果不其然,蝉蜕全被用于配药了。 这个医官从随行之初就已经被她与护卫统领注意到,只是一开始敌明我暗,他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何况这一路上医官治病的用途大着呢,处决她的事再往后推推也不迟。 “楚执事。” 女人不动声色地盖上茶帽,眸中尽是笑意。 “臣在。” 原来那护卫统领不是别人,正是多年以来深藏不露的暗卫营两大负责人之一——西禁执事,同时他还有一个更惊为天人的身份:北梁楚家皇室的遗孤,梁殇帝之子楚宗郁。 然而他还有一个明面上的身份,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楚忘尘。 忘尘,是高祖为他取的名。大概是希望他忘记北梁的前尘往事。 李促去年已经与李安衾、李玱交接了暗卫营的事务,自那以后西禁执事的直属上级便从圣人转为了长清长公主。 说来奇怪,李安衾自从与这位执事接触之后,她在他身上发现了些许与陆询舟不谋而合的熟悉感。那双极为神似的丹凤眼,还有冬日常犯的头昏病。她甚至有种荒谬的感觉,楚执事有点像是小山的一个远房亲戚。 思绪回到现实。 “明日做掉那些脏东西。” 一语双关。 “喏。” 少焉,李安衾扫了一眼楚执事身侧方方正正的锦盒。 一个眼神,无需过多解释,楚宗郁察言观色地将锦盒放到案上。 “这是殿下您要的东西。” 灵巧的指尖解开系在锦盒上的丝带,楚宗郁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方方正正的盒子——那医官的头颅正置于盒内柔软的丝绸垫子之上。 鲜血的腥味扑面而来,那医官临死前面目狰狞僵硬,昔日活生生的头颅被强行拔去头发,徒留满头皮的鲜血淋漓。除此她还被生挖去明眸、拔去皓齿,远远望去,令人毛骨悚然。 李安衾打量起对面那人波澜不惊的神情,心下兴奋地想象如果是小陆郎中,不知那惯常斯文的君子是否会面露惊恐,就像在床上为自己露出沉沦之色一般。 她渴望看到端方君子失控的场面。 “不够。” 公主殿下清冷平静的声音听得楚宗郁心中为之一颤。 就像当年的高祖皇帝,那个让青天台的意象从亡国到兴国的女人,她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与秦皇汉武那些千古一帝们一样,疯狂地迷恋上求仙问道,其热衷程度和当年的北梁神武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量服用五石散,宠信弄虚作假的巫师,劳民伤财筑仙台,甚至开始食用人肉。 就是十三年前的今天,那个垂垂老矣的帝王在他汇报工作时吃完了整整一盘的熟人肉,当时她也是说: “不够。” 思绪回过神来,他面色平静地看着长公主殿下取来朱砂与狼毫笔。 轻点朱砂,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眉眼与高祖有三四分相似的女人,专注地在那个头颅的额头上写下娟秀的楷书: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来煎人寿。 “把锦盒封好,寄与皇兄。” 李安衾放下笔,饶有兴致地欣赏自己的作品。 楚宗郁垂下眼帘。 “喏。” 楚梁皇室和李晋皇室本质上其实差不多。 都是一群疯子为伍罢了。 . 景升十一年,吴中大灾,旱情严重,粮食歉收,吴中百姓流离失所。对此,远赴吴中赈灾的李安衾当机立断,采取了一系列补救措施。时人赞誉“荒政奇略,多出公主”,因而后人评价长清公主李安衾在此次事件中“由此观之,长清有善治之贤”。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可以用在任何一项政治行动中,故而到达杭州后李安衾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稳定民心。 她早传急信,要求杭州刺史盯住州牧钟器恩,先莫杀暴动起义的农民们。车队到达杭州,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换上寻常人家的普通衣物,亲自前往监狱探望此次农民起义的首领。 倾听总是沟通最好的方法。见到长公主如此谦恭地慰问他们的困境,将死之人哪怕先前对于寻欢作乐的王孙贵族们有再多的怨恨,此刻也化成了倾吐心声的欲望。 他们声泪俱下地同长公主控诉地主与官员狼狈为奸,为祸一方。李安衾心中暗暗记下他们提及的几个名字。而后命随行暗卫看管好他们,待回到杭州府与陆询舟等人汇合,几人一同熬夜从那几个名字开始抽丝剥茧,循序渐进,几日内在杭州府的历岁文书中扒出了一条官员地主勾结的犯罪网。 李安衾办事雷厉风行,当天人证物证俱齐后,便立马派遣护卫擒拿涉案人员。州牧钟器恩一看这架势,哪敢说什么,生怕贪污了点钱的自己也被牵连。 次日宣布午门游街,参与起义的农民一律砍头处理。然而李安衾向来洞悉人心,于杭州的午门台上,她恭恭敬敬地敬了各位起义农民一碗酒,十分悲伤惋惜道: “诸位郎君娘子起义是迫不得已,先是天下之义举,然后是国有国法,可怜本宫无法将仁义彻底凌驾于法律之上。”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街上围观砍头的百姓们还真的被煽起了惋惜之情。但随后李安衾话锋一转。 “但是遥想当年,商鞅在秦国推行法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而太子犯了法,于是割下太傅的鼻子来赎罪;魏太祖[一]禁止战马踩踏百姓的田亩,违者一律斩杀,然而太祖的战马误踩了良田,于是其割发代斩。” “如今,本宫愿意效仿古人,杀掉使你们反抗压迫的恶人和被迫起义首领来代罪,剩下的人——便回去吧。” 那日之后,李安衾的义举在杭州流传开来,十日之后便迅速在吴中地区广为流传。 一举得民心,莫过于此。 而由于吴中旱灾之初各地刺史纷纷上报朝廷,请求蠲免其余租税,故而得到朝廷应允,最后只用交三之有一的份额。 抓住这一点,李安衾一鼓作气,和随行官员们发动商贾捐钱,对于捐钱达到一定数量者给予嘉奖,并允诺回京之后统一上书为其赐下五品爵位[二]。同时为了避免灾荒年间的社会动荡,李安衾先是发放了那十万石的粮食,接着启动各地的含嘉仓,又奏请启用各地军队的军备储粮。 启用军备储粮的奏折传到了长安,李玱看完后险些将折子从手中跌下。他的好皇妹这是在将把柄露给他看吗?启用军备储量,万一再有地方发生暴动,而军队镇压不下,她李安衾该当何罪? 但他最后还是苦笑着,批了“允”字。 好皇妹就是料定了他的心思。 毕竟他们李家人再怎么疯脑子也是清醒的,历史上那些皇族争权夺利,哪有高瞻远瞩的样子,他李玱做什么事至少也要为自己登基以后的江山社稷着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算了算了,就当是为了百姓吧。 入秋后,天气转凉。吴中的灾情稍有减缓,身为度支郎中陆询舟于是趁机献上一条建议。 “臣以为,秋季丰收,正是吴中振起的机会。殿下可以鼓励吴中地区进行粮食买卖,批准秦淮与京杭上游过来的米船一律免税。” “同时我们可以把吴中地区的粮食统一提高一到两倍的价格,各地粮商肯定逐利纷纷而至,这必然会造成金陵府的粮食价格下跌。于是这些外来的粮商们必然有一部分离开金陵,到吴中各地进行粮食买卖。这样既能引来大量粮商,又能使其较为均匀地分布在吴中地区进行买卖。” 望着眼前人恭敬正经的模样,李安衾分明起了玩弄的心思。故意用细腻的指尖滑过她的侧脸,从白皙分明的下颚,轻轻的,若有若无似一片羽毛,最后长公主殿下两指捏住陆询舟的下巴。 陆询舟面色怔了一瞬,随即笑着温声细道:“殿下,我们还在官衙,如果您想,我们可以处理完公务再回去。” 李安衾却是突然松开两指,削葱指转而捅了捅那包在官袍内瘦削的肩膀,座上的女人莞尔一笑。 “本宫只是在欣赏陆郎中的脸罢了。” 闭上眼,感受着那人蹭上来的触感。李安衾仰起脖颈任由那人如同一只小兽般舔舐着。 体位交换,陆询舟扶着女人饱满的臀肉向上托了托。 陆询舟爱怜地咬住她的耳垂,在李安衾耳畔恶劣又温柔地低语。 “臣没锁门。” 公主殿下听罢,身体下意识想要挣开那人的怀抱,不料却被陆郎中轻轻松松地桎梏在怀中。 所以如果有哪个不幸的官员不小心推门而入,便会撞成这样一幕禁忌至极的场景—— 当朝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坐在一五品小官的腿上与之耳鬓厮磨,事后还要面色羞赧道: “你方才提的……建议很好,本宫允了” [一]“魏太祖”是曹魏开国皇帝曹丕给曹操追封的谥号。 [二]士农工商,古代商人的地位最低,唐朝时商人的儿子甚至不能参加科举,大晋是参考唐朝制度。所以殿下赐下爵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6、第六十四章 无间 陆询舟的建议被很快采纳,但在推进过程中很快就遇到了第一个问题——水匪。 原来自古以来,江南地区水匪猖獗,久而久之,甚至在江南地区形成了各大帮派。这些入帮水匪大多是贫苦的渔民人家出身,自幼择水而生,水上功夫极佳。这些水匪极为狡猾,驾驶着小船在河上来去如飞,不仅官府高大笨重的大船反应不过来,换成小船后官兵们更是敌不过水匪们拿手的游击战。 李安衾在长安时就已经同一些在吴中地区担任过刺史、州牧的官员们了解过当地情况,“水匪之患”无疑是吴中各郡的共同难处。 所以秦淮、京杭上游的米船要顺利到达吴中各地,解决水匪问题便成了当务之急。 然而赈灾事急,在得到朝廷方面的应允之后,李安衾只是略加思量,便直接颁布提涨吴中粮价的政令。此外李安衾还专门调来杭州水师的部分精兵,任命护卫统领楚宗郁为将军、州牧钟器恩为副将、监察御史范殊臣为军师,组建了一支三千人的“擒匪军”。 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各地粮商听闻灾中的吴地粮价飞涨,虽然吴中水匪猖獗,但精打细算之后仍不失为一桩好买卖。索性粮商们雇佣上顶尖的镖师,大量米船纷纷南下入吴。 水匪各帮也听闻了各地米船南下的消息,登时就摩拳擦掌地准备干一票大的。又闻“擒匪军”的消息,都笑李安衾这没见过世面的天潢贵胄不自量力。百年来,政权换了一个又一个,想抓水匪的刺史们一任又一任,结果愣是没一个能剿清当地水匪。 如今李安衾居然放话要剿清吴中地区的所有水匪,听听,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吗? . 范殊臣抱着公文走到李安衾办公的厅堂的门口时,便听见里头激烈讨论的声音。 “殿下这救济粮怎么能不核准计数呢?万一有所缺漏怎么办?” “仲秋一过凛冬将至,灾民要是得不到足够的粮食,吴中必然会造成人口大量流失,那明年还有谁留下来种田耕地?” “可朝廷要是怪罪下怎么办?” 他听得里头传来女人冷冷的声音。 “本宫担责,自然不会牵连到曾公的乌纱帽。” 范殊臣适时敲了敲厅堂微微敞开的门,毕恭毕敬道:“殿下,微臣有事来报。” 那杭州刺史灰溜溜地告退离开,出门时还与范监察擦身而过,范殊臣目送着他远去,而后扭头走进厅堂。 李安衾端坐案前云淡风轻地继续写奏疏,采薇在一旁侍奉。主仆二人神色自若,仿佛刚才的争吵只是范殊臣一时的幻觉罢了。 范殊臣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他抿了抿唇,将公文放到桌上。 “殿下,陆、沈两位郎中昨日分别去了扬州、延陵视察,所以微臣也代她们报告一下近期事务。” 李安衾听罢,用目光打量起范监察的神色来,随后心中了然。她命采薇为她和范监察各倒了一杯茶,让他开始报告事务。 范殊臣听罢正色道: “关于贪官与地主勾结祸害百姓一事,微臣已将其全案上奏朝廷,朝廷的回复应该在入冬后。” “至于殿下要求发放救济粮一事,度支郎中陆询舟已经开始操办了。自前日起,吴中各郡各邑衙吏已在村落中张榜公告,力求每家每户知晓,明日就可以开始组织发放救济粮,依陆郎中之言,不出意外入冬之前吴中各户百姓外能够全部受粟。” “殿下上个月批准下来的以工代赈一事,工部郎中沈瑰与各郡刺史拟定的修缮建筑大多为吴中佛寺,多数流民们已被安置。这个月朝廷拨来五十万银两资助吴中工赈,微臣代沈郎中请示殿下如何利用这赈济银两?” 李安衾端起茶盏手一顿,抬首不假思索道:“杭州雷峰塔、金陵凤凰台等前朝乱世遭到毁坏的名胜皆可,况吴人喜竞渡、好佛事,可纵民竞渡。” 凭此可借有余钱花的百姓,嘉惠贫苦无依的穷民,使得靠出卖劳力生活的百姓,能依赖官府与民间所提供的工作机会生活。不至于背井离乡,饿死荒野[一]。 “殿下英明,微臣回头便告知沈郎中。” 范殊臣毕恭毕敬地继续报道。 “九月庚辰,朝廷下诏命诸路提举司贷民麦种,朝廷前些日子派来的仓部郎中与司农寺少卿去苏州进行调查研究,致信杭州,转达殿下:建议为预防来年旱情重现,有必要增大耐旱春小麦的种植。” 长公主殿下微微颔首,欣然回复:“本宫知晓了。”饮完茶,她便吩咐采薇研墨,当场修书给远在长安的丞相卿许晏,大力推介春小麦种植经验 事务报告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一件范殊臣不知当讲不当讲,犹豫半晌,他终是试探地讲出来。 “微臣听闻,近来擒匪军中有人不服楚统领担任将军一职。” 怎么听都像是钟器恩搞的鬼。 李安衾面不改色,继续书写那份劝谏完善赈灾机制的奏疏。 “无事,楚统领能自行解决。” 楚宗郁要是连一群不服管教的水军都制服不了,别说担任西禁执事,以他敏感的身份必定早就死在高祖手里了,遑论现在还能来效劳她李安衾。 . 金乌西坠,清秋意浓,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江边秋草摇落,芦苇荡里几只野鹜在若隐若现的芦苇中游动着。 马车在江边的官道上行驶着,辚辚向前的马车上,陆询舟睡得正熟。 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亦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梦。 她眼前漆黑一片,耳边却能听到清晰的声音。 似乎是在一场宴会上,耳边是宾主喧哗、丝竹管弦,她听见一个和蔼的声音对自己说道: “这位是你的姑姑清河郡主楚安衾,贺珘,同姑姑问安。” “贺珘见过姑姑。” 少女稚气的声音很是雀跃。 “太女殿下不必多礼。” 耳边传来熟悉温柔的声音,料想也是一个稳重柔和的女子。 是殿下的声音,陆询舟愣了愣。 耳边宴会的嘈杂声逐渐消失,接着场景似乎在变换,她听见李安衾在抽泣,还有拉扯被子的窸窣声响。 “姑姑,疼不疼?。” 她听见自己清冽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阿珘不该贪欢,惹得姑姑不快。” 陆询舟紧随其后听见了女人带着愠怒的哭腔。 “贺珘,你是……狗吗?哪里都……要咬一下。” 自己的声音中似乎染上了无奈的嘟囔。 “明明姑姑喊着不够的。” 一切声音戛然湮灭,许久,她听见雨声,濛濛细雨,很滋润,很悦耳。 陆询舟下意识觉得现在是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像是清晨的古寺、安静的书房。 “陛下,臣妾想——” “嘘。” 她打断她的话,而后似乎是书卷合上的声音,梦中的自己叹了一口气,用温柔似水的语气问道: “梓童[二],你听见了什么?” “雨声吗?”梦中李安衾的语气里尽是宠溺。 “还有。” “雨滴打在绿叶和窗户上的声音。” “不够。” “陛下翻书的声音。” “差一点。” “到底还缺什么?” 她似乎是搂住了李安衾,然后在那个女人的耳边轻声低语: “姑姑,我爱你。” 话音刚落,她笑了。 “现在,你听见了吗?” 周围的一切,在一瞬间缥缈云烟般消散,她再次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陆询舟身处在一片混沌的虚空之中,此刻她的意识是模糊的,但是心中却莫名涌上了一股不明所以的惆怅。 前方的大片混沌毫无征兆地猛然裂开一道小缝,于是纤细的光线不偏不倚地打在她的身上。陆询舟顺着那束白光,下意识地朝着裂缝的方向慢慢走去。周遭的朦胧也逐渐变得清晰明了,这里是—— 无间地狱。 若堕此狱,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除非业尽,方得受生,以此连绵,故称无间。 她看见身着龙衮的自己跪于阴森恐怖的大殿之上,四周是严阵以待的牛鬼蛇神和竦峙汹涌的刀山火海。一阎罗王坐于案前,他身高数丈,犹如巨人,连鬓长髯,头戴方冠,身着长袍,双手握于袖中,怀中抱笛板。 陆询舟感觉那个她在这位阎罗王之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 那位阎罗王温和慈悲地笑道:“吾乃地狱九殿平等王,司掌大海之底,西南方沃礁石下的阿鼻大地狱,又称——无间地狱。” 平等王声如洪钟,悠远的声音在阎罗殿上久久回响着。 不多时,平等王身侧站出一名鬼官,狐头人身,好不煞人,但见他用凄厉的声音开始罗列起大殿中央跪着的陆询舟的罪状。 “贺珘,帝王也,谥号宋嘉宗。在位期间□□滥欲,大兴土木,残杀忠臣良将,为祸四海百姓,乃至下令杀神灭佛,一阐提[三]之罪也。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特令,打入无间地狱,受身无间永远不死。” 贺珘起身,露出她在人前惯有的冷笑。 “朕要申辩,朕无罪。” 堕入无间的罪人大多听完审判就已经浑身颤抖,然后开始无理取闹或是坦然接受。像贺珘这样的人,还是少数的。 平等王与身侧的几名鬼官交头接耳,最后同意了她的请求。 “定罪第一条,□□滥欲。朕在位期间后宫只有皇后一人,而皇后只是朕的远房姑姑,皇祖父叔叔的孙女,远房的表兄妹尚能成婚,朕怎么就不能娶她?” “定罪第二条,大兴土木。北边突厥大肆来犯,朕不修建长城如何保护大宋的子民,何况被征召去的民力皆是自愿,朕也有颁布相关政策善待那些劳工的家属。” “定罪第三条,残害忠臣良将,为祸四海百姓。所谓‘忠臣良将’皆为门阀士族,朕不打击门阀士族,如何巩固江山社稷?何况朕在位期间大宋海晏河清、国泰民安,若是为祸四海百姓,那为何朕的谥号是‘嘉’而非‘炀’这等恶谥。” “定罪第四条,杀神灭佛。大宋有近万座佛寺,里面的和尚尼姑不乏好吃懒做之徒,不用劳动却能得到国家的补给,实在是荒谬。朕杀佛灭佛,不过是为了大宋子民和江山罢了。” 她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平等王和那鬼官仔细思量过她的话,最后一致认为这位嘉宗皇帝的行为利弊皆有,难以定性,但福泽的人的确是比她犯下的罪孽要多。 可惜单是杀神灭佛这一条,就足以她永世堕入无间地狱。 神明们不管人间疾苦,他们只在乎人们是否还供奉着自己。这位帝王举全国之力砸他们的龛、毁他们的像,触怒天冥两界的神明,将她打入无间亦是全体神明的要求。 平等王,世间公正之至者也,于人于神,他都一致平等对待。 沉思片刻,平等王想出一道折中之计。 “事实已定,是非难辨。” “既然如此,你便再去人间一回,洗去你原有的罪恶吧。” 平等王用洪荒之力拍下醒木的那一刻,无间地狱想起鬼怪们密密麻麻、苍怆悲凉的诵经声,整座阎罗殿猛烈地摇晃起来。 阎罗殿外,是汹涌澎湃的大海在咆哮着,苍穹之上一道惊雷劈下,犹如在青黑色的天空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狰狞的裂缝 陆询舟突然感到意识模糊,她感到无比困倦,混沌之际她只隐隐约约听见几句判词。 “稍微改变事情的因,果也会随之而变。” “可让宋太祖在那场政变中失败。” “嗯,我赞同,如若当时齐王妃赢了,那贺宋王朝可不就变为李晋王朝了吗?我查过天命簿了,刚好这一世她所受的痛苦能洗去前世的罪恶。” 她还想仔细听下去,却不料突然惊醒。 漆黑的夜晚,马车疾驰着,陆询舟感到着实颠簸。 这时范罗赫意外地出现在她身边。 “郎中,我们遇到刺杀了。” 陆询舟心一颤,顾不得思考范罗赫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去往扬州的随行护卫中,她只能先将自己慌乱的心冷静下来。 她抬头对上范罗赫亮晶晶的绿眸,陆询舟沉着地询问:“我们现在要跳车吗?” 波斯郎君的狐眸弯了弯:“聪明。” 绿松石似的瞳仁在黑夜中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狡猾又温柔的绿眼狐狸,总是能给人安心的感觉。 马车突然来了个一个大转弯,车内倾斜的厉害,陆询舟的上半身被颠簸的马车甩出车窗,一支利箭从她鼻尖上一寸的地方呼啸而过,她向旁一瞥,看见把车后方的大批黑衣人马。随即范罗赫立马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拽了回来。 他很有分寸,也很有礼貌,他恭恭敬敬地提醒陆询舟。 “郎中,前方有一处密林。” “到时候,卑职喊三、二、一,我们分别从两边的车窗跳出去。” [一]这一段是《宋史·范仲淹传》译文原文。 [二]古代皇帝对皇后的称呼。 [三]一阐提:是指没有善根的人,也就是我们一般讲心里面充满邪恶,念念都与邪知见、十恶业相应,这样的人就是一阐提。起心动念、言语造作,无不是邪恶,所以说他没有善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7、第六十五章 轻肥 亥时,大明宫,东宫的太子寝殿内。 一衣不蔽体、半死不活的美少年被几个暗卫匆匆抬出。 李玱舒服地起身穿好衣服,回首瞥了一眼床上的狼藉,他眉头紧锁地挥了挥手,门外走进几个小宦官,不等李玱吩咐就已经开始自觉地收拾床榻。 迈出寝殿,寂冷的秋夜,屋外正下着绵绵细雨。有暗卫恭恭敬敬地出现在一旁撑伞,两人迅速走过长廊,绕过水池,走进西边的书房。 黑暗的书房内,他凭借记忆转动书架上某个不起眼的花瓶,右手的墙壁上登时出现了一条暗道。太子殿下背手走进东宫的密室。 密室内灯火通明。 “殿下,这是近日的来信。” 李玱坐下,懒散地接过书信,瞥见第一封时,眉眼间的冷厉分明化成了温柔。 前几日林南渟带上李琰去东都洛阳赏菊,这封信是太子妃寄来的信。 林南渟在信中用她特有的狗爬字扭扭捏捏地告诉他,她想极了她的亲亲夫君,还有洛阳的菊花好好看,一岁的琰儿昨日开口讲话,可他人生中讲出来的第一个词居然是“姑姑”。 李玱对着那封信露出宠溺的微笑,信上字里行间都显露出他家渟渟与琰儿的可爱。 第二封是前线御北军传来的战报。 李琼枝率领二十万御北军日夜兼程赶路,然而到达幽燕之地以后,北辽名将赫连金若率领的北辽大军已经自古北口南下包围幽州,同时接连攻略檀州、顺州、望都、潞县、满城等十余地。期间,辽军不仅俘虏了各郡官员,而且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接下来,赫连金若她只要攻下幽州,李琼枝就不得不西退井陉,幽燕地区变成了耶律兀齐的囊中之物。 读到那封急报的下部分,李玱又看见了李都护那手笔走龙蛇的行书。他就知道,李琼枝定有办法应对。 李琼枝在信中言明,契丹军最大的缺点就是:分兵过多又缺乏后勤,只要将其前锋主力击溃,看似强大的契丹军就会首尾失顾,散布各地的兵力缺乏统一调度,必会自行退去。因此趁着辽军正忙于围城和四处劫掠补充物资时,与对辽军心怀怨恨的将士们来一场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袭击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因此她这次打算亲自率军迎战赫连金若,此信已是先斩后奏,太子殿下看到这封信时她已经亲率精骑,踏上了突袭辽军的道路。 李玱读罢情不自禁为李琼枝的战术拍案叫绝。 不愧是大晋封狼居胥第一人。 天下大才皆是一匹烈马,若是降服了为己用,自然是千古流传的君臣佳话;若是驾驭不善,南朝的“侯景之乱”就是最好的例子。 第三封则是钟器恩暗致的密信。 信上告知他,抓捕陆询舟的人马已经派出,近日太子殿下便可以坐等好消息。 李玱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他当然知道这位小陆郎中的价值,她不仅是卿丞相的爱女,亦是他那好皇妹的软肋,若是能把陆郎中的性命掌握在手中,即使同李安衾闹翻了脸又如何?他让她交权,她还是会乖乖照办。 想到这,他的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 他其实也一直很好奇,那陆询舟给李安衾灌了什么迷魂汤,才让他那冷若冰霜的皇妹对她死心塌地。 有趣,有趣。 . 夜幕降临,明河在天。风吹林动,鸟鸣山涧。 范罗赫两手各拿着一条刚捕上来的鱼,嘴里哼着波斯民谣。当他走进山洞时,便看见小陆郎中正对着篝火沉思着,火焰摇曳着,她的脸上映着亮堂堂的火光。那身被灌木丛剐蹭坏的官袍使她少了些世家的矜贵气,但处变不惊的神情又反添几分随遇而安的洒脱 范罗赫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地上,用护卫的配刀当场对那两条鱼开膛破肚,挑出肠子和较大的鱼骨后直接用树枝各串一条,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郎中放心,罗赫一定会将郎中平安带离这里。” 陆询舟侧首看他,一双凤眸露出几分感激。 “范护卫,我们先说好,回到杭州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范罗赫失笑着摇摇头,狐眸里露出几分愉悦。 “那我们也说好了,罗赫也不要郎中的钱财酬谢,罗赫只要郎中——” “范护卫,我们是不可能的。” 陆询舟一脸冷酷。 范罗赫愣了半晌,随即面色绯红地慌忙摆手。 “那个那个那个,我就是想和您说这件事。” 两个月前,那场篝火晚会结束的第二日,陆询舟神色略带疲惫地找上他,和他说了一大堆不明就里的话,然后长公主的车驾刚好驶来,陆郎中便莫名其妙地转身就走。 范罗赫作为一个波斯人,官话八级都还没考过呢,更别提当下理解陆询舟的话中暗语。较真可爱的波斯少年硬是琢磨了两个多月陆询舟的话,最终才大彻大悟。 “陆郎中误会了,罗赫倾慕的一直都是沈郎中!” “先前罗赫接近您,是因为您……和沈郎中关系好,他们都说追求娘子要先从她身边的人入手。” “罗赫此行之所以没待在擒匪军而是混入您的护卫队,纯属是想和您解释清楚,然后……然后趁机问问沈郎中的爱好和理想夫君的标准。” 陆询舟听罢,淡漠的面色逐渐转为难以言喻的尴尬。 她目光飞速地在山洞内扫视了一圈,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缝呢!来个缝给我藏一藏!我陆询舟这辈子的脸全丢这一天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 第二天,范罗赫轻轻松松带她转出了这座山林。 只能说范护卫不愧是暗卫营出身的高级暗卫,不仅方向感极强,而且昨日一战十不落下风,其余护卫死尽后一战三十他是走为上计,拎上她的后衣领直接开溜。 要不是她会点轻功,估计昨天就被自己的衣领勒死了。 思绪回到现下。 出了山林后,两人又沿着河流走了许久,终是遇到了一处有人烟的地方——清水县。 甫一入县,二人便立马去拜见县令。在出示了相关令牌与官印后,那位县令看陆询舟身上那身破烂官袍的目光都多了许多敬畏。 他办事儿也不含糊,立刻就叫了衙里的几个都头骑上快马日夜兼程去杭州报信,而后又在家中为陆、范二人安排了住处。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陆询舟沐浴更衣,难得睡了个好觉。 用晚膳时,陆询舟已经换了一身淡雅的青衫,接着又高高绾起墨发。洗去面上的风尘露出本来的清秀之色,她分明还是那个儒雅随和的君子。 陆郎中就这么淡淡地坐在餐桌边上,一双琉璃玉目顾盼神飞,兼以沐浴后沾染的水气,看人仿佛也多了几分情意。 县令家四岁的独女坐于她左侧,呆呆地看着她。 陆询舟右手正要去拿筷子,却突然感到置于案上的左手指尖似乎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包住了。 她低头,发现那幼女正专心致志地舔咬着她的指尖。陆询舟大惊,立马抽开手,这边的动静已将饭桌上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陆询舟看着已经被咬出血珠的食指尖,她眉间微蹙,接过侍女慌忙递来的手帕。 那县令吓得连忙道歉:“小人教女无方,还请郎中见谅。” 陆询舟擦去血珠,温声道:“无妨,这个年纪的孩子对什么都好奇,但王县令还是要教育好令嫒,不要什么都放到嘴里尝一尝。” 县令夫人也连忙称是,让侍女赶紧把幼女抱到她身边来。 范罗赫坐在陆询舟右侧不语,绿眸中倒映出县令一家难以掩饰的惊慌,那双原本充满笑意的眸中猛地闪过一丝疑惑。 晚膳每人有半碗米饭,因为陆、范二人的到来,家中难得还上了一盘鸡肉。陆询舟理解,毕竟吴中今夏闹了三个月的大旱,即使最近已经下发了入冬的救济粮,但就是县令家也要精打细算地过。鉴此,陆询舟和范罗赫都没有去碰那盘鸡肉。 用晚膳时,饭桌上的气氛很压抑。人人低头吃着碗中的米饭,偶尔县令夫人夹一块鸡肉放到幼女的碗中。 那幼女咬了一小口鸡肉,立马呸出来,奶声奶气地说她要吃“不鲜羊”[一],县令夫妇脸色俱是大变,县令当场呵斥女儿不珍惜粮食,并以“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让她闭嘴吃饭。 饭后,陆询舟礼貌地同县令讨了一本闲书解闷。那县令带她进了书房,讨好地告诉她这书架上的书随便拿。 陆询舟本想选一本《噱谈录》,然而手刚触到书背时,她却看见这本《噱谈录》旁边还挨着一本《茶经》。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李安衾喝茶时的模样—— 清冷如谪仙的女人端起茶碟,右手轻轻扶着茶盏往朱红的唇边缓缓一靠,翠绿润泽的茶水涌入口中。轻轻放下茶盏,用帕子拭尽唇角的一点湿润,美人优雅端庄,举止间尽显皇家尊礼。 她最后拿走了《茶经》。 县令以为她爱喝茶,于是让侍女沏了茶送到她的房间。 作为一个茶道入门学者,她傻傻地喝完了一整壶茶 结果便是,她晚上成功失眠了。 陆询舟于是在床上辗转反侧,望着窗外的月明星稀的夜空,忆起昨日那个已经模糊不清的梦境,她陷入了沉思。 荒诞不经却又感受真实。 “这位是你的姑姑清河郡主楚安衾,贺珘,同姑姑问安。” …… “贺珘,你是……狗吗?哪里都……要咬一下。” …… “姑姑,我爱你。” 楚安衾与贺珘。 楚与贺。 来不及深思,陆询舟忽然听见屋外的动静,她看见自己房间的门底下透出微弱的烛光,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响动,微弱的光消失了。 许是有人起夜罢了。 北面的窗户微微敞开了些许,陆询舟以为是窗户没关紧导致被风吹开了,她下床,打算锁上窗户。不料窗外竟然探进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陆郎中,是我。” 范罗赫顶着他那头刚睡起的卷毛乱发,盘腿坐在窗台上,那双狐眸中的绿瞳在夜里亮得出奇。 “怎么了?” 陆询舟无奈地双手抱胸,若不是知道这位波斯郎君的为人,她可能真就把他当成采花大盗一脚踹下去了。 范罗赫眸色微动,沉下声来。 “这户人家,不对劲。” . 今夜月色很好,大地被披上一层霜,苍白而凄冷。寂静之中不知谁家的恶狗狂吠数声,不久,夜又归于又寂寥。 陆询舟和范罗赫蹑手蹑脚地来到县令府中的疱屋[二]附近,紧挨着墙壁,二人躲到了疱屋东边开着的窗子下。 疱屋内灯火通明,陆询舟可以听见其中的人语,陆询舟鼻尖微动,那扇敞开的窗户中飘出香喷喷的肉味,那味道莫名地令陆、范二人感到恶心。 “要吃,不鲜羊。” 里头传来幼女稚气的声音。 “只剩手了啊。”县令语气很是惋惜。 陆询舟怔了片刻。 有什么动物的部位会被称作“手”? 屋内传来汤匙与瓷碗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咀嚼、吸吮的声音。 “那你明日再差人从屠肆再买些肉回来吧。”县令夫人的声音哑涩,央求着县令。 “没见识的婆娘!那个京官和她的护卫还在府上待着呢,你想要让上面的人知道吗?” “那万一她发现县里……” “明日找西街的婆子卖点蒙汗药,让他们好生睡着,等那长公主的人马到了便赶紧送走他们。” 陆询舟和范罗赫面面相觑。 秋夜的凉风直往他们身上扑,陆询舟似乎是意识到什么。那一刻,她的心如坠冰窟。 她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秦中吟·轻肥》的最后一句。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 即使面前就是被折磨到血肉模糊的犯人,长公主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平气和。 身侧有暗卫为其掌灯,李安衾一边淡然自若地坐在案前拟奏,一边等待死士们交待实情。 狱中,被抓住的几名死士已然被各式酷刑折磨到奄奄一息、鲜血淋漓,止咬器卡在他们的口中,又因接连的刑罚而被刺激到涎水外流。 可他们还是不愿吐露一字。 “殿下,已经整整两日了,他们还是没招。”狱官躬身请示长公主殿下。 紫毫笔在纸上行云流水,皓腕微动,留下端正娟秀的墨字。 “那便杀了吧。” 李安衾面色平静,继续有条不紊地拟奏。 她早先就告诉他们,她的耐心是有限的。不愿在有效时间内提供情报的死士,在长公主殿下眼中便是毫无价值的死物。既是如此,不如便干脆些,直接让他们成为死物的同类。 亥时六刻,李安衾回到官邸。 沐浴后,她待在自己的房间内,采薇奉命端来一壶酒。 李安衾靠在屏风床上,盯着那壶酒,她默不作声。 “殿下吩咐属下办的事,属下已经办好了。”暗处闪出一道人影,那名暗卫毕恭毕敬地汇报道。 李安衾微微颔首:“记住,莫要留下任何痕迹,亦莫要伤害到太子妃与皇孙。” 李玱终究还是略输李安衾一筹。聪明如她李安衾,怎么不会料到有这一天。小山是她软肋,终有一天会被有心之人盯上当作要挟她的筹码。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暗卫营自建营之初便有高祖立下的祖训:下级绝对服从上级,任何暗卫都禁止参与任何皇室内斗,除非皇族之中出现反贼。 故而李玱启用的不是暗卫,而是私自豢养的死士。 赈灾事务浩繁,所以陆询舟体谅她,最初赴扬时并未禀报。然而在听闻陆询舟去往扬州府视察时,李安衾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陆询舟作为五品官员,外出视察配备的护卫按例只能是较为优秀的军士。 那日范殊臣离开后,她立马便派了数个高级暗卫快马加鞭前去护送。 但还是晚了一步。 林中到下的马车,横七竖八的尸体残骸,还有血泊的梅花香囊。 当李安衾看见香囊中染血的平安符,她的心已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好在楚宗郁在清点完尸体残骸后,推断少了两人——陆询舟和一名护卫。 一切还是有希望的,平安符的确起了作用。可在得知与她的小山是与范罗赫同行时,她在心中一面感谢这位高级暗卫出手相助,一面仍免不了恼火这个男人对其的觊觎。 不过既然皇兄待我如此,那就别怪安衾围魏救赵了。 对,暗卫的确是不能用于皇室内斗,可没说不能伺候皇室。把毫不知情的皇嫂和皇侄“请”去别处游玩几天,看李玱疯一疯,李安衾也是十分乐意的。 思绪回到当下。 李安衾自斟了一杯酒。 望着杯中自己的面容,李安衾苦笑了一声。她虽平素律酒过严,但酒的确能起到极好的短暂消愁的作用。 所有人都退下了。 她坐在那张屏风床自顾自地饮酒消愁,薄纱之下雪色的玉脯微微起伏着,她的面色因为饮酒而绯红。 烈酒打开了李安衾心中情绪的阀门,担忧、思念、怨恨等情绪杂糅在一起,和欲望一起击溃她心中的大坝。 陆询舟,这个名字就很有魔力。她念着这个名字就会感到莫名的欢喜,醉意朦胧间她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书桌。 即使是她不喜欢的东西,和陆询舟在一起做却总是甘之如饴。 数日前,陆询舟在这里用那副谦谦君子的言行诱哄她坐到书案上。 …… 她就这么欣赏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清冷公主在那张书桌上**,可她自己眉目间君子的儒雅温润依旧犹如深秋的清霜般,是高处寒色,不可玷污。 她干净得仿佛随时都能从淤泥中抽身而出。 想到这,李安衾笑了,美眸中浅薄的笑意之下是化不开的阴翳。 也只是“仿佛”而已。 小山既然碰了本宫,就算嫌脏,她也要心甘情愿地陪本宫陷入淤泥。 等找回你以后,姐姐再和小山慢慢算账。 [一]小孩子发音不标准,应该是“不羡羊”。灾荒年间人相食,年轻的女子的肉被称为“不羡羊”,是说肉质鲜美,胜过羊肉。 [二]唐朝人对厨房的称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8、第六十六章 隔阂 次日,陆询舟和范罗赫用完早膳回到各自的房间,两人不约而同地锁门,并立即躺到床上睡觉。 县令家的侍女透过门缝确认了他们睡着以后,这才匆匆离去。 范罗赫凭借超强的听力确认那侍女走远后,他瞬间起身,借内力疏通了蒙汗药的药性。然后开窗翻到陆询舟的房间,隔着适当的距离用功力按住她的颈脉,如法炮制地疏去药性。 陆询舟瞬间清醒了许多,两人换上顺来的缊袍偷偷地从县令家的后院翻出。 大街上人群熙攘,灾荒来了又去,底层百姓们的生活马车继续向前。推车的劳力、卖东西的小贩、街边的店铺和衣着各异的行人,长街万象,犹如一副《众生图》。 然而他们总觉得这平凡之下藏着什么蠢蠢欲动的东西。 耳边是邻家的怒骂,那人的家犬昨夜被犯宵禁的贼人抓去烹食,事后偷狗贼还挑衅地留下一地肉都不剩的白骨。 两人上街径直去了集市,打算寻处酒楼歇着。由于经历过灾荒,酒楼外面的装修稍显破落,大门旁贴了一张用簪花小楷写成的告示:以灾荒祸乱,禽畜之肉难以供应,故本店肉供皆为菜人。 菜人,顾名思义,就是当成菜的人。 它的产生正是由于灾害和战乱,百姓们遭受饥饿的折磨,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市面上这时常常形成所谓的人肉市场,被售卖的人被称作"菜人",他们的身份和牛羊猪同等,甚至有人根据"菜人"的口感将其进行品类划分。[一] “菜人”也有等级划分,小孩肉嫩被称为“和骨烂”,年轻女子因皮肉细嫩被称为“不羡羊”,而男人因皮糙肉厚被称为“老把火”。这些"菜人"常常被活着被肢解,以保持肉质的鲜美。[二] 陆询舟瞥了眼那张告示,随即忍下心理上的不适,与范罗赫走进酒楼。 一楼大堂的台子上,清瘦的长衫说书人嘴皮子动得飞快,他声音嘹亮,慷慨激昂。说得正是时下有名的《梁晋演义》。此书讲的是从梁末兴化(梁哀帝在位期间的年号)年间到初晋乾恩(晋高祖在位期间的年号)二十余年间群雄逐鹿、霸王伟业的风云故事。 陆询舟和范罗赫找了个位子坐下,范罗赫当初随行赈灾车队时曾往衣物的补丁中缝了些碎银以备不时之需,如今他拿着碎银大手一挥,让茶博士上店里最好酒来伺候二人。 两坛桂花醑、一盘垫肚的芥菜被端上食桌。 台上的说书人还在滔滔不绝,引得台下的食客们情不自禁地入了胜。 “却说那西秦大将拓拔魏嚣张之际,晋军中猛出一少年将军拍马上前,拓拔魏定睛一看,但见其:身高八尺,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三]。拓拔魏轻其相貌,欲教之复为刀下亡魂,不料少年竟与拓拔魏单战十个回合,银枪直挺,寒尖见血,拓拔魏脖间迸血,首级落下,少年倾身速取之而掷于晋军阵前。” “秦军主将袁经成大惊,隔阵十余尺,怒问其姓氏。少年将军吹血枪尖,面色肃然,凛凛正气,字字铿锵:‘吾乃陇西李无咎、大晋二皇子,燕王李邺是也!’” 范罗赫听到这明显激动起来,他兴奋地对陆询舟道:“燕王殿下一直都是罗赫学习的榜样。” 旁边一位妇人打扮的娘子瞥了他们一眼,发出一声轻蔑地笑声。 “这位外藩的郎君怕是不知道那位燕王在封地上的绰号吧?” “什么绰号。” 范罗赫好奇地追问。 “是四尽将军[四]啦。”旁边一个农民打扮的老伯接话,那张被烈日曝晒得黝黑的脸庞露出无奈的神情,“即‘水中鱼蟹尽,山中麋鹿尽,田中米谷尽,村中百姓尽’,故燕藩的百姓送他封号‘四尽’,为四尽将军。” 身为朝廷命官,本不应参与到妄议皇族的讨论中。可是听到这里,陆询舟却情不自禁地问道:“此地距离燕藩有几千里,人云亦云,万一是谣言呢?” “千真万确!我和夫君过去在燕藩生活,那燕王当真是鱼肉百姓。” 说到这,那激动的妇人眼角处竟有了些晶亮。 “我和夫君刚结婚时,朝廷共分口授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五],他每天在外种桑植麻,我负责在家中纺织布帛。燕王当时常年在京,燕藩又不受朝廷管辖,久而久之燕藩的官员愈发肆无忌惮。” 妇人的声音大了些,吸引了周遭食客们的目光,按理来说,作为一名合格的臣子,陆询舟应该立马阻止妇人的诉苦——关于对燕王的控诉。但她没有,只是示意她降低音量。 “我不想在藏着掖着了,让那县令狗官抓了我又如何?” 那娘子骤然提高了音量。 酒楼内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这些官员们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而我生了四个孩子,我们生活无疑雪上加霜。那时有个同乡的商人在长安做生意,他向来心善,不忍乡里乡亲们的再受贪官压榨,于是去拜访了当时还是侍御史[六]的卿相——你们知道的,这位青天早年就以刚正不阿出名。那时是乾恩八年,听说卿相上书弹劾燕王最后却被投入诏狱,被酷吏严刑拷打,若非当年有大长公主殿下和太学、国子监的师生们联合上书求情,她怕是要丢了性命。” 阿娘居然还有这般陈年往事,陆询舟不可思议,她从未听母亲或者他人提过。不过也对,这种事提不得,沉默与遗忘从来都是最好的方法。 “那之后又过了三年,我与家人们终于受不了这些狗官们的压迫,于是变卖家产,又找亲戚们东拼西凑,然后举家逃到吴中,用这些积蓄通关节转了户籍。” “虽然这里的情况的确是比燕藩好,但百姓们,不,应该是我们农民的生活仍然是极苦的。” “官员们沿用旧制进行敲诈勒索,为了加官进爵,不分冬春地搜刮钱财。丝织的绢帛还没有成匹,蚕茧缫出的丝还未满一斤。里胥就来催逼我们缴税了,并声明不许任何人怠慢延迟。我昨日带上新出生的第六女出门,而夫君和儿子们尚在田地中干活,我们因去补缴尚未纳完的税金,得以有机会看到官库里的情况。库中丝织品堆积得比我们一年收货的麦子还要多,比我身长七尺夫君还要高。低头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缊袍敝衣,满心满眼的难受都不是能用‘悲伤’可以概括的呀!”[七] 妇人说完她不幸的经历,四周已经围满了乌泱泱的人群。陆询舟环顾四周,看客们当中有贩夫走卒、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商人贾者、良女娼妓等等三教九流之辈,他们脸上的神情各异,讥讽、同情、麻木、无奈、不屑、惊讶,然而更多的是看戏的神情。 似乎从古至今,苍生皆苦。无论王朝兴衰与否,痛苦的永远都是百姓。何况如今明主在位,时逢太平盛世,苍生却已如那妇人所述辛苦成这样,那便很难想象当一个王朝没落时,人民又是怎样一番疾苦? 烈日之下,大汗淋漓的农民们用锄头挖开大地干燥的皮肤,同时大地也在剖开他们的皮肤,看见血肉之下藏在身体里鲜血淋漓的枷锁。 脑海中响起熟悉的声音。 “陛下是与卿大夫治理天下,而非黎民百姓。” 对陆询舟说话的女人,是天家的嫡女和当朝户部尚书,享有正一品爵位和正三品官职的禄粮的同时还坐拥一万户的食邑。 她自幼长于深宫,年幼的她念书时学的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类的道理,可她又享受着锦衣玉食,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这种环境下,她明白了要如何去收拢民心和善待人民,却永远也无法真正学会去同情底层的百姓。 正如那些权贵们奢侈悠然的生活:春季买牡丹是时下兴起的潮流,夏季待在华屋中乘凉时批改处理众生疾苦的公文,秋季坐等封地上缴的税粮,冬季又在赏雪的兴致中开办奢侈的宴席。 然而—— “春季一丛红牡丹的价钱,抵得上十户中等人家一年的税赋;夏季大旱,望着炎炎烈日焦田野,农夫内心如汤煮;秋季乡里又回荡着里胥征税的怒吼;冬季阌乡的牢狱,里面有冻死的冤囚。” . 落日被谋杀,地平线上那些蘸满鲜血的云霞就是证据。明月与星河皆为凶手,他们慌张又匆忙地将漆黑的夜幕铺满苍穹,掩盖落日死亡的血迹。 屠肆中常来女子凄厉尖叫,茅舍中农民夫妇们担忧着这个季度的徭役,大街上的贩夫走卒赶在宵禁前收摊,穷庐里的寒士悬灯苦读…… 封建王朝的历史是繁华与血腥杂糅在一起的。屠龙者终成恶龙,削以败寇的白骨为笔,蘸以人民的鲜血为墨,在众生的皮肉之上,书下歌颂胜利者的千秋褒文。 我只是个愚人,无意跨越了阶级,窥见了这个时代的漏洞。 百姓吃人,权贵也吃人。 我是吃人的人。 有了两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八] . 景升十一年,八月晦日。李琼枝率精骑一万,于幽州成功突袭辽军,辽军主将赫连金若毫无防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此战被称作“幽州之战”,其间御北军歼灭辽军十万人左右,堪称是历史上以少胜多的典范。 之后李琼枝乘胜追击,夺回檀州,又与属下所领的大部队在此汇合,共同朝辽军败退的方向大力进军。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九] 酉时,明月出山,苍茫云海。 李琼枝下令军队今夜在望都城郊驻扎,同时约法三章,以禁止士兵伤害望都百姓的任何利益。 违者,斩立决 夜深千帐灯,郊外的篝火密密麻麻,远远望去,让人想起当年隋帝夜游放出的无数照夜清。 士兵们情绪高昂,麾下分炙,饮酒高歌,用官话唱着悠远的古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偌大的主帐内,军中大将们也在杯酒喧哗。 打开一坛兰陵美酒,李琼枝豪爽地将其尽倾喉中。 帐中的优伶唱着燕赵之地的慷慨悲歌,座下的几个将领大口大口的喝酒吃肉。 主帐入口处的门帘突然被掀开,一军中信使风尘仆仆来报,李琼枝用手腕擦了擦嘴角边的酒液,让众将们的宴会继续,自己则单独跟着那位信使去了自己的幄帐。 明亮的火光中,李琼枝讶异了一瞬:李玱居然要来军中慰问。 但她随即又平静下来。 她知道这肯定与太子和桑桑的权力之争有关。 拇指与食指捏紧那封传报的边缘,李都护闭目,回味起出征之日那个她没有得到的拥抱。 李安衾,你真是好狠的心。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倒向你这边。 你知道吗?燕地的落日是落寞的,我孑然看着落日,总是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些日子。 父王说与心爱的人一起看完一百次落日就可以白头偕老,于是我悄悄地与年少的你在长安的大明宫看了九十九次落日,那最后一次的遗憾犹如你始终不会迈出的那一步。 你不要我以后,我曾在塞北无数次梦见你。梦见我们一起看了那最后一次落日,我们终于互诉了心中的衷情。 梦中莫名的香气,快要抓住的光晕。 你诠释得刚刚好,若即若离。[十] 醒来后,我总是失眠。于是给你写信成了我在夜间倾诉孤独的唯一方法。 我从不敢将它们寄到长安,只敢一张一张地小心翼翼收藏好,再藏进箱中。有时我悄悄地打开我的秘密之箱,那一张张已经开始泛黄的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几丝属于边塞的味道,是黄埃散漫的尘土味,亦是刀光剑影的血腥气。 书信的字迹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但是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脉通其隔行。流露出浑然天成、不经雕琢的旷世气息。 我想你时,总是在那些信纸上随着想法胡写些什么,见笑了。 昨夜认真地将书信又读了一遍。 信上的东西,大多是我对塞北的热烈和对你小心的爱融合在一起的产物 是快走踏清秋的恣意潇洒,亦是金戈铁马的豪情壮志;是白骨无人收的肃杀悲凉,亦是长烟落日的孤独惆怅。 不出意外,当我翻到最底下的那一封信时,我又不成器地哭了。 那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信纸上的字迹潦草,一整张纸密密麻麻又毫无章序地写满了“李安衾”三个字。 今生意难平,李安衾。 [一]这一段摘自网络。 [二]这一段摘自网络。 [三]出自《神雕侠侣》,原句略有改动。 [四]原型是南朝的梁朝四尽太守鱼泓。 [五]这边是按均田制算的,考虑到唐朝均田制只给成年的男子的量是有考虑到国家领土的量的,所以我有改成夫妻两人分配到现实唐朝一个男子的量。 [六]如果朝官的高级官员犯法,一般由侍御史报告御史中丞然后上报给皇帝。低级官员(侍御史一般负责朝官)可以直接弹劾,或者会集体弹劾。燕王算是朝中的高级官员。 [七]这一段是《秦中吟》的译文略有改编,考虑到这位妇人的身份,我把原文中一些比喻的部分修改成了比较通俗的比喻。 [八]这一段和上面两段出自《狂人日记》,略有改动,只是把“四千年”改成了“两千年”。我真心觉得这个先生结尾巨好。 [九]这一句是□□的诗。 [十]这一段和上一段出自陈粒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9、第六十七章 博弈 陆询舟待在清水县的第五日,华丽的马车驶进清水县的热闹的长街。 街边挤满了看热闹的好事者们。半日之内,全县的百姓都知道县里来了个朝廷命官,而她现在又要被接走了。 马车停在县令家门口,几匹高头大马前额上昭示着身份不凡的鎏金当卢在秋日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陆询舟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马车,范罗赫则是自觉回到马车后随行的护卫队中。临走时,他同正要上车的陆郎中比了一个鼓励的手势。 陆询舟对之报以莞尔一笑。 突然,车内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 “陆郎中这么不舍吗?” 将马车门帘撩到一半的手顿了一下,随即陆小山不可思议地迅速坐进马车。宽阔的车厢内,身侧女人今日着一袭雪青色齐胸襦裙,抱胸靠坐在车座上,神情自若,犹如一朵雨后的绿幕隐玉[一],淡而雅,有着孤冷的美。 陆询舟恍然想起昨日的遭遇,于是向身侧的长公主殿下询问: “殿下来接臣,那赈灾的事务怎么办?” 李安衾正闭目养神着,听罢睁开眼温柔地回答:“你不必忧心,近日赈灾的事务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如今擒水匪一事由楚统领全权负责,本宫也上了完善赈灾机制的奏疏。” 话音刚落,陆询舟的腿上感到重量。马车辚辚向前,那朵绿幕隐玉坐在她的腿上放肆地与她的亲密。 李安衾吻她的脖颈时,陆询舟前所未有地身子一僵。 温柔又炽热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颈间,李安衾忍住在上面留下吻痕的欲望,最后退而求其次,轻啮她的锁骨,在其上留下一处不大显眼的印记。 手中忽然被塞进一个物什,陆询舟低首,看见了一只新绣的梅花香囊。 “落在林中的那只有血,脏了。” 所以李安衾又为她重新绣了一只。 陆询舟打开香囊,新放的草药之中有一张崭新的平安符。 “杭州灵隐寺?”陆询舟问。 坐在她腿上的美人点点头。 “上次求的平安符替你挡了一灾,所以来时就近又为你求了一张。” “好。”陆询舟攥紧香囊,粲然,“臣会好生保管的。” 良久,李安衾又倾身吻上她的唇。 陆询舟下意识微微侧首躲避,于是殿下的朱唇便只蹭到了干净分明的下颚。 “你在嫌弃本宫吗?” 李安衾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陆询舟故作弱弱地回答:“臣累了,回杭州后也不迟嘛。” 两日后,车队回到杭州。 当陆询舟再次融入李安衾的生活后,长公主殿下完整地察觉到她的些许改变。 以往白日常常待在官衙处理公务的陆郎中开始频繁外出微服私访,她开始亲身走入乡间体察民情,回来之后就常常将一天之内的经历记录在日志上,而后第二日在杭州府官衙的早会上提出许多中肯有效的关于民生的意见。 她似乎开始戒荤,似乎开始学会忙碌,似乎也变得冷淡。 冷淡?或许不应该这么形容。 李安衾只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一点冷落。 她们在床上相处的时间渐渐比白日还要多。 连日欢好,夜夜荒唐。 离开清水县那日她对她的疏离仿佛只是一次意外。 陆询舟到底不愧是进士科出身,文人墨客该有的风花雪月,陆询舟在与她的床笫之欢中也是一样不落。 如果说李安衾白日是清冷如谪仙的长公主殿下,夜晚是床上向欲望臣服的奴隶。那陆询舟便是白日谦恭斯文的君子,夜间在公主殿下身上发疯的败类。 陆询舟会用蘸水的柔软笔尖在李安衾白皙裸露的后背上写下无痕的羞耻诗句;会在饭后喂她的另一张小嘴喝下半壶烈酒;会连续几次在她快要到时候骤然离开,欣赏地看着她失神难受的神情;甚至,偶尔在长公主殿下服用助兴的药物后,陆询舟会温柔地铐住她的双手,在她的脚腕上缠上可爱的铃铛,然后让她躺在书桌上,无动于衷地看着美人苦受情欲的折磨。 但无论李安衾如何勾引着她在床笫之间失控,白日再见,陆询舟眉目间君子的儒雅温润依旧似那夜一般,犹如深秋的清霜,是高处寒色,不可玷污。 长公主殿下还渐渐发现,她的心中似乎为某个重要的东西渐渐有了一席之地。 似乎,这个东西叫做“天下”。 忠臣为君主,良臣为天下。 . 景升十一年,秋九月。李安衾的奏疏被送到了长安,彼时李玱亲赴幽燕前线慰劳御北军,朝中事务多交由丞相卿许晏定夺,不过大事还是需去请教病中的圣人。 夜间批奏,读完李安衾的奏疏,她眼中闪过惊艳与赞许之色。 在抗旱救灾过程中,李安衾发现了一些制度上的弊端,比较突出的是设在当地的粮仓如转般仓、大军仓归淮西总领所管制,朝廷分拨的赈灾粮入库后州府无权调配,产生诸多不便。而且粮米虽由守臣调度,粮仓监官合干人等却隶属淮西总领所,无法指挥与监察。[二] 殿下能想到这一层,实属可贵,她这么想着,忆起去岁深冬李促对她的嘱托。 “朕驾崩之后,你便公布那封立皇长孙的诏书,朕命你为顾命大臣,与安衾共辅李玱。晚年他若昏聩,你可助长清公主上位,使江山易主。” 可惜自古立长不立贤,且现在的大晋王朝需要一个中庸之君去过渡,否则以长公主殿下的才智和洞察能力,至少也是一代明君。 次日,在请示过紫宸殿养病的李促后,卿相颁旨,将粮米调配权直接交给地方政府。 “诸路州军,应有朝廷米斛去处,专委守臣认数桩管,总司不许干预,粮仓诸吏亦隶属州府。”[三] 李安衾与吴中各郡刺史依旨桩管建康府粮仓,开始盘点存粮。在盘点完大军仓存储量之后,李安衾比勘账目,发现亏欠八万六千余斛。淮西总领所将有关人员押送建康府衙司,等候断罪备偿。李安衾再上札子,认为大军仓已创建几十年,有自然损耗,且之前一直未能彻底清点,所欠粮数并非都由现职人员造成,故请勾销欠负,不再追究。[四] 札子云:“若绳以三尺,则根株断、罪徒配,犹为轻典。案后备偿估籍,不足充数。缘情有可矜,理有可察,臣辄冒昧奏闻,伏望天恩详酌,特降指挥,施行取进止。”灾荒之年,社会稳定尤其重要,李安衾建议宽大为怀,安抚民众,圣人一一诏从。至此,吴中的赈灾机制进一步完善,为后续措置荒政提供了顺畅的路径。[五] 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决,剩下的则交由吴中各郡官员们往后落实即可。 景升十一年,十月十一日。 赈灾车队正式启程回京。 . 初冬时节,幽燕早已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太子亲自来慰劳军队。清晨,华丽的车驾碾过冰辙,李玱坐在车中闭目小憩。自上个月林南渟与李琰失踪之后,他便变得情绪失常。 在亲手虐杀了那群连主子都护不住的狗后,李玱又接连派出大量暗卫去寻找他们母子的踪迹。 听说陆郎中回到了皇妹的身边,他拍案而起,登时就明白了定是李安衾下的手。无奈,他只得低声下气地写了封信寄与李安衾,信里信外试探他的皇妹,同时暗示自己愿意服软。谁知,李安衾写了回信,信中全程都在装聋作哑。 李玱对此咬牙切齿。 没错,就是她了。 昨夜收到暗卫的密报,太子妃与皇孙已经回到了长安,原来他们只是在洛阳赏菊时被李安衾派的高级暗卫偷偷摸摸请去了千里之外的岭南游玩。 反应过来被李安衾耍了之后,李玱是又气又恨。那杭州州牧钟器恩也是个没用的,压根没能给自家雷厉风行的皇妹使成绊子。 听闻她在吴中赈灾大有作为,把最初他扔给她的那个大烂摊子收拾得极好。加之有西禁执事楚宗郁这等人物助力,两个多月内,她不仅把各大水匪帮派连根拔起、彻底铲除,而且还在陆询舟的建议下,除了匪帮中那些个领导人物被当街斩杀,其余的小喽啰则被教化后送去参加当地“以工代赈”修缮的名胜古迹和水利工程。 由于此举,李安衾在百姓心中树立了宽厚仁慈的形象,同时又大大提高了李安衾在民间的声望。 李玱这几个月也多有试探父皇,那圣人和他那疼爱的女儿一样,不愧是亲生的,表面装聋作哑,背地里暗箱操作玩得干净利落。 于是从前那个世人眼中温文尔雅、仁孝纯深的太子殿下在权力的博弈中完全撕下了虚伪的面具,将他那勃勃野心展现在群臣面前。 监国后期,对于某些大事的决断,李玱甚至开始不再过问李促,而是擅用玉玺亲自定夺。虽然这些大事皆被处理得井井有条,但到底太子这样做还是违背了礼制。 作为辅政大臣,卿许晏自然要劝谏太子的这种行为。今岁九月某日,下朝后卿丞相在上书房与李玱曾有过一次密谈。 “微臣听闻,从前楚庄王在周朝都城雒邑附近擅问九鼎、夸耀楚军,被周天子派来的王孙满以德义劝退。微臣以为,殿下是不同于楚庄王的,您已经是陛下和世人眼中的正统储君,并掌握着监国大权。所以此时您更应居安思危,注意言行举止,遵守礼制法度。如此,天命与民心自会眷顾和顺应殿下。” 李玱听罢不敢反驳什么,只能恭恭敬敬地表示受教了。 卿许晏何人也?位居百官之首,当今大晋文坛的诗歌领袖,天下苍生爱戴的青天阁老。若是将来李玱登基,她便是顾命大臣、三朝元老,李玱哪敢对她不敬。 然而,太子殿下过了几天又忘了规矩。因着李安衾在民中的名声愈响,他实在是按耐不住,打算去慰劳御北军,顺便拉拢李琼枝一系的燕王军。 朝中大事,就交给卿许晏吧。反正她那么爱皇姑姑,还深得先帝祖母、父皇的信任,自然会为他们李晋皇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思绪回到现下初冬的幽燕。 辚辚向前的马车忽然停下,车外传来随行宦官的禀报,言是这御北军军纪严明,不仅太子的先行卫队进不了军营,而且现在就连身为太子的李玱的车驾也被挡在外面。 李玱心中不耐烦地掀开车帘,雪色霏霏中他看见军营门口的那两个守门士兵面色肃然,异口同声道: “军中只听将军之令,不从天子之诏,更何况是太子。” 好一对盛气凌人的士兵! 李玱听罢脸上挂上娴熟的假笑。 他温文地派使节拿符节去告诉李琼枝,随后放下窗帘,等待马车再次行驶。 马车内,身披鹤氅的太子殿下冷笑了一声。 李琼枝,你想做这驻军细柳的周亚夫,孤可不一定只想当那汉文帝。 . 雪夜,蓟州城的官衙内依旧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副将乌隗洪匆匆从屋外的风雪中走进,进屋后他立马朗声汇报道: “将军,密探来报,晋国太子亲临军营,慰劳介胄。” 赫连金若猛灌几口热酒,拢紧了身上的裘衣,她眉头舒展开来。 “那太子怕是要在晋军中待到战争结束后。” 身侧的军师拔里苏从袍袖中取出一根精致的算筹,她往桌上的沙盘中轻轻拨弄了一下,沙盘中蓟州城顶的那根写着“晋”字的旗帜便倒在了绵绵细沙中。 赫连金若望着身侧女子胸有成竹的模样,笑问道:“拔里军师可是有计谋了?” “回将军,我们已经把檀州、顺州、望都故意让出不就是为了诱敌深入吗?” 算筹在沙盘上划开两条道。 “接下来由于地势原因,晋军主将要收复蓟州必然要兵分两路,这样还能同时收复岭左岭右的潞县与满城。然而,两处的将领已经被我们收买,只要他们诱骗两路晋军走至谷中,而我们再派两支队伍埋伏在他们必经之路上,沿途推下巨石,必然会造成晋军伤亡惨重。到时候我们在乘胜追击,赶在明年开春之前占领回燕云十六州。到时候,晋国便会成为大辽的囊中之物。” “可是本将军听说,那晋军主将李琼枝可是有‘封狼居胥’的美称,你确定她会中计吗?” 赫连将军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赫连金若用手中的树枝在潞县与满城前各划了一小道沙痕:“保险起见,等晋军入城休息后,应该另派两支辽军连夜迅速绕过长岭,堵住他们的来时路。” “到时,晋军左右是峭壁巨石,前后皆有我军夹击。那晋军的将领和太子被俘虏,就如瓮中捉鳖,水到渠成。” [一]牡丹的一种品种,呈雪绿色。 [二]摘自群众网上的《南宋知府范成大的赈灾方略》,略有改动。 [三]这是《宋书》中的宋孝宗圣旨中的一段。 [四]同注释二。 [五]同注视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第七十八章 谋划 “看什么呢?” 沈瑰端着热腾腾的早膳走了过来。 陆询舟笑得合不拢嘴:“我阿娘写的信——啊啊啊小绥好可爱!” 沈郎中无奈于好友这个“女儿奴”,只能先将早膳放在桌上。 三大碗刚煮好的煎茶汤在初冬的早晨中冒着白气,搭配一盒色泽鲜艳的绿豆糕,令人食指大动。 呜呜呜,离开吴中后终于吃上了这几个月来最像样的一顿饭了。这几个月天天喝稀粥她嘴巴都快喝出泡了。 抬头打量了一眼对面凑在一起的三个人,沈瑰似乎发现了什么。 她看了眼挨在范殊臣左边引颈而望的范罗赫,再瞥一眼范殊臣右边拿着一叠书信笑得甜蜜的陆询舟,脸上露出了“我懂,我懂,我都懂”的笑容。 范护卫纯情少男,明明可以直接待在陆询舟右边却硬要同范监察挨在一起,这意味着什么?范护卫很有边界感啊!害羞纯情,永远都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坚定了要为好友助攻的信念后,沈瑰打算让范罗赫留在他们这一桌与陆询舟共享早膳。 “范护卫,既然你要坐我们这一桌用膳,不如我再去给你拿几张胡饼吧。” 范罗赫对上心上人含笑的眼眸,心“咯噔”一下,紧张地差点跳出嗓子眼。 “罗赫不敢劳烦沈郎中。” 这时恰好有个护卫拿着范罗赫的早膳凑过来,那人将一盘蔬菜煎饼和一碗豆浆弯腰放到桌上,起身时他笑而不语地拍拍范罗赫的肩膀,使了个鼓励的眼色。 沈瑰在范罗赫身边坐下,撑起下巴笑问陆询舟:“我干女儿怎么个可爱法?能把在座各位迷得这么不像样。” 陆询舟将手上那封书信朝向沈瑰,指了指其中一段: “看。” 片刻后。 沈瑰面露期望。 “把你女儿送给我,好吗?” 陆询舟喝了口煎茶汤,笑骂道:“厚颜无耻。” 陆询舟话音刚落,全场突然不知为何瞬间安静下来。 几人扭头望去,但见长公主殿下居然出现在驿站一楼的门口。 下雪的早晨,容貌昳丽的美人身披狐裘大衣,执伞自雪中走来,华骨端凝,一眼万年,即使是洛神在世,看见她的气质容貌也要自形渐秽。 众人大惊。长公主殿下不在自己的天字一号舒舒服服地用膳,反而一反常态地到驿站一楼用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大家安静思考间,李安衾已经若无其事地坐到了陆询舟的身边。 死寂之中,殿下身旁的采薇朝然后大批投来探究目光的众人比了一个“继续”的手势。 片刻后,全场再次喧扰起来。 “殿下想吃什么?”陆询舟恭恭敬敬地问道。 李安衾没看她,而是深深看了眼范罗赫,冷冷道: “陆郎中倒是有趣得很,日日在本宫面前端方严肃,熟人面前又是一副嬉、皮、笑、脸。” 最后四个字李安衾一字一顿地念出,不知道的以为李安衾在对可怜的陆郎中阴阳怪气,只有知情人陆询舟才知道,李安衾是在控诉她这几日的冷淡疏离。 毕竟,她们昨晚刚吵了一架。 自陆询舟与李安衾互通心意后已经快三年了,两人几乎没闹过什么矛盾,除个别时候有过冷战的经历,但一夜旖旎后陆询舟再低声下气地道歉一番,两人便能和好如初。 然而自从离开清水县,陆询舟白日冷漠、夜间炙情的感觉令李安衾愈发心慌,最初马车上的回绝潜移默化地放大,李安衾似乎察觉到陆询舟想逃离淤泥的那一丝感觉。 很莫名其妙,陆询舟明明在床笫之间说了那么多句“我爱你”,可是看到她白日恪礼疏离的模样,长公主殿下心中还是忍不住惆怅。 在杭州府时,她曾无意间听到陆询舟与其他官僚的闲谈。 “在下窃闻陆郎中未曾婚配,但有一养女,不知您将来要给这孩子找一个怎样的养父?” “本官目前没有这种打算。” 那与她闲聊的官员是个二世祖,很没眼力见,听罢那人竟然直接问道:“陆郎中这么不着急婚配,不会是有磨镜之好吧?” 她偷听到句话时心猛地一紧,然后就听见那道清冽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这种和食鲤一般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一],别往本官身上扯,本官嫌脏。” 即使知道这是小山的应付之语,可是在听见她说出“嫌脏”二字时,李安衾的心还是莫名地疼了一下。 昨夜在长公主殿下的驿房中,她们因为一点小事起了感情生涯中的首次争执,最后这次小争执居然还转成了吵架。陆询舟向来对她百依百顺,此刻也只是沉着冷静地倾听李安衾对她的控诉,然后条理清晰地与她讲起道理。 李安衾真是被她那副理智又不肯认错的模样给气到了。 以前只有冷战,没有吵架。李安衾第一次发现和陆询舟吵架是一件血压上头的事情。 其实陆小山也没错,只是她被卿许晏教得太好了,处理事情很少会感情用事,大多时候她都是以理智的态度客观看待问题。李安衾以前与她处理公文案牍时,是极为欣赏她这种品质的,可是当这种品质放到恋人间的争吵中就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了。 用情场老手陆玉裁的话来说,便是:吵架的时候,无论你对错与否,大部分娘子们其实需要的是对方的无条件认错,而不是讲道理。 很不幸,陆询舟是“讲道理”的那种人。看着陆询舟把和她吵架当做平时上朝与其他大臣的辩论,李安衾真是气血上头。再听着陆郎中条理清晰地讲道理,把自己错误的观点逐条列出又一一反驳,全程语气还那么冷静自持,简直就是—— 气死人了。 她记得陆询舟是己丑年生的,果然,属牛的人都犟得要命。 当然,李安衾也不是真正意气用事的人。昨夜不欢而散,一夜过后她也意识到昨晚的自己是多么不理智。 她的清冷稳重在与陆询舟汹涌热烈的感情面前向来都是尽数沦陷。 本来李安衾还想今早放下身段,到驿站一楼陪她吃一顿早膳,膳后私下再说些好话勾引她,大抵昨夜的事便能一笔勾销了。 可是当她精心打扮一番,来到一楼找她时,却看见陆询舟与别人笑嘻嘻的模样,那笑容,那叫个灿烂。而那个姓范的护卫居然也凑在那一桌,几个人凑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李安衾登时觉得,自己有史以来干过最愚蠢的事就是不待在有地龙暖炉的房间用早膳,而是冒着初冬凛冽的寒风去一楼陪陆询舟这个醋大[二]用膳。 不过,她李安衾从来不做损己之事,既然来了,她也要让陆询舟这顿早膳吃得毫无安生。 陆询舟看着身侧长公主殿下淡然的神情,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糟糕!我好像至今都还没告诉殿下,范罗赫的心上人是沈瑰,不是我! 来不及了,一整个早上,陆询舟除了笑骂沈瑰“厚颜无耻”前喝了一口热乎的煎茶汤,便再没有吃过一口早膳。 李安衾到底是明事理的,她虽有意为难陆询舟,但不愿殃及与她一桌用膳的人。 两人换到一处空桌,陆询舟端的早膳换了一份又一份,李安衾每次尝了一两口就要蹙眉,然后开始故意挑三拣四,陆询舟就明白了自己又得去换。来来回回数次,陆询舟只开口弱弱地劝了一句“莫要浪费粮食”,刚想再迅速接一句解释“范罗赫的心上人是沈瑰”,她就遭到李安衾温柔却暗带狠毒的威胁: 再讲一句,克扣年禄。 唉 哄妻不易,小山叹息。 她在膳区和她们的位子之间往往复复地走来走去,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李安衾越为难她,她越乖顺。 陆询舟虽然会讲道理,但是对待李安衾的无理取闹,她到行为上永远保持百依百顺、毫无怨言。 她犟,站在正确的立场上她永不认错。可她也知道自己惹得人家不快,不认错便不认错吧,如果受些身体上到劳苦就能哄好李安衾,陆询舟心甘情愿。 不过也正因如此,才一个上午,谣言就已经开始乱传了。 听说陆郎中进长公主的驿馆汇报工作时先迈进的是左脚,长公主不喜欢,于是故意在次日用早膳时刁难了她一整个早上。 对此,熟人的看法是—— 范殊臣:虽然荒谬,但我也实在想不出严谨端正的陆郎中还能有什么地方惹怒长公主殿下。 沈瑰:呸呸呸,娇纵得不可一世坏女人,不要苛待我们认真敬业的陆辞非!虽然全天下都是你家的家产,虽然天子是你阿耶,虽然你权倾朝野,但是……好吧,你的确可以随意欺负陆询舟。 范罗赫:晋人真奇怪。 车队启程时,无奈至极的陆询舟上马车前听见有护卫在窃窃私语。 “哎,你知道吗?我刚刚听长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说,她回京以后要纳面首诶!” “要纳几个?” “那侍女说至少二十个起步。” “啧,果然姑侄一个样,她这是要向那位嘉允殿下看齐啊!” 掀车帘的手猛然握紧车帘,白皙的手背上隐约凸起蜿蜒的青筋骤然暴起。 是可忍,孰不可忍? 向来对长公主殿下百依百顺的陆郎中破天荒地生气了。 她直接转身下车冲到长公主的车驾边上,李安衾彼时正与楚宗郁讨论着暗卫营的事务,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长公主殿下扭头便看见平日谦恭的陆郎中那躲避的眼神。 “这些事你先同他们交代下去,本宫还与陆郎中有事相谈。” 李安衾走过去时虽面上冷淡,心中却大喜鱼儿的上钩。 谁知上了马车后,陆询舟直接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拽到车后的小榻上。 李安衾难得神色慌张了一瞬,陆询舟压在她身上,她两手的手腕被那人握得生疼。 “你疯了?” 她假饰冷淡地质问道。 陆询舟居高临下地看着衣冠不整的女人,用惯有的温柔语气笑着对她说道: “李安衾,你想纳二十个面首,可以啊!” 