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阙》 1、松骑猎苑皇子受难 株州境内松骑猎苑乃皇家围场,余庆帝常有雅兴,携众妃、皇子莅临射猎。 今日,安顺府内外一新、上下焕然,巡抚与刺史带兵亲临,并下令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一应长街店铺整肃有序,免得惊扰了当今圣上与随侍的宇文太师。 而在猎苑最不起眼的西边角落,有一处专门用以喂养马匹的地方,因常年充作马圈,空气略有污浊,遂贵人们从不踏足。 此刻,几个青年正被围在乌泱乌泱的下人们中间,场面稍显混乱。 “阿曜,是你说要同我们一块儿玩乐的,总不能到了猎苑,又自个儿反悔吧?”穿着一身轻便猎衣的夏侯旸面色不善,他手中握着几根缰绳,绳子的另一头拴着几匹目露凶光、体型硕大的狼:“这雪狼在咱们堰舒可是极其稀罕的品种,你今日错过,岂不可惜?” 被点名的青年已是面容惨白如纸、唇无半分血色了,只一个劲儿地躲在自己的内侍身后,哆哆嗦嗦道:“三、三哥……不,不要……我怕……” “怕什么?!”一身锦衣华裳的少年立即出言喝斥,他站在夏侯旸身旁,一边拿竹竿系了长线在末端吊着一块腥臭的生肉逗弄牲畜,一边不耐烦地催促:“六哥只管跑便是了!难不成连这些不辩物的畜生都跑不过?” 闻言,围观的下人们俱是偷偷地捂着嘴笑了起来。 夏侯曜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行……我……我不敢……三哥……” 挡在他身前的内侍瞧着年纪也不大,同样哆哆嗦嗦道:“三、三殿下,六殿下金尊玉贵,实在不敢、不敢损伤分毫!不然……不然叫奴才与三殿下的雪狼比试吧!奴才跑得可、可快了!大伙都夸奴才干活利索呢!” 夏侯曜一把抓住内侍的衣角:“瑞丰,不要……我不要你去……你会死的……” “六殿下,不妨事,奴才会当心的,您便舍奴才去吧!”瑞丰瞧着自家主子那弱不禁风的单薄身板,咬咬牙,竟僭越地伸手扯开了夏侯曜的手,再头也不回地走向雪狼。 然而,未及靠近,便被一脚狠狠地踹倒在地。夏侯昀站出来,张口怒骂:“滚开!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三哥的雪狼比试?!” 说罢,他又转向夏侯曜,扯起嘲讽的嘴角:“怎么,原来六哥不肯听三哥的话?我还当六哥平日里的尊敬都是真的呢!” “不、不是……”夏侯曜抖似筛糠,不住地往后退,同时,两行清泪也顺着弧度柔和的脸颊流下:“我、我怕,不要……不要……” 这番景象引得下人们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暗暗含笑,实在丢人至极。 都说这位六殿下性情软弱、胆小如鼠,倒真没冤枉了他。这不,还没怎么着呢,又梨花带雨地哭起来了。 “九殿下息怒!”瑞丰迅速爬起来跪好,并匍匐向夏侯昀,说一句话,便扇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再也不敢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夏侯昀又踹上一脚:“你也知道自己该死?还不滚开!” “九弟。”夏侯旸抬手,语气温和:“好歹也是阿曜的贴身内侍,还是给他留些脸面吧。” “狗奴才。”夏侯昀嘴上骂着,人却退到了一边。 瑞丰又跪向夏侯旸的方向,不住地磕头:“三殿下!求三殿下高抬贵手!六殿下自幼便体弱多病,万万不可同您的雪狼比试啊!若是——” “找死!”夏侯昀抽出腰间的蒺藜鞭,返身回去,狠狠地冲着瑞丰的脊背挥了几下:“碍事的狗奴才!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敢再多说半个字,等下我便跑马拖死你!喂了雪狼了事!” “不要……我不要瑞丰死……”鞭子一下比一下狠厉,原本瑟缩在后、越退越远的夏侯曜突然几步奔了过去,挺身挡在瑞丰面前:“三哥!我去!我去!求你别让阿昀杀瑞丰……” “若是阿曜肯与兄弟们同乐,九弟看在大家都是皇室血脉的份儿上,自然不会再惩罚这个不懂规矩的奴才。”夏侯旸笑眯眯地道:“‘等到了安顺府,愿同兄弟们一块儿玩乐。’这可是阿曜你的‘金口玉言’。不过短短几日的光景,便不做数了?” “……”夏侯曜的双腿直打哆嗦,根本不敢注视和靠近那些雪狼,也不晓得听没听到这些话。 夏侯旸又道:“阿曜只管放心地跑。若是赢了这些雪狼,今日,我便不再计较你的奴才以下犯上。” “不错!”夏侯昀立即鼓掌:“若是连这些畜生都跑不赢,那六哥的奴才留着也没什么用!” “……好。”夏侯曜看了看趴在地上的瑞丰,一边默默哭泣,一边慢慢挪步,围着几位皇子的下人们也都让开一道口子,供出他与雪狼奔跑的道路来。 雪狼乃林惠特有的品种,喜严寒,性凶恶,成年前非雪原林地或广袤草原不可长也,遂在中原地带十分稀有。 显然,这几匹雪狼被主人养得极好,毛质坚韧,色泽油亮,身形足有半头熊那么大,龇出的尖牙锋利得直反光,又大又圆的双眸恶狠狠地瞪着夏侯曜。 夏侯曜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来自魂魄深处的呜咽,也不知是在喊娘亲还是老天爷,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若是晕过去了,倒还好些,可他偏偏只是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而已。 夏侯旸问:“阿曜,准备好了吗?” 都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没有准备好,又能如何?夏侯曜被逼上梁山,已是绝境,反而定了定神,面上露出一副豁出去慷慨赴死的神色:“……来……来吧!!” “六哥,你最好头也别回地跑!这万一一回头,迎面可就得瞧见……”夏侯昀的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却是故意拿腔拿调,将话说到一半。 夏侯曜将将鼓起的一丁点勇气,顿时泄了大半,眼前一黑,差点跌坐在地,大颗大颗的泪珠纷至掉落,满脸绝望。 “那我便放开了!”随着话音刚落,夏侯旸松开手中的缰绳,一声哨令,失去桎梏的雪狼们便猛地朝夏侯曜扑了上去。 夏侯曜大喊一声“救命!!”撒腿便往马场上的沙地跑,什么王室气度、皇子仪表,统统抛诸脑后,全然不顾了。 夏侯昀看着他连滚带爬,堪称滑稽的姿势,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六哥!六哥!你可得赶紧跑!快快跑!千万别回头!哈哈哈哈……” 哨令下,平日里训练有素的雪狼们并不出声,只模样凶狠至极,紧紧跟在人后的黄土中,亦步亦趋。未几,眼看着便要追上夏侯曜并朝小腿咬上去了,围观的下人们却个个低头,只敢抬着眼皮偷瞧。 就在这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众人忽听几道策马扬鞭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即是一个沉稳的男声高扬厉喝道:“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的目光暂且消解,只见打猎苑东边急匆匆地赶来一行人,为首的青年跨坐在一匹白马上,端得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夏侯昀惊讶道:“表哥?!” 那正是镇国大将军与柔淑大长公主嫡子,人称堰舒少将军的薄惊秋。 夏侯旸也皱起眉头,不过转瞬即逝,又笑着打起招呼来,仿佛无事发生:“原来是薄少将军。听闻少将军前些日子去了西郊,练兵紧张,怎么,今日也有空来此射猎?” 薄惊秋并未答话,马还未曾出现停势,人便先急急跃下。他虽年少,今岁只有十九,可一身顶顶的武将气度,面容冷峻,又因着自小便在军中长大,负有铁律所养成的不怒自威,下马即高声喝斥住围观的下人们:“你们便眼睁睁地看着这群畜生追赶主子?还不赶快拉住!都不要命了?!” 下人们一齐跪倒,登时便是在地一片,却仍旧是不敢多说半个字的模样,也并没有半个人敢上前阻拦一二。 薄惊秋脸色阴沉,气得几乎背过气去,立即指挥随行的几名将士前去驱赶雪狼,自己则大步奔到夏侯旸于与夏侯昀面前:“三殿下,九殿下。这些雪狼只是畜生,并不通人情,容易伤到六殿下,还请二位殿下叫下人们将它们拴好,免得伤及兄弟!” 夏侯旸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少将军,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也是阿曜主动提出要与我的雪狼玩耍一番,他——” 这番话尚未说完,少年将军便已转身上马,徒留马蹄扬起灰尘,干脆利落得任人无法反应。 “……”夏侯昀呆了呆,大叫道:“表哥你不要去啊!!雪狼一旦受到惊吓,只怕会凶性大发,连哨子也管不住了!!那可是会要人命的!!” “九弟!”夏侯旸将他一把拽住:“何必多管闲事!少将军可是自沙场中练出来的人物,岂会怕区区几匹畜生?” 夏侯昀紧皱眉头,凑过去低声道:“三哥!若是薄惊秋出了什么事,哪怕只是伤着一根头发丝,长姑母都要闹到御前不可!父皇平日里最疼长姑母了,你我又不是不知,届时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夏侯旸盯着马上的背影,眼中淬着几分冷色,并未作答。 另一边,喂马所前的黄沙地上,夏侯曜已是跑得筋疲力尽,连半步都迈不开了,只好狼狈地跌坐在地。 几名将士虽然也尽力驱赶雪狼了,可一未曾佩戴任何利器,不敢贸然下马;二人手远远不足,无法顾及周全,遂片刻下来,还是没能打开一条生路。 只不过此等畜生甚是机敏,未得哨令,一时竟没有扑上去,而是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阿曜!!”突然,薄惊秋自包围圈外驾马而来,如长枪突刺,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群狼猝不及防,又有将士在旁干扰,倒是叫人有了可乘之机。马蹄骤然高扬,薄惊秋翻身下马,手中提着一柄利剑,赶到夏侯曜身边。 “……阿川?呜呜呜……阿川救我……”救命稻草突然赶到,夏侯曜立即放声大哭:“我、我跑不动,我要死了……” “我来了!阿曜别怕,我来了!我在这里!”薄惊秋只觉嗓子眼发紧,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先是一把将夏侯曜抱在怀中,随即又猛地放开,迅速地上下左右来回查看:“你可受伤了?!” “小心!!”来不及回答,夏侯曜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失声惊叫。 薄惊秋回头,原来是一匹雪狼趁着他的注意力有所分散,将士们亦无暇顾及周全,竟独自猛地扑了上来。 利爪与利齿来势汹汹,薄惊秋反手将夏侯曜牢牢地抱在怀中、挡在身后,另一只手握紧剑柄用力挥刺——直取雪狼的咽喉! “不要!!”怎知夏侯曜的动作更快,居然伸手想去握剑刃! 为了不伤及那只平日里连笔都握不紧的手,薄惊秋当机立断地翻转手腕,将剑刃一整个侧开,只给雪狼的皮毛上划了一道。 雪狼“嗷呜”一声,扑倒在旁,不敢再攻。 薄惊秋低头一瞧,向来不沾阳春水的细嫩手掌已然鲜血淋漓,不禁骇然:“阿曜!你做什么?!” “不能杀。”夏侯曜疼得脸色更加惨白,抽声道:“三哥、三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些畜生!”薄惊秋摇头,长叹道:“罢了。还能站起来吗?可有伤到哪里?” “狼……”夏侯曜抬头望去。 群狼再次将二人包围起来。薄惊秋的脸色也是更加阴沉,眼中已有极浓的杀意:“阿曜,你莫拦我。若今日不杀了这些畜生,你我恐怕都会凶多吉少。” “可……”夏侯曜强撑着站住:“如若只是受伤,倒还并不要紧,父皇不会在意我——” “胡说什么!”薄惊秋没有回头,轻声却严厉地打断:“我不会让你受伤。” “……”这声音太过肃杀,语气又太过郑重,令夏侯曜愣愣地抬起头:“阿川……” “等下这些畜生扑上来,你一定要抱紧我,半步都不能离开我。”薄惊秋握牢剑柄,全身紧绷起来。 他的身侧,夏侯曜赶紧抱紧他的胳膊,咬住嘴唇、强打精神,生怕拖了他的后腿。 三、九两位皇子也带着下人们前来凑热闹,只站在群狼包围圈外看戏。薄惊秋见人便高喊:“阿旸!快想办法叫你的畜生退下!” 夏侯旸神情悠哉:“表弟,私闯皇家猎苑是何等的罪名?你不是不知,是为明知故犯。现下,你又伤了我珍贵的雪狼,是诚心想叫我难堪么?” 夏侯昀悄悄拉拉他的衣袖:“三哥,表哥他……毕竟是长姑母的……还是别太……” “废话!如若他并非长姑母的唯一嫡子,金贵得胜过他身旁的废物,我早便将他乱箭一通射死了!”夏侯旸哼道:“表弟,你若是还识时务,便别再管那个废物了!看在长姑母的面上,我自然不会伤了你。” 薄惊秋皱眉:“阿曜可是你的亲弟弟!” 仿佛被戳中了痛处,夏侯旸瞬间没了方才的从容气度,猛地勃然大怒道:“放肆!!一个下|贱婢女所生的下|贱坯子!什么亲弟弟?我母后贵为堰舒国母!父皇乃是当今圣上!他算什么东西,也敢与我称兄道弟?!” 夏侯曜低下头:“呜呜呜。” 薄惊秋道:“这种话,你可敢在圣上面前说?” 夏侯旸一挑眉:“有何不敢?表弟难道不知,父皇最是厌恶与那贱婢所生的贱子,平日里连瞧都不愿瞧他一眼?” 夏侯曜扯起衣袖抹泪:“嘤嘤嘤。” 薄惊秋转过身,柔声问:“手疼?” “疼。”夏侯曜将手藏在身后,抬起沾满泪水便显得亮晶晶的脸来,瞧得薄惊秋一怔:“……再忍一忍。” 正要继续争辩,突然,人群外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看样子是我来晚了,竟错过一场好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血海尸山阎王解围 众人纷纷侧目,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衣着翠白相间、身材颀长挺拔的俊雅青年,独自携一名侍卫,背着手朝人群走来,脚下的步伐从容至极,更甚散漫。 他面上带着堪称温和的微笑,却绝不会有人当真心生如沐春风之感,反而看那双笑眯眯的眼中充满了戏谑,又似见了地狱中的阎罗鬼刹,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后退半步,反而为他让出一条更为宽阔的前路来。 若是不瞧那双极具攻击性的眼眸,他更像是一位自小长在京都的世家公子,衣着的样式虽不繁琐,布料与纹路也没多张扬,可本人的气度着实不凡,打眼便知不是什么一般的人物。 他看人时会稍微抬着些下巴,眼珠便靠近下眼眶,端端扫视人群一圈,闲庭信步地走过来,不消用力,已是全场的焦点:“哟,这是在唱哪出?” “怎会是他。”薄惊秋将夏侯曜护在身后,以身形完全遮挡住,似乎是在担心来人真是什么恶鬼,看一眼便会吓到夏侯曜:“阿曜,不要出声。” “……”一向喜好哭哭啼啼的夏侯曜乖乖地停止啜泣,怔怔地看向那鬼魅似的青年,仿佛他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叫人不由得敬重的同时,不,是畏惧的同时,也移不开目光。 夏侯旸的脸色比见薄惊秋时更加不善,低声对夏侯昀道:“……我们走。” 青年身后的冷面侍卫上前,径直拦住了两位身份尊贵的皇子,他佩剑而来,便举起剑鞘拦路。 夏侯昀亦为帝后所出,排行又末,自幼便集万千恩宠于一身,在宫中也是无法无天惯了的,何时受过这等气?几乎当场便要发作。 可他看了一眼后面那位笑容不减的青年,竟然硬生生地忍住了,言语间也规规矩矩:“少师大人,您这是何意?向来皇家猎苑内不许佩剑带刀,您的侍卫是不是有些僭越了?” 眼前这位人称“活阎王”的青年,乃堰舒当朝太师宇文行郎的长子,单名一个“渊”字,如今刚及弱冠,承袭家中爵位,亦有带兵权柄,年纪轻轻,已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便是连皇帝都不曾放在眼中,无人敢惹。 宇文渊低声轻笑,道:“九殿下。许久未见,怎么这便要走?难不成九殿下不愿见臣。” 夏侯昀原本是“天老二,老子老大”的性情,几句话听下来,竟是面如死灰,模样与方才被雪狼追赶的夏侯曜差不了多少。他悄悄去拉夏侯旸的衣角:“三、三哥,怎么办?他、他怎么会……会来这里……” “你装作没听到便算了!”相比之下,夏侯旸还算镇定,抬腿想要离开。 宇文渊状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可不知是演技过于拙劣,还是故意如此表现,反倒叫人觉得他是在逗弄两个三岁的孩童:“三殿下是在向臣挑衅?” “……”夏侯旸应声站定,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脸上已绽开一抹和善的笑容:“少师大人还是这么爱说笑。有日子未见了,还未及恭贺大人得胜归来。家中太师一切可还好?” “三殿下何不自己去问。”宇文渊的语气也是带着笑意的:“如今三殿下跟着圣上理政,日日都能见到臣父,臣犹不及,何必再问?” “你——”夏侯昀面色愠怒,却不晓得是在畏惧什么,迟疑了一瞬,又被夏侯旸瞟了一眼,只好讪讪闭嘴。 看着二人私下的有趣互动,宇文渊的表情更加愉悦。 夏侯旸不怒反笑:“是我多此一问了。不知大人今日怎有闲情雅致驾临此地?也不着人提前通传一声,我也好派人早早迎候大人。” “三殿下客气了。臣到此地,自然是为了……”宇文渊忽然眯起眼睛,环视一圈,打量一番在场众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只是个个都不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臣的猎物。” 薄惊秋感到被自己护在身后的人瑟缩了一下,于是侧头安慰:“别怕。” “……”夏侯曜点点头。 “哦?”夏侯旸敷衍着:“早听闻大人骑射俱佳,不知今日猎到了何物?” “呵。”宇文渊虽比夏侯旸小了几岁,可个子早已抽条,在同龄人中更是出类拔萃,比夏侯旸足足高了半头,且他低头看人时的模样,很难不叫人觉得他的态度居高临下、盛气凌驾于众生,无论面对的是何人,又是何种身份:“臣的猎物……很顽皮。自然,臣也乐意放他玩乐。” 显然,夏侯旸并未听懂,却也不打算细问,笑着敷衍过去了。 “二位殿下呢?若是有好戏,何不让臣也观赏一二。”宇文渊的语气十分随意,仿佛只是路过,随口打着招呼。 “……”夏侯旸笑道:“只是家事,还是不叨扰——” “唰——”话都来不及说完,眼前突然剑光一闪,宇文渊的侍卫动作迅疾,剑尖已直指夏侯旸的面门。 “大胆!竟敢拿剑指——”夏侯旸的内侍失声惊叫起来,又戛然而止。 那传闻中,自血海尸山堆里杀出来的活阎王只是一个眼神淡淡地瞟过来,内侍便已晓得自己言语出格,立刻跪地请罪,匍匐着不敢抬头,连声音也不敢发出丝毫。 皇家猎苑内、天子脚下土,公然执剑指着帝后的皇子,这是何等的胆大妄为,可宇文渊的侍卫依旧不动如山,仿佛没有感情、不会思考。 夏侯旸心中自然不悦,却抬手按住了弟弟、挥退了内侍,平静道:“大人,您这般纵容自己的心腹以剑指我,是否不太合规矩?” “此话,臣倒是不大明白了。便是圣上也被臣以剑指过,难不成三殿下自比圣上金贵。”宇文渊自侍卫手中接过利剑,抬手竟剑刃抵在夏侯昀的脖子上:“九殿下亦是如此?” “不……”夏侯昀浑身僵硬,眼珠下移,盯住利刃,牙齿打颤,心中清明,比之方才被侍卫所指的愤怒,如今也只剩恐惧。 旁人不知,可他不会不知。眼前人并非是在玩笑,说会下手便当真会下手,绝不含糊,亦无半分道理可讲:“宇、宇文大哥,我胆子小,您就……别拿我开、开玩笑了……” “少师大人。”夏侯旸也缓了语气:“九弟对您一向是尊敬的。” 宇文渊微微侧头,瞧着夏侯昀连双腿都在发抖,便笑着将剑扔回侍卫手中:“不过玩笑罢了,二位殿下何必当真。” “不错。只是玩笑罢了。”夏侯旸转而对薄惊秋喊道:“表弟,你还不过来?” 薄惊秋的剑还横在身前:“我是不会让你伤害阿曜的!若你的畜生敢伤他一丝一毫,我便不介意先替圣上宰了它们!只当是替你与公主的喜事助兴了!” “啪啪啪——”未及夏侯旸再说什么,宇文渊倒先鼓起掌来,语气颇为惆怅:“感人至深。当真是感人至深。得卿如此,夫复何求!六殿下,您说呢?” 夏侯曜连头都不敢抬,只敢“嘤嘤”两声,再抹抹泪,权当什么都没听到罢了。 宇文渊见状,似乎想到了什么,并未恼怒,反而低头笑了笑。 事已至此,眼前还站着一个最麻烦的,夏侯旸也只好黑着脸,不情不愿地示意下人们吹哨,将群狼一一牵拢回来。 就在这时,猎苑的另一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众人又都被这巨响吸引了注意力。 唯有宇文渊目不斜视,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他的侍卫立即从一旁的内侍手中夺过一把弓箭递上去。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另一端,而群狼则受到巨响的惊吓,突然不受控制地扑向了夏侯曜与薄惊秋。 同样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穿越沙场,射中了最先扑上去的那匹雪狼。 “嗖——”的一声,一箭穿喉。 众人都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只见宇文渊又架起三支利箭,开弓便射,干脆利落。 “嗖——”利箭齐飞,发出叠加而浑厚的破空声,又有三匹雪狼应声倒地,也都是一箭穿喉。 宇文渊将弓箭丢给侍卫,转身离去:“几位殿下,改日再叙。” 他的侍卫从箭筒中取出剩余的弓箭,拉弓射箭,将其余雪狼尽数射杀,半只都不留,随即一声不吭地跟着宇文渊的脚步离去。 直到二人的背影都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众人才回过神来,却无一人敢出声。 场面一时静默至极。 夏侯旸脸色铁青,冷哼一声,也转身离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纵人臣首亦未及贵 夏侯曜被薄惊秋扶回自己的营帐时,十里之外的猎苑深林中,一支利箭正百步穿杨,正中靶心。 余庆帝放下弓箭,对此甚是满意,笑道:“爱卿,朕的箭术可有退步?” 宇文行郎随侍在侧,他正值壮年,生得英姿勃发、气宇轩昂,此刻却垂眼伏低,十分乖觉:“圣上的箭术一如既往,微臣实在不敢妄自评判。” “爱卿此言差矣。”余庆帝继续拉弓:“爱卿之子年方十二,便能听声辨位、遮眼穿杨,如今又已长至文韬武略、骑射俱佳,乃我堰舒第一好男儿。朕与爱卿年轻时,可都没有这般能耐。这便是爱卿一手教导的缘故。” 宇文行郎低着头,被阴影遮住的脸上眉头深蹙,嘴上只更加恭谨:“犬子不过是会些粗鲁的拳脚功夫,意在来日能继续替圣上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为圣上分忧。圣上谬赞,微臣实在不敢领受。” “哦?”余庆帝又射出一支箭,不知是否因着分心的缘故,这支箭并未再中靶心:“如此说来,朕便可将江山放心地托付予爱卿之子了。” “……”宇文行郎眼珠微转,端得是急中生智,立刻撩起衣袍下摆,恭敬地跪下,再重重磕头:“圣上!微臣追随您征战多年,从不敢倚功造过,也未曾有过逾矩之举;微臣家族世代忠心耿耿、家风严明,只知一心辅佐帝皇、安定天下;犬子更是自小受教于忠君爱国之理,绝不会心生妄念,还请圣上明察!” 余庆帝看着俯趴在脚边的男子。宇文行郎,早年同他相识于微,这些年来亦可谓是忠心的,如今人至中年,不仅不见颓态,反而添了几份沉稳气度:“爱卿贵为本朝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故如此?快,岳寒,还不将你家大人扶起来。” 一旁的下属伸手,作势要扶,宇文行郎却并不理会,只一味做出惶恐的模样:“微臣万万不敢有半分异心,还望圣上莫要听信小人言语挑唆。” “……朕自然明白爱卿的忠心。将来太子登基,如若有爱卿之子在旁辅佐,朕便是最放心不过的。”余庆帝缓缓道:“爱卿不必多思,朕不过是玩笑罢了,爱卿若是不喜,朕日后不再提便是。朕与爱卿有数十年的兄弟情谊,怎会不懂爱卿的为人。” “圣上!微臣惶恐!实不敢与圣上妄自称兄道弟!”宇文行郎埋在臂膀中的脸色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更加铁青:“圣上如今正是春秋鼎盛、大展宏图之时,万千基业唯圣上所有,江山百姓亦不能失去明君。恳求圣上宽心,微臣定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效朝廷的提拔之意、报答圣上的知遇之恩!” 一番话下来,说得在场的下人们都有所动容。 余庆帝面上的笑容十分和善,似乎对臣下的做派非常满意,还放下弓箭、亲自蹲身将宇文行郎扶起来:“有爱卿与薄将军这等股肱之臣在侧,亦有陆相国等老臣辅政,朕,怎能不宽心。” 宇文行郎这才踉踉跄跄地起身,面上也颇为动容:“……多谢圣上!微臣感激涕零!” 余庆帝瞥一眼他的袍子:“瞧瞧,爱卿的衣裳都跪脏了。快快去帐内换一身来,朕与爱卿也好一同上场,猎它个痛快!” “微臣谨遵圣旨。”宇文行郎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依着规矩缓缓后退,礼数恭恭敬敬、一丝不苟,退得极远了,才转身走向太师营帐。 余庆帝望着他的背影,面容与眼神逐渐冷峻如霜,突然转身,拉弓狠狠地射出一箭,箭头深深地插入箭靶内。 皇帝的贴身内侍赵登科上前,用力拔出箭矢,再小跑回来:“圣上,您不必与太师大人计较。” “哼。朕倒是想与他计较,瞧他那滴水不漏的模样。”余庆帝将弓箭丢开。赵登科不敢再多言。 不多时,林外的内侍来报:“圣上,少师大人来了。” ……另一头,岳寒为宇文行郎掀开帐帘。 太师帐内空无一人。宇文行郎的神色略有疲惫:“渊儿呢?” “公子说,猎苑来了不少皇亲国戚,想去见见。”岳寒取来一套崭新的衣物:“主上。” 宇文行郎一边换衣裳,一边问:“渊儿那里,近日可还顺遂?” 岳寒道:“公子一切都好。只是……属下觉得公子并不喜欢那位李姑娘。” 宇文行郎眉头大皱,语气中带着深深的不悦:“喜欢?那值什么东西!” 岳寒神色迟疑,仿佛是逼着自己开口的:“主上,属下斗胆,有一言想进……” 宇文行郎闭目养神:“说。” 岳寒手上替主子更衣,嘴里又小心翼翼道:“公子是由主上一手栽培的,自然心疼,主上又贵为太师,如今,大将军还卧病在床,边疆诸事重又回到咱们府上。依属下看,公子哪怕……哪怕是配圣上的皇子与公主也——” “住口!”话还未说完,宇文行郎便怒斥:“这是你能说的话?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即便是圣上真要赐婚,那也是我们做臣下的高攀了他夏侯家!” 岳寒立即跪下:“……是。” “……起来。”宇文行郎顿了顿,又叹道:“我知你的一颗忠心。这话,若是私底下说起来……” 岳寒低头只听着。 片刻后,似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宇文行郎继续道:“我又何尝不清楚,在众多孩子中,唯有渊儿最能成大器,龟背相师也早有预言,说他日后必定极贵,纵是我,亦未能及啊……” 岳寒早已听过那堰舒最有名的相师的预言,只是头一回听“纵太师亦未及贵”的说法。 