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侯爷表里不一》
1. 第1章
北江渡口,雷雨晦冥,惊浪拍岸。
岸边的艄公屋里,艄公方才擦了根火柴,点亮了烛光,谁料狂雨忽过,窗户倏地重重砸了回来。他放下烛台啐了一口正要骂,却被窗外的一道人影牵住了目光。
那人身量不高,浑身披着蓑衣,像裹了层草分不出男女,雷光之下,只看得见一方白净的脸庞上,红润的双唇正滴着雨水,一张一合。
污泥之中,那人正拖着条长柱状的皮口袋缓慢前行,身后的行迹犹如蛇尾长长地拖出了三五十米。
“敢问——”
老艄公扶着窗沿,可又不知那人男女,只想着这已是夜半三更,哪会有女子轻易出门,便远远招呼道,“小公子可是要乘船?您来得不巧,这龙王正发脾气呢,早些回去罢!”
忽然被人叫住,“小公子”愣了愣,却也不抬头,只咳咳地清了清嗓,闷声应道:“我替家里扔些废柴,雨下大了,老伯不必担心!”
老艄公远远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禁一颤,只觉得眼前这个二八年岁,正变着声的男孩是真心顾家。于是嘱咐了句“早些回家”,便伸手合紧了窗。
见艄公屋内亮起了暖光,他哼哧哼哧加快了步伐,左顾右盼,停驻在一块浪最狠的石崖边。
身后的皮袋子被重重摔在地上,“小公子”抹了把脸,猛地扯开了道大口子。
一道雷光骤然照亮了半片天,只见那袋子中,赫然躺着一具肥胖的人身!
那人虽穿金戴银,却早已没了气息与脑袋,一双灰紫色的手冷冷地搭在石崖边。
看着那双手在水中起起伏伏,他连蹲下身,双指扣紧那人的关节,双眉一横,猛然拽下了一环红玉玛瑙的金戒指。
“小公子”把玩着金戒指,凑在眼前,朱红的唇角顿时嫣然一笑,如一朵暗开的艳花。
而下一秒,那具绫罗绸缎的尸体便被毫不留情地踹进了波涛之中,自此,湮入汪洋,不见踪影。
金戒指到手,可他依旧停在原地,直到不远处一条游船犹如点灯幽冥破浪而来,有人徐徐伸出了手,他才被那点着暖光的船接进了舱。
雷鸣下,游船一路顺江前行,终隐匿在了泱泱江水中。
*
翌日清晨。
一匹快马劈开了大永国正宁路的寂静,而马上的人打着守灵用的白幡,一边呐喊一边开着道:
“未央坊王大人昨日因病新丧,特告知街坊四邻,正宁路今日各家设路祭,百姓邻里有牵挂者,皆可随时吊唁——”
话毕,不少有头有脸的大族便摆开了路祭,可说起祭品最丰富的,谁也比不上王大人自己家,不论什么鸡鸭鱼肉皆三五盘的摆,简直不像是新丧,倒像是娶了新媳妇。
太阳渐升,百姓也聚了在了路边,只留了正宁路主街一条空闲。
王家倒是大方,不仅路祭随便百姓们拿取,甚至考虑到了夏天暑热,竟还抬来了几车凉饮,一字摆开。
此刻,众人喧闹间,一衣着整端的少年缓缓退出了人群,凑在路旁两位拿着路祭糕点的男子身后,侧耳听了起来——
“喂,你小子别吃了!”坐在路墩上的胖男子抬起头,将凉饮一口而尽,煞有介事地戳了戳另一个站着吃饼的男子,“你可知道,这王家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用得着你说?”吃饼男子硬着喉咙一咽,“王大人得罪了那么多人,八成是横死的。”
胖男子叹了口气:“一个藏冰处的总管,虽说不是什么大官,可站错了队,那第一个开刀的可就是他喽,可惜可惜!”
“你别说,他不死,咱个平头百姓哪儿还有机会喝上冰饮?”吃饼男子拍了拍肚皮。
胖男子猛地敲了下他脑袋:“喂,说正经的,他是谁杀的,你可听到过风声?”
吃饼男摇了摇头。
胖男子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要么端王,要么靖雍侯,要么……狐人!”
“胡说什么!”吃饼男猛地站起,冲天空做了个揖,“天子仍在病中,那端王仪表堂堂,太子之位已成大局,怎会让一个小官污了手呢?”
“狐人也不可能……我长这么大,连狐人的影都没见过。”
“倒是靖雍侯魏琰,那可不是个好对付的。”
胖男子和偷听的少年都不由得凑近了些:“此话怎讲?”
吃饼男子清了清嗓,声音似有些颤抖:“那个从大漠班师回朝的靖雍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漠北那是什么地方?亡命之地!边关凶险,那靖雍侯定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魔头!他也定是看上了太子之位,才拿这可怜的王大人开了刃!”
胖男子连连点头:“我还听闻,他生的那可是一副奇丑无比的凶煞模样,一脸兜子黑胡子,活脱脱像个旱魃!不然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得圣上喜欢,身为皇子,立了军功才给了个侯位——!”
听闻此处,那少年鼻下不屑地嗤了一声,即刻转过身去远离了又笑又闹的人群,闷着头逆着正宁路远去了。
*
“王家……?呵,人都死了,手倒是大方。”
此刻京郊一处宅院内,一如雪松般的男子正背身立在面黑黢黢的书架前,他掠过书脊的骨节清晰而有力,只不过暗光之中,似略显苍白。
他只身披盖着一条狐绒薄毯,光洁如墨色绸缎般的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肩头,纤长的眼睫随着屋外的竹影微微扑闪,可那眼眸却不带一丝情感,它带着一抹来自战场的肃杀之气,令人望而生畏,如冰窖般冷冽。
估计世人也无法猜到,那传闻中凶神恶煞的灾星靖雍王魏琰却是个眉眼不输探花郎的俊朗公子,此刻正凝着一双深潭般的眼眸,静静听着天下对自己的肆意猜测。
那少年俯身作揖:“侯爷,您还负着伤……切莫对这些草民庸官上了心。”
“并非如此。”魏琰摆了摆手,接过一旁老者手上的羽毛掸子,扫了扫书柜,“只是本侯方才回京,听闻父皇一病就是三年,想必京中的局势也与本侯离开前大有不同了,是该去见见这些新官了。”
那老者高鼻深目,是个被魏琰在死人堆里救回的粟特人,自此便死心塌地跟在了魏琰身后,回了京,便自然当起了管家。
老者沉默半晌,终摇摇头开了口:“……侯爷,您战伤未愈,若是直接上门见客,这一天多少家下来,漏了伤怯不说,终是伤了身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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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琰接过少年端来的茶水,微红的双唇轻抿了一口,第二口却迟迟不见落下。
“……雨后春?”他皱起眉头,捏着茶杯的指尖猛然使力,重重砸在了那少年的托盘上。
“数年未见,若生了糊弄的心思,也不必在侯府待了。”
他说的极慢,少年颤抖着跪在地面,好像在受一场无声的凌迟。
魏琰甚至只用冷脸,连“滚”都不用说,就足以使这一屋子下人跪倒一片。
“罢了。”他紧了紧狐裘,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转身靠坐在桌前,“阿翁说的有理,不过三月后,宫中例行开秋宴,这……”
颤抖的少年忙接下话:“侯爷莫急,小人倒是有个办法。”
魏琰眸光一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侯爷可还记得,这‘狐人’一说?”少年的声音极浅,生怕又做错了事,颤巍巍地补充道:“为,为人替身,做人匕首,只要钱够,侯爷不怕找不到好的!”