长公主殿下身上的衣物被尽数撕烂。 “我没和你解释范罗赫的心上人是沈瑰的事是我的错,早上你罚我,我心甘情愿。如今我这样对待你,我当然也知道这是不对的。” “那你……还不松手。” 李安衾生平难得感到害怕。 陆询舟宠溺地掐了掐她的脸,忽然改了称呼。 “殿下平日就是太娇纵了,臣得让您知道臣的底线在哪。” “一个面首两次怎么样?二十个面首四十次。” “三日之内,您要还清欠臣的所有债。” 不可以,三日四十次,她会坏掉的。 “趴下,自己分开。”陆询舟冷声道。 李安衾知错了,她现在只知道要尽快安抚那人的怒气,否则自己迟早要被她弄死 她趁着手腕被松开,赶紧扯了扯陆询舟的衣袖,乞怜地讨好那人。 “询舟,小山,阿舟,舟舟……姐姐知错了。” 陆询舟听罢,低头吻了一下长公主殿下的唇。 “多讲一句话,两日。” . 平明时分,吹角连营。 初冬的早晨天气甚是严寒,天公兴起,彤云密布,朔风凛凛,不一会儿已是大雪霏霏。 军营不远处,万里银装,千山载雪,三千世界雪茫茫。 李玱从前在皇宫可没受过这等清苦,晨起洗漱,对镜整顿一番才慢条斯理地来到军中主帐参与军中的早会。 太子殿下今日里面穿着玄色圆领袍,外边裹上一件厚实的狐裘大衣,仪态矜贵从容,往李琼枝的身侧一坐,那身掩不住的贵气明显与军中艰苦肃明的气氛格格不入。 李琼枝与副将暗暗交换一个眼神,随即与众将起身,李琼枝双手抱拳行礼,带头道:“介胄之士不行跪拜之礼,故以军礼相待。臣李琼枝见过太子殿下!” “臣苏长策见过太子殿下。” “臣桓兰序见过太子殿下。” “臣张兴望见过太子殿下。” …… “免礼。”李玱笑得亲和极了。 行完礼后,众人直接展开军事讨论。 军营之中,李琼枝与李玱各居于上座,其余将领分两列而坐,各个盘腿坐于厚实暖和的羊皮毡上,两列之间又让出两尺宽的道来。 “下一步收复蓟州,诸君有何看法?” 李琼枝双手抱胸,扫视了一遍座下的众人。 她信奉“上不与下争功”的道理,每次进行军事讨论,她总是习惯让麾下的将领们先主动发言。 副将桓兰序首先提出自己的看法: “依属下之拙见,收复蓟州必先兵分两路,将长岭左右的潞县与满城收复之后在燕北道汇合,再共同进军蓟州。” “桓将军的看法不错,但长策认为还稍有不足之处。”军师苏长策悠然端坐着,随后提醒道,“两军汇合的途中,都会经历一处山谷地带,在下认为辽军可能会在山谷两侧的峭壁之上设伏,需尤为谨慎。最好先派出勘察兵到两壁之上勘察一番。” 李琼枝思量了片刻,而后认真道:“善,二位的想法都很不错。我观这几战下来,那赫连金若应该也会注意到这两处山谷,我猜测她为了保险起见可能还会再派两支辽军截了我们的后路。” 她话锋一转,望向身侧的李玱。 “所以太子殿下,您可否与桓兰序率三万大军留驻此地,待两日后再出发,我们直接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打辽军一个措手不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琼枝不希望李玱继续跟着他们进军。李玱不傻,战场上瞬息万变,自己身为一国储君万一有什么差错,这可就不只是李琼枝受死罪了,而且还便宜了他那好皇妹李安衾,直接白捡了个皇位。 没事,留驻此地照样能够拉拢人心。那副将桓兰序常年跟着李琼枝出军征战,自然是心腹人物,若是能拉拢到也是不虚此行。 于是李玱痛痛快快地应了下来,李琼枝与众将领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勘察都尉张兴望皱眉沉思半晌,又道: “密探来报,北辽军的后勤送来了大量铁车,那赫连金若将铁车首尾相连,随处结寨;车上遍排兵器,就似城池一般。如果蓟州一战,我们以寻常的三路分兵式进军,那辽军便可分在两边,中央放出铁车,到时候弓弩同时骤发,我军怕是就没有回旋之地了啊。” 李琼枝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苏长策,淡然道:“我有一良计,不知军师可明白本将军的想法。” 苏长策意会,他拢拢披在身上的鹤氅,笑答:“属下也正是这么想的。” “我们可以派人夜间在蓟州城数里外挖下坑堑,用干草木板横于其上,再覆以积雪掩饰。叫两位副将引兵埋伏于附近,再让一将领兵出战。一旦有铁车兵来,退后便走,寨口虚立旌旗,不设兵马。到时候引铁车兵至此,干草木板不承其重,必然是山崩地陷,辽军纷纷落网。” 李琼枝赞许地微微颔首。 随后她起身,凌厉的凤眸再次扫视了一遍座下众人。 “元帅令!” 营中众将立刻起身,就连太子李玱听了这一声威喝也情不自禁地与众人一同站起。 李琼枝走到两列将领之间让出的小道中央。 “桓兰序。” “在!” “你,与太子殿下率三万骑兵留驻此地两日再出发,突袭截路的辽军。” “张兴望。” “在!” “公孙嫣然。” “在!” “你们两人,各领轻骑五千,先行勘察潞县、满城外的山谷峭壁上是否设有埋伏。有,则尽歼;无,则归军。” “韩世清。” “在!” “傅妍君。” “在!” “姜晟。” “在!” “你们三人,各领步兵三千,骑兵五千,埋伏在陷阱附近,辽军的铁车兵一旦大部分落入埋伏,立马出击!” “陈伯荣。” “在!” “你,全权率领铁甲兵。” [一]唐朝禁食鲤鱼,因为“鲤”谐音“李”,但民间还是有著名的鲤鱼菜品,欣欣向荣,但是上不得台面。 [二]唐朝读书人的鄙称有“醋大”“措大”,这一称呼源于这些读书人外表峭醋,行为举止显得高人一等,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感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1、第六十九章 储薨 景升十一年,仲冬。 自赈灾归京后,李安衾风光无量。 恰巧国舅江伯通辞官告老,李安衾因赈灾有功,接替了江伯通辞官后的位置,擢升尚书令。几日后,病中的圣人与辅政大臣们商议后又为她追加了司徒、司空的官职,特封“镇国长公主”,同时给予大量赏赐。 彼时燕云前线捷报频传,李琼枝率领御北军大破辽军,夺回燕云最后一城,成功收复燕云十六州。现下御北军业已向安东方向进军,准备与安东都护军联合,一举收复安东八城,彻底驱除契丹鞑虏。 而太子慰劳的车队也终于踏上回京的路程。 再说回长清公主这边。 自从李安衾位极人臣之后,每日来长公主府趋炎附势者不计其数,李安衾被扰得实在不耐烦,也思虑到功高盖主的问题,索性这阵子大门紧闭,除个别特殊人物来访,其余递贴者一律不见。 长公主这边的大门敲不开,于是其驸马江鸣川便成了他们巴结的重点对象。某次聚会,那不靠谱的驸马被灌醉,意外吐露了自己与长公主至今未曾洞房的惊天秘闻。次日京中无数人家闻风而动,此后同李安衾自荐枕席的青年才俊犹如过江之鲫,却也没见她动心留宿睡。有大胆者敢翻墙爬床的,管你是谁家的嫡子还是庶子,通通都被公主府的侍卫痛打一顿,然后衣不蔽体地被扔到冬日的大街上丢脸。 “夫君,你知道吗?今天街上那个郎君已经是第十四个爬床被扔出来的了。” 陆询舟早上从自己的田庄上视察回来,甫一走进院中,就听见林皋的妻主在同他闲聊。 每天冬天,林皋那位成日在外游山玩水的妻主都会带上他们的小女儿来长安的陆府寻他过年。据林皋的自豪介绍,他妻主的家族会稽钱氏世世代代从商,财富积累无数,如今传到她这一代已是富可敌国。人妻主还年轻貌美,除了喜欢调戏漂亮的郎君娘子以外找不出任何一个缺点。 对此,陆府众人:小白脸,死一边去! 被长公主包养的小白脸陆询舟:嗯,我选择沉默。 回到正题。 却说院内众人瞧见了回来的陆询舟,林皋那位热情的妻主当即朝她挥挥手。 “陆侍郎,我们在围炉煮茶,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啊?” 因为赈灾有功,陆询舟已被擢升为户部侍郎。 陆询舟眸色微动,笑得:“好。” 瑞雪霏霏,陆府的院中到处银装素裹。此刻众人坐在古色古香的亭子中围炉煮茶,望着亭侧的玉池断桥在大雪中愈显唯美,众人赏雪的意兴渐浓。 陆询舟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红茶,感觉身体舒畅,暖胃得很。她扭头看向身侧的赵娘子,笑盈盈道: “赵管家,我今日去田庄视察了一番,你打理得不错,年后给你加薪。” 看着管家赵娘子露出幸福甜蜜的微笑,陆询舟话锋一转: “但我还是希望,今年田庄上交上来的税粮我们可以返还一半给农民。” 话音刚落,亭中俱静,只留下茶炉喷气的声音。 管家不可思议道: “四娘子,您在开玩笑吗?别忘了,您今年的禄粮已经被长公主殿下扣了一半,您现下这么做,这个年怕是会过得很拮据。” “府上的账房里不还是有很多银子吗?”陆询舟摇摇头,解释道,“我只是看那些田间的农民太辛苦了,一年到头劳作,最后的收获却微乎其微,而且……算了,我这么说你就这么做,不用劝我,我心里自有分寸。” 主子执意这么做,她一个管家也不好多说什么。 林皋的妻主惯解人情世故,见场面有些冷下来连忙出来打场,不一会儿,围炉煮茶的热闹氛围又被烘托了起来。 林皋的膝上坐着他三岁的幼女,小娘子可可爱爱、软软糯糯,令人心都软了。陆询舟想起还在房间熟睡的陆绥,如果不是担心她罹患风寒,陆询舟真得很想把自家女儿抱出来也好好炫耀一番。 林皋的妻主还在与他人聊得火热,话题兜兜转转又扯到了那位从长公主府上扔出来的郎君。 陆侍郎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刚从烫板上解冻的茶果子,眸中闪过一丝心虚。 . “殿下,隔壁又有风筝飞过来了。”采薇进门禀报。 李安衾彼时正在研读《贞观政要》,闻声后她平静浅呷一口案边的茶水,淡然道: “风筝上又写了什么?” 采薇瞥了眼风筝上端正秀美的楷书,脸色红了些,哎呀,殿下怎么老是让她把这些情话给念出来,羞死了。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采薇心一横,磕磕巴巴地把风筝上的话念了出来。 李安衾面不改色地提笔,在初唐名相房玄龄说的某句话旁批上一行小语: 下犯上,于驭下无威,上之过也。 “殿下,要给她回应吗?” “不用。”李安衾不动声色地翻开下一页,心里却已然咬牙切齿。 那个佞臣,本宫就是太惯着她了,才让她以下犯上到如此地步。 回想起那令人羞耻至极的两日,她被囚于床榻上到了一次又一次。四十次,一次不落。她至今还记得那只白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月光下的模样,其上似乎覆上了一层薄薄粘稠的透明液体,手背上蜿蜒的青筋是那么得清晰。 她羞耻地想逃离,最后却被用力拽回来,手指粗暴地进了她柔软口腔搅弄着,那人温柔低语,让她把事后的手背舔干净。 思绪回到当下,李安衾看着自己新写下的批注“治国皆有本,凡行事当追溯本源,明志而笃行,不可本末倒置”,握笔的手指骤然一紧。 不对,追溯本源,本宫怎么至今都是下面那个? . 十一月廿一,冬至。 今年的冬至家宴算不上团圆。 圣人至今重病缠榻,燕王一家去年就回了封地,李琼枝正率领御北军在外收复失地,太子慰军归来的车队尚在幽燕古道。 故而今年的家宴由皇后亲自主持。 李安衾象征性抿了一口案上的美酒,扫视了一圈殿内众人。 李晋皇室的家宴素来没有那么多尊卑的规矩。江鸣川作为驸马自然是跟她坐在一起,妹妹李吟霁挨着他们,她的上座是皇姑姑与郡主表妹,对面则是皇嫂皇侄,座下还有国舅一家。 而她的母后孤零零地坐于上位,强装笑颜招待众人。 家宴,自然是要聊些家常的。 想来近期,皇家的事就这么几件。 李吟霁将满十八岁入朝从政。 李烬月的身疾被医好了。 李琰快满两岁了。 李安衾这个不孝女至今未有身孕。 她越听越感觉世事实在繁琐,公主殿下望着有些空的大殿,在刹那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的冬至家宴才算得上真正的热热闹闹,因为那时许多故人都尚在人世。 她也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大明宫里那些有资历的老宫人们都说长清公主殿下以前是个顽皮娇纵的性子,十一岁那年因为意外落水,醒来后性情大变,变得成熟稳重、勤勉于学。殊不知,一切的一切,是命运以最残忍的方式过早地剥夺了李安衾享受天真无邪的权利。 当晚宴席散下后,李安衾回首看着这空荡荡的大殿,窗外的月光洒进一片杯盘狼藉之中,母后用温柔笑容掩饰疲惫,牵起她的手。 “桑桑,和母后去看看你父皇好不好?” 李吟霁喝多了,被宫人扶下去,如今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去探望圣人。 李促得了痨瘵,怕传染给妻女,于是他们之间只能隔着那副地狱变屏风进行对话。紫宸殿内是那么的凄冷,窗外亦是洒进一地如霜月光。静静听着她的母后与父皇聊起他们那一代人的陈年往事,李安衾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点无奈。她那永远被蒙在鼓里的母后,也永远是这个冰冷无情的帝王家最后的温情。 李促与江婉仪并非结发夫妻,但却是在正当好的年纪遇见了对方。当年两人初遇时,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一个是二流家族的小家碧玉。她的父皇外表温文尔雅,内里冷血残暴,但李安衾相信圣人对皇后是有爱的,从最初的算计利用到日久生情,她猜测母后身上大概有什么特质吸引着他。 然而李安衾万万没想到,父皇居然会对母后一见钟情。 李促闭上眼睛,回忆他们初遇时的场景。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在秋日的鞠场上,他与李邺等皇室子弟快马击鞠,彼时还是太子的李促意气风发、春风得意,在鞠场上凭借高超的马球技术引得席上的贵女们荡漾一片。 命运的转折悄然降临。 连续数场比赛令他逐渐体力不支,当那颗小球被意外打偏飞向席上时,席上不出意料地传来惊呼一片。 看席上那一块的几乎所有贵女都面露慌张之色,尖叫着避开飞来的小球,只有那个面容清秀的少女,她面不改色地淡淡偏开身子,避开了砸向她的小球。 那时有大风吹来,种在马球场附近的秋樱树[一]随风婆娑,落花纷飞中,她看见那个少女捻住一朵落花,抬眸对上太子殿下的意外投来的目光,她没有丝毫讶异,只是报以莞尔一笑。 李促过去从来都不相信一见钟情。 但那一刻,他内心的荒漠中突然有一株绿芽“啪”的一声破土而出,开出了一整个春天。 今夜,紫宸殿内流淌着脉脉温情。 李促服下那个小药瓶中最后一颗镇定病情的药丸,压抑住自己的咳嗽尽力陪妻女们享受这份最后的脉脉温情。 江婉仪她知道她的夫君已是命不久矣,经太医诊断,他怕是见不到来年开春的第一缕阳光了。或许,这个深冬的漫漫长夜便是他们相处的最后时光。 母女临走前,李促再一次单独留下了李安衾。 “桑桑,父皇只能靠你了。” 隔着那扇屏风,听着父皇苍老沙哑的声音,她有些动容。 李安衾凝望着屏风上的地狱。她的父皇就躲在地狱之后。 “父皇真是病糊涂了,您还有皇兄呢。”李安衾苦笑道。 她压下想与他和解的冲动,抑制眼角快要溢出的眼泪。 “不,桑桑,玱儿他……他……” 像是被戳中什么隐秘的心事,李促逐渐哽咽起来。 李安衾的心中突然涌出不好的预感。 李玱咬紧了下唇,悲凉地道出隐瞒的真相。 “太子……已经薨了。” [一]樱花树的原产地就是中国,中晚唐时期它们已经被大量种植于宫廷中,成为重要的观赏花木,而且樱花树有秋天开的品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2、第七十章 托付 李玱,字霖世,懿文皇后江婉仪所出,晋太宗李促的长子。他自幼早慧,敏而好学,稍长,仁孝纯恭,深谋有大度,故得李促欢心。景升三年,东宫意外失火,皇太女李君琅命丧黄泉,李玱因而得幸被立为新一任储君。 后世评价李玱,是“可堪中庸之君”。他聪明,却性急,与他的妹妹李安衾比起来更是少了许多人情世故。他后期被父皇对皇妹的偏爱吓昏了头,来不及思考李促权力制衡的意图就开始盲目地与李安衾作对。 景升十一年,重病缠榻的太宗已是时日无多,李玱也本与皇位只剩一步之遥。 彼时长清公主李安衾因在吴中赈灾有功,广受人民的爱戴,李玱见此,为了更好地巩固即将登上的皇位,他做出了一个后来影响了大晋王朝百年的决定——亲自去幽燕前线慰劳军队,并借机拉拢李琼枝为首的燕王军一系。 当时由于战事吃紧,李琼枝在太子殿下来访的次日便带走了大部分军力,留下副将桓兰序领三万骑兵准备对截路的辽军进行战略突袭。 李玱又在此待了一日,意图对这位李琼枝的心腹多加拉拢。未果,太子殿下只能遗憾离开。然而,历史大势的转折有时正是起于某些容易被人忽视的小小细节之上。 此次随行太子慰劳的车队中唯一的医官的家乡,正是当时还未收复的潞县。按照契丹人的强盗血统,辽军会在沦陷之地大肆烧杀抢掠已是天下人意料之内的结果。那医官少时孑然背井离乡来京求学,如今想到远在潞县的亲人必然已被辽军屠杀了个精光,那医官悲不能已。 恰好李玱拉拢桓兰序不成,夜间喝酒解怒,恰好那医官因一点小事冒犯了他,于是便被李玱当众羞辱,并让人将医官痛打了一顿。事后,医官怒不可遏,他想到自己如今无妻无子,亲人们也都惨遭辽军的杀戮,徒留自己在这世上苟活。 士可杀,不可辱。 后来李玱在归京途中罹患了风寒,那医官奉命治疗太子殿下时,善恶一念,恶向胆边生。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我们这些人就要如同蝼蚁般苟活,你们这些贵族公卿就能随意践踏我们的尊严! 为什么!明明同为人,却要被分为三六九等,接受不同的命运! 他有了疯狂的想法,在医治太子殿下的风寒期间,他故意调换了药材,使之大大加重了李玱的病情。虽然李玱服药后感到不对劲时立刻就怀疑到了医官,但当护卫寻到他时,他却早已上吊自尽。屋漏偏逢连夜雨,恰逢连夜大雪封山,车队被困在荒郊。李玱的病情因为无法得到及时的医治而逐渐加重。 最后,在雪封的第四日清晨,护卫长发现这位太子殿下薨在了马车内的床榻上。 三国时期的蜀汉名将张飞,因为向来只敬爱君子而从不体恤士卒而被两位部将怀恨暗杀;南北朝时期的东魏大丞相高澄,因为苛待俘虏的敌国高官之子而被膳奴弑于受禅前夕;如今晋朝的皇太子李玱,又因为醉后肆意羞辱随行医官而导致风寒医治不善病薨在回京的途中。 此三者,皆是荣耀显达之士,最后却都因为不仁而意外死在小人物的手里。由此观之,孔夫子所言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也是统治者实现善治的重要要求。 . 在接到太子薨殂的暗报后,李促气急攻心,若非尚医局的奉御们抢救及时,这位辉煌了半生的一代明君险些当场丧命。然而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刻,太子作为一国储君却被人毒杀,此事关乎大晋将来的安定与否,因而圣人对此必须要有绝对的知情权。 李促恨啊,他不恨自己在儿女之间大搞权力制衡,他只恨李玱这个太子越到关键时刻越不成器。当初李促就极力反对他去燕云慰劳御北军一事,如今自己行将就木,他李玱跑去晋辽前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无论如何将来都会引发一场腥风血雨。 年轻气盛的太子大权尚未在握,此刻满心满眼都是与皇妹争权夺利,生怕这皇位唾手可得之际突然出现什么差错。可他千算万算,最后也没想到自己会败在一个小小医官的手中,更没想到自己会薨得如此意外仓促,以至于撒手人寰后为他的父皇与皇妹又添一个大烂摊子。 李促安慰自己,好在目前此事只有他知道,随行车队的人员早已被暗杀,太子的尸体也在暗卫营的操作下秘密押送回京。 趁着一切还在早,他要迅速重新布局,为这个他的母皇亲手缔造的大晋王朝铺下百年后路。 与爱后叙旧前,他服下最后一颗镇定病情的药丸,以一炷香的时间缓解了痨瘵带来的咳疾。皇后离开后,李促知道药效将尽,他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嘱托好李安衾,让她为李家江山铺好后路。 不幸之中的万幸,他还有一个谋略如他的女儿和数位鞠躬尽瘁的能臣,以及自己前半生努力打下的基业。 够了,这就足够了。 冬至的深夜,昏暗的紫宸殿中,惟孤灯长明。这对父女隔着那扇绘有《地狱变相图》的屏风,开始了今生的最后一次密谈。 “庸君与弼臣。”李促疲惫地闭上双眼,“选吧。” 屋外是今宵的大雪纷飞,屋内的火炉中木炭燃烧发出噼啪碎响。 没有丝毫犹豫,李安衾就做出了那个影响了她往后一生的决定 “回父皇,儿臣选弼臣。” “好,很好。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李促发出释然的笑声。 “你若为弼臣,辅佐琰儿上位,便不得再有二心,李安衾,朕信你。” 李安衾不语,探究的目光深邃且犀利,似乎要透那扇屏风,直探这位天子残烛之际的内心。 李促已然猜到屏风后那人的反应,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平复了心中的那点波澜,开始临终嘱托。 “长清公主李安衾,听嘱!” 长公主殿下眸色微动,毕恭毕敬道:“儿臣洗耳恭听。” “弼臣,重在辅佐幼帝,前期以顾命之名代幼帝行君仁之道,后期则需简政放权。其间种种道理,朕无法全部传授于你,但朕希望你记住一个永远的道理:他人的忠诚不可作数,你此生可以完全依赖的人,只有自己罢了。” “此外,治国之道在于任人唯贤,任人唯贤的本质在于用人如器。贤时便用,不贤便黜。古来弼臣,鲜者如伊姬诸葛[一],力挽狂澜,千古流芳;常者如吕霍长孙[二],不得善终,功过并参。但是在朕看来,他们只是所做的事不同罢了,哪有奸臣,都是忠臣。如今朕与太子去后,朝中局势必然动荡。接下来朕提到的能臣皆可助你治国理政,你要一一记下。” 隔着那扇屏风,李促看见李安衾的身影在孤灯残火的映衬下随烛焰的摇曳而浮动着,犹如鬼魅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诺。”屏风后的女人声音温和且坚定。 李促想,黑白无常或许会装作将死之人身边熟人的声音来让他们好受一些。他们只等时辰一到,就勾了他的魂下地狱了。 可无论屏风后是黑白无常,还是他冷漠的女儿,他都要把这些话叮嘱下去。 “丞相卿许晏,性行雅正,沉深机警,工于谋国,你和琰儿可向她学习治国之道,遇事不决亦可由她定夺;太尉许柏夫,晓畅军务,忠心耿耿,上恭下严,是军中唯一可与燕王一系抗衡的存在,你对他要做到礼待尊敬;刑部尚书裴之周,通晓刑律,公正严明,断案如神,是朕培养出的寒门士子,可为你的一把利刃;暗卫营算是朕留给你们的良剑,那些脏事可以全都交由他们;另外,御史台中范殊臣、南宫嘉女、张若瑶皆为刚正不阿之臣,肃清朝野,整顿朝纲,他们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至于尚书左右司的诸司侍郎、郎中里,陆询舟、沈瑰、沈奢、魏清茹、许秋山都是可堪任用之人,尤其是陆询舟与许秋山,此二人出身门阀贵族,需经历严苛的考验再委以重任。而且你要知道,感情在朝野的明争暗斗中从来都显得浅薄不堪。” 知道父皇是在有意提点自己,李安衾听罢也只是笑了笑,平静道:“父皇多虑了,儿臣并非意气用事者。” 她爱陆询舟吗? 当然,她爱她。 可是如果有一天,时局让她一定要在李家的江山社稷和心爱之人之间做出选择,李安衾无论如何都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前者。 陆询舟只是李安衾的天下,并非李家的天下,更不是百姓的天下。 无情吗?但她会为失去爱人而痛不欲生,然而再热烈感情与冷漠的万里江山比起来都是那么得微不足道。古来抛却江山为美人者,都是无脑的、失智的,为一己之私而祸天下,本身就是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蠢事。 因此,历史就是无情对无脑的胜利史。[三] 屏风后的李促眸色微动,闭眼苦笑。 “安衾,君臣如此,但你更应明白江山是我们李氏皇族的,牢固的君臣情意远比不上一段互利的血缘关系。你的皇叔不必多说,朕已经为你铺好了路,待李琰登基后,你便立即召回燕王。他是只老狐狸,若他接到诏书后有所犹豫,便设法杀之;若他果断回京,便加以重用。李琼枝则是一把双刃剑,为忠为佞,取决于持刀者,朕观她目前为止算是忠心耿耿,暂时不会对朝政有所威胁,但你日后还是要对她多加提防;另外你皇姑姑的力量也不可小觑,她虽不入朝从政,但寒门士子进京赶考的干谒多是从她这入手,朝中寒门能士,多出她的慧眼举荐,故而你想为新帝培养势力,可向她求助。” “最后,便是楚梁皇室的处置问题。” 讲到这,李促双手攥紧了锦被。 李安衾一听,心中顿时有数。 如此听来,楚梁皇室应不只楚执事一人。 “先帝临终予朕遗命三条:一、善待北梁皇室的遗孤;二、不可使天下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三、不可过分信任这些遗孤。所以现在,朕告诉你这些遗孤的身份。” 李安衾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当今暗卫营的西禁执事楚忘尘,实为梁殇帝独子楚宗郁;丞相卿许晏,实为哀帝嫡次子郑王与末相贺梅臣的长女;户部侍郎陆询舟,实为卿许晏之侄、郑王之孙。” 如此看来,陆询舟算是梁中帝——哀帝与先皇卿之父的五世孙。 所以按辈分,长公主殿下是陆侍郎的堂姑。 “你与陆询舟算是彻头彻尾的乱亻仑。” 李促冷不防开口。 李安衾轻笑一声。 “父皇难道要将这桩丑闻昭告天下吗?” 李促无言以对,他苦笑一声,只能继续往下嘱托: “朕不管你们这些人是什么关系,此三者,你可以重用,却不可深信,如曹操之对司马懿;可以罢黜,却不可诛杀,如神宗之对苏东坡。如若朝廷出现了什么重大失误,你甚至可以揭露他们的身份,吸引天下人的注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趁机化解朝中的问题所在。” “这,便是朕交由你的安置之法” . 冬至休沐七日,头天陆询舟带上陆绥回丞相府过节。 今年丞相府上添了两位新成员——陆询舟之女陆绥和陆玉裁之子陆僖。 绥,安也;僖,乐也。 这也是父母对于子女最朴素的愿望。 我不求你将来学富五车,亦或是高官厚禄,我只求我的孩子年年岁岁——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次日陆询舟将陆绥留在丞相府,自己则孑然去终南山为亲人们登高祈福。 夜间她在终南山上的古观音禅寺中借宿,翌日平明时分动身下山。 大雪纷飞,山色空蒙,下山的小道两旁是大片的雾凇沆砀,而覆满了积雪的石磴则蜿蜒盘旋于峥嵘的山脊之上。陆询舟身披羊裘,悠然行道上,随手攀条折下一枝满是凌寒盛放梅花的花枝,蓦然四望山中雪色,万山载雪如玉簇,三千世界白茫茫,倏忽间浑圆的朝日自嶙峋连绵的远山后浮出,而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陆询舟于风雪中眉眼染霜,天地之间,上下一白,漫天风雪惟送一人。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悠扬的歌声,风雪之中忽地走出一坡仙风道骨的华发老道,一边笑呵呵地上山,一边用手拍着调子放声高歌。 「十八年来宋天子, 一夕呜呼黄粱梦。 古来春秋多荒唐, 帝王有仁无间冷。 生时过客死亦归 万物皆作万古尘。 为赎非过赴来生, 二十三载谢君恩。 山老江竭离别日, 崖上王侯罚命人。 咦! 世事难了,三千愁长。 今日方知—— 都付‘错’字中!」 陆询舟听罢眉间微蹙,持着那枝梅花迎上去,连忙追问道:“这位师父,您方才唱的歌词可有什么深意?” 那老道看着她,目露和蔼笑意,答非所问: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话音刚落,老道捻着长须仰天长笑,飘然而去,徒留风雪中的红尘中人驻地沉思。 [一]伊尹、姬旦(周公)、诸葛亮。 [二]吕不韦、霍光、长孙无忌。有人可能会疑惑霍光为什么会不得善终,因为他去世之后他的妻女被汉宣帝狠狠地报复,我认为这也是不得善终的一种。 [三]“历史就是无情对无脑的胜利史”出自英剧《是,首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3、第七十一章 追忆 景升十一年,十一月廿七。 彼时太子的尸体已被秘密押送至京,得到密报后,李安衾在李促的授意下派暗卫营的人将其秘密厚葬于帝陵附近。 太子秘密下葬的那天雪霁天晴,苍茫大地银装素裹。李安衾里着缞绖,外披狐裘,立于墓坑边上静静地看着暗卫们将李玱华丽的棺椁抬入幽深的地洞。 这位太子殿下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薨得如此潦草,像是夜空中划过的一颗不怎么耀眼的流星,逶迤着微弱的火光坠入无边的黑暗。 而最后参加他葬礼的也只有他生前最忌惮的皇妹。 后世一文坛大家读《晋书》,当她读到这句“惟长清公主与之葬礼”时,潸然泪下,提笔旁做批注。批注无他,惟曹植《七步诗》一首: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 傍晚时分,陆家的车夫驾着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陆府门口。 年关将至,为了筹备年底朝廷财务会议的账单,户部的官员们这几日忙碌得很,大部分人为了处理公务都宿在官署。今日好不容易结算完账单,陆询舟下值后便立马回府。 方入侍郎府的大门,赵管家便迎上来,告知她长公主殿下来访,说罢,赵管家意味深长地看了陆询舟一眼,补充道: “现下,殿下和小娘子都在四娘子您的屋子里。” 陆侍郎表面上平静地“嗯”了一声,心里却已经开始万分期待与李安衾和陆绥的见面。 陆询舟甫一入门,正抱着陆绥逗弄得不亦乐乎的长公主殿下抬头,看见了自家的小侍郎朝自己莞尔了一下。那人利落地阖上门,转身凑到殿下与小绥身边。 “殿下不生臣的气了?” 陆询舟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女人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又将注意力投向了怀中活泼的小孩。 “檀卿怎么在殿下面前如此活泼?”陆询舟用指尖戳戳小孩圆润白净的小脸蛋,孩子水嫩的小脸戳起来手感软软的,“你是不是喜欢殿下啊,不可以哦,阿娘已经是殿下的人,檀卿不可以跟阿娘抢殿下。” 李安衾淡淡道:“陆询舟。” “臣错了!”陆询舟立马老实起来。 自赈灾回京之后,李安衾因为那两日陆询舟的无节制故意冷落了那人一个多月,如今好不容易盼来她消气,陆询舟得谨言慎行,生怕有什么地方再惹恼了人家。 看到白日官署中矜贵端方的陆侍郎如今这副百依百顺的模样,李安衾忍俊不禁。 “你好可爱。”李安衾终于褪去了方才冷淡的模样,眸色中尽显温柔。 陆询舟愣了一下,随即“嗯”了声,轻轻扯了扯长公主殿下的袖子,柔声的试探中带着点喜悦。 “您真的原谅臣了?” “你猜。”李安衾温柔地捏捏她的耳朵,倾身小啄了一下小山的朱唇。 . 夜间沐浴后,陆询舟坐于案前读些时兴的游侠话本。屋外风雪交加,屋内安静得徒留炉内燃烧的木炭发出噼啪碎响。 长公主殿下跪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搂住她的腰腹,将下巴搭在那人的瘦削有力的肩上。 “小山。” “嗯?”陆询舟合上书,眸中盈满笑意。 因为幼时曾寄居在扬州外祖父家中四年,陆询舟会说淮扬话,后来回长安念书,便也学了标准的长安官话。只是吴侬软语温柔缱绻的语调融入抑扬顿挫的金陵洛下音中,导致她说话时总是很温柔,音调微微上挑,配上清透干净的音色,即使只是一个充满调侃的“嗯”声,也能令李安衾沉醉的同时又回味不已。 “你声音很好听。” 李安衾细腻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人不明显的喉结处,然后笑着点了点。 “明日有早朝。”陆询舟无奈地提醒道。 长公主殿下不语,她宠溺地撩起那人鬓边的青丝,忽然她手一顿,借着明亮的灯火,她看见那浓密的黑发之中竟生出数根碍眼的白发。 “怎么了?” “无事。” 李安衾收回手,继而搂紧了陆询舟清癯的身体,将头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她身上清冽如初雪的味道。 那时,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现在,自己搂住的这个女子既是她的恋人,也是自己的亲侄女。 小山温柔纯粹,为人清正,如果她知道了她们的关系会害怕吗?两个背负了许多的女子相爱,本来就应该躲在世俗教条与青史笔墨之后。无论她们在床上如何缠绵缱绻,白日既定的主臣关系使陆询舟永远不会亲密地唤她,不会在世人面前牵她的手,更不会与她有多余的交往。她只会恭恭敬敬地看着远方的情如连璧的公主驸马,云淡风轻地与同僚侃上一句“公主驸马伉俪情深”。 同性相爱如果是悖德,那李安衾与自己的侄女相爱又是怎样深重的罪恶。当她勾引及笄之年的纯洁少女上床时,命运注定她将在这张洁白的纸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景升九年的冬至休沐,她用四夜时间教会了那人如何给予自己最多的快感,如何凌辱公主,如何粗暴地毁掉一件艺术品。 不知为何,她对这种调教欺辱式的欢爱上了瘾。明明自幼就是生于帝王家的嫡女,可骨子里的欲望和奴性摧毁了她心中的儒教礼制,每次事后身上的淤青与红痕更像是对她的奖励。 其实就连那回京的两夜也是她半推半就后才忍下的。陆询舟那次很凶,她记得痛苦与快感同时被放大,那处太过了,事后她蜷缩在床榻的角落,用被子掩盖住布满痕迹的玉体,那里也早已泥泞不堪。 陆询舟事后永远是温柔的,温柔的道歉、温柔的诱哄、温柔的涂药、温柔的对待…… 她承认,自己已经彻底沦陷于这种难堪的游戏。 如果世间真有无间地狱,那在得知陆询舟身份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堕入无间了吧。 那时李安衾非但没有想断绝这段关系,反而下意识愈发兴奋,或许这也是至亲相残的一种,一切都源于她的那位病态父皇。 李安衾少时目睹了至亲相残的血案,事后被强迫着往意识中注入皇家的血腥无情,后来她又辜负了一段真情。十八岁以前她和李玱都痛苦地活在李促这个疯子亲手搭建的那个虚幻的温馨家庭中,却要拼命装出孝恭的模样给毫不知情的母后和霁儿看。 李安衾觉得自己脏透了,初遇陆询舟,她惊鸿一瞥少女眸中的澄澈,那日分明平平淡淡,却也注定了她日后必然飞蛾扑火般坠入这段悖德的感情。 如今,皇兄薨了,父皇这个疯子也命不久矣,她本该高兴的,可是他们生前却已经把她推到时局的风口浪尖。大晋一十六道[一]全担在她的肩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世界给她的每一颗糖都带有剧毒,令李安衾甘之如饴的同时,也一步步走向死亡。 陆询舟全然不知李安衾内心的想法,只是将人抱入怀中温存。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女人,一个活泼明艳的少女形象逐渐与怀中人的眉眼重合。 她之前有从书肆淘来《简斋拾遗》和明章太女的东宫日志,前几日她刚好读完了那本日志,对于日志中故太女笔下少时活泼明媚的李安衾,她印象极为深刻。 通读此书,陆询舟推断这本日志应该写在太女生命的最后半年。 可以感受到故太女殿下应该是有些精神疾病的,整本日志字里行间尽是不安与恐惧,行文的逻辑也极为混乱,甚至还能看出她时有幻觉出现。如果不是因为在大明宫的翰林院当过值,识得宫中发放的本籍中的某些特有标识,她怕是要怀疑书肆掌柜在欺骗她。 明章太女据说是因为东宫失火被困在殿中活活烧死的,如果她真的有些疯病,那倒也说得通了。 陆询舟温柔地解下长公主殿下头上那条随意绾住青丝的发带,三千青丝流泻,那张昳丽艳绝的面容在烛火的映衬下美得愈发惊心动魄。李安衾早已经历过初夜,但是如果你仔细打量过她,还是会从中讶然发现其中贞女的神态,庄严而圣洁,凛然不可犯。 陆询舟想,一切的一切,大抵都是因为女人的贞洁从不藏于罗裙之下吧。 静谧的冬夜,依偎于爱人怀中,李安衾抬眸,猝不及防地跌入那双眸中的清澈爱意里。 李安衾从她的眼中发现了爱与怜。爱如春江潮水,汹涌澎湃;怜如今夕月光,支离破碎。她还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爱情是一种过失,就算这样,李安衾却是浮游在过失上面的天真。[二] “给我讲一讲你曾经的故事吧。” 陆询舟突然出声央求道。 “还……还有你曾经喜欢的那个人。” 这一次,李安衾没有拒绝她的要求。 . 其实,江皇后一开始并非是圣人的正妻。当年还是太子的圣人向江家求亲时,他已经有了一妻一女。 她们就是后来的废后陈阿姝与明章太女李君琅。 陈阿姝是父嫁母,故随母姓陈。当年陈母在朝中任正四品上的中书侍郎,阿姝自幼性情温婉,敏而好学,守礼恪规,而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加之其容貌昳丽、出身不错,故而在十六岁时就被高祖于春日宴上一眼相中。不久,一纸封太子妃的诏书下来,太子李促便和这位只有几面之缘的娘子成了婚。 李促不爱陈阿姝,却也不讨厌她,但为了各自家族的利益,平日两人也算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为了子嗣,他与她有了一个女儿,这就是后来死于东宫大火的皇太女李君琅。 作为自己的亲生骨肉,李促最初也是极为喜爱这个孩子的。 君,帝也;琅,玉也。 君琅者,帝之美玉。她既是李促的掌上明珠,也终将成为一代如玉明君。 只是,一切的转折都从乾恩三年李促新娶了良娣江婉仪开始。 次年,江江婉仪诞下一子,李促大喜,为之取名李玱。五个月后她又怀上一胎,但怀胎六月时不幸被奸人陷害流产,李促大怒下令彻查此事。不知是谁吹了耳旁风,说是太子妃为了争宠,于是在良娣的养胎汤中下了打胎药。结果大理寺的人真在太子妃的闺房中发现了开了一半的打胎药。 其实这桩案件很多年后想起来依旧是疑点重重:一、陈阿姝性情淡泊,为何会为了争宠给良娣下药;二、太子妃为何在作案后不把打胎药处理掉。 更奇怪的是,想来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居然就这么武断地下的结果,认定太子妃就是凶手,最后若非高祖出面下场,陈家必然在京中丢尽脸面。自那以后,李促也再未召过太子妃侍寝。 无论陈阿姝如何苦苦辩解,她依旧成为了全长安上流贵女的笑柄。 而李君琅作为皇嗣,她依旧是阿耶与祖母最疼爱的孩子和重点培养的下下位大晋天子。只是她的阿娘在太子阿耶的冷落中日渐孤僻。但是年幼的李君琅感觉,似乎也只有和温柔的阿娘独自待在一起时,她才有了家的感觉。 “太子良娣流产”的风波后又过了几年。乾恩七年夏,在李促找名医多方调理下,江良娣成功再次有了身孕,来年春二月,诞下一女。 据说,江良娣生产的前夜曾做了一个异梦。她梦见一只背上绑着一对牛耳的凤凰在沼泽中苦苦挣扎,最后那对牛耳掉入淤泥中,凤凰也得以一飞冲天。醒来之后她将此事告知太子。李促以此事请教钦天监的监正,那监正言:“先沦陷,中不顺,后得以解脱,殿下可以取吉名来保佑这只凤凰最后不会陷入沼泽,但一生是否得以解脱,还是要看小郡主的命数了。” 彼时嘉允公主李容妤带着高祖最近为她新任命的老师——翰林院修撰卿许晏上门探望,卿许晏闻之此事,建议小郡主的名字要含有平安喜乐之意。 李促笑道:“孤早闻卿修撰身为去岁的新科状元,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如你来为孤提提建议如何?” 卿许晏略作思量,答:“小郡主可名‘安衾’,如何?” [一]唐朝的行政规划最大单位为“道”,相当于明朝的“省”,我这边是参考了唐玄宗前期的开元十六道,所以说大晋有一十六道,注意“一十六”是古代“十六”的文字表达 [二]这一句出自雨果的《悲惨世界》,稍有改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4、第七十二章 往事(一) 李安衾出生后便被封为清河郡主。 她幼时活泼好动、聪明伶俐,故深得耶娘兄长的喜爱。小娘子软软糯糯的,八岁之前一直被养在阿娘身边,她彼时尚不谙世事,小小的世界里只有疼爱她的亲人与自幼伴她玩耍的采薇。 四岁时,当年极为疼爱她的兄长李玱开始入宫进学,每日下学后还要到阿耶的书房做功课和习诵诗文经书。某次,她实在想念平日陪她玩耍的阿兄,于是偷偷趁阿娘和嬷嬷们做女红的当儿,带着采薇在东宫里七拐八拐,打算去书房找兄长。 东宫真得很大,她还没找到兄长就已经和采薇迷了路。 那时,她看见了一个身着紫袍玉带的少女韶举从容地自廊檐下走过,那人容貌昳丽,肤色玉曜,仪态矜贵雍容,举手垂足间尽显少年老成之气。 李君琅余光瞥见了角落里的两个小娘子,认出其中一位竟然是四岁的妹妹后,她讶异了几分,随后走向她们,在两个小团子面前蹲下,温声问道: “扶桑和小侍女是不是偷跑出来玩迷路了呀?” 小安衾惊讶,奶声奶气道:“阿姊怎么知道我的小字?” 这个妹妹出生时她见过一眼,时隔四年李君琅其实也不知道这个妹妹长什么样。只是东宫中能出现这等年幼的女孩,而且还着一身华贵的服饰,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清河郡主。 然而面对这么小的孩子,李君琅也无需解释这么多。 李君琅起身摸摸她和采薇的脑袋,笑道:“阿姊我就是知道,走,我带你们回去。” 回去后免不了要被阿娘教育,看着两个小娘子被江良娣数落,向来心性温柔善良的李君琅于心不忍,于是主动为她们开脱道:“江良娣,我认为孩子天性如此,活泼好动,久处深宫之中未免无聊,刚好明日皇姑姑举办了春日踏青的活动,不如让我把她出去看看宫外的风景吧。” 江良娣不敢拂了皇太孙的面子,何况这位太孙向来以仁智著称,不可能像太子妃那样狠毒,于是良娣便答应了此事。 那是李安衾人生第一次出宫,她和李君琅坐在一辆马车上,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位阿姊竟然就是阿娘和嬷嬷们口中的“皇太孙”。 世人们夸赞这位皇太孙文采斐然、温文尔雅,年仅十二岁,文章却能立笔而成,而且通篇下来文章辞藻华丽却又不失内涵,见解犀利独到,比许多进士科的大臣写得都好,是大晋有名的神童。 而那次踏青的经历李安衾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四方朱墙外的蓝天白云,绿草如茵,阿姊牵着她的手。平日没吃过的珍馐,衣着漂亮华丽的贵女们,还有各式各样的风筝,阿姊温温柔柔地告诉她:“桑桑把烦恼写在风筝上,我们再用风筝把烦恼放走。” 小安衾掰着手指头:“我的烦恼有:阿娘和嬷嬷们管我很严,不让我出去玩,不让我吃太多甜食,每天还要学各种各样的规矩,认各种各样的字,还有阿兄最近也不来找我玩。” 李容妤听罢在一旁打趣道:“这哪是放晦气的风筝,明明就是我们小安衾的诉苦风筝。” 李君琅摇摇头,无奈一笑,对着懵懂的妹妹道:“这些烦恼是放不走的,等桑桑将来成为公主就会知道这些事情有多么重要了。” 将来成为公主后就会知道这些事情有多么重要了。 李安衾还未理解这句话,逃去如飞的时光就已经将她拉到八岁那年。这期间,阿娘又生了一个妹妹,取名“吟霁”,而她呢,也彻底黏上了李君琅,尽管阿娘不喜欢她天天去找皇太孙和太子妃,但拗不住阿耶对于子女融洽的满意,阿娘明面上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一次被李君琅带去太子妃的住所承恩殿时,李安衾心中还是极为紧张的。她听说自己本有个姐姐,但胎儿初具女形时阿娘便不幸流产,据说是太子妃下的毒。 小孩子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的门门道道,李安衾只知道自己喜欢李君琅,不喜欢陷害了她阿娘的太子妃。 可是直到第一次与太子妃私下相处时,她才知道太子妃殿下原来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直到长大以后李安衾依旧不解,为何经历了当初的“流产风波”,太子妃还是会善待年幼的自己。 那么一个温柔雅量又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会为了与另一个女人争风吃醋而陷害母后? 有其母必有其女,太子妃和李君琅都是生性喜静的人,但她们都喜欢看小安衾在承恩殿内玩闹。每每看到无忧无虑的小娘子那张稚气的小脸上露出的快乐,她们才觉得荒芜的承恩殿中有了人间烟火气。 不过李安衾发现她们似乎都不怎么喜欢李玱。听嬷嬷们说,最初李玱也是承恩殿的常客,阿娘流产后,这位孝顺的郡王殿下便与她们疏离起来。 乾恩十五年,高祖崩殂,天下缟素。 殡堂前高祖的御前宦官刘公公宣读遗诏,太子李促以储君的正统身份在高祖灵前即位,守孝二十七日代民间二十七个月。而新帝守孝期间则由新任储君李君琅监国听政[一]。 腊月初三,正是深冬时节。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长安城内外,惟余莽莽。守孝结束后,太子李促继位,改元景升,开启了长达十一年的“景升之治”。 那一年,李安衾从“清河郡主”荣升“长清公主”。 他们的母亲江良娣则成为了一朝贵妃。 李促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但他确实算得上一代明君。他在位期间,凭借高祖留下的治世的局面再接再厉,励精图治,同时并凭借铁血手腕处理了高祖晚年昏聩留下的个别烂摊子,并继他的母皇之后继续打击门阀贵族,甚至太女的母族河东陈氏也在其打击范围之内。 李君琅曾私下对她的父皇劝谏此事,最终得来的不过一句“朕这是为你好,替你提前断绝外戚、门阀之祸”。 最是无情帝王家,莫过于此。 景升二年春,皇后陈阿姝行厌胜之事被揭发,世人皆知李晋皇室最为忌惮这等巫蛊之术,于是圣人大怒,借机废后而立新后江婉仪。 陈阿姝被圣人打入冷宫后的好几日夜里,李君琅和李安衾都曾偷偷去看望她。 从昔日那个温婉大气的大家闺秀,到身陷囹圄的太子妃,再到如今的冷宫弃妃。世人皆知太女母家的势力被圣人连根拔起,反倒是江贵妃的家族逐渐显耀,其兄江伯通甚至官居正二品尚书令,江家一时间可谓风光无限。 一个月后,圣人遣人赴冷宫赐下鸩酒。 李君琅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迅速乘马冲至冷宫。彼时她的母后正站在院中亭亭如华盖的的早樱树下,几缕阳光透过粉嫩茂密的樱花倾泻而下,陈阿姝转过身来,李君琅看见阳光洒进母亲的明眸。 废后陈阿姝笑着,嘴角慢慢溢出鲜血。 李君琅痛不欲生。 那一刻她便知道了,父族无情,母族遭黜,她的母后被赐死后,就徒留她一人苟活于世了。 她也看得出来,父皇是真心喜欢新后,虽然他所做的一切都带有利益的目的。 她也饱读史书,知道东汉开国之君汉光武帝宠爱阴丽华,在稳定国家局势与皇位后便废后郭圣通,时太子刘彊审时度势,主动辞让太子之位。事后刘秀立阴丽华为后,二人的长子刘庄为储君。至于被废后罢储的郭家,刘秀给予了其大量恩赐,废后郭圣通的家人们不仅享有高官厚禄,而且废太子刘彊封东海王,得到了刘秀、刘庄两代东汉君主的善待。 如今她的境地和刘彊差不了多少。似乎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才是她目前的最好方法。 可李君琅不愿妥协。 她听母后说,当年她本已与自己心上人订了婚,两人情意绸缪,门当户对,男方聘礼都已经下了,然而春日宴上先帝的一眼相中,使陈家为了家族利益将她推出去。 她被迫嫁给不爱的男人,成为皇室的生育工具,生下了李君琅。母亲与家族的责任,迫使她日日与李促虚伪与蛇。 她的夫君冷漠无情,那次良娣流产实则是李促的手笔,至于她房中搜出的打胎药正是承恩殿常客李玱带来的。 打击门阀需要一个引子,对于扶持自己称帝的世家们,晋高祖需要一个突然改变态度的机会。流产风波背后的受害者太子妃以及整个河东陈氏,便成了皇室第一个操刀的对象。 可悲啊,父皇薄情,皇祖母算计,她李君琅再怎么有仁君之风又如何,终究是他们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现在她也将成为一枚弃子了。 古来储君起兵逼宫者,胜者如隋炀唐肃,败者如戾卫恒山[二],可无论是非成败,他们至少都在史书上留下今生最轰轰烈烈的一次反抗。 李君琅亦是如此。 彼时李安衾十岁,生于帝王家的十岁孩童多已渐熟人心。母后不让她再往东宫去玩,她也不哭不闹,懂事的孩子就算身边的人不告诉她其中缘由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她的皇姐。 李安衾渴望见到李君琅,但她也知道为了母后的长子、她的皇兄,她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陈阿姝被废后,太女李君琅每日照例要往皇后住的立政殿晨昏定省,这是李安衾唯一见到皇姐的机会。她那时躲在屏风后,看着那个昔日温润如玉的太女一天天变得麻木不仁。 李君琅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太女殿下,她成为了一个憔悴不堪的女子。 立政殿曾经是废后的住所,如今她却要在这恭敬她的仇人。 听崇文馆的同窗堂弟李孜说,君琅阿姊如今日渐堕落,她拼命喝酒解愁,频繁服用五石散,据说还纳了数十个男宠与自己夜夜笙歌。对于那些送往东宫的奏折,她也不再多看一眼。 圣人对她很失望,不久两人又因为废后的谥号一事起了争执。自那以后,圣人命她禁足东宫,没有圣允不许离宫。太女连早朝和批奏的机会都失去了,谈何利用价值。树倒猢狲散,不知情的臣子们连忙纷纷站到雍王李玱的阵营。而只有李君琅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降低父皇的戒备,继而与自己表面投敌的幕僚亲信们暗中计划政变逼宫一事。 盖人生十岁,李安衾也发现了自己对皇姐懵懵懂懂的情感。她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似乎她对她的亲情之爱外还带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 十一岁的秋日,某日午后。母后在寝殿睡觉,她与皇兄李玱玩腻了新发明出来的“模仿朝会”的游戏,于是开始玩起老套的捉迷藏。 趁着李玱数数时,她故意耍赖跑出了立政殿不让皇兄好找。在殿外的长廊上,她遇到了李君琅。 那日阳光明媚,李君穿着那身紫袍玉带,眉眼清朗,长身玉立,罕见地露出神采奕奕之色。李安衾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她们初遇的时候。 十二岁的皇太孙,在两个小团子面前蹲下,温声问道: “扶桑和小侍女是不是偷跑出来玩迷路了呀?” 十九岁的皇太女,眉眼带笑,弯腰问她: “桑桑怎么一个人在宫中乱跑?” 李安衾告诉了李君琅前因后果,那位太女殿下“哦”了一声,笑道:“既然如此,桑桑要不躲到孤的东宫,让雍王皇弟彻底找不到桑桑,如何?” “可是皇兄找不到我会着急的,万一再把母后惊醒,桑桑回来会被罚的。” 李君琅摸摸她的脑袋,语气怜爱道: “东宫有你喜欢酥山,还有各种各样的甜点,以及——风筝。你记得吗?孤第一次带你出去踏青,手把手教你放风筝,你那时笑得可开心了。” 李安衾低下头,她不敢看那人。 “可我不想母后担忧。” 她当然很想去东宫,可是她长大了,表面上如何活泼开朗,心里还是要对一些事情有数的。 “果然。”李君琅苦笑一声,“连桑桑都……不要皇姐了。” 李安衾心软了,到底她还是个孩子。 那日她被带到东宫,一切都如同过去一样。太女的殿内收拾得干净整洁,没有淫乐,没有男宠,更没有堆积的酒坛,传闻中的一切都没有,只有那个一如当年的太女殿下。 李安衾蓦然想到一个词: 回光返照。 那日李安衾似乎回到幼年日日缠着皇姐的那些日子。皇姐喂她吃樱桃酥山,而后李君琅坐于床上,将她抱在怀中讲故事哄她午睡。下午她们去东宫的林苑里放风筝,李君琅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拉着风筝线,太女殿下近在咫尺,李安衾甚至可以闻到皇姐身上淡淡的冷香。 用晚膳时,李君琅身边的宦官告诉她们皇后发现长清公主失踪了,责罚完雍王殿下后连忙派遣众人四下寻找小公主,就连圣人都被惊动了。 李安衾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然而李君琅淡然地写完今日的东宫日志,接着温声安抚自己的小皇妹,告诉她自己有办法使李安衾回去免受责罚。 “真的吗?” 李君琅点点头,胸有成竹道:“真的。” 膳后,东宫传报圣人来访。 李君琅让李安衾藏在寝殿的衣柜中。 “皇姐,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李君琅安抚她:“不会。” 背过身去,李君琅眸中闪过一丝愧疚。 . “朕问你,为什么谋反!” 李促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李君琅跪于地上,神色自若。 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古来储君谋反上位者本就是少数,她既然敢谋反,那么就知道失败的结果。 戾太子刘据为自保政变失败,最终自缢于泉鸩;愍太子李承乾密谋政变被泄露,最终被贬为庶人;节愍太子李重俊矫制发兵清君侧,最终被部下杀死。 他们当中只有李承乾因为父亲唐太宗最后的仁慈幸免于难,其余谋反失败的储君通通身死。 李促亦是如此薄情的君王。当得知太女的谋逆一事,他就知道废太女立雍王的机会来了。在默不作声地处理掉那些藏在长安外的私兵、贬谪了那些计划参与叛乱的将领后,李促亲自来到东宫质问李君琅。而此时此刻,暗卫营的人就隐于殿外,随时待命。 李君琅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衣柜,她嘴角上挂着若有若无的讥笑。 “儿臣没听懂父皇在说什么。” 李促冷笑一声。 “朕在问,太女何故谋反。” “那儿臣也问,父皇何故废后。”李君琅不卑不亢。 李促笑了笑,取下墙上的马鞭走至李君琅身侧。 李君琅淡淡地看向他。 “谋反是为了自保。儿臣知道,自己在储君之位上多待一日都是在伤及雍王皇弟的利益,陛下不就是想立他为储君吗?让雍王住进武德殿,武德殿是什么地方,您肯定知道。其实,您什么都知道!” 话音刚落,马鞭高高挥起,重重地落在李君琅清瘦的脊背上,“啪”的一声,回荡在寂静的东宫中。 衣柜中的李安衾怯怯地透过衣柜的门缝,看见皇姐与父皇对峙的模样。 “请问陛下用马鞭,是国法,还是家法?” 李促面不改色,厉声斥责。 “朕抽的就是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第二鞭随之落下,打得李君琅背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若是家法,那陛下是在替儿臣的母后惩罚儿臣吗?” 李促听罢握紧了马鞭:“你还有脸提你的母后。” 李君琅凛然:“您说得对,正是因为儿臣的出生,才让母后被彻底困在皇家,也正是因为儿臣太过懦弱,才眼睁睁看着陛下废后而无能为力。甚至,儿臣还在后悔,未能弑君来报答被辜负的母后。” 圣人静静地听完她铿锵有力的控诉。 没有李君琅想象中的盛怒,更没有下手更重的鞭打。 圣人扔下马鞭,冷冷地盯着她。 “朕只喜欢乖孩子和死孩子。” “君琅,你选吧。” 这是这位天子最后的仁慈,他要她在自请让位和被杀之间做出选择。 李君琅闭上眼,脊背上的伤口钻心疼,她忍下伤痛,冷冷道: “请陛下称太女!” 她誓不让储君之位。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畏惧死亡。 因为她相信,她的母后一定还站在奈何桥上等着她。 到时候,她们应该会手牵手走向来生吧。 . “是陛下……杀害了明章太女。” 陆询舟不可思议。 东宫日志上记录的各种疯狂的臆想开始重新组合,一个个意象化为具体人形。 慈凤坠入黑暗、黑暗中蟾蜍的凝视、白蛇试图活活绞死她、蛭虫吸干她的血、幼龙咬住无助的她、圣龙将她推入地狱…… 在这个臆想的世界中,只有少时活泼明媚的李安衾是唯一正常的意象。 那她将殿下藏入衣柜中时在想什么呢? 明章太女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让李安衾目睹至亲相残,不仅有报复的心理,大概也是因为她在面对死亡时渴望见到活生生的人吧。 耳边传来女人难过的“嗯”声,随后她抱紧陆询舟。 “那年东宫的大火亦不是……意外?” 这次她得到的是带着哭腔地呼唤。 “询舟……询舟。” 这是陆询舟第一次看见怀中人的孤助崩溃。 所有可怕的记忆涌上李安衾的脑海。 十一岁的深夜,炽热的鲜血飞溅到宫殿的柱子上,倒下的无头躯体,剑刃的那边是狰狞的面容与疯子可怕的笑声,还有火,是火,熊熊烈火不进地燃烧着。 那颗头颅露出怜悯世人的神情,却被暴戾的帝王一脚踢进明亮灼热的火焰中。 燃烧,燃烧;毁灭,毁灭。 柔嫩的肌肤被火舌吞噬,烤焦,化为枯骨。 剑刃的这边,寒光闪闪,十一岁的她躲在衣柜中战战兢兢,透过柜门的缝隙目睹了那场血案,最后也是慈爱的父皇在一片火光和热烟中骤然拉开柜门,拼了命地将她带离着火的宫殿。 然后,慈爱的父皇面容逐渐平静,后又露出诡异的笑容。 透过人的血肉,她看见父皇的皮囊之下藏着鬼魅的影子。 “忘记你所看到的一切。” “父皇只喜欢乖孩子和死孩子。” 火光冲天,他们身后是万丈光焰,宫殿倒塌的声音配合着木头烧焦的噼啪碎响仿佛是某种终结的倒计时。 那年她十一岁,慈爱的父皇亲手将她推入冰冷的湖中。 . 她没有告诉陆询舟,圣人把她从大火中救出来后,又把她推入夏夜冰冷的湖水中。 李促怎么会不知道他纵火弑女时,李安衾就藏在衣柜中。正如那句“父皇只喜欢乖孩子和死孩子”,他的确想过将李安衾遗弃在大火中。 可到底是与爱后的孩子,一定的父爱与冷酷的理智相互矛盾之际,他忆起幼时目睹阿娘杀害阿耶。后来他在慌乱的逃跑中跌入池塘中,最后被下人救起,保住了一条命。但也正是从那之后,北梁的齐王世子失去了这辈子所有的天真。 于是,李促决定效仿高祖。 看天命吧。 那年李安衾十一岁,夜间意外落水后被救火的宫人们救起。 那夜之后,她亦如她的父皇。 失去了这辈子所有的天真。 [一]参考了一下历史,当初李世民服丧时就是让太子李承乾监国。所以说皇帝服丧,太子监国,应该没有问题。 [二]汉武帝的太子刘据谥号为“戾”,又称“卫太子”,故我用“戾卫”来代称他;唐太宗的太子李承乾,其被贬为庶人,后其孙李适之在玄宗朝担任宰相,追赠荆州大都督、恒山郡王,故我用“恒山”来代称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5、第七十三章 往事(二) 李安衾十一岁时落水被救起后,就像彻底换了一个人般。曾经活泼明媚、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一夜之间变得成熟稳重,更让皇后与教习嬷嬷们惊喜的是这个孩子愈发孝顺谦恭、专注课业,开始渐渐展露出过人的才智。 十二岁时,崇文馆侍讲的谢学士午间批改学生的课业,读到小公主写的货殖策时情不自禁拍案叫绝,他当即将这篇货殖策献给李促赏读。圣人读罢赞不绝口,但疑心是女儿找人代笔而成,于是立刻召来李安衾,故意与之言谈货殖之策。 《晋书》记载:上遂召主,谈及货殖之策,其对答之间,神彩英畅,言辞敏洽,上笑而叹曰:“朕无言以赞之,但‘善哉’而已。” 次日,李促下令让李安衾下学后来御书房,命她坐在屏风后听圣人与朝臣的对话,事后李促问她:“可有什么见解?” 李安衾淡然回答:“无他,惟‘君不与臣争功’罢了。” 李促听罢大喜过望,他认为李安衾心性淡泊,却深谋大略、夙慧多智,是不可多得的辅国安邦之才,如果将来能与继位的李玱相辅相成,大晋治世的局面必然更上一层楼。 于是从那时起,他便开始私下对女儿进行冷酷无情的权力训练。 李安衾曾亲眼目睹密探们被父皇用各种各样酷刑折磨着,撕心裂肺的叫声之后是鲜血飞溅了狱官满身;她曾聆听父皇的教导,听他冷静缜密的剖析人心,将人性的黑暗展现给她;她曾在父皇手把手地教导下拉开弓箭,射杀猎场中奄奄一息的刺客。 李促告诉她:“世人通常只关心两件事:自身的利益和他人的道德。你要记得,李家的江山才是你根本的利益,你将来与你皇兄无论怎么斗,都不可因小利而损江山!” 他是明君,不是父皇。 他是圣人,不是阿耶。 李安衾早就知道,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天真的权利,赢来父皇的青睐而非父爱。 十四岁豆蔻年华的贵族少女,她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本应围绕着的是课业诗词、脂粉裙钗,然而李安衾却早已习惯了鲜血淋漓的碎皮烂肉与世情险恶中的尔虞我诈。 景升六年冬,燕王率军大败回纥,凯旋而归。与他一同归来的,还有二十五岁的怀化大将军李琼枝。 皇族的小辈们都知道,作为燕王的养女、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小辈,李琼枝每每回京总是会给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们带些塞外特产。 当然,长清公主李安衾除外。 李都护每次带给她的礼物都不重样,各种各样新奇的塞北玩意儿,几大箱几大箱的。后来知她爱茶,又搜罗来西北地区各式各样的茶叶,分门别类地装好,亲自带人送到景春殿。 据说是因为长清公主年幼时长得软软糯糯的,还是个粘人又热情的性子。乾恩十年,燕王初次将这位收养的塞北孤女带回长安,那年春日宴上,长安的贵女小姐们都在鄙夷她的出身和冒失的举止时,只有三岁的李安衾看见她,两眼放光,奶声奶气道: “姐姐,抱抱!” 从此每次李琼枝随燕王归京,这位少年将军都要亲自去探望小安衾,并带来各式各样新奇的玩意逗弄自己的小皇妹。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印象中开朗可爱的美人胚子长开了,犹如新生的花苞在某个清晨中悄然绽放。 “你家安衾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庆功宴上,当她听见阿耶同圣人的赞叹时,她才恍然发现那个女孩长开了。都护望向座下的少女,她从少女昳丽的容颜中窥见她将来美得惊心动魄的征兆,她的身段快要成型了,朱红的唇,秀丽的墨发,以及潋滟的桃花眸,都在昭示着小公主即将踏入大好的青春年华。 李琼枝当时没多想,她只是很羡慕她。 她羡慕李安衾生来自有耶娘宠爱,从小锦衣玉食的生活使她没有拼命生存苟活的必要,你从她的身上永远也看不见一点俗世之气。显而易见,公主殿下身上那胜过牡丹的矜贵与美丽是与生俱来的,亦是她生于皇家的骄傲。 随父步入大明宫时,李琼枝望着满天似絮飞雪,她拢紧身上的裘衣,心下开始走神。 现在是景升六年,与小殿下三年未见,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嗯,明天还要亲自入宫给殿下送礼物,不知道小丫头会不会喜欢。 与圣人禀报完各项边境事务后,她照例辞别父伯们去景春殿找李安衾。 李琼枝在军中听说,自己离京一个月后李安衾意外落水,彼时东宫失火,太女李君琅被困于殿中活活烧死,而落水的小公主却被宫人们救起。 一夕之间,李安衾本性大改,变得成熟稳重,可谓少年老成。 在通报了一声后,李琼枝踏入景春殿。甫一入殿,她便听见女孩银铃般的笑声。李都护看见李吟霁依偎着她的皇姐笑得花枝乱颤,李安衾则面色温柔又宠溺地用紫毫笔的笔尾敲敲小皇妹的脑袋。 那时她袖子微微下滑,露出如霜雪般的皓腕。 那一幕她记了很久,那节皓腕像是在昭示着什么。 她长大了。 十四岁的李安衾谈吐文雅,行止谦恭有礼,她不再是那个吵着要姐姐抱的小孩,也不再是拉着她出宫游玩的明媚少女。 李安衾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身段成型了,容貌长开了,李琼枝对她的美深信不疑,如同太阳放射的耀眼光芒。 李安衾抬眸的那刻,二人的目光相遇。 她可以肯定,自己所见的并非一个孩童天真单纯的目光,而是一个微微张开,又猛然合上的神秘的深渊。[一] 一颗还不自知的心灵的头一瞥,宛若天空的曙光,那是某种光灿的、陌生的东西的苏醒[二]。李琼枝在一瞬间发现了她身上前所未有却又深深吸引她的感觉—— 是成熟之下所隐藏的忧伤慢慢爬上少女青春的脸庞。 那夜,回府后她失眠了。 《关雎》中的君子夜间“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想的大概是淑女采摘荇菜时端庄得体的模样。李琼枝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窗外的那轮可望而不可得的明月,想的却是李安衾露出的那节皓腕。 真是疯了啊。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安衾感觉到了李琼枝的异样。像是:宫宴上若有若无的视线、意外触碰时那人的抵触、宫墙上频繁出现沾着露水的春花…… 仲春二月,太子李玱迎娶寒门出身的中书舍人之女为太子妃,圣人为作重视,大赦天下,同时长安城解除宵禁一夜,让全城的百姓来一同目睹太子的盛大婚事。 这算是圣人为扶持寒门而促成的一桩政治联姻,成亲的两个年轻人毫无任何感情基础。看着皇兄李玱与皇嫂林南渟生疏客套的模样,李吟霁悄声向父皇问道:“父皇,为什么要让两个陌生人成亲啊?” 李促摸摸幺女的脑袋,对着李安衾有意无意说:“你皇兄皇嫂们会习惯的,毕竟一旦付出真正的感情就要心甘情愿地被对方拿来谋利,与其婚后日久生情,不如多点理智。” 彼时圣人与燕王正因收归兵权一事上暗潮涌动。李安衾听罢父皇的话,明白了其中他向她阐述的新道理。 她不愿牵连李琼枝,每每感受到她怯怯的目光,李安衾总是煎熬的。战场上当机立断的兵诡之道与深宫中瞬息万变的尔虞我诈是有着本质的区别,她不希望李琼枝陷入那权力之争的漩涡。 可况,我已经是个脏透了的人。 所以求你别碰我,会脏。 夏季的关中总是多雨的。 没完没了的大雨,就像密室中那些犯人们似乎流不尽的血,从刑架上流淌下来,凝固在石板的缝隙间,那些血肉终将腐臭发烂。 正如绽放的牡丹终有一日也会枯萎。 李容妤的生辰宴在公主府上如期举办。只吃了点菜,李安衾便悄然离席去寻养病的安乐郡主谈天。一个是身体病了的人,一个是心灵病了的人,她们坐在罗汉床上聊着彼此孤寂的世界,一起望着窗外的滂沱大雨愣神,思绪短暂的逃离令李安衾心安。 那时李安衾看见窗外的雨幕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撑着青罗伞自雨幕中向她们走来。 “皇姑姑担心你吃太少了。”那人对着窗边的公主故作镇定地说着,收了伞,恪礼地敲敲门。 古板得有些滑稽。 郡主的侍女拉开门,她将伞留在屋外以免弄湿李烬月房间的地板。食盒被放于罗汉床中间的小几上,李安衾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碗温热的山药粥,热气腾腾的白气氤氲在她纤长的手指四周,不自觉地润湿了她的手指。 “殿下哪怕吃一点也行,好吗?” 她低头看向床上的公主,温声道。 怀化大将军战场杀人如麻,见惯了战场上的血肉横飞,待久了远离人烟的大漠,她的眼神按理来说应该是漠然又坚毅的。可此刻李琼枝的眼神却满是温柔,或许其中包含着克制的缘故,望向李安衾的时候眼中又像是饱含着碎冰,一下剐掉了李安衾柔软内心的一小块。 那时,她的心颤了一下。 有点像是求主人乞怜的大白犬。 李安衾看着她,突然有了想胡闹的欲望。 她摇摇头,柔声道:“阿姊喂我吧。” 李都护听完一怔,李烬月看她这副模样失笑着摇摇头,刚想为李都护找个台阶下谁料她径直拿起几上的瓷碗,用汤匙舀起一勺山药粥吹了吹,而后恭恭敬敬地递到公主殿下的唇边。 时至今日,李琼枝依旧清楚地记得她与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密接触。喂公主殿下喝第一勺粥时,她粗糙的指尖不小心蹭到了殿下柔软的上唇。 指尖那点柔软的触感化为灵魂的震颤。 李安衾眉间微蹙。 “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为指尖的触感失神的片刻,手中的瓷碗被少女自顾自地夺去。这是她们再遇之后,李安衾第一次对她有了点蛮横的举动。右手自觉地将汤匙放到公主的瓷碗中,她不敢看她,只能故作往日的严肃模样,然后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告退。 走出门,郡主的侍女将伞撑开递来时,她右手下意识去接,似是意识到什么,最后握住伞柄的变成了左手。 雨势更大了,雨幕中那人撑着伞的身影渐行渐远。 李烬月将目光放回对面心不在焉吃粥的李安衾身上。 安乐郡主笑了笑,不说什么。 . 那年秋猎,有刺客来袭,李琼枝为救圣人身负重伤,最终住进了尚医局养伤。 李安衾向圣人申请每日傍晚去尚医局陪伴李琼枝。 李促看着神色自若的女儿,很是欣慰:“还是桑桑想得周到,我们可凭此事借机拉拢燕王一系的亲信李琼枝。” 傍晚时分,李琼枝看着窗外的落日云霞发呆。不远处,房门被推开发出一点声响,她以为是来换药看诊的奉御,谁知那道熟悉的声音竟然在耳边响起。 “李都护倒是闲情逸致。” 李琼枝不可思议地寻声望去。 “你……怎么来了。” 她坐在床侧的胡椅上,淡淡地看向她: “父皇让本宫来陪着你。” 她的语气明明很平静,可李琼枝却看见夕阳的余晖自窗外洒进,将她故作冷情的眉眼染得柔情似水。 许多年后,老年李琼枝回忆起自己的一生。自己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燕然已勒,封狼居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算是此生无憾了吧。 晋睿宗李琰小心地推着轮椅[三]上的暮年将军,缓缓走进大明宫的上林苑中,长安的第一场初雪在傍晚悄然而至。 李琰突然问她:“您今生算是无憾了吧。” 她沉默半晌,最终只说了一个数字。 “九十九。” . 景升六年,与她在尚医局的那段时光李琼枝终生难忘。 少女每天在日落时推门而入,披着窗外的晚霞,静静地坐在床侧陪着我。在那三个多月的时光中,她们讲过的话分明屈指可数,但总是心有灵犀地一起望着窗外的落日。 李琼枝想到这,唇角微微扬起。 她什么也不说,我却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 她在尚医局的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书,于是我也看书,偶尔偷偷看她一眼。用余光凝望她干净温柔的侧脸,便觉得心满意足。 坊间的话本将感情写得太泛滥,结果没有分量了。