连人臣之首也不及其贵,那不是说…… “若他生在皇家,就凭夏侯钦英生的那些个草包们?哼!”言及此处,宇文行郎的眼神极其轻蔑,还藏有诸多不甘,与方才面对余庆帝时的那副恭顺,截然相反。 帐外忽然吹起一阵微风。 宇文行郎盯着被略略吹动的帐帘,缓了语气:“可今时已不同往日。如今,外邦逐个臣服,朝堂上也趋于稳定,再无人敢质疑圣上弑兄上位的手段。这外头平静下来,便该整治内里了,圣上对我的疑心也是一日比一日深。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自古薄情帝王家,得以善终的又有几人。若我不替渊儿打算着,他将来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岳寒道:“可那李家的门户……” “没有强大岳丈的支持,也便没有被圣上疑心的资本。”宇文行郎道:“渊儿自小便没了母亲,与其他孩子不同,我需得为他思虑周全。” 岳寒道:“主上自然是事事都为公子打算的。” 宇文行郎揉着眉心:“行了,你去将渊儿找来。御驾在此,他不好不在跟前露一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亲遣暗卫心绪叵测 薄惊秋扶着一瘸一拐的夏侯曜回到营帐,若非夏侯曜一直不允,他早将人一路抱着回去了。一进帐内,便急急拿了纱布与伤药,小心翼翼地给夏侯曜上药:“会有些疼。阿曜,你稍稍忍耐一下。” “呜……”夏侯曜倒是不怎么出声,可眼泪根本止不住,连珠串儿似的纷至沓来。才刚撒上一点药粉,薄惊秋便先受不住了,连忙叫随行的御医继续上药,自己则走到帐外透气。 他实在是不忍再看夏侯曜的眼泪。那又哪里是什么眼泪?分明就是刀子,还是会一刀又一刀割他心口的刀子。 帐外驻守的侍卫迎上来:“少将军,少师大人身边的霍刀来了。” 霍刀是宇文渊的心腹,对宇文渊忠心耿耿,自然也深得宇文渊的信任,他此时过来做什么?薄惊秋皱眉:“传。” 霍刀走上前来,抱拳行礼,再递上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少将军,我家主上说,此药拿去给六殿下用,夜里伤口便可结疤。” 薄惊秋疑惑地接过:“他……这是为何?” “主上说,今日这出戏,叫他瞧得十分尽兴。尤其是少将军您,对六殿下情深义重,主上深受感动,遂特遣属下前来送药。”霍刀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面上也是冷若冰霜,与言语根本不搭。 “……那便替我多谢你家大人。”薄惊秋看着霍刀离开,招呼自己的下属:“去叫张院令好好瞧瞧这药。” 不多时,侍卫去而复返:“少将军,张院令说此药并无不妥,反而十分珍贵,还有镇痛奇效,对六殿下的伤极管用。” “那叫御医给阿曜用吧。”薄惊秋实在猜不透宇文渊究竟在想什么。像他那样的人,怎会用如此拙劣的借口送来这般上好的药物?也不知有何内情。 正想着,他又远远地瞧见一队人马急匆匆地赶过来,领头的内侍尚未走近,便高声喊道:“太子殿下驾到——” 薄惊秋单膝下跪,抱拳道:“微臣薄季川,参见太子殿下。” “表弟,表弟,快请起。”夏侯昭躬身扶起薄惊秋:“我是来看望六弟的。听说他伤着了,兼受惊吓,可严重?” 提起发生在喂马所的事,薄惊秋便满心不悦:“多谢太子殿下关切。阿曜还好,都是轻伤,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夏侯昭蹙起眉来:“我已听下人们说清楚了,是阿旸与阿昀太过分了,怎能做出此等疯事来!表弟莫急,我定会在父皇面前好好说一说,叫他二人给六弟赔礼道歉才是!” 薄惊秋神色稍霁:“幸而还有太子殿下肯为阿曜着想,其他人……便从未将他当做兄弟一般看待。” “……”夏侯昭欲言又止,拍了拍薄惊秋的肩膀:“好了,先不说这些。六弟在里面?我想去瞧瞧他。” “自然。太子殿下,请——”薄惊秋正要迎夏侯昭进帐,瑞丰突然从帐内一头撞了出来,大惊失色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少将军!殿下惊惧交加,方才吐了好大一口黑血!” “什么?!”夏侯昭登时急得脸都憋红了,当下便要冲进去:“六弟!!” 瑞丰却跪地拦住了他,声声恳切道:“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恕奴才死罪!御医说我家殿下只宜静养,若是太子殿下您此刻进去,兄弟情深而触动衷肠,对我家殿下的病情反而不好啊!” 夏侯昭立即停下脚步:“……这!难不成要叫我对六弟不管不顾?!我是他的大哥!!” 瑞丰赶紧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薄惊秋也在一旁劝道:“太子殿下,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您这一进去,阿曜见了,定然更加委屈伤心,不免又要牵扯些心病出来。不如,太子殿下等阿曜的心绪平稳了,再来探望不迟,我也会缓缓告知阿曜,太子殿下关心他。” “……”夏侯昭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似乎极其气愤:“这个阿旸!实在是!好!好!表弟,六弟便先托予你代为照顾,我这便去见父皇!” 说罢拂袖,愤愤离去,看样子是气得不轻。 “恭送太子殿下。”不等夏侯昭走远,薄惊秋便转头问:“阿曜当真吐血了?” 直到完全看不见东宫一行人,瑞丰才转而笑答:“少将军圣明。此乃殿下的推见之言,少将军果真是最懂殿下的。” 薄惊秋听了,直摇头:“阿曜的这些兄弟们……唉!” “殿下的兄弟再多,也不及少将军您一个来得贴心。”瑞丰笑得含蓄。 “胡说八道!当心传进圣上的耳朵,你有几个脑袋够砍?”薄惊秋虽在嘴上训斥,脸上却带着显眼的笑意。 “是是是。奴才的脑袋是不够砍,可奴才的眼睛也不瞎。少将军将殿下时刻放在心上,那哪里又是什么兄弟情谊……”瑞丰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变成嘟嘟囔囔。 “……”薄惊秋似乎没听到,抿了抿唇:“走吧,去看看阿曜。” 帐内,夏侯曜眼泪汪汪地看着包扎好的手:“孙御医,我的手真的可以好吗?” “请六殿下安心。只要每日勤于换药,不出半月,定能好全。”孙御医说着,拿起宇文渊遣霍刀送来的那只精致的小瓷瓶:“还有这瓶秘药,可是上上好的东西啊!微臣记得这样的好药——” 薄惊秋打断道:“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孙御医察言观色,摸着胡须道:“那便是了。太子殿下与六殿下一向兄弟情深,自然是什么好的东西都紧着六殿下用了。” 瑞丰悄悄抬眼。自家主子神色未改,仿佛还沉浸在手伤的痛楚中,并无异样。 薄惊秋又道:“前些日子,听闻太子殿下接见了林惠的几位使臣,恐怕这便是林惠送来的贡品吧。好了,这里有我,你先下去。” 御医依言退下。夏侯曜拿起放在桌上的小瓷瓶:“大哥何时见了使臣,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薄惊秋知道瞒不过。瞧方才孙御医的神色便晓得了,这样极好的东西,即便是东宫都不一定能随随便便地拿出来送人:“这药……不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夏侯曜并不问下去,似乎被小瓷瓶的精致暂时吸引了注意力。 薄惊秋紧紧地盯着那张同样精致的脸,道:“是少师大人派霍刀亲自送来的,就在太子殿下来看你的前脚。” 夏侯曜握着瓶子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缩紧,神色茫然:“他……送药,给我?为何?” “我也好奇。阿曜,你与宇文渊……”薄惊秋坐在榻边,神情担忧,语气中又带着一丝试探:“是何时交好的?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我?我怎会与他交好!”夏侯曜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打了一个寒颤,随手便将小瓷瓶扔回桌上:“我害怕他都来不及……” 薄惊秋仍紧紧地盯着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可他今日先是救下你我,又射杀了三殿下的雪狼,方才还叫亲信过来送药,我——” 他看着夏侯曜愣愣的神情,咬了咬牙,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逼着自己下定了什么决心,道:“今日之事,都怪我。我虽有心宰了那些畜生救你,可也只是嘴上说了说,真正阻止它们的,并不是我……” 夏侯曜还是愣愣的,仿佛有些走神了。 薄惊秋低声道:“阿曜,我知道自己没有宇文渊那般的魄力……” 似乎正是这句话,令夏侯曜忽然回过神来:“……才不是。他是连人命都不放在眼中的,更遑论那些畜生。你与他不同。” 薄惊秋一言不发。 “阿川。”夏侯曜用胳膊抱住膝盖,将身体蜷缩于榻上,柔声道:“父皇今日到猎苑围猎,宇文太师必然随行,宇文渊恐怕是跟着他爹来的,你我自然不会提前知道。况且,他为人向来嚣张跋扈惯了,也与父皇并非一条心,想必是见三哥与九弟玩得开心,便想杀杀他们的威风,只是恰好帮了我们而已。” 薄惊秋皱眉:“可宇文渊……会这么好心地多管闲事?” “不是向来如此?你又并非是第一日认识他,他就喜欢压人一头。若真是为了救你我,大可叫侍卫们将群狼驱赶或捕获,谁又敢不听他的?何必当场射杀,惹得三哥不快。这笔账,你猜猜又会算在谁的头上?”夏侯曜摇头:“他不是会为他人而不理智的人,更何况是我。” 薄惊秋的眉头更深了:“阿曜,你别这么说……” 夏侯曜道:“父皇从来都不待见我,我的将来前途渺茫,顶多做个没权没势的闲散王爷罢了,宇文渊何必为我大动干戈?我又能为他做什么?阿川,你不要想那么多,也千万不要在外面说些什么。我在宫中本就过得艰难,若是再被扣上笼络太师府的名头,真不知要怎么死了……” 薄惊秋急道:“住口!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我自然并非真心看轻自己。生来这世间一遭,谁又能真正甘心……”夏侯曜低垂眼眸,再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湿润:“阿川,我明白了!宇文渊这是在利用我!他是在利用我去气三哥与九弟!你瞧,经此一事后,三哥定然会更加厌恶我,九弟也不会轻易放过我,还有父皇那里,若是听到什么风声,误会我居心叵测,暗中与太师府有什么牵扯……我、我该怎么办啊……” “……”薄惊秋的眼睛里写满了心疼:“别怕,有我在。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你相信我。” 夏侯曜抽抽搭搭的,视线放在小瓷瓶上,忽然将它与桌上的杂物一齐扫在地上:“我、我才不要他的东西!我害怕……阿川,你有没有看到他的眼神?他简直比雪狼还要可怕……” “好了好了,咱们不提了。不提了。”薄惊秋后悔极了,连忙安慰:“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疑你与——” 甚至都没有听到那个名字出口,夏侯曜也还是条件反射似的,瑟缩了一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少年将军情诉衷肠 二人本也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夏侯曜经过此番对话,嗓子反而咳得更加厉害,累薄惊秋在旁操劳一阵,内心更是自责不已。 照顾着人服了药躺下,薄惊秋才敢缓缓道:“阿曜,都是我不好。你自幼身子孱弱,便是日后封个王爷,清闲自在地度过一生,也未尝不是什么好前程,再说,我——” 夏侯曜抬起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薄惊秋眼中酝酿着复杂的情绪,有几分纠结尚且算得上明朗:“我爹是镇国大将军,他只有我这一个嫡子,如今,我又有军功在身,将来定能承袭他的爵位。届时,我便是堰舒的大将军,只要我一直护着你,便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夏侯曜似乎是被惊着了,眼神闪躲起来:“嗯,阿川与我情同手足,自然是会保护我、照顾我的,便如善待你那几个弟弟。” “我不——”薄惊秋的话戛然而止,急忙扯起袖子,为夏侯曜拭去眼泪:“罢了。你爱哭,闹得眼睛不好,钦州巡抚前些日子给我娘送了些补品,我看里头有滋补明目的,便留下了。今日来得匆忙,明日再叫人给你送来。” 夏侯曜道:“谢谢你,阿川。” 薄惊秋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嗯,毕竟你不仅是我的好友,还是我的表弟。”夏侯曜顿了顿,道:“想来,也是有些日子不曾问候长姑母了。待回宫后,我定会禀明父皇,前去探望。” 闻言,薄惊秋眸色一沉,突然一把抓住夏侯曜的手:“阿曜,我……你……我想……” 夏侯曜愣愣地看向被握住的手:“怎么了?阿川,你不舒服?” “我、我一直、一直对你……我以为你……早便明了了。”许是今日一事的刺激,薄惊秋索性将心一横,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模样,道:“我……阿曜,你难道不知……我喜欢你?” 夏侯曜与他对视,从他的眼中看出,这并不是在开玩笑:“我也喜欢阿川啊!” 薄惊秋大惊,登时便站了起来:“当真?!” 因为心绪激荡,声音并未控制,惹得帐外的侍卫挑开帘子:“少将军,您叫我?” “出去!”薄惊秋哪里还有心思去管旁人,紧紧地盯着夏侯曜的脸:“我没听错吧?阿曜,你!你当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夏侯曜歪着头,脸上是一派天真无邪的神情,与孩童无异:“明白啊。阿川自小与我一同长大,事事都让着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会留给我,还总是以身犯险地救我性命,譬如今日……是比我的亲兄弟还要亲的,我怎会不喜欢呢?” 薄惊秋大喜过望,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样放才好了,他犹豫了片刻,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夏侯曜的脸颊:“我、我只后悔没能早些同你说!我当真是个傻子!你等着我,我这便回府!” 夏侯曜懵懵懂懂地将人拉住:“做什么?” 平日里,薄惊秋虽有些少年老成,可到底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此刻只恨不能活蹦乱跳起来:“回去告诉阿爹阿娘!我要请阿娘即刻进宫,向圣上递求亲折子!” 夏侯曜问:“……求亲?与谁?” 薄惊秋愣了:“……不。不对,不对……是我冒失了。我、我想了许久,所以……没关系,你若是不愿太早成亲,我可以等!” 夏侯曜眨眨眼:“啊?” 薄惊秋掰着指头向天抵誓:“多久都等!我会同阿爹阿娘说,我要等你。” 夏侯曜道:“等我?” 薄惊秋的神色有些不安,直点头:“你何时想成亲,我们再成亲。我都听你的。” “什么?”夏侯曜猛地坐了起来:“我们?你!我?我……我何时说要成亲了?阿川,我们可是表兄弟啊!我一向都是将你当做最亲近的人来看待——” 薄惊秋愕然:“可是,你方才还说……” “你误会了!我说的是挚友与兄弟之间的感情,便如同你喜欢你的弟弟,可是,你不会同你的弟弟成亲啊!”夏侯曜嘴角一瘪,眼眶顿时湿润:“况且,以我的身子,还有前程,是从未想过成亲事宜的。我不想拖累旁人。” “怎会是拖累!!”薄惊秋急切道:“你!你是这世上最好的阿曜!” 夏侯曜咬了咬嘴唇:“……总、总之,你千万不要再说什么……成亲不成亲的混账话!父皇那么看重你,若是知道你与我……定会认为是我日日缠着你,与你厮混,不成体统!长姑母也会认为是我带坏了你!” 薄惊秋瞧着比他更急:“那又如何?你只说是我缠着你!是我带坏了你!都推在我身上!” 夏侯曜几乎两眼一黑:“你!你这是什么话!” 薄惊秋道:“我是当真的!成亲后,你便可顺理成章地搬出皇宫,与我住在将军府,彻底远离深宫的险恶,还有你那些兄弟们之间的争斗。阿曜,你信我,我定会一生一世地爱你、护你,拿我的命起誓!” “哪里有皇子还未受封便出宫成亲的?我朝没有这个规矩。”夏侯曜赶紧拉住薄惊秋的胳膊:“别,你别……” 薄惊秋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会向圣上请旨,加封你一道虚衔便是了,好在你也不喜那些朝堂后宫的争斗,这般也算是能早早地清闲下来。” 夏侯曜道:“根本不是这样的问题!成亲……成亲是要与心爱之人才能完成的事,皇室便是联姻居多,你与我也……也是不成的!” “……”谈及此处,薄惊秋纵然是再愚钝,再不愿相信,也能明白夏侯曜的心思了,顿时眸色一暗:“……无妨。若是你愿意,我会努力让你喜欢我。多久……都愿意。” “……”夏侯曜见他如此,咬了咬牙:“阿川,实不相瞒,我早已有了心仪之人。只因身份、地位皆不相配,父皇定然不会同意,才从未提起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瞧着薄惊秋双眸中的光芒逐渐熄灭,实在是于心不忍:“阿川……你是我极亲近的人,若是我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定然是比他还要亲的!你对我来说无比重要,我、我不能欺骗你!” “……” “你少年得志,将来前途无量、风光无限实在不必拖上我这个累赘——” 薄惊秋骤然打断道:“我从未觉得你是累赘!为你做的任何事,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今日一早,自西郊大营一路赶来,也只是为见你一面,而你的内侍急忙赶来报信,说你又被你哥哥欺负,我便恨不能立刻飞到你身边!哪怕是为你死在那些畜生的嘴里,我也心甘情愿!” “……”夏侯曜愣住了,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你——” 薄惊秋想去拍他的脊背安抚,却被他指着帐门,厉声驱赶:“你……出去!咳咳咳……” “阿曜……” “出咳咳咳咳咳,出去!!” “怎么了?殿下?”瑞丰闻声进来,看到夏侯曜趴在榻边狂咳不止,并不住地驱赶薄惊秋,便也连忙推着人离开:“少将军!少将军!哎呀!我的好少将军!您还是先走吧!我家殿下身子不好,这要是给气出什么病来,可怎生是好啊?” “阿曜——”薄惊秋被一路推至帐外:“瑞丰,你赶紧回去照顾你家殿下。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惹他生气。” 瑞丰为难道:“少将军,您一向与我家殿下交好,这是怎么了?” 薄惊秋吞吞吐吐:“我、我……” 帐内传来夏侯曜的声音,似乎很生气:“瑞丰!进来!” “是!”瑞丰赶紧答应,匆匆道:“少将军,您今日私闯皇家猎苑,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趁着圣上尚未降罪,还是快些回去吧!殿下与您一同长大,不会真生您的气,您就先别惹殿下了!” 说完赶紧走进帐内。 薄惊秋站在外面,犹豫了片刻,觉得在这种时候,还是不打扰夏侯曜养病为好,倘若真惹得病上加气,他也只会更加自责懊悔,于是只好转身离开。 身后,帐帘被悄悄掀起。瑞丰亲眼瞧着霍刀与薄惊秋前后脚地离去,才放下帘子,走到自家主子身边。 夏侯曜一改方才仿佛要咳出血的模样,低声问:“走了?” “走了,殿下。那位也走了。”瑞丰道:“殿下方才咳得情真意切,脸都咳红了,没事吧?” 夏侯曜摆摆手:“是你让瑞年去报信的?” 主子的语气有些重,瑞丰跟随夏侯曜多年,一下子便听出不妙来,赶紧跪下:“殿下恕罪!奴才瞧三殿下与九殿下非要将您往死里折腾,实在是害怕您出事,这才不得不去请少将军的啊!” “那……”夏侯曜的眸色深了深,仿佛是深思熟虑后,才谨慎地问出口:“宇文渊呢?” 瑞丰赶紧辩解:“请殿下明察!少师大人那里,并非是奴才传的信啊!奴才纵然有千万个胆儿,也不敢背着殿下与太师府有私下联系!” 夏侯曜道:“……起来吧。若再有下次,你知道轻重。” 瑞丰连连应声,见主子想下榻,赶紧去扶:“殿下,您是要梳洗吗?奴才为您取水来。” 夏侯曜不答,竟趴在地上朝榻底伸手,似乎想去取出什么。瑞丰赶紧趴下:“殿下!让奴才来吧!您在找什么?” “瓶子。”夏侯曜指了指:“找出来。” 瑞丰从榻底取出方才被扫落的小瓷瓶。夏侯曜将其握在手中,用袖口仔细擦拭上面的灰尘,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 直到擦得干净透亮,他又将小瓷瓶放入怀中。 “殿下,方才奴才送少将军出去时,少将军的神色……殿下是不是有些过了?”瑞丰于心不忍,仗着自己跟随夏侯曜多年,情分不同,斗胆开口:“少将军对您是真心的。” 夏侯曜盯着帐帘出神:“我怎会不知。正因如此,我才要赶他走。” 瑞丰皱起眉头,想了想:“啊!殿下!难道是因少师大人的——” 夏侯曜瞟一眼过去,只是极轻的一个动作,瑞丰便知趣地闭了嘴,又听他用淡淡的语气道:“他的侍卫多忠心,恨不能时刻盯梢。便是方才,阿川说的那些话也出格了。” 瑞丰道:“那……殿下方才拒绝的话,并非真心?” 夏侯曜摇摇头:“你跟着我也久了,有些话,应当知道该不该说。” 瑞丰赶紧跪下:“奴才再也不敢了!殿下恕罪!” “起来。”夏侯曜道:“太子殿下来过了?” 瑞丰道:“是。孙御医为殿下上药时,少将军便在帐外将太子殿下拦下了。太子殿下还说,要替殿下到圣上跟前告状。” 夏侯曜苦笑了一下:“凭他去。说得跟真的一般。” 瑞丰犹豫道:“殿下,请恕奴才再多嘴一句,这最了解您的人,莫过于少将军了,知道您不愿见太子殿下,便直接替您推了。” 夏侯曜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你想说什么。” “少将军人品好、性子好、家世好,人又长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还有与您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如若不然,其实殿下您……”瑞丰欲言又止:“奴才知道殿下志不在此,但看少将军对您用情至深,连奴才都不忍心。” 夏侯曜道:“他待我如何,我心中明白。” 瑞丰观察着主子的神色:“殿下,这条路实在是太难太险,您……您这又是何苦呢?唉……” “不必说了。”夏侯曜抬手:“父皇现下在何处?” 瑞丰道:“圣上与宇文太师还在猎苑,听瑞德说,此刻是三殿下在陪着。” “他最受父皇喜爱,自然是该他在侧。”夏侯曜道:“随我去看父皇。宇文太师在,我不能不露一面。” “是。”瑞丰是最不愿跟着自家主子面见圣上的,只因圣上最不喜欢的儿子,便是他伺候的这位六殿下,每回去,都少不了要看其他皇子的脸色,或被圣上提点。 夏侯曜脚步一顿:“是我连累你了。” “奴才绝无此意!”瑞丰呼道:“殿下,奴才的忠心,殿下是知道的!奴才只是心疼您。” “不必。以我此等低贱之躯,在宫中还能有一席之地,已是皇家的格外恩惠。”夏侯曜眯起眼睛:“走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明冤情少师赠吉兆 猎苑深林中,余庆帝正将一把由黄金打造的重弓递给宇文渊:“来!渊儿,叫朕好好瞧瞧你的箭术!若是退步,朕可要罚你的。” 宇文渊轻笑着接过来:“皇叔只要不计较侄儿今日擅闯猎苑之事,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宇文行郎在一旁蹙眉,喝道:“渊儿,怎可如此不知礼数!” “无妨,无妨。渊儿也是朕瞧着长大的孩子,叫声皇叔不为过。”余庆帝笑容和蔼:“渊儿,朕与你爹情同手足,你便如朕的皇儿们一般,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你啊,学谁都好,可别学了你那古板的爹,无趣得紧。” 闻言,宇文行郎抢先道:“渊儿,圣上既要试你的箭术,你便好好表现,莫叫圣上失望!” “爹说得是。”宇文渊嘴上答应,可手上却是懒散地开弓:“皇叔想要怎样的猎物?您说,侄儿猎来便是。” 余庆帝顿了顿,笑容愈发深邃:“赵登科。” 赵登科在一旁垂首道:“圣上,前方不远正有一只狍子。” 就在此时,通报夏侯曜前来觐见的内侍也来了:“圣上,六殿下在外求见。” 那内侍哪里晓得宇文渊正要射箭,声音也并未压低,便将原本该静待死亡的猎物惊动。那狍子多机警,一眨眼已跑得没了踪影。 余庆帝瞧着,深深蹙眉。那内侍见情况不对,赶忙跪下:“奴才该死!” 赵登科挥手道:“知道该死还不退下!” 那内侍连声道:“是、是。可……六殿下他——” 眼见余庆帝的神色愈加不悦,赵登科上前扇了那内侍一记沉闷的耳光:“便回说圣上正在兴头上!六殿下身子不好,不宜在风口站着,还不快扶殿下回去歇息。” “……”那内侍大着胆子稍稍抬头,看向余庆帝,想亲眼见了皇帝默许这套说辞,再去外面回绝那位。 毕竟拿了银钱,事总不能不办。 就在这番对话的功夫,宇文渊又从霍刀手中接过一支利箭,引弓向上。 他方才并未收弓,如今冷不丁地射箭,在场众人都被这一举动吸引,循声望去。 双箭齐飞,箭无虚发,翱翔于空的一对大雁应声落地。 余庆帝眯起眼睛:“难怪渊儿少年时便可替父上阵打仗。如此出色的箭术,朕的皇儿们是一个都比不上的。” “……”宇文行郎蹙起的眉头就没落下去过。 “皇叔谬赞。”宇文渊收弓,破天荒地谦逊道:“也是方才那狍子的命数不该尽。” 侍卫很快便取了一对大雁回来:“启禀圣上、太师大人,少师大人猎得一对大雁,皆是双目穿刺。” 不止如此,放在地上的两只大雁是被两支利箭同时贯穿双目的,也因此而串成了一对连体雁。 余庆帝拍手称赞:“好!好!这在我朝可谓是上上吉兆!爱卿,你这个儿子生得极好!” 宇文行郎正要谦虚几句,又听宇文渊道:“皇叔此言差矣。正因六殿下前来,那狍子惊动遁走,侄儿才能于机缘巧合之下,射中这对大雁。若说有何吉兆,也是皇叔与六殿下的缘故才是。” “哈哈哈哈哈!爱卿啊,你这孩子也是朕看着长大的,实在不知爱卿养子的其中关窍。朕若是有此子,何愁江山万里无人继承!”一番话说下来,竟叫人分辨不出究竟是逢场作戏,还是真觉惋惜。 宇文行郎还未想好该如何应答,宇文渊已叫住正要退下的内侍,竟当着余庆帝的面,擅自下令:“还不赶紧将六殿下请进来。” “渊儿!”宇文行郎喝道:“圣上在此,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 余庆帝笑道:“无妨。朕说过,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渊儿倒是不怪皇儿扰了射猎的兴致。” 宇文渊拱手道:“六殿下乃圣上亲子,怠慢不得。” 余庆帝似乎并无不快之意,反而大笑了两声:“朕最喜欢渊儿这性子,有什么便说什么。去吧,传曜儿过来。” 夏侯曜来前,并不知太师父子也在,倒是没见夏侯旸,遂乍见之下有些惊讶,脚下一顿。正巧,宇文渊也接过霍刀手中的拭布擦拭弓箭,闻声抬头,轻轻勾起嘴角,笑得漫不经心。 “……”夏侯曜定了定神,转头便换了副悲戚戚的神色,一整个的泫然欲泣,走到余庆帝面前,“扑通”一声地跪下:“儿臣拜见父皇。见过太师大人、少师大人。” 在堰舒,太师的官职可堪与内阁相国并驾齐驱,乃当朝群臣之首,且宇文行郎追随余庆帝推翻前朝、打拼江山,立下赫赫战马战功,余庆帝便亲许其只需对皇帝与太后行大礼,遂宇文行郎只是点头致意:“六殿下。” 余庆帝的神色是掩饰不住的嫌恶,道:“你怎么来了?既然身子不好,便在帐内好好修养。朕原想留你在宫中将养,你却偏要跟来,如今这才来了半日,内侍已报你病痛了三回。日后莫要再任性逞强了。” “是。儿臣是特来拜谢父皇的,儿臣深谢父皇关爱。”夏侯曜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大礼,又跪趴在地上不起来了:“儿臣自幼丧母,又资质平庸,深知不能被父皇寄予厚望,父皇却对儿臣满腔慈父情怀,儿臣十分感怀。” 身后的瑞丰也跟着一起跪,将脸埋在双臂下,却忍不住暗中撇嘴,神色不平。 宇文渊听了这番话,笑容更甚了。 余庆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倒也算得上是柔和了几分:“诸皇儿中,数你胆子最小,又好哭,却也是最懂礼数的。起来吧,跟朕说明白,为何来谢朕。” 夏侯曜愣了一下:“父皇不是派了太子殿下前来看望儿臣?还特意吩咐太子殿下备了上好的伤药与补品。多亏了那药,真是极好,儿臣的伤已然不疼了。” “嗯?”余庆帝刚舒展下去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瑞丰,你说。” 瑞丰道:“是,圣上。今日,我家殿下在喂马所受了伤,太子殿下第一时间便赶来探望,还送了上好的伤药与补品过来,可事发突然,且当时,太子殿下并不在猎苑,遂我家殿下只以为是随行御医通报了圣上,圣上这才派了太子殿下前来。” “……”余庆帝的面色逐渐凝重。 宇文行郎道:“莫不是太子殿下遇见了为六殿下诊治的御医,这才听闻六殿下受了伤?可,六殿下又是因何故而受伤?” 余庆帝沉声道:“将曜儿受伤之事细细讲来。” 瑞丰赶紧道:“圣上,奴才斗胆!此事与三殿下、九殿下皆有关。尚在宫中时,两位殿下便与我家殿下相约一同狩猎,只是今日,三殿下养的雪狼不知为何发了狂,追着殿下紧咬不放,这才波及到了殿下。” 夏侯曜恰到好处地抽搭了两声,眼眶微红:“瑞丰,我才不许你胡说!父皇,这不关三哥与九弟的事,是儿臣胆子小罢了。” 瑞丰急到摆出一副恨不能以死明志的模样:“殿下!您与两位殿下情同手足,奴才怎会不明白?可那些雪狼伤了您,终归也是事实啊!总不能因着——” “住口!”夏侯曜拭泪道:“只要并未伤到三哥与九弟,我是不要紧的。” “呵。”不远处,靠在一颗树干上旁观的宇文渊忽然轻笑出声,似乎见着了极好玩的事物,虽懒散地抱着双臂,眼睛却直勾勾地瞧着夏侯曜。 夏侯曜唯唯诺诺地抬起眼帘,见宇文渊便如同见到妖魔鬼怪,立刻移开目光,生怕多瞧两眼,会被囫囵个儿地吃掉。 不知为何,此时的余庆帝面色不佳,对夏侯曜招手:“来,叫朕瞧瞧。伤及何处,重不重?” 夏侯曜走上前:“父皇不必担忧,都只是些小伤,不过儿臣平素里身子骨弱些罢了,方才用过药,已然大好了。” 绷带被一圈圈地缠绕开,手上的伤口确实不深。余庆帝略略看了看:“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切莫碰水,每日勤些换药,少吃生冷辛辣的食物,不出半月,疤痕便可尽消。”夏侯曜乖乖道,两颗豆大的泪珠也“吧嗒吧嗒”地刚好滴落。 宇文行郎道:“皇子与公主们如此金尊玉贵,旁人哪里敢伤及六殿下?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圣上,三殿下的那些牲畜,如今是否要微臣前去处理?” 夏侯曜悄悄瞥一眼余庆帝,他父皇还低头盯着他的伤口,状若沉思,似乎心思并不在此;他又瞧一眼那边姿态懒散的宇文渊,对方见他看过来,还冲他笑了笑。 “此事,是旸儿不好。”片刻后,余庆帝终于道:“这样吧,爱卿,便由你去替朕处理了那些畜生。无论如何,伤了自己的弟弟都不能不罚。” 夏侯曜再次跪下:“父皇!儿臣不要紧的!可那些雪狼是林惠公主送给三哥,以表倾慕之情与交好之意的,怎可轻易猎杀?” 余庆帝似有些不悦:“此事你不必再过问。” “微臣领旨。”宇文行郎转而向夏侯曜道:“六殿下,不过是几匹牲畜,死不足惜。况且,林惠年年都向我朝进贡,其中也不乏雪狼,圣上这是心疼您。” 夏侯曜也只好不语,瞧着还十分不舍。 宇文行郎见气氛不佳,又道:“还好伤得不深。殿下,这几日是否向太傅告过假了?” “还未……呜呜呜……”夏侯曜说着说着,又抽搭了起来。 宇文行郎有些错愕:“是伤口疼?” “呜呜呜。”夏侯曜摇了摇头:“不疼。” 宇文行郎试探道:“难道是微臣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曜儿!”余庆帝语气颇重地打断道:“男子汉、大丈夫,有泪当不轻弹。身为皇子,成日里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夏侯曜方才压住了啜泣。 宇文行郎忙道:“殿下真是满怀赤子之心。微臣听闻殿下好哭,不知是否有眼疾之类的病症?” 瑞丰答道:“太师大人说得极是,我家殿下的眼睛是不大好。” 宇文行郎道:“圣上,微臣近日偶然识得一位游历方士,此人颇通医术,不如借花献佛,引荐于六殿下?” 余庆帝笑道:“爱卿都这般说了,朕怎会不允?只是,能令爱卿青眼有加,必定不是一般人,爱卿肯将人让出来?” 宇文行郎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微臣无有僭越之举,还望圣上明鉴。” 余庆帝道:“好了。爱卿怎么总是这般规矩,倒显得你我二人生分。” 宇文行郎作揖,道:“既然六殿下还未向太傅告假,那微臣回去后,也可知会一声。这几日,微臣家中有事,臣弟恰好得空,正在府上住着。” 余庆帝道:“哦?爱卿家中出了何事,怎么无人来禀报朕?” 宇文行郎拦住要请罪的下人们:“启禀圣上,并非大事,只是在与李家商议渊儿的亲事。尚未落定之事,便没有声张,以免扰了圣上。” 余庆帝道:“亲事?渊儿才将及弱冠,爱卿便如此着急了?” “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宇文行郎道:“渊儿自小便没了亲娘,我这个做爹的,不免要替他多想着些。” “李家……”余庆帝问一旁的内侍:“是那个翰林院写得一手好字的李从京?” 赵登科道:“正是。圣上您忘了?年前,您还提拔李大人做了翰林院掌院。” 余庆帝道:“朕倒是记得,他家有个颇具才情的女儿。爱卿,怎么不再多瞧瞧别家的孩子?实在不行,朕的公主与皇子大多也与渊儿年纪相仿。” 闻言,宇文行郎立即下跪,新换的衣袍再次污浊:“微臣不敢!” “纵是你这个做爹的不敢,也要问问渊儿的意思。”余庆帝道:“如何?渊儿,朕的这些孩子中,你可有瞧得上的?” 不等宇文行郎作何反应,宇文渊已是接了话头,拱手道:“皇叔当真肯将皇子与公主许给侄儿?” “哈哈哈哈!如何?爱卿,朕便说你这孩子比你要有魄力吧?”余庆帝笑道:“这有何难?朕的子女不少,总有几个还算出色的,如若与你情投意合,朕怎能舍得不赐婚?” 宇文行郎朝儿子使劲使眼色,可宇文渊目不斜视,微笑道:“皇叔,侄儿觉得……六殿下便很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言戏谑功臣求赐婚 “……”一直在旁乖乖地做好背景板、等着父皇何时想起自己的夏侯曜,闻言突然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宇文渊充满笑意的双眸,脸色顿时煞白无比。 余庆帝转头打量一眼平日里并不多关注的孩子:“哦?曜儿的身子一向不大好,你二人又是何时交好的?” 夏侯曜嘴唇嗡动。只听宇文渊笑道:“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侄儿与六殿下此前从未交好,只不过这世间的情意,总是起于一眼的缘分。” 夏侯曜低着头,宽大的袖口下是紧紧攥着的双拳,力道之大,甚至都要掐出血来。 “如此说来,朕今日倒是能成全一段好姻缘了?”余庆帝看向宇文行郎:“爱卿觉得如何?” 宇文行郎磕头道:“圣上!君臣之间,云泥有别,微臣岂敢!微臣惶恐!还望圣上三思。臣子年幼,性情又顽劣,资质实在不堪,恐玷污皇室血脉。” 夏侯曜听得浑身冰凉,只觉得眼冒金星,日头分明不晒,可他几乎都要晕过去了,不过强撑着一口气,再次跪下:“父皇,儿臣体弱多病,恐命不长矣,实在不敢拖累少师大人与太师府,更何况,儿臣卑微,配不上少师大人。” 宇文渊面上仍带着温和的笑容,似乎不以为意,眼底却已然晕染开一抹狠厉的冷色,衬得笑容愈发的古怪。 “六殿下,您是天潢贵胄,岂有不配犬子之理?”宇文行郎忙道:“微臣实在惶恐,恳请圣上断不能纵容微臣这逆子。” 余庆帝似是觉得好笑:“好了好了,一个个的,都像什么样子?朕也并未说定然要赐婚。论起亲事来,终归要问一句当事人的意见。渊儿,你说是不是?” 宇文渊也笑道:“正是。不过,臣有一事不明,想问六殿下一句。殿下分明出身高贵、性情温柔、恭顺父上、友爱兄弟,如此品貌,若论配不上,也该是臣配不上殿下才对。殿下又何出此言?” 夏侯曜始终低着头:“多谢少师大人夸赞。只是我的身子一向不好,三五日便要小病小痛的,如若真与大人成了亲,也不过是药罐子一只摆在家中,实在累赘,且我不通朝政与兵书,与大人也是说不上话的。” 宇文渊的神色并不以为意:“这有何难?若说药罐子,宇文家已有一个现成的。待你我成亲后,我定当视你如稀世珍宝,处处爱着护着;你参汤药石不离口,我也是惯会伺候人的。” “……”夏侯曜的喉咙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终于抬起头看向宇文渊,见对方还要继续说下去,他不禁沉声抢道:“……我的婚事,还由父皇与母后做主,并非我一人的意愿,且此事与朝政相关,皇子与臣下贸然结亲,终究是不妥的,请大人莫要再提了。” 余庆帝饶有兴致地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看来渊儿是当真想与朕的孩子结亲。既如此,何不看看朕的其他孩子?还有朕妹妹的孩子。” 宇文渊的笑容深沉了几分:“薄少将军年纪轻轻,便已是战功赫赫,京中臣子多的是想要与之联姻的人家。侄儿若是与大将军家结亲,恐怕又要有不少流言蜚语传出,譬如……宇文家与薄家功高盖主?” 宇文行郎气得在暗中狠狠地拉了一把儿子的衣袖。 余庆帝大手一挥:“都是朕的股肱忠臣,何必在意外头怎么说!” 宇文渊却推辞道:“皇叔,侄儿年纪尚轻,无心婚配。方才只是瞧六殿下受伤愁苦,说了几句玩笑话,想逗殿下一笑,不想倒惹了殿下不悦。皇叔暂且不必替侄儿操心。” 此事,余庆帝自然也只当是两小儿间的玩笑话,便是宇文渊与夏侯曜当真情投意合,他也绝无可能叫皇子与权臣之子结亲,哪怕只是一个已逝宫女所出的无用皇子。 夏侯曜顿感劫后余生,整个人如蒙大赦般虚脱,冷汗层出叠见,差点当场便要跌坐在地。 余庆帝吩咐赵登科送他回帐休息。离开时,他已然浑浑噩噩,瞧着倒像是被吓狠了,连平日里最爱的哭泣状都没有心思再做。 只有瑞丰明白自家主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并与赵登科一左一右地扶着夏侯曜。都快消失在身后三人的视野中了,夏侯曜还是昏昏沉沉的,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尚未回过神来。 “殿下,您慢着些。”眼瞅着计划再不实施,可是要错失良机了,瑞丰有些着急,扶着夏侯曜的手稍稍用力一捏。 “……”夏侯曜如梦初醒,转头对赵登科道:“……赵公公,我自己可以回去,你还是快回父皇身边伺候。” 平日里的他不声不响,也并不得圣宠,在诸皇子中简直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赵登科也没少阴阳怪气地给他些闲气受。 然而今日,宇文渊的一番话却叫赵登科头上直冒冷汗。若是这位当真搭上了那位,到时候只需将枕边风那么一吹,那自己的日子…… 众所周知,宇文渊并非好相与之人,连圣上也颇为忌惮他们父子,赵登科更是躲都躲不及,况且,余庆帝还叫他亲自送夏侯曜回去,想必也是顾及着宇文渊的一番话与在外的面子,他哪里还敢怠慢:“奴才还是——” 准备阿谀奉承的好听话还未说出,夏侯曜不知怎的,突然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瑞丰立刻大叫起来:“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御医!赵公公!快去请御医!愣着做什么?!” 事发突然,赵登科反应未及,瑞丰也没能扶稳主子,遂夏侯曜是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的。而瑞丰第一时间便大喊大叫起来,引得周遭侍卫很快围上来,自然惊动了那边的圣驾。 余庆帝与宇文父子随即赶来。随行的御医院人等皆在帝后的营帐内候命,赵登科便领命,连滚带爬地去请了。 宇文渊伸出食指和与中指,以指背探了探夏侯曜的额头,道:“皇叔,六殿下似因惊吓而晕厥,不如先将殿下安置于最近的营帐。” 余庆帝道:“送去皇后帐内。” 几个侍卫正想上前面去扶夏侯曜,宇文渊却已先一步将人抱了起来:“皇叔。” 余庆帝指道:“你与爱卿先过去。” 几人匆匆离去。余庆帝站在原地,冷声道:“林羽。” 一旁高大威武的侍卫跪下:“是。” “替朕去查,太子是如何得知小六受伤的,若有眼线安排,定要生擒,还有,太子送小六的那些东西,给朕清点出来,务必追根溯源。” “圣上是怀疑……” “去吧。”余庆帝挥手:“此事需得密探,莫叫旁人听到风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喂马所二子结暗梁 宇文渊抱着夏侯曜,一路进了帝后的营帐。皇后已由赵登科提前通报,瞧见这一幕却还是吓了一跳:“曜儿!” “皇后娘娘,六殿下方才突然晕厥。”宇文行郎道:“圣上吩咐,先将殿下安置于娘娘的帐中。” “快!快将曜儿安置榻上!”皇后上前瞧了一眼,脸色顿时煞白:“传御医!” 今日随侍的正是御医院之首的张院令,当即为夏侯曜把了脉:“启禀皇后娘娘、太师大人、少师大人,六殿下只是身子虚弱,又兼饱受惊吓,一时没能缓过这口气来,并无大碍。” 皇后忙问:“那曜儿何时才能醒来?” 张院令道:“微臣已为殿下施针,再过半柱香,殿下便能转醒。” “好、好……先下去吧。”皇后坐在榻边,握住夏侯曜的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道:“瑞丰,过来!” 这声音过于严厉,瑞丰哆哆嗦嗦地跪上前:“娘娘饶命!并非奴才们不用心伺候啊!” “照顾不好主子,还敢推卸责任!等下给本宫拖下去打!”皇后怒道:“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胆敢有半分隐瞒,看本宫饶不了你。” “皇后莫急。”随着侍女们掀起帐帘,余庆帝走了进来,待一众人等行过礼,再听张院令禀报夏侯曜并无大碍:“朕知你是一片慈母心肠,可也要注意仪态。” 皇后的神色略有些尴尬:“是。臣妾失仪了,请圣上恕罪。” 宇文行郎道:“是犬子言语无状,冒犯了六殿下,这才导致殿下身子不适。若圣上怪罪,便责罚微臣教子无方,微臣绝不敢有怨言。” 皇后道:“太师真是将本宫说糊涂了。方才瞧见渊儿抱着曜儿进来,怎么……?” 宇文渊道:“是臣的错。臣说了两句要与殿下结亲的玩笑话,还望圣上赐婚,不想殿下竟当了真。也是臣不好,从前在泽州浪荡惯了,闹得名声不堪,否则,殿下怎会如此。” 他说的虽是请罪的话,可嘴角却惯常地摄着一丝笑意。 “什么?”皇后一惊。 宇文渊笑道:“连皇后娘娘都觉得惊讶,难怪。此事是臣一人的过错,自然应由臣一人承担。” 可自始至终,他也只是嘴上说说。余庆帝似乎并无恼怒之意,连皇后都有些尴尬:“这……这,曜儿自幼体弱多病,甚少走出深宫,他是怎与少师……” “娘娘不必担忧,臣怎会忍心抢走您的孩子。”宇文渊道:“不过,若说惹六殿下饱受惊吓,或许不止臣的玩笑话,三殿下养的雪狼,大抵也算之一。” 皇后站起来,怒道:“什么?旸儿又惹了什么祸事?” 宇文渊拱手道:“娘娘,六殿下可不比三殿下是从您肚子里出来的,您可不能偏私啊。” 宇文行郎道:“渊儿!帝后面前,你怎可如此胡言乱语!” “不妨事。”余庆帝道:“皇后,是旸儿养的那群畜生惊着了曜儿,曜儿还在朕面前一味地隐瞒,想替那孽障遮掩。朕已吩咐下去,命爱卿亲自处理,此事你也不便插手,只当从未听过。爱卿,你即刻去,也好叫曜儿醒后宽心。” “是。”宇文行郎瞪了儿子一眼:“逆子,还不快跟我走!” 与此同时,帐外传来几个内侍的叫嚷声:“九殿下!九殿下您不能进去啊!您得容奴才先进去通传一声才是!” “孽障,又是一个孽障。”余庆帝叹道:“叫他进来。” 不必通传,夏侯昀便一头闯了进来:“父皇!母后!儿臣求见父皇母后!!” 他一进来,正好瞧见宇文渊,先是条件反射似的瑟缩了一瞬,随即高声怒道:“好啊!你竟然躲在这里!也好!省得我再派人去拿你了!” 宇文渊笑道:“不知九殿下何事寻臣。” “你还装?!”夏侯昀转而对宇文行郎道:“太师!太师大人,宇文渊趁您与我父皇在林中狩猎的功夫,居然跑来喂马所欺辱我与三哥!您究竟管是不管!” 宇文行郎忙道:“犬子虽有些言行无状,可您到底也是皇子,这‘欺辱’一说……” 三、九两位皇子皆为帝后所出,嫡子尊贵,其他皇子自然无法相较,且生父母都在场,夏侯昀纵是没理,也能讲出三分来:“都是宇文渊!他将聘羽公主赠予我三哥的雪狼全都杀了!” “微臣的儿子是顽劣不堪,却也不至于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宇文行郎大惊:“渊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宇文渊不紧不慢道:“爹,当时情形危急,如若儿子不出手,恐怕六殿下与少将军连命都保不住了。” “季川怎会卷进来?他不是在西郊大营练兵?”余庆帝道:“细说。” “此乃圣上的家事,臣本不欲也不该多言,且六殿下还一意想替兄弟们隐瞒下来,可如今,九殿下已不分青红皂白地告到圣上面前,臣便不得不说了。”宇文渊一反常态地有些认真:“今日一早,臣于猎苑内晨步散心,一路走到西边的喂马所,正巧瞧见三殿下与九殿下带着一群凶恶至极的雪狼,逼迫六殿下与其赛跑。” 皇后惊呼一声。 余庆帝也阴沉了脸:“继续。” “当时,群狼围攻六殿下,薄少将军赶来救驾。”宇文渊瞟一眼榻上的人,眼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少将军向来与殿下交好,听闻殿下出事,便策一匹快马赶来,想必并未及时告知圣上。” 众人都聚在一处说话,无人注意榻上之人已然醒来。夏侯曜本想起身替薄惊秋辩解一二,在看到宇文渊的眼神后,也打消了念头,连忙转眼,不再动了。 皇后问:“这么大的事,季川为何不来禀报圣上与本宫?” 赵登科见缝插针道:“定是怕圣上降罪,又偷偷跑回去了。这少将军,真是胆大包天!皇家猎苑,想来便来、说走便走,实在不将圣上放在眼中!” “住口。”余庆帝蹙眉:“季川是朕的亲外甥,岂容你胡乱置喙。” 赵登科连忙趴跪在地,俯首道:“奴才知罪!” “是了。大长公主乃圣上最疼爱的嫡亲妹妹,身份尊贵无比;少将军又是公主府上唯一的嫡子,自然也是圣上的亲人。既是圣上的亲人,此等小事,圣上自然是不会计较的。”宇文行郎道:“倒是赵公公,你只管一心伺候圣上便是,怎还敢妄议起主子的事了。莫不是做这大内总管的位子久了,生出了旁的心思?” 赵登科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罢了。”余庆帝喝道:“出去。” 宇文渊道:“圣上,少将军是救人心切,才孤身闯入狼群,实在手足情深,而一旁的三殿下与九殿下不仅毫不顾及兄弟的安危,还放任畜生肆意妄为,连少将军也跟着受了伤。” 夏侯曜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他说这番话时的神色如何。 皇后问:“伤得重不重?” “尚不及六殿下。”宇文渊顿了顿:“圣上,娘娘,这话本不该由臣来说,臣又见殿下在圣上面前极力维护两位兄弟,更是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在心中暗暗感佩殿下的为人。若非九殿下自己跑来倒打一耙,臣决计不会说两位殿下的半句不是。” 夏侯曜盯着天花板,默默地想,也只有做戏至此时,才能看见这人恭顺一些的模样了。 “你!你胡说!你胡说!!分明是你不喜欢我与三哥,又偏袒六哥,更想泄私愤!”夏侯昀拉住皇后的胳膊:“母后!儿臣是亲眼瞧见的!您一定要信儿臣!宇文渊对三哥说话时,态度倨傲,又不顾三哥与儿臣的意愿,私自射杀了三哥的雪狼!那可是聘羽公主的和亲礼物!过些时日,公主与使者入朝觐见,三哥可怎么向公主交代!且是三哥想息事宁人,还拦着我不让告状的!” 余庆帝道:“一只也未留?” 夏侯昀道:“不错!宇文渊杀了几只,其余的,全是霍刀杀的!” 宇文渊抬起手,制止要上前请罪的侍卫下跪:“臣说过了,当时情形危急,若不当场将那些畜生全部射杀,恐怕六殿下此刻已是一具尸身。若圣上怪罪,也是臣一人之举,臣不曾后悔,还望圣上切莫迁怒旁人。” 余庆帝不语:“……” 夏侯昀道:“不是的!父皇!当时表哥已经拦住那些雪狼了!三哥也叫人去牵了!就是他宇文渊想泄私愤!” “私愤?何来私愤?九殿下这么说,臣却不敢认。”宇文渊笑道:“家父与圣上相识多年,对臣更是亦父亦师,臣十分感念,遂对诸位皇子一向恭顺敬仰。九殿下所说的‘私愤’,恕臣实在不能明白,且在今日之前,臣与六殿下并不相识,更遑论偏袒一说。” 夏侯昀一时哽住,摇了摇头:“父皇!不管怎样,都是他指使下人故意杀光三哥的雪狼!这铁一般的事实可是儿臣亲眼瞧见的!您不能不管!” “好说。”宇文渊对霍刀道:“帝后与九殿下俱在此,你不必顾及我。说,喂马所之事,我可有吩咐你动手射杀三殿下的雪狼?” 霍刀道:“不曾。” 宇文渊道:“九殿下,如何?” “谁不知道霍刀是你的心腹?他自然向着你说话!”夏侯昀怒道:“我的人可都瞧见了!哼!你别想抵赖!” 宇文渊只是笑笑,并不接话。 夏侯昀道:“父皇,儿臣这便去喊证人来!” 皇后看余庆帝的面色逐渐不善,赶忙将人拉住:“你给我站住!少师的人向着少师说话,你的人自然也一样向着你说话!” “我的证人比他多!!”夏侯昀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心:“母后!您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贱婢的儿子——” “住口!”皇后厉声打断,并一记耳光扇向夏侯昀。 一时间,营帐内鸦雀无声。 皇后似是气急了:“平日里,母后是怎样教导你的!要你多学着些你六哥的谦和友爱,你就是不肯听!如今、如今竟敢在圣上与本宫面前说出此等混账话来!我!我今日非要狠狠罚你!” 随即又转过身,施施然地跪在余庆帝面前,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圣上,昀儿今日是昏了头了!不仅看不好一群畜生,还冒犯了太师,请圣上重重责罚!切莫看在臣妾的面子上宽纵了他!” “母后?!”夏侯昀大惊失色。 “你给我闭嘴!”皇后怒喝,与平日里那副和蔼慈母的神态,截然相反。 众人看着这对母子,谁都没有说话。宇文渊却道:“娘娘,圣上纵要责罚,也是因着二位殿下不与兄弟和睦——” “少师说的极是。”皇后打断道:“旸儿与昀儿都是蠢的,以至于连群畜生都看不好,实在该罚!该重重地罚!然他们断不会做出故意伤害手足之事。圣上,曜儿受伤,臣妾心中也痛极了,可臣妾教导的孩子,绝不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还请圣上明察!” 宇文渊笑而不语。 余庆帝弯腰,亲自将人扶起来:“皇后,你对皇儿们一向一视同仁,是天下嫡母、慈母的典范,朕心中明白。朕自然也相信皇后,此事与皇后无关,快起来。” 皇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用帕子轻轻拭泪:“是臣妾没能教导好这些孩子。看着曜儿如此,臣妾实在是心如刀割……” “咳咳咳——”夏侯曜“醒”地恰到好处,在榻上勉强支起上半身:“父皇,不是的咳咳咳……并非三哥与九弟的错,也不关少师大人,更不是母后之过,都是儿臣咳咳——儿臣的错!是儿臣体弱,经不住事……” “好孩子,你醒了。感觉如何?”皇后赶紧去扶:“都是本宫对不住你……昀儿,你给本宫站到外头去!仔细再气着你六哥!” “母后!!分明是宇文渊先惹我与三哥的!!他根本就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他是在利用六哥来对付我们!”夏侯昀气急败坏地指向榻上的人:“还有你!装什么装!根本没伤着你半根头发丝!是你自己体弱多病!父皇都不叫你跟来,你还偏要来!” “你!”打眼一瞧,皇后该是极其疼爱这个幼子的,完全拿他没办法。 夏侯曜似是被惊着了,喘息间,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咳咳咳!!” “胡闹!”余庆帝终于喝道:“你母后的话也不听了?出去跪着!” “父皇……?!”夏侯昀有些畏惧,也有些惊讶:“是宇文渊……是宇文家仗着您的宠爱,上上下下,无不僭越!如今连皇子都敢欺辱!父皇您不是也——” “住嘴!看来是朕许久不曾查问你的功课了,竟不知你如今长成了这般无礼的模样!”余庆帝道:“赵登科,明日喊徐太傅来见朕!” 宇文行郎面上毫无动容,宇文渊则笑得和蔼可亲,这对父子似乎并无半分不适,只端端看戏罢了。 夏侯昀只剩不可置信:“父皇?!” 他自己不肯走,也无人敢上前强拉,一时间只得僵持住。 还是宇文行郎道:“圣上,若不然……微臣带着逆子先行离开?若有传召,微臣必当赶来领罚。” “这叫什么话?爱卿可千万别吃心。朕这个儿子是心无城府、口无遮拦,又被皇后娇养惯了,并非是冲着爱卿去的。也好,爱卿先跪安吧。”余庆帝对着夏侯昀彻底冷了脸:“看来朕是不必见你的太傅了!朕要亲自治治你这臭脾气!” “微臣告退。”宇文行郎对儿子使眼色。 “太师慢走。”皇后的神情则略显尴尬。 宇文渊看向夏侯曜,见对方还在咳嗽不止,便一言不发地跟着离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惜命人拈酸起杀心 宇文家的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回营帐。一进去,宇文行郎便挥退下人,眼瞧着四下无人了,才怒道:“你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圣上与皇后面前怎可那般讲话!” “怕什么。”宇文渊看上去满不在意:“爹,夏侯钦英现下可顾不上治我的罪,恐怕满心都在猜忌他的好儿子,担心太子在他身边也设了眼线。” “你!”宇文行郎语气重了些:“你私下里想怎样都行!可这表面功夫总要做好!他现下是没空理会我们父子,难道日后便不会翻旧账了?” “哈哈。”宇文渊似是被逗笑的:“那也得有日后才行。” “你说什么?“宇文行郎愕然:“渊儿,你究竟想做什么?” “爹,既然您怕,又何必知道那么多。知道得越多,岂不是越怕。”