“狐人……”
魏琰沉下一双深潭般的双眸,竹影光珊下,竟像碧波荡漾,却也半隐在暗影中,猜不透一丝表情。
*
北江渡口不远处,那艘游船停驻在波浪之上。
这艘游船算不上大,内里却是百工千巧,精妙异常,船舱每层的门口都系着铃铛,只要一层有人摇晃,整只船舱便会知晓。
此刻船舱一层正吵嚷着欢声笑语,可二层那最大的一间包厢内,却只剩下江水与烛光噼啪的暗响,细弱蚊蝇。
偌大的包厢内,红纱珠宝堆满了随意开合的柜子,馥郁的草木香气如丝绸环绕在那窗下的梳妆台前,无一不喧嚣着这桌前人的神秘。
纷繁雕饰的妆镜前,那女子将带着雨珠的蓑衣细细收好,挂在了一旁,又再点了支红烛,烛影下,映得她眼角眉梢影影绰绰,似波光跃动。
镜子中,她拈起一柄极细的刮面刀,在滚刀石上磋了磋,向上轻抬颌角,侧着插进了自己的面庞——
随着一块块碎屑落下,那“小公子”模样的面具就此散落在桌前不成样子,而真正显露面具之下的,是一张极动人的容貌。
特制的面具焐得那女子的皮肤更是润如雪霜,一对桃花似的狐眼微微上扬。
她脱下外衣,如墨翻云的长发下,小巧的身形顿时被衬地玲珑有致,只是腰身略瘦了些,倒也更显得她有些洒脱的随性。
元雪棠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轻叹了口气,不由得感叹这幅好皮囊装谁倒也是装得下,做谁也做得出,只不过这面具之下的妙丽面庞,却成了只能在这船舱中展现的遗宝。
——直到一声铃响打破了她自我陶醉的沉默。
元雪棠放下指节上那环镶嵌着红玛瑙的金戒指,背过身推进了妆柜里。
“进。”
一个面容如春树般的同龄少年敲开了她的房门,可神色却不甚喜悦。元雪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随之而来的,是他身后一位粟特面容的老者。
老者奉上一方形貌精巧的锦匣,礼貌地鞠了一躬,眯眼笑道。
“京郊靖雍侯府,管家李默,烦请姑娘带齐妙具,入府一叙。”
2. 第2章
“京中哪有个靖雍侯?你莫要仗老诓我!”
见这姑娘依旧端正的坐在原地,即不起身,又无应允之意,李默愣了愣神,随即笑着撩开衣袖,向她递出了方精巧的礼匣。
“姑娘不知,我家主子是刚从漠北班师回朝的靖雍侯,家缠万贯的靖雍侯……”
说着玩,匣子徐徐打开,她鼓鼓的双颊顿时泛上了层金光。
她不可置信地瞧了眼李管家,又低下头,倒吸了口凉气,双眼睁得溜圆。
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
寂夜,城外长街。
方才敲门的少年此刻正快马加鞭,与元雪棠一前一后向京郊侯府奔去。
那少年扬起马鞭,方才与她并辔而行,急切道:“雪棠,你上一单才刚结,实在是不必急着——”
“怎能不急!影舫里早已是入不敷出了,试问自我开单来,有谁比那靖雍侯给的还多?”
马背上,不知是气愤还是疲惫,她喘着粗气向少年撇去:“翟笙,你难道像一辈子就躺在船舱里摇摇晃晃地度日吗?”
船舱里摇摇晃晃度日……
那名为翟笙的少年闭上了嘴,半天只嘟哝出一句路险慢行。
靖雍侯府前,李默正搓着手,止不住向远处眺望。
见天色已晚,他有些气恼地振了振袖,正要回头,远方忽而传来笃笃的马蹄声。
“元姑娘,这里!”
府门下,元雪棠牵着翟笙下了马,顺势接过他肩挎的精巧箱子,二人向李默点了点头,可前脚刚迈进府中,后脚却被李默伸手连连拦下。
“哎哎元姑娘元姑娘,我家侯爷发话了,说只要您一人进府便可,实在抱歉,不必劳烦这位公子了……”
说着,他走上前去,笑着掰开翟笙的右手,塞了块金疙瘩进去。
“你,我……”
顿时这少年的气就消了大半,他自是相信以元雪棠的身手就算再不济也是可以自如逃脱的,只是这沉甸甸的东西攥在手里,有些“卖人”的羞耻感就不免涌上了脸。
或是看他有些不知所措,元雪棠将他拉在了一旁,细声道:“莫要推辞,快收好了,给阿婆买些她爱吃的,不必管我。”
“只是你一去便是三个月,我怕……”
“没什么的,如今天下暂稳,影舫那边我都嘱咐好了,一切照旧。”元雪棠又拍了拍翟笙的肩,等他俯下身来,便攀上了耳朵,“……写信给我。”
翟笙耳朵刷的一红,她又伸手戳了戳他的臂膀,声音却蓦地大了不少:“听好了,莫忘!”
身后的李默望了望眼前难舍难分的二人,不由搓了搓手:“二位贵人,时间不早了,若侯爷发起怒来,老身可担待不起啊,元姑娘?快快请进吧!”
