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扮演丈夫的怪物所宠爱》
1. 拦路
“女郎,秋冬将近,你身子又差,披上斗篷再出门吧。”
斗篷盖住了身躯,洁白柔软兔毛笼住小脸,唇色浅淡,肌肤却覆着淡淡血色,不至于看着苍白无力。崔令容眨眼,抱紧手炉,只觉得加了一件,身上沉重许多,压得她动弹不得。
不怪她讨厌冬天。
太行山上,温度更是低于山底,她体弱多病,每逢天寒就会有个头痛脑热的,让她整日整日躺在床上。
可一切由不得她。
“嬷嬷,现在就走吗?”崔令容问道,她不知为何崔家态度如此急切。
“自然是越快越好,崔家与这庄子不同,可气派着,这回回去,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崔氏之女了。”
嬷嬷为她绑好系带,领着她出门,门外地里已站了一批人,穿着单薄腰间配刀,个个精神,见她穿得这样厚重,互相交换了眼神。
护卫们身后的车由一头牛拉着,丝绸帷幔罩着整个车厢,车身黑红漆色,余下三架辎车,似乎没有填满,车辙轻轻,并未陷入土地当中。
崔令容沉默了一会儿,仅一眼便察觉出端倪。
仆役们向来表面恭敬暗地轻慢,此次定借机清理变卖了她不少东西,所以车才未能装满。其他的她虽然在意,但都不如一物重要。
她回头问道:“我的小老虎呢?”
那是一个老虎形状的木偶,由她儿时唯一的朋友所赠,她宝贝得很,天天带在身边。
“哎呀,要回崔家了,还管什么小山猫,以后女郎想要什么都有,很多旧物我给丢了,也不知是否在里面……还有啊,女郎的锦被这类厚重物,我只吩咐他们带上了必要的。”嬷嬷笑容满面,絮絮叨叨,充斥着以后不用再伺候她的解脱感,连丢了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像木偶这类不值钱的物件,恐怕丢在山下了。
崔令容抿嘴。
算了,左右就要离开这里,那东西留着也没用,就当它寿命尽了,离开了身边。
她转而问起回去的原因:“可唤我回去,究竟是要做什么?如此突然,嬷嬷可明白缘由?”
崔家出生起就将她丢在了这儿,莫说士族女子的教育,就是正经书也没读太多,也就看看话本游记,十多年过去了,怎么一朝想起了她。
崔令容觉得不对劲。
“老婆子怎么会知道这个?”嬷嬷有些不耐烦,她知道原因,但只盼着崔令容快些离开,庄里没了主子,才好逍遥自在:“女郎,云母车前的是曲长,率领这只队伍,护送你回博陵郡。”
问话被打断,崔令容只好顺着话题,远远点头:“曲长。”
那护卫也远远躬身抱拳,说话中气十足:“见过女郎,女郎请上车。”
他撩开帷幔,露出车门,视线黏在地面等待,不去看她的面容:“夜行不便,女郎还是尽早出发为好。”
崔令容走上前,在护卫和侍女的帮助下,登上了车。
站在车轼之前,崔令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望向庄子,她那住了十多年,也许是博陵崔氏拥有的最普通的山庄之一。
不规则苔痕爬满版筑泥墙,屋顶铺着灰黑陶瓦,零星几个奴婢都回了去,她走出来没多久就大门紧闭,寂静无比,丝毫没有与侍奉多年的女郎道别的意思。
只有嬷嬷还在外面,且并非出自多年相处情谊,而是职责所在。
“女郎,快进去吧,早些回家。”嬷嬷催促。
崔令容笑了笑,毫无留恋之意,低头钻进车里。
家?她哪里有家?
博陵郡的崔府不是她家,这里也不是。
车队出发,云母车咕噜噜走着。
山上道路崎岖,信息闭塞,但同样安全。崔令容从未下过山,也从未有过好友,只在短暂出门散心时,听附近村民闲聊时得到了些许信息,得知如今统治着这里是北周。
不过对于她来说,北齐还是北周都无任何差别。
纤细手指抚摸着车窗,云母片打磨成半透明薄片,光线柔和朦胧,隐约带着七彩光泽。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崔令容很难相信一架牛车也能布置得如此豪华绚丽,与庄子的朴实截然不同,想必崔府华贵更盛。
可崔令容想得明白,此次前往博陵,绝无好事,若不是用得上她,那些人连她的名字也不会记得。她有过逃跑的想法,只是如今北周与陈朝同样冲突不小,她又并无一技之长,离开崔氏的钱财与势力,独身一人在外,她活不过一天。
名正言顺的崔氏女……这样的名头,如此荣耀,可她恍惚间却觉得没有意义,细想又不知念头的来源。
无论如何,从未劳作的人幸运的活了下去,多亏了她是崔氏血脉。
她盘腿坐上矮榻,侧身靠着凭几,车里没人,只管让自己舒服。
实在无聊,她便打量起车厢内部,翻箱倒柜,发现了矮榻底放着的两箱书,打开捡名儿有趣的书看,没看多久,就小小打了个喷嚏:“阿啾!”
合上书,她在右手边找到了一个鸭形熏炉,香气浓郁,挠得她鼻子痒痒,于是伸手拎起炉盖轻轻盖严,熄灭香料。
崔令容继续看书,随着香气慢慢散去,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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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困倦,眼尾泛红,眼皮打架,今日起得早,出门又是一番折腾,车厢内颠簸,看上去做的事情不多,却把她累坏了。
只是眼睛还没闭上,车身忽震,书箱哐当翻面,里面的书滑出,她的神志骤然清醒。
挥手撑住车厢侧壁,整个车摇晃得厉害,她睁眼拨开将砸身上的物件,忙着履下榻,站稳了想查看与询问外间情况。
还未开口,便听到护卫大喊:“女郎,切莫下车!”接着一片混乱声响。
崔令容处于车厢内,无从分辨声响何处传来,牛的惊恐嘶鸣、护卫不断呵斥、刀刃出鞘的嗡鸣,摇晃中,她迅速推动木楗撞入门框孔洞。
接着抓紧木条,勉强维持身形不倒。
崔令容不如护卫那样惊慌,她穿得厚重,摔倒也磕碰不到什么,还有闲心注意车外声音。
“辕牛惊了!快拦住!莫冲了车驾!”
“护住车厢!”
“前方何物挡道?必是那物作祟!”
她屏气凝神,侧耳专注倾听,一阵兵荒马乱后,车外恢复极致安静,牛好似成功安抚,车厢稳稳当当不再摇晃,事物散落于足下轸板,一片狼藉。
此时,山间薄雾忽而四起,笼罩车队,人离得稍远些便看不清了,曲长骑马贴近车辆,他拧眉望向道路前方,只模糊瞧见硕大黑影。
这雾起得蹊跷。
马在身下不安地甩尾,喷了个响鼻,他捏着缰绳,左手有节奏地抚摸马匹颈侧,一下又一下,总算让马儿安静下来。
其余护卫们迅速行动,皮质甲片律动,“噗噗”碰撞摩擦,以云母车为中心层层包围警戒,精神紧绷,为首几名护卫则驾马奔往雾中。
静静等待片刻,前方侦查的护卫拨马返回。
“回禀曲长,有山君拦路。”护卫抱拳。
曲长当机立断,下令:“点燃火把,先尝试驱赶。”
“是,速去后方取火把!”护卫大吼,想到浓雾中的所见所闻,并不清晰,但足以察觉到异常,犹豫道:“只是,拦路山君似乎与平日所见不同,且似乎并无扑杀我等之意。”
“是否静观其变?万一触怒山神……”
近几百年常战乱,各民族信仰传递交融,如今不论民间亦或是宗室贵族,有信仰者不在少数,尤其是山川日月之神的信仰。
曲长明白他的顾虑,也许山君拦路乃天意,执意离开或许招致厄运,可护送女郎回府更为重要。
太夫人的命令,不得违抗。
不等回应,车队前列护卫惊呼:“来了!它过来了!”
2. 老虎
崔令容只听外头有人喊“来了”,便握住车窗边的铜旋钮,云母窗板收缩而上,微微探头观察车外。
山林白雾朦胧,可太阳已经升起,不再是清晨,也并非平常起雾时间。
她又看向前方。
视线越过无数护卫头顶抵达道路尽头,黑影逐渐变大,四肢与健壮的躯体越来越清晰,老虎的头、身、四肢破雾而出。
眼前这只老虎绝非寻常种类,体型异常雄壮,蓬松顺滑的青苍底色的短毛之上,覆盖着墨色斑纹,随着走动时肌肉姿态的变化而流动,犹如水墨晕染,威猛与诡异交织。
它慢悠悠行走,也能让人时刻感受其中爆发性的力量。
到打头护卫跟前,老虎停下,从容横于路中,偏着头,眼睛透出寒光俯视车队,压迫感扑面而来。
何人曾见过青黑毛皮的老虎?不说崔令容常年窝在庄子中,就是走南闯北,常出远门的护卫们也未曾见过。
护卫直面猛兽,或是紧张或是恐惧,握紧手中刀柄,刀身颤抖,只因那山君竟几乎与马上人同高。崔令容仰头看它,如此巨大的猛兽,即便是百兽之王也绝无可能拥有这般体型。
老虎并未进攻,甚至前腿一伸,懒洋洋躺倒地上,尾巴耷拉于右后腿,摆明了不让车队经过,护卫们则不敢轻举妄动,远不如对面自在,两方僵持不下。
可雾气愈发浓重,光线幽暗,阳光照不进雾山。
而先沉不住气的是护卫们。
此次任务本就紧急,时间所剩不多,他们必须尽快将女郎送回崔府,才能拥有足够时间进行接下来的行动。
气氛紧张,崔令容恍若未觉,挪动臀部将上身贴近车壁,扒着窗仔细去看,那老虎果然一派闲适。
不多时。
队尾火光燃起,后方护卫已点燃火把,一团团火球照亮了些许迷雾,举着掠过云母车。
崔令容的目光随着火焰移动,看他们尝试驱逐。
车前护卫们一手握刀警戒一手抓火把,彼此间隔不过半尺,压低下盘,大步踩实地面稳当靠近,火把前探。
她见护卫们缓慢挥舞火把驱赶,无果,老虎并不惧怕,其中一人胆大便快速将火把丢出,落在它身边。
“吼!”
老虎仰头,张开血盆大口,覆盖毛发的饱满胸肌起伏,前肢肌肉隆起,对将落地的火把飞出一掌。
“哐当!啪啦啦。”
火把头敲上泥地,蹦出火星子,滚动几圈后火焰熄灭,距离林地仅有一步之遥。
有护卫后退,喉结滚动吞咽口水,显然心存畏惧。
一片寂静中,曲长抽出了刀。
老虎对曲长的警惕威胁毫不在意,转而翻身趴下,双爪揣于身前,毛茸茸脑袋搭在上面。
位于重重保护里,崔令容嘴角微扬,泄露一丝笑意,转瞬即逝,老虎在她眼里显得憨态可掬,只是目前身处险境地,不好表示出来,这般想法也不合时宜。
嘴角刚放下,她突然愣神,只见老虎抬头望来,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那老虎故意扫了她一眼,隔得远,她不太确定。
想了想,崔令容啪地关上窗,隔绝视线。
无论如何,她并非自愿下山,而是被半强制带走。虽然嬷嬷未曾明言,但以博陵崔氏自小将她丢至山庄生活的事迹,外加计入族谱的承诺,她料想家族众人必然冷酷无情,要她回去必然是为了大事,若是不如了他们的愿,断了生活物资只是基础。
自己受制于人,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便无须去管他人死活。
左右护卫保护是因接受了命令而保护她,命令必须完成,护卫们又执行命令外出行走多年,想必早已有所觉悟。况且护送队伍人员众多,打起来定有所伤亡,可总归不会全军覆没,余下的人足够护送她回到崔府。
除骑马贴于车窗边的曲长,护卫们未曾注意崔令容短暂的探查,更不能明白她心之所想。
他们的精神都集中在缓缓起身的老虎身上。
前爪轻按地面蓄力,上身前压,腰背拱起,双目紧盯覆着羽盖的车顶。
无人不知,此为攻击前兆。
曲长往后看了看,队尾有人未意识到战斗一触即发。
“拔刀!”
*
距离老虎拦路,已过一个白日,半圆月挂夜空,车队日行六十余里,在路边驿站停下。
崔令容坐在车内,等待曲长与驿丞沟通结束,送她进入官舍。
窗开着,夜风吹拂她的脸,外面的护卫们神色轻松,互相调笑闲聊,只有几个与曲长走得近的护卫还在辛勤劳作,搬运着几个冰桶走向后方辎车,冰块在桶中摇晃碰撞。
她知道后面放着老虎的尸体。
车辆附近两名护卫隐没于阴影中,其中一名护卫看着冰桶来往运送,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同伴,引起对方注意:“哎。”
“你说曲长把那山君的尸体带上,是何意啊?我们都用不上冰块,那恶兽尸体竟先享受了。”
“啧,休得近身,你刚去放水,没洗手吧?”同伴一脸不耐,但仍然解答了他的问题:“瞧见了吧,山君一身墨黑说不出颜色的毛皮,那可是稀罕物,我随曲长进过几次崔府,都没见过这颜色!”