李琼枝私以为,真正的感情是激荡过后的细水流长、岁月静好。 是傍晚时分,她安然坐于我的身侧默读着一本书,我们浸染在灿烂的余晖中,远山是层林尽染,长天之上有云蒸霞蔚。 日落之后,我也会开始秉烛读书,我记得某次我看到那句“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四]时,我的心也随之颤了一下。 父王说与心爱的人一起看完一百次落日就可以白头偕老,于是我悄悄地与年少的你在长安的大明宫看了九十九次落日,那最后一次的遗憾犹如你始终不会迈出的那一步。 我后来时常会回想景升六年的那些时光,最是无情帝王家,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你到底爱没爱过我。 可是,当我看到你望向陆侍郎的充满爱意的目光时,我就知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你是我的今生意难平,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觅得良人。 很显然,陆询舟就是你的良人。 李安衾,我虽有意难平,但今生无所求。 只求你人如其名,长守一世安衾。 [一]摘自《悲惨世界》,略有改动。 [二]摘自《悲惨世界》,略有改动。 [三]宋代就有轮椅了。 [四]这句话出自《论语》,译文:那是没有真正思念啊,如果真的思念,又怎么会觉得遥远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6、第七十四章 帝崩 腊月初八,迎腊八。深冬愈寒,俗话“过了腊八就是年”,年关将至,三省六部、左右诸司的官员们总算熬过了年终最忙碌的一段时间。 今日下值,陆询舟直接让车夫驱车前往丞相府。 甫一入府中厅堂,陆询舟就闻到了腊八粥的香气。屋外风雪交加,屋内的燎炉中火烧得正旺,下人们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母亲与兄嫂孙辈们坐在餐案前有说有笑,一片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 她今早出门前嘱咐林皋把陆绥和为阿娘准备的礼物一同送到丞相府,这样也方便她自己下值后直接去母亲那,而不用再回去把女儿和礼物带上。 桌上早已摆好了餐具,在陆询舟落座不久后,下人们端来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按礼,餐桌上只有长辈动勺才能开饭。卿许晏点头后,一家子开始用餐。 甜糯的米粥滑进口腔,红枣、花生、莲子、枸杞子等用料杂在一处,陆询舟用勺子舀了一颗剥了皮的甜枣,轻啮一口,便觉甜丝丝地入味。 古语云:“食不言,寝不语”,卿许晏不是特别认同。一个家庭聚餐,饭桌上死气沉沉的吃饭未免生疏如陌路之人。所以在丞相府中,吃饭时众人在举止文雅的情况下是可以可以交谈的。 餐桌上,卿许晏过问起陆询舟和陆玉瞻近来的情况,在聊及朝廷年终六部的开支账单时,陆询舟依旧神色自若,只是巧妙地避而不谈。 卿许晏将女儿的表现看在眼底。但是她作为陆询舟的母亲,又为官多年,在官场久经世故,当然知道小女在打什么算盘。 治贪。 君主治国一靠官僚,二靠军队。前者又乃是重中之重。前朝以后官僚的膨胀,磨勘制度又成为了官员们仕途上的绝对保障。“国家之败,由官邪也”,然而在无论国家兴盛与否,“贪污”永远都是历代官僚的一个必然属性。 历代的皇家,不仅通过官僚机构来向人民征收赋税,而且要由各地官僚敬奉额外的钱财。地方官僚之所以要尽力敬奉,自然是因为这样做了官位才可靠,才更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更快地升官。并且历代中央政府对于地方上的行政费用是并不负担的,各地方的官僚除了收足中央额定的赋税缴上去以外,便得设法筹措自己的行政费用。这就是说各地官员本是有权向民众求取非法的额外收入的,同时,中央官员则乘机向地方官员分肥一部分[一]。 即使大晋官僚待遇十分优厚,但贪污的情形仍然广为存在。有粪坑就必然有蛆虫,有官僚制度就必然有贪污[二]。封建王朝的官僚制度之下,并非绝对没有个别清白的人,然而当愚昧成为世俗,清醒便是罪恶。 陆询舟身在户部,必然深有体会。 每年的正月十五,朝廷要召开年度财务会议,由皇帝亲自主持,中书令、尚书令、六部尚书外加户部两名侍郎,以及御史大夫一同参与会议决策。陆询舟是新任的户部侍郎,今年的各项开支按各部和一十六道的实际用度上报的账单她肯定有看过,并且心里明镜般清楚。 高祖建国之初,为防丞相独断的现象出现,在祖训中是明令禁止丞相参与年度各大会议的决策。同时为了制约户部尚书,高祖又规定,年度财务会议上通常需要户部的尚书和两名侍郎皆同意在票拟上签字,这样支出的账单才能生效。 虽然卿许晏不能参与会议,但近日在中书省的官署当值时,身边的同僚已经若有若无地暗示过她。据说,新任户部侍郎的陆询舟在年终清算时,竟然认真地与度支郎中沈奢一同核对完那些支出账单,最后只在一些票拟上签了字,剩下的票拟则坚持不肯签字。 古往今来,想在官场待得长久,通常只靠两样:圆滑的世故与卓越的才能。很显然,前者是大部分官员们的选择。如今,陆询舟此举必然会触犯许多权贵们的利益,并得罪他们。 卿许晏自问平生,算不上世人们口中的“君子”,她不过是尽量去做到行己有耻和独善其身。当年弹劾燕王,她最后险些死在诏狱中,若非大长公主殿下与国子监、太学生联合上书请罪,自己必然会死在狱中。出狱的第一个夜晚,她与高祖皇帝曾有过一次深刻的密谈。自那以后,她官运亨通,在岁月与人情的磋磨中学会了圆滑的世故。 后世的史学家研究卿许晏的一生,她幼年国破家亡,少年初入官场,中年位极人臣。在她人生后半段,一举一动都充满着政治的智慧。你叹她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可她偏生又有着圆滑的世故,以及闭上眼睛后对肮脏的默许;你骂她左右逢源、违背初心,可是当国家处于危机存亡之际,她又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力挽狂澜,鞠躬尽瘁至死,最后子女为她整理遗物时,所剩财物,不过半两碎银。 傍晚时分,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卿许晏与陆询舟闲坐于书房中的罗汉榻,两人相对而坐,榻上的小案呈放着两盏氤氲着白气的茶。屋外依旧是大雪霏霏,上下一白,似乎走一遭风雪,就算眼底无离恨,亦能一夜白头。 “辞非,你知道古之圣人推崇的两种精神吗?一是明哲保身、独善其身,二为鞠躬尽瘁、广济天下。辞非可知,阿娘最希望你成为哪一种人吗?” 陆询舟毫不犹豫:“自然是后者,辞非自当向阿娘学习。” “不。”卿许晏摇摇头,苦笑,“子女莫若父母,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与其说阿娘希望你成为前者,不如说阿娘也有自私的一面,阿娘其实也只是希望你身体安康、快快乐乐。” “如此,足矣。” 陆询舟愣住了,随后她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她的母亲。 “阿娘是在暗示孩儿票拟的事情吗?” 陆询舟沉声道。 “您明知道他们贪污腐败,却还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他们搜刮的,是当地百姓的财产;贪污的,是朝廷税收的银两;茹饮的,是百姓的血肉!您和先君从小就教育我和兄长们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到头来,这些全是士大夫写的空话吗?” 听得出来,陆询舟的语气很失望。 在听懂母亲暗示的那一刻,母亲自幼在她心中清正端方的君子形象瞬间崩塌。 卿许晏不语,望着女儿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她想起了当年那个弹劾燕王的年轻人。 卿许晏原名贺筠。 她出身于百年大族清河贺氏,乃是前朝丞相与梁哀帝嫡次子郑王之女,哀帝当初为了拉拢世家,遂使郑王入赘清河贺氏。故而她与弟弟随母姓贺,可也算是能被记录在族谱上的北梁皇室宗亲。 生逢家族倾颓之际,当年的政变血夜,卿许晏与弟弟躲在衣柜中,透过门缝亲眼看着父母被杀害,自己却无能为力。 天明时他们侥幸伪装成下人逃离了贺府,又拿身上仅剩的长命锁换来了躲在商客车队中的机会。一路不知方向的逃亡,最后又极为幸运地在扬州被一位膝下无子、仁和温文的员外收养。 至此,世上再无贺筠,只有卿许晏。 当年她才七岁,贺凇(卿云歌)也只有五岁。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渐渐在坊间密闻中拼凑出当年政变后亲人们的下落。 母族清河贺氏主支几乎满门被斩,旁支一律贬为奴隶,除她和弟弟外还有一位舅舅因为在政变前投诚晋高祖因而逃过一劫,甚至还得了个六品的在京官职。不过据说他晚年因为追思昔日繁华奢靡的生活,写下了那本广为流传的《简斋拾遗》,最后经仇家举报,不仅丢了乌纱帽,还被投入诏狱秋来问斩。 父族也没好到哪去。皇长伯成了后来的傀儡梁废帝,结局是在烈火中的大殿里绝望自缢;父王因为政治立场被叛军杀害,割下的头颅挂在城墙前警示世人;皇三姑母的驸马跳河自尽以示君子节操,而她却被囚禁在长安的某处别院中,据说她后来疯了,某天夜里割腕自戕,一命呜呼。 她呢,改名换姓苦读数年,少年高中,其实只为一朝金榜题名,手刃灭门仇人。 然而冬日时时发作的头昏病,却暗示着她时日无多。 头昏是北梁皇室成员常有的遗传疾病,表面上是因为季节性疾病导致的头昏发作,实则却是体内的蛊毒躁动。 这是北梁皇室的秘辛。百年前梁神武帝荒废朝政,求仙问道,曾误食了蛊毒。此毒具有很强遗传性,故而此后诞下的皇子公主皆有概率患上此病,而无病的皇子公主也不能保证他们的子嗣能避开蛊毒。 蛊毒无解,伴随的症状是每年冬天每隔十日发作的头昏,患者年过十五或十六后体内的蛊毒已经完全扩散,头昏时还会带有咳血与窒息感,并且会有小概率在病发暴毙。只不过,每次疾病发作时可以通过服用某种南魏秘方来镇压症状。 卿许晏自认为自己的行径算不上君子,她只是遵从自己的内心行事罢了,如果阎王一定要赶在她报仇之前带走她,那也只能是天道不公。 卿许晏背负家仇国恨,麻木地活在世上。 卿许晏,许卿一世清晏。 然而她的身份,却注定终其一生不得清晏,也无法许诺他人一世清晏。 她答应对李容妤不再有所隐瞒,可是她终究还是辜负了大长公主殿下。 从头到尾,她对她是爱与利用交织在一起。 年轻时的卿许晏,意气风发、志在鸿鹄,十六岁参与科举一举高中,那年殿试,金碧辉煌的含元殿中高祖问她为官意所何在。 少年人望着殿上的弑门仇人,肃而答之,字字铿锵: “臣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三] 高祖坐于高台龙椅之上,她俯视着台下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想起了那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她们是年少时恋人,亦是一生的宿敌。 最终的政变之夜,她不愿让记忆中清高孤傲的爱人跌落神坛,成为自己的阶下囚。 所以她杀了她。 她杀死的是杀伐果断的梁末名相,而非记忆中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清冷君子。 高祖噙着笑:“此子善,可成大器也。” 思绪回到当下。 凝望着陆询舟失望的深色,卿许晏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口气。 官场诸多门道,若是告诉陆询舟其中利害关系,她定是不能深刻体会。不如—— 让她摔一跤,就像自己当年不顾所有人的奉劝弹劾燕王一样,人总是要吃过苦头才会长记性。何况陆询舟不似当年的自己,她有丞相母亲,还有父族金陵陆氏,以及隐形的北梁遗孤身份带来的皇家庇护。 陆询舟看见母亲突然温柔一笑。 “你迟早有一天会会明白的……会明白的啊。” 母亲似是在对她说话,似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感到她们之间隔着什么无法逾越的鸿沟。千言万语,最后汇出一句 “阿娘——” “咚——咚——咚——” 突然,窗外传进隐隐约约的悠远钟声,陆询舟立刻止住了欲往下说的话。 “咚——咚——咚——” 钟声愈发响亮。 二人俱是一愣,卿许晏眉间微蹙,忽然厉声喝道: “开窗!” 陆询舟瞬间明白了什么,她迅速起身打开书房的窗户。开窗的那一瞬间,风雪涌进屋内,咆哮着、叫嚣着,陆询舟站在窗边,愣愣地望着远方皇宫的方向。 不久,她已然被吹进屋内的霜雪染白的眉鬓。 凛冽寒冷的北风怒吼着,捎却苍怆凄凉的景阳钟声。 “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告同一件事情。 “圣人。” “驾崩了。” . 子时,李安衾还在处理呈上的奏疏。 采薇在一旁侍奉着,一边研墨,一边随时待命。 兰膏明灯有渐暗的趋势,采薇于是小心翼翼地打开灯罩,倾进新的灯油。 当李安衾批到某份奏疏时,她情不自禁眉间微蹙。 此奏乃是陆询舟所上。奏疏中细致地列出这次年终财务核算时发现的各部诸司的漏洞,并且陆侍郎还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建议,文末又义正言辞地请求监国的长公主殿下明察秋毫,对那些贪官进行严惩,还那些被压榨剥削的百姓们一个公道。 李安衾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深吸一口气,失笑着对奏疏无奈地摇摇头。 小山你还是不能理解“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含义啊。 官僚的贪污腐败是历代国家发展的必有的结果,然而一个国家却必须要靠着官僚系统来维持现状。正如那黄河水浊,定期泛滥,然而它也灌溉了流经两岸数郡的田地,堵了黄河,那两岸数郡的农业该如何发展?反之,若黄河泛滥也的确要去治理,可原因在于,当今时局动荡,治贪必然会危害到大部分官僚的利益从而影响到大晋政权稳定。 如此看来,那本宫何来治贪一说? 陆询舟,你不仅在床上折磨本宫,而且在床下也要把本宫弄得心力憔悴吗? 李安衾无奈,一面提笔欲写几行委婉回拒的文字,一面想着何时能好好和陆询舟谈一谈。 就在这时,她听见似乎是从远方传来悠远苍凉的钟声,夹杂在风雪聒噪中,愈发响亮,愈发清晰。 “咚——咚——咚——” 她登时一怔。 片刻后,长公主殿下倏地起身披上狐裘,不顾屋外的风雪,她匆匆走出书房,朝北方大明宫的方向望去。 雪色霏霏,世间徒留白茫茫的大雪与无边无际的夜色。她看不见那座森严的皇城,正如这场苦难的尽头。 采薇连忙从书房拿了披袄跟出来。那时,她便看见李安衾孑然一身立于屋外的风雪中,神色悲凉地抬眼望着北方。 “咚——咚——咚——” 采薇将披袄披上长公主殿下瘦削的肩膀时,她才发现李安衾身子一颤一颤的,殿下转过头来对上采薇忧虑的目光,眼角溢出晶亮。 “采薇,让人去叫醒驸马。” 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沉声道: “然后,备车入宫。” 采薇离开后,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徒留李安衾一个人。 李安衾感到喘不过气来,胸腔里传来剧烈的痛感。她闭上眼,拼命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试图让自己清醒。 一滴眼泪不可避免的落下。 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 她失声痛哭。 这一刻,李安衾已经分不清这是经历绝望之后的释然,还是压抑后重获自由的空虚。 但她知道,她终于理解了她的父皇。 李安衾原谅了自己的命运,也原谅了她那狠心的父皇。 . 圣人驾崩的国讣一夜之间传遍了大雪中的整座长安城。 景升十一年腊月初九的卯时六刻,新雪初霁,银装素裹的大明宫外跪满了密密麻麻的披麻戴孝的在京各部诸司的官员们。 辰时整,大明宫的左、右掖门同时被打开。 掖门被缓缓推开,众人即使已是覆雪满身,但依旧屏息凝神,大气不赶出。 左掖门走出戴孝的五名两朝元老,他们分别是:丞相卿许晏、太尉许柏夫、御史大夫霍昭贞、中书令陈愈、京兆大都护李琼枝。 右掖门走出的则是由身着缟素的御前宦官刘公公,以及他身后带领的几位戴孝的司礼监的大宦官们。 有胆大的离宫门稍远官员悄悄抬头迅速瞥了一眼,却惊讶地发现走出宫门的人群中并未出现长公主殿下的身影。 元老们一列,大宦官们一列,众人毕恭毕敬地走至丹凤门,大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空中飘舞着落下,伏跪戴孝的京官们痛苦悲嚎着。顾命大臣们排成一列肃立于丹凤门左侧,大宦官们则恭恭敬敬地立在丹凤门右侧。 随后司礼监的两名宦官各拿两条一丈余长的响鞭走到偌大的丹凤门前。 雪色中,清冷肃然的卿丞相手一挥,两名宦官抡起响鞭在空中迅速划成两道圆圈,紧接着便是一声脆响。 第一响,宫外成百上千的京官们瞬间停止哭丧。 第二响,在场所有人肃静以待。 第三响,丹凤门开。 偌大朱红的丹风门被徐徐推开,伴随着“嘎——”的一声沉闷的声响。 “百官恭迎新君圣驾!” 卿许晏面色恭哀,带头铿锵有力地喊道。 披着孝布的御辇在羽林军与金吾卫的保卫下,从深宫之中慢慢驶出。 众人含泪凝望着那驾御辇,陆询舟作为户部侍郎,按品级跪得离丹凤门还算近。此刻她一呼一吸间尽是白气,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名羽林军中郎将小心翼翼地拉开御辇的车门,一位金吾卫连忙提前摆好踏凳。 孝服那一点素白下摆率先出现在门边,众人呼吸一滞,而后皆是大惊—— 当朝长公主李安衾在中郎将的搀扶下下车,随后便是大长公主与牵着年幼稚嫩皇长孙的太子妃。 继位太子殿下呢?! 在众人惊讶之际,李安衾恭恭敬敬地接过林南渟手中皇长孙李琰稚嫩的小手,将他带到午门外成百上千跪拜的京官面前,而后高高举起孩子的手。 刘公公手持两封诏书走到幼小的李琰身边,他先将一封诏书交给了身侧的一位小宦官,随后打开第一封诏书,当众宣布:先帝立皇长孙李琰为皇太孙。 读罢,刘公公又与那名小宦官交换了手中的诏书,朗声宣读起先帝李促的遗诏。 “夫天命之重,绿错奉其图书;天子之尊,赤县先其司牧。而功兼造化,桥山之树已阴;业致升平,苍梧之驾方远。至於平寇乱,安黎元,洒洪灾,攘大患,黄帝之五十三战,商汤之二十七征,以此申威,曾何足算。” “昔者乱阶斯永,祸钟梁季,罄宇凝氛,曀昏辰象,绵区作梗,摇荡江河。朕拂衣於舞象之年,抽剑於斩蛇之地。虽复妖千王莽,戮首軘车;凶百蚩尤,衅尸军鼓。垂文畅於炎野,馀勇澄於斗极。前王不辟之土,悉请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并为州县。再维地轴,更张乾络。礼义溢於寰瀛,菽粟同於水火。破舟船於灵沼,收干戈於武库。辛李卫霍之将,咸分土宇;缙绅廊庙之材,共垂带绶。至於比屋黎元,关河遗老,或赢金帛,或斋仓储:朕於天下士大夫,可谓无负矣;朕於天下苍生,可谓安养矣。自栉风沐雨,遂成弭沴,忧劳庶政,更起沈疴。况乃汉苦周勤,禹胼尧腊,以矜百姓之所致也。道存物往,人理同归,掩乎元泉,夫亦何恨矣。” “皇太子玱,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而天命不仁,玱自劳军,归途降祸,薨于幽燕。幸皇太孙琰,爱储之后,太子遗男,有圣人之德,明君之姿,属纩之后,七日便殡。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孙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虑及新君年幼,朕属摄政一人、顾命三人,以弼新君。” “长清长公主李安衾,封摄政长公主。丞相卿许晏、太尉许柏夫、刑部尚书裴之周,封顾命大臣。此四者,同新君琰,即於柩前任命,戴孝二十七日,即弼琰治国理政。琰悉以后事付之,勿忧天下” “其余文武官人,三品已上,并三日朝晡哭临,十五举音,事毕便出。四品已下,临於朝堂,其殿中当临者,非朝夕临,无得擅哭。诸王为都督刺史任者,并来奔丧。濮王、莱五,不在来限。其方镇岳牧,在任官人,各於任所,举哀三日。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园陵制度,务从俭约。昔者华陵不掘,则朕意焉。辽东行事并停。太原元从人见在者,各赐勋官一级。诸营作土木之功,并宜停断。”[五] 李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样声势浩大的场景让他情不自禁露怯,他想回到阿娘的怀抱中,可是当他回首想看看阿娘时,却见阿娘面色苍白、神容凄哀。小李琰固然喜欢漂亮知性的皇二姑姑,可是此时此刻,他更想抱住阿娘,奶声奶气地告诉她不要伤心。 于是小皇孙便照着想法去做,他趁着皇祖父身边那个尖声尖气的刘公公宣读遗诏时,欲挣脱二姑姑握着他的手。 不料李安衾感受到李琰不安分的动作,随即微微低首,低声严肃道:“琰儿,你现在是天子了,不可随性胡闹!” 小皇孙听罢委屈地嗫嚅道“不要姑姑牵,琰儿要阿娘。” 他压根不知道“天子”是什么东西。能动吗?能吃吗?能玩吗?他好奇地想问一问姑姑这“天子”究竟是什么东西,然而他方揪上李安衾的衣袖,刘公公便宣读完了诏书。 雪势愈大,大明宫笼罩在弥漫的白茫中,晶莹干净的雪花在渐起的狂风中纷纷扬扬地飘舞着,落在宫门前那些王侯将相、三公九卿们的身上。莹白的雪花,与朱红的宫墙、青黑的檐瓦相衬着,透着几分不可言说的苍凉。 在小李琰清澈懵懂的双眼中,刘公公念完一些晦涩难懂的话以后,丹凤门外跪着的那些衣着奇怪的大人们突然都莫名地恭恭敬敬地望向他。 群臣跪拜,千官山呼。 “吾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 . 景升十一年十二月九日,太宗崩于紫宸殿。皇太孙琰嗣位,诏改元贞安。依遗制:进长清公主李安衾为摄政长公主,以丞相卿许晏、太尉许柏夫、刑部尚书裴之周并受顾命 ————《晋书·睿宗本纪》 [一]摘自《二千年间》。 [二]同上。 [三]张载的横渠四句。 [四]遗诏的内容来自唐太宗的遗诏,有部分改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7、第七十五章 冬夜 这场大雪连下了五天五夜。 第六日的平明时分,最后一朵雪花飘入京畿道上挂着孝布的马车内时,车内之人眸色微动,他将车窗打开得更大了一些,以便眺望远处屹立的长安华都。 昔日繁华的京城如今银装素裹着,浩瀚的天地之间徒留那座巍巍古城。千里冰封,万里雪色,天地间的万物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茫茫。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为那位与世长辞的大晋天子披麻戴孝。 燕王淡淡地关上车窗,唇角扬起讥讽的弧度。 国丧其间,天下缟素。 古语云“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驾崩后的次日,李琰便在摄政长公主和顾命大臣们的扶持下立马登基。 景升十一年十二月九日,当日辰时刘公公在丹凤门前对前来奔丧的在京诸官宣布了先帝的遗诏,旨皇太孙李琰继位。一个时辰后,群臣恭入含元殿,李琰继位,改元贞安,大赦天下,殿中文武百官伏拜新帝,山呼万岁。 而后,身着肃厉龙衮的稚嫩孩童在摄政长公主和顾命大臣的引领下走出含元殿,那日大雪纷飞不停,列阵以待的三军将士密密麻麻地立于含元殿以下宽阔无际的广场上。 “击鼓——” 各队击鼓手听令,动作整齐一致地用力敲打军鼓,鼓声震天动地,激昂高亢,共响九十五声,寓意新帝乃是“九五之尊”。 当第九十五下鼓声消失在凛冽的寒风中时,三军肃然而立,异口同声,以气吞山河之势高呼万岁。 “吾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这个一岁多的孩子正式成为大晋的新任国君。 短短几日内,大量的车马涌入长安。这些来奔丧的官员们大多是离京城较近的关中州郡长官,小部分则来自稍远的燕赵之地。余下各地的官员们,要么还在入京奔丧的路上,要么还未收到讣告。 今日的紫宸殿内,礼部尚书呈上了祭拜皇陵的方案和拟定的先帝与故太子的庙号、谥号。 李安衾仔细读过一遍祭拜皇陵的方案,询问了些存疑之处,接着便在身侧粉雕玉琢的小皇帝懵懵懂懂的眼中用朱砂笔圈出了几处需改进的地方,最后交还给礼部尚书。 至于先帝的的庙号和谥号的选择,李安衾没有犹豫太久。 李促的庙号为“太宗”,谥号“文武承德承懿宣皇帝”。至于故太子李玱,作为新帝的生父,李安衾和户部尚书理应过问一下李琰的意见。 李琰才一岁多,字都识不得几个,皇二姑母和那个紫袍的阿翁让他选阿耶的庙号、谥号,小团子趴在案上,眯着可爱的瑞凤眼在纸上挑了许久,最后选出了两组自己认为长得最好看却不认识的汉字。一旁的起居郎见新帝年纪轻轻,却如此重视故太子的庙号、谥号,感动之余,遂在起居注上添上一句“上虽幼,重孝明德”。 而李玱的庙号与谥号也最终敲定为“孝文皇帝”与“敬平太子”。 礼部尚书退下不久,刘公公便来报:燕王一家求见。 李安衾替李琰应允后,便扶起他,温声嘱咐道:“陛下,燕王于礼是您的皇叔祖,我们应该起身接见长辈。” “好!”小皇帝奶声奶气地答应。 一盏茶的功夫,燕王一家在刘公公的带领下进殿。 临淄王李孜跟在耶娘的身后,他按礼微低着头以示对新帝和摄政长公主的尊敬。然而在与父母一同跪拜起身时,他却趁着父王高大的身躯挡住他之际,目光悄悄地掠过父王的肩膀一瞥,终于看见了那个他魂牵梦萦近两年的皇姐。 姐姐穿着白色的孝服,李孜暗中咬咬舌头,如果她守的是寡那该有多好。 他方随父母到达燕藩不久李安衾就与江鸣川成亲了,无人知晓白日清风霁月的临淄王在长公主殿下的新婚之夜有多么疯狂。那时他失魂落魄,夜里随手挑了一个美貌的丫鬟,在漆黑的寝室中想象着身下的女子就是他的皇姐,然后亲手强bao了这个清白的女子。听着可怜人儿发出的口申口今,他幻想□□的皇姐舒服得不成样子,以此来慰藉自己肮脏悲愤的心境。 行完礼之后,燕王与摄政长公主之间照例要虚情假意一番。 他假悲兄长与长侄猝然长逝,她故惜皇叔与父皇之间的手足情深。 而一旁的李孜和燕王妃静静地听着,面色始终保持着恭敬。 在过问完养女李琼枝的近况后,燕王觉得问候的时机差不多了,于是不露山水地转移了话题,故意与李安衾聊起了儒学中的生死观,最后才看似漫不经心道: “孜儿,同长公主殿下讲讲你近来念的书吧。” 李安衾听罢将淡然的目光投向皇叔背后的堂弟,她忍下恶心的感觉,面色故作温和地望向他。 她的皇叔虽过去常年在军中,但在心计方面仍然不输那些终日混迹官场的文官们。老狐狸当然知道皇帝驾崩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庙堂之上再多的嘴枪舌战终究比不上一个常年坐镇塞北、于军中颇有威望,且与新帝血浓于水的亲王。 燕王料定了皇兄临终前必与皇侄嘱托复用自己,不过按照他那好兄长的秉性,他是否重新出山定会关乎燕王府上下一众人的性命。精明地算计了一番后,他立刻在燕藩备好了车马,只待圣人驾崩的消息一来,他就带上妻儿日夜兼程地入京奔丧。 如今燕王展现了诚意,李安衾自然也要献上自己的筹码。而现在不难看出,燕王想为自己的独子李孜谋个大好前程。 关于景升九年那场李孜搞出的闹剧,知情者寥寥无几。今先帝一去,时局动荡,他正好趁机让李安衾答应将李孜荐入朝中,也算为自己在朝廷中多谋些根基。 李安衾清楚皇叔的那些心思,迫于当今的时局,又思虑到李孜那副难成大器的性子,其实她答应了也无妨。 片刻内,李安衾已经捋清了燕王回京后的各方利害关系。长公主殿下耳畔边听着李孜谦卑地自述近来学业,思绪回到当下。 “听得出堂弟离京的这些时日用功读书了许多。”李安衾故作赞许的神态令李孜内心激动不已。 “小子可不敢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读了再多也只是空会纸上谈兵罢了。”燕王假装谦虚,实则已然暗示得明显。 李安衾顺水推舟,主动提议:“皇叔说得在理,那不如让堂弟来户部磨炼一番,如何?” 刑部严、工部穷,娇生惯养的李孜肯定待不住,兵部又乃是处理军机要务的重要之机关,燕王在此的势力不小,不必再往这多添一人。至于吏部,其掌管着朝廷文官的命脉,让燕王的势力蔓延进去肯定不合适。如此算来,只有富得流油的户部才是李孜锻炼的最佳选择。 燕王自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假装推脱了一番后便顺理成章地替儿子接下李安衾送来的官职。 然而旁听的李孜是个只懂风花雪月的郡王,哪里知道方才父王与皇姐的对话中暗藏着利益交换,他现下满心满眼可都是他肖像许久的皇姐。 素衣不施粉黛的李安衾依旧美得不可方物,或许是因为已经人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成熟女人的风情。那皇室与生俱来的典雅高贵和已为人妇后的温婉知□□织在一起,令李孜忍不住沉溺于他们之间的幻想。该死的,姐姐分明长得那么美艳动人,身材又那么姣好,可为何总是摆出一副清冷的模样? 人前清冷如谪仙的摄政长公主,不知道在床上又是怎样一番风情?李孜嫉妒并羡慕着江鸣川,他恶趣味地想,新婚之夜,清冷的姐姐被驸马撞碎处女的贞洁时一定……一定很娇媚吧。 不过,江鸣川那厮怎么可以拥有姐姐这种妻子。 姐姐,永远只能是他的啊。 . 由于国丧期间禁荤讳油,所以陆询舟和户部的同僚们这阵子都只能去公厨[一]吃又生又寒的素食。 告别了平日金门酒楼的闲汉们送来的山珍海味,户部的官员们表面上一个个云淡风轻,内心却是山崩海啸。 户部掌管天下财政,从前因为拨款充足,所以可以月月预定顶级酒楼的饭菜而不用像其它官署的官员们去吃公厨。光凭这一点,在工部的老友沈瑰即使在升任成侍郎后,也不忘继续眼馋陆询舟每天在户部官署的每顿饭。 虽然朝廷每月让户部拨给中央公厨的经费很充足,但架不住被贪完五六成后厨子们也只能用廉价买来的食材做成索然无味的饭菜,那味道自然是不如官员们家中厨子的手艺好。 何况去公厨用膳的规矩还多。入门前先要拜一拜文殊菩萨,而后才能取餐打饭、入座就餐。中央公厨的气氛因为御史台那群酸儒们向来比较严肃,里头的座次有规定,礼节也很严苛,吃饭前繁文缛节一大堆,吃饭时还要被闲得慌的御史们盯着吃相,不幸被弹劾还会被扣俸禄。 今日傍晚时分,在和沈氏兄妹结伴去中央公厨的途中,陆询舟和沈奢惨遭沈瑰的无情嘲笑。 “陆侍郎、沈郎中,你们也有今天啊~” 于是恰巧路过的侍御史便瞧见了这一幕——大雪天,工部侍郎沈瑰对着户部侍郎和度支郎中满脸揶揄地讲着什么。 简直是有失礼数! 陆询舟和沈奢来不及用眼神提醒沈瑰御史台的人就在她附近,侍御史冷冰冰的声音便从她的身侧响起。 “工部侍郎沈瑰,国丧期间举止失礼,俸禄扣三十石。” 沈瑰吓得转过身,但见随身携带笔墨的侍御史正在这个月的《违纪志》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违纪条例。 那一刻,她仿佛听见了心碎的声音。 . 陆询舟和沈奢一边安慰着沈瑰,一边走进人群熙攘公厨。拜完文殊菩萨之后,三人去取饭时正好碰见了同行的范殊臣和范罗赫。 从吴中赈灾回来后,范罗赫因为勇救朝廷官员兼剿匪有功,被李安衾上书调离暗卫营,提拔为正六品上的亲勋翊卫校尉。而沈瑰也终于知道了范护卫真正心悦的对象居然就是自己,于是回京后两人腼腆地如太极拳般互推了一个半月后,沈侍郎终于决定和范校尉试一试。 然后这两人刚要迈入热恋期,圣人就驾崩了,故二人现在只能每天在公厨里隐晦地传传眼神,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行为。 几人拿完饭后找了个御史们不容易注意到的地方坐下聚餐,不久,在吏部官署多上了会儿值的魏清茹也姗姗来迟。 “清茹,你今日怎么晚到了?”沈奢关切地问道。 魏清茹表面平平静静,实际上已经怨气地用手中筷子将盘中的素菜根戳烂掉。 “奢兄、辞非,你们户部明天起就有的受了。” 陆询舟夹了好几片腌冬菜拌在辣酱中,无奈地接话:“户部的官员们今天就有的受了。”她尝了口腌菜配辣酱,舌头间的咸辣令她情不自禁地眉间微蹙。 按她这两年做饭的经验,腌冬菜这种腌制食品,清淡则味道鲜美,咸则味道恶劣[二]。但是要长时间存放,则非放盐不可。中央公厨的腌冬菜咸得要命,估计早已存放了许久,现在又要用来祸害朝廷官员们的食欲了。 “这个算不上什么。”魏清羽摇摇头,随后四下张望了一番,“临淄王你们知道吧。他明日要来你们户部上值了。” 范罗赫认识临淄王,毕竟他可是他曾经的仰慕对象燕王的儿子,他怎么能不知道,故而他疑惑:“临淄王殿下怎么了?” 然而朝廷官员禁止妄议皇族,魏清茹面对一桌好友的疑惑也不好多说点什么,她只能用一言难尽的表情言简意赅地评价李孜。 “听说临淄王殿下是被推荐过来的,嗯,今天我们吏部司加班就是因为这一位。” 光看魏清茹的表情,众人便能将其中缘由猜个八九不离十。陆询舟挑了挑眉,边叹气边咬了口感很老的冷笋脯,认命似的咀嚼了起来。 . 陆询舟今日有夜值,故而用完膳后回到户部的官署继续处理公务。 当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被夜幕吞噬时,宫中司礼监的人驾着马车来到各部官署发放夜值用的油灯和点灯的火折子,以及朝廷为冬夜延值的官员们供应的提神茶汤。 大晋的国丧和寒食节几乎差不多,禁烟火也是朝廷在国丧期间的要求之一。然而时值冬日,天气严寒,朝廷却禁止天下烟火未免荒谬。考虑到百姓的生计问题,李安衾与顾命大臣们商讨过后,请李琰颁布圣旨:准许天下所有官员百姓们冬日生火取暖,然而民间国丧三日内的烟火除取暖外不可有多余使用者,三日后民间国丧结束,各地官员百姓可恢复日常状态。至于中央官员,则需在朝廷二十七日国丧期间起到以身作则的作用,对烟火除取暖外对一概不可有多余的使用。而官署每日夜值需要用来照明的油灯和夜值官员的茶汤,一律由司礼监每日定量提供。 陆询舟起身接过差役拿来的油灯与火折子,附近还几个同僚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值,这时新升任的户部尚书背着手,面色和蔼地来到她的身侧。 “钱公。”陆询舟恭敬地唤了一声上司。 钱尚书连忙摆摆手:“陆侍郎不必多礼,我呀也只是有一件事想与你商讨。” “您但说无妨。” 那人娴熟地倾倒完灯油,用火折子点好火,随后盖上灯罩。 亮堂堂的灯火着实让原本漆黑的光属明亮了许多。 钱尚书抚着自己的白须,道“临淄王殿下您肯定认识吧。郡王殿下明日要来户部上值,任的是度支郎中,我想着陆侍郎你以前在宫中伴读,和这位殿下应该有几分交情。而且你也是从那个位子升上来的,对其中的事务的门道也颇懂。” “所以——”陆询舟直起身温和地看向钱尚书,“钱公您是想要晚辈带一带临淄王殿下吗?” “正是。” “那晚辈自当尽力而为。” 钱尚书和蔼地点点头,随后试探地问道:“那票拟一事,侍郎真的不考虑再通融通融,毕竟你那么年轻,得罪那些人终归是不好的。” 陆询舟低眸,提起茶壶倾身往碗中倒起茶汤,那张清秀至极的脸庞在明亮灯火的映衬下予人温润又坚毅的感觉。 “钱公您听,屋外有什么声音?”陆询舟答非所问,笑着将倒好的第一碗茶汤递给了钱尚书。 屋外大雪静谧无声,若是要说有什么声音,大概便是一些细碎的清脆声响——厚重的积雪正压弯着院中的群竹。 钱尚书无奈地喝了一口茶汤,仔细听了片刻。 “可是雪压竹枝发出的声响?” 陆询舟点点头,继而正色道:“您听,这吱呀吱呀的声音好不凄切,是否正如那民间疾苦声。” 钱尚书一愣,陆询舟继续讲道。 “晚辈明白钱公的心意。您说自古官场都是如此,官官相护,相互通融,那些票拟在您看来可能只是晚辈签个字的问题,可是在晚辈看来,那些票拟上的数字不仅只是国库支出的银两,它还代表着那些被大肆搜刮的民脂民膏。晚辈虽然只是一介户部侍郎,但是——” 陆询舟顿了顿,听着屋外传来的雪压竹枝的清脆声响,她坚定的语气中带着莫名的温柔。 “一枝一叶总关情[三]。” “可是你要知道,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钱尚书惋惜,“你要造福你的百姓,对吗?可是若你连自己的官职都保不住,那你又拿什么去保护他们。” “从来如此,便对吗?” 陆询舟反问一句,而后整整那身绯色的官袍,开始坐到案前研墨拟写案牍。 “您不必在晚辈身上浪费时间,那几张票拟,晚辈是不会签字的。” . 子时,新雪初霁,几只寒鸦栖枝,发出悠远的啼声。 陆询舟整理好案上的公文,起身去官署的公共盥洗室用解冻的冷水洗漱了一番,随后耐着寒凉用布帛沾水擦了一遍身子,这才算收拾得差不多。 手持司礼监今日发放的油灯,陆询舟走至自己的官舍,官舍的门把手上挂着已经被打开的铜锁。陆询舟悄悄地推开门,此刻李安衾正坐在床上就着旁侧小柜上华灯的亮光看书。 “殿下在看什么?” 陆询舟上了门栓,走至床边,顺手把油灯与长公主殿下从政室堂带出来的华灯放在一处。 “是询舟的文集。”李安衾温柔地回答道。 陆询舟把解下官袍折好,放在暖炉边上。 “我没出过文集。”陆询舟掀被上床,她搂住李安衾柔软的腰肢,躺在长公主殿下柔软的怀中,“大概是那些书肆的掌柜私下编汇的,然后打着我的名号出售罢了。” 李安衾笑道:“这说明我们小山才华横溢。” 陆询舟接过她手中的词集,随手翻了翻。文集中有自己过去写的应制诗,有与友人同游时的即兴之作,还有她写过的一些长安风土人情的随笔。 陆侍郎将文集放到一侧,坐起身认真解起了李安衾的衣物。 “今晚姐姐可以哭哦。” 她抬眼对上李安衾暗含风情的桃花眸。 似乎就是这样,她们现在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便是从每个月休沐的前夕加上休沐日。陆询舟总是在休沐的前一天夜值,李安衾便按时下值回府,沐浴后在暗卫的护送下去她的官舍等她。 地上散落着凌乱的衣物。 陆询舟低头吻上怀中的女人,亲吻的间隙间,她问她:“膝上的淤青涂药了吗?” 这是她们上次留下的。 李安衾摇摇头,那人一怔,随即掀开锦被查看她膝盖上的淤青。 “为何不涂药?”陆询舟心疼地蹙眉,指尖轻抚她膝上的淤青。 李安衾温柔地问:“你喜欢吗?” 陆询舟抿了抿唇。 “喜欢,但你会不舒服,所以也不喜欢。” 长公主殿下莞尔。 “小山,那就是喜欢。我也喜欢,这是你给我的奖励。” (此处省略详细描写一千多字) 事后,陆询舟收拾好一切上床陪着那人躺在一起。 屋外的庭竹被积雪彻底压断,冷不防发出清脆的响声,惊的枝上的寒鸦一边大叫着,一边四散飞去,落得片白茫茫的大地。 李安衾转过头看着那人,看着她的侧脸被火光勾勒出恬和的轮廓。闭眼准备入睡的陆询舟突然感到鼻梁上来自腻指的触感,她无奈一笑,没睁眼却是把扰人清梦的公主殿下搂进怀中。 “殿下,该睡了。”她温声哄着怀中的情人。 事后的女人淡淡地回应:“嗯。” 刚经历完的李安衾总是很冷淡,不似过程中那般浪荡,而是变得像一朵经历过暴力摧残却依旧隐忍生长的花朵。 夜更深了。 李安衾未眠,她再次转过头,食指再次抚上那人高挺又秀气的鼻梁。借着火光,她仔细端详起枕边人秀气的五官。 她熟睡时安静得可爱,有种莫名的如稚子般的清澈。李安衾眸色一暗,食指收回,又轻轻地摸着自己的鼻梁。 她们的鼻其实生得很像,不同胡人一般粗大而棱角分明,也不同普通中原人那般塌扁而平平无奇,她们的鼻梁都是高挺而秀气的。 李安衾记得小时候在太庙里见过皇祖父的画像——画上的男子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北梁亲王。那次祭拜在她的印象中很是深刻。因为皇祖父身份的缘故,皇族中向来无人敢妄议他与皇祖母的陈年往事。然而在那次祭拜的归途中,向来对亡夫缄口不言的皇祖母却看似无意地提起一句“你们几个的鼻子倒是都像极了他”。 “他”便是皇祖父。 北梁皇族那好看鼻梁大概是天生代代遗传的,如果梁中帝的鼻梁也是如此,那不难理解陆询舟秀气的五官中最与李安衾相像之处为何是鼻子了。 陆询舟。 她静静地凝望着熟睡中那人安静的面孔。 她是我的臣子,是我的堂侄,是我的爱人,亦是我这辈子最深重的罪恶。 小山,原谅我。 [一]唐朝公务员是有食堂的,唐朝的食堂叫“公厨”,而且食堂按等级分三类:廊下食、堂厨和百司公厨。其实唐朝各部诸司的食堂是分开的,但我在文中选择让朝廷的中低级官员在同一个食堂用膳,这样方便展开剧情。 [二]这种说法出自袁枚的《随园食单》。 [三]出自郑板桥的诗,意为“百姓一枝一叶的小事也总是能牵动我的情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8、第七十六章 户部 陆询舟对李孜的印象不错。 从前在崇文馆的同窗,虽然上课经常不听讲,但是不妨碍他还是大家眼中那个燕王家彬彬有礼的世子。现在嘛,则是受封的临淄郡王,托关系进户部的新任度支郎中。除了惯解风花雪月外,就是马球打得极好,总得来说算是个温柔多情的翩翩郎君。 贞安元年,腊月廿六。 近来前往京中奔丧的地方都督刺史们依旧不少,礼部每日都要派人接待管理、主持哭丧。虽然先帝和故太子早已下葬皇陵,但是朝中新旧权力的交替还未完成,如今这朝中最忙的便是摄政公主、顾命大臣和礼部的官员们。 户部现在基本是没什么事了,官员们每天只要核对一下京中各官署送来的国丧期间的开支,这个员外郎签个字、那个郎中盖个章,然后该找谁报销就去找谁报销,该留字据就去找谁留个字据,轻轻松松、有条不紊。引用金部司郑员外郎的戏语便是“户部全员除陆侍郎外,皆是坐吃等死到春节休沐”。 陆询舟也很无奈。 毕竟关于明年正月十五的朝廷财务大会上,她总得拿出拒签个别票拟的证据。查账容易查漏难,否则那些个老狐狸们只需一口咬定“亏空”二字便能逃过一劫。 钱尚书见她这副固执的模样,摇摇头暗自叹了口气,也不好多说什么。至于户部的其他官员们心里也明镜似的清楚,这种事他们也不好多掺和,搞不好到时候上面清算到自己的头上反丢了乌纱帽。就连当初与陆询舟一起连夜核查账单的沈奢也表示,自己最多只能帮到这一步,剩下的,他爱莫能助。 而李孜便是在这样一个平平静静的日子里来到了户部的官署。 由于国丧期间罢朝,户部的官员们大多在卯时期间来官署点卯上值。早膳终于有时间能在家里吃,官员们到了户部官署,事务清闲,于是就只剩背着年事已高的户部尚书喝茶吃饴食、拱趴(“闲侃”,仓部司陈郎中的家乡方言)聊八卦。 当一身绯色圆领袍的李孜大步迈进官署时,几个郎中和员外郎正围在取暖的火炉前喝茶烤水果[一],差役们则坐在一处推牌九,剩下的人呢,聊天、看书、吟诗……干啥的都有。 “您就是临淄王殿下吧。”门口望风御史台突击检查的差役见了他满脸堆笑。 李孜点点头,表面上一派冷然,实则已经暗中狂喜。本以为父王和姐姐是把他送到户部吃苦锻炼,结果这户部的环境堪比极乐世界。 他在差役的带领下来到陆询舟办公的书案前,有一说一,这位李孜昔日的同窗如今算是整个官署里最独特的存在了。 因为似乎只有她在工作。 陆询舟余光瞥见临淄王,当即合上厚厚的账本,迅速起身朝李孜点头致意。 差役匆匆忙忙地去通报户部尚书郡王殿下的到来,而陆询舟便开始和李孜介绍起户部的人际关系与度支郎中的工作职责。 “户部侍郎,陆询舟。”陆询舟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道,“工作时请称职务。” 李孜点头,露出一个惯有的温柔笑容,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就这么看着陆询舟:“那李孜可称陆侍郎你为师父吗?毕竟你是带我的老师。” 陆询舟第一反应是:果不其然,和自家清冷出尘的公主殿下待久了,看不得别的郎君这副含情的模样,当真恶心得很!虽说她目前也见过了不少郎君,亲人中有儒雅的先父、踏实的二兄、风流的三兄,朋友中有温润的沈奢、清正的范殊臣、可爱的范罗赫,然而从没有一个郎君能像这样引起自己的不适。 不过转念一想,她喜欢的是李安衾,自然反感别人对她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如此想来,陆询舟反倒愧疚起自己失礼的想法。 她纠正了一下直觉给的错误观念。 燕世子离京快两年了,回来了后居然变得比之前更加谦恭了。对于李孜当年做的那些龌龊知识毫不知情的陆询舟暗暗感叹。 一瞬间,陆询舟想了很多,最后只化作一句温声应允。 “李郎中你随便。” 随后陆询舟将他带到户部为他准备的书案前。 他的位子靠在沈奢旁边。 “这位是沈奢,与你同为度支郎中,官署里的老人了。有什么不懂的,不仅可以请教我,还可以请教他。” 沈奢起身作拱手礼:“郡王殿下万安,在下沈奢,任度支郎中。” “工作时称职务,沈探花。”李孜笑着调侃道。 陆询舟和沈奢对视一眼,心中纳闷起魏清茹昨日提及李孜时的一言难尽之情。 这位郡王殿下目前给人的观感不错,谦恭守礼,也没什么皇族的架子,挺好的一个郎君。 接下来几日,李孜在陆、沈二人的带领下将户部四司的官员们认得差不多了,除此之外两人也开始帮助李孜适应度支郎中的工作。 度支郎中,从五品,隶属户部度支司。 其职责是掌天下租赋,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道涂之利,岁计所出而支调之,与中书、门下省议定上奏。 李孜那日报道时看见户部官署内一派清闲的景象只是暂时的,实际上户部作为大晋最繁碌的部门,每年都能憔悴地官员们落了一地头发。不过陆询舟和沈奢这两个年轻人是例外,头发茂盛地令一众前辈们羡慕不已。 而民间甚至还有好事者戏言“户部四司不养闲人”。 毕竟上至最少六位数以内加减乘除的心算,下至帮助塞钱的高官们合理避税,他们的精明活络来自头脑,体现在账本中的每一个数字的大写上。户部里的官员精通算账、热衷银子,上值时用脑袋和算盘算计,为人处世也免不了到处算计。他们是官场里的人精,世故里的油条,想来户部最清廉的时候大概便是长清公主担任户部尚书的那段时间了。当然,公主殿下有一万食邑,连贪都没必要贪了,就算做吃等死混得也比他们这些算计了一辈子的官员们过得好。那时开展治贪,户部的官员心里都有数,公主殿下此举纯属再做给圣人和世人看,同时避免任职期间在敬平太子那边落下把柄。 所以,事实证明,李孜这种只知风花雪月的郡王的确不适合这里。陆询舟明明记得这人在崇文馆念书时算学明明考得挺好的,结果结业后到现在,连个四位数的乘法用心算都算不清。 沈奢只是轻轻扫了一眼,便用朱砂笔圈出李孜写的账单上的错误之处。 “唉,李郎中,在户部你用算盘可不千万能算错啊。” 李孜犯懒,遂作头痛状:“这么大的数字我怎么算得清嘛?” “给你算盘了呀,想当初摄政公主殿下当户部尚书时,为了锻炼我和陆侍郎,算盘只给我们用了三天,之后就不让用了,强迫我们自己心算。” “皇姐这么严苛吗?”李孜大惊。 坐在旁边和沈奢一同监督李孜的陆询舟悠然地一边翻开账本的下一页,一边附和道:“没错,那时正值‘度田运动’,户部每日事务繁忙,可没有算盘照样得完成那些公务。” 沈奢笑着接下去继续讲:“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们在短短五天内就能心算六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了。不过,这还只是我们户部官员心算能力的基本要求,毕竟户部每日事务繁忙,并且这些事物都对计算结果的精准度有高标准的要求,正常的户部官员,七位数速算才是标准,算盘都是给超出七位数的计算用的。” 临淄王听罢,从故作头疼到顿感头疼。 本以为姐姐是爱他,让他当了个轻松的官职,谁知原来是真的想锻炼他,把他送到户部吃苦了。 普通且自信的临淄王痛苦之余也不忘催眠自己,要努力在户部待下去,绝不能辜负摄政公主的厚望。 . 今年由于国丧占了春节休沐的前四日,所以宫中今年并未举办除夕宫宴。是年除夕之夜,在静谧无声的大雪中,宵禁中的整座长安像是睡过去了一般,人们在一片异常的寂静中迎来了贞安二年的早春。 正月初四,国丧正式结束。而天下也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春天与春节。 正月十五上元节,休沐三日,期间朝廷照例解除宵禁,大晋长安化身盛世不夜城。 后世的人们常言:“大晋的盛世不仅是时代的缩影,更是华国汉族最亮眼的文化符号。” 而你要写大晋,就绝不能只写大晋。 你要写万国来朝,不夜长安,观长街繁华琳琅,西酌美酒佳肴。长安乾恩平天下,景升入繁荣,青瓷陶瓷似冰如玉,盛晋天光普四方。写文墨万千,字字珠玑,卿陆双沈,韩魏长孙,七家诗词登峰造极。写胡旋琵琶,歌舞升平,霓裳羽衣庆功宴,过后笑梦惊鸿雁影,携赴卧春风,看尽长安花。[二] 彼时丞相府的门口,陆玉瞻小心翼翼地抱着小侄女陆绥,一侧的陆玉裁则让幼子陆僖跨坐在他的肩膀上,他爽快地对门口的妹妹道: “小山,你想要什么东西我们给你们带回来啊!” 陆询舟正逗着陆玉瞻怀里咿咿呀呀的陆绥,听罢抬头瞥了陆玉裁一眼,随后朝身侧三嫂告状。 “嫂子,三兄他绝对是在跟我炫耀!” 今夜戌时整,年度财务大会将按时在含元殿举行。所以,陆询舟要遗憾地与今年的上元节告别了。 三嫂安慰了陆询舟一通,随后白了陆玉裁一眼,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宠溺:“你三兄啊,就那样,事事都跟个孩子一样幼稚。” 陆询舟仰天长叹,最后只是再摸了摸陆绥水嫩的小脸,又同陆玉瞻叮嘱了一遍看好小绥,之后便看着他们上了马车往西市的方向去了。 那时漆黑的天上漾起五颜六色的烟花,绚丽夺目,陆询舟望着空中各式各样的烟花,未察觉母亲从身后走来。那双骨节分明的玉手扶上了她的肩膀,细心地为她披上了鹤氅。 “阿娘。”陆询舟惊讶道,“外面冷,您还是进去坐吧。” 卿许晏的眸色深邃。 “辞非,今夜你真的想好了吗?” 陆询舟微愣,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母亲欣慰道。 孩子,既然是你选的路,那就请你矢志不渝的走下去吧。 [一]唐朝人不喜欢生吃水果,喜欢烤水果。 [二]摘自网易云歌曲《梦同游》评论区网友的热评,略有改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9、第七十七章 斗奸 每年的正月十五,朝廷要召开年度财务会议,清算去年国库的各项支出。财务大会通常由皇帝亲自主持,中书令、尚书令、六部尚书外加户部两名侍郎,以及御史大夫一同参与会议决策。 今年的财务大会有所不同,因为新帝李琰年幼,故由身兼包括摄政公主与尚书令在内多职的李安衾辅佐主持。 含元殿中幼帝李琰坐于威严非常的龙椅上,左右两侧则是长身玉立的摄政公主殿下和气度神威不减当年的御前宦官刘公公。 李安衾今日穿的是晋制官服中最高一等的官服。 清冷的女人身着暗纹紫袍,腰佩金玉銙带,仅露出的细腻肌肤在官袍的衬托下愈发雪白,她的神情分明淡然却依旧予人不怒自威的感觉,活脱脱的一位心狠手辣的玉面阎罗。 台下吏部尚书领着除户部外的四部尚书站在大殿的一侧,对面则是齐站着户部的骨干官员和御史台的最高长官御史大夫,中书令恭恭敬敬地立于龙椅右下方的不远处,他的面前摆着一书案,其上整齐地呈满笔墨纸砚,只待随时听旨起草圣旨。 李安衾见场下群臣俨然准备完毕,于是朝龙椅上的幼帝微微颔首,李琰忆起皇二姑母教他的礼节与话术,于是当场挥了挥手,奶声奶气道: “议事——” 在场众人朝李琰的方向不约而同地跪下,三拜以后,异口同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森(身)。” “谢陛下皇恩浩荡!” 贞安二年的年度财务大会就此拉开序幕。 李安衾望着台下众臣,冷淡之中又不乏严肃。 按自晋高祖乾恩年间起的规矩,先是户部尚书出场上报去年各部诸司和天下十六道的实际开支。 钱尚书硬着头皮走到大殿中央,两手掀起官袍下摆,直身下跪,开始禀报事务。 去年算是不平凡的一年。 去年从正月初一到腊月初八是太宗在位的景升十一年,期间吴中地区发生大旱,北边契丹伺机南下险些吞并燕云十六州。好在仰赖先帝的恩德,吴中的旱情在前去赈灾的长清公主和随行官员们的努力下成功解决,狡猾的契丹人也被京兆大都护率领的御北军赶出了大晋的疆土。根基不牢却穷兵黔武的北辽后续也在丞相的离间计与密探的里应外合下分崩离析。 腊月初九到腊月三十一,是当今圣人[一]在位的贞安元年,期间基本无甚波澜,国库最大的开支便是先帝下葬皇陵的费用。 老道的钱尚书流利地将各项支出的情况汇报得一清二楚,只是最后在提到票拟签字时,钱尚书顿了一下,继而缓缓道: “吏兵刑四部的票拟户部在去年腊月初四就弄好了,礼工二部则因国丧推迟到今年正月初五才把票拟好。这两个多月来大家都很辛苦,陛下与诸位同僚为国事操劳着实不易。” 钱尚书自觉铺垫得差不多了,遂话锋一转。 “户部的官员们也有尽力地为国事效劳。只是——臣部的陆侍郎担忧国库的支出有所缺漏,遂与度支郎中仔细核查了三日,最终签了大部分票拟。” 含元殿内陷入一阵可怕的寂静中。 李安衾淡然地望向台下泰然处之的陆询舟:“陆侍郎,哪些票拟你没有签字?” 陆询舟听罢立即出列,跪于钱尚书的身侧。 “回陛下和摄政公主,微臣未签工部的票拟。” 话音刚落,殿内的气氛少了些许焦灼。 吏兵礼三部尚书暗自松了一口气,刑部尚书裴之周则坦荡荡地默然而立。而工部尚书听罢面上闪过一丝不满之色,随即他又恢复成原来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陆询舟接过小宦官呈上来的账册娴熟地翻了几页。 “去岁年初,户部预算一年中的各项开支为三千九百三十二万两。然而天命难测,去岁由于先帝驾崩、吴中旱灾与辽贼入边,朝廷支出的银两是近五年内最多的一年。腊月初四算出来的账单上,国库共支出了五千二百七十四万两,超出预算的一千三百四十二万两。幸在去岁与西域各国的外贸获利依旧呈上升的趋势,外加各方面的收入与去岁十六道全年的税银五千八百七十二万两。支收相抵,国库收入共五百九十八万两。” 工部尚书听罢悠悠地发问道:“国库能在灾荒年间有所收入,全仰赖圣人恩德,如何有碍你们户部在工部的票拟上签字?” “彭尚书说得在理,全仰赖圣人恩德,国库在灾荒年间并未有所亏空。然而我将去岁的账册与景升五年的账册对比了一番,发现其中有所端倪。” 换下手中去岁账册,户部侍郎陆询舟取出景升五年的陈旧得泛黄的账册,当着众人的面翻开,而后将账册转过来面向大家,振振有词道: “微臣请陛下明查。景升五年四月,夏季多雨,黄河泛滥决堤,河南、河北二道发生严重的涝灾。五月,东都洛阳发生地震。六月,江南东西二道发生旱灾、蝗灾。听罢,诸位可赞同景升五年算是极为不太平的一年?” “我赞同!” 龙椅上的李琰奶声奶气地喊道。他虽不知道她说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但仍然觉得这位户部侍郎当真有趣。 大殿中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道稚嫩的声音硬生生打破,大臣们拼命忍下长辈对于可爱小孩时那种泛滥的慈爱,而李安衾则无奈地低声提醒这位可可爱爱的小皇帝。 “陛下,您要自称‘朕’。” “好吧。”李琰嘟嘟小嘴。 年迈的中书令瞥了一眼龙椅上的小天子便迅速低下头。 陛下好可爱,看得老臣都想回家抱抱孙子孙女了! 御史大夫重重地咳了一声,示意众人现下还是在财务大会上。 陆询舟和一众大臣们迅速调整过来,殿内又回到方才严肃的对峙中。 “如陛下所言,景升五年的确是极不太平的一年,去岁的情况与其比之也算好上许多。然而就是在这么一个多灾的一年,国库的收入却也有五百一十三万两。仅仅比去岁低了八十五万两。” “由此可见,其中定有猫腻。” 话音刚落,御史大夫开口了,只见那位不苟言笑的银发老妪不疾不徐道:“猫腻是你自己的直觉,可有证据证明?” “有。” 陆询舟早有准备,她从袖中拿出工部的票拟,当着众人的面展示出来。 “工部去岁支出九百四十六万两,约占国库支出的四之有一。其中,吴中旱灾期间朝廷批下的一系列‘以工代赈’的项目和御北军伐辽的各式军械,共计六百三十八万两,余下三百零八万两则用于建造战船。” “以工代赈的项目一直由当时的工部郎中沈瑰主持,当时臣等同在吴中,所有的账单微臣都审查过,无误。但是在伐辽期间的军械制造和建造战船花费用存疑。” “御北军北上讨伐契丹,对抗契丹骑兵需要的是远程武器和完善的骑兵装备,然而微臣却发现工部还有接到制造近程武器的任务。可是事后,微臣却未在战后兵部上报武器报销的账单中看见它们的身影。至于那些建造的船只,微臣询问过兵部的官员,他们去岁更是从未看见过任何一艘战船。” 少年人的声音掷地有声,她神色自若,言语之间条理清晰,毫不怯场。最后一句话说完时,她将冷冽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工部尚书。 这种情况下,工部尚书无论如何都必须站出来回答这些问题。 于是垂垂老矣的老翁便站了出来,脸上满是皱纹,当他脸上堆笑时活像一朵菊i花。不过工部尚书虽然年老,但他的身体对某些动作的展开还是熟练的——跪拜和假笑。跪拜是每一个是士人踏路仕途的那一刻起就要学会的动作,要流畅、要虔诚,就算粉身碎骨了见着天子也得跪。假笑更是人情世故、官海沉浮中必不可少的基本技能,对每个人的假笑也是有微妙的不同的,但无论如何娴熟的技巧刻在骨子里。像是这种人,能在临终那天对各怀鬼胎争夺家产的亲人们露出最后一个毫无质感却慈蔼的微笑,便是他们圆滑一生的圆满。 那身紫蟒袍穿在白发老翁的身上也着实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犹如同用价值连城的名画为一个将死之人做寿衣一般。当真浪费得很。 工部尚书慢条斯理地开口。 “回陛下和摄政公主殿下,老臣的确有一罪需认。” 此言一出,殿中另外几名尚书都暗中大惊。老狐狸大半辈子在朝堂里混得风生水起,又因善揣圣意,快入土了都未被先帝革职,如今这是陪卿丞相家的小兔崽子玩哪一出? 而李安衾静静地看着台下这出大戏,她亦知道陆询舟此举终究是徒劳无功。 “彭公何罪之有?”李安衾代幼帝询问。 即使知道结果,但还是要演下去。 “如户部侍郎所言,讨伐契丹期间,微臣的确下给工匠们一道制造近程武器的要求,但是微臣将这一任务特地排到了最后。因为岭南节度使宁增荣与微臣是旧交,岭南道向来山匪猖獗,老宁他便上奏朝廷请求制造一批近身武器。微臣知道前线战事吃紧,工匠们制造武器的速度向来较快,可微臣又担心耽误了国事,遂徇了个私情,将制造给岭南各州驻军的武器批到了御北军的武器制造的最后一项。这也是陆侍郎查看兵部上报的武器报销中,没有这批近身武器的原因。因为韩公事后已将这批武器发往岭南道。” 陆询舟听罢眸色微动,她知道工部尚书在撒谎,但是她无能为力。除非现场就能见到岭南节度使与其对峙。不过两人极有可能串通好了,就算对峙,节度使也只可能一口咬定工部尚书所言属实”。 余光偷偷瞥向龙椅边上清冷出尘的摄政公主,李安衾听罢却是将目光投向兵部尚书:“韩尚书可知此事?” 兵部尚书此前已经与户部尚书碰过目光,被叫到后便连干净利落地出列替工部尚书打圆场,顺着工部尚书的谎话编下去:“确有此事,工部尚书已经与微臣打过招呼,是微臣亲自将那批武器改发到岭南驻军的,此事兵部其他官员并不知。”言外之意,暗讽陆询舟在兵部问错了人,白忙活一场。 “那另外二十五艘未见踪影的战船呢?”李安衾淡淡的目光中似乎隐藏着锋芒,窥视到这些老臣们心中的一隅。 工部尚书恭恭敬敬地汇报道:“去年确实有二十五艘战船,本来皆为海师所用,后来为运送海外各邦朝贡的礼品调用了十艘,其余十五艘被少府监[二]暂时借去,少府监的人在工部的册子上有登记。” 李安衾将目光转向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的刘公公。 圆滑宦官立马接话:“回陛下、殿下,确有此事。” 摄政公主很满意刘公公的表现,她转过头望向台下跪着的四人,尤其是当中清白得有些傻气的爱人,她难得敛了些许肃冷,态度温和起来。 “事理得矣。十艘船为运朝贡礼品,十五艘船是少府监为了给朝廷调运货物。彭公,你们工部把那十艘船还给兵部。少府监这边你们也说一声,缺船可寻户部工部批财立项,莫要影响海防。二十五艘船后日归还兵部,开支改记兵部账上。至于那批近身武器,算不得你的罪过,岭南自古多山匪,彭尚书此举也是为国为民。” “如此,还有谁有疑惑?” 殿内无人出声,全员默认。 就连陆询舟也只是紧紧地捏住手中的票拟端端正正地跪着。 “陆侍郎现在可愿签字?”摄政公主的语气很是温柔。 不知情的大臣们只以为摄政公主难得用温柔的语气是在安抚户部侍郎的情绪,只有知情的双方知道,李安衾是在寻陆询舟的原谅,以及朝会解散后某些补偿的暗示。 之后便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工部去岁的票拟签字、批红,一气呵成。转眼一个时辰过去了,财务大会结束后,群臣退朝。 走出丹凤门,一逃离身后御史大夫的视线,陆询舟便飞快地上了马车,假装未发觉李安衾的那些暗示。 陆询舟和兄长们这几日都住在丞相府,甫一踏入在丞相府的住处,陆询舟便冷冷地叫人拿了数壶酒来。 彼时,卿许晏在书房夜读,听了身旁老管家的汇报,只是笑着摆摆手。 “年轻人,总是要经历这种事的,不然怎么斗得过那些老狐狸呢?” 陆询舟从小到大情绪向来都比较稳定。她就算难得生气,却从不轻易把情绪发泄到他人身上。当然,赈灾回京路上的某两日是例外,主要是公主殿下此举已经远超她的底线。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陆小山脾气很好,但奈何家世显赫,这辈子遇到的大多数人都是在奉承她,耶娘从小就教她“出事了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故而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在生气的时候喜欢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一个人闷着。 翌日陆询舟因为醉酒起迟,去找阿娘请早安时她发现母亲不在房间。 桌上留了张字条,陆询舟拿起一看,心碎了。 我就说为什么阿娘昨日没有陪大长公主出去逛街,原来是又闹矛盾了,结果今早李容妤亲自来认错,两人顺理成章的和好,然后便带上安乐郡主一起去西市游玩了。 昨夜被殿下背刺,今日被阿娘抛弃,兄嫂和女儿在外玩得不亦乐乎。陆询舟现下冷得不能再冷,好一个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此时此刻,小山很难过,小山想抱抱。 [一]再次科普一遍,唐朝人可以管皇帝叫“圣人”。[二]类似于皇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第七十八章 东市 所谓“朋友”,便是在官场与情场俱失意时给予你最大安慰的人。 “啧啧啧,老陆啊,你说你,没事非要去和那群老狐狸硬碰硬。”沈瑰一边给伤心的陆小山投喂糕点,一边摇头叹息道。 陆询舟咀嚼着糕点,舌尖甜蜜心里苦,她眸色一暗,不想说什么。 看美人吃东西,怎样都是一种享受,何况是伤心的美人。沈瑰瞧着友人,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陆询舟这厮平日高冷端方,没想到伤心时吃东西的模样竟然如此可爱。 啊啊啊,我怎么可以这么想自家友人! 可是她这种欲哭不哭的模样真得很惹人怜爱啊! 没良心的好友沈瑰想,还好自己不是磨镜,不然对好友下手那罪恶感可太强了。 身旁对自家妹妹的想法毫不知情的沈奢卷起东市的舆图,收起手中叆叇[一],朝身侧的两人温温柔柔地建议道:“辞非,不如我们今天去带你东市逛街解闷吧?” 陆询舟听罢愣愣地抬起头望着沈氏兄妹。 “东、东市?” 大晋商业区分东、西二市,东市主要服务于达官贵人,而西市则更为平民化,吸引了更多的普通市民和外国商人。故而晋朝的东市更类似于现代法国的香榭丽舍大道,商品更多是高端奢侈品。 沈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真不好意思,辞非,和你做了这么久,朋友都没告诉你,其实我和阿妹……来自吴兴沈氏[二]。” 吴兴沈氏,晋朝七大家族之一。 只是阿娘自幼待他们严格,才教他们养成了勤俭节约、低调淡泊的习惯,使陆询舟误会了他们的。不过阿耶还是极为疼爱他们的,沈奢和妹妹在长安安定下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阿耶都有瞒着阿娘给他们寄钱。 . 下午,初春的艳阳高照,被扫至街边的冰雪渐渐消融。一行四道年轻的身影出现在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被沈瑰叫来的范罗赫平日在西市待惯了,见识了民间的烟火百味和各式的异域风情,今生也是头一回来东市。大街两旁奢华林立的商铺,街上随处可见的士夫眷属、巨贾富商,他们衣着鲜华亮丽,身边携带着两三个象征身份的昆仑奴或新罗婢,可谓好不贵气。 沈奢和范罗赫走在前边,陆询舟和沈瑰跟在后头。前边两人各拿东市舆图的一端,一边走一边研究今日逛街的路线。 后边的沈瑰则悠哉悠哉地哼着小曲,左右手各拎着一会儿用来装东西的大袋小袋大步向前。陆询舟实在不理解沈侍郎这个世家出身的大小姐为何会有种“土匪进村”的气势。 而面无表情的陆侍郎肩上挂着水葫芦的系带,里头装着沈奢出门前在家熬的紫苏熟水,那水葫芦崭新得很,其上还留有沈奢清娟的小楷:吾妹沈瑰乃天下第一美人。小字的旁边就是沈瑰豪放的草书:吾金兰小阿舟乃天下第二美人。 陆询舟自认为,自己向来在人前冷静自持,可如今挂着个如此可爱又滑稽的水葫芦走在长安最繁华的大街上,真的有一种清澈又愚蠢的感觉,让她尴尬得想逃离。 我们四个这样真得很显眼!你们仨是没看到路人对我们纷纷侧目吗?啊啊啊!你们就不怕吸引来武侯[三]吗? 其余三人并不知道陆询舟的内心活动,前边两位郎君讨论得差不多了,范罗赫扭头像只快乐小犬一般,同陆、沈提议:“我们待会儿先去椒兰烟景,如何?” 椒兰烟景,长安最好的成衣铺。衣服的式样上至中原男女老少,下至西域各国贵族,一应俱全。而且椒兰烟景的衣料供应商乃是江南第一布行,无论做工还是质感都是最上乘的。不仅如此,它还招收了无数吴地绣技精湛的绣娘,完全可以说这世上的衣物千千万,无论是哪一款椒兰烟景的绣娘们都能给你纺织出来。 椒兰烟景离四人进入东市的坊门较近,占据在东市寸土寸金的黄金地带。 四人走到椒兰烟景的门口,便见其大门前车水马龙,热闹至极,出入皆是勋贵国戚。走近这一片喧闹,四人看见一辆眼熟的华丽马车径直停在了椒兰烟景的门口,如果陆询舟没认错的话,那马额上的鎏金当卢应该是摄政公主府的标志。 “沈清词……我突然身子有些不舒服。”陆询舟扶着心口做痛苦状。 沈瑰一眼就识破了这人拙劣的演技。 毫不知情的她强行拉上好友:“你这演技还是多练练吧。我知道你有你的文官架子,但毕竟钱和名还揣兜里呢,你怕什么?” 陆询舟干脆坦诚了一半:“看到那辆马车没?那是摄政公主殿下的马车。我怕。” 沈瑰顺着她示意的目光看去,但见马车上下来两个熟悉的身影——长清公主和信阳公主两位殿下,那信阳公主的怀中似乎还抱着一小团白白的东西。 “陆侍郎,我可听阿瑰说了你的悲惨事迹,赈灾路上夜里被公主殿下延值,重新修改公文,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怕她的?”天真单纯的波斯郎君范罗赫插话。 一旁成熟稳重的沈奢听罢摇摇头,满脸考究的态度看着脸色难看的友人:“我看不一定,当初殿下还是户部尚书时就喜欢天天抓辞非去报告公务。我看重写公文一事,应该是殿下器重你,担心你不认真对待工作。” 一通议论之后,陆询舟的面子还是败于那句老话“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总不能败坏朋友们的意兴吧。 万般无奈,她只能从了友人们。 . 椒兰烟景的大堂内,正欲同皇姐和掌柜上楼李吟霁突然扯了扯自家皇姐的衣袖:“诶皇姐,那人好像你家小伴读啊。” 李安衾回眸顺着李吟霁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昨夜与自己置气爽约的陆小山正同那几个平素与她要好的友人走进椒兰烟景的大堂。 “皇姐,你看那个穿青袍的郎君好俊俏!”李吟霁瞥见陆询舟身侧温润如玉的沈奢,她揉揉怀中抱的小白犬,心里起了波澜。 李安衾微微颔首:“皇姐给你这个机会。” 楼下,陆询舟不经意的一个抬眸便对上了自家殿下冷冷的目光,她的心颤了一下,随即楼梯上华骨端凝的女子朱唇轻启,同她比了个口型。 上来。 陆询舟低头假装没看见。 耳边是柜娘的喋喋不休的介绍:“我们椒兰含烟近期推出了‘潇湘八景’系列的服装,主要是取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这八种意境裁成衣裳,专门针对不同年龄段的郎君娘子,各有各的韵味,各有各的风华。而且你们这几位一看就是在朝为官的贵人,刚好本铺做活动,诸位提供自己的官员证明即可半价哦。” 沈瑰琢磨着,扭头问身旁的陆询舟:“陆辞非,我看你和我阿兄都很适合‘江天暮雪’,要不——” “我可能……要上楼一下。” 三人疑惑的目光同时聚焦在陆询舟身上。 “殿下刚刚看到我了。”陆询舟吞吞吐吐道。 话音刚落,三人不约而同的蹙眉。 沈瑰:都已经不是上司了还把我们小山叫上楼去!如果不是因为性别问题,我都要怀疑摄政公主是不是看上小山了。 沈奢:我好像意识到什么。 范罗赫:天哪!大晋皇室都喜欢用休沐日延值来折磨官员吗? [一]就是眼镜,宋人赵希鹄在《洞天清录》中写明:“叆叇:老人不辨细书,以此掩目则明。” [二]中国十大望族之一。 [三]相当于城管,在唐朝时出门不带奴仆会被城管抓,所以小陆会害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1、第七十九章 对峙 李吟霁将小白犬还给李安衾后便下楼去与沈奢搭讪。 大晋社会风气开放,公主尚可以纳无数男妾,李吟霁看上沈奢后勾搭一番俊美的郎君又何足挂齿。 且说回正题。 陆询舟同李安衾入门后,发觉屋内仅有两个位子。一个位子自然是摄政公主的,一个则被方才李吟霁怀中的小白犬占了。 陆侍郎愣愣地与小白犬大眼瞪小眼。 小白犬得意洋洋地朝她摇着尾巴,汪汪地奶叫,似乎在炫耀自己得到了主人的宠爱。 一人一狗都不在乎陆询舟。 然而陆询舟清楚这是李安衾对她惯用的手段,威慑后便是温柔,看似的温柔之下却是令人窒息的控制欲。 李安衾淡淡地与掌柜交流起近来铺子里的收支情况,陆询舟从她们的言谈中得知,这家铺子竟然是李安衾名下的产业。原来公主殿下今日不过是来视察殿中情况,却碰巧遇上了与朋友出来散心的陆询舟。 一炷香的时间后,掌柜告退,屋内只剩两人一狗。 “小舟,过来。” 陆询舟听罢正欲有所动作,不料小白犬先她一步快快乐乐地从胡椅上跳下跑到主人的脚边趴好。 “果然,犬永远是比人听话的。” 李安衾温柔地将小白犬抱入怀中,小犬蹭着主人胸前的莹软高兴地汪汪叫。 