元雪棠冲他点了点头,又浅笑着向三步两回头的翟笙扬了扬手,直到马蹄声渐不可闻了,她这才缓缓转身,抬头望向那悬在头顶的门匾。
刻着“靖耀永威”的大字门匾此刻在夜色下显得尤为黧深,似要砸在头顶。
元雪棠顿时收敛了唇角。
她并非十拿九稳。
自从被翟笙的阿公阿婆在乱葬岗中救起做了狐人,元雪棠早已暗自想了十一年要攒够银两送着满船的狐人远离暗流涌动的永国,十一年里,她愣是不分昼夜地接单,也一跃成为了北江之上狐人影舫的话事人,可回头看,她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
今日不去仿形女客,倒要去仿个将军,即便是再精湛的技艺工巧,也未免有些难度了。
况且这靖雍王性情如何,要狐人作甚?也不见只言片语,心里更是没底了。
她深吸口气,低头迈开步伐,闷着头进了侯府。
*
“把行装给她便好,你且先随我见过侯爷。”
不远处,一个弯着腰的老婆婆应声赶来,接过了元雪棠斜跨着的精巧箱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元雪棠不解地指了指:“她是……”
李管家似乎是早有预料,指了指自己嘴巴,应声答道:“是内宅的朱妈妈,可她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元雪棠忽觉背后一凉。
“别多想,侯爷心细,近身的人除了知根知底的,外头招来的下人,也是特意要了些多不了嘴的,这才心里安稳。”
二人向院子更深处走去,他紧接着嘱咐:“所以啊,等会儿见了侯爷,你可要顾好礼仪,仔细小心些……喏,就是这里了。”
元雪棠隔着鹅黄色的窗,隐约看得见其里朦朦胧胧的高大人影,可当她正要敲门行礼时,只听砰的一声,那门轰然打开,随之滚出门内的,是个连滚带爬喊着“饶命饶命”的长胡子男子。
他边跑边回头忘了眼元雪棠,或是惊异侯府里竟来了女人,而她还来不及捂住真容,便被李默扯着胳膊俯身跪在了门口。
下一瞬,她忽觉映在地面的烛光骤然变暗,微微抬起头,才发觉额前交叠的十指边,正赫然立着一对暗银流光纹的靴履。
魏琰走出门,擦了擦手:“阿翁,军营里的人回了京手脚总是不干净,你且再去查查……嘶,这姑娘是?”
一阵冷到不带有丝毫情感的男声在头顶悬起,元雪棠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扮过这么多人,一听便知,这人是个见过不少血的主,心思难量。
“小女便是——”
“罢了,明日再说——”
“……?”
元雪棠莫名一阵怒意涌上心头,她抬起眼眶,却只看得见那人如一点墨色散入池水般远去的背影,下一瞬,魏琰便在回廊的回转处失了踪影。
*
侯府西侧,月闲阁。
看着这朱妈妈收拾好的居所,物件齐全,行李规整,就连桌台上都摆好了糕点水果,确实是寻常的雇主家所不能比的。
元雪棠虽心里觉得满意,可坐在榻前,一想到方才那人的傲慢样子,总觉得一股闷气憋的无处撒,她索性猛地站起身来,推开了门。
夏夜的侯府,静得冷僻。
元雪棠不着一灯,只借着月色,顺着回廊四下观望,时不时赞叹两句,这侯府虽阴冷了些,却也算得上是风生户牖,云起梁栋。想必靖雍王就算是外出征战了,也命人好生维护着它。
恍然间,她停下脚步,一座泛着灯火波纹的屋阁闯进了目光。
暗夜中,只一丝光,也尤为显眼。
她一手捂着口鼻,猫着腰贴在那屋外侧走动,而离得近了,她也才发觉,这屋中不仅有烛火跃动,甚至还噼啪作着响。
额前方的几扇竖窗半开半掩,灯火阑珊,似在引诱着她探看。
心口砰砰作着响,元雪棠缓缓支起上半身,两手扒在窗棂边——视线被竖窗分割成了不同的区域,越远处光亮越明显。
她的视线掠过一层层书柜,博古架,最终停驻在最远处那光亮来源前,一个披着长发的男子背影。
元雪棠抿紧了唇,她过目不忘,一眼便识得,他便是方才高高在上的靖雍王。
视线那头,魏琰正一张张向火盆里添着些不得而知的笔墨书册。
元雪棠看他烧得认真,料想他不会在意,便又贪心的向屋内更深处再望了望。
那是一张不小的床榻,原本不值得她过度留神,只是那床尾处,赫然立着一大块光洁的铜镜,只要她微微抬头,甚至可以在那块铜镜里远远地看见自己的眼睛。
她不禁觉得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都说明镜对床会使人做噩梦,可他怎的偏要用一块大铜镜正对着自己,也不怕夜半被自己吓醒。
正想着,她蹲下揉了揉发酸的小腿,可再起身时,猛然对上了屋内一对冷冽的深眸。
“谁!?”
——糟了,被发现了!!
元雪棠暗觉不妙,急急忙忙顺着这屋的外沿向更黑暗处跑去,可才闷着头跑过了回廊,就在转角处结结实实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痛痛痛……”
她揉着额头,虽觉得心都要跳出了喉咙,可视线却趁机自他的双脚至胸膛缓缓看了个遍。
他换上了一袭水云般的绸缎长袍,不再是初见时的纯然墨色,胸口的璎珞结只扣上了三两颗,长发掠过的胸膛,倒是大大方方地将自己习武之人的风姿有意无意地显露了出来。
只不过那领口的更深处,隐约可见几道白色的绷带痕迹,有些还透着浅红。
元雪棠看得出了神,此刻,两个想法涌出了心头。
其一,若仿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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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实有些难度。
第二,她必须要摸他!
是的,她很认真地这样想,按寻常来说,只要模仿的雇主不介意,照流程不论男女都是要上上下下细细摸一遍骨的,这才在真正备齐器具的时候更得心应手些。
如果要模仿的是他,那这么高的难度,她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摸他!
“看够了吗?”
头顶传来的声音吓得她一激灵,连行礼都同手同脚了。
不等她开口,他便一步步向她紧逼过去。
魏琰毫不在意她这样亦步亦趋地后退是否有摔倒的可能,他只是享受这样气定神闲中,一种自上而下的掌控感。
不出所料,二人就这样一退一进的回到了他的门前。
背后碰到了门板,她才猛然发觉自己已再无退路,可正当她要抬头望向那人面孔之时,手腕却被他狠狠箍住。
毫不怜香惜玉,他撞开门,径直将她抵在了那张极大的榻边。
“好好说……你看到了什么?”他手下加重了力道。
上位者的长发落在她面颊,痒得难耐,她微微侧过头,却正好对上了那铜镜里自己的眼眸与通红的双颊。
而她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人的面庞。
当真是一张男子中极好看的脸。
“咳咳……我今日未曾来过,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有,松手……”
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微微一笑,松开了她。
“不错,元雪棠。”
“你知道我?”她大口吸着气。
“我点名让传闻中技艺最精湛的狐人来做我的仿,你觉得……我会蠢到认不出你?”
看着她紧张到胸口起起伏伏,他松开手离远了些,又背过身,在火盆前旁若无人地烧起了纸张。
“靖雍侯,魏琰。”暗夜中,火光映亮了他半张侧脸,“你该知道的。”
元雪棠点着头,却有些坐立不安,半晌,才踌躇着开了口:
“你……没有女人?”
元雪棠问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魏琰顿了顿,随即又逼近了她身前,一阵焚烧纸质的木质气息冲向鼻尖,她咽了咽口水。
他却用最平缓的语气道:“我不介意你就地自刎,去云霄中侍奉我的母后。”
“难道非要夜夜沉溺在温柔乡里才算是个男人?”他起身走远了些,又玩味地回头,言语间尽是轻蔑,“若你仗着脸皮有了非分之想,我不介意亲自毁了它。”
元雪棠烧红了脸,觉得自己虽只是看了几眼却被他言语轻薄了一番,不禁又起了怒意。
“侯爷,你莫要空口毁人清白!我们狐人最起码有自己的规矩,方寸之外,床笫之中的事,与我们一概没有关系!”