“何况,成色也是上佳。”他感叹地摇了摇头,迎来问话护卫一句“把皮剥了不更便捷些?”
同伴深呼吸,只觉得朽木不可雕也。剥皮可有嘴上说得那般轻松?若真如此,裘师训练多年技艺无用,也不必活了。
正当他组织语言时,泠泠女声车内传来,为他解释:“那是因为这里没有善于剥皮的人。”
“女郎!”
两人抱拳行礼,头背低下。
“不必行礼,抬头。”
护卫听话抬头,依旧并未直视她,她道:“越是好毛皮,越需要精湛的剥皮和炮制艺术,此前战斗而非狩猎,皮毛本就损伤不少,若是贸然剥皮,恐怕损坏更甚,因此保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还有一个缘由。”
她顿了顿,见那护卫先是恍然大悟,接着又被卖的关子吸引了注意力,继续道:“毛皮可能有假,可尸体不会。”
“小人明白了!许多商人为附庸风雅,使用染色工艺以贱冒贵,造假之风盛行,可若有山君尸体为证,便能证明这是真货!”他眼睛亮晶晶:“多谢女郎相告。”
崔令容方才说的话结合了书上看来的内容,都是她的猜测。
外面界盛行造假,这她倒是不知道,也是,小时候的身体无法支持长久外出,于是她日夜与书籍为伴,养成了习惯,但这等事情不可能写进书里,她自然无从得知。
长大后庄子里的嬷嬷和奴婢们都会嫌出门麻烦,次次劝导她,久了导致她也不喜欢出门,今天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崔令容想到她连这次出门的原因都不知道是什么,这护卫看着,在队伍中年纪应当又算小的,人天真些,心里起了念头。
“真想谢我,就告诉我,崔氏突然唤我过去是为了什么?”崔令容趴在窗框上,靠着手臂地问。
护卫迟疑片刻,正要回答,同伴抢过话。
“回女郎的话,此事唯有曲长了解个中详情,曲长并未表明原因,小人只是听命行事。”
他年纪长些,面上平静。
崔令容静静注视着他,可此人滴水不漏,实在麻烦,她也没那么急切想了解原因,反正到地方就知道了,于是望向驿站内。
门口有披甲驿卒把守,前方不远土地里打着木桩,曲长的马正拴在上面。
他进去的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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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了。
护卫善解人意,立即猜到她的想法:“女郎不必担忧,文书薄记繁琐,行伍出发突然路上并未完全打点好,费些时间是正常的。”
崔令容若有所思。
看来有还段时间要等,这段时间曲长不在,没人能看住她。也许她可以抓住这个空子。
“……我要过去看看最后那辆锱车。”她径直伸手推开门,护卫连忙上去将门口帘幕卷起,崔令容没注意到另一人立刻跪地在旁,便跳下了车。
“女郎!危险。”
鞋底刚沾地,有些不稳险些摔倒,单膝跪地的护卫本想伸手搀扶,见她终于站稳,收手站起身,和放下门帘的护卫对看一眼。
话本不该由他一名小小的兵卒护卫来讲,可崔令容表面看着毫无破绽,但在庄子里长大,细节礼节之处总与其他贵女不同。
“女郎这时,应当以小人为踏脚,踩稳了才下车,据说女郎先天体弱,比大郎君还弱些,更要多加注意,切不可这般冲下车。”他只好规劝。
“下次吧。”崔令容漫不经心道,紧接着迈开步伐,话语敷衍。
“山君尸体血腥,气味也不好,万一冲撞了女郎就不好了。”护卫跟随身后。
若非担忧带上侍女耽误拖慢行程,规劝之事本不该他们来做。
而崔令容又对所有劝告充耳不闻,其他护卫们注意到这边情况,可碍于身份差别都不敢接近,一路居然让她毫无阻碍的到达了。
车门大开,有护卫正往里头塞冰桶,血腥味携带寒气传来。
随手将手炉搁车板上,护卫无奈的帮崔令容上车,让她钻进装卸口里。
没有了护卫们吵闹不安的声音,车内安静许多。
车内很暗,气味比车外浓重,更有凉意,她捏住鼻子,上前借助缝隙和装卸口里漏进来的光找到了老虎尸体。
老虎被放在角落,最下方用厚木板垫高,上面铺开几张油布,最上方一张油布被老虎压着,四角向中心汇聚捆绑,做成包裹样式。
然而豁口诸多,老虎尸体太大,寻常大小油布无法完全包裹它。
硕大头部露出,她撩开厚重麻烦的斗篷蹲下来,手指试探点了点老虎的鼻尖,白嫩指腹沾上一点红。
漆黑环境里崔令容只能看到一点深色,但她明白这是血。
她更进一步,摸了摸老虎的脑袋——不是想象中毛绒绒、毛发顺滑茂密的手感,而是湿滑冰冷的。
手掌往下,头脸的起伏通过触感显现在脑海中,与看见老虎的第一眼结合,逐渐拼凑出老虎如今的模样。再往下,她触碰到一个光滑坚硬的物体,周边凹陷中央突起,正面对着她,她淡定地又摸了摸左边,同样光滑。
这两个地方是老虎的眼睛,并未被皮毛覆盖。
若光线明亮些,她甚至能看到老虎死不瞑目,瞪着眼的样子。
她想着老虎此时的模样,暗自出神。
“女郎。”
车外声音有些失真,暗含提醒。
崔令容没想到曲长这么快回来,伸手盖住老虎眼眶,慢慢为它合上了眼。
回到崔府后不知会遭遇什么,是否还有机会出来,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老虎,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崔令容的心愿就是亲眼见见真正的老虎,其他事情都不在乎,如今心愿也算了结。
她心里莫名松了些。
手离开老虎头部,在周边木板上随意擦拭几下,转身了下车。
曲长与她的交谈声持续了一会儿,便渐行渐远。
身后,虎尸静静躺着,周边也渐渐安静。
待到夜深人静时,驿站火烛熄灭些许,一缕浓郁黑气自虎尸眉心冒出,盘旋萦绕其上,片刻后便如有神志般锁定了什么,朝崔令容离开的方向射去。
3. 崔府
自那日起,天气越来越寒凉,冰块更换勤快不如初,车队行进加快,期间并非每晚皆可遇到驿站休憩,便驻扎于尚有人烟的集落之外。
路途遥远,崔令容耐不住长途跋涉,终于在第六日病倒了。请郎中来看,说此症乃劳神耗血,连日舟车劳顿,体虚正亏又逢心神俱疲,故而感染风寒。
行至十日,队伍终于进入博陵郡。
越过界碑,驶出一望无际的规整田地,望楼重兵把守,主城门口车水马龙,曲长遣人上前,不知聊了什么,兵卒们另开一道,队伍得以进入城区。
这里的道路不同外面,扎扎实实,车辆行驶相对平稳,比以往都舒服些,移动深入颠簸更少。
日夜用药,崔令容虽风寒未愈,但病情得到控制,只是常常咳嗽,反因发热而面唇红润,不显得虚弱。
今日她可以坐起来走动了。
她看着窗外热闹非凡,打铁、喧闹、叫卖声混杂,车队在街边酒香远飘的酿酒坊右拐,逐渐驶入一条更宽敞的道路。这条道上少有行人,戒备森严,目之所及处窗高且小,门皆紧闭,建筑以砖石砌起,呈现高长的圆筒形,出入者皆受查验,方可将箩筐背入房内。
箩筐里谷物堆积冒尖。
崔令容望向他处,隔着两条街,远远瞧见石狮守护的朱漆大门开着,立于青石阶梯之上,一车队正停在门口。
随云母车移动,被建筑遮挡的视线解放,视野开阔,那是一条长长的车队,规模远比她所在的队伍大,手中锦盒漆奁由流水般送出,捧到台阶上站着的中年男子面前,依次揭开红绸。
匾额上书崔府二字,屋檐下张灯结彩,崔望之正位于十二层台阶上。
他粗略检查纳彩之礼,尤其是打头的活雁无误,往常严肃的脸也变得和蔼,皱纹舒展开,笑容满面。
“将军远道而来,辛苦,请!”崔望之伸手后挪,欲引人进门。
“哈哈,久仰崔公清望,今有幸与崔氏结亲,实乃天授之和。”尉迟氏使者年纪与崔望之相仿,行为粗放,面容粗犷,说话却是高度赞扬了崔氏,无懈可击。
崔望之抚须微笑,虽知此乃固定章程,可依旧受用无比。
互相恭维之事点到即止,二人进入崔府大门,侍从跟随,迎面一精雕影壁,竹林栩栩若生,飞檐斗拱。
路过园林假山流水,潺潺小溪,走在大道上,两侧隔距放置灯盏,灯柱莲瓣承托灯盘。尉迟氏常年在外征战打猎,眼力不同寻常,使者打眼一看,竟看出了莲瓣经络。
他在尉迟家何曾见过如此精致的物件,于是转移话题,状似不经意道:“女郎可还安好?”
崔望之抚须的手一停。
尉迟氏对崔氏内部人员无甚了解,自然不会知道即将出嫁的崔氏女并非自小在崔府长大。待崔令容受了教育,做足了样子,以这些索虏的见识,如何能分辨出区别?
想清楚这些,他笑道:“自然,前些日子,还央求老夫给她多带些书卷为嫁妆,好与未来郎君一同研读。”
“看来,女郎是位爱书之人。”尉迟使者也微笑回应,只是不习惯这般笑,看起来有些僵硬。
*
曲长带领队伍来到崔府西南角门,此地偏僻,入口门框较窄,门内侧已等待着两队侍从,他命令其余护卫卸下锱车行李,侍从接手整理住处。
“女郎,请下车。”
崔令容踩着护卫肩背落地,激起尘土,她二话不说,径直往门内走。
见她如此干脆,曲长反而有些诧异与欣赏,结合途中相处了解,认为这位女郎也许本就行事利落,殊不知她只是不在意也不明白所谓礼节。
踏进门,柴房外堆满了放不下的木柴,油烟味随着锅勺碰撞声传来,她避开门槛附近散落的枯黄草料,马厩里的三匹马温和地看了看她,继续低头吃草。
一名穿着得体的老嬷嬷站在第二扇门边,不愿沾染丝毫土地尘埃,上下打量崔令容一番,才向她行礼,开口道:“太夫人已等候多时,请女郎随老奴来。”
说罢,不等她是否跟上,转身引路。
崔令容回头看向身后门外的曲长,曲长握着缰绳,低声安抚着马,侍从们绕过护卫,从两侧搬运行李进门,又从她的周边绕过。
过往的生活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庄子里的仆役们不待见她,可碍于身份,无法限制她做些什么,因此,除了身体不争气,过得还算自由自在。
而此地看起来规矩颇为森严。
崔令容本以为自己会感到紧张与不适应,可见着面前一切,她却没有丝毫感触,一丝情绪都未产生,像只飘飘忽忽的幽魂,跟随嬷嬷飘向未知地,在空中注视着与己无关的一切,随波逐流。
远离了西南角门入口,周边景象不断变化,从荒凉混乱变得生机勃勃且井然有序,踩过不同材质铺就的路,一群人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最前方的年老女子气度威严,一旁年轻女子看样子与崔令容一般大,身姿挺拔,身着深绿衣裙,手腕间挽着一条暗红纱罗帔子,托着年长者的手。
“太夫人。”嬷嬷快步走近行礼。
还未看清脸,崔令容便明白了,这位是她血缘关系上的祖母。
或许她也需要行礼,可又该如何行礼?像方才嬷嬷那般似乎并不可行,不同身份行礼方式差异极大,这点常识她还是明白的。
崔令容缓慢近到跟前,她对礼仪并无了解,干脆就动动嘴皮子:“祖母。”
送到庄子里无人教养,能识字就算是有出息的。
祖母早有预料,打量她两眼,鸠杖敲了两下地,叹气:“果然,什么也不懂,身体还比文节差。”但能用就行,她随即道:
“疏桐。”
那年轻女子便松了手,上前几步,右手搭于左手之上,收拢腹前,微微屈膝:“崔女郎万福,清河张氏子,疏桐,见过女郎。”
张疏桐行完礼,从容站起注视着她,帔子随风飘荡。
两人眼睛一对,崔令容明白了,祖母的意思是让人现学现做,看着也简单,她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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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会。可是,不做又能如何呢?真正需要行礼时她自会做的。
她没动。
寒风吹过,枯叶高处掉落,被卷起送到一边。
祖母没有追究她的无礼,似乎认为事情急不得,又似乎觉得不可能这样容易学会,否则也不会将张疏桐留下来。张疏桐作为士族女子的典范,学识礼仪均为上等,在无女性长辈,又因保密不得请学者门师的情况下,由她来教导最适合不过。
见两人会面,一切办妥,祖母抓起拐杖缓缓转身:“好了,老身乏了,你们小姑娘自去说话吧。”
一贯仆役相从远去。
张疏桐趋步上前,对着祖母背影行礼,待背影彻底不见,这才转过来,肢体行动起来松快了些。
表情温柔,她的眼神却是凉的,声音清冷:“我听外祖母说了你的事情,我可以叫你阿令吗?”