宇文渊将安慰的话,说出了别样的意味:“儿子会小心,您只管放心。” 宇文行郎道:“我怎能放心!你便是仗着救过圣上一命,以为能保一辈子如此嚣张跋扈、无视皇权?” 宇文渊语气淡淡:“儿子救过的人太多,根本没将夏侯钦英放在眼中。” “……”宇文行郎听他的语气,自个儿倒先缓了缓:“那你今日又是何意?圣上的皇子,天潢贵胄!你还真想结亲?莫说六殿下一向不受圣宠了,便是将太子殿下、未来的国君许给你,你真敢要不成?” “那个草包,即便买一送一,我也不会多看一眼。”宇文渊笑着,摇了摇头:“天潢贵胄?他夏侯钦英十多年前,也不过就是个边疆封地的诸侯王,一经弑兄杀母、手染血债,摇身一变,倒成了叫爹您高不可攀的‘天潢贵胄’了。” “你!”宇文行郎瞪眼:“爹说过多少回了!今时不同往日,务必谨言慎行!” “爹,我是您的亲儿子。我做事,您若是也不放心,那家中的那些庶子庶女,您可别指望了。”宇文渊道:“儿子并无他想。今日说想与夏侯家结亲,当真只是一句玩笑话,谁知那六殿下……”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愈发深沉了。 “还好意思说!若六殿下今日有个好歹,你可难辞其咎!”宇文行郎心有余悸:“你爹我跟着圣上征战沙场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不容易才经营着咱家有了如今的光景,实属不易。日后,这个家自然是会交给你的,你可千万不能毁了爹的心血。” 宇文渊不置可否。 宇文行郎顿了顿:“你的那些弟妹,虽然与你并不亲近,却到底也是你爹的亲骨肉,还需你多少顾及着些。” 宇文渊道:“看在爹的面子。” “便是在我百年后,也不能翻脸!”宇文行郎想了想,语气软了下来:“好歹也是做哥哥的。你大哥他……” 宇文渊道:“只要他们不招惹我。” 宇文行郎这才放心了似的:“还有那些畜生,那可是聘羽公主送来表和亲之意的!一头两头便罢了,圣上也叫我去处理,可你怎么能!还叫霍刀替你动手!你是生怕旁人不知你有心僭越?” 一边说着,一边连连叹气,可被教训的人已坐在桌前,摆弄起茶具了。看着这吊儿郎当的一幕,宇文行郎更来气了:“若非他们欺人太甚,又在圣上面前理亏,你要如何交代!” 宇文渊道:“该如何交代,便如何交代。” 宇文行郎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儿子想要的,尚未得手,可惜命得很。”宇文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已经在想别的事了:“此事,爹不必再管。您若是怕夏侯钦英找您的错处,不如放手,只管叫儿子去做。” “我如今哪里还能做得了你的主!你真是大了!”宇文行郎道:“唉……也罢。只是渊儿,你要牢牢地记住:这整个宇文家、整座太师府,将来可都是要交给你的,你定要肩负起责任,多替家族考虑,许多事,不可一意孤行。” “谨遵父命。” “唉。雪狼的事,爹会替你与圣上说情。” “不必。”宇文渊道:“夏侯钦英未必就喜欢聘羽公主这个儿媳。林惠此前在边疆三番五次地挑衅我朝,夏侯钦英又曾被先帝派去前线带兵打仗,这中间龃龉,爹您只会比儿子清楚。” 宇文行郎道:“可圣上已下令与林惠言和。金口玉言,怎会有假?况且,这位公主也中意三殿下许久。” “三殿下身为皇子,亦是嫡子,婚姻大事并不由得自己做主,林惠的公主也是一般的道理。这门婚事能不能成,还要看夏侯钦英的想法。”宇文渊想了想,道:“不过,依儿子看,决计不可能。” “为何?”宇文行郎道:“渊儿,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猜测罢了。圣上生性多疑,又十分记仇,说是睚眦必报都不为过,便是爹您跟随他征战多年、数次绝境护主,立下赫赫战功,如今还不是照样被怀疑打压。”宇文渊一边说,一边笑着给宇文行郎奉茶:“爹也不必伤怀,以圣上此等的脾气,这个帝位可做不长久。” “嘘!”宇文行郎忙道:“渊儿,你怎敢如此口无遮拦!” “儿子只是实话实说。爹若不喜欢,儿子不说便是了。”宇文渊道:“儿子只是想宽慰爹几句。所谓‘忠君事主’,也要看是怎样的君、怎样的主。若是昏聩无能,害得便是家国;若是好大喜功,害得便是百姓;若是度量狭隘,害得便是他自己,还有爹您最重视的家族。” “……爹自然明白。圣上……唉,罢了。”宇文行郎似乎不愿多提:“倒是你,渊儿,爹怎么听不懂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自然是稀世珍宝了。”宇文渊的嘴角又噙起那丝惯常的笑意,叫人愈发地看不明白:“旁人还只当是寻常……” 正此时,帐外传来霍刀的声音:“太师大人,主上,林院判到了。” “叫他去我帐中等。”宇文渊将茶一饮而尽:“爹,儿子还有事。” 宇文行郎也站起来:“等等,渊儿,那李家的婚事——” “您问多少次,答案也不变。”宇文渊头都没回,走出营帐:“都听到了?” “是。”霍刀跟上来,低声道:“主上,薄少将军果真对六殿下动了心思,属下还听到他向殿下求亲。” 宇文渊停下脚步。 霍刀也停下,低着头站定,直至听到宇文渊带着笑意的声音:“那便留不得了。” 霍刀道:“主上吩咐,属下今夜便行事!” “……”宇文渊的脸上虽然挂着笑意,可霍刀明白,有种笑容叫笑里藏刀:“阿曜怎么说?” “殿下拒绝了少将军,并赶了少将军走。”霍刀道:“属下还看到,殿下将您的药扔了,却不知是否在演戏给少将军看。” 宇文渊重新迈步,走了片刻,才道:“罢了。薄季川与阿曜一向交好,暂且留他一命。” 霍刀皱起眉头:“……是。” “有话便说。”不用回头,只听语气,宇文渊都能察觉出古怪来。 “主上,您送殿下的药……”霍刀道:“那可是难得的秘药,连主上您自个儿都舍不得用,一直留着……” “我舍不得用,不代表也舍不得给他用。”宇文渊神色平静:“至于他用与不用,又想如何用,给了他,便是他的东西。” 霍刀的眉头皱得更甚:“是。” “又不是第一日了,怎么今日感慨颇多。” “属下……属下是今日见了殿下拒绝少将军的模样……殿下平日里看上去柔弱温和,可拒婚时……属下是担心将来有一日,您也会受到那般侮辱。” 宇文渊微笑道:“他不敢。” 帐帘掀起,御医院的林院判等在帐中:“少师大人,老臣有礼了。” “说。”宇文渊坐上主位。 “是。”林院判道:“大人不必担忧,六殿下的伤用了那秘药,已然好了大半。至于其他,殿下心性坚韧,断不会被几头畜生吓到。” 宇文渊打量着林院判皱纹横生的脸:“不会被畜生吓到,那便是被结亲之事吓到了?” “殿下心系大人,自然是欢喜大过于惊讶的,又怎会被吓到?”林院判面不改色:“每逢诊脉,殿下必会追问老臣,非要听到大人您一切安好,才肯罢休。” “倒是会说话。”宇文渊笑道:“既如此,下去领赏。” “老臣告退。” 林院判退到帐外,霍刀便丢给他一大袋沉甸甸的东西,并沉声道:“今日见闻,若有一字半句的走漏风声,你知道下场。” “霍侍卫放心。”林院判笑着掂量手中的钱袋:“为大人做事,乃是老臣的莫大荣幸,自是只管听从大人的吩咐,不管个中原委了。若是有任何人问起,老臣的回答也都不变。” 霍刀点点头:“六殿下并未受到惊吓,不会叫人看出来吧?” “六殿下的身子本就不甚强健,老臣的药方又叫殿下颓态外显,内里却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的。光看那模样,也足够惹圣上与娘娘关切了。”林院判一挑眉:“啊!自然,怎样都比不过大人的秘药难得,到底是大人有好东西啊!” “少拍马屁。”霍刀示意:“去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几分情故作态惺惺 那头二人前脚刚走,夏侯昀后脚便被余庆帝罚跪在帐外,足足两个时辰才叫起来,且当着夏侯曜的面,夏侯旸也被叫来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 夏侯曜心中却似明镜般,明白此番一反常态的做派,不过是沾了那二位的光。皇帝不愿在权臣面前失了皇室体统,皇后又给晚辈说得又不好偏私,否则,以他与夏侯昀的区别,只会像过去无数次那般,不痛不痒地申饬几句而已。 余庆帝面上安抚过夏侯曜,又嘱咐皇后看顾一二,便走出了营帐,正好撞见一个衣着质朴的女子向他下跪行礼:“圣上。” “淑妃?”余庆帝的眼中立刻多了几分厌恶:“朕不是早便派人传你了?怎的此刻才来。” “臣妾于一炷香前赶到,听赵公公说圣上与娘娘在里头,不敢擅自打扰。”淑妃看上去还很年轻,只是打扮得实在不像一国的妃子,连身后的宫女都能遮盖住其衣着的光华。 “哼。朕将曜儿交给你抚养,你却将他娇惯得胆小怕事,成日里哭哭啼啼,如今更是连个孩子都护不住!”余庆帝不悦道:“曜儿是自幼便养在你身边的,如今他受了伤,是嫡母在榻前关切,你这个养母倒是乐得清闲,丝毫不慌!” “圣上教训的是。”淑妃面无表情,只是磕头谢罪。 “朕的话,你从来都是表面恭顺应下,心中还不知怎么编排呢吧?”余庆帝冷哼。 “臣妾不敢。”淑妃的身体伏得更低了。 “不敢?”似乎正是这份波澜不惊引得余庆帝更为光火,语气颇重地丢下一句:“爱妃最好是当真不敢!” 淑妃调转膝盖,在其身后道:“恭送圣上。” 直到余庆帝的身影完全消失,身旁的侍女才将淑妃扶起:“娘娘,圣上已经走了。” “去看曜儿吧。”淑妃似乎不以为意,连半个眼神都没留给余庆帝,目光始终盯着地面,携侍女走入帐内,先是恭敬地给皇后磕头:“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妹妹,快请起。”皇后笑眯眯地迎上去:“妹妹可算来了,曜儿正念叨着你呢!” 淑妃走近榻前,轻轻按住夏侯曜的肩膀:“不必行礼。” “母妃。”夏侯曜撅起嘴:“儿臣今日险些再见不着母妃了……母妃怎么才来。呜呜呜……” “好孩子,方才不是还向母后保证过,男子汉大丈夫,不再轻易哭哭啼啼吗?”皇后用帕子拭去夏侯曜脸上的泪水,转头道:“妹妹,都是本宫不好,竟教养出两个逆子来!圣上虽已责罚过了,可若是妹妹不能解气,只说还想怎么罚便是。” “此事只是孩子们玩闹得有些过了,曜儿也经不住事,怎能怪于娘娘。”淑妃道:“倒是九殿下,臣妾瞧圣上罚他跪在外面,下人们又来来往往,总归不大好看。” “别管他!那是他应当受的!”皇后说着,站了起来:“既然妹妹来了,曜儿也无大碍,不如妹妹先接曜儿回去将养?本宫这里人多手杂,还是妹妹的人伺候曜儿最体贴了。” “皇后娘娘体恤,臣妾感怀不尽。”淑妃嘱咐下人们去搀扶夏侯曜:“那臣妾便带曜儿先回去安顿,晚些时候再来向娘娘请安。” “好。妹妹那里若是有什么不足的,尽管遣人来找本宫。”皇后亲自送淑妃一行人至帐外,顺带脚又教训夏侯昀:“歪歪扭扭的,成什么体统!给本宫跪好了!” 淑妃瞧着夏侯昀委屈又不服的模样,顿了顿:“九殿下,近日天气渐凉,殿下还是多加件衣裳,免得着了风寒。” 夏侯昀蔫蔫的,嘟囔道:“多谢淑妃娘娘关切。” 一行人拜别了皇后,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皇后四下一瞧,立刻指挥下人们去搀扶夏侯昀:“昀儿,快起来,地上凉……” 夏侯昀愣了一下,突然剧烈地反抗起来,扭动身子,并大叫道:“都别管我!母后不是和父皇一般偏袒那个废物,要罚我么!那便罚好了!我跪着!不起了!再也不起了!跪死算了!” 皇后细眉微蹙,竟不管裙摆、不顾身份地也跪在夏侯昀旁边:“我的心肝肉,你是要母后同你一起跪么?” 皇后一跪,身边自然也跪了一片。夏侯昀推着下人们要搀扶自己的手:“是母后先不要我的!” “母后怎会——”皇后一边说着,一边想用手中的帕子拭去夏侯昀额上的汗珠,却在抬起手后,突然脸色一变,反将帕子扔在地上。 “娘娘?”一旁的侍女想捡,却被主子呵斥,命令将其扔掉,抬头又见主子的神情万分嫌恶。 “来,昀儿,先起来。”皇后不多言语,手上的力道却是不小,硬生生地将夏侯昀搀扶了起来:“进来,听母后慢慢跟你讲……” 母子二人进了帐。内侍凑在侍女身边,好奇道:“这是怎么了?我记得娘娘最爱这种丝绸的帕子,还在上头亲绣了纹样……” 侍女捧着帕子,回想之前的一幕幕,心下了然:“不该你问的,还不闭上嘴!” 另一头,夏侯曜也在撇嘴撒娇:“母妃可真关心九弟,都不问问儿臣冷不冷。” 淑妃自见了余庆帝,脸上便毫无笑意,此刻闻言,突然淡淡地笑了起来。她本是极美的,只是打扮与神情偏要往那生人勿近上靠拢:“你那身子骨是弱些,可今早,母妃不是着意给你添了衣裳?记着,关切在行动上,不在言语中。况且,你九弟到底还小。” “母妃是当真心疼她的儿子,她却并非当真关心母妃的儿子。”夏侯曜摸摸身上暖和的衣裳:“同样都是父皇后宫中的女子,区别怎么能这么大?” “说什么傻话。”淑妃左右看看,周围倒都是自己人:“有些话,藏在心中便是;有什么委屈与不满,也都一样。若是时常放在嘴上,不定何时便顺嘴说出来了,恐会惹下大祸。” 略做停当,她又补了一句:“况且,母妃只是妃妾罢了。” 夏侯曜听她这句话的语气冷若冰霜:“母妃,您还在怪父皇?” “……母妃岂敢。”淑妃竟然冷笑起来。 “母妃放心,儿臣定会给娘亲争气、给您争气。”夏侯曜不由得认真道。 淑妃牵起他的手:“你娘亲只你这一个孩子,母妃只愿你能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 二人说着,走进了自己的营帐。夏侯曜不必再作伪装,一边解了外衣,一边拉着淑妃坐在榻上,痛痛快快道:“若要我快乐,那必得替娘亲报仇!再解了母妃的委屈!” “……”淑妃摸了摸他的头:“母妃不委屈。曜儿,母妃打眼瞧着,那宇文少师对你倒还有几分真心,若是他当真钟情于你,你与他……” “怎么连母妃也被骗过了?什么真心,什么钟情……再说了,他岂是我能驾驭之人?您还是别作他想了。”夏侯曜立刻打断:“况且,儿臣还有夙愿未了。终身大事是暂且不想的。” “母妃不关心什么少师太师,只关心你。”淑妃仔仔细细地看着夏侯曜:“你瞧,你长得多像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她还在……” 夏侯曜明白,她每每提及至此,都少不了要哽咽难受,眼见着已是含泪动情的模样了,便赶紧劝慰:“母妃,您与娘亲情同姐妹,儿臣定会像爱娘亲那般爱您。您别怕,有儿臣在。” “……”淑妃面上动容,强压着泪水不叫其夺眶而出:“你是她唯一的骨血……今生今世,母妃定要护你周全。倘若谁敢欺辱你,母妃便要了他的命,纵使是宇文家的人也饶不了他。” “母妃。”听着十足动情的语气,夏侯曜也有些感念:“儿臣自幼便没了娘亲,是母妃教养并照顾儿臣,这些年来又对儿臣爱护有加,儿臣才能平安长大。儿臣此生也会拼尽全力,护母妃周全。” 说罢便站起来,跪在淑妃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快起来,快起来。”淑妃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扶起夏侯曜:“母妃不该与你说这些。成大事者,怎能这般伤怀。” 夏侯曜笑着哄道:“只要母妃不哭鼻子。” 淑妃并不见笑:“只是这大事……曜儿,自古以来,登临帝位者实乃万中无一,此路千难万险,遍布荆棘……如若……你还是……” “母妃养育儿臣已有二十一载,自然最知儿臣的心性。”夏侯曜神色坚定,说到此处也不免动容:“只是,今后的路定会越来越险,更怕……更怕会连累母妃,都是儿臣不肖。” “什么连累……什么不肖!母妃只恨当年没能护住你娘亲!没能亲手杀了那毒妇!没能……”淑妃的泪水终于还是滚滚落下:“若非情势所逼,阿柔又将你托付于我,母妃恨不能与她——” 夏侯曜抬起头:“母妃!” “……”淑妃侧过头,用帕子捂住脸。这是夏侯曜难得见到的,他的母妃平日里就像一潭湖水,最是柔和平静不过。 “……好了。不提了,好孩子。”淑妃很快便平复下情绪:“你也该好好休息,咱们不说这些了。你先睡一会儿,母妃去看看给你煎的补药如何了。” 安顿好夏侯曜,淑妃走出营帐,侍女递上一封信来:“娘娘,那位大人方才来过。” 淑妃回头看向营帐,似是有些不放心:“叫人看顾曜儿,在本宫这里必要寸步不离。” “娘娘请宽心,奴婢已经吩咐过了,还像往常一样。”侍女扶住淑妃:“娘娘,那霍侍卫说了,还请娘娘过目后,尽快回复少师大人。” 淑妃拆开信封,仔细读过一遍:“这个宇文渊,倒真是事事都为曜儿着想,毫无私心一般……青泺,你说,他年纪轻轻却建功无数,想要何种绝色不可?何必三番两次地……他究竟在想什么?” 青泺道:“娘娘,少师大人的想法,奴婢怎能猜到?只是,若大人真心想向您讨要……” “看曜儿今日的态度,只怕是不成。”淑妃道:“本宫就怕,怕这宇文渊得不到所要之物,便会心生毁灭之意。这才像宇文家的孩子。” 青泺见淑妃面上显出疲惫之色,道:“娘娘,您实在是太费心了,还是小心点好,若是叫圣上发现您与太师府私下有联系,那可就不好了。” “我还会怕他不成!大不了便像杀害柔儿那般也杀了我。”淑妃冷声道。 “娘娘,你又说气话了。”青泺安慰道:“您若是不在了,又有谁能护着六殿下呢?” “……不错。曜儿还在,她的骨血还在。”淑妃利落地将信撕碎:“青泺,替我研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扮柔弱乞得几丝怜 是夜,皇子营帐外的小院守卫森严,夏侯曜站在熊熊火把下一口盛满荷花的大缸旁,看着里头溢满的冰水,浑身直打哆嗦。 如今时值入秋,天气渐凉,放置在外的水自然也是极冷的。夏侯曜看了半晌,忽然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旁的木勺在莲池中舀了一大勺,然后对着自己当头浇了下去。 瑞丰在帐内听到动静,赶出来一瞧,惊呼道:“殿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啊?!瑞年!快拿毯子!” 夜风飕飕一吹,夏侯曜哆哆嗦嗦地往帐内走,并推开瑞年手中的毯子:“我要……擦身子。” 下人们哪里晓得他究竟在想什么,只当是白日里被雪狼吓破了胆,夜里才发作疯魔起来。只有瑞丰长叹一声:“都下去吧,里头有我伺候。” 他独自扶着夏侯曜走到贵妃榻前:“殿下!即便是为了让自己看着更加楚楚可怜,也不必这般……您的身子骨受不住啊!” “他不是个好糊弄的。”夏侯曜打着喷嚏:“都打点好了?” 瑞丰道:“好了,殿下尽管放心。只是殿下怎会如此肯定,他今夜一定会来?” 夏侯曜眼神坚定:“照旧,你与瑞年亲自去看着,千万不能出任何差池。” “殿下真是事事小心。要奴才说,即便是圣上亲眼瞧见他进了咱们帐,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最多便像今日在猎场那样,向圣上求一道恩典——”瑞丰猛地住了口:“奴才失言了。” “知道就好。”夏侯曜移开冰冷的目光:“去吧。” 瑞丰出来收好帐门。瑞年听着里头连连打喷嚏的声音,问:“我听瑞德说,是你让打点侍卫的?怎么,他今夜又要来?” 瑞丰点点头,两个内侍无声对视,情绪不明。 他们站在撤去守卫的围栏外静静等待。不多时,果然有一个身材高挑的人趁夜赶来,只是与前几回不同,他此次甚至没有再伪装成侍卫,更是依旧穿着那件鲜亮显眼又极具标志性的翠白衣裳。 当朝皇帝亲临猎苑,各个营帐守卫森严,外间不许随意走动,此人却视帝命如儿戏。瑞丰在心中连连叹气,只担心自家殿下多番周旋,最后怕是连人也要周旋进去了。 宇文渊脚步轻快,笑道:“哟,六殿下神算,知我今夜要来,派你们两个门神挡着?” 两个内侍齐齐跪下:“奴才们岂敢!少师大人,殿下是吩咐我们在此接应您的。您瞧,连侍卫们也都打点好了,殿下的月例银子不多,却愿为大人您思虑周全。” “……有心了。”宇文渊似乎心情不错,低头看向他们的眼睛很亮,还笑了笑:“你们殿下可还好?” “不大好。”瑞丰站起来跟上,眼见着宇文渊脚步一顿,他赶紧道:“殿下白日里受了惊,虽在身上用了大人的药,可心中还是一个劲儿地害怕,怎样都不舒坦,无论如何都要见着您才行。” 瑞年也道:“是。殿下从傍晚一直等到现下,还不肯睡,连晚饭都进得不香。” 内侍们只敢回话,不敢抬头,余光却瞧着宇文渊背在身后的双手攥紧了。瑞丰跟在夏侯曜身边的日子最久,与宇文渊打的交道也最多,便大着胆子悄悄抬头,又见宇文渊仍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手也并未攥着,仿佛方才只是他们的眨眼错觉。 “吩咐下去。”宇文渊走进帐内。门口正中央摆着一鼎香炉,正冒着汩汩青烟,煞是好闻。他认得,那是他的东西,夏侯曜小心谨慎,不肯收过了明面的东西,他便在私下里送了成堆这样的物件。 他快步从香炉旁边走过,带起一阵轻风。 两个内侍从外面将帐门紧紧掩上。瑞丰连连叹气,瑞年也面色阴沉。 这位活阎王每回到自家主子的榻前,都要待到破晓才肯离去。天亮前,他们进去收拾,主子也总是在熟睡,似乎累了一夜。 这一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内侍们从不敢往下想。 夏侯曜躺在一个金丝软枕上,墨色的长发披散开,将孱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小兽,还在微微发抖。即便不装,任谁在秋日里渐凉时泼自己一身冰水,都会这般形容。 他紧闭双眼、抱着双臂,偶尔吸吸鼻子,再配合着脸上的红晕,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了。 宇文渊走到榻前,反而放慢了脚步,阴影散落,只听床上的人低声道:“冷……冷,瑞丰,再拿床锦被来……” 宇文渊背对着桌上的烛火,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动作轻柔地俯身坐下,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探去指背轻触夏侯曜的额头,低声唤道:“阿曜。” 仿佛是害怕吓到榻上的人,这声音实在是太轻太低。可饶是如此,夏侯曜依旧瑟缩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冷?”宇文渊问。 夏侯曜看着眼前的人,神色愣了愣:“少师大人……?” “……你忘了。”宇文渊的声音突然重了几分,语气也带着深沉的不悦。 这似乎令夏侯曜更加害怕了,但比之令他更加恐惧的,恐怕是表现得害怕。于是,他鼓起勇气,赶紧补了一句:“阿、阿渊……你终于来了。” 宇文渊顿了顿,仿佛是在掂量这个称呼里究竟有多少分恐惧。就在夏侯曜忍不住要撇嘴哭出来的时候,他又笑了起来:“原来阿曜不知我要来。” “……”夏侯曜怯怯地抬眼:“你何时来看我,我都会开心的。” 也不知是这句话,还是这副神情取悦到了宇文渊,他的神色不再或戏谑或阴冷,逐渐趋于平静,并朝夏侯曜伸出双臂。夏侯曜便赶紧凑上去,被他牢牢地抱住。 “怀里是什么?”宇文渊在他耳边低声问。 “……药。”夏侯曜还是有些抖,将怀中的瓶子露出来,正是白日里,宇文渊吩咐霍刀亲自送来的那瓶秘药。 宇文渊皱起眉头:“为何不用?” “用了。这是空瓶子。”夏侯曜低声说,脸上也适时地出现一点红晕,再低下头。 “留着它做什么?”宇文渊的语气已经不加掩饰地十分愉悦了,带着说不出的餍足与慵懒。 “因为是……你的东西。”夏侯曜感觉在身后抱着自己的人呼吸一顿,再仔细去听,却又一切如常,只是那两条胳膊的确是收紧了些。 宇文渊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声音低沉悦耳:“我的东西就这样好?叫阿曜爱不释手。既然喜欢,不如明日叫人架着马车到家中去,随意挑选。” 夏侯曜不语。 宇文渊像是想到了什么:“便是将整个太师府都搬空,也无妨。” 夏侯曜还是不出声。 “怎么了?”宇文渊问。 “不是,不是喜欢瓶子。”夏侯曜的声音如蚊蝇哼哼般低弱,像那含羞的少女在向情郎表白心意。 “那我便懂了。”宇文渊侧头,鼻尖扫过青年色泽光亮的墨发:“既如此,阿曜又何必汲汲营营,不肯在圣上面前答应我的求亲?” “……”夏侯曜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一瞬而过,仗着背对宇文渊,他纵容了那一瞬,很快又恢复成柔弱不堪的模样,语气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我们约定过的。” “是。”宇文渊仿佛还沉浸在发间的香气中,出口梦呓一般:“但我有时也会后悔曾经草率应下的事。若阿曜明日便能睡在太师府上、我的身旁……还冷么?” 怀中的人仍旧在轻轻发抖,却摇了摇头:“那是我娘亲的遗愿,我必须做到。阿渊,你会遵守诺言吧?” “难说……”宇文渊的声音变得很遥远,而且高深莫测:“阿曜这样留着我的东西,连在梦中也要抱着它,我自然是很高兴的,可今日种种,阿曜也叫我心碎。” “我与薄少将军并无私情,他因着是我的表弟,才会赶来救我。”夏侯曜道:“你别误会。” “赶去救你。”宇文渊的语气一百八十度地转弯,从方才甚至带着委屈的撒娇,变成了叫人听着打颤的冰冷:“也像我这样抱着你。” “……”夏侯曜的声音平静无波澜:“你想怎样?” “杀了他。”冷冷地吐出了三个字,夏侯曜却听出话里竟还带着一丝笑意,但这更叫他不寒而栗了。他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听到自己用更加冷漠的语气道:“因他今日在三哥与九弟面前护了我?罢了,你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 “阿曜这么说,倒叫我不好动手了。”宇文渊笑着:“我竟不知,少将军是何时对阿曜有心的。” “你知道了。”夏侯曜的脸上又闪过一丝不悦,只是被立刻掩饰住了:“那是他的事。更何况,我已拒了他。” 宇文渊沉沉道:“阿曜也同样拒了我。” “那怎能一样。”夏侯曜转过身,搂住宇文渊的脖子,在那双带着玩味笑意的眼眸中,轻轻凑上去亲了亲宇文渊的脸颊,又立刻低下头:“你与旁人怎能一样。” 宇文渊毫无反应。夏侯曜也跟着一直低着头,脸色逐渐绯红,最后烧得连脖子都粉了,直到那道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殿下这算是补偿么?” 夏侯曜抬起头,将涨红的脸完整地展示给宇文渊看:“是我的心意。” “哦?”宇文渊眼眸深邃,微微眯起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阿曜莫不是小瞧了我?以为这点补偿,我便会满足。” 闻言,夏侯曜反倒松了一口气:“你今日不该来救我。” “阿曜不知我会出手?”宇文渊道:“那又何苦去招惹他们。” 夏侯曜声音颤抖:“……我怎么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宇文渊不答,只是笑着。夏侯曜像是许久才反应过来,脸上忽而做出伤心的表情:“难道都是我算好的?我在你眼中,便是这样处心积虑的人?” 宇文渊沉吟不语。 “好。好!那便算是我计无遗策,故意要同三哥、九弟一道儿玩耍,惹雪狼追赶,少将军帮我,你来救我。”夏侯曜赌气似的撅起嘴:“你既已看破,往后不再入局便是。” “那怎么行?”宇文渊不怒反笑:“纵是计谋,阿曜也是要我来护的。” 他说着去瞧夏侯曜的表情,哄着连道是自己错了,不该胡乱疑心。好一会儿,夏侯曜才颇有些不情愿地道:“不仅如此,你今日还当着少将军的面给我送药,这便足够他疑心了。” “死人的疑心,毫无用处。”宇文渊淡淡道:“殿下这么说,看来是并不信任少将军。” 夏侯曜道:“除了你与母妃,旁人,我都不信任、不在意。可如若你是因今日之事才对少将军不满,从而对他起了杀心,那样……我会难过的。” 