魏琰挑了挑眉:“如此,那我府中,也有自己的一番规矩。”
她正准备洗耳恭听,可他却抱着臂走到了门前,猛地敞开了门:“够了,出去,本侯要休息了。”
“你不是说——”
元雪棠刚走出门口,那门却在自己眼前啪一声合上,门内那人,语气依旧居高临下:
“明早的规矩,明早再说。”
*
月闲阁内,她吹灭了灯。
蜷身在软席之上,她正想揉揉吃痛的手腕,可目光却停在那方软枕上。
脑海中,魏琰那令人讨厌的形象忽而散去,转而泛起了翟笙如春风般的面庞。
临行前,那少年对她说:“银钱挣不完,若实在困难,便找机会逃出侯府,切莫委屈了自己。”
想到此处,魏琰的身躯又占据了回想,元雪棠顿时撇了撇嘴,一阵不悦涌上心头,直冲着那软枕又掐又打。
该死……浪费了一副俊脸又偏偏是个凶煞,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
侯府另一端,铜镜前。
魏琰半阖双目,辗转反侧,本想尽快睡去,可那只攥过她手腕的手却用力地张合,似是要让肌肉忘却什么。
他想得烦了,索性转身背对月光,可抬眼那一瞬,竟猛然发觉那铜镜里,有一女子一言不发,背着光赫然立在自己身旁!
轻纱曼衣,长发轻扬。月光下,那女子纤细的腰身被玲珑有致地映亮。
3. 第3章
月色暧昧,那女子一言不发,却向魏琰伸出了手,轻柔地勾上了他的脖颈。
魏琰也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的身躯沉得像鬼压床似的难以动弹,可看着那黑暗中薄纱轻衣的女子,居然也不由自主地向她张开了双臂。
那女子塌下腰肢俯身轻哼,虽还未接触,但二人间的距离顿时逼仄起来。
一阵温软的触感抵上了他的胸膛,夜来香般的馥郁气息顿时绕得魏琰神色迷离,微微喘着的气息扑在二人中央,就在双唇几近相接之时,他伸手拨开了她垂在脸颊两侧的长发。
那女子微微抬起头。
暗如兽穴般的夜里,她那对微微上挑的双眸似一只狡黠的狐狸,双手搭在眼前人的脖颈边,却又轻轻偏过脑袋,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闪动着双睫。
是元雪棠的脸。
魏琰暗呼一声,猛地惊醒——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铜镜,被微汗濡湿的长发无序地贴在额头,向下看去,自己的双颊也早已是酡红一片,他揉了揉额角,看着乱作一团的绸绒被子,轻叹了口气。
还好自己房中从不留下人,此番混沌的模样实在算不上得体。
魏琰起身坐在榻边,拧着眉头,暗想:或许是这么些年还未曾碰过女子的缘故吧,此番打了胜仗,回了京城,心里便松懈了些,又是血气方刚的年岁……罢了,也是情有可原。
他细细清理了些,看了看又不甚满意,可这梦中春事的遗痕又实在不便叫来下人,便亲自上手换了套新床铺才睡下。
“真是疯了……”
他对着月光,却再也合不上眼。
他只怕再闭眼时,元雪棠又不请自来的揽上他的腰身,可自己居室里却没有备下再容他折腾的床品了。
月渐高悬,他只觉得这一夜比军中等急报那晚还要漫长,即便是脑中推演了整整一遍兵书阵列,也不见有丝毫睡意。
时不等人,不觉间,夜色渐白。
*
月影还未下,清亮的鸟鸣声却已悬在窗外。
床榻上,元雪棠睡眼惺忪。
说来也怪,这一夜竟像是有人想她一般,她起初只觉得是房子里没能收拾干净,鼻子犯痒,可用不了多久,她只好将头埋在被子里,连着打了不少喷嚏,从此未能睡着。
窗外的鸟鸣声愈发清晰,她索性起身穿鞋,偷摸摸溜出了房门。
侯府像是泡在一片泉水中,四处尽是蓝汪汪地潮湿一片,她穿过那道长廊,远远望了望那间昨夜让她吃了亏的房间,耸了耸鼻,转身便向另一端跑去。一路上只觉得自己像只游魂在回廊中飘荡,身后垂坠的长发一下下拍在肩头。
不远处,一间房灯火通明,她抬起头,觉得实在奇怪,竟有人起这么早?
贴着墙走近了些,依旧没什么人声,可香火的气息却飘向鼻尖,她踱步上前,扒着那扇雕花繁复的门,向里望去。
是一座佛堂。
三尊佛像并排高悬在供台之上,正慈悲地垂目,俯眼凝视着蒲团上那双手合十的背影。
香火缭绕中,跪坐着一个安静的女人,云墨般的发髻高高盘起,规规矩矩,无甚金银首饰,大件的配饰仅有腕上的玉镯与掌中的佛珠。她一袭青白素衣跪于堂中,鎏金的佛像之下,更衬得她气质超凡。
元雪棠正要后退,却被人轻拍了肩膀。
她回过头,只见朱妈妈正托着一碟点心茶水,向她指了指佛堂里的背影,手中不知比划着什么,也看不明白。
佛堂下,那女子手中佛珠一滞,回过头来,正好对上了二人的目光。
那女子竟也不惊,仔细瞧了瞧,便笑着迎了过来:“昨晚睡得可还好?瞧你,手都凉了。”
双手被那女人捂在袖中,元雪棠怔了怔,直到那女子轻轻松开了手,她才得以后退半步,向那女子拱手行礼。
“小女元雪棠,昨日来得晚了,今早又不请自来,叨扰娘子了。”
“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佛下相见,便是缘分。”那女子接过朱妈妈的茶水,轻啜一口,长眉微挑,似一朵雨后的百合,“早听闻琰儿要请狐人,没想到……竟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子。”
……琰儿?是在叫魏琰?
莫非是她睡出了梦魇,先皇后显灵了?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那女子将元雪棠扶在一旁坐下,柔声道:“我是魏琰的长姐,彼时京城薛家的主母,魏华,叫我华夫人便好。”
元雪棠抬头,确实发现二人眉眼间确是有些相像,可看着她修士般澄澈的眼眸,她恍而觉得魏华的眼眸中盈满着柔和,甚至……有些冷淡的慈悲。
“华夫人好……”
看着眼前如菩萨面孔的夫人,她不禁有些疑惑——自己这些年仿过的贵女们并不在少数,可大小宴席上,既从未见过这华夫人,更从未听说过京城还有个什么容得下靖雍侯家姐的薛家。
果然是一家人,说话都半遮半掩。
“元姑娘?”魏华合上碗盖,象牙般的甲缘轻叩了叩桌面,“时候不早了,想必你刚来,对这侯府上下也不甚熟悉……我也是闷得慌,不如一同用个早膳可好?”