崔令容注意到她对祖母的称呼,看来这位女子是祖母母家的人,也就是说祖母也是清河张氏人。
她点了点头。
阿令是她的小名,从前只有一人喊过,她不介意多一个,如何称呼她都不打紧,指向明确,能分辨称呼对象即可。
没有话语回应,只得到了动作反应,张疏桐也不尴尬,而是笑意盈盈握住她的手道:“阿令可以喊我疏桐阿姊,或者阿姐即可。”
前者礼貌疏远,后者有些过于亲昵,可无论哪个她都可以。
“疏桐阿姊。”崔令容迟疑片刻,选择了前者,依样画葫芦地喊了声,话音刚落,喉咙发痒忍不住轻咳两声,飞快抽出一只手捂唇。
张疏桐见状,并无意外之色,更是握紧她仍留在手中的另一只手,手炉并未带下车,可寒风中崔令容的手更烫些。
“我见你面色红润,以为外祖母说身子差,只是寻常体弱,不想竟是生病了,走,先随我回屋,外头风大可莫要再着凉。”
她一面走,一面说着话。先是询问了来时路上的经历,关心一二,接着详细介绍了分给崔令容的住处,并解释行李大致已规整完毕,一回去便可以休息了。
崔令容被带着穿过庭院,过廊后脱履着袜,推门而入,不久便到达了内寝,一侍女正背对她们铺床,听见声响立即转身行礼。
“这是寒酥,年方十八,比你大些,是你阿兄特意给你选的,做事靠谱,日后离开崔府也会随着你走。”
眼前人模样沉静,肌肤雪白,虽有劳作痕迹,但不可否认这位侍女确实是位美人胚子。
简短的介绍完毕,寒酥自觉退下,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换下衣物,张疏桐将崔令容推上床榻,掖好被角,跪坐于旁边小榻上,而换下的衣物挂上床边围屏,之后自会有侍女来收。
“今日我本想即刻开始教你,既然阿令还需静养,我先与你大致说说将面临的状况吧。”
“想必你还不知为何突然被要求回到崔府。”她笑了笑。
这正是崔令容所不了解的,她转过脸,窝在柔软的被衿里,黑漆漆的眼瞳专注地看着她。
4. 通婚
张疏桐卖了个关子,没立刻提起原因。
“士族女子的命运从来不由我们做主,我先问你,你可识字?”
崔令容点了点脑袋。
看见她肯定的动作,张疏桐微微一笑,时间紧迫,若连识字的基础都没有,那可就难教了,学的人学起来也会很痛苦。
“那么事情就简单些了。”她解释道:“接下来需要你做的,就是学习书法和礼仪,以及如何持家,这已是缩减后的量,由我亲自教你。”
三样,听起来似乎不太多。崔令容盯着她胸前佩戴的玉玦思考。
“礼仪最为重要,”张疏桐将原因娓娓道来:“出门在外,若是礼仪不当则丢尽宗族脸面,女子气度与仪态举止,直接影响他人对崔氏家风的看法。且士族传承至今,极看重名望,必须将容止礼仪内化于心,无论何时都能够得体应对。”
“而书法是最容易露馅之处,生为博陵崔氏之女,若写不出一手好字,只怕会叫人看出端倪。”
捂在被里,崔令容听着耳边话语,脑子转得飞快,同时感受着浑身持续发热的灼烧感,眼睛也烧得干涩,仿佛着火了一般。但这些都没有影响她的思绪。
礼仪听起来麻烦,不过到底要学,走到哪儿多半都能用上,她也就没说什么,老实学好便是,只是却不觉得这些于她而言有什么益处,做做样子唬人罢了。
至于书法,她会写字,可字体像狗爬,说不上好看,也不敢肯定是否花时间就能练出优美的字迹。
养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字体难看也只有家人知晓,传不到外头。崔令容已经这个年纪,又让她紧急学些表面功夫,与入府时门前长串车队结合联想,模糊的猜测逐渐清晰。
“写了给谁看?”崔令容半张脸陷入被中,只露出上半张脸,拿眼睛瞧她。
“……”
“我以为乍听通婚消息,阿令会惊慌失措,故而先讲日后安排。”张疏桐收了温和笑脸。
即使是她,也不可能立即坦然接受,只不过在惊讶后努力说服自己,尽可能摆正心态罢了。决定一生的大事,容不得不讶异。
然而崔令容的反应却与她想象中不同。
“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崔令容静静道:“山庄、这里还是别处,没有任何不同。”
张疏桐观其神情平静,竟不像说谎,一时间无法理解她的想法,叹息一声。
“如此便好,事情已经注定,能改变的唯有自己对此事的看法,看开些,才能过得好。”
崔令容表达的意思与对方所想不同,不过既然有自己的理解,她也不必解释。
张疏桐轻轻拍了拍她的胸口,先帮她捋清了崔氏的关系网。
她的父亲是崔望之,崔氏宗主。崔令容还有两个兄长,嫡长兄叫崔筠,字文节,被当做下任宗主培养,另一子为庶子,常年在外云游,拜访各名门望族。
接着张疏桐向她介绍了结亲对象的宗族,逐一解释尉迟氏从过去到现在北周的地位的变化,需得注意的重要成员,以及如今形势。
“只是,尉迟氏看着显赫,但正因为太过强大,所以才遭宣帝忌惮。若非如此,也不会急着与崔氏结亲。”
双方结亲互利共赢,对面也是为了以崔氏亲家名义收拢汉人,打造一条给尉迟氏的退路,这才起了念头。
只是北周皇权绝不允许对他有威胁性的势力存在,尉迟氏如日中天,正值暗流涌动之时,此次结亲可谓是将她送入险境了。
张疏桐提醒道:“即便嫁人,也该为自己早做打算。”
崔令容思维还清晰,记住了她的话:“放心吧。”
张疏桐垂眼整理裙褶,再抬眼时所有情绪消失不见。
她站起放下床幔,隔着半透明的罗,看着模糊的崔令容:“崔氏所有人日后将统一口径,称你从小府中长大,只是身体孱弱,所以近一年才被送去了山庄疗养。”
“阿令,二十日后送亲队伍将出发送你前往京兆,来不及看的书会充进嫁妆,提前送往尉迟家,病愈后你会前所未有的忙碌,因为我很严格。”
“所以,好好歇息吧。”
外层床幔被放下,彻底遮蔽了视线,脚步声远去,越来越小,最后在远处停下,随即门吱呀一响,房内彻底安静下来。
崔令容眼睫颤了颤,合上眼帘。
逃跑与拒绝两个选项,在初次得知要来博陵郡时就被她否决了,往后也不会再出现在她的选择中。
毕竟以她走不出一里地的体质,还能成功逃跑不成?逃跑了也不意味着万事大吉,重要的是她在外面养不活自己。至于拒绝,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实际上根本没有选择,路只有一条可以走通。
想起张疏桐方才极力掩盖,却控制不住微睁的眼睛,崔令容觉得有些好笑,她轻易这样接受了安排,似乎让这个看起来淡定的女性吃了一惊。
可她并未撒谎,性命宝贵,生死之外皆为假象,活着更重要。不过人们总把道理挂嘴边,却只在遭遇危机时才放在心上,她常年生病,总是与死亡擦肩而过,反而最了解这点。
*
不知不觉间崔令容睡着了,再次醒来时,黑夜已经降临,隔着几个屏风远离床榻的位置点了几盏灯。
她偏头看去,隐约能见着几处摇曳的光亮。
想必是那名为寒酥的侍女进来点灯,为了不晃到她的眼,避免扰醒她,又考虑到起夜不便,于是点了远处的灯,不至于太明亮又能恰好能看清附近陈设。
看天色,这个点是休息时间。
她闭了闭眼打算继续睡,床上躺了许久,这会儿才感到身体舒服了些,缓解了些许坐卧于车厢造成的躯体酸痛。
可眼睛一闭,几不可闻的火烛声就变得格外清晰,崔令容翻身缩进被里,盖住头部,意图用厚重的被衾隔绝外界,那声音没能减轻分毫。
半晌,她又睁开眼,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已经退热后,蛄蛹出被窝。
噪音放大或许有心理作用,可问题在于她没有丝毫困意,许是白日里睡了太久,这回反倒睡不着了。
一书卷摆放在床榻边的黑漆小木案上,睡前案上还没有这卷书,崔令容随手打开看了看。
这卷书不长,自卷首扫到卷尾,看得出是用来给她初步了解礼仪的。
她重新卷好书,起身往外走去。
袜底与地板相触带来些许凉意,绕过诸多隔断屏风,走到了窗棂下方,她抬头往上看,眼眸中倒映出那一小片天地,庭院的虫鸣声悦耳。
崔令容喜爱静谧凉爽的夜晚,唯有该时段,她的心才格外平静,仿佛萦绕在淡淡的喜悦之中。
“咳咳。”
她轻咳几声,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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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痒意,来到门口,打算在这无人的时候到廊下散散心。
推开门户,一青年男子正立于门前,低头思索,没预料门忽然被打开,抬眼见她只着单薄的中衣出现,长发乖顺的披散于脑后,神色一怔。
崔令容也没想到门外竟然有人,惊了一下,仰起脸观察他。
男子面部轮廓柔和,并不鲜明,然而唇形优美鼻梁挺拔,彼此搭配添了些温润韵味,他眼睛大而圆,眼角下垂,看起来颇为无害,叫人提不起警戒心。
只是唇部色彩浅淡,脸色苍白,眼底隐约浮着一层青色,一看便知是个与她同病相怜之人。
崔筠已在门外踌躇不进多时,他想尝试与崔令容见面,可又怕里面的人还在睡觉,吵醒了她。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却又因该说什么话而不安,于他们的关系而言,如何才能显得不尴尬。与女子相处是一回事,而与妹妹相处是另一回事,何况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将她召回家准备嫁人的背景下。
没等他想明白心中的诸多顾虑,门就开了。
“……小妹。”崔筠的声音有些干涩,喊出这个称呼比他想到还要艰难:“夜里凉。”
“啊。”崔令容注意到了自己的穿着,不以为意,反倒是面前男子看起来不太自在。
她反手关上门,自然地主动走远来到了廊上,崔筠有话想说,不知不觉就跟着她转移阵地。
直到拐了个弯看不到门口,崔令容才停下,转身面对他。月光皎洁,穿过长柱在廊道投下影子,与她的影子交叠。
崔令容注意到他的手一直背在身后,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崔筠见她停下,顺势站定在阴影之中,酝酿许久才道:“我名崔筠,是你的长兄。”
接着他顿了顿,说明了来到她屋前的缘由:“我本想午后来寻你,但寒酥说你睡着,便没有进去打扰。”
他体质也不甚好,明白病中的疲倦,如今崔令容睡了一觉,眼看着像是好些了。
“这是我作为兄长给你礼物。”藏在身后的手转出,双手递出。
崔令容低头,借着月光看清了物品,她接过这两卷书,将上面那卷剥出书衣,看了看卷首,像是寻常诗集,接着她露出另一卷书,外头挂着一张木质签牌。
上面写着《女诫》。
她疑惑看向崔筠,崔筠不自在道:“我想,说不定你以后用得到。”
“与尉迟氏通婚一事吗?”
崔筠一怔:“你知道了?”
“我……我并不赞同此事,只是父亲与祖母也是为了崔氏的未来,族中无适龄女子,便只有小妹你……”他眼神游移,双手握拳藏于袖中,垂在身侧。
崔令容总算彻底了解了来龙去脉。
敢情是崔氏无直系血脉的女子,尉迟氏又不得敷衍,他们不愿放下将到手的利益,便答应了这场利益交换。
“也亏得你们这些血脉亲人还想得起我来,我说为何忽然要把我写入族谱。”她嗓音笑意淡淡。
崔筠心里莫名更酸涩了些。
崔令容出生时他也才两岁,又是出生就被送走,不认识很是正常。倒是父亲在为此事烦恼时,居然仍未想起她这位女儿。
话没出口,他依然感到心虚,音量越发的低:“许是事情太久远,父亲、父亲没能记起你,接你回来,是祖母的主意。”
5. 玉佩
崔令容最终还是不清楚崔筠究竟想说些什么,他送完礼物后一通解释,接着多次欲言又止,僵硬地关心了她的身体,又询问是否适应在这里生活,便找借口离开了。
她有点不解,兄妹关系说着亲近,可崔府所有人都知道实情,不久后她就要出嫁了,住在此地的时间不足一月,两人并没有兄妹情谊,根本无须见面。
若说以送礼填补心中愧疚,未免太想当然,也太看轻她了。
崔令容抱着两卷书回到门前,正要推门,低头却发现门前正中央地板上放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物体,月光照耀下散发着莹润光泽。
她迟疑一瞬,手臂夹住书卷,弯腰捡起拿到眼前一看。
一块异形的羊脂白玉。
触手温凉,即便她不太懂玉,也知道这是好东西。
她四下里去看,周边空无一人,廊下花草偶尔随风轻摆。
奇怪,是何人放在此处的?