陆询舟保持沉默,她站得端正,面色中未带一丝不满,更多的是恭敬。 她最讨厌的就是陆询舟这副模样。对自己逆来顺受,但就是认定死理,李安衾又狠不下心去真的惩罚她,到头来半推半就一夜,被伺候得舒服的是自己,原谅小混蛋的也是自己。 “坐。” “喏。” 陆询舟听话地坐在了公主殿下对面的位子上。 李安衾抚摸着趴于膝上的新宠背上毛茸茸的白毛,公主低头爱怜地看着听话的小犬,不再看那人一眼。 终是耐不住女人的冷落,半晌陆询舟清冽的声音从对面入耳。 “殿下若是无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女人听罢继续抚摸着小白犬,然而开口便是带着慵懒音调的命令。 “过来。” 那人走到她的面前,清癯瘦削的身姿却是被天青色的春衫勾勒得淋漓尽致。 “跪下。” 这一声却是不容置疑。 陆侍郎很听话掀起衣摆便端端正正地跪在她面前。女人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人耳根处染上的大片绯红。 年少时的陆询舟容易害羞,但不该害羞时也是一点也不含糊。想来许久未见小山害羞的模样,如今再见当真是有趣得很。 “昨夜的事,还气吗?” 那人答:“还气。” 为什么你明知道他们在弄虚作假,在鱼肉百姓,却还是要默许这种行为? 陆询舟自知这个问题问出来就很蠢,所以她答完后也只保持缄默。李安衾早就告诉过她答案了。 圣人与士大夫治理天下,而非黎民百姓。 是啊,她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情人非知音,殊途无同归。她早该明白的,当昨夜含元殿中摄政公主倒向老臣们的阵营时,她就该明白了,朝堂之争从来都不是一场玩闹,自己太过天真,当爱入骨髓时才发现对方并非善辈。 不是没有听过官署里或坊间内细碎的传言。他们说摄政公主如今权倾朝野,如今凭借权力私下做的那些脏事更是游刃有余。 他们说李安衾与地方官员勾结,贩卖私盐,从中谋取巨额利润;他们说她在长安私设赌场,日进斗金,从中闹出无数人命官司;他们说她垄断昆仑奴的买卖、田产洗钱……还有很多,政敌们因她权倾朝野,所以把一切脏水都往她身上泼。 从前陆询舟只觉得心疼,她的殿下分明坐拥一万食邑,何须依靠不择手段做脏事来敛财。然而在吴中的清水县的那几日,她见识到了民间百姓在疾苦面前的无可奈何与上位者们之间肮脏的利益勾结。 她不曾告诉李安衾,回京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时常会梦见在清水县时的场景。梦得最多的还是那处闹市酒楼。 由于经历过灾荒,酒楼外面的装修稍显破落,大门旁贴了一张用簪花小楷写成的告示:以灾荒祸乱,禽畜之肉难以供应,故本店肉供皆为菜人。 梦里是那张告示中间突然被血染红,那血色渐渐扩散,最后将整张纸染成血色。陆询舟害怕的想逃离,回头却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屠肆之中,她看见屠夫拿起闪着寒光的屠刀活活解剖着自甘为菜人的女子,尖叫声中鲜血流了一地,它们像是有意识般汇集在陆询舟的脚边。 她低头,血泊中倒映的却是奢华的宴席上,衣着光鲜的权贵们吃人狂欢的模样。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脂凝少汗粟。[一] 分明是自幼受过儒家礼教熏陶的贵族,却也有着禽兽们茹毛饮血的一面。即使陆询舟早知衣冠之士多非善类,但此时见了人皮之下禽兽的面孔,她还是会不寒而栗。 梦醒时分总是惶恐与愧疚一起涌上心头,她夜里失眠,无事披衣来到书房秉烛夜读。翻开书架上的圣人书籍,陆询舟却仿佛患了癔症一般,为何那些歌颂帝王将相的文章字里行间都挤满了“吃人”二字?[二] 她本是不信那些关于李安衾的传言,如果她不曾见识过人的私欲。 陆询舟那夜没能在含元殿说出的话有很多。她也知道那夜在场的众人除自己以外便没有干净的人,他们都贪,手上都沾了百姓的鲜血,都背负着无数罪恶。身处吃人的恶魔之中,她彷徨又无力,只能清醒地可悲自己的格格不入。 对工部尚书的检举是陆询舟最后的挣扎。大抵便是这位老臣平生贪得最多,她只是尝试能否自此处入手。 现实总是残酷的,在官官相护的官僚体系中,陆询舟所做的一切不过蜉蝣撼大树——不自量力。 思绪回到当下。 陆询舟看着眼前满是戏谑的女子,眸色微动。 李安衾永远也不知道当陆询舟一一证实了那些传闻时,她的心是有多么寒冷,原来政敌们制造的那些传闻,不叫构陷,而是揭露丑闻罢了。 她突然就明白了母亲的无奈,身处这样一个时代,独善其身已是尽力而为,举世污浊我独清,怎求兼济天下、道济万民? 面前的女人温柔地唤她。 “小山。” 陆询舟抬眸认真地看着她。 李安衾忍俊不禁,她收回手,继续抚摸着膝上的爱宠。女人看着那双尚且清澈,却已暗藏失望的明眸,她笑着缓缓道: “你可知,古今文人,本宫最不喜李太白。” 她看似在对陆询舟说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贺知章评其谪仙人,世人叹其浪漫又理想。可是,在李安衾看来,浪漫之后是虚妄,理想之下有现实。 人人都羡慕诗仙的恣意,可又有多少人在羡慕他的同时能记得他穷其一生,只从少时的意气风发熬成了暮年的壮志难酬。人人都说‘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是集千古之风流都难抵豪情,孰知他漂泊半生,于上阳台写下‘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寥寥十六字,既敬亡友司马承祯,亦敬今世今生之落魄。 这样一个又狂又犟的人,本宫才不喜欢。 “可是,他偏有一句最动我心。” 年轻的士人轻声问道:“哪一句?” “轻舟已过万重山。” 陆询舟,你是舟,非山也。 我虽唤你“小山”,然而我才是那座只能永远停留在原地的青山。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是李太白的如释重负,是李安衾往后余生的悲歌。乐观的李太白认为人生中所经历的苦难和困难都是值得的,只要足够坚强,就一定能够遇见生命里一段最美的时光。多年来,困于天家与江山的李安衾将这句话奉为圭臬,过去她欺骗自己终有一日能逃离这里,与陆询舟相伴余生,可是父皇与皇兄的死却犹如一记重锤,敲碎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希望,让她彻底成为皇权之下的傀儡。 懦弱的母后,无能的丈夫。 年幼的天子,天真的皇妹。 朝堂之上几乎皆是各怀鬼胎的忠臣良将,他们如同饕餮般贪婪,密谋着要瓜分李家的天下。父皇临终前叮嘱她要重用血缘,殊不知,不问朝政的皇姑母无力给予她更多的帮助,野心勃勃的皇叔暗中盘算着要在死去的兄长上大捞一笔,或许只有那位名义上的堂姐念在旧情的份上待她真心,然而她依旧要提防着这位大将军哪天突然倒戈。 身困樊笼,每日濒临重压的李安衾极度需要感情的慰藉。然而,她清楚自己对陆询舟的感情里杂糅着什么,是爱情、病态的依恋和欲望的依赖。 她发觉她已经离不开这个人了。 很久以前,李安衾就觉得自己的名字中暗藏着自己一生的宿命。“安得广厦千万间”,接的不应该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应是“布衾多年冷似铁”。这样写,分明扰乱了原来的句意和主旨,可李安衾却认为,这样才是她的宿命。 没有广厦千万间来大庇天下寒士,所以仰天长叹“安得广厦千万间”,低头却看屋中“布衾多年冷似铁”,意识到自己的窘迫,所以便不再多说什么。 李安衾,名为安衾,却终生难得安衾。 “小山。” 她失神地唤道。 那人很耐心地应答。 “我在。” 陆询舟发现,李安衾分明是在朝她笑着,可是她却从女人的眼中看见了无奈的绝望。 “你这辈子,愿意守着一个无望吗?” 李安衾其实早已知道那个纯粹的士人发现了自己做的那些肮脏的勾当。只是她不知道,年轻的理想主义者会为她这朵困于庙堂而枯萎的牡丹而驻足吗? 答案是—— 陆询舟的沉默。 [一]摘自明末诗人屈大均的《菜人哀》。 [二]致敬一下鲁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2、第八十章 生辰 上元的三日休沐转瞬即逝。 正月十八的平明时分,当承天门城楼上的报晓鼓被敲响第一声时,一切又回归日常。 陆询舟在财务大会上越职弹劾工部尚书的事迹早在上元后的两日内传遍全京。在长安百姓的口中,这位年轻的士人成为了他们的“青天”,但那又如何,她依旧沦为了长安京官们茶余饭后的的笑谈。 理想的傻瓜,清白的疯子。年轻无知的户部侍郎事后能免于那些高官清算,不还得仰仗丞相阿娘与摄政公主的庇护。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陆询舟选择沉默,继续按部就班着自己的生活。 户部官署中的官员素来与陆询舟要好,他们清楚陆询舟的为人,故而不愿非议此事。然而众口难调,陆询舟午间处理公务解闷,忽然发觉礼部送来的账单有些问题,扭头观望四下,差役们都在午休。她心善不愿叫醒他人的好梦,何况礼部的官署就在户部的对面,索性她便独自去礼部说明问题。 当她走到礼部官署的门口时,却听得里头官员非议自己的声音。 那时,她静静地站在礼部官署的门口,听那些官员们私下无情地嘲笑自己。 直到半柱香的时间后,礼部有人发现了门口清癯的身影,一刹那,仿佛枝头上的所有的乌鸦都噤了声。陆询舟平静地走进官署,将账单拿给礼部侍郎,说明了账单上的问题后,便头也不回大大方方地出了门。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陆询舟仰望万里晴空,初春明媚阳光晃地她睁不开眼。 日暮下值,马车停在陆府的门口。 进门前,她深深望了一眼隔壁的公主府。 自从那日以沉默应答后,她便与李安衾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情况中。 初春已至,冰雪初融。陆询舟用过晚膳后,和年幼的陆绥坐在院边的书斋内,她以清酒独酌,女儿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她。 窗外的院墙对着遥远的终南山,负雪的嵯峨千峰在弥漫的暮色中很苍凉。院中一隅是整齐的菜畦,墙东有高梧三丈,郁郁葱葱,墙西有腊梅一株,春风料峭,地上落梅如雪乱,颇有些惨淡的意味。 陆询舟在梅花下种了西番莲以覆盖地面,花朵缠绕如璎珞,内敛中流露出些许贵气。书斋的窗外有竹子搭建的凉棚,她就种了很多蔷薇花把它覆盖起来。台阶下长着厚厚的青草,草间疏疏地点缀一些春海棠。书斋前后窗户都很敞亮,窗外蔷薇花和春棠长得茂盛后,满院春色关不住,美不胜收,令人看罢心旷神怡。 身旁的女儿咿咿呀呀地念着什么,陆询舟放下书,将小绥抱入怀中,凑近了细听,竟然是含糊不清的“阿娘”二字。 她莞尔一笑,将孩子轻轻地抱入怀中。 笑着笑着,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 . 贞安二年的仲春,年逾古稀的福州刺史上书朝廷告老还乡。 按律,七十而致仕[一]。于是摄政公主理所应当地批准了福州刺史的请求,翌日同圣人临朝,李安衾与群臣共议国事时提出:因为福州刺史并未向朝廷推荐人选,故应从朝中派遣官员出任福州刺史。 此话一出,几乎无人敢应。 福州是何地也,这些能在朝中为官的臣子们肯定心里门清。 表面上,福州按人口算是中州,大晋的中州刺史为正四品上,俸禄自然不少。且此地依山傍海,资源丰富,易于通商,又乃是闽越都会,东南重镇,茶叶贸易闻名全国,其中可捞的油水自然不少。 然而放长远了想,福州刺史其实并非一件美差。首先,福州位于闽中地区,四周山势险峻,自古便是兵家不争之地,内陆贸易的发展稍显困难。何况福州依山傍海,那便意味着此地山匪与倭寇兼而有之,如此罕见的现象,若要治安也自然不易。何况此地的气候不佳,无春秋天气而仅有夏冬两季,尤其是夏季,福州不仅气温奇高,且常有飓风[二]登陆,涝灾严重,非常不适合农业生产。最重要的是,京师至福州最少也有三千里路,一路的车马颠簸劳形伤身不说,因为福州遥远的距离,出任福州刺史与明升暗贬无异,基本意味着这辈子的政治生涯止步于此。 见朝中无人响应,李安衾也不强求,直言群臣可以花几日再想想,福州刺史由谁出任这个月内必须定下,否则将由圣人亲自挑选——相当于让摄政公主和顾命大臣们直接指定。 但是李安衾始料未及的是,朝中其实有人愿意出任福州刺史。 下朝后,甫一出了丹凤门,陆询舟便遣回了自家的马车,转头拦下了阿娘的马车。 卿许晏见陆询舟忽然上了马车,这位平日云淡风轻的丞相难得眉间微蹙,她似乎已经料到女儿此举为何。 “阿娘,我想担任福州刺史。”陆询舟认真道。 卿许晏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辞非你莫要胡闹,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何况我要是允了你,公主殿下也不一定答应。” “若是陛下和顾命大臣们都同意呢?”陆询舟反问。 卿许晏不解:“你说得对,但是阿娘不理解你为何执意要到那等偏远之地为官。” 陆询舟莞尔一笑,抬眸迎上母亲眼中的疑惑。 “我想磨炼一番自己,一直处于您和殿下的保护下,我感觉……嗯,私以为很难真正的大展身手。” 母亲和爱人权势的庇护虽然保护她免受清算,但也的确限制了她的自由。 所以陆询舟想离开这里。 如果只是一介户部侍郎,我每日只能坐在官署中处理公务。我会稽核版籍、赋役征收征等会计、统计工作,然而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田间麦苗一年四季的长势,不知道在缴税后如何拮据地过完一年,不知道在灾荒面前百姓的绝望……我,不,我们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 一介户部侍郎因其职责,永远无法真正地深入百姓的生活,去体察他们,去改善他们的生活。可是如果能为一州刺史,掌管一州事务,这便与户部侍郎不同了,我可以尽力地为公为民,无需受到他人的阻碍、他人的冷眼。 何况,长安难安,这里太脏了。 我想逃离这里。 . 无人知道暗卫营情报网遍及的范围有多广。 卿许晏答应帮陆询舟与另外两名顾命大臣商讨后又过了几日。 二月既望,是李安衾的生辰。 摄政公主的生辰宴在偌大的公主府上举办,宴会奢华逾制,却无人敢劝。圣人亲临长清公主府,百官也纷纷携礼来贺。自那次在椒兰烟景的谈话后,李安衾答应给陆询舟考虑的时间,然而陆询舟深知这只是自己逃避问题的行为,其实答案在心中已经呼之欲出。 她这辈子肯定会死守着这个无望。 但也正是这份深情让陆询舟感到手足无措。 她有自己的理想抱负,亦渴望济世安民后深藏功与名拥有游侠般的潇洒生活。陆询舟仰慕那些圣贤先辈,更敬佩那些力挽狂澜的英雄人物。尽管爱入骨髓,但她也深知这份感情必有尽头。年少时的自己怯懦于现实,害怕真爱不过浮云,转瞬即逝,她们终究会形同陌路。然而命运早已在李安衾受命辅佐幼帝的那一刻给出了结局。 李安衾的命运注定要与皇权挂钩。 陆询舟如果去等,等五年,十年,二十年,四十年甚至更久,等到两鬓斑白时这件事情会有结果吗? 当今圣人不过近两岁,就算是等到他十八岁归政也足足有十六个年头。十六年,足以将意气风发的少年消磨成一事无成徒留一地鸡毛的中年人。 所以她想逃离长安,不仅是因为这里脏,更是因为她太清楚如果继续留在这里,自己必然因为这份感情而消磨意志、蹉跎余生,最后放纵自己与世俗同流合污,做起那些肮脏的勾当。 陆询舟不愿意,那便只有远离本源。 思绪回到当下。 宴会上官员们为了助兴行起了律令,作为景升十年进士科的状元,陆询舟不出意外地拔得头筹。当年幼的圣人询问她想要什么奖励时,陆询舟笑道:“微臣还未想好,陛下可以先留着吗?” 只要到时候朝堂上顾命大臣们和圣人都同意,自己出任福州刺史一事就绝对稳妥了。 “好啊。”李琰痛痛快快地答应了陆询舟的要求。 然而,正是因为陆询舟的这个举动,引起了李安衾敏锐的注意力。 仅仅是一炷香的时间内,李安衾便动用暗卫营查到了卿许晏这几日与其他顾命大臣私下交谈时的内容。 公主殿下有事离宴片刻,书房内暗卫恭恭敬敬递上卿丞相游说另外两名顾命大臣同意陆询舟出任福州刺史的全程文字记录。 在看到那些交谈内容的记录时,她如坠冰窟。回忆起宴会上与其他官员谈笑风生的陆侍郎,李安衾用眸中的笑意掩盖了阴翳。 李安衾回位后不久已是酒过三巡,她突然建议众人改行律令为酒令。今日生辰宴的主人是李安衾,无人敢不从,遂按着规矩推李安衾为明府监令,旁侧的驸马江鸣川则连忙唤人呈上酒筹。 向来厌酒的摄政公主破天荒喝了一杯令酒,随后下令被抽中罚酒的官员必须用公主府提供的酒杯饮酒。 众人无议,酒令开始。 随便抽出一签,李安衾慵懒地支着下颚,笑盈盈地将酒筹递给身旁的驸马,让江鸣川大声念出上面的内容。连过几轮,李安衾依旧兴致不减,那些被罚酒的官员们也颇懂人情,站起来心甘情愿地喝完酒后还能讲几句烘托气氛的玩笑话,逗得在场众人是哈哈大笑。 “太宗钦点状元娘——主人亲劝三大白[三]。” 驸马将酒筹上的内容大声念出,李安衾眼底的笑意愈发明显。 “在座诸位娘子是先帝钦点进士科状元出身的,恐怕只有陆侍郎吧?” 江鸣川乐呵呵地发话将众人的目光聚焦在陆询舟身上。 陆询舟眸色微动,明面上笑着自觉起身准备接受罚酒。 酒筹上写的是“主人亲劝三大白”,这生辰宴的主人还能是谁? 李安衾提起案上酒壶,拿上下人递来的大白亲自走到陆询舟面前。 公主亲自劝酒,臣下哪有敢不从的? 当陆询舟对上李安衾深邃目光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刚要触碰到朱唇的酒具,瞬间拉开了一些距离。 “陆侍郎是要扫本宫的兴吗?” 女人昔日温柔的声音入耳,如今只让陆询舟感到无尽的害怕与愧疚。 陆询舟听罢慌忙摇摇头,连道“微臣不敢”,随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饮毕三大白。 看着小山喝完酒,李安衾眸色一暗。 待公主殿下坐回位子上,宴会上的众人继续把酒言欢。 陆询舟心有余悸,四下张望,却见母亲和她的友人们都浑然不知情的模样。 她咬咬牙,趁着上座的目光未曾再次向自己投来时迅速掏出帕子,于众人不注意之际当场咬破食指尖,以血代墨,在案下的帕子上草草盲写下“吾危”“公主府”几个字,而后藏在袖中,伺机传给离自己最近的沈瑰。 以她对李安衾的了解,如果自己现在不做一些补救,她怕是这个月都要被囚禁在公主府了。 [一]就是退休的意思。 [二]台风的古称。 [三]大白,古人罚酒用的大酒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3、第八十一章 囚禁 刚喝完三大白后,陆询舟并无什么异常状况,但是在散宴之际她起身欲离席时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作为好友,不知情的沈瑰本是要与她一同离席的,然而当她靠近陆询舟时那人却步履不稳地险些摔到自己身上。沈瑰连忙将陆询舟扶好,不料手中却被骤然塞入一方帕子。 仅仅是一个对视,沈瑰便领会到那眼神中求救的信号。 迅速收好袖中的帕子,两人正故作寒暄时,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陆侍郎可是身体不适?” 二人猛然回首,说话的正是摄政公主殿下,但见公主殿下与圣人一同向她们这边走来。 两人行过礼后,陆询舟连忙笑道:“无妨无妨,微臣回家歇息一夜便可。” “陆狼狼[一],不可!”小皇帝李琰一本正经地叉着腰,奶团子作严肃状,“小病也要关注,不然会变成大病,到时候狼狼躺在床上会很——痛苦的。”小孩子夸张地拉长语调,奶萌的语气令人心都要化了。 “微臣多谢陛下a体恤。”陆询舟强忍着头晕带来的不适,“微臣回家就去找大夫,行吗?” 虽然不知陛下为何莫名其妙地唤她“狼狼”,但是天子的心意总是要领的。 不料小皇帝听罢未曾消停,反而郑重其事地拉着陆爱卿的手:“狼狼不用回家找大夫,狼狼可以留在皇二姑母的府上呀,她的府上就有大夫。” “皇二姑母,你说是不是?”李琰拉拉李安衾的衣袖,高高兴兴地征求姑母的同意,“你把府上的大夫找来给狼狼看病,好不好?” 陆询舟听罢立即看向对面的摄政公主殿下。 女人淡淡的目光过于像是一句嘲讽。 你会变着花样让年幼的圣人同意你出任福州刺史,本宫难道就不会借着小天子的纯真诱导他关心臣子的病情吗? “好不好嘛,皇二姑母。”李琰开始摇着姑母的纤纤玉手,卖萌撒娇。 “好,皇二姑母答应陛下的要求。” 李安衾弯下身来整整圣人的衣冠,难得一改往日不苟言笑的模样,温柔地点点李琰的额头。 “只是啊,陛下您不该叫她‘陆狼狼’,而是该叫她‘陆侍郎’。” . 之后的事情,因为当时愈发强烈的头晕陆询舟已经记得不太清了。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有母亲的身影出现,但不知为何公主殿下说了什么,使卿许晏最后离去。 头昏沉沉的,陆询舟感觉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再醒来时她已是身处一间陌生的小屋内。 窗外洒进的阳光在地上呈现出较短的光路,暗示着此时已是翌日中午。 好在今日是休沐日。陆询舟一边暗中庆幸,一边检查起现在的自身情况。 昨日赴宴的衣物被换成一身素白寡淡的衣衫,手腕上传来金属的触感,陆询舟低首,但见她的左手腕被铁住,镣铐与一条铁链连在一处,陆询舟顺着铁链的方向看去,那铁链的末端竟然被牢牢地扣在床头。 身上并无酒气,背上也未有汗涔涔的黏腻感。陆询舟眸色微动。有人帮她沐浴过。 闻了闻衣物上淡淡的牡丹清香,陆询舟心下已知帮她更衣沐浴的人是谁了。 半晌,有人推门而入。 来者正是方处理完公务的摄政公主殿下。 女人换上平日里淡雅的衣裳,同样也是一袭素衣却穿得清冷出尘,分明不施粉黛却依然有着牡丹的雍容华贵。 “醒了?”李安衾在床边坐下,语气很是温柔。 陆询舟举起左手腕的铁铐,态度温和:“我们谈一谈吧。”身后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眼前年轻的士人对她没有恶语相向,没有冷漠以对,没有怒不可遏,更没有歇斯底里。 平日温文尔雅的陆侍郎如今虽潦倒成阶下囚,但依旧不失竹柏之风骨,温良恭俭让大概便是这种人一辈子都刻在骨子里的基因。 李安衾贪恋于陆询舟对她几乎无下限的好脾气和放纵。 女人不语,陆询舟知道她默许了。 陆询舟直接坦白:“我想出任福州刺史。” 李安衾粲然,将滔天的冷意与愠怒藏在缱绻至极的语气下:“若是本宫不同意呢?”她紧紧抱住那人,有些埋怨地咬上她的后脖颈。 那一刻,李安衾全部的温柔化成了涂抹着蜜糖的刀刃,直直地插入陆询舟的胸口。 陆询舟任由她的动作,用商量的语气继续道:“我保证,绝对不会在外沾花惹草,一闲下来便给你写信,而且像我这种有家世的外调京官,通常只要做出政绩便能被调任回京,我们分开的时间——” “陆询舟。” 她打断了这个理想者的喋喋不休。 “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很稚气吗?” 李安衾轻轻地撩起那人耳边的发丝,她露出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耐心和温柔——陆询舟知道,这是一个耐心的母亲在倾听孩子天真的一派胡言时才会露出的神情。 小山,你离了我和卿丞相还能靠谁? 长安到福州的距离,山高水长,望断天涯亦无归路,闽中偏远,气候恶劣,你一介中原人真的能适应那里的环境吗? 何况一旦出了关中你便再无依靠,赴任与任职期间遇到的一切事情都要由你独自面对。对了,那些地方可比不得中央的官员,长安的标准官话也不是谁都会说。你不解人情世故,不解当地的方言,那你这个刺史在福州的官员与百姓眼中亦不过形同虚设,上面吩咐的命令,下面随便应付几句便开始敷衍着做,毕竟决策的是你,执行的可是他们。 这一切,你都认真考虑过了吗? “你想清楚了吗?” 陆询舟语气坚定。 “臣现在回殿下的话,臣考虑得一清二楚。” 没有听见希望的回答,公主殿下感到不悦。 索性用力将这人推倒,坐她的身上,而后李安衾抿着红唇牵着小山的右手探入衣内。 一场春雨淋湿了天地,远山有雾,在山林深处的潮湿之地,圣者阖目。 她看着身下无动于衷的爱人,突然感到心上一阵绞痛。 小山,已经腻烦了吗? 那日陆询舟的沉默好似有了回答。 出任外官也不过是陆询舟逃避问题的手段。 自始至终,是自己在这段感情中处于劣势。她太患得患失了,殊不知在岁月的磋磨中,陆询舟的爱意已非少时那般清澈。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近来常常梦见景升九年的时光。十五岁的陆询舟眉眼温柔,带着一腔赤诚的清澈爱意,说着天长地久的情话,要一辈子与她的殿下长相厮守。 李安衾信以为真,却忘了,世道最残忍的事实便是少年人一时兴起的情话永远作不了数。 才三年,陆询舟就厌倦了自己吗? 十七岁的初夜在李安衾的印象中似乎是梦境的开端。初夜舒服又疼痛,事后那人给她上药,便是瘾的开始。 无休止的凌虐,满足了她缺失的认同感。自十一岁东宫的那场失火后,愧疚感便常年充斥着她的内心。陆询舟不温柔的对待更像是在帮助她杀死十一岁时的自己,用那时的尸体去弥补十七岁的李安衾情感上的某些缺陷。 她开始希望现在的陆询舟也能和当年一样,事事听从自己的意愿,按部就班地继续在户部待下去。或许有一天,还政于帝时她们便能携手归隐江南。可是她的小山变了,她脱离了所有人都期盼她走的大道。孑然一身地走上另一条不归之路。 正如那日李安衾所言“轻舟已过万重山”,陆询舟永远都是舟,她可以随时抽身,随时开始一段新的美好。只有她李安衾,会因为失去了陆询舟的爱而被迫戒瘾,最后因为太过偏执而永远留在过去。 这些想法陆询舟都不知道。 此时此刻,我们的陆小山看着身上突然哭泣的的殿下,只能强装镇定地抽出手指,坐起把人搂进怀中安慰。 小犬蹭着姐姐白皙的脖颈,温声细语地在她耳边念着“姐姐不哭”。 很好,姐姐搂得更紧了。 “你不能走。” 陆询舟答应:“好,我不走。” . 休沐日当天的中午,沈府的书房内。 沈瑰虽然痛恨好金兰陆询舟瞒着自己和玉面阎罗搞磨镜[二],现在好了吧,玉面阎罗控制欲那么强,陆辞非被发现意图出任外官后就直接被囚禁了,但是——作为陆小山的狐朋狗友,呸,金兰之交们,他们还是要想方设法地把人从公主府救出来。 呵,陆询舟你这个负心女人。沈瑰愈发坚定了等把人救回后必须勒索她几顿酒肉的信心。 一旁的魏清茹十指交叠,正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我猜测,那位既然不愿让辞非出任外官,那么福州刺史的人选想必明日早朝时就会被定下。” 沈瑰接过魏清茹的话:“没错,所以我们的营救时间最晚必须在明日早朝开始的一个时辰前。营救计划也非常简单,只要把陆询舟救出并同我们一起准时上朝即可。” 毕竟卿丞相那边已经表示,顾命大臣和圣人的意见都持同意一方,小山明日只要能够上朝就定能拿下出任福州刺史的圣旨。 阐述完共同目标与大体计划后,便是进入计划各项细节分析的环节。 俗话说得好“人心齐,泰山移”,几人聚在一起认真研究起来,那股子劲儿堪比当年备战春闱。 提出问题,思考问题,解决问题。 五人中有四位文官,当年可都是从春闱的千军万马里杀到殿试,从殿试中被先帝相中上金榜的文曲星,万里挑一脑子灵活得很,凑在一起很快便想到了许多绝妙的方案。 不久,他们已经解决了计划中的大多数漏洞与问题。 不过当轮到最后一项时,他们却放了难。 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入公主府,再悄无声息地把人带出来。 “公主府不仅时时刻刻有侍卫巡逻,亦有暗卫暗中监视保护。”沈奢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范罗赫,“范校尉您是暗卫出身,对此有何看法?” 这位波斯裔的翊卫校尉支着下巴,微眯着绿眸,一边思考,一边阐述着现实情况。 “暗卫营只对三品以上的官员宅邸进行暗中监听和保护。摄政公主殿下属于官爵皆一品,所以营中为她配备的是六名武功九品暗卫。” “范校尉您有几品?”范殊臣抿了口茶,试探性询问。 “七品。” 全场寂静。 沈瑰象征性地咳嗽了一声,而后抱着不大的希望问:“罗赫,你有没有认识的暗卫是十品的。” 这话问的着实是有些荒谬了。 普天之下,当今武功能至十品的只有五位,各个都是堪称宗师级的人物,而大晋便占了三位。一位乃是现任灵云宗宗主云千山[三],另外两位则是大晋暗卫营的两大负责人——西禁执事楚忘尘[四]和东禁执事谢无祟。 嘶——东禁执事谢无祟,诶,有了! 这个清澈中不乏荒谬的问题令头脑风暴中的范罗赫灵光一闪,他当即打了个响指,兴奋地拍案而起。 “有办法了!” “你认识的暗卫中真有武功十品的?!” 众人大喜过望。 “有,东禁执事谢无祟是我师父,可以试试。” 范罗赫满脸自豪。 即使,这个师父和他没那么熟。 [一]李琰最近新学的词汇“引狼入室”,听别人叫小山“陆侍郎”,以为是“入室狼”。经过上次的财务大会,他觉得小山是个很有趣的好官,怎么可以被人家叫做“入室狼”呢,遂赐爱称“陆狼狼”。小朋友的叠字,表示亲密。 [二]相当于现代的:靠,闺蜜瞒着我谈恋爱!没爱了! [三]灵云宗,第二十八章君子中出现过,卿许晏年轻时所在的宗门。云千山是一位女性,亦是卿许晏的师父。 [四]楚忘尘,本名楚宗郁,第六十三章疯子中介绍过他的身份,楚叔是北梁王室的遗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4、第八十二章 请命 深夜,李安衾静静地看着枕边熟睡的人。 她喜欢陆询舟熟睡时的模样,安静如婴孩,纯澈如稚子。黑夜中那人看得不真切的面孔让李安衾能幻想着枕边人还是十五岁的模样。 十五岁的陆询舟在李安衾的记忆里是那个清秀纯真的少女。她喜欢在学业偷懒,爱耍小聪明,也会软软地叫她“姐姐”,事事对自己百依百顺。少女说着缱绻的情话,顾盼神飞的丹凤眼装着一泓清泉,里面永远倒映着李安衾的影子。 如今的陆询舟,是那个温润如玉的户部侍郎。端方清正的君子心系天下苍生,缠绵的情爱虽占一席之地,可终究只能在家国大义前退让。她明明依旧对自己百依百顺,但这份爱中却早已失去了年少时坚定与赤忱。 这份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 是她恭敬地奉承:“公主殿下与江驸马琴瑟和鸣,倒真如世间第一等的璧人。” 是她笑着婉拒:“姐姐,我最近好忙。” 是她温柔地吻了吻李安衾的额头:“我累了,下次一定,好吗?” 是她难得慌了神道歉:“对不起,臣太忙了,忘记与您有约,您、您如果生气,臣甘愿受任何惩罚。” 是她直接坦白:“我想出任福州刺史。” 或许,她的小山从未变过,变的一直是自己越来越病态的心理。 有的人生来就是自由的飞鸟,注定会越过千山万水,排除万难去奔赴自己的理想。 而自己,只能被抛弃在原地,活在过去的幻想中。 . 拂晓之际,长安城内的第一遍报晓鼓与寺庙的晨钟响毕。 听鼓应官已是早朝官员们潜意识里的反应,陆询舟也不例外。 被惊醒后,陆询舟的第一反应便是迅速起身下床,不料左手腕上的铁铐却勒住了她的行动。 李安衾难得一见小山滑稽的模样。女人忍俊不禁,而后攀上陆询舟的肩膀,予她临别前的缱绻一吻。 陆询舟耐着性子,揽住公主殿下的纤纤细腰,加深了这个吻。 分开后,李安衾笑道: “我批了你一个月的假。” “嗯。”陆询舟闭上眼,认命又释然地躺回床上,语气里透着软绵绵的小钩子,“小山要补觉,姐姐你该去上朝了。” 很可爱的陆侍郎。 李安衾这么想着目光又落回她高挺秀气的鼻梁上一瞬。 这一处,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李安衾她们的关系有多么悖德。 李安衾移开目光,面色恢复成往日的淡然,安静地阖上门,离开了这间屋子。 不久,陆询舟正利用着这难得多出来的睡眠时间补觉,便突然被人从温暖的被窝中拽出来。 来者黑衣蒙面,动作干净利落地一掌砍断铁链,随后扛起清瘦的陆侍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门翻墙而去。 刚被弄醒的陆询舟还没来得及出声求救,便被扔进公主府围墙外停驻的马车中。 “走!” 话音刚落,坐在马车前室的范罗赫利落地挥起马鞭策马带着马车扬长而去。 陆询舟这才有机会打量起车内的光景。 当见到车内的前座上坐着的老友沈瑰时,陆询舟才摸着心口松了一口气。 沈瑰也没闲着,一边瞥了眼手中的长安地图,一边扔了一个包裹。 陆询舟拆开,但见其中正是自家被洗得干净的朝服。 “赵管家让我们带给你的朝服,我阿兄和魏娘、老范他们在皇宫门口与我们碰面。” 前座的沈瑰扭头又叮嘱了一句。 “你赶紧在车里就换好朝服,开化坊离皇宫很近的,别等我们到了丹凤门你还没换好朝服!” 陆询舟乖乖地点点头,与身旁的黑衣人对视一眼,那人便识趣地走到前座同沈瑰坐到了一处。 趁着车内二人回避之际,陆询舟麻利地换上朝服。 马车抵达丹凤门前时,范罗赫跳下马车拉开车门。年轻的户部侍郎身着六旒三章纹絺冕,腰佩金饰剑与蹀躞七事,举止端庄有度地下了马车。 等候多时的范沈魏三人朝陆询舟和沈瑰走来,二人身后,不用参与朝会的范校尉早已驾着马车同那车内不知来历的黑衣蒙面人离去。 沈奢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递给陆询舟,清俊的郎君粲然一笑:“喏,仿你的字写的请命福州刺史的奏疏。” 陆询舟一面谢过大恩人沈郎中,一面接过奏疏,而身后的沈瑰趁着现下还不在御史台的监察范围之内,遂热情地揽过好友的肩膀。 “走,我们上朝去,” 魏清茹适时提醒:“四娘,你可欠我们好几顿酒肉呢。” “放心,记在我的账上。”陆询舟扶了扶头顶的进贤冠,满脸好奇地看向友人们,“话说回来,你们请的是哪位高手?居然进公主府同如入无人之境般,连暗卫都没察觉。” 几人相视一笑,范殊臣神秘一笑:“今晚下值后去你府上聚餐,到时候让范校尉同你娓娓道来。” . 身着暗纹紫蟒袍的女人立于龙椅的右侧,台上凛冽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殿内群臣,最后定格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那一刻,美眸中的清潭霎时凝成坚冰。 陆询舟明显感到了上位者凌厉的目光,她硬着头皮出列,呈上沈奢帮她代写的奏疏。 “微臣愿请命闽中,出任福州刺史。” 御前宦官将户部侍郎手中的奏疏交到摄政公主手中,李安衾冷冷地展开奏疏,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她熟悉陆询舟的字迹,无论是哪一种字体,小山的一笔一划都各有各的韵味和习惯。手上这份奏疏的字迹,明显就是在刻意模仿陆询舟的字迹。 “陆侍郎,这份奏疏可是你亲笔写的?” 李安衾冷冷地询问着台阶下的户部侍郎。 陆询舟抬起头,有些慌张地对上女人暗含愠怒的双眸,她鼓足勇气,直接撒谎: “奏疏确为微臣所作。微臣请奏赴任福州,庶竭驽钝,不负朝廷之厚望,皇命之肃重,为生民立命,兴百业、乐同民、治无忧。还请陛下与殿下予微臣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话音刚落,位列顾命大臣之首的卿丞相带头站出:“臣附议。” 随后另外两位顾命大臣也出列异口同声:“臣附议。” 陆询舟心慌地避开李安衾凉薄冷冽的视线,冒着被御史台弹劾失礼扣俸禄的风险,同龙椅上的小皇帝递了一个眼神。 李琰虽然年幼,却不傻。他立马就懂了,这是陆狼狼在暗示前天她行律令拔得头筹的奖励该来了。 随后龙椅上的圣人也开口附和:“朕也同意此事,不知姑母有何看法?” 万般施压,李安衾就算贵为摄政公主亦不能当面同幼帝和顾命大臣们站在对立面。 李安衾攥紧手中的奏疏,盯着台下那人,语气却是极为平静:“微臣自然也同意陛下,只是不知陆侍郎何日启程赴任?” 陆询舟低头恭敬地回答:“微臣愿速承皇命,明日即刻启程。” 明日吗? 看来,她是一刻也不想见到本宫。 . 御书房内,李安衾正替在紫宸殿同太傅学习的李琰批着今日的奏疏。 屋外的侍卫传报东禁执事来见。 女人微微颔首,朱砂笔只是轻飘飘地在奏疏上批了“允”字,后日刑部监狱便将有一大批囚犯被统一发配边疆充军。 外头的人得了批准,侍卫恭恭敬敬地打开御书房的房门,于是那位传闻中杀人如麻的东禁执事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内。 她甚至未曾同眼前这位摄政公主行过礼,便大大咧咧地直接坐到了李安衾处理公务的书案前。 李安衾放下手头上正在处理的工作,面色冷淡至极地看向对面未曾谋面的逆臣。 高祖初立暗卫营,设暗卫营最高负责人东、西禁执事两人,各掌营中不同的事务,但直属的上级永远是天子。此举意在让二者相互牵制来达到权力制衡,从而起到巩固皇权的目的。后来经过太宗在位的十一年,暗卫营的权力有所分割,至今,只有东禁执事的直属上级为圣人,西禁执事效忠的却是摄政公主。 不过除暗卫营个别人员和执事们直属的上级以外,无人知晓两位执事的真实相貌。就连李安衾也是今日才第一次见到这位东禁执事——毕竟她负责的对象从未包括自己。 或许是这位摄政公主的目光太过冷冽犀利,对面的执事终于受不了这令人心寒的目光,于是便懒洋洋地敷衍了一句 “在下东禁执事谢无祟,见过摄政公主殿下。” 李安衾盯着那双妩媚的柳叶眼,浅呷了一口案上的热茶。 “本宫见过你。” “嗯?”谢无祟当即挺直了背。 李安衾淡然道:“三年前在春风楼,你和本宫的伴读被当成匈奴密探,被暗卫绑到本宫面前。” 谢无祟意外:“殿下您记性这么好的!” 李安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谢执事演戏的能力也不差。” 这公主殿下就差直言堂堂武功十品的东禁执事为了爱情居然心甘情愿被暗卫制服,以此装成武功低于韩清苓的样子,甚至还心甘情愿地在下面日日夜夜被韩清苓压榨蹂躏,装成可怜的小白兔来讨爱人欢心。 直到这一刻,谢无祟才意识到眼前的美人是有多么蛇蝎心肠。 果真如老同僚楚忘尘所言,李晋皇室不过是一群疯子为伍罢了。 尴尬地咳了几声缓解气氛,谢无祟终于认真起来。 “敢问殿下寻微臣有何事?” 李安衾用茶匙搅弄着盏中的红茶,漫不经心道:“私闯公主府,你可知该当何罪?” 负责保护公主府的六名武功九品的暗卫在今早全部无声地被人弄到筋断骨折,能有此等能力的人,无非就是武功十品之人。 首先排除最荒谬的可能灵云宗宗主云千山,剩下的便只有两个选项。她清楚楚叔为人向来严谨稳重,断不可能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故而只剩下最后一个选项——东禁执事谢无祟。 谢无祟倒也不是什么圆滑的老狐狸,她虽为人吊儿郎当,但敢作敢当的气度还是有的。 “是,此事的确为微臣所为。至于该当何罪,决定权好像在殿下手里吧?”她挑挑眉,看着面前淡定品茶的李安衾。 饮尽盏中的茶水,似乎是夹杂着不悦的心情,李安衾放下茶盏的动作稍重,那名贵的瓷盏“砰”的一声被重重放在案上。 “谢执事说得在理。”清冷的女人漾出笑来,令一开始还很嚣张的谢无祟渐渐开始心慌,“托您的福,陆侍郎得以出任外官,嗯,不如——” “你便降职为金吾卫,本宫现在命你担任陆侍郎的随行护卫。” 话音刚落,谢无祟拍案而起:“我拒绝!你没有权力将我降职!” “本宫是在帮你将功赎过。”李安衾敛去了方才的笑容,冷冰冰地威胁道,“擅闯公主府,本宫完全可以将你削职投入诏狱以待秋来问斩。” 如果一定要动武,吃亏的一定是谢无祟,就算已经是武功十品的宗师级人物,也抵不过同为十品的楚忘尘和整个暗卫营的围剿。 谢无祟只能苍白地辩驳:“可……可你无权——” “不,本宫有权。” 摄政公主殿下向面前的女子道出最残忍的事实:先帝遗诏第八条,摄政公主代幼帝暂行任免权。 “本宫眼难容沙,委屈谢执事了。” 李安衾用平静而敷衍的语气向谢无祟道出最残忍的事实。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安衾最擅长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5、第八十三章 遂愿 傍晚下值后,陆询舟带友人们回府聚餐。 陆询舟中午往家中稍过口信,这会儿赵管家已经派人准备好晚膳,并收拾好所有的行李。陆询舟曾在口信中过问她与林皋的意见,询问他们是否愿意跟随自己赴任。她对此事本不抱多大的希望,不料赵管家与林皋收到口信后便毫不犹豫地收拾了自己所有的行李。 陆询舟感动之余,拍着赵管家的肩膀,笑言愿意以加薪补贴二人。 “四娘子您的心意我们领了,但加薪就不必了,您的俸禄已经剩不了多少了。”赵管家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一通,而后婉拒了陆询舟的好意。 陆询舟不好意思地笑了,谁叫自己仗义疏财又不愿从富的流油的户部里贪点钱补贴自己,一年里光是救济江湖人士和穷人乞丐的钱就占了每年俸粮的二之有一。 福州刺史怎么也是个正四品上,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和她先前所任的正四品下的户部侍郎比起来好歹也算升了半品官。 嗯,也只是半品而已,每年的俸粮就多加了一些。 晚间同友人把酒言欢,这顿送别饭吃得众人依依不舍。陆询舟拿出好几坛珍藏的剑南春供友人们喝酒喝得尽兴。她明日要早起启程,不能宿醉,眼下只能喝些味美的肉汤,不过看朋友都那么高兴,她亦心满意足。 饭后,赵娘子派遣下人们领着酒足饭饱的友人们去安排好的住处休息,陆询舟则回房沐浴洗漱,换上一身竹青色的薄衫,拿上一盒樱桃毕罗和自己白天趁着午休时认真写的道歉信,而后去庭院翻墙到隔壁公主府。 只是刚在公主府的墙头上站稳,六个黑色的身影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陆询舟眼疾手快掏出李安衾早年给她翻墙专用的暗卫营令牌,成功在六人的铁掌同时劈到自己身上的前一刻住了手。 为首的暗卫拿起陆询舟手中的令牌查看了一番,见到暗卫营的防伪标识后,那名六名暗卫便彻底卸下功力同时朝她做了个叉手礼,异口同声道: “失礼了。” 陆询舟笑着摆摆手:“无妨无妨。” 然后那六个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便瞬间了无踪迹。 不愧是办事效率高的暗卫营,早上刚折了六名暗卫,晚上新的暗卫就已经全部就位。 陆询舟听沈瑰说,那位东禁执事上午仅在片刻之间,就使负责保护公主府的六名武功九品的暗卫彻底丧失行动力。不过她并未废去他们的武功。 武功九品者除了五脏以外的地方受损都是可以自然恢复的,但是像这种筋骨断折短期内是无法恢复的。 回到正题。 陆询舟在公主府里凭着原先的记忆绕到书房门口。果然,书房的灯还亮着,李安衾还在处理公务。 陆询舟礼貌地敲了敲门,听到里头传来“进”的声音后方才推门而入。 李安衾早已料到陆询舟今夜会来访。 现下女人正坐于案前查看春风楼这段时间收集的情报汇总和暗卫营密探从边疆传回的密信。 “殿下,臣……”陆询舟不自然咳了一声,“想和您谈一谈。” 摄政公主殿下闻声抬首,淡漠地瞥了她一眼,随即低头一面继续看信,一面冷冷道: “本宫现在不想看见你。” 对于这句话,陆询舟选择无视。 她走到案前,将那盒樱桃毕罗和装在信封里的道歉信轻轻放到女人的身侧,而后坐在案前小心翼翼道:“臣把东西留下,行吗?臣知道殿下现在不想见到臣,所以臣特地写了一封道歉信给您。但是有些话,臣还是想当面同您说清,就给臣一点时间,行不行?” 李安衾沉默以对。 她收好最后一封密信,将它们连同春风楼的情报汇总用兰膏明烛点燃,随后扔进空荡荡的火炉中。 陆询舟当她默许了,遂开始阐述起自己的观点。 “臣知道殿下不希望分别,但是臣认为君子虽爱人,却不可拘于情爱,爱的更应是天下。臣心悦殿下,但臣不希望与世俗同流合污,臣也想做出一番事业来。” 她话锋一转,拿出昨日的说辞担保。 “臣再次同您保证,绝对不会在外沾花惹草,一旦闲下来便给您写信。而且像臣这种有家世的外调京官,通常只要做出政绩便能被调任回京,臣与殿下分开的时间不会太久的。” 李安衾静静地听完陆询舟的陈述,随后淡淡地反问道: “分开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或者是一辈子?” 陆询舟,你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你怎么保证,你能在短时间内做出政绩?何况闽中与京师隔着千山万水,一封久久而来的书信又能承载多少感情? 你忙于公务,说不定就渐渐疏于写信,本宫这种人就是缠人,一个月十封信都嫌少,遑论几年都见不了一面。 我好怕,你那么年轻,心也变得快。当我欣喜若狂地收到你的最后一封信时,才可悲地发现自己的深情不过一场笑话,到头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渐行渐远。 这些话,李安衾都不敢说出来。 陆询舟听罢一愣,随即认真回答:“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殿下如果真正思念臣,无论臣在哪都不会觉得遥远。” “本宫,凭什么会想你?” 李安衾不动声色地使用起激将法,公主殿下支着下巴,看似漫不经心。 “本宫又不是陆刺史这般犟脾气,怎么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年轻的士人眸色一暗:“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这么想,本宫也没有办法。何况更深露重,陆刺史该回去了。” 李安衾故作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陆询舟该走了。 “另寻新欢?”她揉揉鼻梁,压下方才突然串上心头的无明业火,温柔地问道,“请殿下给臣一个准确的答复。” 李安衾确信这人已经被惹怒些许。 公主殿下没有回答她任何问题,她起身离开书案,欲回屋就寝,不料却被那人攥住了手腕。 “请殿下给臣一个准确的答复。”陆询舟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保持着谦谦君子应有的温和。 李安衾恨陆询舟这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她更恨这人的自以为是。从她想请命出任福州刺史的那一刻起,便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感受。但兜兜转转,她最讨厌的终究还是自己,明明是高高在上的摄政公主,却卑贱到用不入流的手段去挽留面前这个又爱又恨的人。 李安衾用力挣开了陆询舟的手,她冷声质问她:“你又当本宫是什么?卑贱的狗,还是供你泄i欲的玩物?不过一介下臣,安敢要求本宫的回复。” 话音刚落,李安衾就后悔了。 很久以后,李安衾再次回想起这一夜,心中还是久久不能平息。 彼时她尚且年轻,身份上心高气傲和欲望上卑贱低下的矛盾迫使她不愿向陆询舟低头,那几日中恶劣的挽留手段和三番五次的争吵成为了陆询舟彻底失望的开端。 李安衾尝试触碰过陆询舟的底线,她知道了那人的底线是自己,索性占着平日里爱人的百依百顺和似乎永远都向着她的好脾气有恃无恐,但是这份“有恃无恐”中却带着一份心慌——她知道陆询舟爱她,却一直惶恐着这份爱的期限。 自去年赈灾回京后,她们之间的种种矛盾便开始爆发,财务大会上李安衾与老臣们的同流合污更是将矛盾推向了巅峰。 然而每一次矛盾,都是陆询舟用低声下气换来的和解。 这样的和解永远也长久不了。 李安衾早该知道,那夜已经是陆询舟忍耐的极限。 那时一句直接的冷声质问,使一切表面的虚幻破碎,而陆询舟只是不声不响地捡起那些碎片,试图重新拼回已经支离破碎的美好。 “您为什么会认为臣是这种人?”陆询舟轻轻地问道,她眉间微蹙,“不是您一直在自取其辱吗?” 她只是轻飘飘的一句,便将李安衾十多年来不敢直视的问题推到了令人窒息的注视下。畸形的感情观和严重的受虐倾向使她耻于自身,她有高贵的身份,骨子里却是奴性。但即使如此,李安衾此生不会、亦不愿将自己骄傲揉碎,卑微到尘埃中 陆询舟起身靠近她,李安衾下意识想逃离却被再次强行抓住手腕。 她听见那人无可奈何的叹息:“臣还是请求殿下给臣一个答复。” 她执着这个答复,她亦扪心自问自己哪里做错了,导致殿下会想与她分开另寻新欢。仅仅是因为出任外官吗?或许问题的根源出现时,陆询舟自己都没意识到。 李安衾她渴望逃离对问题的直视,在她的潜意识里,陆询舟是那个对自己永远温柔的爱人,即使经历多次的失望,她依旧会执着到擦干眼泪继续爱着自己。 公主殿下常年立于阶级的制高点,很轻易地便忘了,世间之人虽对天家俯首称臣,可是并不代表任何人都不具有自尊。 这是她的小山最后一次的执着。 可惜李安衾辜负了她。 “本宫讨厌等人,陆刺史若一定要离京赴任,便先同本宫了断干净吧。” 她一下子跨越了陆询舟的底线,她假饰冷淡,心中满是期待陆询舟的妥协,她一定会给她的小山一个台阶,然后顺理成章的帮她推掉出任外官的圣旨,再暗中操作将福州刺史替换成另一个倒霉之人。 陆询舟果断松手。 她深吸一口气,用仅剩的温柔笑道:“既然如此,那封道歉信您便烧了吧,食盒中的樱桃毕罗亦可弃之。” “臣遂殿下的愿。” . 后来,李安衾无数次问过自己:你后悔吗? 那日陆询舟离开时决绝的背影成为了她往后数年午夜梦回时的执念。 李安衾曾无数次偷偷假设,若是那日陆询舟没有上朝请命,而是安生地待在公主府,结果会有所不同吗? 她没有告诉陆询舟,那日下朝后她本是要带上驸马去同母后坦白自己的恋情。就算太皇太后最后因为她惊世骇俗的行而为扇了自己一巴掌,李安衾亦心甘情愿。她不想再瞒着她的母后,就像她不想再听见母后和国舅夫妇催促她为江家生下一儿半女,她也想坦坦荡荡地在阿娘与江家面前活着。 李安衾甚至想好了,她要在下值时顺手买上小山最喜欢吃的糕点:透花糍、水晶龙凤糕、冻酥花糕…… 她想着想着就哭了出来,因为轸儿的口味像极了她的小山。 当年,她刚下令抄完陆家,李吟霁便大着肚子跑来,红着眼睛同自幼最疼爱她的皇姐哭了一整夜。这时候她才知道,皇妹腹中胎儿的生父竟然是小山的兄长。 再后来呢?她们瞒着世人的眼睛让这个小生命来到世间,李吟霁把孩子丢给她转头便出了家,信阳公主自此忘了俗,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李安衾无奈之下,对外宣这个孩子是自己的,与驸马在避暑山庄的一整年实则是在暗中养胎。 李安衾给那个孩子取名为“轸”,字“长生”。 轸,有悲痛之意,李轸的出生便是一场悲剧的落幕;轸,亦为车箱底部四面的横木,李安衾私心希望这个孩子可以沉稳深谋。 然而望着襁褓中婴儿与故人相似的眉眼,李安衾潸然泪下,她还有一个秘密。 其实在陆询舟离京赴任的前夕,若是没有朝堂上那一出,李安衾下值后会带上陆询舟最喜欢的糕点,回到公主府中的那处稍偏僻的庭院见她的爱人。 她早上离府前曾叮嘱采薇将自己的房间布置成新婚洞房的模样。 所以她会告诉陆询舟,她们今日成亲。她要弥补她的小山,既然不能拥有一场盛大的拥有世人祝福的婚礼,那我们就私下举办一场最简单的婚礼。 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没有轰轰烈烈的迎亲,更没有世俗正道的承认。 可那又如何?她还是会嫁给她。 一起喝完合卺酒,拉下床帷,颠鸾倒凤地旖旎一夜,她们永结为妻妻。 可惜,万事无如果。 小山真的生气了。 她说:“臣遂殿下的愿。” 她不要她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6、第八十四章 赴任 贞安二年春,户部侍郎陆询舟出任福州刺史,朝廷按礼制调遣护卫五十人护送其赴任。 清晨,赵管家已经装好行李、备好马车,陆询舟抱着陆绥走出陆府时碰巧遇上隔壁出门上朝的摄政公主和驸马。 依晋律:制外官九品已上,父母及子女年十五已上,不得将之官。[一] 陆绥才近一岁,自然能跟着陆询舟离京赴任。 李安衾眸色微动,在那人的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那颗遍体鳞伤的心再一次被揪紧了。 仲春晨间的阳光明媚得很,她看见长身玉立的士人在大好春光中将幼女抱上马车,小山笑得很温柔,昨夜的经历未曾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一点伤心的痕迹。 马车中,公主殿下偷偷掀开车帘,在狭窄的视野里,她最后一次用温柔的目光克制却又尽其贪恋地抚过那人。 车夫驾着马车驶离公主府,当那道清癯绝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车帘之下狭窄的视野后,李安衾的心中涌上了不可名状的惆怅。 宁静的早晨,平淡的分离。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就像她说:“臣遂殿下的愿。”时,李安衾甚至都没意识到这段感情已经结束了。 辚辚向前的马车上,公主殿下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昨夜的一切并非噩梦,而是真实的、令人窒息的决裂。 她做不到抛下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去乞怜那人的原谅,于是只能忍下无数次调转马车的欲望。但是李安衾还是忍不住偷想:她这一走,会是多少年? 陆询舟那么爱你,你明知昨夜极有可能是她的气话,只要你不顾一切地回去道歉,事情就还有转机。她对你总是心软的,哪怕再狠心,你亦可乞怜着让她欺负你,把你欺负到合不拢腿,再也夹不住任何一根惩罚用的毛笔,只能让汁水失控般地涌出。 这样,她会消气吗? 李安衾卑微地想着,却不敢回头看看那个与马车渐行渐远的身影。 陆询舟望着消失在远处马车。她记得,自己昨夜亲手摘下了腰间的梅花香囊,将它连同自己十六岁的生日礼物放进了再也不会打开的木盒中。 “四娘子,这几个木盒放哪?”身后的下人从陆询舟的房间里搬出最后一组物什。 陆询舟释然一笑。 “扔了吧。” 她不稀罕了。 . 陆府的车队出了长安,与朝廷派遣的五十名护卫在明德门外汇合。 碍于东禁执事身份隐瞒的必要性,谢无祟只能用假身份加入随行的护卫队中。她同陆询舟出示完令牌,而后用她一贯懒洋洋的调子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 “谢无忧,此行的护卫长。” 坐在车上的陆询舟盯着这位护卫长令她有些熟悉的面孔。 “本官见过你。” 她一字一顿道。 谢无祟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 拜托,你们这对妻妻记性不要太好哇!三年前见过的人现在还能记得,老娘可不想再听你讲一遍陈年旧事。 陆刺史不知眼前之人正是那日参与营救计划的黑衣蒙面人,亦不知她东禁执事的身份,更不知李安衾威胁谢无祟的全程。她只当与这位叫作“谢无忧”的娘子再次相遇是缘分促使。 于是她索性随了谢娘子的想法,笑着点头致意后便拉上车门闭目小憩去了。 熙熙攘攘的长安城外,护卫队各分两支守在赴任的车队两侧,护卫长谢无祟再次检查完各项情况后回到队首利落地翻身上马。 一声鞭响,伴随着紧随其后铿锵有力的“驾”声,赴任福州的车队迎着日出的曙光,于贞安二年二月十九日正式离开长安。 . 今日下朝后,李安衾同江鸣川带上年幼的圣人去探望母后。 父皇驾崩时,当初毫不知情的母后在接受一夕之间成为太皇太后的同时也一夜白头。 李安衾自觉对母后有愧,正因为她是这个冰冷无情的帝王家最后的温情,于是所有人都瞒着她,不料真相揭露的那一刻受伤最重的亦是她。 太皇太后居住在偌大舒适的兴庆宫中,一切吃穿用度按照宫里的最高标格,起初李安衾为了不让母后处于偌大的兴庆宫中而感到寂寞,甚至为其配备了大量的仆从,不料两日后母后却遣散了大部分人,只留下陪伴自己走过大半生的几位侍女和嬷嬷。 孝顺的女儿问她,是不是因为人多了不适应。 江婉仪盯着那张与亡夫亡子有些相似的面容,坚定地摇摇头。 太皇太后望着窗边绚丽的云霞,淡淡道:“人多了,太闹腾,打扰到哀家想促郎和玱儿了。” 思绪回到当下。 三人通报过后迈入兴庆宫,甫一进到太皇太后的寝殿,便听得里头传来许久都不曾有过的清脆悦耳的笑声。 太皇太后此刻与大长公主坐在一处,两人一边享用糕点,一边有说有笑地讲着什么。 李琰用稚嫩的声音喊道:“皇祖母、皇姑祖母万安!” 此刻小皇帝站在李安衾和江鸣川之间,他两手各牵着一只身侧大人的手,三人这副模样活像温馨和睦的一家三口。 太皇太后被他们这副模样逗笑了,连忙招招手让小皇孙过来,李安衾与江鸣川这对表面夫妇难得有默契地松了手让李琰扑到长辈们的怀抱中。 “聊什么这么高兴?”李安衾笑着走到母后身侧。 “在聊小时候的事呢。”太皇太后乐呵呵地顺势牵住女儿的手,“说来你皇姑母小时候真是像极了霁儿,可爱得很。唉,近来都没见到霁儿,她在学馆也快结业了吧?” 李安衾压下心底的所有悲伤憔悴,将最轻松的一面展现给长辈们,但见她点点头,无可奈何一笑。 “三妹生性贪玩,儿臣只好威胁她,若是学馆的结业考试不合格,便取消她纳面首的资格。” “你呀你,做长姐这么严苛,让她多纳几个又如何?”太皇太后嗔怪道,“难不成都像你?单守着鸣川这么好的一个如意郎君两年了,也未见肚子里有什么动静?” 母后常年久居深宫,并不知去年江鸣川醉后爆出“与长清公主殿下至今未曾洞房”的消息。 李安衾面对母后的催生照旧是拿出各式的借口搪塞。 太皇太后看向女儿身侧颇有些局促的女婿,又瞧瞧怀里快两岁的小皇孙,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长歌。” “奴婢在。”侍候在身侧的一等侍女闻声应答。 “前阵子有人进贡了一件精制的华容道,哀家一把年纪是玩不动这东西了,但琰儿和鸣川倒是能试一试。” 那件华容道被侍女取来放到李琰的手中。 太皇太后将膝上的小皇孙放下,对其正色道:“喏,同你皇二姑父到偏殿去玩。” 李琰听罢扭头问江鸣川:“皇二姑父,你会玩吗?” “回陛下的话,微臣当然会。”江鸣川哪敢说不会。 “好。”小朋友拉住江驸马的手,“你陪朕玩!” 在天真的小皇帝与江驸马一同离开后,太皇太后给李安衾赐了座,大殿内陷入一阵寂静。 良久,太皇太后呷完一盏茶,李安衾正同李容妤用眼神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母后的声音便冷不防地在她耳畔边响起。 “桑桑你告诉母后,你是不是喜欢女人?” 江婉仪鲜少用这么严厉的语气与他人讲话,至少在李安衾的印象中,上一次听见母后严厉的语气还是在十一岁那年,她落水被救起后得到了母后带着哭腔的严厉责问。 . 按照既定的路线,赴任的车队用了六天时间穿过山南东道,而后继续往东南方向进入江南西道,最后于出发第十天的日暮时分顺利抵达鄂州管辖下的江夏县。 连日赶路的高压下人马早已疲惫不堪,陆询舟和谢无祟在商量了一番后决定暂驻江夏县的驿站修整一日,翌日再继续出发。 陆绥不愧是小孩子,这一路上跟着大人们车马劳顿虽然疲惫,但是奈何精力恢复得极快,在驿站睡过四个时辰后便又活力满满。 早上陆询舟带着女儿去驿站的公厨用早膳,她们寻了林皋、赵管家坐一桌。辰时三刻用膳,和陆询舟过去的作息相比简直不要太宽松。四人用完膳后,陆询舟回屋写家书,林皋和赵管家奉陆询舟之命带小娘子陆绥外出游玩,至于护卫们则大多往酒肆茶馆、花街柳巷歇上一日。 午间,陆询舟按照过去在户部的作息午憩了一个时辰,醒来后她拿上范阳笠和一袋盘缠,下楼花了一串铜钱买了碗绍兴酒和一次当地咨询。陆询舟一边喝酒,一边听驿站里的包打听详细介绍江夏县中可游玩的地方。最后,陆刺史敲定了黄鹤楼的行程,谢过包打听后便走出驿站寻路。 所幸驿站离黄鹤楼不算远,陆询舟问了几回路便顺利找到了这座“天下江山第一楼”。 长街上人群熙攘,车水马龙。名胜古迹附近的铺子总是比较多,陆询舟在街边买了份肝脏夹子[二],拎上油纸袋扭头离去时“正巧”撞见了谢无祟。 “谢护卫,你也来逛黄鹤楼?” 陆询舟说罢咬了一口手里的肝脏夹子,随即便被美食的口感满足地眯了眼。 挂糊油炸的肝脏鲜嫩美味,搭配竹笋切片的爽脆,让人吃出异于包子、饺子的美味口感。 谢无祟手搭凉棚,笑着点点头,心里琢磨起李安衾交待给自己的任务:每日写信实时客观汇报陆询舟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是因为那五十两黄金的报酬,她堂堂东禁执事才不干这么低级的活儿。 前十日他们都在赶路,据谢无祟暗中观察,这位陆刺史除了用膳时会露个面,其余时间都待在马车里,要么看书自弈,要么睡觉写信,作息简直不要太规律。 嗯,如今到了第十一日,感觉难度也没上升多少。根据谢无祟人生前三十多年的经验来看,像陆询舟这种作息规律、趣味高级、爱吃会吃的士人通常都是工作狂,嗯,跟陆询舟的阿娘、她的好师姐一样,表面看着斯文冷峻不好相处,实则对爱情纯粹专一。简直就是便宜了那个玉面阎罗! 谢无祟至今都想不清,这位外表清冷端庄、实则心狠手辣的摄政公主殿下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才能让陆刺史与她决裂。 回到正题。 却说两人一同买了门票进到黄鹤楼[三],在这样一个喧闹的春日下午,她们登楼远眺,凭栏而望。 滚滚长江东流而去,暮霭沉沉江天一色。当年的唐人崔颢站在这里,与如今她们眺望着相同的景色,心潮澎湃,挥笔而下,成就了那篇“唐代七律之首”《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陆询舟凝神而望许久,感叹:“览古人所见之景,有古人所感之怀哪怕是百之有一,亦足矣!” 谢无祟当年在灵云宗最怕的就是师父耳提面命她读书的时候,如今见到这等春江盛景,她憋了半天也只能吐出三个字“美极了”。 黄鹤楼里设有酒馆,掌柜为了吸引人流还仿古留了一处平棊用于悬挂客人们提的诗牌。下楼时陆询舟走到柜台处正在算账的掌柜面前,莞尔着递上一吊钱:“在下愿在此楼题诗一首。” 那掌柜瞥了眼这位衣着简单朴素的年轻女子,不禁有些轻蔑:“敢问客官可有功名傍身?” 一旁的谢无祟听罢挑了挑眉。 得,乡巴佬要打脸了。 “自然是有的。” 陆询舟将那吊钱置于掌柜的账本旁边,又做了个叉手礼。那掌柜未曾放下账本,只是不耐烦地使唤一旁闲着的店小二去拿诗牌与笔墨过来。 陆询舟接过诗牌和笔墨后道了声谢,随即提笔龙飞凤舞地在诗牌上题下一首七律,碰巧那掌柜算完了最后一笔账,放下账本时他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眼前人的诗牌,感觉那人的草书写得似乎比以往的客人要有气势和筋骨,于是又随口一问。 “嗯,你是哪个州的乡贡?” “我不是乡贡。”陆询舟摇摇头,将题好的诗牌递给店小二。 那掌柜一愣,随即连忙取过小二手中的诗牌,但见其上用张旭的狂草体写了一首律诗。 黄鹤楼怀古 吟罢前人《黄鹤楼》,举杯还酹今生愁。 三千年外圣朝远,十二楼前暮霭收。 浮云万古一杯酒,明月如昨几度秋。 渔舟莫唱开元曲,落日苍茫满故州。 而她的落款简单至极:贞安二年三月一日陆询舟书。 再看眼前的女子,面容清秀至极,举止斯文儒雅。 果真如传闻中一样,他不会遇上真人了吧? “所所所所所所……以您的功名是?”方才还很不耐烦的掌柜如今却是激动到结巴。 陆询舟笑着摆摆手:“在下不才,景升十年的进士科状元,陆询舟。” [一]这是隋朝时的律法,我略有改动。 [二]宋朝的一种小吃。 [三]古代有些热门的名胜古迹是要买票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7、第八十五章 自渎 贞安二年夏,暗卫营已经连续监视在京为官的李孜四个月了。在确认燕王父子于这期间并无密信往来之后,摄政公主李安衾终于借圣人之意下旨召回服丧后归藩的燕王。 燕王讳邺,字无咎。后世的大多数人对李邺的印象通常都出自名著《梁晋演义》中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因此误认为李邺其人忠勇双全、豪情仗义,从而忽略了正史上晋高祖对于自家二郎“忠佞难分,为将白韩[一];诡谋善算,万事利己”的评价。 作为晋初在对外征战中和太尉许柏夫齐名的一流名将,燕王李邺是梁末晋初历史舞台上非常复杂的一个人物。晋太宗正是和母亲晋高祖一样看透了弟弟,于是生前用计逼迫他主动上书离京归藩,临终前又特意嘱咐李安衾:“待李琰登基后,你便立即召回燕王。他是只老狐狸,若他接到诏书后有所犹豫,便设法杀之;若他果断回京,便加以重用。” 有人便从《晋书》中断章取义,以此指责李促寡恩薄情。殊不知,这不过是一场李晋皇室间的高手过招。燕王作为一名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的亲王,既然能免于兄长继位后的清算杀戮,那么一接到圣旨的那刻,他便能明白这是皇兄临终前的旨意。 他的好皇兄,死了也不忘要算计他,还让心狠手辣的皇侄给他设局。 燕王接下圣旨后,翌日便即刻启程。于孟夏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他与妻子再次返回了长安。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卷入这场永无止境的朝堂斗争中。 清暑节的三日休沐后,长安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耶律兀齐。 去年举兵南下晋边、险夺燕云十六州的北辽可汗耶律兀齐穷兵黩武,又因中了卿丞相所设的离间计,与周围的草原部落乃至北辽皇室宗亲发生了利益上的巨大冲突,最终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其弟耶律金成趁乱发动政变,成功夺取皇位并下令追杀出逃的兄长。 落魄的北辽前主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一路南逃至大晋的边境,不慎被夜间巡逻的晋兵抓获并上报安东大都护。大都护精明得很,一眼便看出了耶律兀齐的政治价值,索性先救下了半死不活的耶律兀齐,将其供养到开春后北境雪化路开,便立刻派遣人马将其加急送京问罪。 面对安东大都护的邀功,李安衾赏其升爵为辅国大将军。至于俘虏耶律兀齐,她并未亲自审问他,而是借机试探她的皇叔,令燕王亲自去审问这位北辽前主,同时私下命暗卫营监听他们的对话。 事后,即使燕王禀报的结果与暗卫营所监听到的内容一字不差,李安衾对此仍然不敢松懈。在与顾命大臣们商讨后,李安衾决定借耶律兀齐的名义出兵讨伐北辽,事成之后立马暗杀之,扶持年幼的北辽公主上位作傀儡皇帝。再设“驻辽大臣”一职,暗中控制北辽,从而监视大晋东北方的所有附属国。 五月,年幼的圣人在摄政公主和顾命大臣们的建议下同意下旨发兵。由李琼枝再次作为主将,耶律兀齐为名义上的副将之一,十万大军打着扶持正统的名号在李琼枝的带领下正式讨伐北辽。 之后便是安排好的剧情,他们这些运筹帷幄的权臣们只需等着前线传来捷报,接着再做决断。 另一边,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便到了李吟霁十八岁的生辰。 信阳公主从崇文馆正式结业,她于人生的十八岁迎来了自己盛大的婚礼与出宫开府纳面首的快乐生活。 去年李吟霁便玩腻了许从简,两人分开后她便开始着迷于各种不可描述的话本以至于荒废了学业。直到三个月前,谢学士终于对信阳公主的态度忍无可忍,拿着她乱写一通的时务策同李安衾声色俱厉地告了一状。身为长姐,李安衾本是想与妹妹好好地谈谈心,谁料休沐那日,李安衾来她的宫殿拜访时意外瞥见了书案上那些不可描述的话本。 女女、男女、男男,嗯,一人、两人、三人……还有七人的?甚至还有姐妹—— “皇姐,你怎么乱动我东西!”懒觉刚睡醒的李吟霁见到李安衾手中拿着那本封面花花绿绿的话本,她当下在心中大喊不妙。 李安衾面色凝重,刚翻开那本讲述姐妹的话本,入眼便是女帝妹妹囚禁长公主姐姐的剧情,目光方扫过几行,手上的话本便被李吟霁一把夺去。 “李扶桑!”李吟霁羞耻至极,气鼓鼓地直接喊了亲皇姐的小字。 李安衾侧首眼风一凛,小公主吓得当场噤了声,只能默默的待在原地,之后便是被清冷严肃的皇姐硬生生地严厉教育了一上午。 不过好在李吟霁如今总算能出宫开府,正式成亲之后她的好皇姐便再也不会管教她了。 五月末,信阳公主婚礼之隆重盛大,不亚于当年长清公主娶夫。 上个月,经过李吟霁本人的亲自挑选和李安衾的严格审查,信阳公主最后迎娶了黄门侍郎家的幺子季少殷。 季驸马其人天性纯朴正直,处事老成谨慎,与信阳公主古灵精怪的性格算是互补。此外他精于骑马射箭的同时还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可谓文武双全。先帝在天之灵,看见小女儿能娶此良人,想必也会倍感欣慰。 婚礼席间酒过三巡,江鸣川和李孜奉太皇太后之命帮季少殷挡了不少酒,江鸣川酒量不行,不多时便成了季驸马和临淄王搀扶着中间醉醺醺的江驸马和一众客人们敬酒 李安衾同李容妤、李烬月、林南渟、燕王妃她们坐一桌。当敬酒三人组来到她们这一桌时,李安衾得以瞧见江鸣川那明显的醉后酡颜。无奈的目光与远处的太皇太后对上,母后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照拂一下江鸣川。 李安衾选择性无视这句话的主语。 “李孜。” “嗯?”有些醉意的李孜对于堂姐突如其来的呼唤,他感到欣喜若狂,“皇、皇姐,怎么了?” 燕王妃瞧着自家儿子那不值钱的模样,只觉得痛心不已。 “敬完酒,找人把你堂姐夫扶到本宫的马车内。”李安衾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跳得实在厉害。 临淄王笑着点头:“好!” . 夜间,忍了一路江鸣川身上的酒气,到达公主府后李安衾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沐浴。 从浴房出来后,她已是不堪疲惫。回到寝室,她再次将书案上的玉雕小犬捧在手中,把它摆在床头与之共眠。 又是陷入回忆的一夜。 「“小狗,可爱吧?”」 「李安衾接过那只触感冰凉的玉器。」 「不得不说,这只小狗的确雕得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可爱小狗蹲在她的掌心上,口含着鞠球,稍微露出两颗略尖的牙齿,眉眼带笑,尾巴歪到一边,让人情不自禁有种它在摇着尾巴汪汪叫的错觉。」 「“像你。”」 「李安衾睨了一眼身旁莞尔的少女。」 「“对对对,像臣。”「」 「陆询舟温柔一笑,趁机把人拉到怀里,凑到她耳边,用清冽的声音在公主殿下耳畔低声学犬吠了几句。」 「“汪汪汪。”」 小山,我好累。 黑暗之中,李安衾的双腿夹紧被子。 近来她拼了命地忙碌,将一切时间投入在繁忙的公务中,每日剧增的压力令她疲惫不堪,与之相比,她更害怕的是自己一旦闲下来就会陷入过往的回忆中。 然而当谢无祟将密信寄来时,李安衾又会失了神般去细读其上的一字一句,去推敲她的小山是否对自己还有思念的痕迹。然而每封密信里的陆询舟永远都是那么悠闲自在,看不出任何一丝的失落。 