说着,魏华便招来朱妈妈,一道菜一道菜地嘱咐她好生准备,可元雪棠还未来得及听完,那扇雕花纷繁的门忽而被急促地敲响。
门外,一小厮上前行礼:“华夫人,侯爷方才起身,请您一刻后赴莲池共用早膳……侯爷还说,有件事要让您知晓。”
魏华侧过身:“他怎的突然……罢了,回侯爷,我片刻便到。”
见小厮一走,元雪棠忙直起了身:“既然侯爷有请,那小女也不劳烦夫人了——”
“不,你去换身衣裳,我们一同用膳。”魏华打断了她,低声道,“不必推辞,既然是做侯爷的狐人,多知道些没什么不好的。”
她只好应下。
盛情难却,这个华夫人比她想的要活络些。
*
佛堂空寂。
魏华目送着她消失在回廊尽头,才转过身来,看向一直向自己使眼色的朱妈妈。
“不必忧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自有分寸。”她拨动着佛珠,眼神冷静而淡漠,“呵,数年不见琰儿,他竟这般草率,难道还真的打算让这小姑娘仿成他的样子,三月后替他去秋宴?”
朱妈妈一手绕在额边,示意疑惑。
魏华摇了摇头:“我看未必,兴许到那个时候,以他习武之人的身躯,漠北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天子病中,端王占势……太子之位难如登天,找狐人……料想只是玩玩罢了。”
朱妈妈向她急切地比划着,眼里满是不解。
魏华笑了笑:“是,我是一向不喜欢狐人,只不过……狐人本身便是资源,况且,这个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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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倒有几分意思。”
“他如今的性子我也摸不来,自求多福吧……”
魏华冷冷地抛下这句不知对谁说的话,回头望了眼佛堂上慈悲的圣像,转身抚上了朱妈妈的手,亦消失在了回廊尽处。
*
“元姑娘到——”
莲池中央的石亭上,魏琰放下茶碗,远远望见元雪棠正三两步快跑了过来。
可等她停在了魏琰面前,正要行礼,他却向一旁的魏华偏过头,故意不看她。
魏华放下筷子,连连解围:“元姑娘初到侯府,路生了些,也是情有可原。”
她尾音未落,魏琰倏地偏过头来,一手撑在下颌,双唇微张,轻点着头:“哦,你就是我请的狐人,叫……元雪棠?”
元雪棠看着他这幅样子,还未放下悬在空中行礼的双手,便顿时觉得气血上涌,脑中溢满了问号。
眼前微勾唇角的男子昨晚还凶神恶煞地将自己抵在那张巨大的铜镜前,险些要了自己的命;可今日怎的天色一亮,就将昨晚抛之脑后,气定神闲地装出一副与自己素不相识的模样。
明明他眼下的乌青还未散去。
这魏琰实在猜不透……着实狡猾。
魏华笑道:“哎呀,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见着了……没想到,我竟与元姑娘更有缘些。”
元雪棠盯着他眼下还未褪尽的青黑,只好再向他行了一礼。
“小女元雪棠,北江影舫第三代舫主,昨晚应邀下榻侯府,可已过三更,未来得及拜见二位贵人,请二位恕罪。”
魏琰似是没听到,自顾自夹着碗碟中精巧的菜式,魏华面色有些尴尬,便伸手示意朱妈妈多添了副碗筷与木凳,元雪棠这才得以坐下。
只不过对面的魏琰盯得她如坐针毡,除了茶水,她半天筷子都没动一下。
静默间,魏琰抬起头,取一块方巾,沾了沾唇角:“你在看什么?”
她正喝着茶,被他忽如其来的质问狠狠呛了一口,顾不得清清嗓,即刻站起了身。
“咳咳……回侯爷,您的手。”
魏华转过头,示意她坐下,却也不禁望向魏琰的手。
魏琰伸出右手,上下翻了翻掌心:“有何发现?”
她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晰:“许是侯爷擅使弓箭,食指弯处磨出了茧。”
魏琰起了兴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侯爷爱吃酸的,吃不了辣,又怕苦,却爱喝泡久了的茶……这般,与华夫人正相反。”她又望向魏琰,见他面无表情,魏华也有些好奇,便继续道,“另外……侯爷手上新旧伤交叠,许是日常也玩些匕首,短刃之类的刀具。”
“元姑娘果真心思细腻。”魏华向她碗里添了块青笋,转头看向魏琰,“侯爷,这元姑娘说的可对?”
魏琰不紧不慢地进了口茶,可一双鹰隼般的双眼却透过茶盖,落在了元雪棠身上。
他放下茶碗,又伸出右手,轻声一笑。
“这啊?我还以为……这是你昨夜咬的呢。”
话音落下,元雪棠睁大了眼,猛地站了起来,满眼的不可置信。
当着亲姐面不改色地做戏扯谎,他要毁了这个家吗?!
另一边,魏华手下一颤,那对玉筷顿时在脚下碎成了粉末,远山般的细眉也蹙得不成样子。她抬头望向二人,一时不知将视线停在谁身上才好。
4. 第4章
忽而一阵风掠过石亭,四角的风铃不合时宜地作起了响。
魏琰当着众人的面做出一副与她亲狎的神色,可元雪棠却又无法在光天化日下直言昨晚与他并无床笫之私,只能带着些许对他良心的期待,回头狠狠剜了一眼魏琰。
谁料他不做反应,她便回头望向魏华,急切解释道:“华夫人,此间有些误会,我——”
魏华没有听下去的意思,依旧不可置信,她轻摇着头,像喝醉了酒,眼中满是震惊。
“昨晚,可是你来找我的?”
魏琰抬起下颌,饶有兴致地望向元雪棠。
“……是。”见势不妙,她紧咬着唇,终双膝一动,扑通跪在了魏华面前,“不过——”
“那便对了。”身后的声音冷冷响起。
魏琰没有给她丝毫辩驳的机会。
此刻魏华才渐渐缓过神来,可她的目光只在元雪棠渴求般的神色中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了魏琰那张难辨其心的眼眸中。
她一手抚上心口,佛珠都像要散架似得抖在指尖,看向二人,嗔怒道:“你,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戏弄我……”
可魏琰即没有因此收敛面容中的轻蔑与警觉,反而更加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双手背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元雪棠。
“华夫人拜佛诵经怕是困了。”他向后侧过脸,“朱妈妈,扶华夫人回去休息。
“我的狐人……只能我自己驯。”
他看着元雪棠,却是向魏华回话。
*
石亭外,魏华被扶回了房中;石亭内,早膳连同桌下的碎玉都被下人收了个干净。魏琰又令小厮撤了茶,换了壶烈酒,稳稳立在桌面。
大漠三年,带回来的东西不多,唯独这一身的伤疤与酒性十分显眼。
他轻摇酒盅,几缕青丝随风飘摇,神色尤为自在。
此刻格格不入的,唯有面向莲池依旧跪着的元雪棠。
“给你的银两,够用了吗?”