可绞尽脑汁,她也想不到谁会这样偷摸给她送东西,如果是崔氏族人,大可光明正大地送给她,就像崔筠一样。
不过比起崔筠的礼物,还是玉佩更合心意,手感舒适便于携带,关键是遇上事了还能拿来换钱,实打实的保障,她很喜欢。
是谁送的,已经不重要了。
思及此处,她对着廊下轻轻说了句“谢谢”,无论那人是否能够听到,便溜进房间。
玄色大门合上,她的身影被隔绝在门内,外界恢复了安宁。
而半刻钟后,原本安静的庭院躁动起来,有什么东西滑过叶片草根,带来沙沙的声响。
它在门口附近徘徊着,似乎很想进去,但始终没有上廊,沙沙声快速又焦躁,最终还是沉寂下来,慢慢退去了。
若此刻有人来到院中,还能发现靠近门口隔着廊道的位置,一草一木都残留着被压过的痕迹,沾染了湿漉漉的液体。
可惜这一切崔令容都并不知晓。
崔令容将书籍随手放上木案,与那卷礼仪书随意搭在一起。
之前住的山庄是崔氏的庄子,里面自然有不少书,送来的其中一卷她早看过了,而另一卷确实不太感兴趣。
点了靠床榻的灯,崔令容爬到床上沉思,举起玉佩映着火光,手指摸索着上面凹陷的纹路,说不清这到底刻了个什么。
不知是猫,还是牛。
看它雕刻的那长方头脸,像是牛,可一见那立起的小巧耳朵,又觉得是猫,当然也许都不是,只是她擅自在这儿胡思乱想。
究竟刻了些什么,恐怕只有将此物送给她的人知道。
雕刻玉料者技艺笨拙,倒是将玉打磨得无比光滑,通体甚至没有手工雕刻痕迹,反而有种被水冲击后消磨了菱角的圆润鹅卵石之感。
她将在玉佩翻面,双面的图案雕刻相同,动物形玉佩的口中钻出了一个洞,想必是留着穿绳用的。
明日起床后,一早便让寒酥取来绳子,串起玉佩吧。
崔令容这般想着,艰难掀开硬枕,把玉佩塞进底下空心处,闭眼尝试继续睡觉。
*
清晨,寒酥将崔令容唤醒。
她困倦坐起,身上立刻披了一件晨衣,避免着凉。
寒酥正要离开端来盥洗的盆,崔令容叫住她,她转身行礼,疑惑等待指令。
“帮我拿些绳来,不需要丝绦,普通棉线最好。”
寒酥低头应下,虽不知女郎要棉线何用,但仍依言去妆奁中寻找。
妆奁是府里配给崔令容的,内里除胭脂水粉和篦梳首饰外大多是各色丝线,她行动间条理分明,精准地从中挑出棉线。
崔令容将棉线拿到手中,粗细正合适,等洗漱净手后,趁着寒酥去取要穿的衣物,她快速将粗线穿过玉佩孔洞,想了想,打了个结将玉佩挂于手腕。
平时有袖口遮挡不易察觉,她不想被其他人知道自己收了这样的“礼”,戴在这里最为合适。
时候卡的正好,她放下衣袖,寒酥便带着另外两名小侍女进了屋来。
几名侍女分工合作,给她套上夹棉中衣时,她刻意避了避,手腕有东西必然会被发现,但有衣物掩盖,她们不会清楚袖子里放着什么物品。
接着一件件襦衣、半臂、长裙接连穿上,又彻底被梳妆打扮完,崔令容看着镜中自己,险些就要认不出来。
脸部肌肤傅粉较少,盖因她本就白皙,黛眉朦胧纤长,眼尾一点浅红衬出楚楚可怜之态。
配合病弱清瘦的躯体,更是飘飘欲仙,正和时下审美。
连寒酥都有些感叹:“女郎果然清雅出尘。”
今日需要先去拜见父亲,寒酥说郎中已在待命,等朝食结束再来诊断。
崔令容扶着寒酥的手离开寝院,通过连接各院落的夹道前往崔望之的书房,天气寒凉,她忍不住加快脚步。
随着越发接近外院,人多了起来。
路上侍从行色匆匆,许多人连礼都忘了行,一股压抑感无端落在寒酥心头,再往前走,甚至见到了不应出现在内院中的护卫。
崔令容不了解这些,可寒酥却明白其中反常,只道是有大事发生。
突然前方右侧的墙内传出一声厉喝,似乎在训斥侍从。
崔令容走到月洞门前,不经意往里瞧,只见里头的房门大开,许多侍从不断往外搬运箱子,穿着深色衣袍的几名管事正进行盘点,由带刀护卫督促。另有几名侍从跪倒地面,神情惶恐,接受质询。
她眨了眨眼,对面前情形感到困惑:“这是……?”
女郎不解,寒酥便抓住一个路过的小侍女,那名侍女显然认识她。
“女郎,寒酥姐姐。”小侍女行礼。
她往门内看了一眼,小侍女会意,解释道:“库房内丢了物件,管事们说恐怕是遭了贼,正查着呢。”
“可知丢了什么,这样兴师动众?”寒酥问道。
小侍女就在附近当差,对此有些许了解:“据说是一块边疆来的羊脂白玉,还未经雕琢,最近太夫人在为女郎的出嫁做准备,这块玉本打算添进女郎的嫁妆里,这才被发现。”
“太夫人担心其他物件也被盗去,便招集了管事前来,对照记录一一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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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品。”
崔令容收紧垂于身侧的左手,下意识想到了袖口里藏的玉佩。
同为羊脂白玉,总不能是窃贼偷了她的嫁妆,再雕成玉佩赠回给她吧,她可不想卷入麻烦当中。
不过即便手艺粗糙,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完工,而她昨日才到达崔府。想到这里,崔令容安了心。
寒酥谢过小侍女,打发了她走,抬手扶着崔令容前往书房。
一路沉默。
院门外侍从远远看见崔令容前来,留下一人进去通传,她便站在门口等候,走得久了有些累,正好歇一歇。
站了没多久,侍从便推门出来,小步走到院门,在她面前躬身行礼:“女郎,请进吧。”
寒酥留在门口,看着她走进书房,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书房外院子里一静。
过了会儿,她压低音对侍从问道:
“大郎君如何了?”
这侍从示意其他人转过去别听,凑近了悄声说:“似乎心情不佳,昨夜去了女郎的寝院里,两人不知谈了什么,出来便有些怏怏的。”
“大郎君半夜去女郎的寝院?”寒酥有些意外,崔筠最是守礼,即便是血缘关系的妹妹,也不会大晚上去探望。
侍从了然道:“忘了寒酥姐姐还未搬入女郎内寝的侧屋,不知道这事儿。”
寒酥得了消息,心里盘算一番,笑道:“我今日就搬,不过大郎君还是太心软,女郎才到府里,六礼都办好只差亲迎了,事情已成定局,再去看望又有什么用呢。”
侍从无奈摆手,他可不敢妄议:“寒酥姐姐别再和我说这话了,只是你之后有得辛苦。”
“据说尉迟氏不会派人来迎亲,送嫁队伍得自行送到长安,待女郎举行完婚礼才返回。以及,我看女郎并不把自己当崔氏人,还得姐姐努力努力,让女郎知道唯有崔家才是她唯一的依靠。”
寒酥点点头,明白后面那几句话其实是宗主的命令,让她在女郎出嫁后多多向女郎灌输宗族观念。
“库房又是怎么回事?外头围着护卫,怎么还会有窃贼进入府邸?”她想到来时路上的见闻,接着问道。
崔家说是府邸,可被邬堡守着,防卫能力也强,外城门又进出严格,怎么看都不可能有小偷。
“姐姐分明清楚,就不要为难小人了。”这意思就是外贼不可能,自然只有内贼了。
了解完所有信息,寒酥才站在院门边,规规矩矩的等待。
忽而身后一响,她猛然回头,就见草丛晃动,里面却是什么都没有,被侍从笑她太过敏感,只是耗子而已。
另一头,崔令容踏入书房,崔望之在桌前看着书卷。
她来了,崔望之也没有任何表示,依旧翻阅着手中书,有时还拿起笔书写一番。她便直挺挺站在那里,更是大礼不行。
反正从小没爹教没娘养,她又是才回府,若计较她失礼,对方更抹不开面子,既然如此,崔令容也就懒得行礼了。
果然,崔望之将她的行为看在眼里,依旧没说什么,只是停下笔:“阿令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6. 怠慢
崔令容看得清楚,崔望之是给她来了个下马威,但她也不能明着反驳。
“女儿怕打扰父亲。”她走进些,裙摆摇曳,委婉的给出了一个理由。
崔望之没在这上面纠结,顺势往下,做出一副慈爱面孔问道:“身体可好些了?一会儿叫郎中好好给你调理,长安水土不比家里,鲜卑人也不如我们汉人精细,必须养好身体才是。”
“回父亲,女儿身体确实好些了。”
崔令容并不接招,她早已及笄,亲情牌只有在幼年时打才有效,而对现在的她来说显然并不管用。
真关心她,绝不会要用她时才来演戏,前十几年做什么去了。
“好,好。”崔望之见她无动容之态,面露感慨,又道:“你转眼长大,居然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但要记住,即便做了尉迟家的人,也不要忘了自己是崔氏女。”
“女儿明白。”崔令容淡淡道,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只当他的话为耳旁风。
她一心想着等会儿回寝院能吃上什么。
昨夜仔细品尝过了府内飧食,崔府的厨子相当用心,手艺也了得,比庄子里敷衍了事的吃食好百倍不止。
崔令容长得乖巧,崔望之被她安静的作态蒙骗,并未发现她走神,继续说道:“好好和疏桐学,嫁人后也要时常往家中来信。”
他顿了顿,接着意有所指地补充:“多写你的所见所闻,尉迟氏对你态度如何,是否受了委屈,有何奇闻异事啊,以及是否有不太明显的变动,唯有这般,我与你兄长才能安心啊。”
听了这话,崔令容的思绪才从神游天外中拔出。
崔望之说得详细,是生怕她听不懂言外之意。看来,送个女儿出去,不仅能够达成联姻关系获取利益,还能多一个探子。
结亲也就罢了,可面对这般要求,崔令容说不出答应的违心话语。
接受婚姻安排,是体现她可利用价值的一种方式,这能让她如往常那般活下来,但起码一切都是被动的、无从反抗的。
可一旦她开了这个口,就连最后一点坚持都失去了,不主动当工具是她的底线。
崔令容沉默。
崔氏还需要她,就不会让她饿死,更何况若是答应了,事情败露后尉迟氏要她死,崔氏可来不及保住她,相隔两地,再有实力也是鞭长莫及。
但能凡让事态变麻烦的行动,她都不会去做,受益者不是她,却要她来付出代价,绝无可能。
崔望之长久凝视着她,她一声不吭,半垂着头,仿佛没听到刚才的话语。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说的那些话,崔令容是一句也未能听进,有些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行了,下去吧,叫一个侍从进来。”
崔令容抬起头来,松了口气,赶忙出去了。
院门还是那几名侍从和寒酥站着,她没关门,径直走向院门口:“父亲要一人进去,有事吩咐。”
其余侍从听了她的话,没给反应,崔令容心生疑问,倒是和寒酥站一起的侍从马上积极地窜出来:“女郎,小人去就好。”
说完便往书房去了。
*
那天起,除了寒酥,服侍崔令容的侍女们态度逐渐发生了变化。
她大概明白原因。
崔望之的态度变化明显,起初还装装慈父模样,见她不乐意做事,便对她不再上心,只要她愿意嫁人即可。
而众多仆役面对这位新来的主人,必然先观望一番,避免得罪贵人,再根据宗主后续的态度调整来行事。崔望之改变了态度,侍女们自然也随之改变,一位即将嫁人又不被重视的女郎,她们也无须尽心尽力。
这期间,张疏桐每日都来教导她,如同之前说的那样,她果然严格。
学习礼仪不仅要理解记忆,还需起身实践,直到身体自然而然地摆出姿势,行走动作、就连微笑也有苛刻的规定。时间压缩至仅剩的十八天,想要达成目标必然增加了训练时间,崔令容本就体力不佳,一套操作下来更是苦不堪言。
书法其实也是体力活,若非张疏桐在身边,她甚至不知原来体弱在书法上也有弊端,最突出的弱势便是手不稳,字迹颤抖,其次是笔锋粗细变化需要力气控制,崔令容显然气力不足。
这便不是光练习可以改善的了。
一日三碗药灌下去,接着就需要她学习如何持家,这次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但如何采买分配、如何做账看账等事还得她了然于胸。
自东汉以后,贵族女性终于明确了自己的权力范围,那便是后宅,因此,她必须精通此事,避免被仆役糊弄。
通常天黑后张疏桐便会离开,这之后的崔令容才能休息,经过整整一日的高强度练习学习,已累得快要昏倒。
而侍女们的双面态度总在此时变化,张疏桐在场时,侍女们守本分的进行服侍,张疏桐一走,便对她多有怠慢。
这般坚苦过了数日,霜降后,天气越发寒冷。
今夜天暗得快,寒酥提了灯亲自送张疏桐出去,留下的侍女立即松懈,有个还丢了手里捧的东西。
崔令容浑身酸痛,软趴趴地坐在床榻边,只想倒头就睡,有气无力道:“我想净手洗漱。”
有侍女听了话,起身就要去取,却被其中一名拦住,她竟也没坚持,就这样被拦了下来。
崔令容半阖眼放空,一时间没发现。
等了许久没动静,才起了好奇心,睁眼打起精神看着拦人的侍女,不知她以何种理由与身份做出此事。
侍女穿着与别个侍女并无不同,只是头上并非寻常素簪,而是一根雕刻了花苞铜簪。
“女郎。”她先是行礼,随后上前一步,理所当然地说道:“若要就寝,还请等寒酥姐姐回来,服侍您洗漱并非婢等的职责。”
此言可谓是石破天惊,侍女们的确分工明确,但能近身伺候主人,哪个不视为荣耀?