李安衾忽然就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可是,他偏有一句最动我心。”」 「年轻的士人轻声问道:“哪一句?”」 「“轻舟已过万重山。”」 「陆询舟,你是舟,非山也。「」 「我虽唤你“小山”,然而我才是那座只能永远停留在原地的青山。」 明明早就知道结果,你还在执着追求什么? 黑夜中,李安衾终于无助地哭了出来。 大厦顷刻之间崩塌,她分明失去了与人世间沟通的欲望,可为了李家的江山却还是要不得不支撑起孱弱的身躯去面对朝堂上的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小山,我好累,我好想靠在你的肩膀上休息,我好想再听一遍你的温声安慰。 我的身体已经被你玩弄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不断的空洞的欲望和残缺的意识。 你帮帮我好不好? 女人颤抖着起身解下单薄的纱衣,如果这时床内有烛光,你便能看见那张美艳至极的脸上满是纠结,潋滟的桃花眼里却是掩盖不住的炽热欲望。不久,李安衾面上试图自我欺骗地保持冰冷的克制,可随即她便咬紧朱唇露出一丝羞愧的神态,因为没克制住发散的欲望而谴责自己。 那只纤纤玉手缓慢地摸向那里。 更深露重,屋外清冷的月光笼罩着长安的万家灯火,屋内的重重床帏之后传来令人面红耳赤的靡靡之音。 床下是掀倒的空空如也冰鉴,碎冰化成的冷水在窗外洒进的月光中折射出一点寒光。 “凉……不可以放在……那里。” 李安衾无助地靠在床内侧的墙上,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很久以前的那场暮春。 自己最后被压在床上,被刺骨的冰凉与无休止的快意所折磨,她意识模糊,床边的案几上的玛瑙碗正对着窗外生机的绿意,在阳光的流淌中被染绿了些许。 “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幻想着被那人惩罚,她抚上有些隆起的小腹,发出破碎缱绻的音调。 小山肯定不会满足于此。 「轻轻推开门,彼时陆询舟背对着她坐于席上,无聊地撑着脑袋,案上摆着冰鉴,她登时听见了清脆的咀嚼冰块的声音。」 她慌张地摸向身侧剩下的冰块,将它们一块一块地含入嘴中。 沁凉透骨的冷意折磨着李安衾,她趴在柔软的床间,双腿绞紧薄被,夹紧的同时在幻想的情事中哭泣。 “小山……” 脑海中像是闪过一瞬的光芒,她本因迎接即将涌上的大量快感,最后却在弥漫的情欲中被最真实的记忆掐住脖颈。 「陆询舟果断松手。」 「她深吸一口气,用仅剩的温柔笑道:“既然如此,那封道歉信您便烧了吧,食盒中的樱桃毕罗亦可弃之。”」 「“臣遂殿下的愿。”」 不要,不要这样。 李安衾无力地倒在柔软的床上,用黏腻的手抓住床头的玉雕小狗,将它死死护在胸前。 她在夜色中陷入混沌,朦胧的欲色就此破碎在唇齿之间。 . 陆询舟十八岁的生辰在暮春消逝的天光中悄然而去。那夜到达驿站,她请车队的所有人喝了一碗酒,在人声沸腾里她高举酒樽,笑着同众人迎接年长一岁的自己。 生命永远在流逝,陆询舟深知人向死而生,于是她坦然地迈向苍老和死亡。人生的每个年龄段都只有一次,她的十八岁也只有一次,少年陆询舟举杯敬天地,谢其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让人懂得要珍惜这绝无仅有的年少。 此间少年,风华正茂。 胸有丘壑,眼存山河。 此后,陆询舟在颠簸马车上过完了一整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天。 她所谓的“嚼冰块”的坏习惯未改,炎炎夏日的高温令车内闷热不已,她索性同护卫队要了一匹备用马骑一骑。陆询舟给女儿和自己戴上范阳笠,而后便抱着陆绥坐上那匹高头大马。 日暮时分,她百无聊赖地骑于马上,陆绥靠在她怀中熟睡。陆询舟一边咀嚼着最后一块冰,一边眺望着远方,峥嵘的黛色山脊犹如乌龟的脊背,软绵绵的白云似婴孩酣睡其上,落日隐于西山,夜色侵蚀苍穹,橘色的霞光占据西边的最后一隅。 闽中的山是真得多呀。 层峦叠嶂,群山纠纷,三面皆是连绵不绝的青山,然而马过万重山,他们沿着水面宽阔、滔滔不绝的闽江向前走,渐渐地远离了千千万万的大山,走进起伏的丘陵地带。 朦胧的月色中,那万千亩梯田中趋近成熟的水稻呈现出柔和的金色,夜风摇起丘陵上的层层稻浪,每层梯田的水中各藏一轮摇曳的明月。 延绵的千亩梯田,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明镜碧透,山水画卷,是神明的画笔亲吻了这里吗? 不,是闽中地区可爱的人民用他们勤劳的双手实实在在地铸就了这片山光水色。伟大的劳动人民,是你们从历史的洪流中走来,用双手铸就了这个王朝的辉煌! 远处闪耀着摇曳的灯火猝不及防地映入车队中每一个人的眸中。 那是人迹的标志。 于是谢无祟一声令下,赴任的车队加速靠近那处疑似村落的人迹。 随着车队的靠近,那些建筑的轮廓逐渐在弥漫的夜色中清晰起来。 那是几座圆形的巨大且宏伟的建筑,它们聚在一处,似是有着牢不可破的防御。 队首的谢无祟观望片刻,勒马回首,笃定道: “这里便是闽中的客家土楼。” [一]为将白韩:做将军就像白起和韩信一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8、第八十六章 遇险 赴任车队共六十人皆在闽中的客家土楼借宿一夜,次日早起动身。两日后,车队终于到达福州城外。 贞安二年七月初三,赴任车队抵达福州,在同福州都督出示过陛下的圣旨后,陆询舟收下福州刺史的官印,正式被任命为福州刺史。 闽中地僻山多,对于中原的消息闭塞,官民们对陆询舟所知甚少,只知她是朝廷派来的命官,是某位高官的幺女,还是景升十年的进士科状元。 陆询舟在户部待了两年,对于州官县吏们贪赃枉法的手段尤其了解。上任之初,衙门内的官员们抱着案卷汇报事情时,陆询舟故意装傻充愣,一会儿不解地问:“这事你怎么看?”一会儿敷衍地摆摆手:“就按你说的去办吧。”刺史衙门内的官吏有的暗中大喜,认为新来的刺史好糊弄得很;有的则失望透顶,以为新任刺史又是一位只会纸上谈兵的伪君子。 然而他们有所不知的是,陆询舟早已派林皋暗中调查了所有的官吏,并且假意结交当地豪强,趁着与他们喝酒时套出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约莫演了一个多月,陆询舟见证据收集得差不多了,遂传唤州衙内的官吏们与八县县令一同于中秋后的第二日来州衙的大堂内集合。陆询舟拿出积压已久的账本和卷宗,堂内众人和门外百姓们的面,声色俱厉地历数他们做过的所以脏事,桩桩件件、分毫不漏。 犯事的官吏们吓得两腿发软,他们这才领教到这位新刺史的厉害。 晋朝刺史权力普遍较大,在州内甚至具有一定的任免权[一]。于是陆询舟当场革职了十名不作为、乱作为的官吏,余下几个奸诈贪婪、坏事做尽的则直接被她投入狱中以待后日问斩。 此举一出,对官吏们起到了大大的威慑作用,福州官场经此事后风气初有改善,百姓们奔走相告,赞扬新来的刺史清廉正直。陆询舟也再接再厉,严格整顿官纪的同时也开始着手发展民生。 得益于前任老刺史的昏庸无能,福州税弊积患已久,贫富差距甚大。穷苦人家交不起苛捐杂税,普通百姓勉强维持生计,而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吏与靠茶叶海贸发家的富商巨贾则富得流油,官商勾结的背景下,他们每年甚至能少交三之有二的税款。 陆询舟经过研究发现,其中不少税款都是前任刺史巧立名目,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敛财。 朝廷每年征收的银两并不繁重,凭借福州得天独厚的外贸和渔业优势,以及茶叶、寿山石等特色产品,交足朝廷每年税额并不难,难就难在历朝历代对于州县政府的行政费用概不负责,这才给了官员们搜刮民脂民膏的机会。 不过当务之急便是交满今年朝廷设的税额,同时在保护百姓的情况下凑足衙门里的行政费用。 陆询舟与几名办事严谨得力的长史商讨了一宿,最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法。 陆询舟先是颁布政令,废掉了前任刺史巧立名目的各种税,并表示它们并不符合晋律的标准。而后她与官吏们花了好些时日,将福州的百姓划分为九等——其中,下三等为穷苦人家,中三等为普通人家,上三等为富裕人家。 中三等正常交税,而下三等免除今年的所有税,隶属上三等的富人们不仅要交满自己的税额,而且也要交出下三等的那一份。 至于如何凑齐每年行政费用,这对户部侍郎出身的陆询舟简直是小儿科。她连夜召集了福州的几位富商巨贾,与他们谈判之后达成协议:富商们每年支付州县衙门一定的行政费用,陆询舟可在贸易的政策上稍加通融,帮助他们合理避税。[二] 一切的一切都忙完之后,陆询舟才发觉已经入冬了。 望着没有一丝风雪的屋外,陆询舟这个长安人还怪不习惯的。没有下雪的冬天,在北方人眼里算不上完美的冬天。 中午陆询舟处理完公务后去州府公厨用膳。公厨里人群熙攘,拜完文殊菩萨,陆询舟取餐路上碰见了带陆绥来公厨吃饭的乳娘。 “陈娘,你今日怎么带小绥来公厨吃饭?”陆询舟疑惑道。 陈娘无奈地摇摇头:“今儿府上新招的厨娘把庖厨给烧了,赵管家和家卫长还在处理此事呢,遂让我带小绥先去公厨用膳。” 三人取完餐坐到一处,陆询舟落座后先把盘子里的肉都夹给陆绥。 “藕(我)不要。”陆绥近来已经会开口说话了,只是一岁多的小孩口齿不清,说起话来奶乎奶乎的,甚是可爱,“不吃,肉肉。” 陆询舟摸摸女儿的头,幼稚地学着小孩的腔调:“多吃肉,长高高。”说罢,饿坏了的陆刺史保持着斯文的风度,开始就着素菜和米饭细嚼慢咽起来。 陆绥被乳娘喂了一口饭,嚼着米饭也不忘扯着陆询舟的官服奶声奶气问:“藕想,阿母了。” “不,你不想。”陆询舟一脸平静,“她不要我们了。” “阿娘,是你错。”小绥吞下煮得软烂的鱼肉,大声道,“藕知道,你打她,把阿母,打哭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正在聊天的几个官员瞬间朝陆询舟投来异样的目光。 “檀卿,吃饭时少说话。”陆询舟淡定自若地提醒道,“今天该认的十个字认完没?阿娘下值后要考察你。” 陆绥听罢噤了声,委屈地被乳娘继续喂饭,小嘴巴被饭塞得鼓鼓的,怪可爱的。 坏阿娘,打阿母,不让她,穿衣服。把阿母,气走了,还不让,藕想她! . 北辽的这场国运之战打得毫无悬念。 晋军一路势如破竹,直取辽京,当烽烟淹没辽京的城门,大晋的铁骑犹如黑云压城般涌入辽京的大道。 当那位新任的北辽国主正与皇嫂行苟且之事时,李琼枝麾下的副将桓兰序骑马踏破殿门,弯弓搭箭一气呵成,一箭稳稳地射穿耶律金成的喉咙,随后当众俘虏了衣不蔽体的前皇后。 之后的事情就像李安衾吩咐的那样,耶律兀齐在重新登基的前夕被北辽叛将一箭射死。于是李琼枝顺理成章地扶持了耶律兀齐的幺儿耶律南仙上位,同时以“友邦安抚”之名,将其余的北辽皇室带回长安。而军师苏长策和副将桓兰序令一万精兵,负责留下继续监管北辽事务,以待与朝廷派出的驻辽大臣进行事务上的交接。 李安衾收到捷报时后的第三日,北辽皇室紧随其后被囚车押送至长安。 入冬时,李琼枝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于长安的初雪中凯旋而归。 朝廷自然是要举办庆功宴慰问凯旋归来的晋军将领们。 晚间,雕梁画栋的温室大殿内,燎炉火烧得正旺,设上火齐屏风,地上铺着西域毛毯,分明是寒冷的冬日却令人生出融融暖春的错觉。 李琼枝抿了一口杯中的烈酒,偷偷看向上座紫袍玉带的摄政公主殿下。 听闻摄政公主近来愈发狠厉,单论其对俘虏的暴虐之行,朝中的官员们私下一致认为她颇有先帝遗风。 李安衾淡淡地望向大殿内乐师伶人的歌舞表演,她察觉到了某人的注视,于是那道目光就这么与座下的李琼枝对上 只是目光轻触了一瞬,却让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李都护心跳漏了一拍。视野中华骨端凝、瑰姿艳逸的摄政公主,逐渐和初遇时那个软软糯糯的小郡主重合。 或许有的人永远都是你生命中那轮可望而不可得的明月,曾经的李琼枝在世俗道德面前怯懦,可如今的她已非当年人,她深知想要什么都得靠自己。 李琼枝隐隐地察觉到,自从陆询舟离京赴任之后,李安衾似乎也有所变化。看似永远冷淡疏离的摄政公主实则继承了先帝的喜怒无常,可恐怖地在于他们喜怒不形于色,你永远也无法知道李安衾下一秒究竟是阴是晴。 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所以神明给予她失而复得的机会。 子时宴会结束,由于过了宵禁,所以今晚参宴的人员们被安排宿在宫中。李安衾自然是宿在少时住的景春殿。由于是夫妻,故而江鸣川和她被安排在一处。 今夜宫里的人手刚好不够,不过好在李安衾自幼在景春殿长大,江鸣川少时也常常入宫,两人都比较熟悉去景春殿的路,于是便未叫带路的宫人,夫妻两人拿上一只灯笼便径直往目的地走去。 深夜,江鸣川提着灯笼同李安衾并肩而行。 那时,李安衾突然没有来由地感到格外地口干舌燥。 “殿下,您怎么了?”江鸣川见妻子蓦然停下,遂转过身关切地询问。 体内的燥热涌上心头,分明是在初冬凛冽的夜风中,李安衾却感觉浑身发热,那里尤其难受。 “过来。”她命令道。 江鸣川看出了她的不适:“殿下,微臣来扶您。” 他听话地靠近她,还殷切地拉起公主殿下的纤纤玉手,不料李安衾却猛然挣开他的手,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啪!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廊上显得格外响亮。 那张白俊的脸庞上霎时出现一个格外清晰的红色掌印,江鸣川摸着右脸颊上火辣辣疼的地方,眼神逐渐贪婪。 “混账!”李安衾厉声怒斥。 昔日在她面前温柔懦弱的丈夫面容狰狞:“我混账!李安衾,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我混账?那你们李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江鸣川两手用力掐住她的脖颈,凭借性别上的力气将李安衾粗暴地按在长廊的柱子上。 “你这是……死罪。” 李安衾一面拼命喘着气警告他,一面试图挣开他的桎梏。 江鸣川冷笑道:“李安衾,你不要被那个女人□□久了就忘了我才是你的驸马,丈夫疼爱妻子天经地义!” 走廊的转折处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江鸣川连忙松了手将李安衾迅速抱到一旁的假山后。她想逃、想求救,却发现身体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声音刚泄出来些许,却已是缱绻破碎的音调。 江鸣川在假山后拼了命地捂住李安衾的嘴,无论她如何将自己的掌心咬得血肉模糊都照旧用力桎梏住她。药效逐渐变强,江鸣川看着女人无助地软在自己的怀中,眸中的欲色愈浓。 那边的长廊上,李琼枝和李孜在一位提着灯笼的宫人的带领下路过此处。 众所周知,燕王的养女和独子向来不对付,此时此刻姐弟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当李琼枝走到靠近假山那处时,突然脚步一顿,停下定定地盯向不远处那座嶙峋的假山。 “怎么停下来了啊?”李孜不耐烦地扭过头催促她,“本王现在很困,你走快点行不行!” 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安排的宫殿,把他和李琼枝这个女人安排到相邻的宫殿,刚好宫里人手不够,他们又刚好顺路,于是司礼监的那个姓刘的老阉狗便让他们共用一个提灯带路的下人。 李琼枝没搭理李孜的怨气,而是淡淡地“哦”一声,继续跟着他们向前走。 少焉,江鸣川微微从假山后探出头来,在确认那三人已经走远后,便回过头来玩味地打量起怀中眼尾猩红的妻子。 “这下谁也救不了你了。”他故作惋惜。 李安衾倍感恶心,可是药效使然,她只能柔若无骨地躺在这个男人的怀中,看着他一边扯松自己的衣带,一边自以为是道:“衾衾,你喜欢娘子肯定是因为没有尝过郎君的滋味——” 突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背后抓住江鸣川的衣领,他被恶狠狠地托拽而起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摔向嶙峋坚硬的假山。 那道嵚崎的身影面向雪中衣冠不整的女人,她单膝下跪,拾起公主殿下方才被强行脱下的狐裘细心温柔地为她披上。 “罪臣李琼枝救驾来迟。”她颤着声道。 李安衾面色潮红,难受地“嗯”了一声,随即虚弱扯扯李都护的袖子,道:“问他……要解药。” 李琼枝看着面前神情难受的心上人,她忍下逾矩将她抱入怀中安慰的欲望,转而将它们化为对江鸣川的怒火。 然而现下的当务之急是帮助公主殿下解开药劲。 公主殿下因为中药所以意识模糊,可能忘了李琼枝其实可以用武功帮助她疏解。 李琼枝轻轻地按住公主殿下的颈脉,气沉丹田运功帮她疏去药劲。 那边的江鸣川踉踉跄跄地扶着假山爬起来,男人额角处豁然被砸出一个大口,炽热的缕缕鲜血从伤口流出,顺着他的侧脸淌下。 “江鸣川,非礼公主可是死罪。”李琼枝冷冷道,头也不回地继续帮助李安衾疏去药劲。 江鸣川耐住头晕,看着不远处的两人,他突然可悲地明白了什么,于是干脆残忍又无奈地放声大笑了出来。 “李都护,我是她的夫君,夫妻之间,怎么能叫非礼?京兆大都护又如何,我是郎君!而你——连说出爱慕的资格都没有!” “与其和我吵架,江二郎您不如先去尚医局看一看吧。” 李琼枝压下胸腔中的怒火,面色沉稳地应答。 李安衾体内的药性被疏散得差不多了,公主殿下渐渐恢复了理智,无奈药效的后劲排不掉,她只能在李琼枝地搀扶下攀着假山站起来。 她转身不再看江鸣川一眼,只是用冷淡的语气道:“本宫明日会派人送来和离书。” 江鸣川看着那个无情又决绝的背影,看着她在李琼枝的搀扶下渐渐离开,看着自己年少时的月亮彻底破碎。 他不顾侧脸上因低温而凝固的血液,抬首仰望天上落下的纷纷扬扬的大雪,又低头看着李安衾的影子在高高悬挂的宫灯的照耀下被拉得很长。 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他永远只能看着李安衾的影子去默默诉说自己的爱意。 他笑了。 “李安衾!” 那个身影听罢亦不曾为他停下,现在就连影子也要离他而去了。 “我从八岁开始喜欢你。”雪地中的男人红了眼睛,自顾自地讲着,“到现在,十三年了,什么也没得到,徒留一颗破碎的心。小时候,你明明还愿意叫我‘哥哥’,还那么喜欢做我的小尾巴,稍长的时候,我就在心中把你视为妻子。” “为了你,我连仕途都不要了!你知道当我接到与你婚旨时,我有多高兴吗?我发誓我要倾尽所有去爱你,我不仅要做你的好丈夫,而且还会成为孩子们的好阿耶、你父皇母后眼中的好女婿。” “可是一颗真心换来了什么?你从不愿意与我同房,你的父皇、兄嫂、妹妹,他们明知道你和陆询舟的事,亦知你今生都不会爱我,却还是看戏般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去爱一个磨镜。” 李安衾脚步一顿,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有回头,亦没有转身。 “本宫从未强求你,自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地自我感动罢了。” “还有,你说对了一句话——我们李家的人,呵,的确都抱着看戏的心态看你像个傻子般去爱我。” 江鸣川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 “哪又如何?!” 他怒吼道。 “陆询舟不还是抛弃你了吗?她迟早会回归正常和别的郎君成亲,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困在你这!” 李琼枝发觉,李安衾突然攥紧了她搀扶着她的那只手。 她清楚地看见,女人的眼角溢出些许晶亮。 [一]隋唐时期的刺史权力都比较大。 [二]陆询舟当过户部侍郎,肯定精通会计,所以懂得如今合理避税(不是偷税漏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9、第八十七章 母后 贞安二年十月九日,立冬已过,年关将至。 那年初冬,当朝摄政公主李安衾和驸马都尉江鸣川的婚姻也随着冬日的到来迈入萧条。从最初人人称道的金玉良缘到支离破碎的婚姻,这场政治联姻只维持了两年多便在天下人的唏嘘声中落下帷幕。 李安衾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并未直接休夫[一],用一封冷冰冰的和离书来和平地结束这段婚姻已经是她对江鸣川最后的仁慈。 不过,这也只是对他最后的仁慈,而非对江家最后的仁慈。 摄政公主乃是先帝手把手教出来的女儿,有其父必有其女,她怎么可能会蠢到被下药了亦不知? 现在让我们将时间倒退。 今晨融化的冰水再次凝固成精致的雪花,无穷无尽的雪花从地面飞向空中,那场初雪未曾降临,冰冷的空气逐渐升温,凛冽的北风向南而退,古老苍凉的长安城被抹去了初冬里的银装素裹,恢复成秋末肃杀中屹立不倒的繁华京都。 大理寺狱的刑讯室中,行刑架上被绑着的男子已是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却还是死活不肯吐露出一个字。 就在狱官们束手无策之际,刑讯室的大门突然被打开,身着暗纹紫蟒袍的摄政公主同身后的暗卫慢条斯理地走进了这间充斥着血腥气息的房间。 “殿下,两天两夜了,他还是没招。” 一名狱官恭恭敬敬地汇报。 李安衾微微颔首,刚才跟着她进来的暗卫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只沾着鲜血的发簪。 狱官会意,接过发簪拿到已经神志不清的男人面前晃了晃。 男人本是奄奄一息,意识混沌之际视野中突然出现的那只发簪令这个将死之人瞬间清醒过来。 “这……这是槐娘的簪子。”他喃喃自语,随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男人瞳孔放大,面容狰狞地大喊,“你们、你们对我的妻子——” 他明明已经把妻女藏到了建在深山老林的小屋中,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这些人是怎么找到她们的? 男人细思极恐。 “若你还想继续做燕王的忠犬,本宫亦不介意将她们的肉喂给你。”李安衾淡淡道,语气平静地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男人的心理防线。 “招!我招,我都招!” 他痛哭着,不顾鲜血淋漓的残躯上那些疼痛入骨的伤口而用力想要挣脱行刑架的束缚。 “只要……你们放她们一条生路。” . 走出刑讯室,东禁执事楚宗郁带着黑无常的面具无声地出现在李安衾的身侧。 而原先的那名暗卫早已默默退下。 “殿下,兴庆宫那边有密探来报。” 女人闻声停下。 她回首打量起那人,楚宗郁所带的那副黑无常面具对她似笑非笑的,颇有些无情阴郁的意味。此刻二人昏暗潮湿的监狱内,李安衾有一瞬的错觉,她已被黑无常勾着魂魄下了地狱。 眸中涌出些许阴翳,唇角扬起自嘲的弧度。 如果世上真有地狱,那她活着的时候便早已是无间中人了吧。 “母后那能传来什么消息?”李安衾漫不经心道。 楚宗郁低首,恭声禀报:“太皇太后殿下与国舅夫人暗中商讨,欲指使驸马——” 他顿了顿,而后平静道: “给您下药以求同房。” . 「“其间种种道理,朕无法全部传授于你,但朕希望你记住一个永远的道理:他人的忠诚不可作数,你此生可以完全依赖的人,只有自己罢了。”」 这是父皇临终前告诉她的道理。 朝堂上的那些忠臣良将信不得,少时相伴的深爱之人信不得,现在就连血浓于水的亲人也信不得了。 做任何事都不能只带着单一的目的性。 这是李促教给十二岁的李安衾的第一个道理。 如今李安衾早已厌烦了这段政治联姻和满心算计的江家人,索性顺着江鸣川给她下药的这个契机一箭双雕,干净利落地解决这两个问题。 那夜司礼监安排的宫殿中有她的吩咐。李安衾早算好了药效发作时她与江鸣川大概会经过的地方,那条路李琼枝也必然会经过,江鸣川精虫上脑时哪会记得李都护作为习武之人能察觉到周围的所有动静。 顺理成章被李琼枝救下,她只是稍加试探,便发现她对她真得余情未了。这是一个额外的收获,亦是自己日后可以多加利用的点。 之后一切都水到渠成,她结束了这段厌烦已久的婚姻,顺手又以此事作为导火索,除了江家。 国舅夫妇不就是占着太皇太后才有恃无恐吗?她李安衾再怎么样,还是要给自己母后足够的面子。至于她和江鸣川,便是他们亲生父母谋利的工具。当初国舅迫于局势离开朝堂,先帝生前江婉仪便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后,先帝去后作为太皇太后的她更是无权干涉朝政。如今江家的地位日薄西山,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江鸣川。 只要李安衾生下他们江家的孩子,摄政公主之子自然有机会入朝为官,他们江家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何况当今圣人年幼,摄政公主权倾朝野,说不定日后公主殿下篡权夺位,到时候鸣川和公主的孩子便是储君,他们江家便不愁兴旺了。 可惜,他们忘了那句话“最是无情帝王家”。 李安衾亦早已厌烦了这段政治联姻和满心算计的江家人。 母后,您明明可以做这个冰冷无情的帝王家最后的温情,让儿臣孝顺你一辈子。 可惜您偏要满腹算计,去打破这片安宁。 . 李安衾的清算来得很快,在她与江鸣川和离不久,便有人检举国舅当初在朝为官期间贪赃枉法、结党营私。 这桩案子被李安衾交由刑部尚书裴之周审理,裴之周是先帝亲手提拔的寒门士人之一,她是个聪明人,不用李安衾多加暗示便直接走正常的审查程序。 朝中官员的几乎都有过中饱私囊或草菅人命的经历,只是所做恶事的程度有所不同罢了。清官稀有得很,要么是卿许晏、陆询舟这种家风清正的,骨子里的名士之风一脉流传;要么就是沈瑰、沈奢这种家世显赫的,不贪照样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所以裴之周直接奉旨办事,如同当年调查吏部尚书赵庭华那般,最后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按李安衾希望的意思写成奏疏上报。 铁证如山,杀伐果断的摄政公主操控圣人下旨,废国舅夫妇的爵位、诰命,投入诏狱秋来问斩,而国舅江伯通三族[二]之内年满十五岁的男女一律发配岭南流放,十五岁之下的孩童则通通充入掖庭为奴。 当日下朝后,群臣们远远地便瞧见了太皇太后的轿辇匆匆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这消息传得这么快!”有官员趁着监察百官的御史们不注意,悄悄同身旁的同僚感慨。 那同僚瞥了眼远处的御史们,低声道:“怕是司礼监的人报的信。” 重回朝堂的燕王李邺定定地盯着远处离去的轿辇,眉眼于今晨的风雪中染霜,眸中闪过一丝自嘲的意味。 . 圣人年幼,字都识不全,下朝后通常是直接被送往紫宸殿由太傅亲自教导,御书房则成了留给摄政公主处理国事的地方。 御书房内,李安衾正专心批改奏疏,门外传来争执的声音冷不防打断了她的思考。 “娘娘[三],进去是要通报的!” “哀家贵为太皇太后,就连摄政公主都是哀家的女儿!哀家要什么通报?” 御书房的门被猛然打开,太皇太后面带愠色地冲进来,身后则跟着两名劝说的御前侍卫。 李安衾提笔的手一顿,淡淡地望向那两名没拦住人的侍卫:“自觉领罚,杖二十。” “喏。”两名御前侍卫悻悻退下。 阖上门,将聒噪的风雪挡于屋外。 太皇太后提着宫袍径直走到李安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李安衾抬首便看见母后的眸中满是愤怒。 自从那日在兴庆宫不欢而散以后,李安衾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以外便与母后再无交集,这段母女关系也骤然跌至冰点。 “母后寻儿臣何事?”李安衾语气平静,低头继续批改奏疏。 太皇太后在她面前坐下。她知道自己如今有求于人,即使面前的女子是她的女儿又如何,她照样要收敛怒气,低声下气地恳求她给江家留一条后路。 她做了她半辈子母亲,却有低声下气求着女儿的这一天,实在是令她难为情。 “桑桑,你也是哀家从小最疼爱的女儿,看在母后的份上,你……你就放过他们吧。” 李安衾放下手中的朱砂笔,浅呷了一口案上的热茶,随即那张清冷艳丽的面容对着面前人流露出十足的耐心。 “母后同他们算计儿臣时,怎么不想想儿臣是您的女儿。” “可是你喜欢女人又像什么样?” 太皇太后强词夺理。 “哀家这是为你好。” “为儿臣好?”李安衾轻声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她突然笑了出来,“您所谓的‘为儿臣好’就是让一个郎君去侵犯您的女儿吗?” “李安衾!你……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讲话?” 江婉仪被她气得发抖,连自称也忘了。 “鸣川是你的夫君,而那个陆询舟什么也不是!” 看着眼前无可救药的母后,李安衾已经不想多说什么了,她敛去笑意,冷声道:“那母后也不必再向儿臣求情了,儿臣看在养育之恩的份上不愿牵连您,若您——” 太皇太后直接打断她。 “白眼狼,哀家真是错养你这个白眼狼十几年!” 李安衾索性保持沉默,看着母后垂泪,哭红了眼睛。 “你就是占着你父皇和皇兄去得早……才坐上这个位子,如今……却连礼义都忘了,变得如此猖狂!你今日敢违背孝道流放你的母族,是不是明日还敢篡权夺位……杀了琰儿!” 见她一声不吭,太皇太后起身抓住她的衣领,歇斯底里地斥责。 “是不是她带坏你了?你明明从小到大都那么乖,那么听从我和你父皇的话,现在却为了一个女人要灭了江家。” “询舟没有带坏儿臣。” 李安衾静静地看着她的母后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训斥她。 “儿臣所做也并非为了她。” 她看着母后丝毫不信任的模样,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日在兴庆宫的回忆开始不受控制地用上心头。 皇姑母走后,母后屏退了所有下人。她拉着她的手,神情认真地让李安衾告诉她为何会喜欢上陆询舟。那时,她还颇为感动,以为传统保守的母后会愿意倾听自己的心声,为了自己做出观念上的改变。 李安衾在那日之前,于母后面前一直都那个最听话懂事的孩子。她那时还相信皇家中有所谓的真挚感情——她的母后永远都是这个家最后的温情。与陆询舟分开之后,她在精神上无所依靠,白日面临的巨大压力和失去的情感支柱令她无所适从。 于是母后这个倾听者就成为了她暂时的依靠。 李安衾记得那日自己讲了许多,最后将感情全部宣泄了出来,她哭红了眼睛,最后却换来母后凝重的神色。 她对女儿的无所适从只有一句话。 “这就是你不检点的理由吗?” 那种不被所期盼之人理解的感觉真得很难受。 “这种感情很恶心的。” “桑桑,你一直是母后眼中的乖孩子,你为什么要去触碰这种禁忌?” 直到那时,她依旧以为母后只是对这段感情感到不解与反对。 虽然感到伤心和委屈,但是李安衾依旧能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淡然地面向朝堂上诡谲多变的局势。 然而她的一片真心换来了什么?换来了得知真相后的崩溃与无助。母后一直把她当做为江家谋利的工具,甚至还与舅母怂恿驸马给她下药。 哦,对了,还有那个秘密。 如果江婉仪只做了这些的事,李安衾尚且不会这样冷漠,亦不会这样报复江家。即使不被母后理解,她照样会忍下所有的难过去做一个孝顺的女儿。 她的母后温柔而慈爱,她怎么可能舍得中伤她,除非……除非她在还手之前就已经被伤得遍体鳞伤。 “我真后悔生了你这个不成体统的不孝女!” 江婉仪看着固执的女儿,差点气急攻心,昔日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面色被气得通红,她高高扬起手欲给这个逆女一记耳光—— 然而李安衾却在她落手之际迅捷地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住了她的动作。 这一刻,李安衾终于忍无可忍。 摄政公主突然起身跨过书案,她攥紧了她那好母后的手腕,笑道:“母后,你莫要逼儿臣,好不好?”江婉仪满脸惶恐地看着她,然而不等自己喊出声,李安衾便松了手。 下一秒,摄政公主殿下突然亲手掐住太皇太后脆弱的脖颈,弯腰将她用力按在书案上。 太皇太后自幼娇生惯养,那里经得住年轻人的压制。 江婉仪喘着气,惊慌失措:“你……你要弑……” 李安衾笑得温柔,眼角溢出晶亮:“母后,你不要逼我,好不好?”她温声细语地重复一了遍方才的话。 那张清冷的面孔下早已藏着一个濒临崩溃的孩子。 “你知道吗?” 李安衾神色认真,逐渐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眸中却闪过一丝哀伤。 “那日我被他按在柱子上时,亦是同母后这般绝望。” 江婉仪痛苦地闭上双眼:“松……手。” 李安衾这次选择果断松手。 静静地看着倚在书案前大口喘气的母后,母后白皙的脖颈上还留下了鲜红的掐痕,她粲然,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母后,您为何要这样对我。” 她泅红着美眸,颤着声问道: “儿臣的生父是燕王,对吗?” [一]休夫,就说明是丈夫一方犯了重大过错。和离,和平离婚,对夫妻双方的名声影响不大。 [二]三族通常是指父族、母族、妻族,国舅的两个儿子都不在这个范围之内,咳,殿下已经很仁慈了,毕竟她没让江家彻底绝后或没落。 [三]清朝的称呼才是娘娘,我上网搜了一下太皇太后的称呼,“老佛爷”“陛下”什么的感觉都不大合适,最后只能勉强选一下娘娘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第八十八章 观尘 宋人有诗曰: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除夕过后大晋官员们迎来了期待已久的七日休沐。 陆询舟晨间洗漱完同陆绥在家中用膳,不多时,下人端来两碗太平面。 入乡随俗,福州的春节习俗之一便是在新年的第一顿早膳吃上一碗太平面,寓意新的一年太平长安。 林皋大早上起来帮陆询舟拣信,此刻他进门时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将一叠书信放到陆询舟面前,恭恭敬敬道:“四娘子,这全是京师那边寄来的信。” 陆询舟赏了钱,谢过林皋后开始一边用膳,一边读信。 旧时在京的亲友无一例外地给她写信送来新年祝贺,陆询舟看得心里着实是暖洋洋的。一旁的陆绥见阿娘专心致志地看信,居然不搭理自己,遂趁阿娘不注意偷偷从那叠信中抽了一封出来,想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东西让阿娘这么高兴。 她拆开这封信,却未想到信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阿娘的名字——她最初识字的时候,赵管家就教她先认自己和阿娘的名字,所以她当然认得。 陆询舟余光瞥见自家小孩偷偷拆信的行为,侧首刚想打趣一番小绥,不料在看见信纸上的内容后下意识一愣。 “小绥,把这封信给阿娘。”陆询舟温声道。 她甚至未发觉自己接过信纸的手已然微微颤抖。 陆询舟细心地发现,手中的信纸并非是正常写信的纸样,而是做文章的纸张——比一般的信纸大多了,并且这张纸早已泛黄,看得出是很久以前写的。 一整张信纸除了大部分地方写满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处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末了还题了一句:浮生万事皆可了,入骨相思最难断。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拿过陆绥手边信封,信封上盖着标志“长安”的红印,下边写着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陆询舟,福州州衙。 但即使这位寄信人不愿透露姓名,陆询舟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由心入形,由形入神,最后返璞归真,从心所欲。”李安衾神情专注道,笔尖触纸那一刻,纸张上的那些汉字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各具形态,却仍具有草书瑰丽狂逸的美感。」 「陆询舟端坐在一旁,凝神地望着身侧教导自己练字的女人那干净温柔的侧脸。」 「“你有没有在听?”」 「耳边传来公主殿下淡淡的声音。」 「陆询舟点头,眨眨眼:“臣听了呀。”」 「“好。”李安衾莞尔,拿起陆询舟写在书上的每日批注,倏忽间冷冷道,“重写,本宫看不得鬼画符。”」 「“臣这是行书,才不是鬼画符!”」 十八岁的陆询舟无可奈何地笑了出来。 那是景升九年的往事了吧,那年她方及笄就成了李安衾的伴读,那时的自己不同如今的沉稳端方,十五岁的少女又懒又爱耍滑头。连着坚持认真完成了几日李安衾布置的课外任务,终于是耐不住烦躁,敷衍地用行书乱写一通。 结果字迹太过潦草,不仅被李安衾认成草书,还被罚着重写了一遍批注。 现在想来还真是令陆询舟忍俊不禁,五官肃冷秀美的陆刺史笑起来温柔又隽永,让人仿佛窥见一个含蓄的暮春。 可是,她为什么笑着笑着就哭了呢? 由心入形,由形入神,最后返璞归真,从心所欲。 信纸上的“陆询舟”从最初端正遒劲的字体逐渐趋于飘逸潇洒,亦暗示着寄信之人的心理从一开始专注的思念到最后陷入排山倒海的情绪中。每一字都有着不同的形态,它们是否象征着每一种微妙的情绪? 陆询舟想,这算是殿下在变相示好吧? 她想起赴任途中的那些个夜晚,只有在夜深人静之际,自己才敢躲在被子里哭一小会儿。 刚分开那段时间心里的确是很难受的,但她不敢将伤心表现在脸上,后来到了福州她便全身心投入到公务中,可一闲下来就忍不住去想远在长安的殿下。 明明是自己提出分开的,可为什么后悔的也是自己?陆询舟夜里无数次反思自己的行为,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年轻了,她早该清楚李安衾所做的一切虽然偏激了些,但全然是为了挽留自己。她脾气向来倔强,就算对李安衾一贯百依百顺也经不起自尊被屡次践踏,一气之下便说了重话,翌日出京前还丢了定情信物—— 陆小山的手一颤,信纸从手中滑落。 糟糕!那和好后她要怎么与李安衾交待?! . 春节的白日通常是要留给走访亲朋好友的。陆询舟在福州也不完全算是无亲无故,卿许晏年轻时有一忘年交姓梅讳间雪,我们且称她为梅姨。 梅姨出身清贫,但耿善正直,最后因为上书劝谏晚年求仙问道的晋高祖被贬为永州司马。 然而梅姨见惯了官场腐败、民生艰苦,穷尽半生却无能为力改变现状。最后她终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乡,用毕生积蓄在家乡福州开了间书肆,收养了一子为孙,终生未婚。 陆询舟在赴任福州之初因为事务繁忙并未亲自去拜见她老人家,约莫是初冬的时候她才趁着冬至休沐带上母亲的亲笔书信去登门拜访。 老人家对陆询舟喜欢的不得了,这孩子生得清秀,待人阳煦山立,为官清廉正直,还是个罕见的状元出身,简直就是老一辈的理想孙辈。 这不,立马便与这位挚友之女结下了深厚的交情。 辰时五刻,陆询舟抱着被裹得像个粽子般的陆绥上了马车。她们今日要去拜访梅姨,顺便带些礼物,并捎去阿娘的问候。 春节的早晨,到处都弥漫着喜庆的气氛。陆询舟即使坐在马车内,但听着车外的不绝于耳的喧闹,亦能想象出一副《太平盛世图》。 梅姨与养孙住在闽县的文儒坊中,此处共有三坊七巷,从五代残唐至今都是福州的繁华之地。能住在此处的人家大多是权贵豪强之后或之流。梅家祖上显耀过,所以在此处还有一间老宅,梅姨回乡翻新后便与养孙彻底定居在此处。 出于孝道和尊敬,最后一段路程陆询舟选择下车亲自走完。于是那日福州的老百姓们便瞧见了新任的刺史右手牵着自家千金,左手提着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悠哉悠哉地混入这副《太平盛世图》中。 新年伊始,辞旧迎新。人们虽然将自己裹得严实,但却未裹住对于新的一年的热情。长街万象,到处挂着红彤彤的灯笼,还有小贩高声的各式吆喝,街头还有舞龙舞狮的表演。 陆绥想去凑热闹,陆询舟无奈,顺手给她买了一个小兔子样式的糖画,而后诱哄着将嘴馋的小孩带进梅姨家。 两人踏入梅府时,陆绥正心满意足地咬着糖画,浑然忘了自己方才吵着闹着要看舞狮舞龙。 “梅姨,晚辈带着您心心念念的小绥来看您了!” 梅姨闻声迎了出来,看见可可爱爱的小绥顿时慈爱泛滥,“哎呦”了一声便乐呵呵地将小孩抱入怀中,全然不在意陆绥金眸的不祥之意。 看着和睦的老幼二人,陆询舟一边将布袋中的礼品取出放到桌上,一边笑问:“梅兄呢?我之前和他约好了,春节下午去鼓山帮我家大人[一]祭拜梅祖。” 梅姨素来不喜人情中的那些个口是心非,见卿家母女如此重情重义,便笑着称谢,顺带留陆询舟和陆绥下来吃顿午饭。 “鹤衣他正在庖厨里做午膳。小陆你带着这些东西走过来真是麻烦了,今日你和小绥必须留下来吃顿午饭,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呀。” “一点也不不麻烦。”陆询舟笑道,“我去庖厨看看梅兄。” 陆询舟口中的“梅兄”便是梅姨之孙。 他讳观尘,字鹤衣。生性聪慧,十八岁便中了举人,后来不知为何竟不愿再继续考下去,于是便止步于此。如今梅观尘二十有五,在附近的官学教书,凭着积蓄买了个侍女专门照看老人,夜间则回家亲自料理家务、孝敬老人。 陆询舟初来梅宅拜访时便与梅观尘一见如故。 古来知己的最大遗恨便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而他们却是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了对方。 那是一个下雨天,福州的冬日虽然不降雪,但天气确实湿冷得很。梅观尘坐于梅宅院中的小亭里抚琴独歌,陆询舟记得那日她隔着朦胧的雨幕,静静地听他唱了一曲《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只凭一曲,陆询舟便知道他们是同道中人。 直觉告诉她,他是龙阳。 不过正如俞伯牙遇见钟子期,陆询舟遇见了梅观尘。高山流水觅知音,千秋万载为一人。两个志趣相投的年轻人在雨中的小亭里把酒言欢。他们有许多相同的爱好和思想,小到烹饪种菜、游侠话本,大到民本思想、文家推崇,二人相见恨晚,聊得格外投机,遂为君痛饮,古今多少事,都付一壶浊酒中。 《晋书·陆询舟传》中记载,陆询舟评价梅观尘是:梅郎堪梅,花中傲骨也。 梅出尘是一个似梅花般的士人,他有自己特有的柔情,亦有着文人的铮铮傲骨。陆询舟见过许多郎君,温润如玉的沈奢、清正慎行的范殊臣、开朗可爱的范罗赫……然而她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郎君,温柔如邻家兄长,举止间有着母性的宽怀。 而且最令陆询舟惊讶的在于,他明明还在对你笑着,你却能发觉淡淡的忧愁爬上了他的脸颊——他的灵魂活着,躯壳却已经死了。 这样一个人,分明早已厌倦世俗,却爱着世人,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他身虽死,名却可垂于竹帛。 即使历经万年,他的灵魂与风骨依旧长存。 . 初遇时,陆询舟曾笑问梅观尘:“我私以为鹤衣你生来便是道济万民的君子,既然十八岁便中了举人,为何不进京赶考谋个功名,造福一方百姓呢?” 梅观尘笑了笑,一饮而尽杯中的烈酒,那双清冷的眸子下意识红了几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思量片刻,沉声道: “辞非,你若愿春节时同我上鼓山祭拜先祖,便会知道这个中缘由。” 贞安三年正月初一,鼓山。 在福州若一定要看雪,便只有在深冬的寒夜里上鼓山。 或许是神明眷顾,今年的冬天比任何一年都格外得冷,残冬初春之际的下午,日光被厚实的白云掩去,所以当他们一同祭拜完梅氏祖先爬到山顶后,有幸赶着尾看见了最后一场鼓岭雪梅。 梅观尘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坛新丰酒,娴熟地走进那片梅花林中,陆询舟提着食盒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走到梅花林的深处,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静静地坐落着一处坟墓,其上立着一块墓碑,墓碑的志盖上赫然写着:亡夫陈竹君铭。陆询舟同梅观尘在墓前摆好清酿和庶馐后,她起身时无意瞥见墓碑背后的墓志铭,随即一愣。 墓志铭只有短短八字。 缘在人在,缘尽人亡。[二] 陆询舟端坐在一旁的巨石上,看着梅观尘虔诚地跪在墓前拜了拜。 “竹君,我又来看你了。” . 辞非。 他死前手边还留着给我的遗书。 那封遗书,我看了好多遍,都已经会背了。 他每天看似那么开朗乐观,实则那颗心早已腐烂空洞。 他从小时候就开始叛逆,他思考过很多问题。他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遵守孝道,明明子女永远都是被伤害得最深的一方;他不理解读书当官有什么用,老县令贪了一辈子也见得有人赶违抗他,所以当官就是为了剥削百姓吗?那士人们又有什么理由去鄙视商人? 他太心善了,他会想为何人生来就要分为三六九等,他会想自己到底要如何顺从父亲才不会挨打,他会想……(泣不成声)我会不会哪天不爱他了。 他曾问我,愿不愿意和他私奔,当两个游侠,潇洒快活,无忧无虑。 我说,他疯了吗。 现在想来,我才是疯了的那个。 我可悲地发现,当官没有任何用。 我的祖母刚正不阿了一辈子,如今却沦落到这种地步,陆询舟,你的确是清官,可你能当一辈子福州刺史吗?你走了以后,接替你的那个人十有八九当不成清官。 当官的几乎都会贪,你能造福百姓一时,却造福不了他们永远。 而且,坚守初心这件事很难,一个人能在历经世间险恶之后归来仍是当初那个赤子,这样的人,世间寥寥无几。 我有时也会想,将来有一天,嗯,说句大逆不道的,这个世界会不会没有皇帝和地主。 到了那时候,人人生来自由而平等,是天赋人权,是生命的尊严。父母们会尊重孩子们的意愿,而不是一味地用孝道去压迫他们。 读书做官不再是成功的唯一途径,农民们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工匠们因为自己的努力劳动而得到尊重,商人们图利也不会被歧视,而百姓们也不再受到剥削。所有正当的职业在大家眼中都是光荣的。 官员们是百姓们推举出来的,(莞尔)政府天生就该为百姓服务,而非专门为贵族服务。 而我和他的爱情,可以光明正大,亦可以得到人们的尊重和祝福。 唉,让你见笑啦,这个想法真是荒谬又不切实际。 但辞非你说,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我很向往。 [一]大人,在唐朝是用来称呼父母的,用来称呼官员可能会被爸妈打死。 [二]白先勇先生在采访时说过的话,我印象很深刻。 [三]钱袋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1、第八十九章 飓风 过完正月十五,百业复工。 陆询舟写完了那封言辞恳切的道歉信,在署上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后便将其寄往长安。她想,等殿下看完信的那一刻,她们一定能和好了。 陆刺史想着想着便笑了出来,如释重负的她开始一边全身心投入公务,一边等待李安衾的回信。 贞安三年后,她与梅观尘的友谊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深厚。近现代的学者们在研究陆询舟的生平时,常常会着重关注她在福州任职期间的作品,陆询舟的这些作品在挚友梅观尘的影响下出现了极大的思维深度与广度。 这期间不仅是陆询舟生命中文学创作的高峰期,也是她的创作风格的重要转折时期。她的诗词不再着重士大夫的优游与游侠的潇洒,而是从超脱的情怀中更上一层楼,进入到了新的境界。她的诗词中开始大量出现底层劳动人民的影子和早期士人对封建制度的思考。另一方面,她的文章不再延续抒发一时情感或赞美景色的传统,而是将重心放到封建制度之下苟延残喘的小人物身上。 关于“游侠”的字眼,逐渐从她的作品中淡出。少时渴望仗剑走天涯的她,虽然永远与游侠梦告别,但是却在用另一种方式。完成除暴安良、道济万民的儒侠之道。 陆询舟写的最后一篇关于游侠的作品,是送给闽中水灾期间饿死的侠翁,自那以后,她便告别了年少时的自己,彻底脱离了过去的影子。 《水调歌头·赠东市侠翁》 少年东市饮,春色染衿袍。银鞍霜蹄踏碎,剑气截寒潮。瓮底沧溟尽饮,笑指青天杳渺,意气薄云高。忽觉星霜换,风雨满江皋。 潘岳鬓,冯唐骨,酒中凋。西风何事?偏催龙剑老渔樵。莫道雕弓藏却,试看匣光夜吼,犹可断鹏鳌。谁唱廉颇饭?残照满弓刀。 这首诗寄写给那位侠翁,亦写给陆询舟自己。 当游侠总是免不了老来落魄,这个梦想救不了苍生。 梅观尘说得对,做官无法永远造福百姓,可陆询舟认为哪怕能造福他们一时亦足矣。这个时代从不缺少肮脏,清白虽少,亦可永存。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身虽死,亦不求垂于竹帛也。 如果他们不曾见过光明,那他们便可以忍受黑暗。 但是总有人愿意给予苍生光明,带领他们逃离黑暗。这亘古的漫漫长夜中,哪怕是微弱的火光亦能让尚存生气者看见希望,即使火苗太微弱而容易熄灭,但历史的长河中总有人愿意将生命化为火光——哪怕是断断续续的微弱之光,亦能让有识之士带领众生脱离黑暗。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那是一群最可爱的人,为了正确伟大的理想去奋斗去牺牲,改变黑暗的社会去追求光明的明天。 那日在鼓山顶上,梅观尘问她:“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陆询舟笑了。 “会,我始终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终有一天,屠龙者不再成为恶龙,而是带领苍生走向新的时代,或许那将是一个属于人民百姓的时代。 那个时代想必离我们很遥远,这不是我们的故事,是后人的故事。 但我始终愿意在亘古长夜的薪火相传中贡献出自己的绵薄之力。 因为我始终相信,那一天必然到来。 . 贞安三年,五月仲夏。 黎明时分,生活在海边的渔民们正准备出海捕鱼。 突然,有人发现大群大群的海鸟正朝着陆地的方向疾飞。渔民们怀疑这可能是飓风即将登陆的征兆,遂遣几人驾船去浅海查看。果不其然,海面上出现了多处浮海灯[一],大量浅海鱼类上浮。 依据种种现象,渔民们推测飓风几日后极有可能在福州登陆,遂众人连忙终止捕鱼,兵分两路,一路跑到县衙去禀报县令,一路回渔村提醒村民们。 下午,州衙内陆续收到沿海各县传来的急报,陆询舟在收到急报的第一时间便召开会议,与诸位州官展开紧急商讨。 由于福州位于沿海地区,每年夏天都要经历飓风登陆或飓风登陆他地后带来的暴雨,所以州官和百姓们对于飓风的防范都颇有经验。不到半个时辰,大家便拟好了方案,之后便是派差役们奔走各县张贴榜文。 一日之内,福州的百姓们奔走相告:飓风即将来临。千家万户在两日内迅速做好防护措施,并提前囤好各类生活用品,时刻迎接飓风的到来。 另一边,陆询舟不敢松懈,因为无法判断飓风的强度,所以官员们并不知道这场飓风是否会带来水灾,自古水灾生疫,福州多山,就给治灾增添了不少难度。 为防范于未然,陆询舟连忙派人通知岭南道医政机构的医官们和福州各处寺庙的养病坊提前做好准备。 五月廿九的上午,福州靠海的地方,人们看见天边散布着如乱丝一般的云朵,从地平线像扇子似的四散开来。 午时三刻,飓风登陆福州。天空此前已有乌云压顶许久,强劲的飓风一登陆,天地间便顿时陷入无边的昏暗。风雨大作,扬沙走石,屋瓦皆飞,海水大溢,潮高四五丈。狂风咆哮着,连同猛烈的暴风一同冲击着福州,半天之内,飓风所经之处,无数林木被摧折,十之有九的城铺粉堞倾圮,而损坏的官私庐舍、商舶民船更是不可计数。 在飓风的咆哮中,人们只能苟延残喘。 骤雨连宵,浦潮相接,福州城内水高四尺,百姓们无奈之下只能爬到屋顶避洪。大雨滂沱,狂风大作,陆询舟将陆绥紧紧抱入怀中,她们同刺史府的几个仆人们坐在屋顶,众人为了避免被飓风于是相互抱在一起。 陆询舟抱着陆绥被他们围在中间,她尽力弯下腰护住女儿,一面避免小绥被雨淋到,一面减小身体迎风的面积。 那时陆询舟在仆人们相搭的臂弯下那道狭窄的视野中窥见了昏暗的天地。水面涨得很高,电闪雷鸣,闪电犹如天边蜿蜒狰狞的裂缝,照亮了一瞬宽阔的水面。 陆询舟忆起少时在长安的经历,当年弘文馆一休沐她便与陆玉裁翻出丞相府高高的围墙。那时她轻功尚好,上元节喧闹的夜,她偷偷爬上高高的灯楼,而后胆大地坐在木质扶手上俯瞰这座大晋不夜城。 彼时她十四岁,坐在灯楼上看见的是长安万家灯火,街上车水马龙、人烟浩闹,到处张灯结彩,犹如东风吹散千树繁花,又吹得烟火纷纷、乱若繁雨,街道犹如灯光汇成的河流,人群陷于其中沸腾着。 如今她十九岁,于那狭窄的视野中看见的是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屋顶,若是没有闪电将水面照亮,这光景颇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群岛。 眼中的景象渐渐与十四岁上元节的那夜重合。 在贞安三年的那场大雨中,陆询舟窥见了自己的宿命,亦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一]就是会发光的浮游生物会在台风到来前出现在近海地区,古人管这个叫“浮海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2、第九十章 再婚 朝廷方面收到陆询舟的急奏已是在一个月以后,此后一连多日,李安衾都能批到陆询舟亲笔上书的折子。 彼时,陆询舟尚且不知那封决定这段感情最终结果的道歉信已经遗失在赴京途中[一],时隔一年多,李安衾再次见到她的字迹便是在那第一封急奏上。 炎炎夏日,当远在福州的百姓们对着经历过飓风后的家园唉声叹气时,长安的权贵们却已然在避暑山庄中开启了为期三日的清暑宴。宴会一如既往的奢侈豪华,一辆辆宝马香车载着士卿眷属们的欢歌笑语涌入九成宫的宫门,山庄内每夜鼓吹笙簧与宴歌弦管,沉昧达旦。 卿许晏曾在清暑节前上奏圣人从简,无奈却被圣人背后的摄政公主驳回。 卿许晏不傻,当然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李安衾如今身为权倾朝野的摄政公主,群臣与世人都见证了她在处理朝政上卓越至极的能力,这时如果事事都展现明君之风,恐怕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她要用穷奢极欲来掩护自己,与世家大族权谋斗争的同时,也要与以顾命大臣为代表的新晋关陇贵族们制衡权力。 但是,作为一个有清白之心的臣子,卿许晏就算混迹官场多年独善其身,亦难以接受上流贵族们枉视民疾的行为。可这又能怎么办?她作为当朝丞相,不出席宴会自然会被他人诟病“清高”,自己的政敌还会在其他权贵耳边吹耳旁风,让他们疏远自己,最后将她陷于不利。 奢华的宫殿内,皇家设宴犒劳群臣,身着绫罗绸缎的侍者们手托着装在琉璃器皿里的食物,于喧闹的觥筹交错、纸醉金迷里恭恭敬敬地为高官们献上精心烹饪的肉食。 卿许晏吃了几口,只觉得这烤乳猪格外的肥嫩鲜美,遂侧首随口询问侍者做法,那侍者回答:“这是御膳房最近新研制出来的做法,小乳猪被饲以人奶,烹调起来肉质便格外得鲜美。”[二] 话音刚落,卿许晏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荒唐! 当福州的官民们因为飓风而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时,长安的上流权贵们大摆宴席就算了,居然还已经骄奢淫逸到如此地步。 用人奶饲养小乳猪,不仅令卿许晏闻之倍感不适,而且还使她对于世道深感无奈。 那时,众人只听得“砰”的一声,循声望去,但见向来以斯文儒雅著称的卿丞相突然拍案而起,当场将琉璃酒杯砸向地面。 昂贵的酒杯被摔得支离破碎,其中红色的酒液如同百姓们的鲜血,飞溅一地。 “卿丞相可是身体不适?”上座的摄政公主殿下淡定地问道。 公主与圣人桌上的烤乳猪未曾被动过,显而易见,李安衾知道此事,所以她并未让自己与圣人品尝这道菜。 卿许晏对于李安衾平静的问话,她深感无能为力,众目睽睽之下,她能感受到坐在对面的李容妤母女看向她时那所包含担忧的目光。 卿许晏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所坚持独善其身是多么得可笑。 她理解陆询舟那时的痛苦和无奈,也曾有过那样相似的经历,然而时隔多年,再次体会到那种无力改变现状的感觉时,她发现自己早已清醒地沉沦其中。 最后一次。 卿许晏暗暗对自己说。 她敛袖绕过案几,缓缓走到大殿中央,身着紫蟒袍的丞相敛迎上李安衾淡然的目光,笑道: “多谢殿下挂念,微臣只是喝醉了,一时想起了远在福州的小女,颇有些——思念罢了。” “福州”二字一出,殿内瞬间寂静下来。 “您说,这又是水灾又是瘟疫的,福州的百姓那么苦,而她整日奔波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微臣为人父母,实在担忧子女。” 那一刻,四十有四岁的卿许晏仿佛回到了二十岁那年。 意气风发的侍御史卿许晏手持笏板出列,长跪于含元殿中央,字字铿锵地请求高祖皇帝还燕藩百姓一个公道。 . 陆询舟在治灾方面的经验并非一片空白,景升十一年夏吴中大旱,她曾随李安衾前往吴中赈灾,期间从公主殿下身上学到不少治灾的方法 不过也是从吴中赈灾回来以后,她与李安衾之间的种种矛盾开始爆发。分明是两情相悦,最后却渐行渐远。 回到正题。 旱灾虽比不得水灾的治理难度,但两者最初的治理措施基本相似。 飓风离开后,陆询舟立刻乘舟找福州都督商讨了一番,最后派出了三之有二的福州水师对被围困的百姓进行救援。之后便是开仓放粮,减免赋税。幸在福州各县的平粮仓都建在高地,且较为坚固,飓风的到来并未损害平粮仓分毫。另一边陆询舟也上书朝廷,请求蠲赋和后续赈灾的物资。 当然,水灾之所以比旱灾恐怖,不仅是因为滔天洪水,还有水灾后必然爆发的瘟疫。 多亏陆询舟上任之初,因为福州临海的地理位置,便有多加关注福州各县的排水设施建设。当初拿到富商巨贾们给的行政费用后,她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趁着冬春两季对其进行翻修。 所以雨停后不到两日,飓风带来的洪水便被排了个干净。 接下来,便是最棘手瘟疫的问题。 洪水退去的第五日,福州爆发了大面积的瘟疫传染。 陆询舟第一次面对这种不同于自然灾害的灾害,她再怎么成熟稳重终究也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于天灾人祸面前难免也会乱了阵脚。好在州衙中的老司马经验丰富,及时提醒她要赶紧控制瘟疫传染,全州封锁,万不可让难民们出福州。 年轻的福州刺史得了指点,让州牧立马下令封锁福州,接着找来福州州志,迅速学习汲取前辈们过去治疫的方法。 翌日,岭南道医政机构的医官们纷纷入城开展救助活动,早先做好准备的养病坊开始正式收纳病人。福州政府大力鼓励病人们在本地就医,若是本地的驻军患病,也归本地医官治疗。所有病人都可以得到免费发放的抗疫药物和救助。 七月初,朝廷的圣旨和赈灾的物资被送至福州。 “一家如有口累疫死一半者,量事与本户税钱三分中减一分;死一半已上者,与减一半本户税。”[三] 赈灾的粮食二十万石,银两一百万,同时中央也派来太医署的高级医官前来视察。 此后的整个七月,陆询舟与福州都督继续带领州县官吏、福州驻军参与抗疫。这期间福州官民众志成城,同舟共济,一时间流传出不少佳话。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陆刺史怒斥县令”。 起因是因为按晋律“民疫死不能葬者为瘗之”,对在瘟疫中死去的病人,朝廷要求地方政府及时给以掩埋或赈济棺木,处理好死者的尸体来防止瘟疫蔓延。 然而连江县县令贪图省事,夜间私下令人将养病坊中存活几率不到五成的病人也拉去活埋。 不曾想,陆询舟在灾后重建中与民更始,戴上防传染的幂篱后同医官们微服私访,到处巡视疫情、慰问民情,那夜他们恰巧到达了连江县。几人从两个孩子口中得知了此事,刺史爱民如子、医官们医者仁心,闻罢皆是怒不可遏。 事后,陆询舟凭借官印召来了连江县县令,这位福州刺史当时据《晋书》记载“言无粗语,辞甚崭崭,声色威厉,县令闻之恐泣,伏地颤栗”。 状元出身的陆刺史在历史向来是以端方温润的君子形象出名,难得一见其震怒,骂人虽不带脏字,气势却极为清正肃厉,言辞之间尽显威震,竟然把县令一个四十好几的郎君骂哭了,甚至跪在地上颤抖。 事后陆询舟取走他的官印,将他当场革职。因为一时没有替代的人选,陆询舟便亲自留在连江县主持州县两头的事务,同时也不忘深入基层、探查民生。 此事一经流出,在福州乃至闽中都广为流传,陆询舟因此还得到了一个百姓们给予的最亲切、最信任的称谓——陆青天。 贞安三年,福州在连续经历过严重的水灾和瘟疫后损失较少。 那年入冬,因为福州官员们安置难民有方,粮食及时供给得当,福州竟然无一流民,所有百姓都留在福州内过完了除夕。 大年初一的早上,陆询舟晨间正陪着女儿用膳,林皋连忙冲进来汇报: “四娘子!刺史府外一条长街上挤满了百姓要见您,还有长安那边来的宣旨官也在您门口等着呢!” 陆询舟一愣,随即连忙投箸,整了整衣冠便迅速出了门。 刺史府外人山人海,全是福州的百姓们,他们一见到陆询舟登时便沸腾了起来,宣旨官拿着圣旨出现在她面前。 贞安四年,福州刺史陆询舟治灾有功,在位期间福州政治清明、百姓和乐,恰户部尚书患病与世长辞,圣人遂许其回京,擢升户部尚书。 在场的百姓们听完圣旨全都跪了下来。 “陆刺史,我们福州的百姓都不希望您离任!” 人群中有个嗓门儿大的男子大喊道,话音刚落,所有的百姓都出声附和。 “对啊,您是我们的青天!” “陆刺史,您是难得一见的好官,别走好不好?” “福州的百姓需要您!” “若不是您免了我们家的税,我们一家可能去年深冬就已经饿死了!” “我耶娘他们现在活得很好,多亏您救下他们,不然他们就被县令活埋了!” …… “大胆!” 宣旨官怒吼了好几声,长街上的百姓们这才陆陆续续地安静下来。 “一群乌合之众!这是天子的圣旨!你们这群刁民难不成要陆刺史抗旨吗?!” 这下,在场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陆询舟安安静静地跪着,将在场的一切看在眼里。 宣旨官回过头,和颜悦色地看向陆询舟。 “陆刺史,接旨吧。” 赵管家在陆询舟眼神的示意下,递来一袋分量够足的银两,陆询舟笑着将那袋钱塞到宣旨官的手中。 “哎呦哎呦,啧,这……分量,够足啊。” 宣旨官照例与陆询舟悄悄地推脱了一番,随后笑盈盈地收了钱。 “哎,陆刺史跪久了对膝盖不好,赶紧起来接旨吧。” 陆询舟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朝宣旨官做了一个叉手礼。 街上的百姓们忍不住又躁动起来,陆询舟看着他们眼中所流露出的不舍,最终只是朝他们笑了笑。 “赵宣旨,在下想先告诉您两件事。” “您说。”宣旨官恭恭敬敬道。 “首先,他们是福州的百姓,而非乌合之众或刁民。” 陆询舟顿了顿,眸中闪过父母官的温情。 陆刺史笑了,她用认真的语气大声道: “其次,微臣奉旨不从!” 那一日,整条街上的福州百姓欢呼雀跃,陆询舟于人声鼎沸中笑了,只是—— 她的眸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 北国的春来得较晚。仲春二月,庭院中的冰雪才彻底消融。那时,李安衾望向窗外愈发苍翠欲滴的青竹,难得发了许久的呆。 手边是陆询舟请求继续任命福州刺史的奏疏,她只随意地扫了几眼便合上了这份奏疏。 李安衾不愿细读其中的内容。 东风吹拂,茂密的竹叶和挺拔的竹身随之摆动,似玉声珊然,揖逊俯仰,若君子之行。 她想,她再也不会爱一个人像爱陆询舟那样了吧。 尽管她们都曾拼尽全力,但最后却都一败涂地。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此亦甚好,反正你也厌烦了我,对吗?我生性多疑而敏感,那么偏执地去爱你,一定让你很苦恼吧? 算了。 陆询舟,本宫成全你。 . 贞安四年的夏天,摄政公主李安衾再娶太傅幺子韩邵为夫。 韩邵不同于江鸣川,他是个生性安静的郎君,平日便喜欢独自待在房中作画写字、看书喝茶。李安衾看中了他的家世和安静的性格,娶他为夫不过是堵住朝中大臣的嘴,顺便拉拢韩太傅。 婚后,为了降低顾命大臣和政敌们的警戒,李安衾半真半假的开始故作放纵享乐的模样。摄政公主广纳面首与美妾,大兴土木地为自己建造华屋美舍,休沐日里又大肆举办宴席。她听乐师们奏起笙歌,在一片纸醉金迷、觥筹交错中,李安衾只是浅呷了一口热茶,而后假装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妩媚多姿的面首或美妾在她面前欢声笑语。 李安衾对这些纵欲欢乐之事只感到无尽的厌烦,她知道,这辈子只有陆询舟才能提起自己的欲望。 可惜那人已经不要自己了。 夜深人静,她一边鄙夷着自己的卑贱,一边用各种各样的器具满足自己的欲望。 十五岁的陆询舟纯粹可爱,但在情事上不懂得怜惜李安衾,每每总把她弄哭后愧疚地给她上药。 十七岁的陆询舟端方温润,夜里温柔中带着狠戾的对待令她欲罢不能,渐渐地对那种程度的快感产生的依赖。 小山现在已经二十岁了,若是让现在的她来疼爱自己,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滋味? 李安衾闭上眼咬紧朱唇,幻想与如今的陆询舟发生那些事情。 翌日晚上,公主殿下与韩邵用完膳后,采薇红着脸来到书房,纯情的侍女难为情地在她身边悄声道:“殿下您这个月能否节制一下?公主府的被褥不够换了,只能明天去买新的了。” 女人听罢,那张一贯清冷疏离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绯红。 “为何不拿去洗。”李安衾低声问。 采薇心想:您这个问题跟“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吗? “殿下,您要节制啊。”采薇羞得脸更红了,“您夜里的次数……太多了,被褥上很多地方都湿了,那种材质……干了两三个时辰……很难洗干净。” 采薇说完,看着如有所悟的公主殿下,顿时觉得头大。 奴婢这是在讲课吗?!奴婢是在告诉您那方面要节制! 当然,李安衾自然不会听话,因为公主殿下次日就让她买了大量的被褥进府,多到采薇怀疑她是不是想三天换一次被褥。 不过她也无可奈何,毕竟富人的生活就是这么任性。 咳! 我们且说回朝中大势。 朝堂之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分出了除中立派以外的三大派别——以世家门阀为主的旧式江南权贵、以顾命大臣们为代表的新式关陇贵族、以摄政公主为代表的皇族(与关陇贵族相互扶持)。 李安衾明面上渐渐疏于政务,实则暗中永远对任何朝臣都保持着高度警惕。 她完美继承了祖母和父亲(不,现在要叫伯父了)的生性多疑。东禁执事谢无祟当年在随同陆询舟赴任期间已然被她架空,如今暗卫营的事务实则由楚宗郁一手掌管。 自那以后,暗卫营的监视从一开始只限于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到后来范围遍布所有朝臣。楚宗郁和几个暗卫每个月会将收集到的消息筛选整理一遍,而后同李安衾汇报。 贞安四年秋的某日,公主府的书房内,楚宗郁汇报完事务后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消失。李安衾看出了他的犹豫,案前的女人淡淡地将茶帽盖上茶盏,掩住其中氤氲的白气。 她分明不发一言,楚宗郁却从她的举止中读出了让自己赶紧说的意思。 “微臣昨日查验了丞相收到的一封信,寄信人是其女福州刺史陆询舟。” 李安衾面色依旧平静,可是依楚宗郁对她的了解,案上蹁跹起舞的手指已经在述说着公主殿下的不耐烦。 楚宗郁故作镇定,将剩下的话讲完。 “她成亲了,和一个叫梅观尘的郎君。” 蹁跹的手指霎时轻落于书案上,女人抬首,淡淡道:“楚叔,你该走了。” “喏。” 楚宗郁恭敬道,随后走于暗处,如鬼魅般悄然消失。 [一]以前私人送信都是让商队或熟人帮忙捎带的,信件很容易丢失。 [二]这个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世说新语》中记载晋武帝在王济家吃饭时,感觉烤乳猪格外的鲜美,一问方知王济“以人乳饮?”。 [三]出自唐文宗的《拯恤疾疫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3、第九十一章 奔丧 贞安五年,暮春时节。 陆询舟此时已任福州刺史快三年了。 史书记载,这位年轻的刺史在职期间励精图治、关注民生,仅用了两年时间便使福州从原先的偏远荒蛮发展成如今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景象。于她任职的第三年,福州已是有“东南小霸王”美称的沿海经济战略重地。 彼时,她已是二十有一。 二十有一的年纪,在人均寿命五十左右的晋朝[一]处于一个不高不低的状态。 士人于这个年纪开始自己的事业尚且较早[二],然而要论结婚生子又已经太晚。 不过对于十六岁开始做官、二十岁结婚的陆询舟来说——过早的事业和过晚的婚姻是她的能力和乐意,而外界的眼光如何看待自己,她懒得去在意。 至于曾经的那段感情,她却不曾放下,即使她知道在自己抗旨回京的那一刻,她们的这段感情就已经彻底破碎了。 难过吗?当然难过,午夜梦回过往的回忆,她总是忍不住失声哭泣。 只有寥寥几人知晓那年福州大疫中,她曾不幸染疾。