魏琰骤然在她身后悬起,即便是有些准备,也惊得她缩了缩肩。
“侯爷阔气,舍不得给我银两,却偏偏送来了马蹄金饼,甚是威风。”
魏琰长腿一伸,径直跨过了挡在二人间的木椅,他站定在她身后,轻轻躬下身,抬着她有些清削的下颌,自背后一点点将人引了起来。
下人们望见这般情况,急忙背过身,远远退出了石亭外。
元雪棠不知此刻他是何种表情,只觉得自己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动着站直了身,此刻就连喉间暗动的细微动作,似也无法在魏琰那箍着自己的指尖遁形。
魏琰又向前进了一步,她足下一晃,脚步不稳,三两步扑在了石亭边际的围栏上。
她低下头,只见微微泛红的双手正不由得轻颤,可头还未抬起,便发觉那人的双手已然自身后覆了上石栏,将自己困在了这方寸之间。
“为什么去见魏华,你是我雇的,不忠于我吗?”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际,愈来愈近,似是没有停下的迹象。
“告诉我你的过去吧,身为狐人……不是都有凄凉的身世做配吗?”
元雪棠不知他要这般像座黑压压的山似得要逼迫着自己的精神到什么时候。她虽未敢回头,语气却毫不退缩。
“侯爷,狐人那么多,身世之事也不尽然,许是您自作多情,见得少了些。”
耳畔传来一声嗤笑,魏琰拨开她几缕发须,垂眸看着那段光洁的后颈,继续道:“既然你不愿全然告知我,那我问什么,你答便是。”
她竖起耳朵,断断续续呼着气:“侯爷请讲……”
“好。”身后人垂下眼眸,一下下敲着石栏,“父母呢?”
“不在了,在我五岁那年。”她答道。
“影舫上有多少狐人?”说着,他又向前凑近了些,“元姑娘,不要骗我。”
沉重的压迫感骤然袭来,她紧抓着石栏的手又加深了力道,指节都泛起了白。
“不算新来的孩子……也只有十五人。”
“哦?那你这十五位,有算上昨晚送你来的那位翩翩公子吗?”他又抬起了她的下巴,声色徐缓,却掩不住他的期待,“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一听魏琰要打探翟笙的消息,元雪棠顿时心中一紧,警铃大作——若翟笙同为狐人,那告知他姓名也无可厚非,只是这翟笙是那对曾经救下自己的老夫妻唯一的孩子,又是影舫中唯一不会技艺的普通人,若此时说了他的姓名,怕是会毁了他今后尚有希望的一切。
她低头望向莲池里二人的影子,几乎是要交叠在一起。心跳声一下下回撞在自己的耳膜。
“这满池莲花……有这么好看吗?”
见身前人不出声音,他索性又使力将她逼得更紧了些,伸手指向那片莲池。
“这莲花养在水中,虽不用我亲自打理,却甚是娇气……有时我偶然路过这莲池,总能发现这万千娇嫩中,扎眼,枯黄的那一朵。你猜……我是如何修葺的?”
元雪棠摇了摇头,她实在不解这人究竟意欲何为?不知他是真喝多了,还只是一时兴起,以戏弄自己为乐。
说到此处,他索性底下头望着她的侧脸:“后来啊,我只好命人将这一池荷花都毁了个尽,就连池下的莲藕也一根未留,看着确实快意了些……可莲终究是草木,若人也能这般安安静静地任我处理,那不知该有多舒心……”
她紧咬着唇,在忍不住他这般无端的压迫,骤然转身回眸,瞪大了双眼,怒道:“魏琰,你想做什么!!”
见她无礼地叫出了自己的姓名,他不怒反笑。
“怎么,不舍得告诉我他是谁,害怕了?还是指望我会心软放过他?”
他唇角虽笑着,可眼中却露出的尽是冷意,他就这样低下头,任凭她捶砸着自己。
元雪棠好歹也是会些功夫的人,可这功夫也只是日常受人之托,去杀个仇家绰绰有余,可一旦遇到了像魏琰这般的习武之人,即刻便会现了原形。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
就在她急得要涌出泪之际,石亭之外远远传来了管家李默的脚步声。魏琰这才松开了桎梏她的方寸天地,扑扑手如同无事发生,转身靠坐在了桌旁。
“侯爷,未央坊王大人家来了封信,请您亲启。”
魏琰接过信,微微挑起了眉。
“……令堂虽因病故去,却在意识尚清醒时,三番五次令吾上门拜见侯爷,说要一睹侯爷威风,杀杀病气。谁料天不遂人愿……五日后令堂头七,还请侯爷赏脸,至府中一聚。”
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划过了唇角,魏琰扬起手,将请帖甩了回去:“告诉小王大人:令尊方才离世,吾理应去致礼……可一来,吾战伤未愈,不便出门,二来这头七毕竟是家事,吾不便前去,倒不如……”
李管家抬头停笔,望向魏琰:“侯爷,倒不如什么……?”
魏琰放下手中酒杯,忽而回头望向石栏边的元雪棠。
元雪棠被盯得浑身发毛,却也一时无话可说,只觉得他又酿了一肚子坏水,马上就要泼在她头上。
“不如吾三日后在府中设宴,专请小王大人一家来府中做客,即不用出府,又不扰了王大人清净。”
话毕,李管家搁下笔,越过魏琰望了眼元雪棠,皱起眉头:“侯爷,您难道是要……”
“不错。”他站起身,绕在她身后,面向那一池莲花,“狐人金贵,却也不是白养的,倒不如三日后就让她试试水,到那时,如若天衣无缝,王家人看不出,再谈三月后的秋宴之事,可倘若露了马脚……”
说着,他转过头,对上了她那双倔强的脸庞。
“呵,若露了马脚……那她,连带着影舫上的狐人,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还要滚出这京城,千岁万年,永远飘荡在北江之上。”
元雪棠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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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那张阴晴不定的面庞,再也不像昨晚那般,花痴地还对这面庞生了怜爱之心,此刻,她只想狠狠骂醒昨日的自己,然后期盼有人能立即给她一把匕首,让她狠狠扎在他的身上。
“侯爷,狐人向来讲诚信,做完一单绝对守口如瓶,任人再威逼利诱都透不出雇主的半点信息!”她忽然生出一股勇气,恶狠狠地攥住了魏琰的衣袖,“您为何又要苦苦相逼呢?”
“讲诚信?”魏琰噗嗤一声笑了,一把甩开了她的手,“那为何我还是不知道那送你来的公子是谁,是何底细?你若不是心里有鬼,又为何支支吾吾?”