崔令容学了这么久,这点东西还是懂的,顶撞她的侍女恐怕认为她还是空瓶,什么都不明白,拿规矩敷衍她来了。
“你以往……也这样服侍主人?”她轻飘飘地问,心里却早已有了答案。
说到底又是捧高踩低,但凡换一位有权有势的主人,侍女绝不是这种态度。
崔令容确实习惯了仆役的怠慢,可只要做了事,别太耽误时间,她完全不在意一些小细节。
但这不代表侍女可以骑到她头上来。
“那是自然,婢尽职尽责,宗主与太夫人都满意婢的服侍。”侍女不觉有错,反倒振振有辞。
宗主和太夫人,这位侍女服侍她们的次数恐怕不到五指,真是夸大其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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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背后有靠山吧。
崔令容疑惑,问道:“你的依仗是什么?即便我的出身再不堪,再不得重视,我也是崔氏血脉,崔筠的妹妹。”
如无意外,崔筠就是下任宗主,入府第一日还来找过她,崔望之的态度无法改变,她便扯了崔筠当大旗。
可那侍女似乎不这么觉得。
“大郎君事务繁忙,最近都没来过女郎寝院,根本不在意女郎,女郎不必拿大郎君来唬婢。”不知是蠢还是不善伪装,她的不屑溢于言表。
周边侍女不自觉动了动,被她大胆狂言吓到。主人再落魄也是主,她们是仆,这便是侍女们自小学到的观念,拖延已算偷懒,可万万没预料到她们中有一人竟对主人大放厥词。
崔令容想了想,觉得面对这种人要换种方式,就得威胁一番才好:“近来我又感觉身体不太利爽,怕是又要感染小小风寒,只是你们服侍不周,耽误了我出嫁,这是崔氏的大事,我定要向疏桐阿姊寻求帮助。”
距离出嫁没多少时日了,时期越近府内气氛就越是紧张。
张疏桐与太夫人亲厚,在这关头,此事若闹大了必然被太夫人知道,服侍她的这群侍女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自个儿的下场,室内一时噤若寒蝉,能在府里服侍的,没几个笨蛋,侍女们纷纷跪倒在地,战战兢兢。
唯有那名侍女脸涨得通红,依旧站着,在主人面前居然气极离开,放下一句话:“婢是服侍不了女郎了,明日就找管事将婢调走。”
说罢推门而去。
崔令容累得去了半条命,还要管这胆大包天的侍女,这回侍女主动离开,纵然不敬,但终究是她占了上风,而且她也没力气追究了。
她趴倒在床榻,机灵的几名侍女立即去端盆取巾,总算顺利完成洗漱。
*
崔令容向来只顾自己,不把其他人放心上,与其说她是无所谓,不如说是根本不在意此事。否则在山庄时,她非得把自己气得郁结于心不可。
毕竟离开的侍女,无法再给她的生活添堵。
所以第二日梳洗打扮时,她已然将昨日侍女忘了个干净,直到朝食,排列于前的侍女们少了一人,她才记起来发生过什么。
寒酥也得知了昨日之事,在崔令容问起侍女是否调到别处时,不悦道:“即便被调走,可调令未下达前,怎能不前来服侍女郎。”
“不来碍眼挺好,省得麻烦。”
崔令容慢吞吞进食。
人们不可能亲身体会别人的感受,情感尚且可以通过诗词歌赋传递,可身体感受又如何能够切身了解呢。
寒酥不明白,对崔令容来说,活着乃是第一位的,接着便是追求轻松简便的生活,她精力不济,走路都比旁人更容易疲倦,远大志向更不可能有。
即便有,脆弱的身体也无法支撑。
轻松的,只需要躺着、偶尔动一动的生活最适合她。她盼着早日结束折磨般的课业,之后在尉迟氏生活能让她多休息些。
崔令容吃了个半饱,将面前的碗往外推了推,侍女们立即上前收拾。
当所有人都以为今天依旧是寻常的一天时,一身尖叫响破云霄。
“啊——!”
声音之凄厉如同鬼哭神嚎,惊醒了整座府邸。
7. 离开
侍女浑身颤抖缩在床榻上,紧贴墙面,全身透露着对门口方向的抗拒,神色惊恐,吓得一动不敢动,只死死盯着床榻边缘,余光隐约能看见前方一片红。
她甚至不敢转动眼球,只怕再次清晰看见那一幕。
也不能闭眼,谁知那堆物什里,会不会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偷偷爬上床。
门猛然从外推开,门板撞击到地上的堆积物,噼里啪啦从尖端往下掉,在地上翻滚几圈,中间部分又被带着在地面已铺了的一层上打滚,落到更远的地方。
有细小的黑虫钻出,四散逃开。
推门的管事愣住了,不禁松开按在门上的手,后退一步。
只见地面流淌着暗红,那些血液已经半凝固,在各个老鼠尸体中相粘连。鼠尸从头被剖到尾,半张尸互相对称摊开,一片片堆叠在地上,露出被强行切断的血肉肌理和黑红内脏,一部分脏器已经脱离了内腔耷拉在外,血淋淋的,有些老鼠的心脏还在微弱跳动。
整个室内塞满了这样的死老鼠,只有床榻还算干净,腥臭腐烂的气息直冲鼻腔,让她呼吸不上来。
管事反身冲到院子里,跟来的侍从侍女们也变了脸色,离得近的更是亲眼瞧见屋内场景,冲出院门,周边立刻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在内院伺候的仆役大多是家生子,或是部曲佃客的亲戚后代,哪里见过此等血腥场面。
外围侍从眼见事态无法控制,拔腿而逃,预备找能主事的来掌控局面,迎面就撞见来为崔令容上课的张疏桐。
*
“赵嬷嬷。”张疏桐匆匆来到太夫人跟前:“还请外祖母派身边的赵嬷嬷即刻封锁阿令的后院。”
她将此事一一道来。
座上太夫人面露怒容:“竟有人在崔府内院作怪,这是视我崔氏、视北周律法为无物!”
历朝历代皆禁止与打击邪祟污秽之事,犯事者通常处以极刑,北周继承前朝律法,甚至对此类罪犯的处刑更加严格,一朝不慎,便是崔氏满门的祸事。
崔氏虽以经学闻名,可史书也是读尽了的,约七百年前的巫蛊之祸便是前车之鉴。
风险太大,太夫人绝不允许此等丑闻,从她的地盘上传出半分:“赵嬷嬷,你去,把所有人的嘴都捂实了,侍女单独关押,即刻查清究竟是何人所为!”
“是,老奴这就去。”赵嬷嬷是太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由她处理最为合适。
赵嬷嬷领着护卫与几名婆子,来到崔令容院内,通报几声后,便带人入了后院。
一脚踹开门,环顾内室,两张床榻,其中一张空着,询问后,原来另一人昨夜在崔令容门外守夜,只留下这侍女一人。
赵嬷嬷面不改色地叫人打扫干净,指挥婆子将几欲昏厥的侍女拎出来,将她带离此地,捆上绳子关在偏僻地点的房内,等待审问。
护卫们则将所有与此相关的仆役们聚拢,暂且限制行动。
精神的紧绷从愈发紧张的气氛里透露出来,护卫与被信赖的侍女侍从快速来回走动,不断询问他们的所见所闻,叮嘱敲打。
“……那侍女坚称不知情,盘问过后,发现她背景清白,曾还入过太夫人的眼,选她去做二郎君的侍寝婢,虽说最终并未选上。”
寝内,两人相对而坐,崔令容亲手执起茶壶稳住茶盖,给张疏桐倒了杯茶,服侍的侍女少了些许,都被叫去问话了,大概明日才能回来。
“她恐怕见我母亲是外买来的女奴,便认为自己也有当个主人的希望,鄙夷我的出身,却又格外高看自己。”崔令容笑道,放下茶壶。
张疏桐也笑了:“外购女奴与家室清白的侍女,本质上无甚区别,侍女不过用着放心点罢了。”
是啊,在这些士族眼中,除了同为士族者值得高看一眼,皇室也不过如此,更别谈仆役人等了。
崔令容看向窗外,今日阳光难得好,光斑散落廊道,庭院一片鲜亮,是冬日少有的景色。
啜饮一口茶,张疏桐道:“你倒是悠闲,出了这事,连学也不用上了。”
“那不是疏桐阿姊亲口说,我学得快,糊弄尉迟氏足够了。”
“惯会用话来堵我。”张疏桐又笑道:“她们慢待于你,也不和我说,不过那侍女死后,剩下的侍女想必都是些乖巧听话的,再不会遇见这种事了。”
崔令容眼神一顿,移到她锐利上挑的凤眼上。她不爱出门,还不知道此事。
“我只听说了满屋耗子。”
张疏桐在鼻前小幅度摆了摆手,她虽未完全撞上,但事后也有侍女向她描述了当时的场景:“别提了,场面恶心着,好悬给我瞧见了。”
“不过,那侍女平日里与其他人关系就不怎么好,抢东西占便宜惯了,姑姑又是外院管事,许多小侍女敢怒不敢言,所有人都以为,会是被她欺负的小侍女报复呢。”
“难道不是?”崔令容追问。
张疏桐解释道:“崔府夜巡比我张氏严,更何况你要出嫁,附近巡视得也紧些,可赵嬷嬷问过当夜当值的仆妇,都说并未见到人影进入她房中,附近侍女也说夜晚没听见任何动静。”
侍女所住的耳房为方便管理,通常都归于一处,紧挨着,若真有人做那大事,动静必然不小。
光说哪里一下来那么多老鼠,也是一大疑点。
“窗门无异样,钥匙也未丢失,加之你与侍女不久前起了冲突,赵嬷嬷便定了她精神失常,灌了热油,对外说发卖,实则已经秘密处死。”
崔令容点头。
此事八成被认为是自导自演,除了侍女本人,谁还能把老鼠神不知鬼不觉运进去?即便不是,也只有这个理由最可信。
崔氏要的是交代,不是真相。
此事告一段落,室内便陷入沉默。平日里除了教学,两人便没聊过什么话题,也并非什么好友,甚至都谈不上了解对方,彼此之间只是教与学的关系。
“阿令。”
张疏桐率先打破平静,声音低了些。
“还有三日,送嫁队伍昏时出发,你的嫁妆已经备好,提前送出了。”
崔令容恍惚了一阵,时间流逝太快,将近二十天这就过去了。
她来到这里没多久,又要碾转至另一地点,且这次路途更长,约莫要一月多才能到达长安。好在才入冬,大雪尚未封山。
“也是三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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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午时入府做法事,好去去邪气……我明日也要回清河了。”
崔令容看着张疏桐,她低垂着眼,指尖轻点茶盏,面无表情。
张疏桐说不上好人,也不算善良,底色甚至是冷漠的,可在这里,与她相处最多的人就是张疏桐,比与贴身侍女寒酥相处的时间还多。
“这么快就走了啊。”
“做客太久,再留下去说出去实在难听。”
“而且我比你大些,府中为我相看许久,准备议亲了。”她收回手,放到案下:“虽说规定十五才可娶嫁,可大多数女子十三四便已嫁人,已经够晚了,我很知足。”
崔令容想说什么,可言语匮乏,无论如何组织终究是词不达意,最后只说了句平平淡淡的:
“……一路平安。”
*
张疏桐没有与崔令容道别,第二天清晨拜别太夫人后,乘车离开了。
她离开后,崔令容生活照旧,该睡觉睡觉,该读书读书,度过了格外闲适的三天。
午间道士从西南角门进来,带着几个徒弟,拖着些零零碎碎的物品进了寝院,隔窗望见崔令容,还诧异于她为何没搬走。
毕竟崔府不差几个院子。
实则是崔令容嫌搬来搬去麻烦,她走动也累,左右只剩三天,便不打算搬了。
不久,后院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夹杂着吟诵经文声,伴随香烛焚烧气息忽左忽右,存在感格外强烈,脑海中完全能冒出道士脚踏北斗的模样。
卷起书,崔令容干脆吩咐寒酥等侍女开始收拾东西,剩下物品不多,大多是小物件,很快收好了。
等到夕阳落下山,最后一丝暗金光线消失在天地间,启程的时候到了。
这回崔令容从崔府正门出,朱红厚重的大门在她面前被推开开,眼前豁然开朗,道路笔直宽敞。
其上,两队行伍分于通幰车两侧,后面跟着长长的车队,领头者一位是护送她来到崔府的曲长。
另一侧打头的是位陌生老者,探究注视着她。
寒酥附在耳边,告知她这位是前来纳彩的尉迟氏族老,跟随队伍回去。崔令容本还犹豫是否要让他上车,间接提醒其无礼的举动,这下彻底打消了念头。
马背上发家的尉迟族人,怕是不需要坐车。
她从容抬眼,仿佛从未察觉那称斤论两的目光,走近车辆,踩着护卫的肩背上了车。
寒酥在旁协助扶着她的手臂,待她进去,放下大红帷幔,往车队后方而去。
进入车厢,崔令容摸了摸四壁鸾鸟双飞的刻纹,轻笑一声上榻,在壁上鎏金雁足灯的火光照耀下,轻车熟路翻出榻底书箱。
打开暗扣,正要一举掀起盖子,书箱露出一缝隙,她却敏锐捕捉到里头一抹不同寻常的灰色。
放缓手上动作,她屏息,唯恐惊走了什么,轻柔地打开了木盖。
一团,或说一块苍白近灰的物体正趴在中央,暗红细丝蜿蜒,扎根深处。它没有固定轮廓,时而鼓起时而塌陷,仿佛在呼吸,散发出湿冷气息,将书卷泅出一圈暗印。
崔令容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周围,幸好,车壁遮蔽了外界所有视线。
8. 惊吓
崔令容再次看向箱内。
细看像半凝固的肉块,色彩不均,仿佛由不知哪儿来的肉类东一块西一块拼凑而成。
谨慎观察着这起伏不定的物体,她越看越觉得是活物。
那东西则对崔令容的目光毫无所觉,不知是睡觉还是休眠,蠕动了一下身体,倒向另一边。
果真活着。
她心头跳出四个字,笃定了猜测。
若旁人见了它,恐怕吓得浑身瘫软,再不济也是骤然心悸,喊人来除去这怪物,但于崔令容而言,这比亲手抚摸老虎还来得更有趣些。
每当她在书中看见有趣的事物时,总遗憾无法亲自前往探索,现如今,少有人见过的稀罕事物就出现在眼前。
不曾想入长安前,她还能有这样的际遇。
在这无人监管的车内,好奇心瞬间占据上风,压过了后天习得的谨慎。
崔令容上手,伸出一根手指头戳它,指尖陷入韧肉当中,触感冰凉,表面似乎附着层水膜,让手指前端变得湿漉漉一片。
顿了顿,她收回手,看着自己指腹沾上的水光出神。
半软,且弹性十足。
回忆看过的怪异之书,她翻出了些许信息,有“肉芝”一物与它相似,活物形态可相对应,即便随意触碰,也并无太大恶果。
只是此物颜色不同,更显不详。
白灰肉块依旧一动不动地沉睡,见它没醒,崔令容更进一步,用两根手指去捏它。
着两指一合,随着施加的力道逐渐深入,越靠近内里进入得越是艰难。再探下去,仿佛触碰到人类扎紧的肌肉,四面八方的阻力阻碍手指前进,冰冰凉凉,还带了些坚硬玉质之感。
崔令容体验着此刻奇妙的感受,可正准备撤出,夹着手指的软肉忽然开始细细密密地颤抖,紧接着蠕动起来。
“咻——!”