宇文渊道:“怎么说?” “他在猎苑是为了回护我,在帐中对我提出那样过分的请求,也是为我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夏侯曜道:“我不敢说他和你的想法一致,但他没有坏心,且一片丹心全是为了我。” “一片丹心……”宇文渊的语气意味深长:“若我杀了他,你会有多伤心?” “伤心……倒不会多伤心,只是这内疚恐怕要伴随一生了。”夏侯曜认真道:“我会记得他是为了我才惹来了杀身之祸,而他也会横在我们中间,我一定会控制不住地想起——” 宇文渊的脸色突然沉下去,胳膊也用力收紧,叫人差点喘不上气来:“不准想他。也不准想旁人。” “可你也不能……不能要求我冷心冷肺的……”夏侯曜撅起嘴:“我与表弟虽无甚情谊,却也将他视做亲人,即便远不及母妃和你一样重要,到底不是陌生人……” “明白了。”宇文渊忽然放开双臂,站了起来。一刹那,夏侯曜还以为他要离开了,立刻伸手拽住他的衣角:“阿渊别走!” 宇文渊转头,眼神俯视,意义不明,忽而扯起嘴角:“只是去拿床被子。” “不必了。”夏侯曜拉着宇文渊重新坐下:“今夜陪我,好不好?” “我可以将这视作是邀约么?”宇文渊挑起一边的眉毛:“可你还没有登上太子之位。” “我并非……我是说,像从前那样陪着我,等天亮了再走……”夏侯曜的语气软软的,眼神亮晶晶的,同时充满了乞求。 “……”宇文渊看了一会儿,似是轻叹了叹气,重新坐下:“还冷么?” “好多了。”夏侯曜拉着宇文渊的手:“有你抱着,便不再冷了。” “疼不疼?”宇文渊卷起他的裤脚,查看膝盖上的伤:“做戏罢了,怎得如此认真。” “事情不做得完美无缺,恐叫人看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这不是阿渊教我的么?我都牢牢地记着。”夏侯曜笑起来:“况且,多重的伤都不怕,我有阿渊的药。” “……”宇文渊从怀中又拿出一瓶秘药。夏侯曜乖乖地不动,看着他为自己上药:“阿渊,你今日在母后的营帐内也维护我太过了。” “夏侯昀那个草包,便是我为你说话,他也看不出什么。”宇文渊嗤笑。 夏侯曜道:“三哥心思颇深。” 宇文渊笑道:“那正好,你便入我太师府,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我做什么自然也都是为了你。” 夏侯曜沉默着。 “指望皇后不偏私?”宇文渊看了他一眼:“还是靠着我,对不对?” 夏侯曜苦笑:“我这身本事,还是跟母后学的。” “无妨。”宇文渊看他觉得疼,便轻轻吹气:“我自会助你登上九五之尊之位,届时,你的母妃便是太后。” 夏侯曜一怔。 “还疼么?”宇文渊抬头:“怎么这样看我。” “阿渊,”夏侯曜道:“谢谢你。” “阿曜对我说这样生分的话,难怪不愿与我结亲。”宇文渊勾起嘴角:“在阿曜眼中,我是怎样的人?” “……”夏侯曜犹豫着:“是……” “是‘向来喜欢压人一头,不会为旁人不理智’之人?”宇文渊凑近夏侯曜:“你那心仪之人……可是我?” “自然。”夏侯曜恍然大悟:“这是我同少将军说的话,你怎么……你又让霍刀偷听了!” 他忽然一把推开宇文渊,不让对方再为自己上药:“我一直信任你,可你!你却一直疑我!” 边说,边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宇文渊未及反应,再看便已是泪眼婆娑的人儿了:“你知我是最不爱见你哭的。” “那你走!”夏侯曜哭得更厉害了:“别再来见我了!我也不要你帮了!我是死是活都不用你管了!你快走!” 宇文渊眉头深蹙,伸手抓住那双乱动的胳膊,将人强行搂在怀中:“殿下,非要臣伤心才好么?” 夏侯曜挣脱了半天也没挣脱开,直到听见宇文渊叹气:“我错了,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并非不信任你,只是……一时不见你,我便心中不安。” 夏侯曜逐渐安静下来,抽抽搭搭的。 “你瞧,此次不过是几日不见,你差点便被那些畜生伤了。”宇文渊低声道:“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必要杀了那两个蠢货。一刀一刀,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你不能对他们出手。”夏侯曜听着他的声音,发着抖:“我也有错,我不该那么说的,你对我那么好……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他们死不死,都与我无关,可你不行……你不能出事……” “罢了。不提了。”宇文渊默认般长叹一声:“阿曜,只要你爱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春风得意善恶有报 临近破晓之时,瑞丰送了宇文渊离去,折返进帐换香炉,瞧见夏侯曜独自坐在贵妃榻上发呆:“殿下,您醒了?” 夏侯曜神色自若,沉声问:“走了?” “走了。” “什么神色?” 瑞丰道:“少师大人临走前是问了奴才的话,可才看了两眼,看不出来什么,奴才也不敢多看,听语气倒是并无不悦。” 夏侯曜的眉头蹙得更深了:“问什么了?” “殿下猜得准,正是问殿下何故发寒。奴才都按殿下的吩咐答了,一个字都不差。”瑞丰一边回答,一边感叹自家主子算无遗策。 他家殿下昨日便提前告知了他,少师大人今早离去前大约会问些什么问题,也告知了他应对的话,他只需要按吩咐说话即可。 “他听后,如何?” “并无异常。” 夏侯曜转过脸:“你没有紧张吧?” 瑞丰跪下:“殿下吩咐的事,奴才只会尽力办好,免得耽误了殿下的大事。殿下叫奴才将您生病之事尽数推到三殿下与九殿下身上,说是两位殿下派人泼了您冷水,还言语奚落于您。” “很好。”夏侯曜的神色似有些厌烦倦怠,挥挥手:“过来。卷起裤腿。” 瑞丰忙道:“殿下,奴才一切都好。” “坐下。”夏侯曜取出那瓶瓶身精致的秘药:“再多话,便叫你去跪锁链。” 瑞丰不敢上座,便席地坐在榻前,看着夏侯曜为自己上药,事无巨细到打伤、踹伤、鞭伤和跪伤,全部:“殿下,奴才无碍。您是千金贵体,实在不必为奴才做这种事。” “千金贵体?我不觉得。”夏侯曜神色冷漠:“人人都道我生母卑贱,我也跟着卑贱,既不受父皇宠爱,也不能讨母后欢心,这宫里也只有母妃是真心待我罢了。” 瑞丰悄悄一瞥,见夏侯曜未曾捂严实的脖颈处有道浅粉色的印记,赶忙移开目光:“殿下,您……您累了么?不如奴才传了早膳,您用过了再睡?” 夏侯曜抬眼,语气颇有些好笑:“他昨晚才看着我吃过,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 瑞丰道:“可不是奴才!” “倒是推得干净。”夏侯曜语气淡淡:“你觉得我委身于宇文渊了?” 说话间,药也都上完了。瑞丰赶紧站起来:“奴才不敢。” “无妨。”夏侯曜揉着眉心:“与委身倒也无异。” 眼神忽然瞟到方才的迷药,夏侯曜紧皱眉头,似有不悦,又似恼羞成怒,突然抓过药瓶,举起来想要将它摔在地上,砸个粉碎。 “殿下!”瑞丰惊呼着上前阻拦:“少师大人再来,若问及了,可如何是好?” 夏侯曜紧紧地盯着瓶身,感觉上面传来阵阵凉意,恰如宇文渊指尖上的感触,叫他既羞愤又恼怒。 瑞丰自然不知,在这片刻里榻上之人的心绪是如何地来回纠结,许久才听夏侯曜问:“瑞丰,你说……” “是,殿下。” “他……宇文渊,与我……究竟谁更强些?” 夏侯曜以为定会听到自己的贴身内侍说,自然是宇文渊。毕竟相较之下,他只是一个已逝宫女所生、遭皇帝厌弃的皇子,就算瑞丰是他的心腹,跟随他多年,也改变不了这点事实。 而宇文渊呢?年纪轻轻便带兵出征,打仗从未有过败绩,不仅手握兵权,还救过他父皇,为人又嚣张跋扈,连看人都从不仰视。 瑞丰却反问:“这还要看殿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又想从何种角度论据。” “你我之间,自然是真话。”夏侯曜道:“恕你无罪,只管说便是。” 瑞丰道:“奴才认为,殿下您比之少师大人的家世,确实不及,如今太师府可谓是权势倾天,便是连将军府都要避其锋芒,可树大招风,焉知没有祸事暗藏?” 夏侯曜笑着摇头:“我听太傅讲课,你也跟着记在心里了。” “奴才跟着殿下,自然是要上进的,否则实在是不配伺候殿下。”瑞丰道:“殿下,奴才这两年斗胆也算是看出点门道来,您对奴才都肯说上两句真心话,却对少师大人……这点,奴才瞧着,您要比少师大人强太多。” 夏侯曜嗤笑:“他对我不也一样。不过是试探胁迫,有所图谋。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罢了。” 瑞丰皱眉:“殿下正是这点比旁人厉害。奴才觉得,殿下合该坐那九五之尊之位。殿下并不沉溺于儿女私情,也不信任他人的花言巧语。” “这么说,好似宇文渊被情所困似的。”夏侯曜冷笑。 “依奴才看,倒不尽然。”瑞丰犹豫道:“奴才认为,少师大人也是个明白人。只是……奴才偶尔也觉得古怪,以太师府今时今日的地位,少师大人想要什么样的绝色得不到?纵使殿下您就是那绝世无双的品貌,可在朝政上对少师大人实在是无有助益的。” 夏侯曜缓了脸色:“你说他便说他,变着法地夸我做什么?” “奴才是殿下的奴才,自然觉得殿下是千好万好最好的。”瑞丰笑道:“况且,奴才当真是这般想的。只不过,奴才也越来越看不懂少师大人了。” “……何止是你。”夏侯曜紧皱细眉,出神地喃喃。 “还有一事。殿下,不知您是否听到过风声?太师大人为少师大人择了一门亲事,是翰林院掌院李从京李大人家的姑娘。”瑞丰道:“只是少师大人还未应允。” 夏侯曜道:“他既已与我合作,自然瞧不上李家区区五品的门户。” 主仆二人正说这话,营帐外突然传来内侍的叫声:“不好啦!不好啦!来人啊!快来人!御医!快传御医!” “何事?”夏侯曜示意瑞丰:“出去看看。” “不必了。”帐帘被掀开,淑妃携侍女低头走进来:“别起来。外头且要乱一会儿,你别出去蹚这趟浑水。” 夏侯曜问:“母妃,这是怎么了?” “你三哥和九弟今日一早到御苑林中打猎,也不知是从哪儿跑出来一群极凶的恶犬,竟不管不顾地朝着他二人飞扑上去。”淑妃道:“一个被咬了小腿,一个被咬了后头的不堪处。” 夏侯曜笑道:“竟有这样的事?下人们都在做什么?也不知护着三哥和九弟。” “今早军营急报,太师府那父子俩即刻要回前线去,宇文渊调了人手帮他手下的兵打点,旸儿和昀儿那里便没剩几个了。”淑妃道:“此事你只当全然不知情,只管好好养病。” “母妃说的是。儿臣还病着,若是过去,指不定又要担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夏侯曜对瑞丰道:“也叫咱们的人都老实些。” “是。”瑞丰退出去。 淑妃看着夏侯曜:“如今前线再有纷争,薄将军又病着,圣上纵使不喜宇文行郎父子分权,却也不得不靠着他们带兵打仗,你日后也要对太师府更加恭敬,切莫给抓去什么把柄。” “母妃放心。”夏侯曜叹道:“也是薄将军的病迟迟不见好……若他日宇文渊娶了李家的姑娘,虽岳丈只是翰林院的掌院,可到底也是清流,且文臣武将都沾亲带故了,太师府岂不是更得意了。” 淑妃道:“曜儿觉得宇文渊会娶那李家姑娘?” “不是宇文行郎的意思?”夏侯曜道:“宇文渊便是再不愿,还会违抗父命不成。” “曜儿这般想,便是小瞧此人了。”淑妃道:“宇文行郎带兵打仗是把好手,可性子远不如他那个儿子狠厉,太师府里真正说一不二之人,恐怕并非宇文行郎,而是宇文渊。此子……母妃倒觉得,此子瞧不上翰林掌院的五品官职。” 夏侯曜道:“管他瞧得上瞧不上,左右不干咱们的事。” “嗯。曜儿好好休息,过几日,銮驾便要启程回宫了,母妃做了一个软垫,届时曜儿坐在马车里用着,便不怕颠了。”淑妃从侍女手中拿过坐垫。 夏侯曜拿在手上,果然极软:“母妃怎还亲自动手?仔细伤了眼睛。儿臣年轻,不怕颠簸,母妃不如拿去孝敬给父皇,父皇一定会高兴的。” “不妨事。”淑妃眉眼、神情与语气皆淡淡:“这是你娘当年教我的手艺,他还不配。” 夏侯曜一时不该说什么:“母妃……” “好了。曜儿,母妃要回去打点行装,你好生养着,母妃晚些时候再来瞧你。不必起了。”淑妃起身,干脆利落地离开。 片刻后,顺道送淑妃的瑞丰回来:“殿下,娘娘似有些不悦。” “母妃就是不肯原谅父皇,回回提起父皇,总是冷冰冰的。”夏侯曜叹道:“可身在宫中,若没有皇恩庇护……” 瑞丰道:“您与娘娘相互想着。只是奴才瞧着这些年来娘娘厌恶圣上的模样,倒和对弑父仇人似的。您还是别劝了,免得惹娘娘不快,倒叫母子之间生了嫌隙。” “只要我登上太子之位,旁人便不敢再随意欺辱母妃了。”夏侯曜皱紧眉头:“瑞丰,去将霍刀找来。” 不多时,霍刀站在帐外道:“属下给六殿下请安。” “进咳咳咳!进来……”夏侯曜歪倒在那张贵妃榻上:“不必行礼。霍侍卫,我是听闻少师大人要离京了?” “是。”霍刀道:“军报来得匆忙,主上还未得空来见殿下。” “那你能不能咳咳,能不能帮我……咳咳咳咳,帮我一个忙?”夏侯曜指挥瑞丰将一个木盒子递给霍刀:“若他来不及见我,便先收下这个。” 霍刀接过:“殿下放心,主上定会来见殿下。” 夏侯曜苍白的脸上立刻有了笑颜:“那自然好。我咳咳咳,我等着他!” 霍刀迟疑道:“殿下的身子……” “不妨事的。咳咳咳,你便去回话,其他的,咳咳,都别提。”夏侯曜掩嘴咳嗽个不停:“去吧。” “还请殿下宽宽心。”霍刀四下瞧了瞧,帐内只有夏侯曜的贴身心腹,他便往前走了两步,低声道:“伤您的人,主上一个都不会放过,自有他们的恶报。” 夏侯曜一脸懵然:“什么?” “属下告退。”霍刀言罢,转身径直离开了。 瑞丰送霍刀是真走了,才回来禀报:“殿下,奴才方才斗胆问了霍侍卫,霍侍卫不肯说。回来的时候,奴才又碰上良妃娘娘身边的紫苑了,外头正乱着,紫苑也只是说三殿下和九殿下伤得不轻,三殿下恐怕是短时间内走不了好路了,九殿下更是,连床都不下来了。” 夏侯曜皱眉:“他下手向来没个轻重。” 瑞丰愣道:“殿下,少师大人是为您才……” “我怎会不知?可他如此下手,若是叫皇后和三哥晓得了,不也是在给我平白地惹怨怼。”夏侯曜道:“在父皇那里将功夫做足便是了,何苦再惹他们。” “少师大人……”瑞丰嘟嘟囔囔。 “罢了,你去准备酒菜吧。”夏侯曜难掩倦色:“今夜又要唱一出大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 瑞丰在营帐内一顿安排准备,还替夏侯曜的脸上施了些粉黛,叫自家主子瞧着苍白无力,更加弱不禁风:“……” “有话便说。”夏侯曜也看着镜中的自己。 “殿下,您这般与少师大人周旋,难不成真要到……”瑞丰一咬牙:“奴才是自小陪着殿下一同长大的,实在是……” “大仇未报,不必心疼。”夏侯曜冷冷道:“他日若宇文渊能信守诺言,将我扶上那个位子,我自然会许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便是拿我……也无不可;可若是他做不到,那也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瑞丰听他说到后面咬牙切齿的,似乎恨极了遭人凌辱:“奴才瞧您与少师大人相处,实在是累得慌。” “若是自身羽翼未丰,尚不足以一战,自然要寻求旁的法子。”镜中的青年分明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神情却透出几丝清冷与狠厉来:“再瞧瞧。宇文渊不好糊弄。” 瑞丰便又仔仔细细地查看他的脸上和衣裳,看看有无不妥之处。不多时,瑞年从外头进来:“殿下,霍侍卫来了。” “请他进来。”夏侯曜在转瞬间换了一副姿态,细细咳嗽起来。 “六殿下。”霍刀进帐,走上前单膝跪地:“方才军中来了急报,我家主上实在顾不得探望殿下,特意叫前来属下告罪,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夏侯曜面上并不表露情绪,只是语气略略失落:“前线要紧。他……他走了么?” 霍刀道:“属下来时,主上正要出发。” “那霍侍卫快去吧。阿渊……少师大人在外离不得你。”夏侯曜捂着心口:“还有,咳咳,霍侍卫,他……可收到我的东西了?” “是。属下办事,还请殿下放心。”霍刀抬眼:“殿下注意身子。属下告退。” 直到霍刀彻底离开,且吩咐了瑞年看着走远,夏侯曜才冷了脸。 瑞丰道:“殿下,少师大人从不会这般,会不会是察觉出了什么?” 夏侯曜摇头:“想必军中急报并非小事,连他也不敢耽搁。” 瑞丰瞧着主子的脸色不好,竟比方才还要病态,不敢再多话。 帐外,瑞年送了霍刀,急急地跑了回来,一进帐便高喊道:“殿下!殿下!不好了!” “何事?慌慌张张的!”瞧夏侯曜皱起眉头,瑞丰便赶紧呵斥。 “德妃娘娘朝咱们这儿来了!”瑞年扑倒在榻前:“奴才方才去送霍侍卫,正巧碰见德妃娘娘的仪仗。奴才紧赶慢赶地先跑回来,殿下您快准备接驾吧!” 瑞丰一边听着,一边走到帐前,掀开帐帘的一角:“……殿下,德妃娘娘带着一队侍卫。” 夏侯曜的脸上已是一副极其不悦的神色。先是宇文渊的一反常态,再是那个不好惹的女子,但他很快便压住不悦,站了起来,只听帐外的内侍们一同喊道:“德妃娘娘到——” 夏侯曜跪在自己的营帐中央,帐帘被掀起,他先是瞧见几个走路几乎都没声音的内侍的衣角,随即下人们分开两队,让出一条正对着他的路来,最后出现的是一条拖地的淡紫色长裙。 夏侯曜低着头,语气十分恭敬:“德妃娘娘。” 长裙缓缓踏进来,路过夏侯曜,并未喊起身,夏侯曜只好跪着转身,面朝方才还是自己在躺的那张贵妃榻。 直到长裙的主人缓缓坐下,帐内也都安静下来,才响起一道略显威严的女声:“不是身子不好?起来罢。” 夏侯曜竭力掩饰着眼中的厌恶,起身后仍旧垂着头。 “上前来。”女声又道:“瑞丰,你家主子的病如何了?” 瑞丰跪下:“回娘娘的话,殿下尚在病中,症状虽不及前几日那般严重,却也还难受着。” “是么?”女声顿了顿:“本宫瞧着,倒是极好的。” 夏侯曜给瑞丰使了个眼色,道:“娘娘,奴才们不敢怠慢,自然说得严重了些,儿臣自觉已大好了。” 他说话时也不曾抬眼,只一味地盯着榻上女子的裙角。女子却道:“抬起头来,看着本宫。” 夏侯曜略迟疑地抬起头。德妃还是他记忆中的那副模样,她虽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可与皇后的温婉大气截然不同,容貌生得颇具威严,眼神也凌厉,整个皇宫上至皇太后,下至小女官,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令宫人畏惧的女子来。 夏侯曜却并非畏惧于她表面的正颜厉色:“娘娘有何吩咐?” “六殿下如今有了能耐,本宫岂敢吩咐。”德妃的声音毫无感情:“连旸儿和昀儿都吃了这个暗亏,如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本宫若是惹了六殿下,他日岂非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夏侯曜拱手道:“是儿臣不中用,身子孱弱,未能及时探望三哥与九弟,儿臣知错。待儿臣身子好些,自当亲去探望服侍,还望娘娘息怒。” “……罢了。”德妃将眼神移开:“本宫的话,六殿下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都不要紧。六殿下是个明白人,想来本宫也不必多言。” 夏侯曜微笑:“娘娘教诲,儿臣谨记于心。” “那便还按从前的旧例。”德妃话音刚落,身边的侍女便拍了拍手,从帐外应声走进来一名内侍,手中拿着一根木制戒尺,来到夏侯曜面前站定。 德妃从侍女处接过一杯茶,慢条斯理地用茶盖轻沏,再漫不经心地轻吹,声音也是轻描淡写的:“动手。” “六殿下,得罪了。”持戒尺的内侍略略行礼。 夏侯曜伸出左手。 “啪——”戒尺在内侍手中上下飞舞,发出咻咻的沉闷声音,打在夏侯曜的手掌上,立刻便红了一大片。 夏侯曜脸上面无表情,眼睛盯着不远处,仿佛人已是放空的状态,并不觉得疼痛。 “啪——”新伤叠着旧伤,一下比一下疼,行刑的内侍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 才打了两下,德妃便悠悠道:“怎么,今日是没吃饱不成?” 内侍快速瞟了一眼夏侯曜:“奴才知罪。” 正当第三下戒尺要狠厉地落下,帐外传来下人急急的通报声:“少师大人到——” 德妃举着茶杯的手一顿:“……请进来。” 话音还未落,帐帘已被掀起,只见掀帘的霍刀快速让开身位,宇文渊大步踏进营帐。 一时间,帐内虽无人说话,却乱了方寸。下人们下跪的下跪、护主的护主,慌乱不堪,只因宇文渊及其侍卫全是一身的戎装,佩着长剑便闯进来了。 德妃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案几上:“宇文少师!本宫还未传你,你竟敢带刀闯进来?” 宇文渊先是看了一眼夏侯曜,目光在他发红的掌心上停留一二,这才转头笑道:“德妃娘娘可曾听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莫说是德妃娘娘,此刻便是德妃娘娘的皇姐,或哪怕是圣上也要恕臣君命不受了。” 德妃不怒反笑:“宇文渊,反了你了。” 宇文渊拱手笑道:“微臣岂敢。” “这个时辰,你不带兵赶往前线,来这里做什么?”德妃打量宇文渊的一身打扮,分明是即刻出征的模样:“还真当自己是圣上的侄儿了?连皇命都能作儿戏。” 宇文渊从容不迫,道:“内宫事,臣本不欲插手,只是臣父近日为臣寻了门翰林院的亲事,臣也跟着学了些酸腐东西,倒不好叫德妃娘娘枉做了那无德无行的小人,岂不是负了圣上对娘娘的期许。” 德妃一挑眉:“哦?此话倒是新奇,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三殿下与九殿下于皇家猎苑遇袭,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并非常人能做到之事,再者,娘娘若是有实据,如今也该在圣上面前陈情才是。”宇文渊道:“此事不过他人嫁祸,娘娘竟也被蒙蔽了?” 德妃蹙起秀眉:“大人的意思是……” 宇文渊不答,只对霍刀道:“拉出去。” 三个字,尽显军中铁律风度,也实在冷肃。 霍刀与几个侍卫立刻上前,将方才掌刑的内侍拖了出去,行动之雷厉风行,连夏侯曜都看得呆了。 “娘娘身边的人,不时也该查查底细。”宇文渊道:“若是做了他人的枪头,岂不可笑?” 德妃冷冷道:“本宫身边的奴才都是用老了的人,自然事事妥帖,倒是少师大人您,平白无故便将本宫的人拉走,也不问问本宫的意思?” “娘娘身边有细作,臣不能坐视不理。若是娘娘生气,要打要杀,全凭娘娘做主,臣绝无二话。”宇文渊道:“只是若他日圣上圣躬有碍,却查出是娘娘身边的人所为……那可如何是好啊?” 话越往后说,声音越是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语调,似疑问,又不似疑问,是诱导,又不是诱导。 “你敢威胁本宫。”德妃缓缓站起来,她个子不低,平添威严。 宇文渊微微笑道:“微臣不敢。” “嘴上说着恭敬顺从的话,做的却是些不容置喙的事。若是本宫没猜错,这外头已围满了少师大人的亲兵吧?”德妃冷笑:“宇文渊,本宫早知你不驯,如今怎么,是连演都不愿演了么?” “臣心中只有堰舒。”宇文渊道:“也只效忠夏侯氏。若是哪里无意得罪了娘娘,还望娘娘体谅臣的一颗忠心。” 霍刀从帐外进来:“主上,娘娘。那细作已经招认,说自己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谋士所派,为的是专门探听德妃娘娘及五殿下的消息。” “绝无可能!”德妃猛地挥手:“太子殿下系皇后娘娘所出,皇后娘娘又是本宫的亲姐姐!宇文少师,你是何等的睿智,便是想随便找个由头,也不该从此处下手!” 宇文渊的笑容愈发深沉,对霍刀微一偏头,霍刀便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由侍女递给德妃。 霍刀道:“娘娘,这是那细作的口供。” “……”德妃略略一看,将所谓的“供状纸”用力扔了出去:“简直荒谬!来人,去将应喜给本宫召回来!” 霍刀和其他侍卫们纷纷抬起剑鞘,拦住德妃的下人:“娘娘不必大费周章。那细作招认后自觉活不成了,却又实在受不住刑,不得不招,如今已咬舌自尽了。” 德妃愣了一瞬,忽然伸手指着宇文渊:“你!你竟敢这般嚣张,指鹿为马、混淆是非!” 宇文渊笑得十分从容:“娘娘,微臣今日虽替娘娘铲除了身边的‘细作’,却也不敢擅自居功,只望娘娘能不在圣上跟前告臣一状罢了。” “本宫去告?”德妃眯着眼睛,仿佛从未认识过宇文渊,冷哼道:“好个宇文少师,本宫今日才算看明白了你这颗‘忠心’!” 说罢拂袖而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 那边的人一走绝了,帐内也只剩下几名心腹,宇文渊便坐在榻前替夏侯曜上药。 “我以为你走了。”夏侯曜道:“军情不可耽搁,若父皇怪罪下来可怎生是好?” 宇文渊一反常态,竟阴沉着一张脸,置若罔闻。 “……”见状,夏侯曜默默地将手抽回来。 “听话。”宇文渊的声音虽轻,动作之力道却不容许丝毫的拒绝,又将他的手握住。 “阿渊,你都不同我讲话。”夏侯曜的语气嘟嘟囔囔的,带着撒娇和委屈的意味:“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又惹你生气了?” “……为何要说‘又’?”宇文渊浅浅地笑起来。 “每次你这般不出声,也不笑的,便是在生气了。”夏侯曜怯怯道:“惹你生气的人,下场都很惨。我……我害怕。” 宇文渊手上的动作一顿:“殿下怕臣?” 夏侯曜道:“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何解?” “真话不好听,却是不假;假话倒好听,然而不真。” 宇文渊盯着夏侯曜的脸,看了许久,笑道:“想听殿下既真心,又好听的话。” “世事难两全。”夏侯曜摇头:“若是只有这两个选项,你选哪个?” “……”宇文渊上完了药:“好听的。” 夏侯曜笑道:“你啊!何时都不肯吃亏。” 宇文渊道:“若是有既真心又好听的话,我又何必如此。” 夏侯曜道:“这世上能强求的事不少,可他人做何想法,却是强求不得的。” 宇文渊道:“若我偏要强求,如何?” 夏侯曜道:“得不到的,只能毁掉。”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彼此对视着。夏侯曜瞧着宇文渊从板着脸,到带上笑意:“那便毁掉。我宇文渊的东西,绝不容他人染指一丝一毫。” 夏侯曜似乎被这笑容给吓到了,脸上的神色逐渐惊慌:“你在说什么?我……有点害怕。” “殿下还未说——”言及此处,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一道急切的男声:“少师大人?六殿下,敢问少师大人可在帐中?” “是大监么?快请进来。”夏侯曜听出这声音是父皇身边的传话内侍,连忙站起来,并与宇文渊保持出应有的距离。 瑞丰赶紧去掀帐帘。外头果然是内侍柏江,一见宇文渊,便跪地磕头:“哎哟!我的少师大人啊!您怎么跑来……圣上与太师大人正派人四处寻您呢!可叫奴才急坏了,哪儿都找不见您。” “何事?”宇文渊坐在夏侯曜方才坐过的榻上,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小抿一口,细细品味。 夏侯曜微微蹙眉。那是他方才用过的茶杯。 “少师大人可真会开玩笑。您与太师大人出征在即,却突然没了人影,您说还能是什么事?”柏江看了一眼旁边杵着的夏侯曜,快速上前两步,对宇文渊低声道:“圣上此次可动了大怒,大人您还是赶快回去吧!晚了,奴才的脑袋便要不保了!” 边说,还边拱手求情。 宇文渊道:“圣上不必心急。我宇文渊自十四岁上头一回入战场以来,何时怯过阵。不过是有件内宫事,一时拖住了脚步。” 