“那是因为——”
元雪棠正要解释,他却挥挥衣袖转身迈出了石亭,走出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抬头望向回廊顶的繁复花纹。
“本侯不想听这些,本侯只是想告诉你……你还有三天时间,至于你如何做出我的模样,那是你的事情,在此之前,本侯不想看见一个不忠不信的人在眼前晃悠。”
未行多远,他又停下。
“还有,本侯可无心去管你那心尖上的小书生……对了,阿翁——”
李管家哎了一声,弓着腰走上前去。
“自今日起,还请您安排好元姑娘的衣食起居……”
元雪棠顿时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不,只是他没有说完——
“元姑娘毕竟出身卑贱,既不是侯府侍妾,又并非王侯家眷,与本侯和华夫人同桌而餐……未免有些太失礼数了。”
她虽只看得见魏琰的背影,却不难想象那张脸上戏谑的表情。
“是是,小人这就安排下去,给元姑娘备上……”
李管家有些蹩脚的中原话带着魏琰的脚步声,像是演完了场双簧戏,无声地落下了幕。
*
元雪棠回了月闲阁,她转头望了眼床铺上的软枕,又是一阵煎熬涌上心头,只觉得连揪它来撒气的力都没有了。
三个月变五天,五天又变三天。
搁谁谁都难。
是一箱子马蹄金饼,还是退回马蹄金饼再两手空空再搭上所有狐人的未来?——元雪棠没得选择。
仿人语气动作的事倒不难,多加锻炼即可,若说难些,便是动手去做雇主的面具及身骨了。
可魏琰已然是明晃晃瞧不上自己,要想再近这怪人的身恐怕是难上加难,更别说找机会一寸寸地找机会去摸他了。
元雪棠从未接过这么憋屈的一场生意。
她深吸了口气,挽起袖子,在床榻下拖出那件她带来的木匣子,呼呼吹开了灰。
她打开箱子,一件件取出了出门前备好的物什器具——特制面容与身躯的陶泥,各色各样泛着奇异香气的矿石,颜料……细如芒尖的小刀,毛笔,各色的布匹,以及……一把青绿色的笙笛。
元雪棠像是大浪淘金般,一眼便在茫茫器具中伸手拈出了这支笛子,她像是个孩子得了心爱的玩具似的笑着,可刚抬起手,却又怕吹响,只好奉在唇边,垂下眼眸,小心翼翼地轻呼着气。
寄人篱下,不……她这次是立于危墙,睡于眠虎身旁。
影舫上和乐融融的记忆猛然冲向脑海,她闭上眼,好像阿婆就在门口笑着迎她,而她一进屋,就扑进了那个春风少年的温暖怀抱。
可恍然间,那杨柳般的少年却在她抬头望向他时,瞬间化为了漫天鲜红的花瓣。
怀中余温已逝,她扑了个空,血色的花瓣将自己囚于其中,她伸出手越想抓住却飘越远,直到那花瓣堆叠在眼前,巨大的令人恐惧,不仅花瓣静止在了空中,绯色也渐渐成了凝固的鲜血般的暗紫。
她伸出食指试探,心脏撞在肋骨上的触感愈发清晰。
轰——
血色的花瓣骤然溃散成风,而碎片之中,一中年女子正颤抖的跪趴在地,她扬起头,脂粉揉乱的脸颊上,满脸血迹。
“雪儿……活下去!!”
5. 第5章
窗外窸窸窣窣下起了雨。
元雪棠猛地惊醒,转头看向镜中满脸腻着汗的自己,才发觉自己竟趴在这箱子上睡了过去。
方才整齐摆开的香料,刀具,此刻也散乱在地,她擦了把脸,不紧不慢地捡起。
她的目光始终被自己的手所牵引——似乎只要自己停下了动作,母亲那张带血的面庞便会再度冲出自己的脑海。唯有这样全心全意地投入在一件事中,才足以镇痛。
她细细磨了磨刀,尖锐地滋滋声顿时将思绪拽回了侯府。
现在紧要的是,能仿多少便仿多少。
灯火自上而下地打在她的颧骨,投下了一片蝶翼般的阴影,她抽出一张薄可透光的膜纸覆上了左脸,又挑起块淡黄色的脂泥,指尖沿着眉骨缓缓划至下颌,又指尖一转,向又涂去,片刻后,她又在这层脂泥上贴了层人面般的薄皮,这才捏起了刀,回想起魏琰的面容,一笔笔刻在眉梢眼角。
可不知怎的,魏琰的面庞乃至神色都像是刻意与自己躲闪般,每当她想起了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眸,却又忘记了他唇角的弧度。
都说丑的人各丑的千奇百怪不好仿,可形貌俏丽者与常人不同更是不好操作,只怕歪了一点,表面上差之毫厘,实则已相去甚远。
“嘶……”
元雪棠手下一抖,不慎划伤了眉毛。
她急忙扔下刀柄,来不及找来手帕,眼看鲜血热腾腾漫上了指尖手腕,她只好用袖口抵住了眉上的丝丝血痕。
镜中,那半张貌似魏琰的眉骨下,闪动着一双狼狈,却决然不甘的眸光。
*
“凉了,再烧些来。”
房中,魏琰正浸身于浴桶,伸手接过李管家递出的面帛,擦过臂膀上的水痕。
李管家应下,刚走出两步,又回头定了定,神色担忧:“侯爷,您……”
魏琰只偏过头,一言不发。
李管家只好弓着腰退出了门外。
直到李管家的脚步声渐渐被屋外的雨声所替代,魏琰这才转过头,猛地将自己全然浸在这凉丝丝的水中,瞬间被刺骨的寒意包裹。
这是他头一次为已做出的决定而心烦。
班师回朝那日,他一入城门,便险些被一蒙着脸的刺客划破了咽喉,好在他躲闪得快,只是在身下战马躲避不及,马肚上留下了一条蜈蚣般的血印。
第二日,他只是在侯府中养伤,足不出户,杀害藏冰处王大人的罪名便被无数民间说客传成了煞有介事的流言,扣在了自己头上。
也是自那时,他动了找狐人的念头。
谁曾想,这狐人也是个不好驯的。
远去大漠前,他也只是听说过,贵族小姐间兴起了阵寻替身的风气,她们一掷千金,只为让替身替自己去宴饮上充模做样,自己则逃之夭夭,在长街上肆意潇洒。可没过多久,这替身之势愈演愈烈,不少王侯将相也专寻了人做自己的替,也正因此,彼时京中常有夜半夫人睡醒,忽地看见身旁人没了头颅的怪事出现。
说是狐人,实则就是舍得出命,杀得了仇家的赏金替身,一举两得。贵胄们虽表面鄙夷提防,实则无一不爱,也正因此,狐人的存在竟成了默许间,无法消除,无法杜绝的灰色之职。
上能隐于庙堂宴席,下能藏于百姓之间,赏钱却源源不断。
故此,魏琰自看到元雪棠的第一眼,便认定了她是个心思深沉如海的拜金捞客。
第一晚便撞了自己满怀,行踪诡异,也不可否认,她是政敌为自己备上的暗刃。
同行之人,虽看着像个翩翩公子,可李管家却用两块散金便即刻拿下,再也未来寻过她。
魏琰曾在大漠上,见过为了一两银子便以孩子作为交换之人,亦见过军中有人曾为了讨胡姬的欢心,提前支取了薪水,却被人扒得连里衣都不剩的年长将士。
他不去想人的底线有多低,毕竟总会超过他的想象。
此刻,元雪棠在他的心目中,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副拜金的狡诈模样,他一想到她那张脸,心中竟会恼地不自觉乱跳。
面颊离开了水中,他抬起双手,将湿淋淋的长发捋至脑后,沉下眸光,久久凝视着波纹中被揉皱的面庞,喃喃道:“无论如何……三天后,不可留她。”
*
房外,李管家正提着新烧好的水,又拿了件水蓝色的浴衣,来不及躲雨,便贴着墙急急忙忙就向前赶。
忽然间,他惊觉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口鼻,他不敢妄动,向后挪了挪眼,只见视线那头,元雪棠一指竖在唇前,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管家点点头,正以为她会放开手时,脖颈后却被人狠狠劈了一手刃,顿时失了力,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得罪了……”
她即刻接过他手中的水壶和那件浴衣,仿着李管家一深一浅的步伐,悄声到了门前。
这次有了经验,她细细顺着门口向内探去,一眼便看见了浴桶中,那个令她不禁攥紧了双拳的身影。
先前在别家受雇的时候,主人沐浴,少说是要三五个容貌美好的侍女在侧方才适意,再不济也是小厮,可这魏琰的卧房中居然连一个下人都没有。
她摇摇头,心下暗自觉得:若有人的性格成了魏琰这般阴晴不定,欺人霸下的模样,那就算是再玉树临风,也是白瞎这幅好皮囊了。
正想着,浴桶中忽然传来了动静,她忙转过身紧紧贴住了门框,直到屋内没了水声,才缓缓探身看去。
魏琰正靠着自己的胳膊,抵在浴桶边沿,呼吸均匀起伏。
……睡着了?