未等她反应,手上一空。
白灰肉块离弦之箭般射出,空中划出道灰白细线。它吧唧一下撞上车窗,捏出无数触手,七手八脚地扒拉着木雕车窗,从镂空处噗嗤钻了出去。
崔令容看得一愣一愣的,等那东西在眼前消失了个干净,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她连忙趴窗往外看,自车顶倾泻而下的层层帷幕遮盖了外界风景,将她死死关在里面,什么也没瞧见。
外面很安静,只模糊听见崔望之与一苍老声低声地交互寒暄,除此之外,没有惊呼,也没有突然的人员移动。
幻觉?她怀疑起方才的所见所闻。
可手指上的湿润感,箱里被染湿的书卷都无一不在提醒她,她亲眼所见的,便是事实。
察觉到真相,崔令容脑中它闪过惊慌逃窜的画面,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眸中水光潋滟,焕发光彩。
什么啊,这也太胆小了。
该害怕的人是她吧。
*
许是天寒地冻,行动多少有些不便,送嫁队伍并未如接她来时那般紧赶慢赶,给了崔令容喘息的机会。
只是闷在车厢里,可把她憋坏了,那帷幕从未掀开过,若非曲长通报,甚至不知究竟到了哪个地界。
书箱里书卷共二十之数,路途还未过半已然全部读完,途中,饮食也随地域不断变化,崔令容吃不太惯,但有在尽量适应。
然而病从口入,饮食对体弱者来说极其重要。
她果不其然又倒下了,乃吃多了羊肉与面食等,体内积热,配合天干物燥导致的风热。
此时行伍正接近并州,期间总有大群流民涌上前乞讨,这些因北齐破灭而产生的流民簇拥着车架,本就在病中的崔令容被摇得头晕眼花,全赖护卫将流民赶跑,也许还见了血,但她并没有精力关注,所以不知情况究竟如何,只是感慨了一二。
到了关中,情况才好转,总算退了热。再西行多日,长安城墙便出现在远处。
尉迟氏族老率先打马离开,车队也行进了长安城,在长安百姓的目光注视下来到尉迟公廨。
尉迟公廨大门洞开,前方道路上一男子跨着马,霸道地立在中央,拦住去路。
他穿着深色圆领窄袖袍,身形挺拔厚重,气质内敛,但锋芒未能完全收敛,可知一旦出鞘便是利刃。略显毛躁的黑发披于肩颈,拢共也就那么长。
曲长一见,便知这是将与女郎共度余生的尉迟骁。
可面对行来到女郎送嫁队伍,竟不为所动,高高骑在马上,也不正眼一看,显然是对崔氏的无礼,半点不遵循亲迎礼制。
相隔一街,百姓们窃窃私语。
“那尉迟郎君怎不下马,好歹也该站在门内相迎啊。”
“不懂了吧?瞧崔女郎带来许多人,兵卒不少,那都是陪嫁,尉迟郎君当然不能落了气势。”
“……这是结亲还是结仇啊。”
崔令容下了车,一落地,尉迟骁就骑着马哒、哒、哒过来了。
她抬头去看,与汉人不同,尉迟骁脸庞轮廓硬朗,眼窝深邃,镶嵌其中的眼是琥珀色,被阴影遮蔽,里头饱含打量,明晃晃写着“如此弱小”和“麻烦,赶紧完事儿”。
一人坐在马背,高高在上,一人站在地面。
两人对视片刻。
“郎君何不下马?”崔令容静静道,头仰久了,脖子有些酸。
尉迟骁这才翻身下马,衣角掠过马背,整个人沉稳落地,身量格外高,几乎遮蔽了照在她身上的阳光。
但他并未多看崔令容一眼,而是将视线投向通幰车后方,那里琳列着两队队伍,这般环绕几圈观察完毕后,最终定格在曲长身上。
他转回视线,看向崔令容:“这些士卒,不得进我尉迟家大门。”
语气强硬,并无商量之意。
这是怕区区两队人,威胁到尉迟氏了?分明是尉迟氏主动求娶她,可到地盘就变了脸色。
崔令容早料想会遭到刁难,此刻十分平静。
“他们都是我的陪嫁,看来郎君并不懂得何为礼法。”崔令容道。
胡人崇尚武力,她想要在这儿过上平静的生活,这些兵卒便是必不可少的。她要是死了,这些陪嫁也会依照北周大律返还给崔氏,轮不到尉迟氏来处置。
尉迟骁沉默,娶崔氏女本就是为了稳固自身的正统地位,可若违礼法,反而更让中原百姓与各势力确信他们是没文化的蛮夷,显得本末倒置了。
不过他本质只是想给崔氏一个下马威,真正意图并不在此。
他松了缰绳:“可以,但必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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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充入我尉迟氏部曲当中。”
这样一来,崔氏带来的势力是分散后化为自用,还是在军中磋磨至死,悄无声息瓦解威胁,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了。
他算盘打得好,可崔令容只是不爱多管闲事,看着平和,在自己的事情上却不会犯懒,断不能如他所愿。
“郎君,回博陵探亲时,我还需要他们护送我回去。”崔令容微笑着顶回去。
闻言,尉迟骁立即上前一步,两人间隔仅在一指之间,几乎是贴面而上,低头盯着她的颅顶,压迫感从头顶压下来。
崔令容有些莫名,只觉得横在眼前的胸膛太近,着实阻碍了她的视线。
“你意下如何?”她一步不退地问道。
“不成。”尉迟骁回手一掌轻拍在马匹脖颈上,那马极有灵性,嘶鸣着进了尉迟公廨的大门,他才冷声道:“你嫁入我家,就是尉迟氏的人,留着崔氏的兵,你今日怕是不能进门了。”
崔令容这下微笑也懒得挂脸上了:“那郎君请随意吧。”
她转身就走,寒酥站在车边见她往回走,愣了一下。
“女郎?”寒酥朝站在原地的尉迟骁望了眼,小声问:“女郎要上车吗?既然到了长安,还是早日入公廨安定下来歇息吧,病才好不久。”
“我要不要上车,你去问他。”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想必我崔氏的嫁妆已提前送入公廨当中,那就麻烦郎君再遣人送回了。”
此话一出,尉迟骁靴底不自觉挪动半寸。实在没有接受了新妇嫁妆后,新妇还未入门就返还的先例,虽有动摇,可还是坚持自见:“带来的人必须打散。”
崔令容看不见身后,只听他话语停住,似乎思索了一番才道:“但你可以提其他要求。”
她停下脚步,知道尉迟骁这是后退了一步,也借坡下驴:“好,其他人你可以带走,厨娘等也可入内配合,只是曲长必须留在我身边为我做事。”
只留一人……
“好。”
围观百姓们见两人有讲和之意,纷纷感到无趣,四散开了。
车队逐一卸物,由尉迟家的侍从搬运,曲长被安排住在外院,崔令容与寒酥则被尉迟骁带进门,领到了存放嫁妆的屋前。
“你暂且住这间。”
推开门,灰尘洋洋洒洒,这是间只有基础陈设的空屋,没有任何生活气息,只有放嫁妆时留下木箱与地板摩擦的痕迹和脚印。
捂住口鼻,待灰尘散去,崔令容第一眼看见了高脚胡凳,就放在床榻旁边。
不与尉迟骁同住,坐高脚胡凳时的腿可以随意摆放,比起跪坐的腰酸腿疼,比起在崔氏恪守礼仪,没准熬过最初的适应关头,会过得比在崔府更舒适。
毕竟尉迟骁作为主人,身边无一侍从,还自己领了她来这儿,想不是什么守规矩的地方,也契合蛮夷的身份。
“郎主。”
这时,外院跑来一年轻男子,表情急切。
尉迟骁看他一眼,知道有事发生,只对崔令容说道:“尽快打理好,昏前梳妆打扮完,今日就举行昏礼。”
说完就匆匆地转身,随男子离开了,此地只留下崔令容与寒酥两人。
“……今日?”她疑问道。
9. 昏礼
寒酥知道尉迟氏本就急切,所以才限定时间,要求在两月左右成婚。
这也是让崔令容短时间内更换住所,紧迫学习的缘由。
不过,最初她以为来到长安后,昏礼过些时日再办便算紧急的,可到达当天还未安定住下,就要即刻开始准备,未免太赶。
思绪在脑中一晃而过,寒酥并未迟疑,只轻声安慰崔令容:“尉迟郎君只是太过忙碌,毕竟官位高重,婢对鲜卑人无甚了解,彼此文化不同,也许并非刻意这般对待女郎,只是约定了两月之内,算下来时候正合适。”
崔令容径直走到桌前,手指划拉一圈抹上了灰尘,桌面露出干净的原色。
她碾动手指,擦掉灰尘,对寒酥露出轻松的笑容:“不,这样才好。”
趁着今日全部忙完,之后就不用再准备了,否则整理内寝、昏礼等事分开进行,那她每日都要梳妆打扮,应付众人。
寒酥放了心:“那不如女郎先出去休息吧,这里要打扫一下,别让尘土污了女郎的身子。”
崔令容点点头。
过来时她见院里有石桌石椅,依旧是胡凳样式,便往那儿去了。
她坐在凳上,看几个穿着朴素便捷的妇人在她面前走过去,进了门,与寒酥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从门口看去,能瞧见她们在里面开始麻利地擦洗起地板。
崔令容看着看着,又发起了呆。
尉迟公廨与崔府和山庄都不同,庭院更大更空阔,草木没几根,只边缘栽种了些树,放眼望去地上均铺设着方块石砖,许多边角碎裂,裂缝明显,如同被人硬生生砸裂了般。
建筑则富有民族特色,整体感官被红蓝等艳丽色彩挤占,与白墙面对比鲜明,屋顶则是低缓的悬山顶,抛弃了高耸屋脊与大倾斜度的坡面。
通往各自院落的廊道则笔直宽敞,能容得下两马并行,在她所休息的位置甚至能直接看见通往何处,而非曲折的游廊。
廊下走过一名身着鳞甲的将领。
崔令容注意到他,目光跟随,眼见他消失在建筑之后。与此同时,耳朵还捕捉到外头喊打喊杀、兵戈相撞之声,热闹非常。
崔府的内院为休憩用,总是很安静。
尉迟公廨虽也分了内外宅,但似乎划分并不明晰,女眷住所直接通往练武场,部曲甚至能毫不避讳地在附近行走。
她再次看向内寝门口,通过那个小口,可以看到仆役们来来回回走动,颇为忙碌,擦木架的摆饰品的整理桌案的,各司其职,无人关注她。
她伸了个懒腰,缓解车厢内久坐的酸痛。
此处没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崔令容默默将双腿上挪,抱膝踩着凳子坐,头搁在膝上默默等待,听着时不时穿过的风声,携带模糊的呼喝。
许久没这样惬意过了。
崔令容闭上眼,感受凉风与此地的气息。
只是那风中逐渐多出了不同的声音。
“喵……”
崔令容睁眼,环抱的手臂微微松开,直起身子左右扭头去瞧。
声音太细微,恰好她格外放松,全身心融入了自然,这才发现了不同。
“喵呜?”