他稍作示意,霍刀便凑到柏江身边,耳语了几句。 柏江听着,脸色逐渐发白,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会如此?德妃娘娘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 “大监,人,我家主上已经处理,就不劳您老人家再奔走了。”霍刀道:“只是此事,主上恐怕没时间再同圣上亲讲。” “这倒无妨,奴才定会据实上报。”柏江神色略有些犹豫,半晌还是道:“少师大人,您得容奴才说句不好听的话。纵是一心为着圣上与堰舒着想,大人也得顾及些皇室的颜面。此事,大人万不可再插手了。” 宇文渊边笑着,边站起身:“大监的话,我记住了。” 柏江便请人离了营帐,再急急地赶去回禀皇帝。 夏侯曜见没机会单独道别,也不好眉来眼去,且宇文渊也不知是怎么了,离去时神情稍有不悦之意,竟没对他说半个字、留一个眼神,就那么直截了当地转身离去。 “……”猜不透,心下便有些不安。夏侯曜坐回榻上,拿起桌上的茶杯细细去看。 帐外,霍刀紧跟着步伐逐渐加快的主子,一前一后地快步了半晌,宇文渊忽然急停:“杀了她……” 霍刀不语:“……” 宇文渊咬牙切齿,低声倒似在咒骂:“我说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霍刀道:“主上,六殿下不日便要回宫,日后亦要在宫中久待。” 一句话,似乎是点醒了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宇文渊不再言语,许久,才捏着眉心轻轻叹气,看上去有些疲惫。 “主上,”霍刀皱眉道:“若您不再帮着六殿下,也就不必过如今这样的日子。” 他这主子何时受过这等委屈?不过是色令智昏罢了。作为清醒的下属,有时实在是恨得牙都痒痒。 “你去……”宇文渊低声道:“去他身边,寸步不离。若是有半分差池,你知道轻重。” 霍刀睁大眼睛:“可主上即将赶赴前线,属下怎能离开?!” “叫你去你便去,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宇文渊神色厌烦:“你的拳脚比卫衢好些,我信得过。” “……” “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霍刀单膝跪下:“属下领命,定万死不辞!” 宇文渊挥手,叫下属返回。他没急着赶往大军驻扎处,而是等在原处,不多时,一个一身黑衣的侍卫来到他面前跪下:“主上。” “如何。” “圣上的确有些不悦,但并未责难主上,只叫主上尽快出征。” 宇文渊道:“还算沉得住气。” 卫衢道:“属下离开前,德妃娘娘正要上殿觐见。” “受了委屈,总要告上一告。”宇文渊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片刻后,终于迈步走向校阅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六百六十六阶情系(一) “快,将此物也安置进去。”瑞丰站在一颗花树下,指挥手下的内侍们井然有序地行动着:“哎哟,都说过多少遍了!殿下近日有些咳嗽,那香不要檀木!你们是聋了么!” 不多时,内侍们在头儿的指导下,将一辆马车打理得妥当。瑞丰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一边,这才满意地点头:“嗯,这还差不多。都下去吧。” 沧州水患泛滥,冲垮了良田河堤,百姓们居无定所,正在接受朝廷的拨款援助。御驾至猎苑的余庆帝还未休憩几日,便急得在营帐内砸碎好几个前朝花瓶,贬了数十位当地不作为的官员。 夏侯曜自然不会放过此等良机,得了消息,第一时间便吩咐下人们备车,要到祈国寺上香祝祷。 瑞丰看着自家主子,那瘦弱的肩膀还被咳嗽带动,剧烈抖动,实在忍不住劝道:“殿下,您这身子尚未将养好……少师大人临行前特意吩咐奴才,叫您——” “你倒是听他的话。”夏侯曜的语气中透着深深的不悦。 瑞丰立刻跪下:“奴才不敢!” 夏侯曜边咳边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必多言。” “是。”瑞丰不敢再提宇文渊相关的半个字。那位大人在想什么,实在难以预测;自家主子的心,却也不是个琉璃剔透的。见夏侯曜起身,他赶忙殷切地上前去扶。 嗅着车厢内淡淡的梨花香气,夏侯曜道:“难得你心细,又这样替我着想。” “殿下对奴才的好,旁人不知,殿下不觉,可奴才心中都晓得。”瑞丰道:“殿下,此次出行,乃圣上亲批。圣上知晓殿下的心意,倒是赞了许久。” 夏侯曜的嘴角擒起一抹冷笑的弧度,在瑞丰看来,与从前提及宇文渊时,别无二致。他也不敢再说:“六殿下起驾——” 稳稳行驶的马车内不再有言语。夏侯曜听着周遭的兵甲相撞声,想象着如皇城司守卫一般的军队在阵前搏杀,闭上双眼。 一下、两下……五十下。不自觉地数着,脑海内也总是挥之不去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叫他有些心惊。 忍了半晌,夏侯曜终于蹙起眉毛,心烦意乱道:“叫他们离远些。” “殿下,这些俱是圣上派来护您周全的侍卫。”瑞丰坐在下首,小心翼翼地劝道:“还有一半……是少师大人的人。” “我说,”夏侯曜声音低沉,似是已忍到了临界点:“叫他们滚。” 看着主子几乎都要拧在一处的眉头,瑞丰也不敢再劝,赶忙叫停马车,同皇城司与殿前司的侍卫们交涉。自然,这些人都不算什么,在外,便是帝后与太子的人,也少不得要听两句夏侯曜的话。 可霍刀不同。 瑞丰走到马车车队的最前端,颇有些殷切地笑着:“霍大人。” 霍刀戴着一副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目不斜视:“陈内侍。” “霍大人客气了。”瑞丰弯着腰:“霍大人,我们家殿下身子有些不适,想请——” 霍刀顿住脚步,转过头:“殿下可有碍?” “无大碍,无大碍。”瑞丰压住心中的惊讶:“只是殿下心烦意乱,特命我来请霍大人帮忙。不需旁的,只需大人您将您的人与殿前司指挥使的人稍稍撤开些,叫殿下听不见声响即可。” 霍刀望向被严严实实、滴水不漏地包围在中央的马车,皱起眉头:“……” 瑞丰道:“霍大人,您是少师大人特意留给殿下的人,也是少师大人最信得过的人,自然,更是最明白少师大人心意的人。” “……”霍刀的下半张脸上冷若冰霜,向来如此,瞧着倒像是个铁面无私的性子,只听一人嘴里的命令:“请殿下恕属下难以从命。” “霍大人,我知您是眼中只一位主子的,可殿下此刻心烦意乱,也与少师大人有关。”瑞丰说着,果然见对面露出的半张脸上,似有一丝松懈动容的神色:“少师大人于前线带兵打仗,那是建功立业、为国效力之事,可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之事。战事凶险,情势瞬息万变,即便是我们殿下心中明白少师大人勇猛,笃定此次必会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却也……却也忍不住担忧啊!” 霍刀将目光转向瑞丰,面无表情:“陈内侍好口才。” “奴才只是实话实说。”瑞丰的头低得更低。 霍刀瞧了他半晌,忽然挥手,领着包围马车的侍卫们稍稍离远了些,只在车队前后开路与殿后,不再靠近中心,且让开绝不会发出吵到夏侯曜的声响的距离。 做完这一切,霍刀又来到马车旁:“六殿下。” 瑞丰掀开车帘,见侍卫卸了盔甲与佩剑,就那么孤零零站在马车外:“霍大人,您这是……?” “还请殿下恕属下大不敬之罪。”霍刀朝马车内的夏侯曜躬身低头、拱手作揖:“主上临行前,对属下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离殿下身侧半步。属下唯愿忠君事主。” “忠君事主……” 瑞丰悄悄抬眼。平时弱不禁风的主子端坐在上,袖下的双手攥起,从牙缝中露出这几个字来,叫他莫名地联想起那句“受制于人。” 一时倒也说不清,宇文渊此人究竟在想什么。 是护卫,还是监视,亦或是钳制? 谁又能说得准。 瑞丰在心中直叹孽缘。没一会儿,夏侯曜便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一路无话,车厢内气氛诡异。夏侯曜闭目养神,似乎在心中盘算着什么,又好像迷糊地浅浅睡着,瑞丰也不敢打扰。直至马车停住,瑞年在外头报:“殿下,国寺到了。” 祈国寺位于株州境内,依山傍水而建,为堰舒当朝国寺,一年中除却年关,只接待皇家子弟,且直属于皇城司管理。 瑞丰掀开车帘。远远的,夏侯曜便瞧见渺渺烟火自位于山腰的寺院上方飘出,那里距离山脚还有些距离,得踏过六百六十六道矮阶,方可得见正门。 夏侯曜一下马车,心绪便开阔不少。周遭群山环绕、风穿枝叶,疏影横斜,平宁至极。 祈国寺住持身着一件仿若以金光点缀的袈裟,合掌站在阶梯下,身旁还置着一顶软轿,几个壮汉沙弥在侧,已然备好随时待发。 “阿弥陀佛。”见贵人现身,住持便迈步走近,朝着夏侯曜弯腰行礼:“阿弥陀佛。六殿下一路辛苦。老衲祈国寺住持莫听,见过殿下。” 夏侯曜也合掌回礼:“住持客气。寺中一切可好?” “托殿下洪福,寺中一切都好。”住持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夏侯曜的脸:“殿下,请恕老衲多言。殿下可是有何心事难解?如此五内郁结,脸色便不大好了。” 夏侯曜抬头,看着顶上的烈日:“日头过晒,车内又太闷。我一向体弱多病,住持不必放在心上。” “那还请殿下快快入轿。”住持亲自扶着夏侯曜上了轿子,同霍刀、瑞丰等人随侍在侧。 夏侯曜入座后,掀起轿帘:“霍大人,还请拿回佩剑。国寺重地,皇城司与殿前司诸人不便入内,大人一人足矣。” 霍刀正想张嘴,又听夏侯曜道:“阿渊出征,却叫霍大人来护着我,自是十分信任大人的。难道大人觉得自己无能,会辜负阿渊的信任?” 霍刀还是那副毫无波澜的模样,只拱手道:“属下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好一个万死不辞。夏侯曜在心中默念,面上笑得既乖巧又羞涩:“阿渊总是想着我……既如此,我便也是十分信任大人的。” 霍刀回头看看一众侍卫,又抬头看看于那六百六十六道阶梯之上的宏伟殿宇,山脚本有重兵把守,山腰亦是,于是道:“是。” 七八个沙弥们稳稳当当地抬着轿子。住持边走,边向夏侯曜介绍祈国寺近年来的变化:“殿下的身子总不好,却一向心系天下百姓、民生百态,每逢月初,都要遣人入寺祈福,实在是叫我寺上下皆感佩。” 夏侯曜撩着轿帘,斜眼看向住持,心中不免冷笑。虽说是国寺,却也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之人,连僧人亦不能免俗。 上回至祈国寺,已有两年之久。他于深宫墙内,又实在不是个奉神拜佛的虔诚之人,根本不曾遣人入寺祈福。 这老秃驴,只是为了巴结他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连这样的话都信口拈来,着实好笑。 夏侯曜也不点破,放下轿帘。 住持讲完寺内的近况,又说了几件趣事,一路上倒是不寂寞,矮阶便也登了大半。夏侯曜听着,并不觉得时间漫长、阶梯多陡又多险,没一会儿,轿子便落在了国寺正门。 夏侯曜下轿,见正门匾额上的“祈国寺”三个字以纯金打造,实在金碧辉煌、贵气十足;两颗五百年树龄的粗壮大树,各开于正门两边,平添气度。 “殿下,请。”住持邀请被瑞丰扶着的贵人入内。 正门一开,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巨大的青铜香炉,摆放在殿宇前空旷的地面上;自正门到殿门的边缘一圈,也排列着数不清的小型香炉;每只香炉前都安置着一张矮香案,及其上各种名贵的香,更是与地上祭祀与朝圣者所用的蒲团相匹配。 外间支柱,容人合抱;顶上檐廊,蜿蜒曲折;四周的墙壁上雕刻着排排九龙玉璧,在烈日下闪着细密的光色。 这样宁静而肃穆的环境,叫夏侯曜内心的躁动按下了几分。 霍刀握紧剑鞘:“殿下。” “去吧。”夏侯曜明白他是想在周边走走看看,检查有无任何意外情况,也不免在心中暗想,此人倒是肯听宇文渊的话,至少做戏也做了全套,好似当真来护卫他周全的。 呵。夏侯曜冷冷地看着霍刀的背影。 宇文渊?能安什么好心。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只当他与夏侯昀那样的蠢货一般,哄哄骗骗,便能糊弄过去。 “殿下,您的脸色还是不大好。不如,先到西厢房休憩片刻?”住持忧心忡忡道。 夏侯曜挥挥手,走到巨大的香炉鼎前,拿起香案上的香,端端跪下敬拜。他神情举止皆虔诚又婉顺,然而心中却不屑至极。 倘若这天地间的神鬼仙佛当真有眼,他又何必如此汲汲营营、心力交瘁。 住持在旁边看着,等他上完了香、磕完了头,道:“殿下如此虔诚,满天神佛定会将殿下所求之事,放于心间。” “只求满天神佛,能护佑我堰舒。”夏侯曜淡淡一笑。 不。不求神佛护佑。亦不求何人护佑。 神通广大的仙人如何,权势滔天的臣子,又如何。 不过都是他的掌中之物,利用罢了。 “殿下满心虔诚,定会一切顺遂。”住持说着,见霍刀从这头探查到了另一头,一副视国寺为危险之地的模样:“殿下,老衲瞧这位大人如今回到殿下身边做事,倒还是老样子。” “住持认得他?”夏侯曜道:“怕不是看错了。此人隶属皇城司,并非我身边人。” “哦?”住持似有些不解:“老衲与这位大人打交道也日久了,便是戴着面具,尚且认得出来。大人一向是替殿下做事的啊!” “……”夏侯曜眸光一动:“替我做事?” “不错。”住持道:“自四年前起,这位大人便奉殿下的旨意,定期入寺烧香祈福。这四年来,从未耽搁过哪怕一次半次。” 夏侯曜愣神住,心中有个名字呼之欲出:“……他一人?” “另有一位男子相随。”住持道:“只是,老衲不知那人的姓名与样貌,又是何人。每回入寺,那人也戴着一张面具,却从未说过话。” 夏侯曜仿佛被钉在原地:“年年都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六百六十六阶情系(二) “月月都来。” 得亏是瑞丰搀扶在袖下的手捏了一把,夏侯曜才回过神来:“……那、那是……是我身边的人。叫他独自出宫,我有些不放心,便请皇城司的大人相随,二人也可有个照应。” “原来如此。殿下,此人于四年前为殿下种了几颗聚缘树,还为殿下挂了许多祈福所用的香囊,就在后院的那颗最大的梧桐树上。梧桐树主尊贵,传言乃凤凰栖息之地,兆头极好。”住持笑着做出“请”的手势:“殿下是否有兴趣移步——” “不了。”夏侯曜起身的动作比言语更快,似乎身上被什么东西所纠缠、沾染,他一边拍着衣袍,一边走向正殿。 住持在身后神色疑虑,但也并未再说什么,跟了上去,听夏侯曜继续道:“今日来,是为沧州百姓祈福的,并非、并非为他人……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听着,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住持觉得这位皇子有些古怪,似乎不止是在说服他人,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殿下——” “我说了不去!”夏侯曜停住脚步,猛地回身,走回住持身前:“他既是我的人——既说了是我的人——为我祈福等一干事宜便都是他应尽的本分!难道还要我亲口谢他,再赏他一袋银子不成!” 他说完回身想走,又似有未尽之言,再次折返,看着毫无章法:“还是说,他有别物想要,住持知道!” 住持神色惊愕,合掌后退半步,不住地念起了“阿弥陀佛”:“殿下恕罪。” “你也要我恕罪!”夏侯曜压着声音:“好似我是那多不近人情之人?!” “殿下,老衲并无此意。”住持还算镇定,按下心头的疑虑,好言劝道:“殿下此番论述,甚是有理;老衲也只是想请殿下观赏庭院,并无他意。惹得殿下误解,是老衲的过错,还请殿下谅解。” 瑞丰扶着主子的手稍微用力捏了捏。夏侯曜呼吸几次,略略停当:“……罢了。” 他忽然感到疲惫,只想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休息便是休息。 交易便是交易。 住持也不再言语,二人一前一后地默默进入正殿。 「正剑既挥邪山并倒,法云初荫火宅随凉。」高穹殿宇的门上提了这样一副字;一尊端坐的佛像正对着殿门摆放,置于层层叠叠的黄帐内,占据了大半间屋子;头顶华盖与绸条亦是正黄,表为正气;四周墙上的壁画以深红色为主,看着有些年头的沧桑感。 “殿下请当心门槛。” 夏侯曜跨过足至膝盖的门槛,跪在六十六个蒲团中的其中一枚上,面前的香案比人还要高,上头正燃着好闻的檀香。他抬眼望向这尊高大到几乎不见顶的佛像,心中并无寸缕安宁。 许久,他冷声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 众人见他如此形容,哪里还敢多言半句。住持携众做法事的沙弥们,与夏侯曜带来的人一同后退,直至退到殿外,并吩咐寺内僧人切莫入内打扰:“陈内侍,殿下今日是否身子不适?” “是有些。”瑞丰瞟一眼身旁的侍卫:“殿下一向体弱多病,若是身子不适,心中自然也不会痛快。住持别往心里去。” “老衲不敢。只是殿下这般不适,仍旧强撑着赶来进香祈福,实在是……”住持摇着头:“唉,殿下无碍吧?” “无碍。住持宽宽心。”瑞丰微微一笑:“许是前线尚未有消息传回,殿下瞧着圣上茶饭不思、忧心不已,自然感同身受。” “圣上仁厚爱民,殿下亦是国朝人子典范啊……”住持朝皇城的方向遥遥拜了拜,如同站在余庆帝面前一般恭敬:“堰舒定会如圣上与殿下心中所愿,国泰民安。老衲无用,会日夜祈福。” 瑞丰斜眼偷瞄着霍刀:“是啊。前线战事风波不断,将士们在外搏命厮杀,殿下同圣上一般爱民如子,自是担忧,终日悬心不已。” 住持合掌,又是一拜。 霍刀却宛如一尊石像,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瑞丰在心中骂了一句,面上笑着:“住持,殿下虔诚,必要诵经祝祷、祈福许久,你我便在外头候着,等殿下万一有何吩咐。” “自是、自是。” 殿内的人并未听到外面的对话,只是近乎呆滞地看着佛像,无悲无喜的神明俯瞰尘世欲海中的凡人,如此已有半炷香的功夫。 什么都没想。 夏侯曜只是出神地看,耳朵捕捉着香与烛燃烧的丝丝响动,心中默数时间。 “喵——”忽然,寂静无声的殿内传来一声猫叫,一只纯黑色的大猫从佛像身后探出脑袋,它看了看四周,又慢悠悠地踏过满殿的蒲团,来到夏侯曜身前。 夏侯曜盯着它。这猫倒是不认生,站定后竟然一歪身子,倒在他的腿边。他伸手去逗弄它的下巴,挠得它舒服地伸展四肢,嘴里“咕噜咕噜”地直叫。 猫脖上挂着一个不甚响亮的小铃铛,一块拇指大小的木牌和铃铛拴在一起。夏侯曜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一边去看木牌。 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曜」字。 夏侯曜先是一怔,随即将其一把扯了下来。这东西挂得本就不甚牢靠,他下手也又快又重,一下子就捏在手中。 许是先由极细的狼毫写下,再用刀雕刻好,是很普通的手艺。 但这字,他认得。 黑猫被扯得猝不及防,吃痛乍起,不满地冲着夏侯曜呲牙。夏侯曜捏着木牌,力道之大,恨不能当场捏碎了它,他站起来走到香案前,将其置于烛火之上—— “倏。” 忽然,殿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夏侯曜将指尖悬停在烛心上,虽并未听出是什么动静,却也没有四下探寻,反而抬起头看向佛容。 “噗噗噗噗噗——” 围着正殿一圈的香案上,烛火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听声音,并非以人力吹灭,而是被小石子一类的东西生生打灭的。 这间正殿过大,窗子又高又窄,烛火熄灭后,霎时间便陷入了灰蒙蒙的境地。 “我不会出声。”夏侯曜将木牌放入怀中,语气淡然:“神佛面前,不必动粗。” 无人回应。他自顾自道:“我生母卑微且早逝,养母也不过是一介不甚受宠的妃妾,且我性格软弱又无能,实在不是争帝位的人选。” 顿了顿,叹气道:“大哥又何必如此想要置我于死地。” 黑暗中,一道男声突兀地响起:“六殿下既已料到太子殿下布的棋,还说自己无能吗?” 夏侯曜的脸上扬起一抹苦笑:“四年前,倒是真无能,竟看不透大哥的心思。可若是大哥不曾对我出手,我也不必处处提防。” “……” “今日,大哥非要动手吗?” 黑暗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六殿下,忠君事主,今日不得不得罪了。” 又是忠君事主。 人人都有自己的君、自己的主。夏侯曜略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大哥若是想杀我,便杀吧,左右这条烂命也是一文不值。只是,回去复命时还请转告大哥,我这般无心帝位、只想好好活着的弟弟,并非他当务之急需真正除去之人。” “请六殿下不吝赐教。”黑暗中的声音近了几分,同时,一把冰凉又沉重的物什也搭在了夏侯曜的肩颈上。 “三哥与九弟所出同宗,乃帝后之子,不知比我要尊贵多少。”夏侯曜面色无波、语气平静:“他日若要继承帝位,如何也轮不上我。” 这也是令他感到疑虑的问题。 “六殿下此言差矣。殿下可有三殿下与九殿下不曾有的眷顾。四年前,若非少师大人于泽州救驾,殿下此刻,怕是连骨头都枯了。” 夏侯曜攥紧袖下的双手。因方才种树、祈福之事对宇文渊生出的那点荡然心绪,立刻消散,只剩愤恨。 宇文渊为人嚣张跋扈,做事从不懂得低头,更不屑于步步为营,却不知自己能担得起任何后果,旁人呢?他呢? 他自然明白,宇文渊根本不曾将他的愿望放在心上。为他祈福?不过又是少师大人布的一局好棋罢了:“他只是奉旨救驾。” “是吗?可太子殿下近来却听了不少闲话。少师大人将欺辱您的雪狼全杀了,又向圣上求赐婚,还在皇后娘娘与德妃娘娘面前多番维护您……” 夏侯曜听着此人的语调愈发地阴阳怪气,仿佛自己是那勾栏瓦舍中卖唱又卖身的妓子,勾得宇文渊神魂颠倒,连君命都枉顾了,心中顿时升起一股邪火。 他时时刻刻都不忘提醒宇文渊小心行事,可宇文渊从不听他的,他又能如何?就算不曾合作利用,难道他还能杀了宇文渊不成! “……”一瞬间,夏侯曜倒还真是有些想了。他寻着肩颈上的剑刃触感,想象将它刺入宇文渊的身体,看着那张永远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脸上笑容尽失,逐渐变得惊愕、愤怒与不堪…… 狼狈至极。 他比宇文渊强。 他一定要比宇文渊强。 “既如此,不必多言。动手吧。” 剑被高高挥起。突然,“叮——”的一声,好似是一枚暗镖打在了剑刃上,一双手也从身后挟制住了夏侯曜,按下他准备抬起的胳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冷言冷语冷心冷情(一) 这双手,是极度冰冷的。 夏侯曜扭动身体想挣脱,头顶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别动。” 声音也是冷的,就连语气都是冷冷的。 此人自身后抱住他,仿佛一块寒冰冷玉在包围着他,寒气逼人,若是说得再夸张些,怕不是要在恍惚中瞧见雾气了。 “嗖——”又是一枚暗镖出去,黑暗中的刺客应声倒地。 许是觉得夏侯曜柔柔弱弱的,又一人被堵在这殿中无路可逃,刺客只进来这一个,突然没了气息,四周顿时安静。 “放开我!”夏侯曜低声道。 身后之人无动于衷,但双臂的钳制坚如磐石,叫他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随即,是冰冷的事物抵于脖颈。夏侯曜明白那是一把匕首,只要稍一用力,便可轻轻松松地割开他的喉头。 一时连吞咽动作都不敢做,他只觉得什么都是冷的,忍不住打着细微的寒颤,忽然想起前不久,缩在宇文渊怀中的那晚。 这样的冷,是宇文渊从未给过的。 滴答。几滴水渍落进衣领,顺着后脖颈滑向脊背。 还是冷的。 稍待片刻,无人进殿,殿外也毫无动静,身后之人便挟持着他,走到巨大佛像的背后,这才放开了他。 甫一被放开,夏侯曜便急急离远了些,他脚下不稳,伸手胡乱地扶,也不知是扯到了何物,“哗啦啦”的一声,头顶的黄绸竟落了下来。 此物甚大又甚重,夏侯曜被整个埋在里头,像落水之人抓不到半根救命稻草,在黑暗中盲目地折腾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掀开边缘,狼狈地喘着气。 这家伙,也不知是外帮帮他! 借着适应昏暗的眼睛,夏侯曜看见一个高挑的黑影。 “啪嗒。”火折子亮了,再借火光,原来是一个形貌极冷的男子。 这便是第一印象。虽然手上举着火源,可他面容冷峻、眼神冰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自雪山上下来的感觉。 何止。甚至像是由雪山生出来的孩子,浑然天成。 并非清冷自持,他身上带着一股虽不甚尖锐却极其压迫的冷。夏侯曜看了一眼,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生怕眼睛被冻伤似的。 秋风自几扇不曾关紧的窗外吹进来,十分应景。男子正目光如炬地注视着自己,夏侯曜客气道:“陆大人。” 陆驳言,字子规。堰舒当朝相国陆征之子。 年年宫宴都出现,夏侯曜自然认得,只是从未讲过话,也从未打过照面,陆驳言甚至从未抬眼瞧过他一次。 “六殿下。”陆驳言用冷淡的语气和声音开口。 “陆大人怎会在此?”夏侯曜想着太子派来的刺客们,再看看陆驳言手中的匕首,不禁警惕起来。 而此时,他才看到陆驳言垂在脸侧的发梢上有水迹。仔细听了听,回神过来,原来是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六殿下为何在此,臣便为何在此。”陆驳言道。 “你杀了我大哥的人。”夏侯曜道。 陆驳言不置可否。 “陆大人得罪了太子。”夏侯曜又道。 陆驳言还是岿然不动。 算了。简直是对牛弹琴。夏侯曜转身想走,却被匕首拦住路,有些不耐烦:“我的人在外设有埋伏。” 他又猜测陆驳言大约是在等他道谢:“多谢陆大人方才出手相救。” 又不用你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夏侯曜从来都嫌恶亏欠他人,若是陆驳言不做表示,他便打算糊弄过去了。谁知,陆驳言并未放下胳膊,道:“待着。” 待着。叫谁待着! 自方才起,便是毫无尊敬可言的。夏侯曜心中暗骂。一个个的,都和宇文渊那厮学,好的不学,倒学坏的:“若我偏要——” 见他张嘴,陆驳言便不由分说地将匕首指向了他。 夏侯曜强忍怒意,不再言语。若非此人突然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此刻霍刀与瑞丰大约已逮住刺客,此行也能终了了。 他站在原地,见陆驳言连动都不动,就那样杵在对面:“陆大人,现下是在等什么?可否告知一二。” “你无需知晓。” “……” 时辰一点一滴地过去。起初,夏侯曜还想着与陆驳言瞪眼对视,看其几时才会受不住,可渐渐的,他发现是自己的双腿先受不住。 殿内一片寂静,对面站木桩也像是个死人似的,无聊至极,夏侯曜又一向体弱,没多久双腿便开始打颤,最终实在是忍不了了,干脆席地而坐。 