那时她服用了抗疫的药物身体却仍不见好转,刺史患疫是扰乱军心的大事,她不愿影响抗疫,于是将自己关在屋中祈祷着自己能够痊愈。 缠绵病榻整整三日,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她本已写好了遗书,最后却在第四日的清晨病情奇迹般的有了好转。那时,她遇见了暗中前往福州行医救人的药圣蒲菖,她为她把过脉后却是神情严肃。 在她的再三询问下,蒲菖斟酌着说出了实情。 陆询舟只是懵懂地知道,她与阿娘竟然都是北梁皇室的后裔,体内有蛊毒,而它也正是她们冬季头昏病的来源。蒲菖曾为陆询舟和卿许晏做过头部针灸[三],目的是为了压制蛊毒蔓延,由于蛊毒无法根除,蒲菖也只能尽力使蛊毒与人体达到共存的状态,但是这种平衡万万不能被打破,一旦蛊毒强于人体便会有极大的性命之忧。 “蛊毒犹如活物,它寄生在你的身上,你一旦去世蛊毒也会随着你死去。所以,若是你生了有性命之忧的疾病,蛊毒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它会变强,将这些疾病赶出你的身体。” “如今你的疫病自愈,可是你体内的蛊毒也打破了你们之间的平衡,它强化之后就无法再变弱。就像人一样,蛊毒畏死,但是强大之后又会有无限的贪欲,它会在短时间内蔓延全身,吸收你的营养供给。最后也因为过度贪婪,与你一并接受死亡。” 陆询舟静静地问道:“所以您是说我和我阿娘都有随时去世的风险吗?” 蒲菖叹了一口气:“你阿娘有武功傍身,早年有你阿耶(他对你阿娘算是又爱又恨,挺疯的一个郎君)用药物给她续着命,后续老朽又给她施针,再活十年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至于你,许是活不过二十有五了。” 那时,陆询舟就这么突然地接受自己将要英年早逝的事实。 后来她坐在自己的屋中想了一整夜,最后不成器地哭了。 在人祸面前,她尚可以坚强。可是天命不仁,她无能为力。 小孩子难过尚且可以找阿娘,投入阿娘温柔的怀抱。 可是陆询舟早已成年,她的阿娘也远在长安,就连本能予她最后安慰的爱人也因自己而失。成年的陆询舟的哭泣是内里被虫蛀空的大树,在暴雨中无力的怒吼,是将要倒下的征兆。 那年初秋,梅姨因年纪大了,身体遭不住瘟疫而与世长辞。 陆询舟早已把她当做自己的亲人,看着她与病魔斗争,最后又无力倒下,她的心是被撕裂一般的疼痛。 梅姨的临终遗愿是希望梅观尘可以找到一个真正所爱的娘子成亲。那日守在榻前的陆询舟和梅观尘都没敢告诉她,她亲爱的养孙已经有了一个亡夫。 再后来,她听说从长安过来的商人说,李安衾再婚了,她这一次娶的是韩太傅的幺子韩邵。她婚后也不再守着节操,纳了大量面首和美妾,日日与他们欢歌宴饮,像是自暴自弃一般疏远了政务。 陆询舟听完还是忍不住去心疼她的殿下,可是她也明白,凭着一条残命苟延残喘的自己早已失去了爱她和关心她的资格。 她不希望让李安衾失而复得之后,再逼她残忍地接受无情且必然的失去。 陆询舟那日喝醉了,她同梅观尘诉苦,那时她眼角泛着红,那双丹凤眼里是克制和隐忍,厚重又单薄,孤高又脆弱,淋漓尽致地诠释了某种脆弱的忧郁。 梅观尘给予了她一个友谊上安慰的拥抱。 他与她一起流泪,他也想起了故去的祖母和陈竹君。 那时他叹:“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后来,他又突然笑了,眼角还带着泪水:“辞非,我们成亲吧?” 这个要求极为突然,但是次日陆询舟静下心来思考了一番后,发现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世事如此,年过二十未婚的娘子或郎君总是要承受流言蜚语,而他们两人是知音、是半个亲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意难平,婚后两人可以不发生任何亲密之举,并对外宣传只愿抚养陆绥——这样亦不用承担“无所出”的罪名。 算是达成了梅姨临终遗愿的一半,而且梅观尘许诺若是陆询舟去了,他这辈子便亲自抚养陆绥。 “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陆询舟还是摇了摇头,“我为官不贪,家产只剩‘清贫’二字,没有钱,你要如何抚养小绥?” “‘锺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梅观尘莞尔,“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攒钱,大不了,我就带着小绥回福州住在梅宅,一边教书,一边把她抚养成人。” 反正,爱人、亲人、知音都先后离他而去,他学不了太上忘情,独自守着那些回忆也好。 . 晨间,屋外下着绵绵春雨。 彼时,陆询舟正逗弄着吃饭时下巴“漏洞”的陆绥,把奶乎奶乎的小檀卿气得两腮鼓鼓。 “气死藕,藕要找,阿母,告你状。” 梅观尘无奈地支着下巴:“阿耶都不如小绥的阿母吗?” 那时,陆询舟正笑盈盈地看着这对父女俩逗趣,对于陆绥爱提“阿母”这件事,陆询舟已经淡然了,“阿母”与“李安衾”不再挂钩,而是形成了一个特有的记忆符号。 少焉,林皋走进屋内,手拿着今早送来的家书。 “四娘子,今早就这一封,是长安那边寄来的。”林皋恭敬道。 谢过每日早起帮自己拣信的林家卫长,她一边无奈地听着小绥奶声奶气说:“阿耶好,阿母更——好!”,一边娴熟地拆开信。 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入目是二兄陆玉瞻干净整洁的字迹: 阿娘亡故,速归。 信纸上还有泪痕。 读完那封家书,陆询舟愣了许久。当二兄的亲笔书信告诉她母亲已经与世长辞后,陆询舟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脸上还挂着方才的笑容。 她恍惚地想,二兄说了什么? 为何这次不是阿娘的亲笔书信? 因为,阿娘亡故了啊。 二十岁以后,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都应该彻底成为一个不轻易哭泣的成年人,而陆询舟却开始频繁地哭泣。 看到百姓受苦时她哭了;得知自己将要英年早逝时她哭了;梅姨与世长辞时她哭了;彻底失去爱人的喜欢时她哭了;现在,阿娘去世了,她还没来得及收敛笑容,泪水就先夺眶而出。 感觉自己明明拥有一切,转瞬间又失去了许多。 她猝不及防地被巨大的悲伤淹没,胸腔内传来灼热的痛感和瘙痒,陆询舟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咳嗽。 那时,她的唇角溢出鲜血,视线逐渐模糊,最后的画面是梅观尘慌忙地将她抱起。 . 陆询舟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同州衙内的官员们交代好一切事物,赵管家则迅速地为他们收拾好赴京的行李,翌日用完早膳便即刻动身。 她本想将夫女留在福州,但梅观尘考虑到她每况愈下身体状况,坚持要在路上好生照看她。 陆询舟思虑再三,最后答应了他,何况是时候让鹤衣见见自己在京的亲友们了。 至于陆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耶娘要突然离开她。陆绥好难过,小孩子怕孤独,总是过于依赖大人们,陆询舟疼爱幼女,索性也带上了孩子。 福州到长安近六千里的路程,又是一整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天。 陆询舟想起三年前,十八岁的自己抛却了长安富贵优游的生活,不惜与李安衾决裂,只为自己的理想拼命活了一回。 蒲菖当年临走前留下了一张能治标的药方,现在的梅观尘能将其上的内容倒背如流,他早已将药汤里中药配料的占比烂熟于心,闭着眼亦能凭着熟悉的气味抓药熬汤。 由于是私人行程,而非朝堂公派,他们最初每夜只能住在沿途的客栈,梅观尘会花费半吊铜钱,然后借用客栈的庖厨亲自为陆询舟熬药汤——他在为陆询舟熬药这件事上,从来只对自己与赵管家的手艺放心。 次日晨起,车马的铃铎已然震动;鸡声嘹亮,客栈沐浴着晓月的余晖。 他们再次踏上前往长安的路程。 沿途错过客栈的时候,他们难免会遇见劫路的山匪,然而陆询舟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得益于她从前在长安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常常帮扶一些江湖人士,加之她在福州为官期间清正廉明,更有百姓间口口相传的“陆青天”之美称,所以许多江湖人士都听过她的大名。 江湖人士间大多流传着一些识人的句子,为的就是防止误伤了那些好汉清士。一句“斯文相,丹凤眼,青天七尺半”,使得不少劫路的山匪好汉当下便认出了陆询舟,他们连忙放下手中的武器,笑着请陆询舟和她的家人们去山寨里借宿一晚,顺便摆宴赔罪。 陆询舟谢绝了摆宴和借宿,只是与夫女只是稍加在寨子里歇息了一个时辰,次日便连忙启程,为的是赶紧赴京奔丧。 到达长安已是仲夏五月。 陆询舟先将梅观尘和陆绥安置在陆府,而后便立马风尘仆仆地赶回丞相府,当她冲进母亲的灵堂时,正在灵堂守孝的二兄陆玉瞻才发觉眼前的妹妹竟是如此陌生。 他不见妹妹三年,她的身高未变,容貌却憔悴了不少,从前意气风发的少年户部侍郎,如今经历岁月的积淀变得深沉,但骨子依旧是与母亲一脉相承的儒雅。 陆玉瞻看着妹妹,脑海中下意识想出一句话:她已非人,灵魂却尚存于世。 陆询舟已经悲伤到极致,人在这种情况通常已经不会有什么表情了。 妹妹红着眼睛,面色极度平静地问他阿娘是如何去的。 “外祖父去世,阿娘去奔丧的途中意外落水,被救醒之后患了风寒,不久便去了。”[四] 话音刚落,陆询舟冷不防地紧紧抓住陆玉瞻的衣领。 “你确定?”她冷冷地问道。 不可能。 阿娘和自己一样患有蛊毒,她的瘟疫尚且能痊愈,阿娘只是得了风寒,怎么可能就此去世? 陆玉瞻被陆询舟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他害怕地点点头:“随行的家仆就是这么说的。” 陆询舟静静地看向灵堂内的木棺,她知道母亲正安静地睡在里面,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 她默默地松了手。 “对不起。” “没事,二哥不在意。”陆玉瞻表示自己完全理解妹妹因为母亲去世而做出的一些比较激动的行为。 “大哥和三哥呢?” “你不在长安的这段日子,大哥成了燕王的幕僚,他就是按礼制和你当初一样回来守了一个月的孝。三弟他从军了,我们不想让你烦心,所以之前未告诉你,他被派往巫州参与镇压前阵子爆发的起义,一时半会儿无法归来奔丧。” 因为妹妹离京许久,于是陆玉瞻同她讲了好些事情,帮妹妹补充了一下她离开长安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阿娘去后圣人罢朝三日,圣人带着皇族与在京诸官皆来吊唁,礼部那边给阿娘的谥号是“文正”,按正一品官员的礼制下葬,此外圣人还下旨允许阿娘配享太庙。 好友沈奢自她离京后接过了户部侍郎的位置,贞安三年陆询舟抗旨后他便得了机会升任户部尚书。 李安衾再婚后广纳面首和美妾的事情他不知道妹妹在福州听说了没,但他觉得妹妹应该已经放下了,索性用正常的语气略讲了一下。 至于信阳公主李吟霁,她学习了嘉允大长公主明哲保身,拒绝入朝从政,在公主府里夜夜笙歌。 嘉允大长公主因为阿娘的离世悲痛欲绝,前阵子大病了一场,醒来后还是浑浑噩噩的。最后她私下来找陆玉瞻,请求他让陆询舟回京之后来探望她——大概是小山你与阿娘长得最像罢了。 “大概就是这些事了。对了,我们明日随阿娘的灵柩奉丧归葬扬州,辰时动身,询舟你现在先回府收拾收拾,把妹夫、小绥他们安顿好,今晚过来同我守孝。” 陆询舟沉默地点点头。 那时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灵堂中央的木棺。 陆询舟眸色一暗,她怀疑阿娘并非意外离世,而是死于他人之暗手。 . 在丞相府换了身孝服,陆询舟徒步[五]回到在京时的故居,那时她便在陆府门口恰巧碰见了隔壁公主殿下下朝回府的马车。 夏日的阳光很耀眼,不远处的那辆华丽的马车看得很不真切。 陆询舟本想趁着那人还没下车,先悄无声息地进门,不料前脚还没越过门槛,只听得陆绥从里头跑出来大喊: “阿娘!藕想你!” 小奶团子快乐地冲出来扑到她的怀里,清瘦的陆询舟接住女儿的同时还向后踉跄了一步,下一刻,不知情的梅观尘也跟着女儿小跑出来。 马车上的女人忽然听见了隔壁的响动,她眸色微动,微微掀起车窗的帘子,正巧看见了隔壁陆府门口温馨的一家三口。 驸马韩邵先是下了马车,而后礼貌地伸出手扶着公主殿下下车。 李安衾望向陆询舟时,看见陆询舟放下了怀中的小绥,陆府内忽的走出一芝兰玉树的郎君,他边摸着小绥的头,边笑着口中隐隐说着什么。 好一副家庭和睦的景象。 陆询舟本想悄悄看一眼隔壁的动静,不料目光刚飘过去便对上了那双冷淡而犀利的目光。 赶紧收回目光,陆询舟尴尬地推了一把梅观尘的身子,低声:“走啦,进门再说。” 梅观尘瞥了眼隔壁,顿悟,不料正摸着陆绥脑袋的手忽觉一空,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暗道不妙。 陆绥虽与阿母阔别许久,但是在耶娘交谈的当儿,她还是凭借直觉和模糊的记忆认出了不远处从马车上下来的漂亮女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阿母。 小绥飞快地跑过去,奶团子当着韩驸马的面拉住李安衾那身紫蟒袍的袍摆,奶声奶气地高兴道: “阿母!藕想你!” [一]唐朝人均寿命五十左右。 [二]古代士人21岁能科举及第比较稀少,所以说开始为官较早。 [三]第56章奏疏的情节 [四]古代风寒如果没有及时得到良好医治很容易致死,朱元璋的太子朱标就是这么去世的。 [五]守孝期间官员不能坐马车,所以小山只能徒步回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4、第九十二章 疑窦 那时,李安衾眸色微动,刚想伸手摸摸小绥白嫩的脸蛋,不料不远处却响起那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陆绥,回来。”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只是语气不再温柔,而是李安衾从未听过的严肃。 李安衾抬眸看向那对夫妇,面色淡然自若。 陆询舟一把将陆绥拉回来,而后对上那道冷淡疏离的目光,她的心咯噔了一下,随即故作镇定道:“微臣教女无方,还请殿下恕罪。” 小绥明明最初就是她们一起养的孩子,可是到了最后,自己连“阿母”的称呼都要被她剥夺。 陆询舟身后的郎君牵走孩子,低声温柔地跟陆绥说着什么。李安衾将这一切看在眼底,那时女人眸中骤起的笑意掩去了阴翳,时隔几年见到她这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陆询舟还是忍不住像年少时那般在心里发怂。 “陆刺史说得在理。” 李安衾慢条斯理道。 “那本宫便罚你丁忧的俸饷削之一半,如何?” 陆询舟微微低首,恭敬道:“微臣自甘领罚。” 韩邵将公主殿下对这名清官的刁难看在眼里,他心下虽然诧异,但还是知趣地不敢说什么。 李安衾敛了笑,最后暗含不舍地看了一眼被护在梅观尘身后的小绥,随即便故作淡然地与韩驸马回府。 “辞非你还好吗?”梅观尘走上前关怀起好友。 陆询舟无奈地看了一眼缩在阿耶旁边的陆绥,看样子她也知道自己犯事了。 “回家吧。”她叹了一口气。 一家三口并肩回府,路上陆询舟顺手轻轻掐住陆绥软软的小脸,幽怨又无奈道: “你呀你,阿娘的俸饷被扣了一半,你这是要叫我喝西北风吗?” . 再家用完午膳,陆询舟出门去大长公主府拜访李容妤,赶在宵禁前到了丞相府。 给阿娘守了一夜灵,翌日随陆玉瞻动身,奉丧归葬母亲的故乡扬州。 虽然卿许晏生前已经完成了“中央化”,户籍在与陆须衡成亲后便迁来了长安,可是古人持有“歿侍先人,以墓为家”的强烈观念,父母死后通常要由子女将其遗体归葬故乡或先茔。 贞安五年,五月三十一日,陆询舟和陆玉瞻随着运送母亲灵柩的车子到达了扬州。 按照晋律,父母去世,朝廷官员需要上奏辞官,奉丧归葬,在父母的故乡守孝三年。 古代官员守孝期间并无俸禄,只有朝廷照常发放俸饷,丁忧期满的官员大多能官复原职。不过幸在圣人背后的摄政公主开恩,以“国家栋梁”之由,将兄妹二人的孝期降为一年。 陆询舟摸不清李安衾对自己的态度,虽然她丁忧期间的俸饷的确被削之一半,但是孝期却被降为一年。 不过,就算是守一年孝,她与陆玉瞻依旧会认真对待这件事。 当然陆询舟也不忘对于母亲死因的怀疑,她想过开棺验尸,可是自古以来尸体就是不祥之物,更别说在没有意外死亡的背景下,子女强硬要求仵作检查父母的尸体是一件多么不尊重亡者的事情。 而陆询舟作为朝廷官员,这样做只会被世人扣上“不孝”的罪名。 初到扬州,在下葬完母亲的尸体后,兄妹二人住进了墓边搭建的茅屋[一]。 夜间,陆询舟靠在母亲坟茔边的大树上,仰望苍穹上的亿万颗星子,夜空浩瀚而壮丽,她看见璀璨的星河于天边似要倾泻而下。 盛夏的蝉鸣不止,广陵卿氏的家族墓群里很安静,列祖列宗似乎都在和蔼地看着这两个守孝的年轻人。 陆询舟望向同是出来纳凉的陆玉瞻,眸色微动,而后开口问道:“二哥可否告诉我,我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阿娘可有得罪他人?” 陆玉瞻摇着蒲扇的手一顿,随后摇头:“阿娘生性淡泊,怎么可能会得罪他人。何况她身为当场丞相,天下文人的领袖,就是得罪了他人,嗯,我想那人也不敢计较。” “真的吗?你再想一想。”陆询舟沉声道。 虽然陆玉瞻不理解妹妹所怀疑的“阴谋论”,但到底是为了阿娘,他也不好明面上拒绝。 “嗯——” 陆玉瞻闭目回忆了一会儿。 “别说,好像真有这么一件事。” “说。” 陆玉瞻睁开眼,望向妹妹:“贞安二年,你当时在福州治灾有所不知。那时阿娘居然在清暑宴上顶撞了摄政公主殿下,暗讽当朝权贵在民生疾苦时骄奢淫逸。” 不过陆玉瞻很快就摇了摇头,劝说妹妹将心放一放。 “不过这都三年前的事了,怎么可能到现在才翻出来报仇?何况阿娘作为顾命大臣向来是站在陛下与殿下那边的,摄政公主殿下没有理由加害于她。辞非,你还是不要多想了,死者已矣,我们还是安心给阿娘守孝吧。” 陆询舟不语,她继续仰望着苍穹之上的璀璨群星,清冷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忧疑。 之后在扬州守孝的期间,陆询舟不忘关注长安那边的政局走向。 入秋时,嘉允大长公主携女儿安乐郡主离京回封地安享余生,大长公主的车队途经扬州,李容妤夜间偷偷带着李烬月来卿许晏的墓前祭拜。 祭拜完爱人后,李容妤避开安乐郡主与陆二郎,将陆询舟带到她的马车上,告诉这个年轻人一个她与卿许晏隐瞒了许久的秘密。 “我和哥哥们都不是阿娘亲生的,只有郡主殿下才是阿娘的孩子?” 陆询舟不可思议。 李容妤憔悴地点点头,眼角微红。 “你二兄与三兄是陆须衡私下与外室生的孩子,为了让他们名正言顺成为嫡出的孩子,所以阿晏当年与陆须衡闭府谢客,请假去陆家在金陵的庄子里将那外室暗中接来养胎。” “而小舟你是阿晏弟弟的孩子,你的生父当时与一流浪的罗刹[二]娘子相爱,她被藏在卿府的后园中整整三年,恰巧那时你阿娘因为弹劾燕王,出狱之后在扬州赋闲了一年。卿老员外为了让你生父娶名门之女,又不想闹出人命,所以让阿晏把尚在腹中的你认下,并不经她的同意便对外宣称她怀孕了。” “你小时候不是在扬州住过一阵吗?那段时间是因为陆须衡不想认你作女儿,阿晏与他争执了许久,最后在你四岁那年把你接回长安。后来过了几年,你生父便与新妇去世了,陆须衡也彻底接纳了你。” “阿晏她这辈子活得很苦,几乎所有人都把她看作有利可图的物品,不断去压榨她的利用价值。我十七岁时尚且年轻,不知道她原来活得那么苦,我幼稚地只想着情情爱爱,想着如何挽留阿晏的心。” “那时有个南魏的巫医云游至长安,我昏了头,去拜访她,询问有什么巫术可以让一个女人永远爱着我。她说她有一瓶药丸,可以使我与阿晏发生亲密之举后怀孕。” “后来,我生下了烬月,但是阿晏不知情。那时,我天真地本想以此要挟她,但是在看见她与陆须衡的那些表面恩爱后,我害怕了,我害怕要挟后结果是阿晏的失望和无休止的厌恶。” 女人越说越难过,她颤抖着自己的身子。陆询舟见罢温柔抱住她,李容妤哭着抱紧了她。 陆询舟温声安慰:“可是,我早已把您当作我的阿母。阿娘也永远都是我的阿娘。” “小舟……你说我要怎么办?” 陆询舟感到她衣物的背后已经被大长公主的泪水弄湿。 最后,陆询舟只是笑道:“您不用怎么办,您只有和郡主殿下好生的活下去,阿娘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的。” . 肃杀的清秋之后便是漫长而寒冷的冬日。 那一年,轰轰烈烈的“贞安改革”拉开了序幕。 卿许晏去后,丞相之位空置了许久,朝中不少人都对这个位子虎视眈眈。不料朝臣们暗暗斗争了许久,最后一纸废丞相之位的诏书轰动了全天下。 此后,在以韩太傅为代表的关陇新贵的支持下,圣人背后的摄政公主撕下了这两年内穷奢极欲的伪装,大刀阔斧地开始改革。 许多旧式江南权贵在这场改革中被逐出朝廷,贬于江湖之地。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在李安衾故作消沉的两年中,暗卫营的监察与报告从未停止,凭借巨大的消息差,李安衾继“羽林之变”后完成了朝中新旧权贵的交替,并通过完善三省六部制对扶持她的关陇贵族形成了权力的制衡。 这项改革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便是:分割相权。丞相一职被废,原先的相权被分配到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三省长官的手中,李安衾改“丞相”为“宰相”,同时为了避免三省长官独断专行、沆瀣一气,她在尚书左右仆射的监督基础上又设一项保障—— 除三省长官为天然宰相外,圣人可指令其他官员参与朝政机密。其本官阶品较低者,则用“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亦为宰相。[三] 陆询舟听到了这个消息,心下疑惑顿起。 阿娘才去世不久,他们就开始了改革。 废丞相,削弱相权,改其为“宰相”,并分化事权。 如果阿娘没有去世,这项改革不就没有办法开始了吗? 陆询舟好像发现了什么。 胸口又在隐隐作痛。 她抬头望向茅屋外银装素裹的世界,苍天给她的世界不多了,当明日的太阳从东边升起时,陆询舟的生命将又被无情地剥夺去一天。 她能感受到,体内的蛊毒在日渐恶化。 在每日太阳下逐渐变短又逐渐变长的树影中,陆询舟窥见死亡正在打着节拍,朝她大步走来。 . 贞安六年,五月三十一日,陆询舟和陆玉瞻丁忧期满,正式返回长安。 按理来说,丁忧期满的官员可以官复原职,可是陆询舟却发现,她原先所任的福州刺史已经被一名在党派斗争中失败遭逐的大臣替代。 那日,黄衣使者领着大队人马停在了陆府的门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槐路清肃,台阶重峻,经邦论道,变谐是属。然而表德优贤,昔王令典,庸勋纪绩,列代通规。福州刺史陆询舟,地胄清华,风神闲悟,立志温裕,局量宏雅。爰自义旗,早参缔构,冥契所感,实资同德。譬兹梁栋,有若盐梅,翊替绸缪,庶政惟允。历居端揆,彝章缉穆,元功懋德,膺兹重望。可太常寺卿、金紫光禄大夫。”[四] 刘公公对着陆府内跪着的众人朗声念完圣旨,而后和蔼地对跪在他面前的陆询舟道: “陆询舟,接旨吧。” 夏日的阳光肆意地炙烤着大地,陆询舟抬眸的一霎被耀眼的暑光晃了眼。 这大概—— 便是逃不过的宿命吧。 她接过刘公公手中的圣旨,恭恭敬敬地同家人叩拜皇恩浩荡。 “微臣陆询舟接旨,谢主隆恩。” [一]守孝期间要住在父母的墓地旁边。 [二]罗刹,唐朝人对莫斯科大公国(今俄罗斯)的称呼。小山是中俄混血,我特地研究过,中俄混血偏中式的长相其实也有不少,小山属于是只继承了俄人母亲五官深邃立体的基因(高挺秀气的鼻子肯定是随老爸),又有父亲那张玉质金相的皮囊和东方人完美的骨相。 [三]这一段摘自网络。 [四]电视剧中“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断句是有误的,正确的应该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文中圣旨的内容出自唐高祖李渊的《授裴寂司空诏》,略有改动。咳,裴寂在正史上是个投机小人,我只是单纯借用唐高祖封他的圣旨,请不要误会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5、第九十三章 阿母 贞安六年,自巫州被割让给大晋后,由于常年处在大晋王朝的高压政策下,南魏巫族不堪负重,遂爆发大规模起义事件,反抗晋人的统治。 尽管南魏在医药学和巫蛊(毒理学)方面遥遥领先大晋,但可惜真理向来只在大晋铁骑的铁蹄所能到达的范围之内。 第一时间得知巫州暴乱后,摄政公主带着圣人与群臣们商讨了一番,最后决定各派文官武将一名,武将领一万大军前去与剑南节度使(剑南道与巫州接壤)镇压起义,文官则负责暴乱后的重建与对巫州百姓的安抚。 李安衾早已深谙权力制衡之道。为防止给予朝中任何一派得利的机会,她遂指名燕王和许太尉分别举荐合适的人选。 燕王李邺当然明白自己不能推荐武将的人选,否则将会再次惹上李安衾的怀疑和防备,于是他巧妙地推出一个人选——陆玉谈,来作为此次参军的文官人选。 陆玉谈,两位已故丞相的养子,早年因为行官受贿被撤去大理寺少卿的官职。如今他投奔到燕王一派,虽然此人私德有缺,但还是凭借其足智多谋、洞悉人心的能力成功得到李邺的赏识并成为府上的幕僚。刚好,他前阵子被引荐入朝,现在兵部担任郎中。 至于太尉许柏夫,他亦知不可举荐自己过去在军中的心腹和亲信,最后思量片刻,推出了一位能力尚可的武将。 李安衾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对于他们深思熟虑后的抉择她没有什么异议。 「“此外,治国之道在于任人唯贤,任人唯贤的本质在于用人如器。贤时便用,不贤便黜。”」 这是李促教给她的治国之道。 燕王举荐的文官虽然私德有亏,但确实有治理之才;太尉举荐的武将虽然刚戾性躁,但也有出色的领军能力。 镇压安抚一事很快便定下,翌日两人便领着大军动身启程。 但到底“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令许柏夫始料未及的是,他举荐的这名武将在巫州展开血腥镇压,甚至伤及汉人的利益。多亏有陆玉谈一路为他收拾留下的烂摊子,并凭借手中的权力制止了他放任晋军大肆续搜刮巫族百姓的行为,这才顺利完成了后续安抚百姓的任务。 此事为李安衾所知时,她正默默盯着中书令草拟《授陆询舟太常寺卿诏》,她读罢暗信,当场借案上的明烛焚毁了信纸,随后淡淡地看向中书令。 “陈中书。” “老臣在。” 李安衾想到那封暗信上的内容,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再给她授爵金紫光禄大夫。” . 贞安六年六月廿三,陆询舟回京后得到了加官进爵的圣旨,至此,她官居正三品太常寺卿,封爵金紫光禄大夫。 然而,这道圣旨实则暗含“明升暗降”之意。 太常寺卿虽是个正三品的官职,但是实际职责却极为简单。 当皇帝派官摄行祭祀时,太常寺卿要作为亚献官;三公巡行园陵时,太常寺卿要陪同在侧;大祭祀前,其需视察牺牲(祭品)与器物是否洁净。[一] 这工作简单得能和驸马都尉的职责在一个层次,陆询舟感觉谁都能做,何须她一个进士科出身的士人专门来干。 如果不是因为要私下调查母亲的死因,陆询舟绝对不会就此作罢——抛却福州刺史的官职,留在长安当一个闲散文官。 或许,这就是那些陷害了阿娘的人们想看到的景象。 陆询舟看向书房外婆娑的绿树,耳边是喧嚣不止的蝉鸣。 所以李安衾,你会与这件事有关吗? 她不知道,也害怕知道。 但凭借着心中为阿娘死因的怀疑,陆询舟还是开始了自己的调查计划。 彼时,陆询舟由于病情的恶化,她不得不在梅观尘的监督下戒酒。失去了对酒的依赖,陆询舟戒酒最初几天是痛苦的,她发觉她的注意力难以集中,当她坐在案前读书时情绪会莫名涌上心头,焦虑和兴奋交织在一起,令她莫名的恐慌。她开始失眠,夜里大量出汗的同时,身体下意识的震颤。 她想喝酒,可是为了这条残命,她不得不去抵抗那种无数只蚂蚁咬在心间的感觉。 同时体内的蛊毒也在折磨陆询舟,幸在蒲菖的那张治标的药方,病情的恶化暂时缓慢了下来,日渐消瘦和偶尔的咳血对陆询舟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陆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年纪尚小的小娘子只知阿娘的身体变差了,却不知她命不久矣。 那日学堂放假,她早上在家卫的陪同下,蹲在家门口一边发呆,一边像过去一年里渴望见到阿母马车。可惜每回看见阿母的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口时,阿母都是和一个陌生的叔叔从车上下来,陆绥于是躲在门边,偷偷看着他们走进公主府。 然而陆绥不知道的是,她的阿母早已注意到了她,并与她一样期待每日的见面。 终于有一天,陆绥鼓起勇气,打算在阿母下马车的时候过去打个招呼。 嗯,为了不显得刻意,她故意提前把自己的玩具掉在公主府门口,这样过去捡玩具的时候才不显得刻意。 陆檀卿小朋友被自己的智慧折服了。 那日,她蹲在家门口,看着阿母的马车停在公主府的门口。 她瞄了一眼身旁正在睡觉的家卫,小娘子起身,趁着马车门打开的时候故意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捡起玩具,而后抬头迎上刚下车的阿母和陌生叔叔。 “公主殿下和驸马万安!”小娘子奶声奶气道,这两个称呼还是阿耶教给她的,她现在说话已经很流利了,不像以前那样卡顿。 李安衾的心顿时化作了一滩水,身旁的韩驸马也被小朋友可爱到了,遂莞尔着摸摸小娘子的脑袋:“小娘子也万安。” 陆绥又期待着望着李安衾。 那时,公主殿下看了眼陆府门口正在睡觉的家卫,心下顿时了然。 “小绥,你想不想进公主府玩。” 女人弯腰也摸摸小娘子的脑袋,语气带着韩邵从未听过的温柔。 陆绥眼睛一亮:“好!” . 时隔四年,陆绥好不容易能和阿母在一起,心里不但高兴,脸上也满是兴奋。 李安衾把她带到她的寝室,又唤采薇呈上小孩子喜欢的甜食后便屏退了屋内所有下人,与女儿独处。 “小绥私底下可以继续叫‘阿母’的。”李安衾看着面前吃东西的小娘子,“慢一点,别噎着。” 陆绥将糕点咽下去,唇角还沾着碎屑便奶乎奶乎地说:“谢谢阿母,这些糕点都好好吃。” 李安衾无奈一笑,拿出帕子将小孩嘴边的碎屑擦干净。 “你阿娘平时是不是还限制你吃甜食的量?” “嗯。”小娘子用力地点点头,“阿娘坏坏,我现在最喜欢的人是阿母啦。” “那你阿耶呢?你不喜欢阿耶吗?” 漫不经心的提问。 “喜欢啊!之前我最喜欢的人就是阿耶。” 李安衾听完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心里却开始嫉妒梅观尘抢了她女儿的喜欢。 “阿母。” “嗯?” “你回家好不好,我好想你。” 李安衾垂下眼眸:“那得你阿娘说了算。” 按照她私下通过暗卫营得来的近期消息,李安衾只知陆询舟最近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因病戒酒后变得愈发沉默寡言。 她心疼,想卑微地去乞求和好,可是每每看见她与梅观尘情投意合的模样,心上又是一阵绞痛。 李安衾咬了咬朱唇,凝望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娘子,眸色也不自觉地深了深,脑海中忆起暗卫营搜集来的关于梅观尘的情报。 那梅观尘不过一介举人,祖上虽显赫过,但他从前福州也只是个清贫的教书先生。 这样一个空有几分姿色、会点小意温柔的男人,不知为何能拴住小山和檀卿的心。李安衾愈想愈恨,心间的嫉妒在疯狂滋生,表面却依旧装出言笑晏晏的模样,与陆绥寻找着共同话题。 看来,本宫要把“强取豪夺”这件事提上日程了。 思绪回到当下。 陆绥稚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阿娘现在身体很不好。” 陆绥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含糊不清地讲。 “阿耶天天照顾她,现在都不陪我玩了。” 听到这,李安面色温柔地试探道:“你阿娘的身体有多不好?” 李安衾当然看得出来,她的小山如今憔悴不堪。 “阿娘身体非常不好,她现在天天咳嗽,咳嗽时还能咳出血来。” “这样吗?” 李安衾眉间微蹙,心下想着用什么合适的理由能把尚医局的奉御派到陆府。 陆绥在公主府待了半个时辰后,李安衾让身边的暗卫带小娘子走出府回家。 一来,公主府很大,陆绥出门时会迷路;二来虽然陆府就在隔壁,但是李安衾还是怕中间出个什么差错;三来,若是陆询舟发现女儿不见了,暗卫也能帮李安衾传话解释此事——她知道陆询舟不想见到自己。 临走前,陆绥怯生生问:“阿母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亲我一下?” 李安衾笑着说:“好。” 小娘子开开心心地凑到阿母面前,李安衾将小绥抱入怀中,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被心心念念的阿母亲了,陆绥脸红红地贴着阿母的胸前的柔软,最后也鼓起勇气亲了下阿母的侧脸。 临走前,陆绥说:“小绥下次还来阿母府上玩!” 李安衾眸中尽是温柔,她粲然:“嗯,阿母也期待小绥来玩。” 望着小娘子无忧无虑的背影跟着高大的暗卫出了门,在屋门关上的那一刻,李安衾还能听见她的小绥在哼着快乐的小曲。 她的心都要被这个孩子可爱化了。 当采薇进来收拾收时,李安衾的面色是难得一见的柔和。彼时公主殿下心里还在想,陆绥今天吃得最多的就是桃花酥,下次小绥来玩时自己一定要嘱咐采薇多拿一点这种糕点。 然而,李安衾尚且不知,这将是她与陆绥的最后一面。 [一]摘自网络,稍有改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6、第九十四章 丧女 陆询舟戒酒后的第五天,这种糟糕的戒断反应才完全消失。[一]她开始适应没有酒的生活,一边努力习惯梅观尘为她熬的养生汤和药汤,一边养成更加规律的作息和健康的饮食。 太常寺卿平日的工作很少,陆询舟按部就班地过着闲散文官的生活,平日处理完公务后便靠读书打发时间。唐朝诗人白居易调侃自己“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而陆询舟过着这种士大夫的优游日子只感到无限惆怅。 她觉得自己像个废人,领着三品大员的俸禄,却不能为天下苍生做出贡献,反而做着关于鬼神祭祀之类的无用工作。因为家中还有幼女需要抚养,母亲的死因至今迷雾重重,陆询舟不得不强撑着病躯苟活。 她知道,自己与李安衾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她们的人生大概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可惜,正如梅观尘为亡夫写的墓志铭上所言“缘在人在,缘尽人亡”,她们缘分未尽,人亦未亡,命运冥冥之中将两根已被解下的红线重新缠绕在一起。 那一天,陆询舟在太常寺当值时,心上突然涌上了一股不好的预感。焦虑的感觉在心间蔓延,她感到喘不过气来。 她闭眼微憩了片刻,本希望能通过短暂的休息来缓解心上的不适,不料她再睁眼,官署里的差役慌忙地闯入她的视野。 “寺卿,官署外有您家的下人在候着您,说是有急事。” 焦虑的感觉被放大,陆询舟强忍不适,起身快步走到太常寺的门口。那时外面的天阴沉沉的,随时都有可能下雨,街上已是狂风大作,而陆府的家丁正着急地在太常寺门口走来走去。 “家中有何急事?”陆询舟甫一出门便叫住了那名家丁。 家丁抬头一见陆寺卿出来了,遂连忙迎上去。 “四娘子,小娘子她……她……” 陆询舟听罢瞬间急了,她不顾礼节当场抓住那名家丁的肩膀,声色俱厉道:“陆绥怎么了?说啊!” 家丁咽了一口唾沫,这才流利地道出急情。 “小娘子下学时,被人骑马撞死了。” . 今日下朝后李安衾选择待在政事堂办公,傍晚下值,外头正下着瓢泼大雨。当李安衾从长廊下走过时,听见走在前面的几个门下省的官员在议论着什么。 “诶,你听说了吗?太常寺卿家的千金今天下学时被几个五陵少年骑马撞死了。” “真的假的?” “真的,我中午听大理寺过来跑腿的差役讲的,那陆寺卿的夫君还在大理寺和他们打起来了!” 李安衾愣住了,那一刻她突然感到胸口透不过气来。 雨势渐大,长安城内雾蒙蒙一片。 陆询舟回到家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她用背靠着房门,最后无力地滑下,屈膝坐在地面上。 书房内没有点灯,屋外风雨大作,室内昏暗一片。 陆询舟哽咽着。 明明昨日小绥还在自己的身边,轻声安慰久病的自己,用鼓励的语气大声道:“阿娘的病要快快好起来哦!”那时的小绥还是那么鲜活,那么可爱。 她甚至能想象到陆绥上午下学时迎着阳光蹦蹦跳跳的模样。 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哼着快乐的小曲,牵着家仆的手,然后她看见街对面的一家饴食铺。 “我今天想吃桃花酥!你给我买嘛。”她拉了拉家仆的手,奶声奶气道。 那家仆笑着点点头:“好好好,我们这就去买。” 买完一盒桃花酥,陆绥不再牵着家仆的手,她宁愿自己双手拿着有些沉沉的食盒,也不愿让家仆牵她的手。 远处几个骄纵的五陵少年学着游侠骑马从闹市狂奔而来,沿途的路人纷纷避之不及。 家仆走到街边才发现,小娘子没跟上,她慌忙地转过头,发现小娘子将整整一盒桃花不小心全掉在了地上,她难过又不舍地蹲在街中央捡起掉落出来的桃花酥。 小孩子很容易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从而忘却外界的纷扰。 她未曾注意到街边的行人们已经迅速避开,不远处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策马狂奔而来,家仆匆忙地想跑过去把陆绥拉过来。 可是已经晚了。 马儿来不及停下,陆绥抬头的那一瞬间,马蹄已然朝她落下—— “四娘子,您还好吗?” 书房门外传来赵管家的声音,掺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陆询舟隐约还听见了梅观尘的声音。 “辞非,你用不用晚膳?” 这次是梅观尘的声音,他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可面对陆询舟时他还是用温柔的语气以对。 陆询舟保持沉默。 “她不用晚膳。”梅观尘见无人应答,便没有继续询问,而是轻声对赵管家道,“我们走吧。” “可、可四娘子没有回答您啊。”赵管家诧异。 梅观尘苦笑了一声:“我了解辞非,她现在肯定也不好受,她想静一静,我们便莫要打扰她了。” “可是以四娘子的身体状况,不吃饭怕是对身体不好。”赵管家忧心忡忡。 “我相信辞非是个分得清事情大小的人,她现在只是想安静的一个人待一会儿。” 伤心时就像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孤独也成享受,不是吗? . 早上雨停了,陆询舟彻夜未眠,她听了一整夜的雨声,亦听着大雨逐渐变小,直至天光大亮。 好在昨天下午从大理寺回家前,她便已经差人去太常寺请好了假,如今倒是能享得一个清净的晨间。 书房外便是庭院,曾经的陆询舟喜爱乡野情趣,索性将它们与文人雅致的审美结合在一起。 她很喜欢自己的庭院,即使过去四年不在陆府,也会请人按时过来打理。 窗外的院墙对着遥远的终南山,嵯峨千峰总是会在傍晚弥漫的暮色中很苍凉。院中一隅是整齐的菜畦,墙东有高梧三丈,郁郁葱葱,墙西有腊梅一株,如今已是初秋,梅花空留光秃秃的枝丫。 陆询舟曾在梅花下种了西番莲以覆盖地面,花朵缠绕如璎珞,内敛中流露出些许贵气。书斋的窗外有竹子搭建的凉棚,她就种了很多蔷薇花把它覆盖起来。台阶下长着厚厚的青草,草间疏疏地点缀一些海棠。书斋前后窗户都很敞亮,透过窗户就能看见院中的美景。 陆询舟的眸中印着这片雅致的野趣,面上却在无当初那种被景色渲染的愉悦,她的眼底是化不开的忧愁。 索性坐在案前,不再去望着窗外的景色。丧女之后陆询舟的世界几近崩塌,山河失色,物是人非,她提笔想为小绥写一篇祭文,可是下笔写完几行后总觉得不好,索性扔了纸,再写,再扔,书案和地上散落了一地的洛川纸,她毫不心疼。不知不觉间中午的阳光洒进书房,狼毫笔欲再次触纸,最后只是愣愣的悬在空中,任由墨水滴落。 书房的门被敲响,陆询舟没有去搭理,而是自顾自地对着在死亡面前枯竭的灵感较近。 直到门外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 “陆寺卿,本宫能进来吗?” . 这是四年来,她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独处。 陆询舟进入官场后成长了许多,这使她养成了一个习惯——面对任何人,即使心有不耐烦,她也会以温和的态度应对。所以李安衾也不知道自己的这次贸然来访在陆询舟心中到底是如何定义的。 “殿下寻臣有什么事?” 李安衾看着散落一地的废稿,抬眸对上那双不复少时清澈的眼眸,心仿佛也被揪紧了。 女人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小绥也是本宫的女儿。” 陆询舟笑了。 “所以殿下这次不打算和他们为伍了?” 她轻飘飘的一句便把她们当年的矛盾揭开。 李安衾没有在意她的嘲讽,而是淡淡道:“那几个人已被本宫关到了公主府的地下室。” 话音刚落,陆询舟欲落笔继续拟写祭文的手一顿。 “陆寺卿想要如何处置?” 耳边是女人清冷的声音。 普天之下,没有人是天生的圣人。 陆询舟可以是朝堂之上的端方君子,亦可以是为亡女报仇的母亲。 她抬头看向对面的公主殿下,目光坚定:“臣要他们生不如死。” 李安衾莞尔:“陆寺卿的想法倒是和本宫出奇的一致。” 坊间传闻,若是夜晚的大理寺狱是所有恶人闻风丧胆的地方,那么摄政公主府的地下室则是人间无间。世人皆知,当朝摄政公主看似永远冷淡疏离,实则阴晴不定、心狠手辣,与祖母高祖皇帝的暴虐有过之而不及。 “殿下寻臣就为了此事吗?”陆询舟温声问道。 李安衾看着眼前憔悴又温和的陆寺卿,眼神柔和了些许。 “询舟。” “我们能和好吗?” 陆询舟一怔,随即心虚地低下头。 “不能。” 女人坐了过来,像过去那样搂住她的腰腹,笑里带着泪。 “小山你都那么累了,为何还要倔强?卿丞相去了,小绥也去了,明明也不爱你的夫君,却强行忍着一切。我承认我的错误,当年是我无理取闹,是我自私自利,可我也得到你的惩罚了。” “我理解小绥去后你心情低落,因为我也很难过,可是生活还是得继续。原谅我过去犯下的错,好吗?如今哪怕让我做你的情人[二]也行,只要让我在你的心里重新占有一席之地,我可以被你做任何事。” “我想安慰你。无论是心情上,还是身体上,我都想要。” 陆询舟眸色微动,看着低声下气求和的公主殿下,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的结局。 微凉的指尖抹去女人的眼泪,下一秒美眸中的水色震颤了些许。 . 晚间送走了公主殿下,陆询舟终于肯从书房出来用膳了。 那时,梅观尘和赵管家已经将小绥的后事料理了一半,饭桌上不提白事,于是陆询舟用膳时未曾过问后事的情况如何。饭后,两人在亭中对弈,梅观尘一边下棋,一边同她说起丧礼举办的一些事宜。 讲完后,陆询舟便输了。 “陆辞非,你的状态很不好。” 梅观尘收拾完棋子,忧心忡忡道。 陆询舟不语。 趁着天还没黑,他们再下了一局。 那时天边的夕阳正好,余晖洒在二人身上。 陆询舟执起最后一子落于棋盘上。 梅观尘,这一局你输了。 “鹤衣,我们和离吧。” 对面的男人闻声抬起头,没有任何一句质问,他只是温柔地笑着点头。 “好。” [一]酒精依赖者戒酒会有戒断反应,一般持续2~5天就缓和下来了。 [二]这里的情人指“走肾不走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7、第九十五章 禁脔 一年前,扬州。 因为陆玉瞻对自家妹妹的为人极为放心,遂让陆询舟早上独自去卿府办理遗产过户的事务,自己则留在广陵卿氏的家族墓群里继续守孝。 中午在已故的外祖父家用完膳,陆询舟谢绝老管家让她在府上午休的邀请,而是孤身前往闹市。那时她站在小秦淮河上的某座桥上凭栏静望秋日午后的天高云淡,突然身旁便蹿出了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为首的少年伸出脏兮兮的手。 陆询舟利落地从袖中拿出一袋银子放到小乞丐们的老大手中,那老大验过钱后,给身旁的老二一个眼神,老二立马站出来,同陆询舟汇报任务的结果。 “陆娘子,你托我们去寻访的那些人有的回老家了,有的失踪了,还有的去岁深冬时因病去世了。” 陆询舟听罢神色凝重。 这些人可全都是当初随阿娘奉丧归葬的家仆。 难道是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 “对了,陆娘子,我们今天去与你碰面的路上还遇见一个娘子,她好像知道你的意图,还给了我们一张纸条,让我们转交给你。” 老二讲完后并未直接拿出那张纸条,而是和小乞丐们一起盯着陆询舟。好歹年少时也是混过市井,陆询舟瞬间意会,当下又拿出一吊铜钱。 老大见了钱眼睛冒光,刚想伸手去拿,不料陆询舟将手中拎着的那吊铜钱往后一移,令老大的手抓了个空。 “先给我看看纸条上的内容。” 老二爽快地交出纸条。 陆询舟打开纸条,但见上面写着:华安酒楼三楼天字一号,有您想知道的真相——关于她的死因。 她若有所思,先前试探过这群小乞丐,他们不识字,而且她并未透露过自己的身份,所以这张纸条伪造的可能性很小。 陆询舟把那吊铜钱交给小乞丐们,而后头也不回地混入人流中。 华安酒楼就在这附近,她连问了几个路人便找到了这家酒楼。 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她来到了三楼的天字一号间。 甫一进门,她便看见老熟人谢无祟。 陆询舟惊讶:“谢无忧!” 她对谢无祟的记忆还停留在这人最初用的假名“谢无忧”上。 “陆娘子,坐。”谢无祟笑道。 待陆询舟坐定后,谢无祟亮明了身份。 “我此行前来,是代表燕王殿下。” 陆询舟眸色微动,随即又起身,认真地看着谢无祟。 “抱歉,我不结盟。” 谢无祟的笑意愈盛:“在下知道陆刺史永远是支持正统天子的一派,可您真得不想知道卿丞相到底是被谁害死的吗?” 陆询舟本欲转身离开,听完这句话,她冷冷地反问:“我怎么知道你们提供的消息是真是假?” 谢执事秀眉轻挑,敢情这小娘子比她阿娘还难对付。不过她早有准备,女人失笑着摇摇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 “请君细看。” 陆询舟半信半疑地接过她手中的两封信,而后坐回位子上 入目,是她熟悉的字迹。 如果说字体还有模仿的余地,那么信末的防伪印章就绝对错不了。 这是一封李安衾的亲笔书信。 读完信上的内容,陆询舟如坠冰窟。 在这封信中,李安衾下达了对卿许晏刺杀的指令。 . 初秋,当陆绥的丧事举办完后,陆询舟便与梅观尘和离了。她想补偿梅观尘,可他却只是摆摆手,取了足够的盘缠钱后便拒绝了剩下的那些丰厚钱财。 “我无需补偿,祖母和小绥走后我也彻底心灰意冷了。这几年我打算去云游四海,闹够了便回福州归隐,若是有缘的话,我们会再相遇的。” 那日,陆询舟十里长亭送别知音,暮色弥漫,渭水边上兰舟催发。她不能喝酒,于是以茶代酒,劝梅观尘复饮数杯。事后,陆询舟挥笔而下,赋诗一首赠别知音。 赠梅郎 暮天凝碧乱云横,愁对秋山落日倾。 古亭衰草迷征雁,浊酒离亭送客程。 身世飘摇同野渡,江湖摇落感浮生。 愿借渭江千叠浪,送君明月满潼关。 梅观尘收了赠诗,一时无语凝噎,最后只是强忍悲伤,笑着留下此生与她的最后一次对话。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辞非,今朝一别,我只道珍重,亦始终相信你我缘分未尽,尚有重逢之日。” 话罢,梅郎拿上行李登船离去,斜阳对秋水,山青卷白云,但见小船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陆询舟的视线中。 多情自古伤离别,何况是这等萧条冷落的清秋时节。那时陆询舟便笑了,她笑着笑着就哭了。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一] 梅观尘离京后,陆询舟犹如飞蛾扑火,心如一片死灰。 她终是成了李安衾的禁脔。 . 梦醒时分,天光大亮。 陆询舟愣愣地看着头顶熟悉的床帐,缓了片刻,才忆起自己现在是在公主府,而非十五岁时待过的景春殿。 她起身时“嘶”了一声,这才发觉浑身酸痛。身上的锦被滑落,露出白皙的皮肤上那一处处的吻痕,犹如雪上落梅,有几分欲说还休的情趣。 床头放着整齐干净的衣物,陆询舟耐着酸痛把衣物取来穿上。 李安衾知道陆询舟的喜好,一袭竹青色衣衫永远是陆寺卿的居家标配。 着好衣冠,陆询舟推开屋门。 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咳,但屋外侍立成一排的侍女更加刺眼。 被服侍着洗漱用膳,而后陆寺卿一边喝粥,一边看侍女们面无表情地收拾凌乱的床铺,心下颇为尴尬。 昨夜让了李安衾一回,陆询舟方知她先前都是自甘在下面,实际上她在上面的天赋……比自己还好。一个时辰里又是逼她哭着喊“姐姐”,又是挑逗欲求不满的小犬,把陆询舟过去做的种种一一奉还给她。 膳后,她嫌身上有些黏腻,于是沐浴了一番。午间李安衾下朝回府,推门而入时沐浴完的那人正在写着什么,一袭竹青色的衣衫将陆寺卿精瘦的腰腹勾勒得淋漓尽致。 背后突然贴上柔软,女人跪坐在身后搂住陆询舟的腰,将下巴搭在她的肩上。 陆询舟合上正在写的日志。 “在写什么?” “随笔。”那人轻轻道。 李安衾不语,只是将人搂得更紧了一些,同时去亲吻她的下颚。 陆询舟眸色微动。 她知道自己如今逢场作戏,无论如何都要小心谨慎。关于对李安衾的态度,她思虑再三认为复合之初不能太过热情,这样才符合自己的性格。 “又瘦了。”李安衾摸着那人腹部,心疼道。 陆询舟按住她的手,低声问道:“臣何日可以回到朝堂?” 话音刚落,纤纤玉指捏住了她的下巴,李安衾强迫陆询舟侧首看向她,那双潋滟的桃花眸里带着逗弄的兴致。 “看本宫的心情。” 不动声色的警告。 自从那日被关进这间华屋后,陆询舟近乎与外界隔绝。她只知道李安衾以她“丧女病重”的理由,给她批了长达一年的带薪休假。到目前为止,这半个月内她从未踏出公主府里的这处小院半步。 这处小院被修缮得极为像当年的景春殿,就连屋中的摆设、装饰之类者都同它如出一辙。陆询舟在这待久了,有时也会产生错觉。仿佛如今不是贞安六年的深秋,而是景升九年的盛夏,那年的陆询舟也还是长清公主的伴读,而非病魔缠身的太常寺卿或是摄政公主的禁脔。 陆询舟早就看出来了,李安衾爱得不是现在的自己。 她爱的一直都是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小伴读,是在鞠场上意气风发策马挑球的无忧贵女,是在众人的簇拥中不忘对她回眸一笑的少年状元,更是笑着说出“来世无所求,惟求一世安衾”的翰林院修撰。 她爱的不是永远在忙碌的度支郎中,不是学会委婉拒绝的户部侍郎,亦不是为了理想与她决裂的福州刺史,更不是如今郁郁寡欢的太常寺卿。 年少的陆询舟是李安衾一生的执念,为了这个执念,她不惜在二十二岁的陆询舟身上去寻找当年人的影子。 陆询舟有时也会荒谬地想,她是不是成了少年陆询舟的替身。 毕竟她长得和年少的自己最像,所以李安衾才会一直揪着她不放,甚至妄图医治好她的疾病。 看着每日送来的各式药汤,陆询舟终是厌倦了陪公主殿下演戏的日子。 “臣不想喝药。” 对面的女人一愣,随即温柔地笑道:“小山,生病了就是要喝药。” 陆询舟看着眼前耐心的公主殿下,突然温声道:“其实您早就知道臣有北梁皇室的血统吧?” 摄政公主殿下的面色依旧温柔。 “听话,好不好?把药喝完有奖励。” 陆询舟无奈:“臣已是将死之人,殿下不必如此固执。” 「“陆寺卿恐怕是活不过二十有五了。”奉御恭敬道。」 公主殿下眸色一暗。 “喝完,好吗?” 语气依旧满是缱绻的诱哄,可是倔强的陆寺卿无动于衷。 李安衾望着面前固执的爱人,她无奈一笑,慢条斯理地将药碗推至陆询舟面前。 “陆询舟,本宫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陆询舟表面镇定,内心却感到莫名的慌张。 “要么自己喝完。” “要么本宫帮你喂到下面那张嘴里。” 话音刚落,陆询舟自觉选择前者。 喝完一大碗药汤,方才还很是倔强的陆寺卿忐忑不安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粲然一笑。 “小山很听话。” 李安衾点点头,其实带走汤碗的同时,指尖挑逗似的滑过那人高挺秀气的鼻梁。 “姐姐奖励你做宰相,如何?” 陆询舟眉间微蹙:“国家大事,还请殿下莫要出口儿戏。” “陆询舟,你是臣。” 女人用最缱绻的语气说出最残酷的话。 “君令臣从,臣必从。” 那时,陆询舟突然就意识到了这个女人的劣根性。 李安衾就是要将她的傲骨一寸一寸地碾碎,饶有兴致地看着陆询舟能将痛恨宣之于口的模样。公主殿下想将她驯服成真正的温顺之犬,从而毁掉她的清高,让她接受世俗的同流合污,最后成为那些剥削百姓、穷奢极欲的贵族。 可是陆询舟,你千万不能妥协。 . 贞安六年七月十六日,圣人下诏,以“重孝明德,博学仁慧”为由,授予尚在“重病闭府”的太常寺卿陆询舟“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使之兼任宰相,得以进入政事堂办公。 陆询舟难得被李安衾允许出府上朝,拖着病躯的陆寺卿穿上许久未着的七旒五章纹毳冕,腰佩金饰剑与蹀躞七事,虽面带病容,可那身君子温润端方的气质依旧。 夜晚,李安衾让她换上圣人亲赐的宰相衣袍。 少焉,公主殿下倚在贵妃榻上欣赏着阳煦山立的陆宰相,心下极为满意。 “臣可以走了吗?” 陆询舟抿唇。 “过来。” 她走近李安衾。 榻上的女人取下发钗,三千青丝流泻而下。她悠然起身跪于榻上,而后搂住陆询舟的腰,牵起那人的手搭在自己的衣带上。 “陆宰相。” 李安衾柔柔地唤了一声,那张昳丽艳绝的脸庞随即露出渴求之色。 “今夜可否好好惩罚本宫?” [一]这一段和上一段皆出自韦应物的《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8、第九十六章 国难 贞安六年的初冬,安西都护府的信使策马越过千山万水,带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在大禹传位于子后,华夏文明彻底拉开了家天下的序幕,大晋的贞安六年距离那个遥远的上古时代近有两千七百年。然而大晋王朝就在这一年,迎来了目前为止中外文明碰撞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大晋帝国与阿拉伯帝国的世纪巅峰之战。 北梁文景帝年间,阿拉伯帝国建国,他们的领袖穆罕默德在阿拉伯半岛建立了一个以□□教为核心的□□国家。 景升十一年,晋太宗驾崩,彼时倭马亚家族成为阿拉伯帝国的领导者,基于对土地的追求和宗教传播的狂热,倭马亚家族一改上一任家族对外和平共处的外交策略,全面撕碎与包括大晋在内的各国友好协议。 从那以后,倭马亚家族开始积极发动大规模对外战争,向西攫取北非、西班牙,向东征服两河流域和伊朗高原后,于公元664年占领阿富汗。然后兵分两路,北路军进军中亚内陆草原地区,一路所向披靡,直抵帕米尔高原西部,南路军则攻入印度河流域,征服印度次大陆西北部。 在东进过程中阿拉伯帝国屠杀大量非□□,这些狂热宗教分子的目标是征服中国,将□□覆盖至整个东方。 当时的阿拉伯东方指挥官甚至叫嚣:谁首先踏上中国领土,就任命谁做中国的长官。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长安大明宫,含元殿内。 摄政公主殿下身着暗纹紫蟒袍,悠然立于幼帝李琰的身侧,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 国难当头,所有人都默认摄政公主需代替幼帝行使君权。 “太尉。” “臣在。”许柏夫手持笏板出列。 李安衾淡然:“汇报安西都护府的军情。” “喏。” 许太尉肃然道。 “安西四镇的总兵力为两万四千人,臣等收到安西方面的急报,大食(阿拉伯帝国的古称)今岁十月尚被我军阻拦于锡尔河一带,然而此时由于人数问题我军险胜之后已难再敌西蛮的进攻。微臣推断,大食极有可能会趁着今夏雨水充沛、草料丰美之际,率领骑兵再度卷土重来。” 听罢,李安衾思量了片刻。 大食方面主要由骑兵部队构成,最大的优势也是骑兵,彼时的大食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马种,以吃苦耐劳和富有持久力闻名于世。 而敌方的另外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骆驼众多,适应沙漠战争环境,其军队使用的刀具锋锐无比,而骑步兵均配有长矛盾牌,攻防兼备。 另外其军队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对宗教保持极度狂热,在战争中奋不顾身地发起冲锋。 这种情况下,晋军如果要增大胜算就必须抢先夺得主动权。也就是说,大晋的军队需翻过高原[一],越过沙漠,经过三个月长途跋涉,最后越过大晋的边境,于怛罗斯与大食军队相遇。 所以,这一战后勤供给必须是重中之重。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内,李安衾却迅速且细致地考虑了许多。 今日的朝会格外的漫长,大晋君臣们在含元殿中一直待至傍晚时分,期间众人拟定了不少后勤长途供给和优化军队战力的方案,暗卫营也不时地被李安衾遣用,发派暗卫们迅速前往十六道各地纠集军队、问讯武器。 而燕王、太尉等一众武将皆出列申请参战,李安衾看着台下的燕王,当他说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之语时,她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究。 最终,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不厌其烦的讨论,李安衾代圣人敲定了作战策略。 今日便派信使八百里加急传密报于安西都护府,要求安西大都护、上都护尽快休整军队,囤积战时军士们的供给所需,同时致信十六道节度使,调集军队马匹,筹集战时物资,贞安七年二月之前,凭举国之力调集三十万晋军。 另外作为大晋附属国之一的葛逻禄也将收到朝廷的遣使,作为国土大位于沙漠的国家,葛逻禄得到了大晋的不少补贴,因而他们的军队也拥有出色的沙漠骑兵。凭此,大晋需要葛逻禄作为后方战力支援和后勤运输的对象。 同时,圣人下诏工部,连夜加急精制步兵配备的双刃长柄陌刀和骑兵配备的马槊,另外,还需重点制造绞车弩。与此同时,制造铠甲的的任务将发派到全国各地,来年正月结束之前必须做好备用的十万件晋十三铠,统一送至安西四镇。 正如李促临终前所言:“安衾,君臣如此,但你更应明白江山是我们李氏皇族的,牢固的君臣情意远比不上一段互利的血缘关系。” 自燕王归京至今已是四年有余,在被试探和监查无数次后,李安衾似乎终于对他放下了戒心,为了扶持这位她名义上的皇叔再次势起与太尉一系抗衡,故而李安衾将此次的作战任务全权交由关陇亲皇派和燕王一系的军中势力。 此战军中由兼任京兆大都护、京兆府牧、镇军大将军的李琼枝为联军主将,燕亲王、骠骑大将军李邺为都监,兵部侍郎苏长策任军师,而大晋十六卫中取五卫将军出任副将,诸将各卫共领三十万晋军,来年三月统一前往安西四镇支援安西都护军。 一旦集合,全军随时听令于李琼枝和安西大都护、上都护,休整几日需即刻启程,迎战大食军队。 . 傍晚,李安衾回府后得知了一个宛如晴天霹雳的消息。 陆询舟逃跑了。 冷冷地同韩驸马用过晚膳,李安衾来到了书房批改奏疏,而东禁执事楚宗郁已然在此等候多时。 李安衾在案前坐下,面色冷淡至极。 楚宗郁摘下青面獠牙的黑无常面具,露出那张美如冠玉的脸庞。 他恭恭敬敬地掀起衣摆,长跪于地。 “罪臣楚忘尘前来请罪,陆娘子是罪臣放走的。” 说罢,男人伏拜于地面,平静地称自己“罪该万死”。 精致的茶盏连带着滚烫的茶水被用力砸向楚执事的额头,白皙光洁的皮肤被滚烫的茶水烫伤,然而在下一刻,烫伤的地方自愈,额角恢复如初。 “楚叔,本宫向来信任你的为人。” 楚宗郁低声道:“罪臣辜负殿下的厚望了。” “抬头。” 话音刚落,伏拜于地的那人利落地抬起头。 书案后的女人神色冷若冰霜,旁边的侍女采薇已经换好了新的茶盏,并重新斟满了热茶。 楚宗郁知道他接下来必须解释些什么,他不同于谢无祟,西禁执事的直属上级是天子,她触犯了公主殿下的利益尚且有回旋的余地,而自己作为摄政公主的亲信,一旦背叛主子,下场肯定很难堪。 “罪臣只是觉得,陆娘子和罪臣的境遇很像。”楚宗郁平静道,“某种意义上来讲,陆娘子是罪臣在此间的至亲血缘。” 他无妻无后,父族、母族为高祖所害,最终因为当年许太尉的一句“吾观此子武脉,将来可成大才也”,尚在襁褓中的他侥幸活了下来,被灭族仇人收为养子养在身边。 楚宗郁最初被高祖改名为“李愈”,少时的他不知自己的身世与横亘的血海深仇,只把高祖当做最敬爱的养母看待。稍长,他的容貌也长开了。貌若好女的翩翩少年郎喜欢上了一个娇憨的宫女,他每日最快乐的事就是习完武后坐在掖庭的墙头和洗衣服的少女搭话,他也曾多次故意将养的小猫放进掖庭,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去见他的心上人。 那时,李愈将还是太子的李促当成兄长看待。有一天,他天真地对李促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宫女,一个很可爱、笑起来更可爱的少女。 他央求着李促去和母皇说,让他与自己的心上人成婚。 那日傍晚,李促笑着告诉他,母皇让他去紫宸殿见她。 李愈以为母皇同意了他与小宫女的婚事—— 他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夜晚。 是那个窒息的夜晚,皮肉之下灵魂的震颤麻痹了少年的灵魂,剥夺了他学会爱的权利。在那张床上,十六岁的少年清醒地堕落,他的泪水仿佛燃烧着,要将这具已经不再清白的身子焚毁。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自己真正能活下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长得与已故的叔母、也是他的姨母贺梅臣意外得有六分相似。 翌日,他麻木擦干了身后的秽物和血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紫宸殿。当少年再去掖庭寻找他的心上人时,小宫女却早已失踪,他们曾经一起养的小猫尸首分离,被残忍地挂在掖庭里的树上。 打一个巴掌,再给好几颗糖。 这的确是高祖惯用的手段。 李愈的灵魂死在了那个夏天,李愈身份死在了秋猎的刺杀中,取而代之的是“楚忘尘”和接手暗卫营的机会。 他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人前是和蔼可亲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楚忘尘,人后便是李晋皇室的走狗东禁执事。 在暗卫营学会的易容术可以让他是任何人,唯独不会是梁哀帝之孙、梁殇帝之子楚宗郁。 从接手看管陆询舟的任务后,他便在那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年少的自己的影子。或许是因为隔代亲,陆询舟分明是他皇二伯父的孙女,可他总对这个年轻人有着不一样的亲切。 此后的夜里,他无数次梦见十六岁时那个令他已经麻木不仁的夜,于是天光大亮,他远远看见摄政公主从那间屋子里衣冠楚楚地走出,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高祖。 那时,他便萌生了一个救赎那个年轻人、亦救赎自己的想法。他忠上忠了一辈子,像个傀儡一样被那个他们操控了一生,如今他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 思绪回到当下。 楚宗郁最后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他已是武功十品的宗师级人物,李安衾其实再怎么生气也不会真的置他于死地。这样完全不值,出身李晋皇族的人最讲究的便是利益的权衡,李安衾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安衾疲惫地揉了揉鼻梁,最后沉声道: “自觉去领禁闭,没有本宫的允许,不得出来。” . 贞安七年三月,大晋和葛逻禄三十五万联军在安西四镇纠集完毕,众军士休整三日,于第四日的黎明时分踏上征途。 根据《晋书》记载,后世的历史学家们推断出了晋军的行军路线。 那一年,李琼枝带领着三十五万大军连夜翻过帕米尔高原,越过沙漠,经过三个月长途跋涉,深入中亚腹地七百余里,最后在怛罗斯与大食军队相遇。 未曾料想,大食在大晋安插了密探,使食军提前得到了晋军进攻的消息。大食先前早就垂涎安西四镇已久,故而密报一传,哈里发立刻纠集各路四十万兵马驰援怛罗斯。 自夏朝初建至晋朝贞安七年两千七百年间,中外文明碰撞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大晋帝国与阿拉伯帝国的世纪巅峰之战就此拉开序幕。 . 七月初,李安衾开始陆续收到六月初怛罗斯之战的战报。 七月四日:六月三日报,我军于怛罗斯意外遇上食军,目测烟尘,食军兵力在四十万左右。我军惨遭突袭,幸在将士骁勇,业已将食人赶至怛罗斯城内,按兵不动。夜间,众将商讨后一致排除了军中有叛徒的可能性,疑心京中潜伏了西蛮的密探。 七月五日:六月四日报,副将秦威领骑兵一万、步兵二万诱敌出城,歼敌约三万,自损约三千步兵,二千骑兵。 七月六日:六月五日报,食军在城内按兵不动,主将李琼枝下令夜袭,于五百米外架设绞车弩二十架,大破城门,副将桓兰序、傅妍君领骑兵十万、步兵五万攻城,食人全军出战,战况惨烈。 七月七日:六月六日报,我军与食军尚在交战。今夜统计目前步兵损失约九千四百,骑兵约损失三千六百。 七月八日:六月七日报,我军与食军尚在交战。今夜统计目前步兵损失约八千,骑兵约损失五千三百。 七月九日:六月八日报,我军与食军尚在交战。敌方疑似换了主将,今日开始不断调整战术,反复冲击我军阵脚。 七月十日:六月九日报,我军与食军尚在交战。葛逻禄部将领被收买,夜间突然叛变,从后方偷袭我军。副将韩世清领三千骑兵破阵缚将而去,杀叛将三名、立威于联军,葛逻禄部业已重新归顺。 七月十一日:六月十日报,我军与食军尚在交战。燕王献策,勘察都尉张兴望领骑兵二千成功切断食军的粮食供给,主将李琼枝领十万骑兵迎战敌方十五万大军,歼之一半,生擒食军副将三人。 七月十二日:六月十一日报,我军与食军尚在交战。食军与我军皆以全军之力相持,战事焦灼不已。 七月十三日:六月十二日报,我军大捷。 贞安七年六月十二日,怛罗斯之战晋军大捷,大晋成功获得中亚地区的霸权,然而此战双方皆是元气大伤,大晋的西拓之路至此也暂告一段落。 . 贞安七年七月十四日,在得知晋军大捷后,李安衾下令暗卫营立马逮捕京中的叛国之徒和大食密探。 而告密大晋行军路线的叛徒正是两位已故的丞相的次子、鸿胪寺少卿陆玉瞻。 其实暗卫营早在发兵之初就已知他与藏在京的大食密探有所勾结,并截获了不少密探的密信。为了混淆视听,李安衾故意等不知情陆玉瞻给大食密探送了几条真实的消息,以保大食的将领在晋军交战之后信任陆玉瞻送来的情报。 此后暗卫营便开始在密探们发送的密信中动手脚,他们通过破译大食密信上的密文,而后运用密文重新仿照字迹写信送往食军。通过先真后假的手段,李安衾联手李琼枝蒙骗了大食军队的主将,等这位主将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因为作战不力而被哈里发替换。 而新的食军主将,刚上任面临的便是猛将如云的燕系晋军,在封狼居胥的大晋名将李琼枝面前,大食军队反被她“指挥”得团团转。 毕竟战争的最高境界就是——指挥敌人。 公主府的地牢内,陆玉瞻被暗卫拖进一间巨大的牢笼内,而后另一名暗卫提着一桶猪血进来,将这桶猪血全数泼到陆玉瞻身上。 李安衾面色淡然地看着他求饶。 为何明明是兄妹,小山你拼了命地逃离本宫,你的兄长却上赶着要被本宫盯上。 小山,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他们说你活不过二十有五。我虽然无法挽回天命,但至少我可以陪你走过人生最后一段时光。 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甚至剥夺我爱你的权利。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和细碎的声响,一头成年老虎在一名的暗卫的牵引下走进密室,在闻到猪血的那一刻,老虎明显躁动了几分,暗卫温柔地摸摸它的脑袋,那老虎便跟着温顺下来。 笼中的陆玉瞻已经明白李安衾想做什么了,他腿软地倒下,倚靠在笼中的铁栏上。男人浑身颤抖,直冒冷汗。 “求您了,看在询舟和……信阳殿下的份上。” 李安衾听罢被逗笑了:“本宫当然知道陆少卿是小山的兄长、皇妹的秘密情人——” 倏忽间女人饶有兴致的语气变得冷淡至极。 “可那又如何?” 话音刚落,暗卫取下老虎的止咬器,将它引进牢笼中并迅速关上笼门。 老虎在浓重的血腥气中彻底释放了天性,它兴奋地扑向陆玉瞻,在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后,笼中的男人被老虎咬断了脖颈,当场尸首分离、血流一地。 . 大晋的朝中群臣本以为在大食战败后,大晋的时局能安稳一阵子,让他们安生过着太平盛世里的优游日子。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七月一过,八百里急报又来一道—— 燕王造反了。 十一月,从西域战场归来的晋军驻扎在安西四镇休整了几日。为了方便行军,李琼枝在安西四镇时便将战后的二十四万晋军分成两队,一队由自己带领,一队则归父王李邺统领。 