有只毛绒绒的小家伙从院门进来,转过来贴着墙面走时,尾巴打了个旋,勾着门边一脚一脚地往前走,直到远离了院门,尾巴便翘起来,每走几步拍打一下墙。
崔令容立即放下腿,提裙脚踏实地站起,终于看清那是只三花猫幼崽。
毛毛蓬松,但长得乱七八糟的相当潦草,看起来圆滚滚的,走路时一颠一颠,尾巴随之抖动。
她看清猫时,小猫也注意到了她。
猫原地停下,左前爪维持抬起的动作禁止不动,大眼睛观察着她。
崔令容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
“咪嗷!”
就这一下,隔着十步距离便被发觉,三花猫幼崽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冲她蹦来。
她站在原地不敢动,猫跑到她脚下,后肢支持身体站起,前爪隔着裙面一下扒拉住她的小腿,抱着嗷嗷叫。
崔令容迟疑不定。
猫的两爪滑了下去,急得它连连起跳,但连着滑了几次都没能抓抱住小腿。
她这才心软地蹲下,丝毫没注意裙摆落地沾了灰,慢慢探出手,发现猫对她的手似乎没什么意见,还用眼睛看着,一副好奇地模样,便伸手去摸它。
手放在猫咪头顶,它聪明地主动凑上前用脑袋去蹭,眯眼呼噜呼噜的发出声响,摸它的动作稍微慢了些,它便扭动撒娇。
崔令容的眼神柔和下来。
摸了许久,猫累了,侧躺在她脚边,偶尔甩甩尾巴。
“小昭。”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走进,口中喊着猫的名字,猫听了一骨碌爬起来,逃也似的从崔令容身边跑开了。
崔令容前方地面投下阴影。
眼前女子穿靴的两腿叉开站立,她抬起头,见女子面容昳丽,白肤红唇,有一道横过眉梢的浅疤,成熟又艳丽,神色却有些凄苦。
然而她动起来后,那点悲观姿态便一扫而空。
“我是尉迟云娜。”她说道,向还蹲在地的崔令容伸手,手掌薄茧粗糙,崔令容与她相握,就着她的力道站起来:“尉迟骁是我堂弟,所以今日我来为你开面。”
开脸,指的是女性长辈用线为新妇拔去面部毛发,必然会感到疼痛,少不得受苦。
崔令容眉头轻微跳动了一下:“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屋内,整理内寝的妇人中有人瞥见尉迟云娜来了,加速清扫,随后站到门边等待二人进入,里面陈设大致规整完毕,现在进去并不影响什么。
尉迟云娜发觉了仆妇的行动,带着她往里走:“喊名字吧,云娜就好,关系要是太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了。”
进了屋,光线一暗,她把崔令容按在凳上,对一边的仆妇道:“去把最里面那箱子抬出来。”
低下头,她看着镜中的有别于鲜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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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貌的新妇,体贴道:“我们这儿昏礼规矩和你们汉人不同,要简单些,你不用学,届时跟着指令做就好了。”
“先把嫁衣换上,再来开脸上妆。”
两台木箱很快被放在面前,寒酥打开箱子,深色描金木箱里放着的是从崔府带来的嫁衣,浅色木箱里则垫着兽皮,上面放着披风与点缀红宝石的金步摇冠,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
“小昭,小昭?”
少女猛地侧身弯腰,然而,灶台底下并无猫的踪迹,她不死心地抓起旁边的木柴往灶膛里捅了捅,炸出灰来。
“啊呸呸。”她无比失望,抹去嘴角鼻尖沾上的黑灰。
“你到底在哪儿啊?我找你一天了,天都要黑了,再不出来,小心被兄长那些部曲抓了炖汤!”话音刚落,草堆一阵窸窸窣窣,随即猛然安静下来。
少女怒气冲冲地走去,一把提起草堆甩到一边,向三花猫崽伸出手。
猫被抓到半空,若无其事的“喵”了声。
“今日我哥要举行昏礼,不与你计较。”她恶狠狠指着猫的鼻子:“我要让邱娘把你关起来,别想捣乱。”
猫摆了摆尾巴,然后就被少女放到屋里,被伺候她的下人关上了门窗。
解决了猫隐患,她连忙换上一身隆重的衣裙,赶往昏礼地点。
此时,崔令容住着的寝院外,传来了敲敲打打与放肆起哄的笑声。
队伍行进间,声音越来越清晰响亮,等尉迟骁到达门前时,便骤然安静下来,改为了交头接耳。
这些男人都好奇新妇的模样。
门外,尉迟骁行莫雁礼,捧起雁向着苍天宣誓。门内,崔令容正好梳妆完毕,听见声音后,表情淡淡,披上赤色纱罗遮盖面部,所见皆蒙了层红色。
“女郎。”寒酥出言提醒。
她被寒酥扶着,踏着红毯离开寝院,穿过重重阻碍,在尉迟氏族人与部曲的喧闹与祝福下,被尉迟诏带领走向尉迟公廨最大的庭院。
庭院中央立着个由青布搭建的大帐篷,穿着鲜艳配饰繁多的年迈女子站在这青庐里,头发花白,手中拿着铃刀与战鼓,神色严肃而平静。
作为结亲双方的二人,也都面色平静,仿佛这场婚礼与他们无关。
太阳西沉,围绕在青庐周边的人也都安静了下来,只有火盆中木柴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
崔令容知晓,那穿着怪异鲜艳,脸上画着兽纹图案看不出本来面目,双眼紧闭,白发间插着五色长羽的老者便是巫祝。
巫祝惜字如金,退出青庐,示意她们两人站入其中。
尉迟骁率先跨出一步,站定在中间,将右侧留给她。崔令容便也上前,视线不清,她就缓慢地一步步行走至青庐内。
巫祝脊背佝偻,面色如常。
然而在崔令容走过她面前时,似乎感应到什么,无人察觉,她的眼睛短暂且隐晦地张开了细缝。
漆黑的眼珠从彩绘遍布的间隙中,向外窥视。
10. 中断
崔令容与尉迟骁并肩而立,笼罩在烛光之下。
面前桌案上摆放着无数牌位,上用鲜卑语写着名号,只是她看不懂鲜卑语,无法得知都有什么含义。
那群参加青庐之礼的尉迟骁手下部曲没能安静多久,接连大声起哄。
在欢呼中,以新婚夫妇的身后为起点,巫祝拎起铃刀战鼓,开始与神沟通,逆时针围绕着青庐舞蹈。
“叮铃铃铃铃——咚!”
急促尖锐的铃声与沉重鼓点,伴随古老的节奏接连响起,口中祝祷词被苍老粗哑的声线念出,回荡在整个庭院。
崔令容看着她原本弓起的脊背舒展,迅捷带有爆发力地张开动作,姿态诡异却富有野蛮的美感,仿佛化身为野兽。
舞步重重砸入地面,与祭器声响一齐震动,牌位前的葫芦瓢被一分为二,里面盛满的酒液起了波澜。
青庐周边围绕着架起四个清水铜盆,巫祝不断迈开步伐,每跳到一个铜盆前,便将腰间插着的柏叶抽出沾水,洒向青庐。
这代表了祝福与净化。
崔令容身上一凉,胸襟前被甩上水滴,几滴挂在覆面纱罗上,晶莹剔透。她悄悄低头,让水滴滚落而下。
落到地上,打出几个小小的圆。
约莫五六圈后,巫祝停了下来。
她来到崔令容面前,踩上那几个快消失的圆,张开双眼,手钻入袖口,拉出了一段长长的五色缕。
丝线极细,似乎透着光。
巫祝的手皮肤粗糙,皱纹遍布,她捏着五色缕,冰凉的丝线一圈一圈缠绕在崔令容的左手手腕上,与串着玉佩的棉线重叠一处,打了个结。
打结后五色缕并未被剪断,依旧连接在巫祝袖里。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新妇一眼,移动脚步去了尉迟骁身前,五色缕被拉长,悬在两人之间。
崔令容有些怔忪,白净的手腕上缠绕着五色丝线,另一端的动静也牵连着她的手,丝线微微颤抖,只有那根白色的棉线不曾被影响。
一瞬间,她起了扯断五色缕的念头,只是很快被压了下去。
她就这样盯着自己的手腕,直到旁边发出突兀的声音。尽管细微,但原本热闹喜庆的氛围转瞬消失,庭院完全安静了下来。
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方才吵闹得最厉害,如今一声不吭。
“啪。”
崔令容听到声音,回过神来。
身侧的尉迟骁脸色难看,眼神阴沉,拽着细细的五色缕,手腕上已经缠绕了三四圈,然而从他虎口处引出的,是一条断线。
断线的另一端,还捏在巫祝的手里。
崔令容立即放下手,宽袖随之下滑,遮挡了手腕只留下最后一点指尖,双手规矩的端在腹前。
尉迟骁凝视那断线片刻,抬起另一只手,缓慢地解开束缚。
截断的线头掉落地面,固定五色缕的另一头是崔令容,风一吹,就飞扬起来。
“继续。”
他对巫祝说。
巫祝便跳过这一流程,两手拿起葫芦瓢,分别放在夫妇面前。
崔令容在酒液中,看见了自己不甚清晰的倒影。
然而今日似乎注定了无法完成昏礼。
急促的马蹄声远处传来,已接了葫芦瓢的尉迟骁停下动作,转头看向院外。
崔令容去接瓢的双手还停留在半空,见此,默默收回手。
“郎主!”
马到面前未停,部曲先跳下了马:“郎主,发现北齐余孽的踪迹了!就在相州附近!”
尉迟骁闻言,心脏一跳,咔咔扭头,眼球猛然爬上了血红之色。
崔令容离得近,注意到了他一瞬的异常,歪头意图透过纱罗观察他的状态,然而这层红色的迷障,让她没法确定自己察觉到的异常是否当真存在。
尉迟骁笑道:“哪里不好,竟跑去相州!”
方才还安静的围观部曲都兴奋起来,好像有人抹去了五色缕断开的记忆,气氛骤然狂热,温度也急剧上升,火盆似乎燃烧得更加炙热了。
崔令容皱起眉,向后悄悄挪动了一步。
她记得,相州曾是北齐国都。
而尉迟骁能成为最年轻的行台尚书令,全赖先帝武帝对尉迟氏的信任,与尉迟宗主生身为八柱国积攒下的势力。
也正因行台尚书令这一官职,他拥有掌控了相州的权力,不肯归入北周时北齐人,于相州流连便等同自投罗网。
但此处所有军中人的狂热之态,让人顿感怪异与不适。
“立即出发。”
他摔了酒瓢,眼中已然没有了新妇。
酒液洒出带出一股浓郁的刺鼻酒味,正好泼到崔令容翘头履的前方,未沾染上分毫污渍。
瓢磕在地上,最圆润瓢口处骤然开裂,在地上咕噜咕噜的滚了几下。
再抬头,众部曲均站起准备动身,尉迟骁也已转身离去,到庭院后方牵出马匹。
尉迟骁翻身上马,这匹比他午间骑的马矮些,但一样聪明,臀部刚靠上马鞍,便直直奔出庭院。
部曲呼啦啦全跟着他走了。
前一刻还爆满的庭院一下变得空旷寂静。留在此地的只有寥寥数人,包括仆役、留下的护卫、尉迟云娜与她身边的年轻女孩。
她们被遗忘了。
一切的一切都透露着无法言说的荒谬。她想过昏礼会出格,会显得怪异,但唯独没想到所有人这样把她丢在了这里。
崔令容呼出一口气,一把掀开头上纱罗,按了按眉心,模糊的视线总算清晰。她不耐烦地想拆卸沉重的步摇冠,手刚抬起,寒酥就前来阻止她。
“女郎,回屋再卸。”
一切都乱套了。
头重脚轻,浑身虚弱无力,足底更是痛得钻心,一身厚重衣物,腰也没逃过摧残,她坚持了许久,哪里管得了那些个看法,随意扯去丝带抓出金笄,便将步摇冠拔了下来,丢到寒酥手上。
卸去了最沉的,身体总算松快许多。
寒酥劝阻不成,抱着步摇冠,安静的又站到了一边。
“崔令容。”
巫祝还没走,冷不丁在她背后出声,连名带姓地喊。
声音嘶哑难听。
崔令容背部立即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寒意窜上脊骨,乍然间未能反应,火光一晃熄灭,才识别出巫祝的声音。
巫祝抢她说话前开了口,带着口音的汉语富有奇特韵律,言辞笃定,如同亲眼看见了未来。
“……你将走上与当前截然不同的道路,这并非祸事。”
崔令容愣神。
那是什么意思?
“嘿——”尉迟云娜看着巫祝离开,才向她走来,扬起了手,身边的少女正好奇注视崔令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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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云娜问道:“巫祝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这位是?”