陆驳言只吝啬到转动眼珠,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夏侯曜才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规矩不规矩,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背靠墙柱。 直到日暮西沉、月明星稀,陆驳言才终于肯开金口:“走。” 夏侯曜满心不悦:“去哪儿?我的人——” “六殿下若想活命,来。”说着,陆驳言转身走向殿门。 夏侯曜道:“站住!你要做什么?想死也别拉着我垫背。” 陆驳言回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若非你贸然出手,我的人早已将刺客擒获。你坏我计划,如今又要拉我出去送死?”夏侯曜抬手,在唇边吹了两声口哨:“待着。” 装威风,谁不会呢! 许久,在陆驳言无声的注视下,夏侯曜面上逐渐有些挂不住,又吹了两次哨子,却依旧毫无回应,心下不禁骇然。 就是以防瑞丰会失手,才会叫身手好的霍刀一起行动。怎么,连霍刀也出事了?!夏侯曜顾不上脸面了,心道只得启用第二计划。 陆驳言波澜不惊地看完这场独角戏,忽然打开殿门,在夏侯曜的惊呼声中,反手甩匕首出去,将其钉在不远外的一名刺客身上,无声无息,刺客登时便软软地倒下。 “你!”夏侯曜恼怒:“你疯了!” 殿外守着七八个刺客,只因天色太暗,其中一个又离得远些,倒下后才没被第一时间发觉。 陆驳言看了他一眼,大步走向殿外。 “这也是个疯子……”香案旁摆放着一只巨大的木鱼上,夏侯曜拿起木鱼棒,暂做防身之用。 外面先是传来几阵拳打脚踢的声响,又是几声惊呼与咒骂,很快便重新陷入寂静。 夏侯曜跨出殿门时,正好捕捉到陆驳言要走的身影。 这人是当真不等自己!他咬牙去追,一心奇怪瑞丰和霍刀的踪影。 陆驳言脚下不停,方向竟是要下山,而国寺门口的沙弥与守卫等也俱不知所踪。夏侯曜越来越疑惑,但听身后一道声音高喊:“在那儿!快追!” 他素来身子虚弱,身边人不见、计策又失误,还出现了一步意外之棋,本就心惊,乍一听,急得气都喘不顺了:“陆大人!我——” 诉说自己跑不动的话还未完,陆驳言突然回身,也不知是从哪里摸出一个黑头罩来,竟蛮不讲理地直接套在他的头上。 夏侯曜一时错愕,随即被人拦腰扛在肩上。 陆驳言脚下似生风,扛着个弱冠男子,还能三步并作两步地连下矮阶,沉稳至极,被扛在肩上的人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真切。 一、二、三……六百六十六。 夏侯曜掀开头上的黑罩,在陆驳言的肩头回首望去。 六百六十六道通往祈国寺的矮阶,从平缓的山脚堆砌到逐渐陡峭的山腰,坐软轿也需得两炷香的功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冷言冷语冷心冷情(二) 离开祈国寺的地界,夏侯曜终于发现一个令他十分郁闷且绝望的真相——陆驳言,是块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木头。 二人被刺客一路追杀,逃至荒郊野地,他突然被粗暴地扔在地上,差点吐出来:“你……你要……颠死我么……” 身边无一亲近之人,只能跟紧陆驳言,然而这家伙将他放下,便一脚蹬树,转身像只猫一样灵敏地蹲在树干上,低头看向他。 “拉我上去啊!”夏侯曜尝试努力,却怎样都爬不上去,张牙舞爪的,倒是活像只逮猎物却无法上树的熊。 陆驳言见他冲自己龇牙咧嘴,听着刺客临近的脚步声,忽然纵身跳下来,道:“闭气。” “什——”根本来不及反应,陆驳言抬腿便是一脚,将夏侯曜踹进旁边的水潭,再重新上树,从容至极。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夏侯曜毫无准备,却也不敢上浮,在潭底隐约听着刺客走掉,又实在憋不住了,才猛地破水而出。 一出来,他便呛出几口水,同时止不住地打摆子。时值夏秋交际,夜风却冷,而他抹了一把脸后看清楚的第一个画面,是陆驳言蹲在岸边,神情漠然地望着他。 他伸手指着陆驳言的鼻子想开骂,临出口却又担心刺客并未走远,于是只留下一个愤恨的眼神。 “跟上。”看了半晌,陆驳言竟也吝啬伸手,不肯将他拉上去,直接转身离开了。他湿淋淋地爬上岸,连喘两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二人并未搭话,一前一后,一从容一狼狈地走进城内。 越走越冷,路上连连打喷嚏。自然,有几个也是夏侯曜为了营造自己浑身湿冷、生病不适的感觉而故意为之,但陆驳言跟聋子似的,别说回头看他一眼,连脚下都未曾停顿,始终保持原速。 他在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 骂着骂着,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下。 夏侯曜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丝怪异的想法,似乎陆驳言是个能听到他人心声的妖怪,此刻也听够了他的谩骂,准备回头收拾他了。 陆驳言停步,却是停在了一幢华丽的高楼前。 折腾到如今,已是亥时。株州城虽不似京城,戌时便要城禁,却也快闭城了,而此楼外的街道亦空无一人,楼内也只点着几盏不甚亮堂的纸灯。 风又吹起来,夏侯曜打了个寒颤。 匾额上写着“春风楼”三个字,门柱上也绑着各色锦缎。如此名头,如此做派,必是勾栏瓦舍无疑,可哪家妓院是夜半关门的? 这里,不像青楼,倒像阎王殿。 陆驳言抬脚上前,夏侯曜却后退了一步。他忽然自心底升起一股奇怪的念头,似乎进了这扇门,等下便是要去面见阎王了。 可他认识的“阎王”,也只有那一位罢了。 陆驳言侧头,并未在意他的动作,直接敲门。 “叩叩叩”的三声,停顿得当,更像是在打暗号。 “叩叩”的两声从里面接应。门被打开,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出现,她虽衣着艳丽,神态却不媚俗,整个人身上也并无扑鼻的香粉味道。 女子先是朝四下里张望,确认再不见旁人,才将门拉开至一人通过的弧度:“陆大人,您可来了。” 陆驳言回头看了夏侯曜一眼,跨进门内。 夏侯曜站在门口,迟疑着不肯进去。女子道:“这位公子,怎的不进来?” “……”夏侯曜稍稍走近两步:“这里……还有什么人?” “无人。我楼里的姑娘们也早早便歇下了。”女子道:“陆大人提前吩咐过,今夜要个清净地儿给他。” 清净地。妓院。夏侯曜不禁苦笑。这陆驳言,平日里端得一副寡淡禁欲的模样,谁能想到其与妓院老鸨如此相熟,怕不是没少光顾打点、照拂生意。 道貌岸然。夏侯曜脚下一顿,忽然想起那人人都说自血海尸山而来的活阎王。 他从不这般,但他也是看不透的。 夏侯曜越想,眉头蹙得越紧。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那老鸨已经走上前来拉他:“这位公子,陆大人已经……哎呦,这是怎么了?冷风吹着,您浑身又这样湿,可是要感生病的!” “还请妈妈为我寻一身干净衣裳。”夏侯曜低声道,出口的声音都在颤抖。 “好,好,没问题。公子快请进来!” 跟着老鸨进了楼,夏侯曜倒没那么害怕了,里边瞧着没外边那样恐怖,许是灯光亮些,他反而觉得有种温暖的错觉。 此地的陈设也与一般的勾栏瓦舍无甚区别,不过楼高地广些。前厅围着一处极广的台阶,上面摆放许多酒席座椅,以供客人日常使用。 这些桌椅的前端,还搭着一处类似于戏台的场地。 勾栏瓦舍、风尘妓院,还学人听戏那般的风流,可风尘与风流,一字之差,便差之千里。 夏侯曜一边想,一边在心中更骂陆驳言。 堂堂相国之子、朝廷命官,流连于此等地界,还不知与哪些百合啊、牡丹的日日饮酒作乐、床笫之欢。 不可饶恕的是,竟还带着他来。 便是再不济,他也还是当今圣上的亲骨肉。 想着想着,却不免有些失意。所谓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此等滋味,实在不堪细细品鉴。 老鸨引他上楼,寻了间上房予他,说等下便替他寻干净的衣裳来,叫他稍稍歇息片刻。 如今乃寄人篱下,夏侯曜却一向是个能屈能伸的,客客气气地道:“多谢妈妈。” 陆驳言那样对他,想必是不将他放在眼中的,这位老鸨又不晓得他的身份,却能如此礼敬有加,实属难得。 “公子客气了。这陆大人的朋友啊,便是我的客人。公子便喊我崔妈妈吧!这里的人都这么叫。”老鸨笑道:“那公子先歇着,我去叫人打几桶热水上来,公子也好驱驱身上的寒气。” 夏侯曜裹上一床棉被,坐着打量这间房间,门外的脚步声一远,他便走到妆镜台前寻笔墨纸砚。 此处虽是妓院,可楼里的姑娘们不免要伺候些偏门的文人墨客,又有纸笔寄情一说,遂定有这些东西。 他将宣纸摊在桌上,匆匆写下几个小字,再卷做一团,对着月明星稀的窗外吹了几声口哨。 很快,一只雁儿便应声飞了进来,落在他的小臂上:“还好,瑞丰总是记得将你放出来。他还好么?” 雁儿自然不会回答,但见了它,夏侯曜心下已安不少,速速将卷好的纸条绑在它的脚上,放归空中:“快些回去。” 没一会儿,楼里的小厮将热气腾腾的水倒入浴桶中:“公子,您先洗着,需要吩咐您尽管叫我们。” 夏侯曜冷得实在受不住,尤奇是此刻心中安定不少,意志便松散下来,虽然无风再吹,可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气也叫人难受至极。他将门栓插好,便赶紧褪去衣裳,泡入浴桶。 今日到寺中祈福,为表诚心给余庆帝看,他也算是低调,身上的衣裳是特意按着京中富庶公子所例,并未张扬,而这衣裳的质地到底是不如供给皇室所用的,一旦沾水,既不防寒,也不吸湿。 全进身子骨了。夏侯曜哆哆嗦嗦地坐进热水中,整个人便像活了过来,身心舒畅。 只要别再见到那个陆驳言,便是怎样都气顺的。夏侯曜在水汽氤氲中默默想着。自从进到这里,陆驳言便和人间蒸发似的,再不曾出现。 夏侯曜可不管那家伙想做什么,信鸽已经放回,不消多久,瑞丰与霍刀便会赶到,他只需要将自己照顾好。 可自从边疆战事再起,他的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充斥着一些画面,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连梦中还要纠缠不清。 这些日子,他并未睡得一个好觉。 他自然,是不会担心宇文渊的。且不说宇文渊自十四岁上便带兵打仗,六年间从未有过败绩,这“血海尸山活阎王”的名头,便是其十六岁时突围鏖战后得来的;只说他了解宇文渊。 宇文渊永远胜券在握。他正是最厌恶这一点,却也打心眼里最认可这一点。 而此战的敌军湘平余孽,乃宇文父子的手下败将。宇文渊每每与他提起,总是要笑一番那湘平君主作战丝毫不顾大局,极易被激怒,是最张狂却也最好对付的一类人。 他一点儿都不担心宇文渊的安危,他信宇文渊次次都能大胜而归,再带着骄傲与自满到他宫中,对他讲述那些外间的见与闻。 这样的人,可万不能随随便便地出什么事。夏侯曜还未见过宇文渊失败不甘的模样,惊慌失措的模样,痛哭流涕、狼狈不堪的模样。 远还未完。 “吱——”正想着,夏侯曜突然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入浴前已将门栓插好,并仔细检查过了,自然想不到会有人直接推门进来。 门栓是如何被打开的,他居然出神到丝毫不曾察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冷言冷语冷心冷情(三) “谁?”隔着屏风,夏侯曜看不真切来人,但从身形上,他大概能猜得出来:“陆大人?现下我正沐浴,还请陆大人稍待片刻。” 来人却似正儿八经地听到召唤,自屏风前走了进来。夏侯曜一时惊慌,拿起一旁的衣裳挡住自己:“大胆!” 一身翠白出现在眼前。夏侯曜一瞬间又惊又喜,正要开口,视线往上抬,发现那张脸并非似笑非笑,永远带着胜券在握的表情,眼神却令人避之不及。 而是陆驳言那张冷漠至极的脸。 公正而言,若是论起“好看”二字,这二人及薄惊秋都是不相上下、各有千秋的,风格亦截然不同。 宇文渊也不知是怎的,素日酷爱打扮得明亮鲜艳,最喜翠白与浅绿二色;而陆驳言不论是上朝还是赴宴,都爱穿一身浓墨玄色的衣裳,与本人那张脸倒是般配;薄惊秋则因常年练兵,对穿着打扮不甚在意,曾被夏侯曜夸过一次穿红好看,闲暇时倒也爱穿一袭红衣。 三人于为人处世上,更是截然不同。宇文渊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只会搭理自己愿意搭理的人;陆驳言在夏侯曜心中原本是个路人,过了今夜,便只有狗这个形象了;薄惊秋哪里都好。 “……”一时间,夏侯曜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看见陆驳言的那一刻,想到这些不相干的。 宇文渊不喜雷同,每每瞧见他人穿得亮些,总要或明着叫其出丑,或背地里暗戳戳使坏,必定让对方明白他的意思,乖乖换下衣裳才肯罢休。 好似这世间,只许他一人能穿那些颜色。 若是他瞧见陆驳言这般,会如何? “陆大人这是做什么?”夏侯曜越看,脸色越冷,语气也不善:“连门也不敲。相国大人便是这般教养嫡子的?还是陆大人平日里在妓院玩乐惯了,忘了今夜不是——你干什么!!” 他话都没说完,竟见陆驳言欺身上前! 论力量,宫墙内人自然比不上习武之人,且前半夜的经历已然明明白白地告诉夏侯曜:陆驳言是与宇文渊、薄惊秋一般,能够上阵打仗的军将。 甫一这般地靠近,身边又无人,夏侯曜怎能不怕?嗓子眼发紧,居然喊出只会对那人喊的昵称:“阿渊——” “……”夏侯曜自个儿倒是愣住了,震惊程度远不亚于见陆驳言的怪异举止。 陆驳言在浴桶前站定,将一件干净衣裳丢在旁边:“换上。” “……你!你说换上便换上?还有没有君臣之道、皇家法度!”夏侯曜感到脸颊蒸腾,也不知究竟是赤身裸|体浸泡于水中的羞耻感在作祟,还是因方才那两个像扒下他一层皮的字而战栗。 “……”陆驳言的目光定在浴桶中,直盯着那具水雾下的躯体。突然,他弯腰凑近,将手突兀且无理地插入水中。 冰凉的指尖透过温热的水触碰到大腿。夏侯曜羞愤恼怒至极点,想都没想,抬手便想扇一记耳光上去,却被精准稳当地抓住了手腕。 陆驳言的语气不像是在调戏他,倒像是在洗菜,实在索然无味:“换不换。” “……”夏侯曜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来。 陆驳言便起身,顺便甩了甩手。也不知是故意的,还当真是无意的,水迹甩在了夏侯曜的脸上。 夏侯曜仿佛反被扇了一记沉闷的耳光:“……” 他虽自小便不受父皇喜爱,又因生母而备尝冷落怠慢,却也是由淑妃捧在手心中呵护着长大的,从未……从未被侮辱至此等地步。 他缓缓抬头,见陆驳言脸上并无不屑与鄙夷等神色,更没有轻佻与情欲。只有冷漠,只是冷漠,也只需冷漠。 足够了。 夏侯曜拿起衣裳,扔向陆驳言的脸:“滚出去。” 声音不大,语气也不严厉,但同陆驳言一般,平淡中带着一份不怒自威的冷漠。 陆驳言接住衣裳:“六殿下,有些东西给你,你不要,便过期不候。” “滚。出。去。”夏侯曜直视着陆驳言的眼睛,他明白对方的话一语双关,方才的举止也是有心试探,此刻却不愿配合。 简直可笑。宇文渊想同他合作,都要先证明自己的实力。 “遵命,六殿下。”陆驳言嘴上如此,脸上可不见一点恭敬,依旧像是在看一条咸鱼努力扑腾于岸边,只是看着,毫无感情,也不会做什么。 反正是无关紧要的。 陆驳言离开。门一关,夏侯曜便在水面上狠狠地拍打了几下,又气又羞:“假正经的浪荡登徒子!” 没了衣裳,他也只能坐在水中,水渐渐变凉,而瑞丰与霍刀仍未有消息。 夏侯曜别无他法,继续坐下去更是下下策,只好裹着被子,再将湿透的衣裳晾起来。 “公子?公子,您歇下了?”崔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夏侯曜听她规规矩矩地敲门、客客气气地讲话,心中自然舒坦,隔着门对她讲了自己的现状。 “公子,正是陆大人叫我给公子送衣裳。”崔妈妈道:“公子可否许我进去?” 夏侯曜应声,崔妈妈便捧着一件置于托盘上的衣裳走进来,将其放在桌上,隔着屏风道:“公子,陆大人说,请公子尽快换上衣裳,到前厅与他议事。是十分要紧之事,事关朝廷、相府与太师府。” 夏侯曜心中微震,面上平静地应着。等崔妈妈一离开,他便快步来到桌前。 果不其然,陆驳言并非偶然出现在祈国寺,如今已不是露出马脚,而是直接打明牌了。夏侯曜一边想,一边抖开衣裳,同时感到疑惑。 陆驳言为何送来这样红的衣裳,方才不还是玄色? 倒像是大婚时才会用到的烈色,十分艳丽。 这不抖开不要紧,一抖开,夏侯曜的眼睛都直了。 还好不是什么婚袍,可也不是什么平常衣裳,而是一件—— 一件舞衣。 夏侯曜当场呆在原地,看着这身红裙,是不该遮的地方未遮、该遮的地方也未遮,下半身倒是够长,怕是能盖到脚踝,可上半身实在是……不堪入目。 胸前的领巾开着一道大敞口,自肩头到袖口也裁剪了一半,背上更是裸露出三分之二。 寻常的舞女怕是不会穿。夏侯曜突然明白了。 并非正经舞女所穿。这里是妓院,自然是仿着舞女的做派,却不要脸地改了许多细节。 这是一件……只有勾栏瓦舍中的风尘人才会穿的衣裳,妓子穿来,刚好勾引酒醉的客人,方便行闺房之乐。 夏侯曜握紧拳头,心中升腾着一股灼烧炽烈的业火,若是真能烧起来,怕不是整座春风楼都已成灰烬中的废墟了。 欺人太甚。大约有半炷香的功夫,夏侯曜的脑海中只有这四个字。 欺人太甚。 他一定要杀了陆驳言。他一定会杀了陆驳言。必须让陆驳言死无葬身之地,并失去所有珍视之物——如果有的话——再像他给宇文渊设计好的结局那般,绝望而不堪地死去。 他要他们死在他面前。在他脚下,跪他、求他。服他。 夏侯曜深吸一口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春风楼一舞动倾城(一) 屋内,夏侯曜不情不愿地换上舞衣,站在镜前看着自己。若是再略施些粉黛,倒还真是一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模样了。 看了半晌,他还是给脸上了妆,又拿起轻纱覆面,左瞧右看,顾盼生姿。 这副打扮与做派,惑不惑得住陆驳言不好说,定能蛊得了宇文渊。如今想来,宇文渊怕是也没少上妓院找乐子。 夏侯曜的嘴角含着一丝冷笑。宇文渊倒是许久不曾迫他这样穿了,他对受制于人之事,也一向深觉侮辱,可若是师出有名,倒是能演得入戏几分。 不过区区扮作舞女跳舞的小事,虚与委蛇罢了,他也想得开,可陆驳言又算什么东西! “叩叩叩——”崔妈妈在外面敲门:“公子,你可准备好了?” 催什么催。夏侯曜满心不悦,前去开门,只是这一眨眼的功夫,便又扬起满面的笑容:“妈妈久等了。” 崔妈妈看着他,眼睛都直了:“哎哟哟!哎哟哟……瞧瞧!瞧瞧这模样!这才是……公子若是愿意到我这春风楼来跳舞,我定不会亏待了公子!这年头啊,世道乱,什么不比打打杀杀的营生强?” 不知者无罪。夏侯曜在心中默念,脸上笑得既含蓄又羞涩:“崔妈妈,还是快些走吧?想必陆大人已经久候多时了。” “是是是。你瞧我,一说起来是没完没了。”提起陆驳言,这老鸨倒是上心积极得紧,连忙带着夏侯曜下楼,来到前厅的戏台。 引路至此,崔妈妈也一声不响地退下了。夏侯曜独自转过戏台上的巨大屏风,想着陆驳言定是坐在下面的宾客席上。 绕到屏风前,却不见人影。席间空空荡荡,只有首座上摆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像是给他和陆驳言准备的。 “……”夏侯曜眸色一沉,一边四下打量,一边走到桌前,确定无人,立刻伸手拿起其中一杯茶,将自袖中抖出的一包粉末洒进去一大半。 要他再装假正经。带着即将报复得逞的快感,夏侯曜手脚麻利地做完坏事,坐在桌边等待。 说是商议要紧事,人却不见,还要他等。夏侯曜越想,心中是越不痛快,最后索性将药包中的粉末全部倒进杯中。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其实应当忍耐,至少先听听陆驳言会说出什么花儿来,可这相府与太师府从来都是水火不容,他既已同宇文渊合作多年,今夜又被陆驳言这般羞辱,想必早被看做是太师府的势力了。 不如借机除掉陆驳言,也算是替宇文渊扫去一个烦人的妨碍。 夏侯曜正想着,头顶突然传来脚步声。陆驳言自楼上下来,站定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那视线,毫无情欲与欣赏,更无半点侮辱性的促狭与轻视,只有冷漠,仿佛是在打量一件器物,不过衡量其中的价值罢了。 夏侯曜倒是宁愿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同凡夫俗子那般,最好能多些恶俗。 这样的冷漠,不免有些高深莫测,叫他更添几丝不安。 陆驳言打量片刻,坐在对面,淡淡道:“适合你。” 放。屁。 快。去。死。 夏侯曜强忍着心中的不悦,轻笑道:“这衣裳是陆大人亲自挑选的,自然适合。陆大人好眼光,多谢。” 陆驳言完全不接这样奉承的话,更是连沉塘的石子都不如,毫无反应:“六殿下对宇文少师便是这般的谄媚?” 夏侯曜浑身一僵。这话来得突兀,叫人措手不及,好在他是做戏做惯了的,若是想控制着喜怒不形于色,却也不难,只眉宇间闪过一丝不适,下一瞬立刻掩饰过去,继续笑道:“陆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少师大人岂会将这般姿容放在眼中。不过是觉得可怜,顺手帮过几次罢了。” 陆驳言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分明是没信他半个字的:“可会跳舞?” “不会。”夏侯曜拒绝得很干脆。 “学。”陆驳言回答得也很直接。 “……我是皇子,不是戏子。”夏侯曜收敛笑容,觉得这招也是无用:“更不是妓子。” 陆驳言盯着他的眼睛:“有何区别。” 夏侯曜冷冷道:“妓子可供万人骑。” “六殿下只给少师。”陆驳言语气平淡。 “……大胆。”夏侯曜也尽量平静:“你是当我不敢杀你,还是宇文渊不会动手。” 陆驳言低头看向桌上的两杯茶,伸手拿起近些的那杯,举起便要往唇边凑。 夏侯曜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动作,今夜还不曾如此紧张。 而杯子在触碰到唇边的刹那,他却突然感到胳膊上有一道极大的力道,将他捏得生疼,再就是眼前的场景天旋地转。 他被人生生扯着胳膊站起来,又转了个圈,最后跌进一个极冷的怀抱中。 坐稳身体,才来得及张嘴,可夏侯曜刚要呼喊,抱住他的那块寒冰竟然隔着面纱,低头吻了上来,丝丝热茶也混着口中的液体渡了过来。 因着毫无防备,最终都顺着口腔滑入喉咙。 抛开下过药不提,这般的僭越与亲密,此生也不过是与一人如此过,对那人,尚且还是在利用,此番简直是十足的侮辱。 夏侯曜在那个瞬间,想了许多。他用力去推陆驳言,却在此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人声与脚步的嘈杂,接着便是破门而入的巨响,听着动静,门是给直接踹开的。 陆驳言抬起头,并用拇指擦去唇边的水迹,正对上夏侯曜羞愤交加的眼神。默默对视,一语不发,一冰一火,相得益彰。 崔妈妈呼天喊地着从楼上跑下来:“哎哟喂!诸位大爷这是要做什么啊?咱们春风楼今儿可是被陆大人整个包下的!大人正是好兴致,你们怎敢闯进来?” “陆大人?”进来的正是十几个黑衣刺客:“哪个陆大人?” “还能是哪个陆大人?自然是泷州巡抚陆子规陆大人。”崔妈妈凑上去阻拦:“相国大人的嫡子。” 刺客们看看陆驳言,又看看他怀中倒着的“舞女”,纷纷单膝下跪:“不知巡抚大人今夜在此,还请大人恕我等搅扰。” 陆驳言放开夏侯曜,指了指戏台。 夏侯曜巴不得离开那些刺客,越远越好。虽说是涂脂抹粉,又戴着面纱,可谁又说得清刺客中有没有火眼金睛之人。 他二话没说,学着楼里姑娘们的柔婉身段,盈盈走上戏台。 陆驳言拿起另一杯已经有些凉的茶:“崔妈妈。” “大人请稍候。”崔妈妈对刺客们使眼色:“陆大人今夜好雅兴,不计较各位冒犯,还不速速离去!” 刺客们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陆驳言:“巡抚大人,属下等是奉命行事,追查一个逃进此地的小贼,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准我等进楼搜查。” 陆驳言道:“可有人亲眼瞧见。” 刺客们纷纷对视:“……不曾。” 陆驳言扫过一眼:“你们是谁的人。” 这下,无人再出声。 崔妈妈换了新茶来。陆驳言抿一口:“崔妈妈,这里是你的地盘,若你愿意叫他们查一查,回去好交差了事,日后这些人怕也会照顾你的生意。” 崔妈妈拍手道:“那敢情好!我这儿大多都是姑娘,还有十几个小厮睡在后院。诸位大爷想查什么,尽管查!尽管查啊!” 刺客们立即分头行动,上楼的上楼、查房的查房、搜院的搜院。不多时,沉寂的楼内响彻起各种声音,姑娘们纷纷被推出房间,抱怨的抱怨的、疑惑的疑惑、困顿的困顿。 陆驳言放下茶杯,对台上看戏看得正津津有味的人道:“跳。” 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异常稳重,且楼内众人早已发觉他二人的存在,正暗暗打量着,一听这个字,不免纷纷明目张胆地看向戏台,气氛也逐渐安静下来。 “?”夏侯曜瞪着陆驳言,再没了装柔弱和笑吟吟的半点心思:“我——” 刺客们还在搜寻,那句“我不会。我不跳。你去死。”实在是说不出口,他指了指周围,只盼着陆驳言的脑子能正常些。 陆驳言转头对崔妈妈道:“给‘她’找些人。” 崔妈妈似乎也有些回不过神,但立即照着他的话去做:“牡丹!海棠!还不快下来,拿上你们的家伙事儿,给公……姑娘伴奏。” 很快,便有两个姑娘下楼,各自抱着一架古琴、拿着一根竹笛,同时在戏台的边缘落座。 夏侯曜的牙都要咬碎了,奈何毫无办法。瑞丰与霍刀不知是仍未收到消息,亦或是被什么给牵绊住耽搁了,竟还不来! 叫他在这里平白受此等委屈羞辱。 而陆驳言着一身黑衣,悠闲地端坐于台下,面容冷峻,眼神也冷漠至极,显然对接下来的舞蹈是一点也不期待的。 不过只是想羞辱他罢了。夏侯曜明白缘由,因着相府与太师府的恩怨,也因着谁都奈何宇文渊不得。 陆驳言朝两个姑娘挥了挥手,不等夏侯曜再想再拖延,琴声便配合着笛声传了出来,奏响一支舞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春风楼一舞动倾城(二) 京关口乃堰舒边关入京的通道之一,此地平素安宁,守城的将士们闲来无事,常凑在一处摇骰子,又因是后半夜,头儿也不会再来检查,有几个还灌下了黄汤,边疆战事近来总打胜仗,遂不免有些放纵,喝得不少。 “瞧瞧这个!呵!怎样!还能如何!” “你他娘的又作弊了吧!” “少废话!输了还不拿钱来!” “拿什么钱?分明还没赢!” “这都不用看,你铁定输了!再玩下去也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将士小景并未参与其中,他刚进军中不久,前日才调来京关,又正是满腔热血的年纪,还学不惯老油条们的处世之道,遂兢兢业业地站在墙头视察,架势严肃得仿佛皇帝即将亲临。 他用余光看着那些喝成一团又赌瘾发作的将士们,城头上尚且如此,更别提军营中的那些,早便烂醉如泥了。也是近日里才会如此懈怠,因着太师府的父子亲自上阵带兵打仗,不过短短半月,湘平大军已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半月前,湘平余孽突然在边疆宣战时,众人多少还有些忌惮,因那新继位的湘平少主虽有些不顾大局,却是个十足的穷寇,最擅长发癫,一旦来劲儿,只怕是敢亲自带兵打到边关城下,最终闹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此人又凶猛无比,实在是猝不及防、棘手之极。 