众人最初皆以为燕王为人沉稳有度,军中纪律严明,故而他不喜拖沓,比李琼枝带领的军队早了两日出发。 不料,李邺率领军队刚到关陇地区便起兵造反,联合陇右、河西节度使,切断了后方李琼枝率领军队回京路上的粮草供给,并在卫所散发刀箭、旗帜,掠夺周边州县的所有马匹,设立三军,自立为帝,任命亲信为官。 朝廷收到急报时,叛军正与朔方节度使率军激战,几天后由于敌不寡众,朔方节度使为保命投降,带领残部两万余兵力加入燕王的队伍。 至此,叛军的人马加在一起约有二十五万,浩浩荡荡的人马继续往长安的方向进攻。 长安方面得到消息后,李安衾第一时间组织疏散京中人员,统一撤往东都洛阳避难,并当即派暗卫抓捕了燕王妃和临淄王。 皇族之中除摄政公主李安衾以外,一律在暗卫们的护送下迅速离京。 另外,李安衾致信其他十三道的节度使,要求他们赶紧调兵来京支援。 翌日召开朝会,朝堂上群臣肃然,李安衾立于空荡荡的龙椅旁边,对着台下的文武百官正色道: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二]今上年幼,由本宫代行君权,故而本宫亦愿为圣人‘死社稷’。本宫素不喜强求他人,诸位若欲携眷撤往洛阳,现在便能走。” “而留下者,若是能挺过这一战,一律加官进爵,子孙世世代代可享爵位。” 话音刚落,好几名大臣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离开了含元殿,少焉,群臣中又陆陆续续地走了好些人。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剩下的人不多,但这些人未曾稍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李安衾笑了,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既然如此,诸卿便选对了。” [一]即帕米尔高原,唐朝时期在中国的领土范围之内。 [二]出自《礼记·曲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9、第九十七章 终章 陆询舟逃跑了。 那天早晨,李安衾照旧出门上朝,于是陆询舟予她临别前的最后一吻。彼时清冷的女人笑了,捏捏她的耳朵,温声说了几句情话便离开了。 而后那个带着黑无常面具的男人,按照约定将她带到了长安城外。 这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他为她准备了充足的盘缠和粮食,还有行程上用的骏马。 陆询舟问:“可否让我知道恩公您的姓名?有机会,我会来报恩的。” 男人却是答非所问,指向城外西边的官道:“马匹上驼着的包中有我的亲笔书信,走那边的官道,到了衡中县凭此信会有人接应你。” 陆询舟眸色微动,点头称谢。 楚宗郁望着这个年轻人:“还有,上路后便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千万要逃离……”楚宗郁没有说让她逃离什么。 逃离什么? 是她的爱人,还是她的故乡? 陆询舟笑了。 她这辈子算是被毁了吧? 然而上苍却总爱同她开玩笑,到达衡中县后体内的蛊毒再次强化,陆询舟大病了一场。接应她的娘子不得不带着她先在衡中县养了许久的病,入冬后大雪封山又堵住了她逃亡的道路。 陆询舟整日头昏沉沉的,时间仿佛在她的意识中静止了。 有好多人在收拾包袱,街上无数人家拖家带口的逃亡,嘴里说什么“燕王”“贼军”之类的话。接应陆询舟的娘子带着重病的她坐上一辆铺着干草秸秆的露天木车。日暮时分,当她们经过一群黑乎乎的骑着马的人群时,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停下!” 好熟悉的声音。 . 自从陆玉谈将陆询舟带回叛军后,燕王便更加赏识这个洞察力敏锐的年轻人。 陆玉谈笑道:“我那好妹妹可是摄政公主的软肋啊。” 燕王抿了一口兰陵美酒,目光探究地看向身旁的陆玉谈。 摄政公主和陆宰相的事情,虽然没有闹得沸沸扬扬,可是朝臣们早已心知肚明。 燕王摇摇头,割下一块牛心给身旁的陆玉谈,亲切地唤上陆玉谈的小字。 “晏修,千万不可低估人性。李促教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轻易为爱拱手江山?” “玉谈受教了。”陆玉谈恭敬地做了个叉手礼。 “不过这陆询舟的价值大着呢。”燕王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军师,“老何,你有什么看法?” 军师笑着摸摸自己的长须:“在下的看法与将军不谋而合。” 两只老狐狸相视一笑,拿起酒樽碰了一杯,而后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 . 陆询舟混混沌沌地度过了一整个冬天,期间或许是因为燕王用从南魏抢来的珍贵药物给她续着命,那场本该置她于死地的大病竟然有了好转。 除夕之夜,陆询舟恹恹地趴在窗边,眺望窗外夜深千帐灯的壮丽景象 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 幼时的晨间,阿耶上朝前把她和兄长们关在书房内背书,寒冷的冬日天色未明,年幼的陆询舟揉着惺忪的睡眼,书背了一半注意力便飘到窗外,五岁的陆小山一边望着银装素裹的庭院,一边在心里向往着自由。 她这辈子似乎都在追求自由。 陆询舟拼尽全力,可最后总是一败涂地。 门边从传来响动,有人提着食盒走进来,他默默在屋内的案上布好菜,而后走至她的身旁,笑道:“小山,新年快乐!” 对于身为燕王幕僚和亲信的大兄陆玉谈会出现在叛军中,陆询舟丝毫不感到意外。但是当三兄陆玉裁以军中校尉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时,陆询舟倍感不可思议。 自从三兄参军前往巫州镇压起义后便了无音讯,家里人都以为他战死了,殊不知陆玉裁在参军之初为了得到平等的对待,故意掩去丞相之子的身份,谎报姓名和身世上了新的户籍,最后拿上新户籍入军参战。 最初,他在巫州镇压起义立了功,于是被提拔为校尉。因为后续巫州重建的问题,这支军队在此驻扎了一年有余,当军队动身离开巫州后,他本以为终于能回乡探望亲人们了,不料原来是陆玉谈暗中杀害了许太尉举荐的武将,扔出一头替罪羊后便成功独揽在巫州的大权,顺顺利利地率领军队前往陇右道与造反的燕王军队汇合。 陆玉裁想跑,可是军纪森严,最初与叛军合并的几日内有好些战友们都试图逃跑,但都被巡逻的军官们当场逮捕,一刀刺死,最后还被剥了皮挂在军营的训练场上示众。 陆玉裁怕了,他可以是骁勇善战的校尉,但也可以是贪生怕死的世家子。 好在校尉是个低阶的武官,陆玉裁参军期间从未见过陆玉谈。否则按照那厮锱铢必较的脾气,恐怕要把这些年自己欠他的仇债一并还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在这些心惊胆战的日子里,陆玉裁被不知情的上级派遣为监守陆询舟的军官。兄妹两人如今在叛军中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思绪回到当下。 陆玉裁摸摸妹妹脑袋,温声请求道:“小山,先吃一点东西,不要让三兄担心好吗?” 陆询舟不语,从窗边走向案前,她坐下后便安静地动筷,听话地吃起陆玉裁带来的那些饭菜。陆玉裁坐到了她的对面,看着妹妹沉默寡言、麻木不仁的模样,他由衷地心疼。 案下的拳头冷不防地握紧。 小山这辈子全被那群权贵们毁了。 从当初眼眸清澈的少女到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从为民请命的清流之臣到如今病殃殃的叛军人质。 很久以前他就劝过小山莫要靠近那个女人,结果小山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她。陆玉裁懊悔,当初说什么尊重妹妹的决定,他就该强硬一些,什么“人生就应该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你看看你最后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三兄。” “嗯?”陆玉裁回过神来,关切地看向妹妹。 “他们让我写一篇讨伐她的檄文。” 王朝统治之下的百姓们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很容易受到蒙骗。陆询舟是百姓们眼中的清流之臣,如果真写了讨伐李安衾的檄文,把那些燕王要求的“莫须有”的罪名陈列上去,天下大部分的百姓肯定都会相信陆询舟的所言所写,到时候燕王造反的正当性也会大大提升了。 陆玉裁莽了一辈子,这个中缘由他想不明白,但他明白此刻自己最重要的就是倾听,于是他耐心地等待她的下文。 “我拒绝了,我以为他们至少会为了俘虏我的价值而不敢动我。事实如此,可他们却开始当着我的面虐杀百姓。” 话音刚落,若不是残留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惊动门外巡逻的守军,陆玉裁险些拍案而起怒斥叛军不义。 一群啖狗肠的畜生! “三兄。”陆询舟眼尾猩红,溢出眼泪,“他们把我带到那间密室,当着我面,强迫我看那些场景。” 我好怕,也好恨。 一个漂亮的民妇只因誓死守护着她的孩子,便被当众扔给叛军们侵犯,并被活生生地割下肉,被他们塞入孩子的口中。 而陆询舟脖间被人抵着刀,被要求亲眼目睹这一切。 不止这些血腥的场面,还有好多好多,最初病愈的那些日子里,她被强行囚禁在那间屋子里,观看了无数叛军虐杀百姓的场景。 她眼神茫然地微微低下头,双手抱头十指没入发中,失声痛哭。陆玉裁连忙抱住她,轻拍着妹妹的肩膀温声安慰。 “最后我还是亲手写下了那篇檄文,辱骂摄政公主暴虐侈汰,痛斥朝臣贪赃枉法,弘扬燕王起义承……天命,褒奖这支军队是……仁善之军。” 最后四个字,陆询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那时,陆玉裁只是抱紧了妹妹。 他萌生了一个坚定的想法。 他要带小山逃离这片地狱。 . 贞安八年的早春,一篇署名作者为陆询舟的《为燕王讨摄政公主檄》横空出世,将这次叛乱推向了高潮。 文章从维护幼帝李琰的角度出发,列举摄政公主和朝中奸臣的罪行,声明起兵的缘由是清君侧,而非乱臣贼子犯上作乱。全文文辞严正,气势磅礴,用典使事恰到好处,情绪与结构相辅相成,可谓极富说服力和号召力。 是日,刑部尚书裴之周于朝堂之上,奉命朗声念出这篇气势磅礴的檄文。 愈近末尾,裴之周愈发悲愤。 这分明就是妥妥的污蔑。 “呜呼!黄钺既麾,白旄所指。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一]” 话音刚落,朝中一片寂静。 “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李安衾当着群臣的面笑了,她摇摇头,眸中闪过一丝无趣。 “这天下,不还是李家的天下吗?” 朝堂上无人敢应答。 “许太尉。” “臣在。” “燕王与你年轻时同为同僚,如今他造反了,那么本宫现在派你出兵征讨,如何?” “微臣谨守命!” 李安衾本以为她那生父一时昏了头,于是调集来兵马后不忘遣人致信于他,信中已然细致列出他起兵造反极有可能大败的原因。不料,陆询舟居然出现在叛军中,她虽疑心她的小山写下这篇檄文的隐情,但不论如何,这篇檄文的作者就是陆询舟。 这是燕王对那封劝降信的回应,是陆询舟对自己歪曲事实的声讨。 下朝后,李安衾坐上回府的马车,窗外是阴沉沉的天,她叹道:“燕王果然要执意造反。” 这个家,也已经彻底分崩离析。 . 贞安八年,二月。 京兆大都护李琼枝在得知粮草线被切断的第一时间便凭借经验推断——父王造反了。 为了避免被牵连,她立马率军退回安西四镇,同安西、北庭节度使借兵征讨叛军。另一边,燕王的叛军被前来支援的河东节度使、剑南节度使困在潼关,得益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虽然人数远少于叛军,但到底还是强有力地牵制住了造反的军队。 此后不久,李琼枝同安西、北庭节度使率军从后方突袭叛军,给予其致命一击。 二月十七日的傍晚,李安衾命人将无数封劝降书用弓箭射入敌军的军营,漫天的信纸好似大雪纷纷扬扬,有捡到的叛军士兵低头一看: 承乾废储,祸胎于纥干;越王授首,衅起于思温。今若执其倡乱,缚以军吏,本宫当宥尔愆戾,复尔旒冕,礼秩如故,恩渥如初。苟迷复不悛,俟王师克捷之日,必效天后朝遗范,行元礼司刑之狱,尽付鼎镬,人彘藁街,以肃纲常。 . 夜间,陆玉裁突然推门而入。 “小山,我们逃跑吧。” 陆询舟正翻着书,抬头撞进陆玉裁欣喜的眸子中。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声顺从她的兄长。 “好。” 这阵子由于叛军在潼关持久不下,不少士兵牺牲于此,其中不乏临时抓来的壮丁,索性各个趁着天一黑便拼死逃跑。 抓住了被一刀捅死,没被抓住的逃出生天。陆玉裁好歹是个校尉,知道不少内部信息,考察过军中的地形后,他考虑到陆询舟被囚禁的地方在二楼[二],以小山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像从前那样徒手爬楼,故而陆玉裁最终决定拿出参军以后的所有积蓄贿赂楼内巡逻的军官,让他们这个时间段去别处歇一会儿。 那军官不知陆玉裁的真实身份,只当他看上了陆询舟,遂挤眉弄眼地调侃了年轻的校尉一番,而后便自觉带队走了。 由于燕王和两名节度使造反后每日有太多事要处理,高级长官人手不够,叛军人数众多管理不过来,混乱久了,堪比土匪窝子。 陆玉裁强忍着给他们人手一耳光的欲望,强颜欢笑地谢过这些人,便进楼来寻妹妹。 月黑风高,更深露重。 陆玉谈从军营开完会后顺路来探望陆询舟,借机再与她谈谈,哪知他远远地便看见楼内巡逻的小队拿着松明坐在楼后聊天,他顿感不妙,连忙冲,过去给为首的队长一记耳光。 “叫你们看人看成这样!人呢!” 那人摸着被打得红肿的脸,怯生生道:“肯定还在楼内呀。” 陆玉谈心中不好的预感愈盛,他只是冷冷地嘱咐了一句:“去叫冯都尉过来。” 他正欲绕到楼前进门,谁知当场与悄悄出来的二人撞了个正着。 空气凝固了一刻,双方大眼瞪小眼。 下一刻,陆玉裁突然捂住陆玉谈的嘴,用力地往他的脖颈上一砍,那人立马作昏死状。陆玉裁拉住陆询舟的手,拼了命地带她往原先藏马的地方奔去。不料身后突然又响起陆玉谈的大喊声。 “人质跑了!” 刹那间,军营之中仿佛所有火把都对准了他们。 陆玉裁赶忙带着陆询舟翻过军营边上的木桩屏障,而后迅速找到马匹将妹妹扶上去,而后自己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他麻利地拿起马背上的马鞭用力一抽,高头大马嘶鸣了一声,飞快地向夜幕中远方的小道冲去。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道路的两旁是连绵的黑黢黢的山峦,身后是人喧马嘶,陆询舟回头一看,眸中映照了一瞬后方的火光冲天。 “小山。”陆玉裁低声道,声音中却也带着颤抖,“不要回头,向前看。” 一只利箭划过他们的身旁,陆玉裁方才兵荒马乱中弄丢了松明,如今只能借着月光辨别远方的路。 追赶的人马就在身后,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被追上。 前方是死路,陆玉裁焦急地拽紧了马绳,下一秒一个转弯,马儿利落地撒蹄拐向一条山路,拐弯的瞬间数支利箭飞来,陆玉裁的右肩身中一箭,他当即含下涌上来的鲜血,再次用力一甩马鞭。 “三兄……” “小山,翻过了这座山就到了。” 他安慰着,心里已然开始惶恐。 潼关多山,翻过了这一座山,还有无数座山在等待着他们。 陆玉裁额头冒出了汗,身上插着的利箭令他不断流血,逐渐失血的他渐渐感到头昏。一匹马载着两个人跑着上山路显然体力消耗得很快,身后追兵的声音愈发近了。他咬咬牙,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小山,帮我握紧马绳,拿好马鞭。” 陆询舟接过身后的兄长递来的马鞭,她现在逐渐冷静了下来,他知道三兄已经身负重伤,现在他突然将马的控制权给她叫陆询舟没来由的心慌。 “还记得……小时候我是如何教你打马球的嘛?” 陆询舟点点头,颤着声道:“不要回头,只能专注手中的马球。” “对。”陆玉裁笑了,眼睛却已经湿润得不成样子。“记住,不要回头,看前方。” “小山,还记得你幼时的梦想吗?” 陆询舟呜咽:“当……游侠。” 陆玉裁温柔地笑了,他强忍着悲伤,温声道:“对,你是游侠,要超级勇敢,要好好骑马。” “不要,三兄……你不能这样。” 身后人握紧了拳头。 “听话,珍重。” 下一刻他拔出插在肩上的利箭,随即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 “三兄!” “不要回头!” 陆询舟于是忍住回头的欲望,她知道这是陆玉裁最后的尊严。 她已是泪流满面,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声响,随即便是重物拖拽的声音。 陆询舟眸中闪过一丝绝望,她骑着马在山道上慌不择路地跑,只想着快点逃离身后那群追赶的人马。 今夜的月色很好,大地披上了一层霜,苍白而凄冷。山林之间月光汹涌,陆询舟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路,两侧是迅速后移的树林,林间的黑暗中仿佛藏着什么蠢蠢欲动的野兽。 前方逐渐出现一片开阔的山崖,陆询舟绝望了。 难到要回到那里了吗? 身后是人喧马嘶、火光冲天,面前是万丈高崖,毫无退路。 「“不如说阿娘也有自私的一面,阿娘其实也只是希望你身体安康、快快乐乐。”」 「“趁着喝醉了,我胡扯两句……明日你就要动身去福州了,唉,陆辞非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这几个朋友——哎呀好肉麻!我不说了!”」 「“阿娘的病要快快好起来哦!”」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辞非,今朝一别,我只道珍重,亦始终相信你我缘分未尽,尚有重逢之日。”」 「“对,你是游侠,要超级勇敢,要好好骑马。”」 「“轻舟已过万重山。”」 原本准备勒马的手突然松开,握住马鞭的手用力一抽。 马儿收到指令,用力向前方奔去。 在悬崖之上,陆询舟毫不犹豫地策马一跃。 那时月光皎洁,身后追赶的人马看见她无畏地走向死亡。 深渊之上,骑在马上的那人在他们的视野中曾与静谧的山月并肩了一瞬。 随即,她无畏地坠落山崖 (正文完) [一]这句太经典了,摘自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二]相当于现在工地的集装箱,古代军队也可以随时搭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番外一 傲娇 李安衾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感觉。 悲伤到极致后又被绝望淹没。 贞安八年三月,许太尉联合多方节度使于潼关平定燕王之乱。 深夜,大理寺狱。 这是李安衾最后一次与这位几乎未曾涉足过她人生的生父见面。 昔日老道深沉的燕王如今落魄不堪,男人身着褴褛的囚服,披头散发地坐在监狱的角落闭目养神,与铁栏外衣着华贵的摄政公主形成鲜明对比。 “陆询舟呢?” 没有任何开场白,李安衾平静地开门见山。 燕王摇摇头,不耐烦道: “她死了,他们难道没告诉你吗?” 当然,他们都在道出了事实。可是李安衾不愿、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所以,她宁愿再问无数遍这个问题,哪怕那夜参与抓捕小山的人都说她跳崖自戕了,可李安衾还是希望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结果。哪怕给她一点微渺的希望,都足以支撑她继续苟活于世。 可是所有人都说,她死了。 二十三岁的宰相跳崖自戕,结束了短暂而又悲剧的一生。 三月中旬,燕王之乱后朝廷开始清算。 燕王一家果真如劝降书中所说,被残酷地做成了人彘,缸中的人彘被放在木车上游街示众。街边熙熙攘攘的围观群众中有不少是从洛阳返回长安的百姓,其中年纪稍长的人都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的那日。 那一年,少年将军李邺大灭西秦,晋高祖一统天下,她杀殇帝、改国号,有条不紊地筹备起登基大典。那一天,作为开国功臣的李邺凯旋而归,也是在这条长街上,少年将军李无咎骑在高头大马上,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意气风发地同归来的将士们高声唱起了《秦王破阵乐》。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今非昔比,当年的天之骄子已经跌落神坛,摄政公主命人断其四肢、去眼煇耳,然后拔舌灌瘖药,吊着他最一口气把他养在盐水缸中做成恐怖的人彘,他现在犹如一具枯骨,在缸中迷茫地摇头。 于此,后人有诗曰: 忆昔年少多风流,朱雀长街破阵歌。 生持晋祖朝天笏,死授条侯杀贼戈。 六镇华夷传露布,九龙风雨聚漳河。 祇今尚有清流月,曾照燕王万马过。 燕王从前的亲信和幕僚除李琼枝一系外一律被斩,而李都护则凭借护驾有功被连授三职,升任天策上将、太师、太保,晋爵护国公,封武散官骠骑大将军,赏赐百千强。至于其他平叛有功的节度使和军官们,朝廷也一一就功论赏。 李安衾更没有忘记之前的承诺,在接回圣人之后,立马下诏,当初留守长安的大臣一律加官进爵,子孙世世代代享有爵位。 而根据叛军们的口供,陆家大郎君参与叛乱,三郎君和四娘子则在逃出敌军的过程中前者被杀、后者跳崖,念及两位已故丞相的功劳,朝廷遂不予株连九族之罪,单抄一个陆家,陆玉谈的妻儿们一律被斩,而陆玉裁的遗孀和遗男则在李安衾的暗中保护下,改名换姓,送往洛阳过上富贵优游的日子。 陆询舟当初被逼迫写檄文的隐情被昭告,圣人惋惜亡臣,追封其为大行台尚书令、沛国公、特进,谥号“文孝”,虽然未曾找到她跳崖后的遗体,但依旧以正二品官员的礼制下葬,由李安衾亲自为她撰写墓志铭。 然而,当李安衾下令抄完陆家后,李吟霁便大着肚子跑来,红着眼睛同自幼最疼爱她的皇姐哭了一整夜。这时候她才知道,皇妹腹中胎儿的生父竟然是陆玉瞻。 六个月的胎儿已经显怀,李吟霁知道陆玉瞻叛国被皇姐秘密杀害一事,但娇生惯养的信阳公主害怕打掉孩子的疼痛和死亡风险,硬是借口去避暑山庄傻愣愣地待了六个月。 公主府的书房内,李安衾冷冷道:“要么打掉,要么让季少殷认下这个孩子。” 不过胎儿已经六个月了,若是打掉母体死亡的风险极高,大概也只能让驸马认下了。 说是认下,实际上就是接盘,毕竟早在去岁八月初,季驸马便因为母亲离世离京奉丧归葬,于蜀州守孝三年。李吟霁腹中的孩子才六个月,日期一对,这段时间季驸马在外守孝,陆玉瞻那时频繁出入信阳公主府,世人不就知道这孩子是叛国贼的孩子了吗? 以大晋公主的地位,让驸马接盘没什么,重要的是这个孩子的生父是人尽口诛笔伐的叛国贼。 再后来呢? 她们瞒着世人的眼睛让这个小生命来到世间,李吟霁把孩子丢给她转头便出了家,信阳公主自此忘了俗,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李安衾无奈之下,对外宣这个孩子是自己的,与韩驸马在避暑山庄的一整年实则是在暗中养胎。 李安衾给那个孩子取名为“轸”,字“长生”。 轸,有悲痛之意,李轸的出生便是一场悲剧的落幕;轸,亦为车箱底部四面的横木,李安衾私心希望这个孩子可以沉稳深谋。 当一切的一切都忙完后,二十五岁的李安衾已经生出了不少白发。 李安衾默默对着明镜,冷漠地看着镜中憔悴的女子,未曾想她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经历“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沧桑。 此后,她的心便死了。 贞安八年末,由于在位期间经历过数次重大灾难,礼部上奏改元去晦,李安衾准了,朱砂笔批下“允”字的那一刻,她与陆询舟的所有故事与遗憾都永远地停留在景升至贞观年间那无数个逃去如飞的日子里。 贞安八年的除夕,圣人下诏改元熙宁。 熙宁年间的头十年,也是李安衾的心灵逐渐枯竭的十年。自先帝驾崩后,她花了十八年,一步步将李琰扶持成杀伐果断的盛世明君,亦亲眼目睹了太皇太后、皇太后、韩驸马的先后离世。 十八年间,李安衾漠然地看着李琰逐渐成长,看着她的好皇侄看向自己的眸中的感情从孩童的清澈纯粹到少年懵懂情思,从初登帝位的怯懦到薄情帝王的猜疑。 于李琰而言,她是皇二姑母,是代替母亲的长辈,是老师,是恩人,是宿敌,亦是他自年少学识见长、情窦初开后——那注定穷尽一生都不可得的明月。 不过,李安衾无所谓。 熙宁十年的深冬,自入宫那一刻,李安衾就做好了饮下那杯鸩酒的准备。 大雪纷飞,湖边的小亭内,李安衾笑得很是灿烂。 她的嘴角溢出许多血沫,鲜艳的如同凌冬的寒梅。 李琰瞪大了眼睛,从她的笑容中看出了解脱。 一缕缕的血顺着她的嘴角向下蜿蜒,淌到了石板地上。 鸩酒的的味道醇香甘美,她的好皇侄甚至还贴心的在里面加了自己喜欢的调料。 喉咙处的烧灼感被明显的放大。 意识在不断地被抽离,过往的回忆也在不断的闪过。 她想起了十八岁那年的盛夏。 再次站在相国寺的那棵求来生的玉兰树下。 树上挂满香客的来生签,树下是年少的那人。 她问那人。 来生求什么? 那人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来世无所求。 惟求一世安衾。 . 熙宁十一年盛夏,扬州。 自从那日李安衾离开药堂后,陆询舟就再也没有见她。然而见不到,不代表扬州的大街小巷里没有沸沸扬扬的传闻。 陆询舟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也不想参与那些关于摄政公主的坊间议论。 生活的马车无论如何总要继续向前,师父他们早已从苏州回来,她是自戕的陆文孝也好,还是扬州的蒲大夫也好,无论是谁都得继续在生活的旷野里奔跑向前, 她化名“蒲山”,为了扶助(赡养)那位医学狂人师父,让她买到更名贵、更珍稀的药材,他们这几个同门弟子除了每日在药堂坐诊外自然还有别的工作。 师姐蒲与荷擅长刺绣,且技艺高超,故而常常在闲暇时接一些富商家的单子,或是去绣坊授课赚钱;师弟蒲子鸿擅长各种力气活儿,闲时去码头或镖局干点杂务、接个诊,淮扬镖局的掌柜看他吃苦耐劳有前途,甚至有意将小女儿许配给他;至于蒲山,也就是陆询舟,作为药堂里的学识当担,当仁不让地在扬州最好的书院混到了个学长的职称,她生得好看,上课还风趣幽默、深入浅出,很受男女学生们的爱戴,每天上午只要去书院讲讲诗词就能赚不少银子。 这日,陆询舟照常晨起洗漱,同师姐师弟用过早膳,她便出门去书院上课。 秦淮书院坐落于扬州的观音山上,蒲家药堂里这稍远,所以陆询舟通常需要早起徒步半个时辰上山授课。 辰时,山长进到老师们办公的文渊斋,宣布了一件大事——长清公主之子今天下午将莅临书院,彼时还请各门学科的老师们各推举出一名学长,中午到北边的安济堂参加对淮苏王的学业考核。 话音刚落,山长将和蔼的目光投向正在走神的陆询舟,笑着补充了一句。 “诗词科的蒲学长,你必须去,公主殿下点名要你。” 山长走后,隔壁位子的程讲书乐呵呵地凑了过来。 “蒲山啊,我们都听说了你前些日子救治郡王殿下的事迹。” 陆询舟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选择性无视了周围的学长、讲书们投来的八卦目光,礼貌地回复了程讲书一句“确有此事”后,便拿起桌上的教案出斋上课了。 中午在书院的公厨用完膳,陆询舟故意慢吞吞地走到安济堂,甫一推门而入,满座的人全都看向她,山长催促着让她赶紧入座,可陆询舟扫过去只有公主殿下对面的位置是空着的。 陆询舟上一次这么尴尬,还是在十六年以前,十七岁的她得知范罗赫的心上人是沈瑰的那一刻,尴尬得不知所措,巴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最终,她还是强装镇定地坐到了那个女人的对面。 公主殿下的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淡,即使过了十年,她那不曾变过的清冷疏离依旧令陆询舟感到熟悉。 此后的时间在陆询舟的感知中变得极为漫长。她看着别的学科的学长们严苛地考察淮苏王,心里正感叹着世俗的人情世故在这一方学术天地里经不起推敲,下一刻便听见年幼郡王殿下对答如流,言辞之间尽显敏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可谓信手拈来。 就连山长听罢忍不住感叹:“殿下您真是教子有方,郡王殿下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英慧畅达的积累,老身实在佩服。” 李安衾浅呷了一口茶,只淡淡道:“夏山长谬赞了,犬子不过小才。” 目光漫不经心地拂过对面那人,但见她低着头傻傻地看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无聊地抬眸四处张望,好巧不巧就撞进公主殿下充满深意的眸中。 陆询舟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假装欣赏窗外的景色。 这种煎熬一直轮到她考核郡王殿下时才有所缓解。陆询舟见李轸如此有才学,便也不刻意放水了,当即指向窗外的景色,道: “郡王殿下,请您现场吟诗或作词,格式不限,要求:描绘窗外的景色,情文相生,一气流转,耐人寻味。” 这就是陆询舟的教学风格,不是敷衍,而是讲究一个“自然”,无论是做文章,还是写诗词,不能单会写一类事物,应该做到无论人家让你写什么,你思虑片刻后都能挥笔而下,一气呵成写完一篇好的文章或诗词 不过此举倒是让李轸愣住了,他看着窗外简单的青山白云,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如何下笔,最后只能在众人的注视下勉强写出一首绝句来。 陆询舟看完绝句后,发觉这孩子在词藻和韵律方面的功底还是不错的,可惜意境不足,意境不上道,永远也写不出好诗好词。 最终给李轸划班时,陆询舟本想将他划到诗词科丙字班去,不料被隔壁的学长轻轻地踢了一脚。 呵,人情世故虽迟但到。 她将狼毫笔向上一移,对准的落笔处是“乙字班”的选项,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故作沉思状。坐在隔壁的隔壁的山长瞥了眼陆询舟落笔的地方,还是不满意,遂若无其事地再踢了一脚陆询舟隔壁的学长,那位学长也是一边喝茶,一边在长桌底下踢了踢陆询舟。 陆询舟眉间微蹙。 以这孩子的功底去甲字班考试恐怕只能当垫底了。 又被踢了一脚。 好吧,路是他走的,不是我走的。 陆询舟你就是闲吃萝卜淡操心。 陆询舟松开眉头,利落地勾了甲字班的选项。 . 散会后,陆询舟本打算去院舍小憩一会再下山回药堂坐诊,不料却被那道熟悉的声音叫停了脚步。 “蒲学长。” 陆询舟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面上还是那副温厚有礼的模样。 “公主殿下寻草民何事?” 李安衾牵着幼子的手,女人如今一改方才在安济堂时的冷淡,神色柔和地看向她。 “轸儿在诗词方面不大理想,蒲学长可有什么好的学习建议吗?” 看样子,她也知道陆询舟就是诗词科甲字班的授课学长。 她淡淡地看了眼李轸,心里无甚波澜,反倒生出一点怜爱。虽然郡王殿下的生父是韩驸马,但他却长得更像李安衾,单凭这一点着实令陆询舟难以恨起这个孩子。 不对!陆询舟你在想什么?! 这些事你早就放下了,不许胡思乱想。 于是她眸色微动,唇角扬起成年人客套之间恰到好处的弧度。 “那还请公主殿下随草民移步文渊斋。” 陆询舟压下心中的紧张,自我告诫道。 我发誓,我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师,此举只是在为我将来的学生操心,而非对这个女人旧情复燃。 . 由于盛夏的阳光过于毒辣,李轸的风寒才好没多久,李安衾忧心他又得了中暑,于是先派人将他送到书院外的马车上,而她则亲自跟着陆询舟去了文渊斋。 斋内空无一人,学长和讲书们都在院舍中午休,此时窗外的蝉鸣阵阵,陆询舟从位子旁的箱箧中取出笔墨纸砚。 “殿下家中的《切韵》可以扔了,小殿下在诗歌的韵律方面已经掌握得很娴熟。在下这边建议他多看一些名家诗集和山水游记,诗者最重意境,小殿下天资聪慧,读久了名家们的纯高意境,自然也能生出一派属于他的见解来。” 陆询舟拿来纸,取笔研墨,在纸上写下一系列必读书目,而后吹干墨痕,交给身旁的女人。 李安衾收下那张纸,抬头,压下心中重逢喜悦,笑着轻声道:“嗯,谢谢询舟。” 陆询舟转头收拾东西的手一顿。 “在下姓蒲名山,殿下莫要错唤人名。” 看似依旧的温声细语中却带着几分陌生。 蒲大夫收好笔墨纸砚,漠然地离开,徒留那个令李安衾魂牵梦萦了近十年的背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1、番外二 钓犬 陆询舟快忘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当年骑马跳崖后,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醒来看见卿许晏的那一刻,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已经到了奈何桥边,遇见了正在等待她的阿娘。 不料谢无祟嬉皮笑脸的脸庞紧随其后地映入她的眼帘。 “诶呦,醒了啊?” 吊儿郎当的语气,真实得不像样。 陆询舟这才反应过来,她居然还活着。 此后数日,她逐渐从谢无祟和卿许晏的口中拼清了事情的原貌。 原来阿娘并未去世,她只是在完成了当初与高祖临终前彻除门阀的约定后打算功成身退,遂与有意改革的李安衾达成协议。卿许晏通过假死换来自由和往后余生的优渥日子,而李安衾则借她的假死引蛇出洞、清除异己,顺便拉开贞安改革的序幕。 但是为了将此事做的逼真一些,这项约定只有公主殿下和卿许晏知道。至于谢无祟当年拿出的那封暗信的确是李安衾的亲笔书信,写的内容也的确是要求刺杀卿许晏,可是—— “大侄女,你傻呀!”谢无祟摸摸一脸蒙圈的陆小山的脑袋,“密信传递信息怎么可能用表面的原文呢?你看到的内容其实是公主殿下经过加密之后写成的内容,原文内容是要求将卿师姐护送到灵云宗,并帮助料理她假死一事。” “那那那那——你说你是燕王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无祟双手抱胸,无奈道:“老娘还是先坦白身份吧,其实我就是当初把你从公主府拎出来的东禁执事、范什么赫的名义师父,知道吗?(有一说一,如果不是看在卿师姐的分上,老娘才懒得多管闲事)” “东禁执事的直属上级是天子,你二十二岁时,圣人都已经七岁了。你跟李家的人待久了就会发现,他们本质上就是一群早慧弄权的疯子。” “你是说,是圣人指派你伪装成燕王的人来挑拨我和殿下的关系?” “嗯。” “可是那时他才七岁啊!” 在她的印象中,圣人四五岁时还一直都是个奶声奶气、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可爱得不得了,没想到长到七岁就已经有了如此心机。 谢无祟耸耸肩:“可是他姓李,有李晋皇室的血统,本质上就是个小疯子。” 她和楚忘尘效忠李晋皇室这么多年了,这个皇室有没有正常人,她心里明镜般的清楚。 “那你们是怎么救下来我的?” 卿许晏一脸愧疚:“询舟,是阿娘不好,害得你和玉裁都落得个重伤。最初在灵云宗的那些日子,师尊和医修的师妹她们一直在致力治疗我身上的蛊毒,我那时一直与外界隔绝,不曾收到什么消息。” “后来,直到师尊发现了一种逐渐削弱蛊毒的办法,我的病情才彻底缓解,当我痊愈出之后,正好碰上了燕王之乱,我听闻你写了那篇檄文,便知道其中定有猫腻。” “于是我请求同门的一个师姐帮忙,让她把你暗中带离叛军。未曾想……她还是来晚了一步。幸在你和三郎都是有福之人,三郎他虽然被捅了数剑,但还是拼命地吊着一口气;而四娘你跳崖后则被半山腰的树丛挂住,虽然得了严重的腰伤,但至少命是保住了。” 故事到这里,算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陆询舟由于蛊毒早已渗入全身,不得已在灵云宗养了三年病,期间陆玉裁痊愈后便常常同卿许晏来看望她,亲人的开导帮助她一步步远离了最初在叛军时的阴影。 经历过许多大事后,陆询舟的心已经累了。 阿娘曾过问她愿不愿意留在灵云宗重新开启一段新的生活,陆询舟摇摇头,经历过数次重大事件后,她无比贪恋平凡自由的生活,宗门的清规戒律不适合她。 虽然她曾经认为当游侠救不了苍生,但自从在仕途上屡次失利和亲眼目睹叛军高层虐杀百姓后,如今的自己早已厌倦了了官场和庙堂。 圣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在这千年皆是如此的背景下,渺如蜉蝣的陆询舟无力撼动这个封建时代的根基,最后只能被迫独善其身。 后来她索性回归本真,痊愈之后隐姓埋名,过上了几年潇洒不羁的游侠生活。潇洒之后是了无牵挂,在外云游了几年,汉人心底对于安家的渴望愈发强烈,她也开始渴望安定下来后那些平凡朴实的生活。 正巧她又遇见了蒲医圣,念在与卿许晏的交情上,蒲菖为她指了一条明路——她的孙女在扬州开了一家药堂,人脉很广,陆询舟拿着蒲菖的亲笔书信去寻她,能得到一份差事,并且包吃包住。 之后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隐姓埋名的陆询舟成了蒲家的弟子,改名“蒲山”,借助师父的关系重新在扬州上了户籍,正式加入了蒲家药堂这个大家庭。 每天充实的生活使她对前尘旧梦逐渐淡忘,扬州是卿许晏少时长大的地方,如今也成为陆询舟重获新生的地方。 然而她未曾想到,熙宁九年以后,当今圣人居然将扬州划为了李安衾的封地。 其实从那时,她就有一种预感,正如梅观尘为亡夫所写的墓志铭那样—— 缘在人在,缘尽人亡。 . 李轸是个很自律的孩子,入学第一天他照例起得很早,被服侍着洗漱更衣后,卯时四刻小郡王已经安静地坐餐桌前自己用膳。 阿娘虽然待他严厉,但她作为母亲也会以身作则,自律的作息和严苛的自我要求都是李轸自幼在公主府耳濡目染下渐渐养成的习惯。 卯时七刻,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了秦淮书院的门口,李轸在书童的陪伴下安安静静地下车,李安衾则淡然地坐在马车上目送孩子离去。 突然,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野。 “蒲山。” 她唤住那人。 陆询舟无奈转身看向她,悻悻地走来行礼。 “草民见过公主殿下。没看见殿下的车驾,是草民的过失。” 李安衾饶有兴致地支起下巴看着那人恭敬的模样,女人低声,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问道:“小山,你还要装多久?” 陆小山瞬间感觉自己被拿捏了。 十年了!你怎么还跟十五岁时一样怂? 索性赌气,陆询舟故作轻松道:“一辈子。” 其实李安衾不欠她什么。毕竟她的确没有派人刺杀卿许晏,而大兄参与造反和二兄私通敌国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百姓义愤填膺,舆论压力亦是如此,不抄陆家难以给天下一个交代。何况事后,她还澄清了三兄与她的清白,给她追封了官爵,举办了丧事。 算是两清了啊。 陆询舟侥幸活了下来,自以为断情绝爱后便是潇洒无牵挂,她不恨李安衾,也理应不爱她了,明明有很长一段时间对于那些回忆已经漠然,可是在重逢那一刻她还是抑制不住的难过。 她知道,李安衾没必要为一个死去的人搭上一辈子的幸福。已经逝世的韩邵是她的驸马,他们相爱完全符合世俗正道,而李轸也是正统的公主之子,他不同于陆绥,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叫她“阿娘”,可以光明正大地享有母爱,甚至李安衾与韩邵也能光明正大地对他视若珍宝。 思绪回到当下。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李安衾笑道。 陆询舟不知道这个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点点头,依旧是用那副温厚的模样说出最无情的话。 “陆询舟早就死在了二十三岁那年,殿下现在看到的是扬州的蒲山,还请您分清亡人和生者。” 不料,李安衾只是温柔地问道: “既是如此,那蒲学长可否给本宫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陆询舟表面冷静,实则内心大乱。 她想说些什么拒绝她,谁知公主殿下故作惊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蒲学长的耳根怎么红了?” 陆询舟不知所措。 “那个那个,上课的时间快到了,草民先告退了。” 话音刚落,陆某人仓皇逃走。 望着那人落荒而逃的背影,李安衾过去十年未曾盛满真挚笑意的眼眸在这几天之内再次漾出了由衷的愉悦。 最初与陆小山在一起时,那人也是纯情得很,纯情的小犬被逗一下会害怕,被亲一下耳根会红,被凶一下立马就怂。很可爱啊,可惜小犬适应了这段感情后便逐渐淡定,未曾想十年不见,她却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副模样。 实在是令李安衾—— 见之有趣,戏之有味。 . 李安衾一眼就看出来了,陆询舟没有从那个坑里爬出来,而是在那个坑里待久了,渐渐产生了对感情淡然的错觉,实际上那只是对过去的释然与自我的和解。 公主殿下虽然说到做到,但是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得循序渐进,最后趁其不备,一把抓住那人的心。 李轸入学的第二日,山长再次来到文渊斋宣布了一个大消息——书院给了长清公主殿下一个听课的名额,从今日起,公主殿下和书院的学生一样,每天都会来书院随机听课。 众人大惊,陆询舟更惊。 长清公主作为摄政公主辅佐圣人治国理政十八年有余,如今的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有很大一部分是她的功劳。如此人物,且不论那深沉的心机,单论才学若是没有达到学富五车的程度,她都无法把当初那个内忧外患的国家治得海清河晏、文教昌盛。 若是公主殿下来听课,必然听的都是甲字班的课程,那么上课的学长、讲书们不得压力山大,万一有什么讲得不好的地方被当场指出,不就丢人丢大发了吗? 陆询舟无可奈何地想着,这个女人不会天天过来听自己上课吧,不对不对,应该是小郡王殿下去哪个班上课,她就去哪个班上课。 但是她这样真的很影响大家的教学,还会把课堂的气氛弄得很严肃。而且小郡王天天跟严肃位高的阿娘待在一起会感到窒息吗?恐怕往后他在书院也难以交上朋友了吧? 然而事实证明,陆询舟纯属杞人忧天。 因为李安衾根本就没来她这听课,人家真的是带着一颗“学无止境”的心来秦淮书院学习的。而且她是随心听课,并未一直同李轸待在一起。 中午,书院公厨。 “你们知道吗?公主殿下人真得很好。”算学科的林学长激动地同其他学长们分享今日在课堂上的见闻,“她当时过来听课,板着那张冷脸,搞得我和学生都很紧张,但你别看她听课时真得安静,但是她其实很认真地在跟着我的思路走。” “我们当老师的最怕什么?不就是上课问问题的时候没有学生回答吗?那群年轻人过去上算学课的时候就一副昏沉沉的死样,公主殿下一来,人是清醒了,举手的学生是压根儿就没有了呀。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居然举手了!” “公主殿下讲课讲得是真好,一题多解,举一反三,思路清晰独特,带着我们一众师生深入浅出,比我还适合讲课。” 学长们听罢不禁对这位长清公主最初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 另一旁经史科的张学长也有话说了,她摆摆手,笑道:“林学长你这不算什么,公主殿下来我的经史课上听课时可受学生们欢迎啦!殿下不仅见解独到,而且还能举出不少时政的例子。下课后班上有个胆子比较大的郎君请教她问题,公主殿下完全没有架子,虽然脸色冷淡,但真的很认真地给人家通透地讲了一遍,讲得太好了,很多学生都来围听,我也听了,听完真是自愧这二十多年经史研究得还是不够透彻。” 陆询舟听着这二位学长的喋喋不休,知道是她自作多情了。她用筷子戳戳着羊肉,气呼呼地一口闷下去。 陆询舟你生气干嘛?你不是巴不得不见到人家吗? 翌日,陆询舟带学生去户外采风写诗,途径机关科的格致场,余光瞥见远处公主殿下和甲字班的学生们待在一起,居然还有说有笑的。 蒲学长的目光这下是移不动了。 身旁的学生们也随着老师的脚步停下,好奇地观望远处的长清公主正被一个高个子的漂亮娘子手把手地教着安装什么。 “感觉公主殿下好有气质!” “我昨天在经史科甲字班听过她的讲解,讲得超级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蒲学长的班上听课。” “感觉她们的互动好亲密诶!” “哎,你没看见那个高个子的娘子吗?我记得她好像是磨镜,我听说磨镜都喜欢姐姐来着。” “此情此景,我想吟诗一首。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 砰! 陆询舟给了那个吟诗的年轻郎君一个脑瓜崩。 “师长——你下手好重。”郎君扶着红红的额头,作诉苦状。 “我上课就教了你这些东西?” 陆询舟无奈,看向那群对着格致场上探头探脑的学生,温声呼唤道:“走了,不要到处乱瞧。” 中午的书院公厨里,这次轮到机关科的墨学长炫耀了。 “老夫一直以为贵族们都瞧不起我们这群工匠,不料公主殿下不仅来我们班上课,还不耻下问,与甲字班的学生们相处很是融洽。” 陆询舟面上笑盈盈地同别的学长们听墨老讲话,心里却想着:呵,相处融洽,学生手把手教她做木工活儿? 不对,陆询舟你醋什么醋! 与你毫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值得你生气的? 不过,李安衾这十年的确是变了许多。她一直以为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摄政公主,殊不知她也有如此亲和的一面。 之后一连数日,李安衾还是未曾关顾陆询舟的课堂。 某日下午回到药堂,师姐蒲与荷高兴冲过来抱住她。 “阿山啊,我们遇见大善人了!” 师弟蒲子鸿紧随其后地跟出来,手上还拿着打扫药堂的扫帚,乐呵呵道:“二师姐,师父以后都不用愁药堂每月的经费啦!公主殿下全帮我们承包了。” 待师姐把她松开后,陆询舟还是有些未缓过来。 她试探地问道:“无条件承包?” 话音刚落,师姐就不怀好意地看向她。 “哎,天下怎么可能会有赔本买卖呀?公主殿下那边就一个要求,就是阿山你要去公主府上当医官。” 陆询舟眉间微蹙:“你们把我卖了?” “这怎么能叫做卖?”蒲子鸿面露不可思议,“公主府医官的待遇肯定比我们这儿好啊,二师姐我都羡慕死你了!” “我跟你换,要不要?”陆询舟问。 “阿山你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不远处传来师父的声音,但见蒲英慢悠悠地从药堂的后门走进来。 “阿山,公主殿下点名道姓,她只要你。” . 关于自己在一下午内被师父他们打包送到公主府这件事,陆询舟已经是无可奈何。夜间被叫到公主的床前,她是宁死不屈、誓守清白。 结果李安衾安分地躺在床上,让她陪她聊天。 坐在床边的蒲大夫认真地看着床上的人。 “殿下失眠的话,草民可以给你开药的。” 李安衾莞尔:“蒲医官,你现在要自称为‘臣’。” 陆询舟一怔。 原来你的意图在此。 陆询舟望了她良久,最终无奈道:“殿下这些年……开朗了许多。” “本宫明天去听你的课。”李安衾温柔道。 陆询舟抿唇,她蓦地想起今早李安衾和那个疑似磨镜的学生的亲密举动。 她最终还是倔强地低头对上女人潋滟的桃花眸,温声回绝。 “殿下不必如此。” 李安衾漾出温柔的笑来。 “那本宫不去了。” “嗯……” “那本宫明天继续去机关科听课。” 陆询舟听罢面色僵了一瞬,她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你随便。” 好一个隐晦的“随便”。 . 上午,当李安衾出现在诗词科甲字班时引起了学生们不小的骚动。 陆询舟眸色微动,面色平静地宣布今日出去采风。 学生们听罢喜上加喜,学生嘛,只要不待在书院,待哪都快活。 昨夜下过大雨,今晨山间云雾缭绕,草木苍翠,颇有些“云深不知处”的意趣。 陆询舟带着学生们停在了观音禅寺的门口,她拍拍手,大声道:“大家半个时辰后带上写完的诗在观音禅寺门口集合。” “好——” 学生们听话地应完便三三两两地结队,可爱的小郡王在一群少男少女们中是那么得受欢迎,最后是被几个贴心的师兄师姐牵着手带走了。 陆询舟带着李安衾转头进寺庙歇息,路上公主殿下疑惑地问道:“你确定学生不由老师带着,不会到处贪玩或遇到危险吗?” “不会,毕竟秦淮书院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陆询舟失笑着摇摇头。 她与这个寺庙的住持相熟,他知道她经常带学生出来采风,所以寺中总有一间僧庐为她空出来。陆询舟本想也给李安衾找一间僧庐,于是她路上礼貌地拦下一位方丈询问可有多余的房间,不料今日香客多,整座寺庙只剩下住持为陆询舟空出来的那间了。 时隔多年,陆询舟与李安衾再次共处一间房。 她表面故作镇定地点上一炷高香,而后对李安衾道:“香烧完了记得叫醒我。”便上床补觉去了。 李安衾看着理直气壮地在教学期间睡觉的蒲学长,心里是无奈又好笑。 随手拿起书架上的经籍,女人坐在床边的胡椅上研读了起来,读着读着她便忍不住移开视线,观察起床上那人的睡颜。 陆询舟睡得很安宁,李安衾温柔地看着三十三岁的她,那人即使步入中年但少年气依旧不减,清朗秀美的眉眼如昨,端正的五官不笑时是肃冷的,笑的时候给人一种阳煦山立的感觉。 许久,当那柱高香烧完后,李安衾叫醒了陆询舟。 当蒲学长揉着惺忪的睡眼同公主殿下出现寺庙门口时,学生们已经全到齐了。 “明秋月。” “在!” “把同窗们的诗作收上来交给我,诗作被收上来的人就可以去老地方了。” 陆询舟口中的“老地方”正是观音禅寺中的一处大堂,学生们在入口处取了坐垫,而后随意地在大堂内的木质地板上坐下。 李安衾和李轸坐在一起,她看着陆询舟一改方才在僧庐内的松弛,现下那人端坐在大堂前边的台上。陆询舟接过明秋月交上来的学生诗作,她笑着谢过少女后便朗声喊了句“安静”,大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今日我们讲的是山水田园诗歌的发展史。” “自古以来,文学很少不谈到自然,文人极少不歌唱自然。纵观《诗经》中的先秦时代至我朝繁荣的诗词文化,我们可以发现,汉人认为只有在自然中,才有安居之地,只有在自然中,才存在真正的美。” “汉人对自然之美的欣赏起源于南朝。然而在南朝以前,诗歌中已经有了对自然的吟咏,就比如我让大家多读的《诗经》。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诗经》吟咏的不是自然,而是‘自然物’,其目的不是为了专门吟咏自然,而是利用自然物进行所谓的‘比兴’。” “我给大家举个例子。” 李安衾坐在台下,认真地看着台上温润如玉的学长对山水艺术进行独到的剖析,享受地聆听那清冽的声音中带着哀情吟诵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意最后落在“我心”,离开了自然。 陆询舟又讲了楚辞汉赋中的山水文化,前者是幻想的世界,后者描写的自然范围又太过局限。到了西晋时期,玄学盛行,诗歌中写的大多是一些虚无缥缈的语言。 山水田园的审美真正始于东晋。 她重点讲起这个时代的两位山水田园诗的开山鼻祖——陶渊明和谢灵运,期间陆询舟侃侃而谈、旁征博引,对于他们的文章诗句信手拈来,兼以后世文学大家的评说。 在这堂课的末尾,陆询舟以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作为结束语: 已矣乎! 寓形宇内复几时? 曷不委心任去留? 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好了,今天的课到此结束。” 陆询舟拿起身旁那沓学生诗作,恬和地粲然一笑。 “你们的诗作我今晚回去会批改,明天课前会下发。” 巳时四刻,学生们准时回到书院,李安衾同陆询舟站在树荫里,她目送着轸儿和师兄师姐们离去的身影,会心一笑。 身旁的人突然轻声问她。 “讲得怎么样?” 李安衾听罢温柔地赞赏:“嗯,蒲学长讲得超级好。” “怎么个好法?”陆询舟故作矜持。 李安衾忍俊不禁,小山现在真得好像一只在讨赏的可爱小犬,于是她故意逗弄那人。 “好到本宫都要忍不住喜欢上你了。” 陆询舟听罢后退了一步,面上冷静自持地让她不要乱开玩笑,奈何又红了的耳根暴露了她的紧张。 “草民有事告辞。” 她再次选择逃避,然而迈离树荫几步,李安衾就说:“那本宫明天还去机关科听课喽。” 陆询舟转身,不顾还红着的耳根,言辞恳切:“不行……”话刚说出口,她便感到不对劲,于是立马改口:“算了,随您的便。” 李安衾笑着靠近她:“那本宫现在就去,如何?” 陆询舟眸色一暗。 李安衾仿佛看见了小犬耷拉下来的耳朵,女人耐不住心动,上前温声安慰:“别伤心了,本宫从今以后只听你的课。” 陆询舟愣了愣,随即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 “好。” “那——我们复合怎么样?”李安衾循循善诱。 陆小山抿了抿唇:“不要。” 公主殿下故作失落:“小山还是不愿复合吗?那本宫现在就去机关科——” “我愿——不是不是,草民是说……” 李安衾眸中的笑意愈盛 “本宫听见了。” 小犬刚立起来的耳朵又耷拉了下来。 李安衾捏捏那人的耳朵,笑道: “不许言而无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2、番外三 确幸 如果你问陆询舟:半推半就和之前的恋人复合了是什么感觉? 那么陆小山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措手不及。 上午复合,下午陆询舟去公主府上值时就被采薇无情告知——她先前在蒲家的所有东西,业已被打包送到公主府上。 而采薇为她安排的住处就在李安衾所住的含霜居的隔壁。 傍晚用膳的时候,淮苏王殿下对她的称呼便从“师长”变成了“阿母”。 夜里李安衾与她开诚布公地聊了一个时辰,从双方这十年的经历到李轸的身世和过去的矛盾。这次谈话的结果便是—— 亥时整,李安衾时隔多年再次笑着吻上了陆询舟的唇. 同居之后不久便是陆绥的祭日,或许是心有灵犀,两人每年都会在这一日诵经拜佛、食素烧香,祭拜生命永远停留在五岁那年的亡女。 此后便是平静温馨的日子。 大晋社会风气开放,虽然同性之爱的确在世人眼中上不得台面,但并不妨碍陆询舟在扬州的熟人们纷纷私下与她道喜。 李安衾开始尝试着去抑制住她的偏执,她虽然渴望一直与小山待在一起,但是在那夜的谈话中,陆询舟已经认真地告诉她:“我的确还爱着你,但是我认为感情中的双方应该是平等的,你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希望我们双方都能留下一部分的空间去给予别的事情。” 不过话是这么说,陆询舟该怎么当姐姐的小犬,就怎么继续百依百顺。 且说“女人三十,如狼似虎”,两人又寡了十年,复合后少不了夜夜笙歌。闲时,李安衾愈发黏着陆询舟,三十五岁的长清公主风华无双,一笑一颦间尽是成熟女人的韵味,勾得陆询舟有时都想彻底堕落,干脆终日沉湎在李安衾的温柔乡。 不过也只是想一想,毕竟于陆询舟而言,那样的余生完全没有意义。 她人生的路走到现在,期间三十三年先后当官为人、行侠济人、学医救人、教书育人,哪个不是奔着自己崇高的理想而去的?虽然在书院教书一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钱,但是陆询舟私心也是希望通过传递知识和精神的薪火,希望有学生将来能完成她当年“兼济天下”的远大志向。 所以和公主殿下同居后,即使李安衾已经不怎么再去书院听课了,陆询舟依旧没有辞去书院学长的职位。 熙宁十二年,早春。 李安衾收到了李容妤的来信。卿许晏当年在灵云宗陪陆询舟养完三年病后便速速出关,到嘉允公主的封地上与妻女团聚。而李安衾自入扬后便未曾与皇姑母断过书信上的往来。 不过今日收到的书信有些不同,因为信中还捎带着一个精致的小药瓶。皇姑母在信中言明这个小药瓶就是当初那个南魏巫医给的“好东西”,让她与阿晏亲密后成功怀上了安乐郡主。 …… 李安衾看到最后一句话立马就心动了。 彼时,陆询舟正在辅导李轸写算学功课。 小郡王的算学能力的确拔尖,但是作为扬州最好的书院,秦淮书院收的都是年满十五,且经过高难度考试进来的学子,十岁的小郡王在文学方面再怎么有天赋、再怎么刻苦,都耐不住需要跟上智力发育的算学。 他的算学水平在师兄师姐们中属于中庸,李安衾也没有特别强求儿子在这方面一定要拔尖,不料李轸对自己有明确清晰的自我要求,硬是跟算学犟上了。这不,公主殿下只能让户部出身的陆小山去帮助帮助儿子那毫无起色的算学。 事实证明,无论古代还是现代,辅导自家小孩写作业都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 陆询舟想不明白,明明小郡王的生父是二兄,可为何这倔强的脾气却和自己如出一辙。她虽然犟,但少时念书也讲究“知难而退”,听懂了就是懂了,实在不懂也不会死磕。 后来金榜题名,所有人都夸她少时学习刻苦,只有陆询舟尴尬地知道她也就伴读的那一年被殿下狠抓了一把学习,剩下的时间几乎就是正常听课、做功课。她当伴读之前连熬夜苦读的经历都没有。 回到正题。 好不容易又解决一道题,陆询舟指着功课簿上最后一题,对李轸道:“老样子,你读题。” “今有田广一步半、三分步之一、四分步之一、五分步之一、六分步之一。求田一亩,问从几何?[一]”小朋友认认真真地把题目读完。 陆询舟匆匆地扫了一眼题目,心里就有数了,她拿起毛笔在题目上圈了好几个关键词,而后对李轸循循善诱道:“这道题你不要觉得它的数字很复杂,实际上就是出题者故意写得花里胡哨来迷惑你,其实你只要这么想:下有六分,以一为一百二十,半为六十,三分之一为四十,四分之一为三十,五分之一为二十四,六分之一为二十,并之得二百九十四以为法。而后我们再置田二百四十步,亦以一为一百二十乘之,答案不就轻轻松松出来了吗?” 李轸摇头:“没懂。” 陆询舟问:“这次哪里不懂?” 李轸用坚定的眼神看向阿母,眼里透着清澈:“全都不懂,从阿母你讲的第一步开始我就不懂了。” 陆询舟沉默了。 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夜间,陆询舟在自己的房间内沐浴完,当她掀开床帏准备上床时,却发现公主殿下正盖着被子躺在她的床上。 陆询舟乐了,上床隔着被子搂住那人,温声问道:“姐姐不是说要节欲吗?三天一次,现在才第二天啊。” “那姐姐想要,小山给不给?”李安衾勾着那人的脖颈温柔地挑逗道。 “给。” 小犬一边听话地点头,一边不安分地把手探进被子里,随即便摸到了柔软的绸缎与细腻的温软。 陆询舟挑眉,随即掀开被子一瞧,那极为香艳的场面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美人身上的衣料少得可怜,全掩在了令人遐想的地方,裸露的肌肤白皙似雪,浑圆的□□玉臀则被那点薄薄的布料勾勒出丰满的轮廓。 李安衾勾住那人的脖颈,红着脸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几句什么,陆询舟愣了片刻,随即忍住笑意,温柔且娴熟地压到女人身上,埋在她白皙的颈窝轻轻地吻了起来。 “姐姐,小山好喜欢你!” 李安衾被撩拨得受不了了,于是推了下那人的肩膀:“你脱不脱?” “一上来这么玩儿不合适,这种事当然要讲究循序渐进。”陆询舟正色,“何况姐姐好不容易穿一次这种衣物,小山肯定要先让您适应了。” “不要……嗯……” 下一刻,李安衾便在那人不温柔的进攻下失了声,至此沦陷于欲海. 仲春,草长莺飞,烟雨朦胧。 中午,帮李安衾切过脉后,陆询舟神色难堪,在看完李容妤写给公主殿下的信后,她露出了难得的冷然之色。 李安衾索性缠了那人一下午。 “怀都怀了,你总不能让我打掉吧?”李安衾低声反问那人,女人眼角猩红,垂泪的模样令人见之生怜。 陆询舟明知道她是装的,可还是忍不住把人搂入怀中温柔安慰,可是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变成了痛惜的责备。 “你这样对自己很不负责。” “你就知道我不会同意,所以那晚穿成那样勾引我以达成你的目的。李安衾,你都快三十六了,怀孕的风险很大,我不希望你去赴这份险。” 纤纤玉指戳了戳陆小山的胸口,李安衾面上梨花带雨、内心不动如山地质问起陆询舟。 “你想让我打掉孩子?” 陆询舟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打掉胎儿过程很痛苦,而且对孕妇本身的伤害也很大,可是目前腹中的胎儿不到一个月,当高龄产妇的风险那么大,权衡利弊之下肯定最合理的选择就是打掉孩子。 李安衾继续问。 “公主府养不起两个孩子吗?” 陆询舟乖乖答:“养得起。” “你不喜欢女儿吗?” “喜欢啊。” “我孕期你会全心全意照顾我吗?” “肯定。” “那我到时候脾气不好,你会凶我吗?” “绝对不会。” “那你对扬州蒲家的医术不放心吗?” “放心。” “综合情况来看,我难产的风险有几成?” “一成。”[二] 话音刚落,李安衾笑着吻了吻那人的下巴。 “那你何必担忧那一成的风险,忘却那九成的美好呢?”. 熙宁十二年,腊月深冬。 深夜,公主府依旧灯火通明。 生产时,李安衾痛得几乎昏过去,那时陆询舟守在榻边,满面忧容地任由公主殿下紧紧抓住她的手。 指甲嵌入皮肤溢出晶莹的血珠,陆询舟却已经顾不上疼痛。 不久,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松下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紧绷的那根弦。 这个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得像个小猴子。 李安衾虽然早就知道婴儿刚生下来都是那副模样,但由于生产的痛苦淹没了理智,她看见孩子的第一眼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她的女儿怎么比李琰生下来时还要丑? 蒲与荷连忙为孩子裹上襁褓,陆询舟没顾上孩子,只是在床前认真地守着爱人。 李安衾浑身虚脱地躺在床上,陆询舟倾身用手里的帕子为她擦去额头的汗,那时李安衾便注意到她手背上的那些伤口。 “疼吗?” 陆询舟摇摇头,虽然疲惫,但还是漾出一个真挚的笑来:“不疼的,先别关心我了,现在你才是最该被关心的。” “油嘴滑舌。”女人温柔又无奈地勾勾那人的手心,虚弱地问道,“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先说好,孩子随你姓。” 陆询舟认真地看向床上的爱人,随即神色恬和了些许。 “至于名,‘蒹葭萋萋,白露未晞’,不妨取‘未晞’二字作为她的名,既有文采,又含希望之意。” 李安衾轻声念了一遍女儿的名字。 “李未晞。” 她笑了。 “好,很好的名字。”. 李未晞出生三个月后已经初见美人胚子的雏形,这时圣人的册封诏书也传到了长安,李琰似乎是为了补偿自己的过错,对这个刚出生姑表妹格外的重视。 圣人恩宠逾制,册封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为“崇宁郡主”,同时赐下不少奇珍异宝以示慰问。 李未晞生得和李安衾很像,唯一和陆询舟像的地方便是鼻梁。然而小郡主虽然长得像公主阿娘,但是性子却未曾随母亲两人中任何一个,反而闹腾又娇气。 ……. 李未晞十岁时,虽然相貌随阿娘,性格小霸王,但最终她还是遗传到了陆询舟的天资聪慧——虽然公主府所有的人都认为,小郡主的聪明长清公主殿下也占一半功劳,但是李安衾为了安慰陆询舟,硬是把女儿的聪明伶俐全推到陆小山身上。 彼时李轸二十岁,他年纪轻轻却已是赫赫有名的江南才子。郡王殿下年过二十,仍孑然一身,李琰看中这位表弟的才华,有意将他招入朝廷为官。 李安衾本不愿儿子参与到那朝堂险恶中,不料李轸少时便受陆询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精神熏陶,加之他那副犟脾气执意入京为官,所以公主殿下最后也拿他无可奈何。 早春的一个下午,淮苏王告别家人,带着行李登上了去往长安的马车。李安衾目送着李轸出门,那道毅然决然的背影像极了当年执意出任福州刺史的陆询舟。 翌日,十岁的李未晞由于通过了秦淮书院的各科学长们的入门测试,于是和她的兄长一样提前进入书院念书。 李未晞入学的那一天,李安衾像当年陪着李轸那样,特地早起陪着李未晞入学。陆询舟是书院的学长,自然也是早起陪着女儿出门上课。 春天的早晨,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了秦淮书院的大门口的不远处。 陆询舟温柔地扶着十岁的女儿下车,两人大手牵小手,在明媚的阳光中走进秦淮书院。 那时,李安衾目送着她们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湿润。 她这辈子,好像都在目送着亲人离去,无论是表面上的目送,还是更深层次的意义。 李安衾已经四十六岁了,虽然平日保养得不错,但也逃避不了晨间对镜,亲眼看着那些皱纹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爬上眼角。不过岁月从不败美人,那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诉说一个故事,为她增添一份岁月韵味。 可李安衾恐惧衰老,更恐惧衰老会带来的别离。 别离,意味着目送,他们的背影毅然决然,不曾为李安衾停留半分。 浮生四十六载,她本应看惯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却仍然无法免俗目送时的悲伤。 十岁,她躲在衣柜中窥见皇姐在东宫中大火中迎接死亡。 十四岁,她在城楼上目送少时最初的心悦之人在夕阳的余晖中出征。 十九岁,她目送着皇兄下葬皇陵,亦在紫宸殿中聆听父皇对她的临终托付。 二十岁,她目送与她决裂后的爱人走入书房外无边的夜色中。 二十一岁,她目送着失魂落魄的母后带着脖颈上的掐痕从紫宸殿里走出。 二十五岁,她目送着生父燕王一家做成的人彘被木车载着驶出宫门游街示众。 二十六岁,她目送皇妹孑然一身走进相国寺。 三十五岁,她在饯行宴上望见了站在暮色中惆怅的少年天子。 四十六岁,她目送长子出府登上去往长安的马车。 如今,她又要目送着爱人和幼女的背影离她而去。 或许人生就是一场场大大小小的离别,所以人们应该珍惜离别之后的每次重逢,毕竟无人知晓明日之前,是太阳先升起,还是意外先来临。 李安衾目送妻女的背影,有些难为情地想,或许是上了年纪,她逐渐变得多愁善感。明明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分别,她却想了那么多,还哭红了眼睛。 被眼泪模糊的视线中,远处的背影停了下来,陆询舟似乎在低头听女儿讲着什么。 忽然,陆询舟和李未晞一起转过身,两人笑着小跑回来。当陆询舟看见李安衾哭红了眼睛时,她瞬间就慌了神,连忙抱着女儿上了马车,而后温柔地抹去公主殿下脸上的泪水。 “怎么哭了?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陆询舟心疼地问道。 小郡主抱住李安衾,也温声安慰:“阿娘不哭,谁欺负你了?我去揍他。”小娘子在阿娘的脸上亲了一口:“阿娘要永远快乐哦!” 李安颤着身子抱紧女儿,虽红着眼睛却粲然地看向陆询舟:“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询舟莞尔一笑:“未晞说要回来的,因为她发现我们下车时太匆忙,没跟你告别,兕儿(女儿乳名)说要回来跟你吻别。” 李未晞点点头,认真地又亲了一下阿娘的脸。 “忘了和阿娘正式告别,是我和阿母的不对。” 李安衾不舍地松开女儿,柔声道:“那你们该走啦,这样会迟到的。” 母女二人下了马车,陆询舟回头朝她笑了笑,李未晞不忘再同阿娘挥挥手。 “阿娘——晚上见!” 李安衾望着她们转身而去的背影,含着泪水温柔地笑了。 就像是这样。 彼时春光正好,鸟鸣啁啾,一大一小的背影在灿烂的阳光中是那么得温馨。 李安衾在那一刻终于知道,目送并不永远代表别离,也有背影始终会为她转身。 她释然了。 我不在乎生前的荣华、身后的盛名,我只想守住当下这一刻的小确幸。 无论是浩瀚的历史长河之中,还是蒙尘的青史文字之间,她们已无所谓是谁刻意隐瞒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毕竟—— 千秋万载、江山代代,爱意太绵长,历史的大雾终会散去。 而我,来生无所求,惟求一世安衾。 (全文终) [一]这道题出自《九章算术》。 [二]上网查了一下古代女子生育死亡,结合了一下文中的情况,我估计是10%。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3、现代篇 欲海(一) (本来是要搞人物读评论的,你们一个个的,不积极呀。无奈,我也想就此完结。早上取完我的学籍和团员档案,回家后我开着空调、吃着冰棍,琢磨着看点rou文放松一下心情,结果没一本符合我的心意于是打算自己动手来一篇。emmm,算是另类的小山与公主的现代篇番外吧。不过这一版的小山斯文败类的形象和殿下绝世诱受的形象会更明显,毕竟古代篇小山太正人君子了,除了两天两夜那一次暴露了劣根性以外其余时候都是姐姐的乖狗狗) —————— 京州时间十八点整。 的士外是大雨滂沱的世界,车内前座的师傅一边娴熟地打着方向盘,一边听着手机里播放的修仙小说。女人坐在后座百无聊赖地看着雨水在车窗上蜿蜒而下,透过模糊的玻璃,她看到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手机震了震,她低头瞥了一眼,是大哥发来的消息。 