崔令容不欲告知,目光从尉迟云娜移到少女脸上,她眼睛大而黑,两侧还长着脸颊肉。
“尉迟诏,尉迟骁一母同胞的妹妹。”尉迟云娜拍女孩的肩:“午时你摸那猫是阿诏养的。”
原来如此,所以叫做小昭。
*
黑夜。
喂养马的饲卒提着灯走进马厩,闻到发酵与血腥味,十分不以为然。
说来可笑,他们郎主的爱马今日摔死了,还得他来处理尸体。
油灯挂上承重柱,饲卒借着光往里走,血腥味越发浓郁,他眯着眼,突然停下步伐。
马尸之上有黑影蠕动,工作多年,他自认眼力了得,看得绝对真切。
他提起精神,小心翼翼靠近,就在将看清的关头,一道黑影倏忽闪过,消失在门外,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他只好上前检查马尸。
这一看,是三魂丢了七魄。
马确是死了,尸体完整,可如今呈现于眼前的马尸,大半张血肉挂在雪白骨架上,另外半边骨头上不剩一点残渣,被吃得干干净净。
若非他经验丰富,发觉有撕扯痕迹,猜测是兽类吃了马尸,否则消失部分看着仿佛不是被吃了,而是彻底融化在空气中。
他鬼鬼祟祟地四处看,没人,心放了大半,拉扯起剩下的尸体,小声嘀咕。
“什么都没发生,这种事不能在我手上发生,只要其他人没看到……对,没有人会知道。”
逃出去的黑影出了马厩。
它顺着墙根飞速前进,目标明确,几息来到了屋外。
地方很好找,屋内不满的喵喵叫,隔老远也能听见,木门时不时响起刺耳的利爪刮擦声。
黑影找好落脚点,停下来静静听着,趴在门缝一动不动。
月光洒在门口,照出它半边苍白的身躯,另一边隐没于黑暗中。
片刻后,那一半流水般钻进了门。
此时的它分为了两块,一半在外,一半在内,由中间捏出的细带连接。
门内的猫似乎遇见了新奇玩具,开始不再吵闹。
而它借此机会观察学习,月光下的半边身子,在不断流逝的时间中变化。
时而凸起尖角,时而戳破皮肉推出骨刺,不知过了多久,形态渐渐稳定为球形。
它收回了进入门内的身体。
压扁的半凝固躯体一点点重新融入身体当中,体积恢复了原本大小。
它在门外不断蠕动着,身上竟逐渐长出了毛发,被调整得越发茂密柔软,成为一个毛球。
体内继续长出骨架,撑起大致外壳,接着捏出了四肢,从球体拉长变化,分出了头身尾,塑形成一个完整的猫咪形状。
动动耳朵,能够听见声音,它最后调整起了眼睛。
几只发光的眼睛在躯体表面移动,睁着滑到了嘴下,一会儿又去了背上,再不然就飞到了头顶。
它始终找不到位置,尝试多次失败,于是闭上眼睛收回体内。再次睁开时,总算出现在了眼睛该出现的位置。
关掉多余的眼睛,这下它看起来是只真正的猫了。
它抖了抖身上的毛,适应新捏的身体。
“见面……终于……终于可以见面了……”
11. 谈心
灯火尽数熄灭,崔令容躺在床榻上,腰间疼痛,身体疲倦。
可闭上双眼,仍然无法睡着。
她睁眼盯着顶层床帐,层层叠叠,落在眼里只是漆黑一片,脑中不自觉回想今日之事。
郎君结束昏礼,她回到了寝内歇息。
在此之前,是尉迟云娜与尉迟诏一路相送,与她说了许多在尉迟公廨内生活的规矩。
简而言之,便是没有规矩。
无须晨昏定省,尉迟骁的母亲宇文姝向来身子不好,需得静养,便不好打扰。尉迟宗主尉迟嶂,身为尉迟骁祖父的同时也是北周八柱国之一,平日里事物繁忙,也无意理会小辈。
尉迟骁去往相州,没有两个月回不来。
崔令容获得了除重要节日外,无须强制与任何人打交道的悠闲生活。
一切都是她想要的。
此刻的她,身子不断发出需要休息的呻吟,眼皮也不停打架,可颈上长着的东西运转飞快,格外清醒。
为何无法入眠?
她接连翻身几下,侧身觉着肢体僵硬,正躺又感到关节舒展不开,背部难受,仿佛要用肩胛骨夹着些什么,才好去了那些不适。
辗转反侧许久,双手撑上床榻,她坐了起来。
崔令容上身立起,视线所到之处黑漆漆一片,摸索着踩上踏脚,手试探伸向记忆中案几位置,果然摸到了烛台。
举起烛台,另一只手短暂触碰床榻周边的屏风,她确定好方位,便往房间南边角落走去。
她走得很缓慢,怕碰到些什么东西。
南角落专门设了个砖石矮台,上放置着火笼。足尖踢上硬物,她就知这是到了,于是轻手轻脚地蹲下身,在旁边摸到火箸拨开里头的灰烬,露出红彤彤一点光,散发暖意。
那是依旧红热的炭火。
她拿起浸染硫磺的薄木片,被称为火寸条的易燃物在靠近炭火时,“嗤”的点燃了。
她急忙将燃烧的火寸条移到烛台之上。
烛台火苗窜起,蜡液融化为小琥珀,火焰照亮眼前的小片区域,左边放置着一盛清水的铜盆,水底沉着几张同样的木片。
崔令容立即丢掉手上燃烧的火寸条,火焰遇水则灭。
担心打翻烛台,她把烛台放在地上,距离她一臂之遥,重新拿起火箸掩埋炭火,动作轻轻的,没发出一点声响,只因寒酥就住在与内寝相连的侧室内。
崔令容并不想吵醒其他人。
做完这些,她才重新举起烛台,准备回到床榻。
然而在崔令容转身之时,余光不经意撇过上方的窗棂,一道模糊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
她眨了眨眼,阴影模糊,却是真实存在,于是将手中烛台放低,少了些光线照射,能够看出黑影轮廓像只猫。
“……小昭?”
尉迟公廨里,她只认识这么一只猫。
“喵——”
声音也像,正是奶猫才能发出的声音。
崔令容心中困惑,半夜三更,怎地跑她院里来了?
转念一想,如今天气寒冷,即便猫毛浓密自带保暖,在外头也讨不了什么好,还是进来较为安全。
“是想进来吗?乖,你等等我,我把烛台放到案上,就来给你开门。”她边说边走向床榻,弯腰放下烛台,固定在了案几上。
“刺啦。”
刚放稳,窗纸被挠破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崔令容回过头,就见它已半爪插了进来,窗纸破破烂烂,透出外界些许光,而猫还在继续往里挤。
她快步上前:“莫要着急,我这就给你……”开门。
话音未落,黑影突破窗户限制,站在了窗棂窄小的窗台板上,恰好供它有个落脚点。
只是崔令容眼睁睁看着它踏上窗台板时,四肢不协调地互相绊了一下,半身飞出窗台,重心不稳,整个身体掉下了窗,四肢摊开,扁扁的拍在地面上。
“啪叽。”
崔令容说不出话了,这可是结结实实从高处摔了下来,连忙跑到它身边坐下,手伸出做了要抱起的姿势,却在即将碰到时停了下来。
她并不知道这猫儿伤得如何了,贸然挪动,也许对它不好。
接着再看,她发现了不对,猫浑身毛发雪白,点缀着水墨黑纹,打理得相当干净,这只猫并不是小昭。
而此时被误认为是小昭的它,只觉得心中滋味难以形容。
才捏的身体用起来并不顺畅,一路上已经尽可能练习适应,在跳上窗台前,它有了些许信心。不料,窗台板上竟放了个针线盒,为了躲避小盒它腾挪了注意力,结果便短暂丧失了肢体掌控。
“还能动吗?伤到哪里了?”
在崔令容小声的连番追问下,它的脸依旧死死趴地板上,头一点也不抬。
她见猫的尾巴摇动,便知没有大碍,而那死活不动弹的姿态,似乎透露着些许信息。
尽管崔令容怀疑自己想法是否真实,是否太过异想天开,她还是试探道:“能否再往里走些?我想与你说说话,毕竟,这里除了你,我无人能倾诉,只能说给你这些小动物听了。”
说罢,她站起来,径直往床榻走,途中停了几次脚步,偷摸着往后瞟了眼。
那猫开始慢慢把头抬起,东倒西歪地尝试迈步,警惕地时不时往她那儿瞧,确认安全后,没走几步就恢复了正常水平。
崔令容垂眼,她猜得没错,幼猫因此事感到尴尬,这才装死不应她。
她在案后盘腿坐下,扯锦被一角下来,盖住胸口以下半身。
“来,过来。”她轻轻拍手,呼唤道。
站起来的猫走到了她面前,犹疑不动,崔令容也不催促,耐心道:“你是谁养的猫儿?”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尉迟诏,养了第一只就可能有第二只,也只有人养的猫,才会如此干净整洁。
“嗷!”它叫了一声,声音里饱含不满。
崔令容听不懂猫说话,通过语气猜测,问道:“难道你是说,你没有主人?”
猫棕黄色的眼睛看着崔令容,就这样静静四目相对了一会儿。
它一甩尾巴,跳上桌案,在案上走了两圈,对烛台旁边的位置很满意,停下来团成个球躺那儿了,看她一眼合上了眼。
猜对了?
崔令容拿不准它的意思,又觉得再聪明,也在动物范围内,是她将希望寄托于猫身,于是摸了摸它毛绒绒的脑袋,自嘲道:“我真是想太过,期待你同人一般,听懂我的话。”
“可若真能听懂,想必我也无法放松与你交谈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
所谓向它倾诉的话语,是突然想到的,安慰要面子猫的说辞,可此时,她却真有了趁此机会一吐为快的念头。
“……我。”
斟酌许久,她还是开口了:“未能入眠,本想点灯取了书来看,没曾想遇见了你。”
“你知道我为何无法入眠吗?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个想法自回到寝院起,就一直在脑海里打转。”
她顿了顿,低声道:“我不知自己选择的对错。”
猫头搭在前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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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睁只眼睛看她,微微发光,光芒微弱,在烛火的映衬下消散无形。
“如今的处境是我选的,也是我想要的生活,甚至这里比原先想的还要符合曾经的想法,即便为了自己,也应享受得到的一切。”
“可我心里十分郁闷,找不出来由又无人诉说。”崔令容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寒酥作为侍女无法理解我,指不定觉得我无病呻吟,而比起并州流民们,我的处境实在好上太多。就连我也无法理解自己,得到了想要的,却无法发自内心珍惜。”
“究竟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对自己一概不知,我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吗?事到如今,居然起了怀疑。”
崔筠喜爱诗词,张疏桐喜欢美却短暂的事物,她喜欢什么呢?
她揉乱猫头,叹气,随即挂上温和的笑脸。
“罢了,也许我只是贪心,想要变得比如今更好吧。”
崔令容低头凑近到猫的面前,学着它趴在案上,猫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双眼蓦然瞪大,瞳孔骤然收细,面上还是副懒洋洋的模样。
她拨弄猫咪的胡须,猫不适的动了动身体:“你有名字吗?要不要和我一起生活?”
“喵。”
“叫虎子怎么样?你看起来更像一只白色的小老虎。”
无论毛色还是其上的纹路,都格外与虎纹相似,小昭幼小可爱,眼大而滚圆,与主人如出一辙,它的长相却不同,眼尾上扬更显凶像,身形虽小,可足够矫健。
“喵!”
崔令容伸出两只手,手心摊开:“听不懂你的意思,同意就拍一下我的左手,不同意就拍右手。”
猫的视线在左右两手间来回转动,它抬起上身,眼神中居然流露出对幼稚沟通的蔑视。
崔令容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尾巴尖勾了一下,它挪上前,把脑袋搭在左手心,还翻滚着蹭了蹭,这是它的回答。
她没预料到偶然遇见的猫如此亲人。
“虎子?”感受手中温热柔软的触感,真切意识到一个爱撒娇的生命就交到了手上,崔令容笑了,唇角微微翘起。
不是以往的微笑,而是一个略显俏皮的弧度。
“喵——”
“我现在还不想睡,我们再聊聊吧?”
“咪!”
“就说我以前生活的山庄,附近有不少村子,年幼时尝试过偷溜出门,结果被嬷嬷逮住……”
一人一猫,一唱一和,崔令容每说几句,虎子便回应一声,已然忘了时间。
天将破晓,远方浮白,她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小,语速逐渐缓慢。最终,困倦地靠着床榻,趴倒在案几上沉睡了。
虎子不再出声。
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笼罩在崔令容身子上的阴影最初还是猫形,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涨大,直至不规则边缘的黑影将她完全笼罩。
阴影伸出了一条触手,拉下半张还落在榻上勉强包裹着她的锦被,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拽着被角,塞进手臂与脸部相接的缝隙处。
触手在崔令容的脸侧停留。
它不明白崔令容为何有如此多的思考,也不认同所有事在她这里,总是以一句“罢了”结束。
可伤害她的是什么?仅有的神志与知识不足以支撑它理解复杂的人类。
触手轻轻在她脸上贴了贴,崔令容感受凉意,蹙眉。
它猛地撤回了触手,空中挥舞几下,停滞片刻后,犹豫着收入了躯体,阴影逐渐又缩回了幼猫大小。
幼猫倚着她的手肘,也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