然而,当听闻皇帝遣来前线的是宇文行郎与宇文渊时,所有人的心都放下了大半。 湘平余孽虽凶猛,这对父子却更骁勇。近两年间,镇国大将军一直病着,边疆便常见他父子二人的身影,可是为堰舒打了不少胜仗。 但公然于城墙之上这般地饮酒作乐,总归是不成体统。小景皱着眉头,忍了半晌,还是决定过去尝试制止。 “你算啥狗屁东西!毛头小子,倒敢说起你爷爷的不是了!”其中一名喝得最醉的将士听了两句劝诫的话,便率先破口大骂起来。此人身上还有官职,乃守城的副将之一,只是当值的今夜风平浪静,自然觉得有些无趣。 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准备教毛头小子学学规矩。 “哎呀,算了吧……” “大半夜的,都别闹了。” “老吴,试试这小子的身手!” “不会连个半大小子都打不过吧?哈哈哈……” 一众将士们在旁,或劝架,或起哄,场面越发混乱。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 “让开!都让开!让开!!京关军将听令!开门!立刻打开城门——” 一时间,聚在城头的将士们给叫得一个激灵,夜风吹过,人都醒了大半,纷纷趴在墙边往下看。 “我有御赐令牌!快快打开城门!阻者死、逆者亡!”一个男子骑着一匹快马而来,高声叫着,手上却并未见什么通关令牌:“开门!少师大人马上到!还不开门!” 副将一把将酒壶甩在身后:“什么人?!” 男子急急勒马,差点没能刹住闸,一头撞上城门:“太师府急令!谁敢不从!” “太师府?哪个太师府……”副将被旁边的将士推了一把,并凑在耳边提醒,眼神立刻清明几分:“……咳咳咳。既是太师府急令,还请使者亮出通关令牌!” 男子喝道:“临行太急,大人并未随身携带!快开城门!等下大人到了,尔等担待不起!” “哈哈哈哈哈!瞧瞧!都瞧瞧!不愧是咱们堰舒的活阎王!威名远播,都传到湘平了!连细作也知道用这般名头才能哄骗开城门!”副将哈哈大笑起来,还没笑几声,只听“嗖”的一声,竟是一支利箭自远处射来,百步穿杨。 小景亲眼看着自己的头儿被一箭射死,笑容都还留在脸上凝固,就那么突兀地倒下,登时骇然。 只距两寸左右,便是射向他了。 这一箭,使得众将士的酒气消散殆尽,弓箭手们立刻在城头架起长弓,严阵以待。 很快,一队人马濒临城下,人不多,只有十几个,但马蹄又快又急,仿佛被恶鬼追着,又似有何十万火急之事,片刻都耽误不得。 为首的人正收起弓箭,低喝一声“驾”,策马势头更快了。 此人身穿一副银色的盔甲,戴着一只同样的头盔,一时看不清容貌,然而等他抵达城下,所有人也都知道他是谁了。 血海尸山活阎王。天底下能有这般气度、又当得起这几个字的,左右不出三人罢了。 “少师大人亲临,还不快开城门!”使者高声叫道。 将士们手忙脚乱,忙不迭地打开城门,这行人却根本不停,马踏尸身,绝尘而去。 待尘埃缓缓散去,小景看向城门前的血肉模糊,不禁有些后怕。今夜,是他距离阎王最近的一回——两种不同意义上的阎王。 这些人奔去的方向,是株州与京城,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莫不是皇城宫变,大事不好?那……怕是堰舒的天也要变了。 城门关闭,小景随将士们准备打扫“战场”。 对此一无所知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春风楼中的众人。 琴笛协奏曲一响,便是不会跳,多少也得动一动了,否则那些刺客定会生疑,若是闹起来,叫他摘下面纱、洗去脸上的粉黛验看真容,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夏侯曜回想着宫中宴饮时、觥筹交错间,舞女们的舞姿是如何。下腰、展臂、甩动,长袖被抛了出去,再扭腰、回身、收袖,长袖又跟着身体的转动而回到手上,再顺势转了个圈,这舞也算是马马虎虎、勉勉强强地跳了起来。 他对舞蹈的印象,还停留在宫宴上;很早以前,宇文渊也常迫他扮作女子跳舞,但看得是他本身,而非舞蹈,遂随意糊弄糊弄也便罢了。 如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个转身都会被无限放大,所谓黔驴技穷,左右不过也就是那几个动作。 硬生生地捱了一曲,伴奏最终以踢腿下腰的动作而结束,夏侯曜已有些微喘。 楼内安静了片刻,忽然响起一道掌声,随即是跟着响起的稀稀拉拉的几道掌声,再就是掌声一片,热烈异常。 夏侯曜冷冷地盯着台下的人。 陆驳言潦草地鼓掌几下,叫崔妈妈把无功而返的刺客们赶出去,姑娘们也都各自回房休息了。今夜有财主包场,可明日还要开门做生意的。 人都逐渐散去,夏侯曜与陆驳言还在对视,直到再无旁人:“你把瑞丰怎么了?” 直到此时都还毫无动静,不消多说,定是被人给绊住了。至于是谁……夏侯曜横眉道:“你设局带我到这里,既不说所谓的‘正事’,还羞辱我,又不杀我,究竟想做什么?我没工夫陪你玩。” “你知道。”陆驳言淡声道。 “我不知道!”夏侯曜心中的猜测一步步应验,那根弦也就越绷越紧。 宇文渊是他谋权算计的黑心同伴,也是他尚未利用殆尽的工具,更是要助他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的人,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将他的计划毁于一旦、对他的棋子不利:“立刻送我回宫,我便不计较今夜之事。” 陆驳言看着他。 等了半晌,夏侯曜忽然笑起来:“哦,方才的那支舞,想来是陆大人觉得有太多不相干的人在旁打扰,嫌我跳得不好?大人既然想看舞,我自该拿出真本事,不如再给大人跳一支。单给大人跳。” 陆驳言一语不发,也坐着没动,夏侯曜便权当是默认了,重新走上戏台。他身上的衣裳过于暴露,肌肤在寥寥几盏纸灯的照映下若隐若现,又是盛装粉黛,从远处看,倒真像是个极具魅惑力的舞女。 陆驳言仍旧无动于衷。 夏侯曜的动作与方才并无不同,他根本就不会跳舞,那话自然也是诓陆驳言的,只是当转起几个连续的圈时,突然,他朝台下端坐的陆驳言伸出手,一把尖锐的匕首登时自袖下脱出。 匕首无声无息地飞出去,陆驳言只一个侧头便化解了,仿佛一早料到夏侯曜的想法,提前设防。 “咣当。”一声,匕首落在地上。 “无聊至极。”夏侯曜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影,看着陆驳言将匕首收起来,再继续冷漠地望向自己。 那本就是陆驳言的匕首,是他倒在陆驳言怀中时偷来的,他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品味也甚是低俗。” 说罢转身上楼,回到房间。 他从未这样地厌恶一个人。 片刻后,崔妈妈叫小厮送来一身正常的衣裳。彼时的夏侯曜正趁天色尚未破晓之际,计划着跳窗逃跑。 他可没兴趣在妓院陪狗玩。 而当他打开折好的衣裳,却发现了自己给信雁带走的纸条——那张写着地址的他的亲笔纸条。 旁边,还有一支璀璨耀眼的金钗。 夏侯曜展开纸条,自己的字迹旁出现了他人的字迹,从那冷冽锋芒的风格上,轻易便能看出是哪个讨人厌的家伙写的。 只有两个字—— 「送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银甲锵锵烈马飒飒 翌日,春风楼前的街道围聚了一大群人。这人啊,大多都是爱看热闹的,尤其是些大人物的逸闻艳事,一听说事儿还不小,便都驻足观望。 春风楼三楼的栏杆前,正站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姑娘,但她身上的衣裳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会穿的,甚至也不是楼里的姑娘们会穿的,便是连妓子都不会穿着如此暴露,实在不成体统。 但她似乎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站在栏杆边,一副就要跳下来的模样,视死如归。 底下的百姓们也正是想看这个热闹,不时有人吹着口哨调戏她,也有人劝她远离危险的地方,更多的人都是在看戏,想看她究竟会不会跳。 浓妆艳抹、金钗挽发的夏侯曜全然不顾底下的嘈杂,也不听身后崔妈妈苦口婆心的劝说,一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将刃尖抵在自己的喉头上;一手握着栏杆,稍稍翻身就能跳下去。 他身上还挂着一道白色的横幅,上面写着几个朱红色的大字: 朝廷命官强占妓子!! 陆驳言胆敢软禁他,迫他对自己的棋子下手,那可别怪他要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大家都别做人了!夏侯曜脸色苍白地揉着肚子。 昨夜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下药下得过猛,回房后,肚子生生绞了一个时辰,痛得要命。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振作精神,不顾崔妈妈的阻拦,将其他同样字字泣血的横幅自三楼悬挂出去。 ——朝廷命官强占妓子! ——相国之子流连烟花! ——欺压百姓丧尽天良! ——仗势欺人天理难容! ——泷州巡抚陆子规,逼迫妓子入府做妾,不从便要杀全家,请诸位青天大老爷明是非、辨忠奸! 等等等等。 夏侯曜自己是不必多说半个字的,只需穿着这身不伦不类的衣裳,站在高处,做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足矣。 崔妈妈带着一队小厮前来阻拦,却也不敢靠近,生怕他当场自刎或是直接跳下去,那这株州城内第一妓院的生意就算是彻底完了,陆驳言的名声更是完了。 她费劲巴力地劝了半晌,是口干舌燥,又急又怒:“你怎么才回来!大人呢?不是叫你去找大人!” 小厮忙道:“大人说,妈妈不必理会,他是自刎还是跳楼,都随他去。” “怎能如此!”崔妈妈惊疑不定地看着靠在栏杆上的人。 这要死要活的人,瞧着比她还要气定神闲。 夏侯曜自然悠闲,他只是想报复陆驳言,若是能引来官府的人,那是最好;引不来或早被陆驳言打点好了,也无妨。 左右他现下是无法回宫的,大内不会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此事拖得越久,陆驳言才会越急。 而陆驳言想要他帮忙做事,那便会投鼠忌器,不敢真的杀了他。 楼下人头攒动,夏侯曜看着看着,就在里头找到了那袭黑衣,脸上与眼神都还是那样的冷漠至极。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常服,但气宇轩昂,瞧着不像是个普通人。 夏侯曜冷笑一声,管陆驳言是否与官府的人狼狈为奸,他都已是达到目的了。他们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双方都是冷漠至极,一红一黑,相互对视。 “这位陆大人……好像还真是相国嫡子、泷州巡抚?既是朝廷命官,怎会做出此等不堪之事来?” “朝廷命官又如何?正是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权势与金钱,花几千两玩个青楼女子,都是区区小数,不在话下。再说了,你瞧瞧那小娘子,长得多标志……” “泷州巡抚陆子规……我倒是曾远远地见过。瞧着,似乎不像是流连于烟花之地的人?” “哎,这个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 陆驳言站在人群中,随众人一同抬头看着夏侯曜,似乎周围的声音并非是在说他,白布上的红字写得也不是他的名字,夏侯曜更是无关紧要的人站在那里。 狗东西。殊不知正是这份如死水般的镇定,才最惹人厌!夏侯曜心中恨得牙都痒痒。 正在这样的僵持状态下,自东南方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听着声势浩大,只是被好事者们堵了路,不得不拉紧缰绳停驻。 最前方的一匹千里良驹上,坐着一个身穿银色战甲的人。此人悬停马匹,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来。 同样也是银色的头盔下,是一张极其干净的脸庞。少女年纪不大,却英姿飒爽。 “……!”夏侯曜看到她,忽然踏上栏杆,就这样在一阵惊呼声中,出其不意地一跃而下。 落下去的那一刻,视线所及只有陆驳言冷漠的眼睛,和无动于衷的神态。 “#=#_**!?&﹉=!!”耳边呼啸的风带来一道急切的声音,但夏侯曜并未听懂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叽里咕噜的。 少女夹紧马腹,策马朝他奔来,精准无误、稳稳当当地将他接住,置于马上:“&***#=#——?” 夏侯曜听她的口音,觉得十分好笑:“你不是中原人?” 少女还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眸,一身戎装也遮不住她身上的清丽之感,身侧跨刀更挡不了她眉间的活泼之情:“#*!﹉#﹉#!!” “你是林惠人?”夏侯曜曾在宫宴上听过林惠使者说本国语言,正是这个调子:“林惠人入我堰舒国境,也不曾学两句中原话?” 少女立刻横眉怒目,抬手将头盔摘下,露出一条利落的长辫:“分明,你是男子!” “错了,错了。‘你分明是男子。’才对。”夏侯曜语气悠闲:“不错,姑娘好耳力。” “……”少女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打量着他,又看向春风楼上的道道横幅:“骗子!你是!骗子!” 她松手放夏侯曜下马。 “话可不能这么说。谁骗你了?我所言句句属实。”夏侯曜展开双臂,向少女展示自己的衣裳,再指向人群中的陆驳言:“这身‘舞衣’,便是陆子规陆大人亲赠的,昨夜还叫我穿上,单给他跳舞呢!” 一时间,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纷纷朝他指的人看去。 “他就是泷州巡抚?” “怎么在这儿啊?” “瞧着……这哪里像是会逛青楼之人。” “你这是何意?长得略平头正脸些,便一定是正人君子了?你没瞧人都跳楼了!” “……” 然而,不管那些言语与目光中流露出多少不善的意味,当事人都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真想活剐了他。夏侯曜的气简直不打一处来。 “为何,那样,他对你?”少女也看向陆驳言,皱起眉头:“你与他,什么关系?” “‘他为何那样对你。’自是陆大人养在楼中的人了。”夏侯曜语气幽怨:“只因我是男子,更见不得光,可陆大人偏是喜好这口呢……” “住口!”陆驳言身边的男子低声喝道,随即招了招手,叫来一群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衙役,个个都在腰间挎着刀。 官府来人了,看戏的百姓们自然是被驱散的驱散、自己走的自己走,顷刻间,春风楼前便不剩几个人了。 夏侯曜眼睛弯弯,里头却无半分笑意:“这位莫不是安顺府的府尹大人?怎么,官官勾结,想来是不愿理会我这可怜人了。” 府尹转头向陆驳言作揖:“大人。” 陆驳言一点头,府尹便指挥衙役们上前,想将夏侯曜扣住。 夏侯曜像条泥鳅般滑到少女的身后:“女将军!中原地界有句老话说得好,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才今日申冤途中遭受不平,遇见女将军实乃天意使然——” 少女皱着眉,神色疑惑:“听不懂!” “救我。”夏侯曜笑眯眯道。 “凭什么?”少女握住腰侧的刀。那是一柄不小的烈刀,与她搭配起来有种别样的美感。 “因为你是位将军。”夏侯曜盯着她一身的战甲、头盔与那把大得过头的刀:“不,该是女侠才对。” 少女眼神一亮,似是喜上眉梢:“好!” 这下,不止崔妈妈、众衙役与少女身后的一队人马,就连夏侯曜都有些愣住了。他本是随口一说,并未将希望寄托于这个异族少女的身上:“……” 少女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策马上前,恭恭敬敬道:“★”-”%^,c!” 少女也用夏侯曜听不懂的话回答了一句,男子还想继续说,她又抬手道:“师父,既到堰舒,说堰舒人,按的话。” 夏侯曜挑挑眉:“‘按堰舒人说的话。’” 男子打量夏侯曜:“阿月,此人不知是什么来头,我们刚入关不久,还未上京面圣,你打算插手闲事?” 夏侯曜道:“哎,可不是闲事。救我,你们一定不会吃亏,不管是金钱,还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着男子对他投来的目光十足的戒备与厌恶。 看来,这些异族人并不缺钱。夏侯曜默默地打量这队人马,个个都身穿轻便战甲,少有像男子这般的羽扇纶巾、书生意气:“女侠,名字?” “江浸月。”少女似乎对这个名字十分满意,还带着些自豪的意味。她抓紧缰绳,朝夏侯曜伸出手:“你,去哪里?” 夏侯曜看向他们身后拉着的两只大笼子,里头正趴着两头雪狼,也算是自己的老熟狼了,心中已知她的本名。 他抓住那只手,上马坐在她身后,再望向陆驳言,已经只剩一个离开的背影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殃池鱼凶讯传千里 鞭子在少女手中上下挥舞,座下马蹄飞快,载着二人一骑绝尘。因着语言不通,又因着马势太快,这一路是顺利且无话。 皇城宫门前,少女拉紧缰绳,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对守城将领亮了亮,夏侯曜便知自己没有猜错。 林惠长公主与堰舒三皇子早先便有和亲之约,且堰舒境内除了柔淑大长公主,旁的女子也不会有资格穿着一身戎装、带着自己的人,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策马,更何况还有那两头雪狼在。 春风楼上,夏侯曜看着她奔往皇城方向,又见她身后人等的异族服饰,便已大胆猜测她的身份。 江浸月,这只是林惠长公主在堰舒的假名而已。 她的名字,她的真名,叫做聘羽。 她是夏侯曜不曾料到的一步意外之棋,也是他一直在等的机缘,但不管是突如其来,还是早有预谋,既然来了,他就一定会牢牢地抓住。 哪怕当场跳下去,聘羽没有接住他。 聘羽好奇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夏侯曜捂着胸口直想吐:“你们林惠人自小长在马背上,我又不呕——” 聘羽拍了拍他的脊背:“对不起!我以为,着急你!” “‘我以为你着急。’”夏侯曜挥挥手:“不要紧。” 聘羽似乎十分愧疚,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下马,一行人卸下随身的刀剑,顺利进入皇城。 一落地,夏侯曜才发现这位异族公主竟比自己还要高出小半个头,他不算矮,只是她个子实在出挑。 他看聘羽对那把大刀依依不舍,问:“这刀叫什么?” “流霜。”聘羽摘下头盔,递给守城将士:“摇情。” “两个名字?” “名流霜,字摇情。” 夏侯曜笑了起来。 “怎么?”聘羽蹙眉:“你们,不是,堰舒,难道,有表字?” “‘你们堰舒,难道不是有表字?’”夏侯曜道。 聘羽看上去十分苦恼:“你,教我!” 夏侯曜莞尔一笑:“自当尽力。” 余庆帝于安顺府尚未回銮,但瑞丰与霍刀已然接到夏侯曜在回来的路上送出的第二回传信,于是早早站在门内等待。 霍刀满脸阴沉,与瑞丰一同跪在夏侯曜面前:“殿下!待主上回来,属下定以死谢罪!” 瑞丰磕头道:“殿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若非聘羽公主相救,我现下还不知会如何。”夏侯曜道:“罢了,公主入京的消息是你之前留心打听的,如此,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瑞丰又跪向聘羽,连连磕头,霍刀则深深地看了聘羽一眼:“公主恩情,属下牢记!” 聘羽似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又去扶内侍,并对夏侯曜道:“你,起来,让他快!” “‘你快让他起来。’”夏侯曜想,她刚到堰舒,也定是过惯了草原上的散漫生活,估摸着是对瑞丰将头磕得邦邦响的举止大感不适:“瑞丰,怎么不见你对我这样愧疚?” 瑞丰浑身一个哆嗦:“殿下……” “……”夏侯曜的笑容渐渐淡去:“何事。” 瑞丰只是一味地低着头,还是霍刀道:“殿下,此地不宜说话,还请殿下先带公主入宫。” 夏侯曜心下一沉:“可是你主子出了何事?” 霍刀也梗着脖子,不肯说下去了。 “公主,看样子我有事要处理,暂时不能陪公主了。”夏侯曜回头,道:“……这身银甲,日后还是少穿为妙。” 聘羽低头,也看了看:“为何?” 夏侯曜哪里能跟她解释得清:“你若信我是好意,便多少听进去些。尤其是在大内与朝中,被人瞧见你穿得这样亮……” 说着,他倒是觉得有些惋惜了:“不过,你穿这颜色,并不难看。” 聘羽皱着眉头,似是不解,却也不以为意:“你,没说,你是还什么人!名字!” “‘你还没说你是什么人。’”夏侯曜道:“名字嘛,单名一个‘曜’,我家的情况,你大约也晓得,从不起表字;至于身份,日后你若同我三哥成亲,怕是还会后悔今日救了我。” “……?” “我欠你一个人情。” 夏侯曜被瑞丰搀扶着上了马车,车轮立即滚动,驶向宫中,一路上,他再没同聘羽说半个字。 帝后出宫,内宫诸事便由八妃之首的贤妃全权打理,马车带着一行人直奔重华宫。 贤妃董氏是个温柔和善的人,一早接到聘羽入京的消息,已提前命人收拾好了宫室,只是意外于某个变数:“小六?你怎会与公主在一处?” 夏侯曜将祈国寺一事的前因后果,经过精简后陈述,只是省略了刺客效忠于何人,也没提陆驳言相关的一干事。 一旁的聘羽听着听着,道:“我,不是,救下,我,一个有姓陆——” 她实在是很难说得连贯,又有些着急,一时间,也没人能听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 夏侯曜道:“娘娘,聘羽公主初入境,便遇刺客追杀儿臣,遂仗义出手相救,如今还有些激动,请娘娘莫要见怪。” 聘羽盯着他,眉头皱得更深,干脆闭嘴,学着他的样子作揖告罪。 “无妨,无妨。公主入京、巧救皇儿,也是堰舒与林惠交好的缘故,本宫还要多谢公主。”贤妃走上前,拉住聘羽的手:“公主救下的不仅是堰舒的皇子,更是圣上的血脉。” 聘羽身后的一行人自然是诚惶诚恐地应下,聘羽却道:“不必,客气。如此。阿旸的弟弟!他是!” “‘不必如此客气,他是阿旸的弟弟。’”夏侯曜轻笑,只想看她知道未婚夫婿死都不肯承认这个“弟弟”的模样。 一定会很有趣。 又客套几句,贤妃便将聘羽等人安顿下。夏侯曜也想退下,这两日是折腾得十分疲惫,且还有霍刀方才想说却未说的话,他还悬着一颗心。 贤妃却在他要行礼告退前,目不斜视:“小六留下。” 夏侯曜不禁皱眉。一般出现这种“要他单独留下”的情况,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聘羽倒是停下,折返两步:“你,教我,还要。答应过。” “‘你答应过还要教我。’自然不会忘。”夏侯曜笑道:“公主且要在宫中住一阵儿,不是么?” 聘羽看看他,又看看贤妃,眉宇间略有不解:“那我,告退!” “行,你告退吧。”夏侯曜忍不住想笑,看着她携一众人离开,脸上才收敛起笑意,回身跪在座前。 “宇文少师将心腹留给小六了?”贤妃道:“也不知他是何时对小六动心思的。” 夏侯曜凝眉不悦,心道霍刀这面具戴与不戴,又有何分别?宫中谁人认不出,反倒是有掩耳盗铃的意思了。 他将脸整个地埋在小臂中,姿态放得很低,端得一副十分谦卑的模样:“宇文少师与儿臣并无渊源,不过因一句玩笑话,儿臣便被吓得晕厥卧床,是儿臣不中用,可宇文少师心中也觉得过意不去,遂——” “小六。”座上的女子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力道拿捏得叫夏侯曜觉得十分精妙:“你当本宫是何人?也要拿这般形容来搪塞。” “儿臣不敢,还请娘娘明鉴。”夏侯曜一动不动,语气极其稳当:“儿臣与宇文少师确无干系。” “那宇文少师是何等人物,你说他竟因愧疚,便对你多番照拂?本宫人虽在后宫,可眼睛还不瞎,耳朵也不聋。”贤妃的声音不大,却威严十足:“这些日子以来,本宫可没少听风言风语,如今也算见过真章了。” 她手中握着一把宫扇,将其指向霍刀:“霍侍卫乃宇文少师的心腹,你可曾见他侍奉过旁人?” 夏侯曜不语。 “你,你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简直是辜负圣上与你母妃的养育教导之恩!” 贤妃话音刚落,霍刀便拱手道:“娘娘,六殿下与主上确无私情来往。属下留在殿下身边,也确如殿下所言。主上虽……但殿下无论如何都是皇室中人,身份尊贵无比,主上实在惶恐。” “惶恐?宇文渊惶恐?”贤妃冷冷道:“这样天大的笑话,霍侍卫不必在本宫面前讲。” 夏侯曜道:“娘娘,宇文少师还因德妃娘娘身边出了细作一事,担心儿臣若是出了什么事,无人为其作证。” 他将宇文渊与德妃在猎苑起冲突的事,细细讲了出来,细致到神态都分毫不差。 贤妃听后,默了片刻:“那应喜,本宫记得是德妃的心腹。” 她打量着霍刀:“宇文少师如今的本事,可是越来越大了,指鹿为马,张口便来。” 霍刀道:“娘娘误会了,此事乃主上心系圣上,才会——” “好一个心系圣上。”贤妃将目光放回夏侯曜身上:“如此说来,你父皇的銮驾在回宫的路上遭遇刺客一事,确实与你无干了?” 夏侯曜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父皇遇刺?!娘娘!怎会如此?!那父皇呢!父皇如今可还好?!” 一边说,一边跪行向贤妃脚边,同时梨花带雨地落了小珍珠:“娘娘,父皇乃真龙天子,自有上苍庇佑,定会逢凶化吉的,对不对?” 贤妃示意殿内的其他人都退出去,她看了夏侯曜半晌,眼泪便不曾停下半刻,于是皱着的眉头也逐渐舒缓下来,俯身将人扶起:“你父皇无事,否则,娘娘还能这般坐着与你说话?来,先起来。” 她叫夏侯曜坐在自己身边:“小六,我知你是个最有孝心的孩子,断不会做出此等有悖人伦、大逆不道之事,只是……你也别怪娘娘讲话不好听,你最近同那宇文渊,是走得近了些,又突然在国寺失踪,正巧你父皇那儿也遇刺……这一桩桩一件件,真若论起来,你实在是难脱干系,不免叫人怀疑。” 夏侯曜眼泪汪汪:“父皇平安便好……父皇……呜呜……儿臣不敢怪娘娘的……” 贤妃点头道:“那宇文渊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还是离他远些为妙。” 二人正说着话,宫女来报:“娘娘,大监来了。” “叫他进来。”贤妃拍拍夏侯曜的手,以示安慰,道:“何事还劳烦大监亲来本宫这里。” “娘娘,出大事了。”柏江一进殿,便急急忙忙道:“方才前线传来八百里加急讯息,宇文太师率领的铁衣军在况山大破湘平军!” 贤妃蹙眉:“这是喜事,待圣上回銮,自是会龙颜大悦的。” “可……可少师大人却不知是为何,仗打到一半,竟罔顾军令,执意赶回京中,却不想路遇刺客伏击,如今已是下落不明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