李玱:(一张银行卡的图片) 李玱:密码是你的生日,我已经让人将银行卡送到你们学校了,但你不在宿舍,所以先暂时寄放在你舍友林小姐那里,回来记得去取。 李安衾:不用。 简单地回复了两个字,李安衾犹豫了几秒,最后又追问了一句。 李安衾:爸妈现在是什么情况? 几秒后,李玱发来消息。 李玱:都结婚二十多年了还能怎么样?离婚分财产,所以他骂完母亲和二叔后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玱:银行卡你必须收下,天塌下来有我和吟霁给你扛着,你这次家教做完就别做了,堂堂李家二小姐出去做家教像什么样!许特助已经给你办理了宿舍退住手续,明天我们就搬回去。 李安衾看着大哥发来的一大段话,只觉得头疼和无奈,她抿了抿唇,最后狠下心来。 李安衾:谢谢,我明天会办理宿舍退住手续。但我不会回家,请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前座传来司机大叔憨厚的声音。 “小妹儿,到啦。” 李安衾闻声抬起头,而司机大叔扯下发票,连带着微信收款码拿到后座。 她付完钱后礼貌地道了声谢,随后拿起手边的雨伞与手提袋,推开车门,女人起身撑开伞的同时顺手关上门。的士驶离,李安衾撑伞上快步走到这处高档小区的保安室。 保安室内,几个中年保安正在一边看监控,一边抽着烟说笑。李安衾在窗口处闻到烟味时,她不可察觉地眉间微蹙了几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女人稍微用力地敲了敲玻璃。 “你好,我是a座107的户主请来的家教。” 她的声音混杂着雨声,莫名有些动听。 保安们瞧见窗口处的美女面色冷淡,原本正在说笑的他们情不自禁地局促了几分。为首的保安队队长连忙掐了烟应了声“好”,而后一边翻开电话簿打电话联系户主,一边暗中感叹这个漂亮的女娃儿年纪轻轻气质却老成得令人发怵。 电话接通,由于开了免提,那头传来的清冽的声音也全入了李安衾的耳。很好听,也很熟悉,可是李安衾却已经想不起来在哪听过这个声音了。 确认来者的确是家教后,保安给李安衾开了门,清冷的女人点头致谢,虽然面色冷淡,但举手垂足间尽显优雅知性。 她完全不像一个大学生家教,更像是哪个财团的大小姐. 李安衾坐电梯时,漠然地望着电梯门上倒印的那张清艳昳丽的脸庞,心中盘算着近期的开支。 自从父亲意外发现母亲和二叔苟合一事后,生性多疑的李促便强势要求他们兄妹三人同他做亲子鉴定。 最后亲子鉴定的结果一出,只有李安衾与他的基因相似性低于50%,也就是说,她的生父实则是二叔。那晚,父亲与母亲、二叔当面撕破脸,而堂堂李氏集团的二小姐被逐出家门,李促一夜之间冻结了女儿几乎所有的银行卡,只留下了一张里头有十万块钱[一]的银行卡,用于今后的大学生涯的所有花销。 首都的物价贵,李安衾满打满算,扣除学费、住宿费、伙食费以及一系列杂七杂八的费用后,这张银行卡只能勉强使李安衾清贫地熬到研一结束。 她上个月已经被迫搬离李家的别墅,住进了大学宿舍。从养尊处优的二小姐一夕之间变成必须自力更生的住宿生。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需求,让大学生活至少好过一些,李安衾在好心舍友的推荐一下,找到一家正规的网上教育机构,注册成为了一名大学生家教。 凭借国内华清大学的学生证,以及一系列国家奖学金证明和校内专业比赛的金奖,李安衾虽然是个新人,但很快就收到了不少家长的有意聘请的消息。 其中有一位陆姓的家长开出的时薪不仅极为丰厚,而且补课的时间在晚上6点之后,连续补两个多月到高考前夕,包吃包住的同时还提供往返的费用。李安衾很心动,但也心生警惕,她加了这位家长的微信并了解了一下孩子和家庭的情况。 需要补课的是个高三的女孩子,由于家长长期在外工作,所以她疏于学习,高考在即家长希望李安衾至少能把孩子辅导到京州市的理科本科线以上。 学生的名字叫“陆询舟”,十八岁,选科物化生,高三走读生。就读于京大附中,虽身在京州市排名第一的重点高中,但平日年级排名倒数前十,数理化奇烂。李安衾收到了家长发来的学校小程序上的截图——学生高三上学期的成绩和年段排名的折线统计图,她扫了一眼,面露难色,嗯,孩子的成绩很稳,高二学年基本年级垫底一条线,分数低到让人怀疑她中考到底是如何考上重点高中的,以及她高二分科时为什么要选择很吃天赋的物化生。 李安衾总算明白了“钱难挣”的道理,丰厚的薪酬背后其实就是家长抛来的大烂摊子。 电梯到达十楼,女人走出电梯时走廊的声控灯应声响起。李安衾找到写有“107”的门牌, 礼貌地敲了三下门,第三下敲完时,门刚好打开。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白t的少女,不同于李安衾记忆中差生的形象,少女面容干净清秀、唇红齿白,清瘦高挑的她戴着一副银色的细框眼镜,气质斯文又温润,完全不像一个常年成绩垫底的学生。 “老师请进。”那人笑了,那清冽的声音与刚才保安室电话那头中的声音无二。少女笑得李安衾晃了几分神,心中涌上一股熟悉的感觉。 她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递给门口清冷的女人,李安衾谢过少女,在玄关处换上拖鞋,起身刚想回头关门,不料少女已经贴心地替她阖上了门,并顺手从里面再上了一道锁。 屋内开着暖气,李安衾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屋内的装饰摆设温馨整洁,看得出来屋主是一个懂生活的清楚之人。 “有劳老师冒着大雨过来给我补课。” 陆询舟走进厨房端出一碗生姜红糖水,对着餐桌旁的女人粲然。 “四月份的京州下雨时还是很冷的,我煮了生姜红糖水,老师可以喝一碗避寒。” 好贴心的孩子。 李安衾虽然平日与人清冷疏离,但是在这样懂事乖巧的少女面前也忍不住露出温柔的神色。 “谢谢,你是一个好孩子。”李安衾坐下后,有些生涩地夸赞道。 她出身大家族,平日见惯人情世故,与人交往她游刃有余,可是在面对这样一个天真的孩子时,她莫名有些手足无措,夸赞之词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好孩子。” 好孩子。 陆询舟将这个词反复念了几遍,笑着将盛好的生姜红糖水推给李安衾,而后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趁着家教休息的时候,陆询舟打开手机微信,给某人发了几条消息。 陆询舟:老范,你看我像好孩子吗? 同一时间,海淀区京大附中高三八班内,华籍波斯裔少年范罗赫正坐在最后一排,他的桌面上潦草地放着几张晚自习前各科课代表下发的月考试卷。后排的绿眸少年看似正在阅读手中的男频小说,实际上手机被嵌进厚厚的小说里,他开了静音之后便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刷着小破站。 屏幕上方弹出陆询舟的微信消息,范罗赫抬头警觉地看了一眼正在备课的秃头老师,低头打字回复陆询舟的消息。 范罗赫:你肯定是好孩子啊。论相貌哈,老陆你既能当校花,又能当校草。论成绩你在校时不都是霸榜段一?上学期国赛还拿了金奖,保送京大。而且你不早恋不抽烟不喝酒,上课认真听讲做笔记,不骄不躁,还乐于辅导同学,完全就是老师们眼中的完美学生。 范罗赫:哎呀,所以你今早光明正大跑到学校跟我借试卷借作业是干嘛?还有前几天跟我要学校小程序上的成绩截图,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陆询舟:秘密。 不久,李安衾喝完生姜红糖水,富家小姐过了一段时间普通人的生活,如今也知道现在自己应该自觉拿着玻璃碗进厨房清洗,不料她刚起身便被陆询舟拦了下来。 “这种小事交给我就行。”少女拿过玻璃碗,笑道,“老师可以先去我的房间,试卷我已经按日期整理好了,您分析一下我的情况,顺便辅导我今晚的理科作业。”. 李安衾认为陆询舟其实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学生。 十八岁的少女虽然高一高二都不怎么听课(家长描述),但高三很多的知识点李安衾一讲就通、一点就会。中间下课十分钟,陆询舟没玩手机,而是与李安衾聊天。 由于敏感的身份,李安衾隐瞒了她的家世,表示自己家境普通。陆询舟听得很认真,还追问她大学生活的感受,末了感叹一句“老师你为什么不去京大”。 清冷的女人难得地被逗笑了,小姑娘讲话虽然幼稚,但真得很可爱。 十点半,陆询舟写完了物理化作业,然后去洗澡,之后便让李安衾去洗澡,自己则去写语文作文。 李安衾拿上手提袋中的换洗衣物去了卫生间,而房内的少女回头望着女人的背影,眸色微动。 快洗完澡时,卫生间的门突然被打开。 李安衾正用浴巾擦拭着自己的身体,闻声手一顿,不禁有些警觉。 “怎么了?” 陆询舟望着浴室磨砂玻璃门上模糊的窈窕身影,温柔地回答:“老师,我作文写不出来,索性进来洗漱刷牙。” “好……那你快点。” 水龙头被打开,李安衾隐约听见少女应了一声。 陆询舟看着镜内摘下眼镜的自己,眸色一暗。 挤上牙膏,打开电动牙刷,陆询舟一边刷牙,一边扫视了一遍洗漱台上多出来的物品,除了李安衾带来的洗漱用具外,她还发现了一袋药物。 李安衾裹上浴巾站在浴室内,听着浴室外电动牙刷的“嗡嗡”声,内心莫名有些不安地等待陆询舟洗漱完毕自己再出去。 殊不知,洗漱台前的少女已经将那个袋子打开,默读了一遍其中瓶瓶盒盒上的字眼。 唑吡坦、佐匹克隆、右佐匹克隆。 洗漱完之后,陆询舟出去打开手机的搜索引擎,输入了方才看见的字样。手机蹦出的科普界面令陆询舟读罢有些始料未及。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深意。 这些全是xing瘾患者的镇静药物。 [一]上网查了数据,而后自己估算了一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4、现代篇 欲海(二) 深夜,陆询舟收拾好书桌后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 白色t恤的下摆提起些许,李安衾无意间瞥见那人的腹部,她微愣了片刻,那人干净白皙的腹部上没有一丝赘肉,优美的肌肉线条延伸到腰下,嗯,很漂亮的马甲线。 抬眸对上那人温柔的凤眸,李安衾面色平静,心里却感到有些偷看被抓的尴尬。 “马甲线很漂亮。” 清冷的女人正色道。 虽然有缓解气氛的成分在,但她说的是真心话。作为备战高考的高三学畜,尤其还是文化生中,有马甲线的女孩子堪称稀缺。 陆询舟莞尔:“谢谢老师的夸奖。” 李安衾随手撩起鬓边的发丝,神色冷淡地转移话题:“合同上说包吃包住,那请问我今晚睡哪?” 少女打开右手边的抽屉,取出一串钥匙。 “我带你去客房。”. 客房虽远比不上李安衾过去在李家别墅的房间,但也有一番温馨舒适的感觉,除了没有配备独立的卫浴,客房的家具设施基本齐全,甚至还有一面墙专门被改为落地窗用来一览京州夜景。 单向透视玻璃不仅很好地保护了客人的隐私,而且还能透过落地窗一览远处雨后鳞次栉比的大厦闪耀着的万家灯火。 李安衾放下手提袋,与陆询舟道过晚安。少女出门时贴心地带上了门,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陆询舟透过门缝看见女人趴到床上时无意露出的一节纤细白皙的腰肢。 她眸色微动。 之后,陆询舟关掉客厅的暖气和灯,当她回到房间后,立马打开左手边的抽屉,拿出那盒唑吡坦将它们尽数拆开掐碎,最后扔进垃圾桶。 当时,李安衾并且不知她的学生已经知晓她患有xing瘾,当她洗完澡换好睡衣后,便拿着自带的电吹风在卫生间里吹干头发。 那时,陆询舟靠在卫生间的门口,乖巧地问道:“老师,我看见你带了药,要不要我去给你倒一杯温水或者冲泡一下药剂。” 李安衾摇摆吹风机的手一顿,透过洗漱台上的镜子,她看见靠在卫生间门口的学生穿着简约干净的睡衣,有些反光的镜片使她看不清那人的眼神。 她犹豫片刻后应了声“好”。 不过就是一个十八岁乖巧懂事的女孩子,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女人关掉吹风机,将袋子拿到陆询舟面前,温声与那人细致地说明了哪些药需要冲泡、哪些药可以直接就着温水口服。 思绪回到当下。 陆询舟在卫生间洗完方才沾了药粉的手指,冲净手上的白色泡沫后,她抬眸对上镜中人的那双温柔清澈的眼眸。 她凭借这双眼睛骗过了很多人。 少女笑了笑,随后打开卫生间的换气开关,关灯出门,在门外用钥匙锁上了卫生间. 李安衾是被焦虑的情绪强行扰醒的,女人猛地睁开双眼。寂静的房间中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声。 那时*欲望逐渐开始占据她的大脑,女人的目光逐渐涣散。 「“我们初步判断你患有中度的***瘾症。这种病症也称为*冲动控制障碍症或强迫性*行为,主要表现为强烈性、被迫性、连续性或周期性的*行为冲动,若其得不到满足,则患者就会焦躁不安、万分痛苦。患者的症状主要表现为:常会出现想控制不合理性行为但无法控制,并且有时还会毫无能力来控制自己的*冲动或*欲望。”」[一](这一段是进行正常的医疗阐述,没有任何暗示,是非常正常的医生与病人的对话) 脑内的多巴胺意外地再次紊乱,她的大脑现在急需更多的多巴胺分泌才能得到满足。女人抑制住欲望连忙起床拉开床头柜上的小夜灯,随后扯过床头柜上的手提袋慌乱地翻找起来。 「“成瘾常由社会、文化、生物学、情绪以及关系五个因素相互作用所致。而**成瘾的成因可分为三大类,机遇促使的**成瘾,如遗传、多巴胺功能紊乱等;创伤 促使的**成瘾以及依恋促使的**成瘾。”」[二] (这是正规医院里的医生与病人的对话,他们在进行正常的医患交流) 从手提袋中,女人颤着手摸出装着药物的袋子。 「“照您的说法,以上的情况您都没有遭遇过,那便只有最后一种可能——创伤。”」 唑吡坦呢?李安衾心中一惊。 「“您在童年有受过什么创伤吗?诸如一些……不好的事。嗯,您放心,我们华清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有义务保障李小姐您的个人隐私。”」 想要的欲望愈发强烈,女人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她告诉自己,就算现在要解决生理需求也要去卫生间解决。这里是学生的家,她在这里自渎就已经够羞耻了,如果再把客房里的东西弄脏了,她作为家教就真的……没脸面对家长和学生了。(人家虽然有那个想法,但是并没有付诸行动,主人公现在穿的是整洁的睡衣) 颤着身子下床打开客房的门,李安衾凭借白日的记忆摸到卫生间的门把手。 门似乎被锁上了,李安衾打不开。 她慌张地敲响陆询舟的房门,希望能叫她起来用钥匙打开卫生间的门。欲望排山倒海地不断袭来,往日清冷的女人失了淡然,她疯狂地拍着房门,无助地喊着屋内大概早已入睡的学生。 良久,就在李安衾即将忍不住之际,卧室的门被打开了。 清瘦挺拔的身影弯腰轻轻地抱住面色绯红的女子,那人面露担忧,拍着女人的后背,温柔地询问:“老师,你怎么了?” “我难受……你把卫生间的……门开一下。” 那人摇摇头:“开不了。” 怀里的女人动了动,不料反被少女抱紧。 那时,陆询舟在李安衾的耳畔边温声问道: “老师,你到底怎么了?”. 李安衾永远记得那夜。 她控制不住地吻上了学生的唇,于是那人搂紧了她的腰,似乎是发泄似的加深了这个吻。 一吻终了,李安衾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低声恳求着陆询舟:“你帮帮我,好吗?” …… “喜欢吗?” 温声细语的询问。 “喜……欢。” …… [一]医生的诊断大部分内容摘自网络,我重新组合了一下语言。 [二]同上。 [三]正常的家居灯,反复按开关三下就是暖黄色的护眼光。 [四]这个现代世界和古代故事有很大的出入。现代篇殿下得这个病主要是童年目睹父亲弑女,自己被发现之后也险些也死在父亲手中,这是病因之一的童年创伤。另外就是由于家里谈性色变,她没能接受过正确的这方面的教育,后来高中时期意外从妹妹口中了解到了sm,对性的第一印象导致她对这方面的意识偏差。还有作为一个小白,我上网查了一下,自那个小心一点那个膜正常是不会破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5、现代篇 欲海(三) (角色行为,请勿上升作者,作者现实生活中是纯爱战士。次之,小山虽然行为很恶劣,但是她的确没有违背公主的意志,发生关系时的确系公主先主动,并全程顺从。但是小山的行为就是很恶劣,生活中遇到这种人赶紧报警哈。我就纯写个rou文番外,符合各位bt的xp就行,三观什么的我会注意,但不会太多,这版的小山偏古代篇里的伴读款,那时候她的三观还没有那么正,表面乖巧,内心叛逆。最后,再重复一遍:角色行为,请勿上升作者。) —————— 除了贪婪,没有什么像孤独一样让我们变得脆弱。 ——《沉默的羔羊》 —————— 李安衾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她的生命自此闯入一个十八岁的身影。 除了xing爱成瘾症,她或许还患有轻微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所以当封闭的内心被暴力打开时,孤独地不顾一切抱住了沐浴在阳光中的救赎者,从而忘却了救赎者是如何打开她的内心。 早晨,李安衾彻底清醒后便立马理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本该痛恶少女的行径,然后用力扇那人一记耳光,撕毁合同,另寻下家。可是李安衾没有资格去斥责少女,因为的确是她先主动的,全程中她也未出现任何反抗的举动,反而温顺地任由其与之发生关系。 一定要追究法律的话,自己才是该被问责的那一方,毕竟当初在注册为家教时,她刻意隐瞒了自己的精神病史。陆询舟既没给她下药,也未强迫她,那个恶劣的小孩虽然拿走了自己必备的镇静药物之一,但是一盒唑吡坦完全不足以立案。 上午,大学里没有课。 李安衾喝粥时,陆询舟坐在她的对面保持沉默。 最后还是少女先开的口:“老师。” 女人神色平静,只是舀粥的手一顿,耳畔边传来清冽的声音。 “你要对我负责,做我的女朋友。”. 陆询舟的父母在她很小时就离婚了,父亲不要她,是母亲主动要了她的抚养权。 她的母亲卿许晏是体制内的高干。因此,在母亲升迁到中央的那一年,她的户口也得以从高考大省江苏迁到了推崇素质教育的首都京州。 十四岁时,母亲又被调往外地,徒留陆询舟一人在京州生活,她从来都是一心为民的典范,身在高位,却鞠躬尽瘁,逢年过节也不见得回家一趟。而陆询舟在无人管束的情况下,虽然内心渴望叛逆,但仍然选择去做世人眼中的好孩子。 初三一检,她考了全市前十,不负众望地与京大附中签约,直接免考进入重点班[一]。高中时代,她品学兼优、与人为善,作为高官子女过着独居生活,却样样都不需要他人操心,班主任曾经来家访,惊讶于这个孩子甚至超过成年人的自理能力和成熟稳重。 陆询舟从没有官二代的派头,家里也没有给她请保姆和专程司机。她早上坐公交去上学,在校门口买早餐,中、晚两餐就在学校食堂吃,周末就自己做饭、写作业和自学。 高三上学期,她在国家级的物理奥赛中拿了金牌,于是被顺理成章地保送京大物理系。此后的时间,她便放假在家自学至九月份京大新生入学。 对于李安衾,她是蓄谋已久。 陆询舟十八岁的生日在周末。那日她与好友外出庆祝自己的生日,彼时在去往万达广场的轿车上,范罗赫手持平板,一边与大佬们联系自己糟糕的成绩,一边抱怨母亲要给他找一对一辅导。 他在那个教育网站上翻呀翻呀翻,陆询舟百无聊赖地看着屏幕上不断滑过的大学生家教,直到她看见了李安衾的照片。 范罗赫虽然成绩不好,但是个安分守己的男孩,女朋友沈瑰还在一旁,他看见了漂亮的家教自然不敢有过多的反应,只敢赶紧往下翻。 然而陆询舟却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久久不能平静。她感到熟悉,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或许是前世今生的一眼万年,又可能是兜兜转转的千年重逢,总之,陆询舟在这一刻相信了“一见钟情”。 傍晚回到家,陆询舟进门那一刻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了这辈子最荒谬的决定。 她要与那位姐姐在一起。 远在江苏老家的外公名下有好几座工厂,逢年过节或大考之后他都会给陆询舟转钱,开明的母亲放心于孩子的乖巧懂事,任她将这些奖励得来的钱连同每月省下的生活费一年又一年的攒起来。 于是陆询舟凭借优渥经济条件,假装成家长,开出了极为丰厚的薪酬与条件,并且从学渣范罗赫那里要来了学校小程序上的成截图来证明自己学习成绩不行。 李安衾被少女准备的说辞骗得团团转,一步又一步地被她用诱饵引进了陷阱,当女人反应过来时,早已被吃干抹净。 思绪回到当下。 望着眼前纯粹的少女,李安衾本应该理智地拒绝她,可是……可是骨子里对屈服的渴望令她犹豫了。昨夜她被陆询舟伺候得很餍足,但那是她的学生。如果照少女坦白的所说,往后两个月她完全不用教一个已经被保送的人什么,那她还能做什么?拿着学生以家长之名支付的酬劳与学生谈恋爱吗? 陆询舟眨了眨眼,故作可怜道: “老师我已经成年,而且不用高考,您何必有什么后顾之忧呢?我请家教的钱都是我自己攒的,不是花父母的。我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哪怕老师想先试一试也可以。” 李安衾承认自己是个很贪婪自私的人。 十一岁以后,她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成为了了一个道德感薄弱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她现在面临缺钱的处境,但是李玱给的钱她是万万不能要。在李家待了二十年,李安衾深谙家中每个人的性情,李玱虽然成天待人一副笑脸,实际上就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如果李安衾心甘情愿地和妹妹李吟霁一样做个纨绔小姐,那她绝对会从大哥那得到应有的真心和温柔。然而,父亲不愿看到这种其乐融融的景象,他更乐意欣赏同室操戈的算计和肮脏。 即使李安衾心性淡泊,但卓越的能力和父亲的曾经的重用促使她早起成为了大哥的眼中钉。被逐出家门又如何?这颗钉子不拔,李玱坐立难安。那张银行卡绝对是大哥诱饵,他希图妹妹一步一步掉进陷阱,殊不知早已被李安衾看透。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现在最优的选择就是眼前的少女。 首先,她跟陆询舟谈恋爱完全不用付出什么真感情,她甚至可以不拥有任何的付出,相当于净赚。其次,陆询舟的家世也能给李安衾提供她现在急需的东西:金钱和人脉、资源。而且人人都有虚荣心,她就算不喜欢陆询舟,凭此也会因为少□□越的个人条件而心甘情愿地逢场作戏。 综上所述—— “可以。” 女人答应了她的要求。 少女清澈温柔的双眸漾出笑意,然而无人知道,这副精致的皮囊之下藏着的却是—— 堕落的天使路西法. 李安衾与自己的学生确定这段背德的关系后,她便立马去办理了退住宿舍的手续,而后将舍友替她保存的银行卡原封不动地寄还到李玱的公司。 中午回到宿舍收拾行李,最后一次在这里午休,李安衾没有太多的不舍。下午上完课,她便带上行李回到了那处高档小区,开启了和陆询舟的同居生活。 陆询舟是物竞生,国赛金牌后选了京州大学物理系的核科学与技术专业,在上网买了这个专业需要用到的课本和参考书籍后,她便放假在家长时间上网课自学[二]。李安衾在家时一般就在她旁边要么写论文、写sci[三]、做小组作业,要么就是复习课堂笔记、阅读金融专业的相关书籍、背英语六级的必备单词。 可以说,她们的关系虽然悖德至极,但至少白天在一起时学习氛围还是非常浓厚的。 然而十八岁的年纪,正是精力旺盛和情感需求的高峰期。 陆询舟对李安衾永远都是温柔的,唯独在那方面有轻微的虐待倾向,不过这些不温柔对于xing瘾患者来说恰到好处。夜里,李安衾被少女缠着做了许多羞耻至极的事,从卧室的床到客厅的落地窗前,从雾气弥漫的浴室中到冰冷的餐桌桌面上,清冷疏离的家教老师教着刚入门的少女如何彻底满足xing瘾患者。 陆询舟的确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只需略加点拨便可一通到底。 小孩会叫她“老师”“姐姐”,有时甚至会唤李安衾“妈妈”。身上的淤青和红痕未曾消除过,李安衾喜欢这种被欺负的感觉。每每陆询舟在二十二点整摘下眼镜,李安衾便知道自己要开始听话,久而久之,她甚至有了条件反射,陆询舟一摘眼镜,她便会下意识瑟缩的同时花心湿润。 一日日过去,女人逐渐地沦陷于欲望,但白日依旧要撑起百倍的精神去上专业课。 五月的某天中午,李安衾下课后正准备和前舍友林南渟一起去食堂吃饭,不料出了教学楼却被好闺蜜拉了拉袖子,她指指与食堂反方向的路,笑着调侃道: “我亲爱的嫡长闺,您今天不用走得那么急,有个大好人请我们去甲所餐厅吃午饭。” “谁?” “外语学院的大四学长,叫江鸣川,还是我们文学社的社长,我上次帮了他忙,这次他要回请我,我就顺带捎上你啦。” 甲所餐厅位于甲所内,地处华清大学工字厅南侧校友林中,环境清幽雅致。餐厅内的装潢文化气息浓厚,宽敞明亮,布局合理,结合古典和现代两种风格于一体。餐厅的菜品好吃但贵,所以学生们大多数还是选择去食堂吃饭。 两人走进中午冷清的餐厅,林南渟一眼便瞧见了坐在窗边看菜单的学长。 “江社长!” 林南渟拉着李安衾的手快步走了过来,江鸣川抬头看见李安衾的那一刻微愣了些许,随后笑着请二人坐下。 “林南渟的口味我知道,但是不知道这位学妹你的口味是什么样的?嗯,这是菜单,你自己来点,钱都是我付。”江鸣川乐呵呵地将菜单递给李安衾。 李安衾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她在饮食上崇尚清淡,可惜菜单上没有清淡的菜,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难得回归故乡西安的香辣本味一回,最后点了一道肉丸胡辣汤[四]。江鸣川将勾完的菜单递给服务员,三人间的气氛微妙的一瞬,随后江鸣川开了话头。 林南渟与江鸣川相谈甚欢,期间江社长总是有意无意的将话题往李安衾身上引,但最后都被李安衾不咸不淡地打了回去。直到吃完饭,江鸣川也没和这位心中的crush聊上几句。 金融系的李安衾,那可是全校闻名的高冷女神。江鸣川大三的时候在食堂遇见过她,清冷的女人置身于众人之中,疏离淡漠地似乎对周遭一切的事物都不感兴趣。 江鸣川看见他的那一刻仿佛被爱神丘比特的利箭单方面射中,心冷不防地颤了一下,对那位陌生的学妹一见钟情。 彼时他远远地看见有人端着餐盘坐过来同学妹搭讪,结果却被李安衾直接无视。 如今好不容易捡到机会和女神吃饭,他今天当然要抓住机会,至少要要到联系方式。 吃完饭,学生会会长群发消息,找干事们有事,林南渟先行一步离开。徒留内心激动的江鸣川和淡然的李安衾。 自两人走出餐厅后,江鸣川便一直待在李安衾身旁未曾离开。 这个话很多的学长所有的话语指向的意图都是同她要联系方式,李安衾烦不胜烦,本来看在他与林南渟相识的分上只是平静以待,这下她只能冷声—— “姐姐,是你吗?” 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安衾立刻转身寻声望去,但见陆询舟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笑得温柔。 少女今天穿的是她买给她的白色衬衫。 衬衫上的第一颗扣子赫然解开,露出一段分明的锁骨。 陆询舟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唇红齿白的少女对着不远处的李安衾柔声道: “姐姐,过来。” [一]我不知道北京市是怎么搞的,但在我们福州这边就是初三一检全市前一百可以直接被福州一中(全省最好的高中)签约录取,进入附创班(通常被戏称为“清北班”)。 [二]保送生的确可以不用参加高考提前进入大学学习。但必须是在每年9月份的新生入学期,小山是高三上册拿的金牌,彼时京大早就已经开学,大学一般不会为保送生开设不符合学期和季度的课程,所以她这种情况只能等到高考后入学。 [三]上网搜了一下,如果想要被保研,最好大二、大三就要写成一篇sci。公主作为自律型学神,肯定是要走保研的路子。 [四]西安特色小吃。公主一家都是西安人,只不过后来户口迁到了京州(北京),所以她本质上还是很能吃咸辣口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6、现代篇 欲海(四) 哎呀,关于有些地域问题,我觉得还是要解释一下。首先,文中的所有角色都在京州(给北京化了名),其实我一开始也想写西安(长安)来着,但主要是吧我对西安的各种东西都不大了解,索性就把人物聚到了如今的首都。 诸位简单理解就是,公主和小山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自己的故乡度过的,后来都因为家里在北京买了房,把户口迁过去了。 古代篇中公主生在长安,长在长安,所以现代篇中我理所应当地把她划为西安人(不要太在意户口啦)。从本质上来说,作为西安人公主是可以吃咸辣口的,但是延续古代篇的风格,她还是习惯吃得清淡——上一章之所以点了肉丸胡辣汤单纯是因为餐厅里面没有清淡的菜,所以她退而求其次,按着自己的乡土口味点了一道。 另外为了行文方便,所以现代篇中小山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卿许晏和其弟也是继续和卿老员外维持领养关系。 小山这边还是认卿许晏和陆须衡为妈妈和爸爸,我上一章不是说他们离婚了吗?小山跟的是卿许晏,我在原著中说过阿晏一家是扬州人,小山最初也是跟着妈妈和外公在扬州生活的,所以她是扬州人。 综上所述,公主是西安人,小山是扬州人。 —————— “缘障未开,业尘犹拥,漂沦欲海,颠坠邪山。” ——温子昇《定国寺碑》 欲海,佛教语也。谓情欲令人迷失本性,沉沦于生死大海。亦泛指贪欲。 —————— 回到家,在玄关初换完拖鞋后,陆询舟温声询问李安衾的意见。 “我不想强迫姐姐。”她从口袋中摸出眼镜盒,娴熟地打开取出眼镜递给李安衾,“可是我听了姐姐的解释后还是有些生气,补不补偿,姐姐自己决定。” 清冷的女人面上染上一丝绯红,最后还是将眼镜放回陆询舟手中的眼镜盒里。 陆询舟粲然,没有戴眼镜的她斯文依旧,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平添几分成熟稳重。少女的五官周正分明,眉如墨勾,眼藏星河,那双凤眸看人时总带着清澈的温柔,如今一笑,令人简直要溺死在她眼中纯粹的爱意里。 但只有李安衾知道,这人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 下一秒,陆询舟笑着攥住李安衾的手腕,将她粗暴地拽到卫生间里。关门,松手,锁门,她做得一气呵成。 她搂住李安衾柔软的细腰,将女人抵在洗漱台前亲吻,听着姐姐急促的呼吸声,陆询舟吻得也愈发凶。末了,李安衾埋在少女白皙的颈窝,有些羞涩道:“你是狗吗?咬得那么疼?” 话音刚落,陆询舟将人抱上洗漱台,抬头对上李安衾那双潋滟的桃花眸,温柔地笑了:“小狗就是要咬,除非是亲吻姐姐身上那颗最美的痣。” 李安衾自认为遇到陆询舟之前一直就不怎么干净,然而在与她发生关系之后,虽然她们也会做那些羞耻的事情,但是李安衾在感情上却变得纯粹了许多。 陆询舟的那句话真得好让她心动。 那人认真地掀起女人上衣的下摆,李安衾则顺手解下少女绾起的马尾。白色的头绳套在她的右手,少女的左手摸到她的侧腰。 “那一颗痣……最美?” 听罢,微凉的腻指点上李安衾敏i感的侧腰,下一秒,陆询舟用行动告诉她,是这一颗。 她虔诚地亲吻姐姐侧腰上的痣,引得李安衾眸中涌上不少欲色。 “小山……” 她情难自禁地喊出了少女的小名。 陆询舟抬头,眸中闪过一瞬的阴翳,而后又被万千温柔覆盖。 “姐姐,听话。”. 李安衾被陆询舟折腾许久,被餍足的那人抱出浴室时,她浑身都是被蹂躏的痕迹。之后负责的少女娴熟地善完后便钻进被窝里搂着疲惫的姐姐心满意足地补觉。 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缝洒进卧室的一隅。窗外是灿烂的云霞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浑圆的落日悬挂于这片水泥森林之上。高层建筑上的一块块玻璃在傍晚的暮色中折射橘色的光芒。晚高峰时川流不息的车海和喧闹的人群,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美好而平凡。 醒后的陆小狗蹭着香香软软的漂亮姐姐问她今晚吃什么,李安衾慵懒地倚在少女的怀里,任由她的动作。 “今晚我做饭。”女人揉揉少女的柔软的长发,柔声道。 “你不会全做素的吧?”陆询舟狐疑。 在她的印象里,李安衾的食癖堪比苦行僧。清淡寡欲,忌肉讳腥,不求完全饱腹,只求油水越少越好。 “不会。” 她虽然平素饮食清淡,但偶尔也会想念乡土本味。虽然在闺蜜林南渟看来,她吃辣是一件震惊全宇宙的事情,但实际上,李安衾作为陕西人是能吃咸辣口的,不过出于养生而非素食主义的原因,她几乎顿顿茹素饮茶。只不过今天中午吃了肉丸胡辣汤,无意唤起了她久违的故乡的味觉,有些意犹未尽,所以晚上还想再放纵一回,自己做一顿正宗的西安菜——在做饭这方面,她从来都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李安衾轻啮那人洁如珠玉的耳垂,又在陆询舟动情之际抽身离开,清冷的女人下床拿起桌上的手机,点开手机微信上的小程序下单买了些食材,而后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色睡裙出门做饭去了。 陆询舟望着关上的房门,还有些意犹未尽,少女起身同样拿起桌上的手机,接着又窝回床上查看新收到的消息。 点开微信,那个八百年不换的秦淮风景图微信头像又有了红标。 卿许晏:你都成年了,很多事情都不需要过问妈妈的意见了,和女孩子谈恋爱也很好啊。你不能因着自己年纪小欺负人家,很多事都要自己做,不能太依赖对象,知道吗? 刚刚还在为姐姐难得做晚饭而高兴的陆询舟:嗯!老妈你怎么这么懂?! 要不是知道自家老妈是清廉正直的副部级高干,平日作风端正、清心寡欲,一辈子都走在打击腐败、监察党风的前线,陆询舟都要怀疑老妈是不是和小鲜肉谈恋爱了,居然能说出这么有经验的话来。 啧,怎么办?还是有点怀疑. 厨房里,昔日清冷的女人系上陆询舟买的小恐龙围裙,很有反差萌。陆询舟扒在厨房门口,拿手机偷偷拍了一张姐姐的背影。 “能吃辣吗?” 李安衾似乎早已料到少女站在她的身后。 “不吃。”陆询舟有些诧异,李安衾居然会吃辣,明明平常都是看她茹素来着。 “姐姐,你们陕西人都喜欢吃辣吗?” 李安衾将洗净的羊腩肉放在砧板上,有条不紊地将肉切成片,“哒哒哒”的声音在陆询舟听来莫名的悦耳。 在小山看来,清冷的姐姐做什么都性感得要死。 “我们关中人比较能吃辣,但是最能吃辣的还是陕南人。” “那你吃过羊肉夹馍吗?” “嗯。” “今天晚饭吃什么?” “水盆羊肉,我买了泡馍,待会儿你把我做好的小菜、拌菜、辣酱一起端出去。” “好。诶,那西安的名胜古迹你是不是都逛过?尤其是那个秦始皇的兵马俑!” “没有。” “那网上说西安随便建个地铁都能挖到坟墓是真的吗?” “嗯。” “那你会秦腔或者信天游吗?” “不会,还有,信天游是陕北的。” “那你见过黄土高原上的窑洞吗?” “那也是陕北的。” “那你看过《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吗?” “嗯。” “那你会说西安话吗?” “会。” “我想听。” “出去,不要打扰我。” “好的。” 陆询舟乖乖地拉上厨房的门,都没察觉到自己依旧噙着笑。 她过去和老妈住在扬州,那时候还没有“外卖”这一说,卿许晏工作忙不怎么做饭,公务员食堂又不能带家属,年少的她吃的要么是学校食堂,要么是楼下一条街的馆子,于是她稍长便开始学着自己做饭。中学时代,每到饭点,总有同学提着母亲做的饭来食堂吃饭,陆询舟那时就很羡慕,如今看着女朋友给自己做饭,陆询舟突然就感觉童年残缺的部分一下子圆满了。 我也是有人给我做饭的人啦!. 吃完晚饭,陆询舟自觉去收拾餐桌和洗碗。 李安衾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纤纤玉指利落地敲着键盘,做着小组作业中用来展示的ppt。忽然,屏幕上方弹出李玱发来的消息。 她立刻点开微信,查看消息。 大哥先是发了一张中午她与陆询舟出现在华清的照片。 李玱:父亲让我转达消息,这周末回家一趟。 李安衾挑眉,只是简单地回了个“嗯”字,随后便切回工作页面。 陆询舟收拾完餐桌,将用过的餐具放进洗碗机里,按下开关后便去洗了遍手,而后去书房拿了本《神雕侠侣》,回到客厅自然而然地和女朋友坐在一起。然而美人在侧,少女心境难定,李安衾刚忙完,余光就瞥见一旁的小狗眼巴巴地看着她。 清冷的女人忍俊不禁,合上电脑摸着小狗的脑袋,于是少女把书放到沙发前的小几上后便将女人搂进怀里亲密。用力地吻她的唇,似乎要将她吞吃入腹或是恶狠狠地揉进骨血里,双唇分开些许,两额相抵,陆询舟压下欲望,柔声问李安衾要不要听她弹琴。 “我们学校高考后要举办全年段性质的毕业联欢晚会,我有个朋友是学生会组织部的部长,她问我们这几个有才艺的保送生能不能尝试出一个节目,算是‘限时返场’啦!” “你们要表演什么节目?” “音乐节目。” 音乐吗?可惜李安衾很少听流行音乐或是刷视频,她的手机很干净,只有一些必备的软件。 “我们昨天拉了个小群,他们推我为组长,然后我们商讨之后挑了几首曲子,最后由我做决定选哪一首,所以我想在那几首弹给你听,姐姐觉得哪一首好听,我就选哪一首。” 李安衾捏捏那人的耳朵:“因公徇私。” “那姐姐听不听?” “听啊。”女人笑道。 少女听罢立马起身去卧室取来吉他,然后脱了拖鞋,光脚盘腿坐在李安衾身旁。 连着弹了几首歌的片段,李安衾支着下巴思量了片刻,说:“我觉得第三首最好听。” 陆询舟听罢莞尔:“姐姐好眼光,我也很喜欢这首的《虚拟》!” “那小山能给姐姐弹完整版吗?” “好。” 陆询舟抿着唇回忆了一下乐谱,而后低头拨弄琴弦,柔声轻唱。 固执押韵的排比 固执幼稚的押韵 零零散散凑齐了阵营 固执美丽的意义 固执空洞的美丽 飘飘然然空中遇见你 修长骨感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弹弄着,小山抬头对上姐姐的眸子,漾出一个笑来。 你是我未曾拥有无法捕捉的亲昵 我却有你的吻你的魂你的心 载着我飞呀飞呀飞越过了意义 你是我朝夕相伴触手可及的虚拟 陪着我像纸笔像自己像雨滴 看着我坠啊坠啊坠落到云里 少女的清冽温柔的声音,令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固执有趣的零星 固执无聊的有趣 平平淡淡管住了情绪 固执声音的意义 固执空洞的声音 摇摇晃晃情绪却满溢 陆询舟穿着印着猫猫的t恤,她用情吟唱的模样很美,高音时气息和音调有些不稳,但歌声依旧动人。 你是我未曾拥有无法捕捉的亲昵 我却有你的吻你的魂你的心 载着我飞呀飞呀飞越过了意义 你是我朝夕相伴触手可及的虚拟 陪着我像纸笔像自己像雨滴 看着我坠啊坠啊坠落到云里 你是我未曾拥有无法捕捉的亲昵 我却有你的吻你的魂你的心 载着我飞呀飞呀飞越过了意义 你是我朝夕相伴触手可及的虚拟 陪着我像纸笔像自己像雨滴 看着我坠啊坠啊坠落到云里 一曲终了,缥缈的音符将人的思绪带到很远的地方。 陆询舟将吉他放到一旁,懒懒地枕在李安衾的膝上。女人摸着少女的侧脸,温声表扬:“我们的小山怎么这么厉害啊。” 那人叹了口气,轻声道:“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跟邻居家的小孩一起看香港电影,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有一句话,我至今记得。” 李安衾问:“哪一句?” 少女粲然,用粤语柔声道:“男都好,女也好,我净系知我中意你。” 男也好,女也好。 我只知道我中意你。[一] [一]台词出自《金枝玉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7、现代篇 欲海(完) 周末的早晨,李安衾告诉少女,她今早要出门一趟,晚饭前会回来。彼时,陆询舟正在喝粥,闻声下手中的碗抬头问道:“和谁?去哪?” “就我一人,去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 女人低头弯腰在玄关处换好鞋,陆询舟眸色微动,不再问什么,只是温声:“早去早回。” 回答她的却是关门的声音。 陆询舟抿唇,在心里自我安慰:或许是姐姐没听到罢了。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保送生的小群里有了消息。 魏清茹:我们总要排练吧?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商讨一下,赶紧定下来。 沈奢:我和我妹上午要自学,下午吧。 范殊臣:同上。 陆询舟:metoo. 沈瑰:下午四点到六点,如何?我妈说很欢迎你们来我们家玩儿,晚饭就我们家包了。 其他人:沈老板大气! 下午三点,陆询舟提前帮李安衾做完晚饭,将饭菜蒙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后,陆询舟用手机给李安衾发了语音,随后便回卧室换了身衣服。 镜中清瘦高挑的年轻人生得斯文清秀,戴着银色细框眼镜,上着长袖牛仔衬衫,下搭工装裤,好看是好看,但活像个即将成为科研民工而不自知的大学生。 再联想到自己的专业,嗯,苦逼的实验生活还在后头。 拿上吉他和地铁卡——她大概是全市最朴实的官二代了,陆询舟下楼坐地铁到达沈宅所在的兰亭公府附近的站点,出站后她步行几十米在兰亭公府的门口被保安拦了下来,在让保安给九号别墅的主人打过电话后,陆询舟才在保安们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坦荡荡地进到这处富人区。 下午两个小时的排练时间过得很快,晚上沈父沈母热情招待了前来排练的少年[一]们。沈瑰与沈奢的父母很开明,孩子们都已经成年了就应该把他们当做成年人去对待。陆询舟第一次喝酒,就被好闺蜜沈瑰灌了好几杯葡萄酒,不过她酒量大概还行,此刻也只是微醺罢了 饭后,沈家兄妹送他们几个客人到沈宅门口,期间大大咧咧的沈瑰走路不看路,不小心被绊到了,整个人摔到了走在前边的陆询舟身上。 得亏,陆询舟反应快、下盘稳,这才没让像个八爪鱼一样缠住自己的闺蜜与自己一起磕到地板上。 事后,陆询舟立刻挣脱了沈瑰的纠缠,转身正色道:“我有对象了啊,女女授受不亲。” 沈瑰听罢一脸了然:哟,闺蜜名花有主了。 等一下,女女授受不亲? 下一秒,沈家大小姐瞪大眼睛。 不是,闺蜜你是女同啊?!. 入夜回到家,陆询舟进门时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鞋架,在看见鞋架上的猫咪拖鞋不见了后,她紧张的心在一瞬间从高度的紧绷中逐渐缓和了下来。 姐姐按时回来了。 客厅里没有人,陆询舟将吉他放回卧室,卫生间里传来水声,她知道她在洗澡,于是去厨房的冰箱里拿了两块食用冰含在口中——这是她十四岁搬到京州后养成的习惯,思考一件要事时如果条件允许,她总喜欢将冰块含在口中咀嚼。 口腔内的冰凉和喉咙里的冷意令她格外清醒和心安。 李安衾洗完澡,在卫生间里换好睡衣、吹完头发,当她走进卧室时,陆询舟正坐在书桌前眺望窗外璀璨的夜景。 长袖衬衫很修身,把她清瘦挺拔的身姿勾勒得淋漓尽致。陆询舟的身材不能用传统意义上对女性身材的描述的词语来形容,姣好、丰腴、瘦弱都与她不搭,“清癯绝俗”大概是对她最好的描述。 陆询舟理应是独立的、有力量的名词,她不需要男性的庇护,亦有着女性的柔软,以及从来就不分性别的理智与感性。 “在想什么?”李安衾在她身旁坐下。 陆询舟莞尔:“在想——姐姐能不能来参加我校的毕业联欢晚会,还在想暑假能不能与姐姐出去度假。” 李安衾眸色微动。 「“安衾,你知道我将你逐出李家的真正目的吗?”」 「“父亲是想说,我还具有继承权吧。”」 「李促浅呷了一口茶,微微颔首。」 「“你可知你辅导的那个学生她的母亲是哪个级别的干部吗?副部级啊(感叹)还是监察那边的人。”」 「“安衾,你千万要跟那个学生打好关系。”」 “我会的。”李安衾笑着点点头,一如中午在书房里向父亲担保时那般。 少女眨眨眼,整颗心像是涂满糖霜,甜意渗入了心里,化成由衷的高兴. 六月十三号,京州大学附属中学的毕业联欢晚会。 李安衾今日穿了一件白色的吊带裙,因为礼堂的空调会开得很冷,所以她又多穿了一件开襟衫。少女见了情不自禁红了耳根,姐姐今天这身干净而清冷,散漫而不失人间烟火。 在镜子里,她们接吻,一吻终了,女人慢条斯理地整整少女的校服衣领。 “给你准备了毕业礼物。” 李安衾拿出一副半框金丝眼镜和一条眼镜链,用眼睛布细心地擦了擦镜片,而后套上眼镜链,温柔地为少女戴上。 “上周不是拉着你去测视力,你近视加深了50度,我就想着给你买一副眼镜。” “谢谢姐姐。” 李安衾笑了:“东西拿上,出门。” 高考结束后的第四天,京大附中的师生们于傍晚六点之前陆陆续续地全部进入大礼堂。 陆询舟背着吉他,牵着李安衾的手光明正大地走进附中的大礼堂。 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令人感到舒适。 沈瑰特地按陆询舟的要求给她留了两个位子,当她看见陆询舟旁边的美女时,人瞬间一愣。 待二人入座后,沈瑰和陆询舟开始了眼神上的加密交流。 这位不会是你的对象吧? 嗯哼。 我靠!陆询舟你凭什么?! 主持人之一的魏清茹突然出现。 “四班的那个节目的主要人员堵车了,所以我们刚刚被调到第三场补救了。” “你俩别愣啦!沈奢和范殊臣都已经去更衣室换衣服了,你们也赶紧过去准备呀!” 陆询舟拿起手边装着演出服装的手提袋,其实和李安衾碰了一下目光,随即笑着迎上魏清茹。 “好。”. 他们演出的服装很简单,白衬衫配长裤,陆询舟对着那副全身镜认真地扣完了衬衫上的最后一颗扣子。随后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手机和吉他,当场用软件进行最后一次调音。 这时,他们听见主持人嘹亮的声音:“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一班陈欣怡、何家豪带来的《那些年》,掌声欢迎!” 与此同时,范罗赫还穿着校园志愿者的马甲便出现在了后台。 “阿瑰,你今天穿的好好看!” 少年见了女朋友弯了弯绿眸,眸中满是笑意。 众人打趣了小情侣一阵,直到听见了组织部部长的河东狮吼,溜出来的志愿者小范同学这才赔着笑脸回去干活。 几人无奈,索性为了放松心情聊起了直到临上场前。 “接下来的节目有些不一般,表演者们算是‘限时返场’哦,你们知道他们是谁吗?” 场下的师生们听罢当即沸腾了起来,李安衾就这么安静地坐在人群中,目光温柔地看着登场的出口。 “没错,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有请你们超爱的‘保送天团’(全场大笑)为大家带来歌曲奏唱《虚拟》!” 几人走上舞台,魏清茹归队,留下的男主持人发扬主持精神,煽动全场发出春雷般持久的掌声。陆询舟精准地找到李安衾所在的位置,对姐姐漾出笑来。 李安衾在人声鼎沸中对少女回以温柔一笑,叫陆询舟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少女深吸一口气,与大家上彩排时那样迅速找好椅子坐下,摆好姿势的同时让乐器对准话筒。 三。 二。 一。 起! 民谣吉他悠扬的声音与钢琴灵动的节拍交织在一起,构成空虚美妙的开头。 沈氏兄妹的声音踩着最后一秒节拍响起。 “固执押韵的排比,固执幼稚的押韵,零零散散凑齐了阵营。” 沈氏兄妹配合默契,陆询舟与魏清茹、范殊臣亦是有条不紊。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发展,顺利得不可思议。众人从头到尾面上轻松,心里却是紧张得很。收尾时陆询舟松了一口气,而后与同伴们一起起身鞠躬致谢,场上再次响起春雷般的掌声。 陆询舟背着吉他回到位子上时,少女立马看向一旁的姐姐,卖乖似的问她自己弹得如何。 “小山弹得超级好,比上次的还要好。” 李安衾的语气温柔极了。 陆询舟被夸得脸有些红,她若无其事地将手伸进长裤的口袋,摸到那个小盒子,她感到莫名的心安。 表演一场接一场,最后一场表演是由全年段合唱的《凤凰花开的路口》,台上站着学校民乐团的指导老师,伴奏一响,大礼堂内响彻少女少男们整齐且清透的声音。 李安衾置身于少年们的欢歌笑语中,陆询舟牵起她的手,在她耳畔边柔声道:“我们出去一下,好吗?” 那时,她牵起她的手,挤过人群,跑出人声鼎沸的大礼堂,合唱的声音从大礼堂内传出,在她们的身后渐渐微弱。校园的路灯下,她们沐浴在昏黄的灯光中,那薄薄的光落在陆询舟柔情似水的眉眼间,李安衾笑了笑,她从陆询舟的眼中看出了自己想要看到的少女最清澈的爱意。 “你这样让我很把持不住。”陆询停下来,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但望向笑着的爱人的眼神却是深邃的。 就像是这样,陆询舟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了李安衾。 一只手按住按住女人的后脑,一只手用力地搂住她,一开始还是温柔缱绻的爱怜,而后逐渐趋于狂风骤雨般的攻击。 许久才分开,李令安气喘吁吁的,面色绯红,她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人。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少女什么时候居然敢和自己在公共场合亲密了? 还是说—— 她也想起来了? 陆询宠溺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某人,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接着把刚刚松开的手紧紧握住,再一次十指相扣。 走了。 她笑着。 李安衾也笑了,她们从对方的眼里看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女人牵着少女的手,跟着她往前走。 “姐姐。” “嗯?” “我真得好喜欢你啊!” 李安衾莞尔,对着突如其来的炙热告白不置可否,而是抬头仰望夜空:“月亮出现了啊。” “姐姐。”少女又温柔地唤了一声。 “怎么了?” “你喜欢月亮吗?” “喜欢啊。”她怔了一下,随即认真地回答。 陆询舟拉着她的手再一次停了下来,少女戴着她买给她的眼镜,那身白衬衫纤尘不染,一如她看向李安衾的眼眸。 这样一个干净清秀的陆询舟,无论出现在谁的高中时代,大概都是那个人青春终生难忘的记忆吧。 “姐姐,今夜月色很美,可惜京州的雾霾天看不看星星。” 她仰头望向夜空,清明的月色就这么落入她的明眸之中。 飘渺磅礴的宇宙中有无数颗星辰,每一颗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能在浩瀚的星海中与遇见你并和你相爱的概率连亿万分之一都不到,所以啊,我今生是认定你了。 姐姐,自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你就是我白天黑夜的不落星。 宇宙浩瀚,岁月悠长,我始终乐于和你分享一个行星和一个时代。 “询舟,你说上辈子我们是不是也是这么相爱着,不然这辈子你怎么会这么爱我?” 李安衾笑着看向少女,眉眼间尽是温柔。 陆询舟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子。 “既然都记起来了,那我就直抒胸臆啦。” 打开小盒子,里面放着一只漂亮的钻戒。 “上辈子我弄丢了我们的定情信物,还差点弄丢了你,这辈子,我想加倍补偿回来。” 女人眼角溢出了些晶亮:“小山,谢谢你。” 所以呀。 陆询舟认真为她的公主殿下带上了那枚钻戒,那枚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的戒指上的每个棱面都印出她们对视时温柔的神色。 亲爱的,今生—— 我要紧紧牵着你的手,永远和你在一起。 [一]少年既可以是男生,也可以是女生。 [二]陆询舟讲的是卡尔·萨根的名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8、新文推荐 《最是仓皇辞庙日》 作者围脖@梁晋史学家 [贴心提示] 1.年龄差四岁,年下攻。姬俱酒虽是女扮男装,但不爹不油不普信,在感情步入正轨后一直有在与荆蝶生建立对等关系。 2.非双洁,慎入。 3.结局be,现代篇结局he,我放到另一本预收文《天上掉下一个长公主》中了,副cp就是这一对。 4.荆蝶生和嬴殷秀等女性角色大部分都是我虚构出来的人物,毕竟那个时代关于女性的记载实在太少了。 5.本人非历史专业出身,但会尽力去查资料,文中感情线和正史线六四开。 6.本文中还会出现一些大家熟知的历史人物,诸如商鞅、鬼谷子、邹忌之类者,有与他们生平资料不严谨的地方,欢迎大家指出。 —————— 十七年,孝公卒,子静公俱酒立。是岁,齐威王元年也。 静公二年,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灭晋后而三分其地。静公迁为家人,晋绝不祀。 ———司马迁《史记·晋世家第九》 —————— [文案一] 公元前476年,华夏大地正式迈入战国时代。 战国,中国历史上继春秋之后的历史时期,列国诸侯争斗激烈的时代,诸侯间的战争也逐渐由争霸转向兼并。 春秋末期战国初期,田氏代齐、六卿分晋拉开了卿大夫反诸侯的序幕。东周战国,礼崩乐坏,道德大废,上下失序。至秦国商鞅变法之后,战国时期的大动乱达到了巅峰。 西汉学者刘向在《战国策书录》中形容这个时代是: “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 “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仿效,后生师乏,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湣然道德绝矣,晚世益甚。” “贪饕无耻,竟进无厌,国异政教,各自制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 姬俱酒就生在这样一个时代。 公元前453年,韩、赵、魏三家灭智氏,瓜分智地,晋国公室名存实亡。 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封三家为诸侯。 她本女娇娥,又非男儿郎。然而生母裘姬为了与君夫人争宠,在生下公女之后收买产婆、私杀侍女,将她冠以男子的身份成为了晋孝公的长子,同时也将这个刚降临尘世的小生命原本平凡的命运错推向了时代的风口浪尖。 孝公十年,君夫人长期无子,晋公力排众议,立庶长子姬俱酒为太子,使她将来注定成为大势已去的晋国最后一任国君。 姬俱酒早已是命中注定的将死之人,偏生上苍总爱让命定的悲剧主角看见一点微渺的希望。于是那一年,父亲的赏赐让她来到了姬俱酒的身边。 深宫庭院的惊鸿一瞥,逐蝶而戏的美人闯入了她的视野,心中的那塘死水亦为之泛起了千层涟漪。 后来为她取名时,姬俱酒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日的场景,于是荆姬有了此生的第一个名字:荆蝶生。 蝶生,我愿用这辈子换你这一生平安喜乐,如那日你追逐的蝴蝶,弱小而美丽的双翅也能奋起振动,越过古老凝重的层层宫墙,飞出这个破烂不堪的人生。 “蝶生,你可怨我?” [文案二] “小酒是个生性喜静的人,可她却愿意看着我笑闹嬉戏。有时候我也会想,她大概能静静地看着我一辈子,永远不会厌烦。” 她本是楚国贵族之后,晋楚之争时期,刚烈忠正的曾祖父自愿携家入晋,甘为两国和平成为质子,无奈最后还是沦为被楚王抛弃的棋子。 到了祖父这一代,荆家惨遭暗算,晋王背后的六卿无情,荆家被满门抄斩,男子尽数被诛,女子则被通通堕为奴隶。 她从出生之日起,便只有一个姓氏。 美貌不是原罪,却足以成为她一生之不幸与幸运的起点。 因为是奴隶,所以十三岁的初夜,她拼命的反抗换来的却是无情的殴打。 因为是奴隶,所以她可以被主人当做漂亮的物品与他人随意交换。 因为是奴隶,所以她必须用自己最讨厌的方式讨好自己的每一任主人。 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持续了十年,直到她遇见了晋太子。 外界传闻晋太子姬俱酒优柔寡断,与其说是君子,不如说是个懦夫。 可是只有少数几人才知道,表面温文懦弱的太子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一个异于那些满口仁义道的的正人君子的疯子,一个超脱于时代却困于国家命运的疯子,亦是一个对她倾尽一世温柔的疯子。 可是,荆蝶生却不知姬俱酒是否是真的爱她。 她明明知道小酒是女儿身,但她们之间却有过无数次缠绵。小酒会耐心地教她读书写字,支持她学习经商之道,却从来不说一句带爱意的话语,就连眼神也总是克制的。 姬俱酒对她言出必行,却永远都不会许下关于长相厮守的一切承诺。 她惶恐着,害怕她于姬俱酒也只不过是出于对喜爱的私人物品的珍视,或许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被厌倦,最后只能被转送给下一任主人。 以色侍人者,色衰爱弛。 她深知这个道理,自幼成长的环境告诉她要学会隐忍和察言观色,然而她永远也不知道,无数个深夜,枕边人悄悄地一遍遍用目光临摹着熟睡的她的脸庞,一次又一次默数着她们之间最后的日子。 “姐姐这辈子,绝不能搭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 [文案三] “小酒,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日暮。” “你会准时来吗?” “嗯。” “真的吗?” 姬俱酒不置可否地莞尔。 这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 ———— 1999年5月,山西长子县鲍店镇出土了一座战国时期的古墓。 该墓中的随葬品规格很高,出土各类器物180余件,其中青铜礼器30多件,器型有鼎、鉴、壶、盘、豆、甫、鬲等;兵器有戈、剑、镞、矛;车马器有马衔、皮带扣。其它还有布币、包金锡贝、漆器等。其中鼎最多,达12件。其随葬物明显超出当时的标准: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士以下三鼎。(一) 据专家分析,此墓可能为晋国最后一个国君晋静公之墓。即便不是晋静公,亦与他(二)有着莫大关联。(三) 当深埋于地下的古墓重见天日之际,隐藏在青史之后的蒙尘往事也渐渐被后人们掀开一角。 华夏五千年文明的历史大河滚滚而去,每一个人都是奔腾的江流中一朵白色的浪花。 浪花渺小,亦转瞬即逝,然而无数的他们都曾存在于世间过。 而她们的故事,可能便是我们站在江边随手掬起的一捧江水。 无数的人物、无数的故事,都将随着那浩浩荡荡的历史大河,连同逃去如飞的时间,奔向—— 永恒的终结。 (一)这一段摘自网络。 (二)后人是不知道晋静公的性别的,故这里用“他”。 (三)同(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9、新文推荐《谎的言,世的界》 作者wb:梁晋史学家 旧名《天上掉下个长公主》 此篇新名为《谎的言,世的界》,英文名为《wife’slieandme》。 xp之作,人设先放这了,不喜勿入。 攻集乖狗坏狗贱i狗于一身(本质上是纯情小狗),中俄混血180cm年下(古代篇里讲过陆是混血),表面是斯文温润的高知,实际上是妻管严乖小孩。受是擅长装温柔骗狗的年上坏女人,总得来说就是清冷诱受美强惨m0,私下反差比较大,坏狗不爱她会发大疯的偏执病娇,有追攻火葬场情节(已写到)。 1.攻的曾曾祖父和受的曾祖父是同一人,算是堂姑侄关系,已经超出三代以外,请放心食用。 2.没看过古代篇不影响食用。 3.古代篇和现代篇之间有衔接剧情,后续会写,所以老读者们无需疑惑现代篇承接的古代篇剧情为何会有些不同。 4.卿许晏只是陆询舟的姑母,小山只是把她视作母亲罢了。 5.小虐怡情~本文he。 6.含字母情节,不喜慎入。 7.文章背景除了同性可婚合法与同性生育技术存在以外其余皆同现代国内背景相同。 8.学生党,开学一周一更。 9.李安衾就是坏女人,不要对她有任何高尚滤镜,她只是一个会装温柔哄狗的疯批病娇姐姐罢了~ 10.后期有科幻部分。 11.攻的精神疾病某种意义上不算真的,后期会解释。 [文案一] 人生的前二十三年,外人眼里的陆询舟过得顺风顺水。 她是惊才绝艳的物理天才,是温润如玉的高门家女,亦是绽放于新时代的朝气青年。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二十三年岁的陆询舟自以为用时间熬淡了所有的痛苦,双亲遭弑、精神疾病……但当往事重现的那一刻她才真正发觉,那些黑色的回忆其实从未消散,它们深埋于心,重见天光之日便是无限的膨胀—— 而人生的转折也悄然发生在二十三岁的春日雨夜。 倾盆大雨,幽深小巷,当陆询舟将雨伞倾向蜷缩在角落的女人时,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雨夜好心捡回家的姐姐是她前世的妻子,女人是清冷如谪仙的摄政公主,亦是被困于庙堂的盛世牡丹;做志愿时偶遇的走失女童与妻子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可爱的小团子见到她眼睛一亮,在她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她“阿母”。 当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的那一刻,陆询舟在二十三岁那年凭空有了妻女。 妻子李安衾表面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却犹如黏人又治愈的小猫,她用前世今生永恒的温柔爱意弥补了主人缺失的血肉。 或许,她们真得能细水长流地过完一辈子。 [文案二]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陆询舟找到李安衾在这个世界的亲人,虽然认亲前后多有波折,但她们最终还是拥有了美满的结果。 一切都很好,美中不足的是李安衾对于她们都前世从来都是避而不谈,不过陆询舟笑着承诺,会静静等待姐姐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过往皆为序章,自己与爱人的当下才是故事的每一章,还在模糊远方的未来算不得什么,而陆询舟只想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生活的小确幸继续延续着,漫过她们的生活,留下淡淡的蜜糖,直到—— 陆询舟想起了前两世的回忆。 李安衾亲手拼起的美好梦境在那一刻彻底分崩离析。 在得知爱人出事住院后,清冷矜贵的女人失去了所有的淡定,当她慌张担忧地赶到医院时,警察们刚做完笔录离开 那人面色苍白,却镇定地坐在病床上翻读科学刊物。 病房彻底只剩下两个人后,陆询舟翻书的手一顿,年轻的工程师抬眸对上李安衾泛红的桃花眸,温和又疏离地笑道: “姑姑,您来了?” 一份离婚同意书,陆询舟选择净身出户,并放弃女儿的抚养权。 偏执病态的妻子却撕碎了它,让“离婚”二字成为了两人间不可触碰的禁i忌。 往后数日接踵而至的矛盾中,李安衾摘下昔日清冷温柔的面具,她看着爱人淡漠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并逐渐将内心最见不得光的一面展露出来。 某日,海后妹妹李吟霁为安慰亲姐,软硬兼施地将李安衾带到le夜店彻夜嗨皮,中途还发朋i友i圈内涵姐妻冷漠薄情。 果不其然,凌晨一点,那道清癯的身影出现在了灯红酒绿的夜店。 李安衾幻想着主人吃醋的惩罚,陆询舟却只是将煮好的醒酒汤推到她面前,让她喝完自己去洗澡,那人则平平淡淡地回到客卧继续睡觉。 临走前,上衣的下摆被揪住,陆询舟回头,她清冷的妻子轻声乞求。 “小山,你就当最后一次听话。” “今晚恶劣地弄哭我……” “明日我绝不纠缠……马上离婚。” [文案三] 国安,家在,缘续,道存。 国破,家亡,缘尽,道灭。 陆询舟穷极一生寻道不见,蓦然回首,道在灯火阑珊处。 “我很喜欢这部电影中的一句台词。” “早安,假如再也不能见到你,那祝你午安、暮安、晚安。” “晚安,姐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全文完】 作者wb:梁晋史学家 旧名《天上掉下个长公主》 此篇新名为《谎的言,世的界》,英文名为《wife’slieandme》。 xp之作,人设先放这了,不喜勿入。 攻集乖狗坏狗贱i狗于一身(本质上是纯情小狗),中俄混血180cm年下(古代篇里讲过陆是混血),表面是斯文温润的高知,实际上是妻管严乖小孩。受是擅长装温柔骗狗的年上坏女人,总得来说就是清冷诱受美强惨m0,私下反差比较大,坏狗不爱她会发大疯的偏执病娇,有追攻火葬场情节(已写到)。 1.攻的曾曾祖父和受的曾祖父是同一人,算是堂姑侄关系,已经超出三代以外,请放心食用。 2.没看过古代篇不影响食用。 3.古代篇和现代篇之间有衔接剧情,后续会写,所以老读者们无需疑惑现代篇承接的古代篇剧情为何会有些不同。 4.卿许晏只是陆询舟的姑母,小山只是把她视作母亲罢了。 5.小虐怡情~本文he。 6.含字母情节,不喜慎入。 7.文章背景除了同性可婚合法与同性生育技术存在以外其余皆同现代国内背景相同。 8.学生党,开学一周一更。 9.李安衾就是坏女人,不要对她有任何高尚滤镜,她只是一个会装温柔哄狗的疯批病娇姐姐罢了~ 10.后期有科幻部分。 11.攻的精神疾病某种意义上不算真的,后期会解释。 [文案一] 人生的前二十三年,外人眼里的陆询舟过得顺风顺水。 她是惊才绝艳的物理天才,是温润如玉的高门家女,亦是绽放于新时代的朝气青年。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二十三年岁的陆询舟自以为用时间熬淡了所有的痛苦,双亲遭弑、精神疾病……但当往事重现的那一刻她才真正发觉,那些黑色的回忆其实从未消散,它们深埋于心,重见天光之日便是无限的膨胀—— 而人生的转折也悄然发生在二十三岁的春日雨夜。 倾盆大雨,幽深小巷,当陆询舟将雨伞倾向蜷缩在角落的女人时,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雨夜好心捡回家的姐姐是她前世的妻子,女人是清冷如谪仙的摄政公主,亦是被困于庙堂的盛世牡丹;做志愿时偶遇的走失女童与妻子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可爱的小团子见到她眼睛一亮,在她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她“阿母”。 当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的那一刻,陆询舟在二十三岁那年凭空有了妻女。 妻子李安衾表面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却犹如黏人又治愈的小猫,她用前世今生永恒的温柔爱意弥补了主人缺失的血肉。 或许,她们真得能细水长流地过完一辈子。 [文案二]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陆询舟找到李安衾在这个世界的亲人,虽然认亲前后多有波折,但她们最终还是拥有了美满的结果。 一切都很好,美中不足的是李安衾对于她们都前世从来都是避而不谈,不过陆询舟笑着承诺,会静静等待姐姐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过往皆为序章,自己与爱人的当下才是故事的每一章,还在模糊远方的未来算不得什么,而陆询舟只想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生活的小确幸继续延续着,漫过她们的生活,留下淡淡的蜜糖,直到—— 陆询舟想起了前两世的回忆。 李安衾亲手拼起的美好梦境在那一刻彻底分崩离析。 在得知爱人出事住院后,清冷矜贵的女人失去了所有的淡定,当她慌张担忧地赶到医院时,警察们刚做完笔录离开 那人面色苍白,却镇定地坐在病床上翻读科学刊物。 病房彻底只剩下两个人后,陆询舟翻书的手一顿,年轻的工程师抬眸对上李安衾泛红的桃花眸,温和又疏离地笑道: “姑姑,您来了?” 一份离婚同意书,陆询舟选择净身出户,并放弃女儿的抚养权。 偏执病态的妻子却撕碎了它,让“离婚”二字成为了两人间不可触碰的禁i忌。 往后数日接踵而至的矛盾中,李安衾摘下昔日清冷温柔的面具,她看着爱人淡漠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并逐渐将内心最见不得光的一面展露出来。 某日,海后妹妹李吟霁为安慰亲姐,软硬兼施地将李安衾带到le夜店彻夜嗨皮,中途还发朋i友i圈内涵姐妻冷漠薄情。 果不其然,凌晨一点,那道清癯的身影出现在了灯红酒绿的夜店。 李安衾幻想着主人吃醋的惩罚,陆询舟却只是将煮好的醒酒汤推到她面前,让她喝完自己去洗澡,那人则平平淡淡地回到客卧继续睡觉。 临走前,上衣的下摆被揪住,陆询舟回头,她清冷的妻子轻声乞求。 “小山,你就当最后一次听话。” “今晚恶劣地弄哭我……” “明日我绝不纠缠……马上离婚。” [文案三] 国安,家在,缘续,道存。 国破,家亡,缘尽,道灭。 陆询舟穷极一生寻道不见,蓦然回首,道在灯火阑珊处。 “我很喜欢这部电影中的一句台词。” “早安,假如再也不能见到你,那祝你午安、暮安、晚安。” “晚安,姐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