元雪棠壮起胆子,迈过门槛,转身轻轻合上了门,将那壶热水和浴衣无声地搁在门口的软垫上,蹑手蹑脚向浴桶靠近。
既然摸不得他,起码可以仔细看看他。
想着,元雪棠抬起身,恍然睁大了眼,一口凉气灌进肺腑,她急忙捂起口鼻,险些咳出了声——
他的背上,赫然纹着一条凶煞骇人的蛟龙。
元雪棠自认为见过的贵胄也不在少数了,偷偷刺青的纨绔子弟乃至闺阁女儿更是不胜枚举,却实在没见过这般琳琳琅琅刺了满背的人,更何况是蛟龙这种一般人背不起,更无人敢上手去刺的纹样。
那蛟龙随着身下人的一呼一吸,似乎也像吐息般微微起伏,一双猩红的双眼正好在他的肩颈中央,方才漫过水面,瞪得她心慌,似是下一秒就要涌出水来,将她撕碎吞噬。
她正望着他的背出了神,他却猛地转过身去,趴在浴桶的另一侧,激起的水花如涨潮般洒下,泼湿了她半边肩膀。
顾不得抹去半边脸滴落的水珠,等水声平稳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松了口气。还好他依旧闭着双眸,只是换了个方向继续小憩。
见他依旧不醒,元雪棠索性壮起胆,看足了后背,便猫着腰绕在了他的侧面,双手扒上桶沿,向他的肩颈看去。
可等到他那肩颈映入眼中,她竟不自觉咬起了下唇。
她知道他是从大漠班师回朝的将军,身上有伤确实是难免的,只是实在不知道他竟伤得如此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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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道深红色的伤口像飞鸟般直穿他的胸膛而过,延伸到了他的另一侧后腰,此刻这伤口似乎还未长好,似在水中红影影地泛着光——上次她见到这般惨烈的伤口,还是在游行长街的处决犯身上。
而他身上细微处的细小伤口更是数也不数不清,似是有人讲他一股脑扔进了刀山火海滚了一圈才出来。元雪棠不禁想起,他背后的蛟龙之下似乎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
正当她绕至桶后,又要抬头看时,水中忽然哗啦啦起了动静,她心中一紧,惊呼不妙,直到一块阴影投在了面前,她才似提线木偶般抬头望去,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一副意兴盎然的面容。
“看不够?”
她只觉得自己紧张到要背过气去,可身体却勇敢的在他即将起身之时,一把抓住了门口毛垫上那件水蓝色的浴衣,呼地一挥手,便向他头上严严实实地盖去,又动手用衣带紧紧系了个死结。
来不及回头望,趁此时机,她急向门口跑去,刚抓上门板,却不知为何那门怎么都推不开,眼看着他就要挣脱那浴衣,她眼眸一晃,踉跄着绕过屏风,向里屋跑去。
魏琰半个身子还浸在水中,好不容易扔走了那件碍事的衣物,便随手抓起了搭在桶边的薄绒长袍,带着水跨出了浴桶。
他正要向屏风后走去,却又似乎猛地想起什么,倏地回过身拽下了墙面上悬着的一柄长剑,剑刃出鞘,犹如凤啸,寒光泠泠。
一手捏着衣襟,一手曳着长剑,他赤着双足,发梢滴落着水,足印透明如雨。地板上似是有鱼跃过,一片潮湿。
窗外的夏雨打在窗棂,屋内的水渍滴答作响,同时掩盖住了二人的吐息与脚步声。
他似是看到了人影,掠过屏风,却一无所获。
但能肯定的是,她躲在了里屋。
“说……是谁派你来的,你若好好现身,诚恳交代,我会大发慈悲留你个全尸。”
剑刃的银光晃在水渍上,闪得她又缩紧了身体,一下下数着自己的心跳。
元雪棠正蜷缩在他足边的这方矮柜子里。
她不知道他为何大发雷霆又要杀了自己,可一想到他本就摸不清性格,便只好接纳这一想法,心中只盼着他能快些离开,哪怕明日再众人面前解释也好,起码,起码还有李管家做证。
总之,不能让他找到,绝对不能。
“不是想看我吗……躲起来算什么?”
他用力甩开了木柜门,用剑拨开衣服向内探了探,失望地走开。
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剜得生疼,元雪棠向后紧贴着柜板,木质味道的柜板混着半边身子未干的潮气在这方囹圄之中,加之失序的心跳,顿时逼得人像是溺水难以呼吸。
那柜子,正在自己头顶。
她看着他的双足在自己眼前镂空的花纹里徘徊,离自己仅剩一步的距离,却久久不离开。
“不是在这儿……”他用剑敲了敲满是湿脚印的地板,转身去开另一边的柜门。
莫非……他忘了这还有个小柜子?
元雪棠心中暗称侥幸,不知过了几时,花纹的镂空处渐渐没了踪影,带着水的脚步声也被雨声取代,不甚清晰。
他走远了,她暗想。
她咽了口唾沫,一寸寸挪开柜门,刚要将手探出,却被人自上而下紧紧抓住,霎时间,细腕的痛感传至半个身子,她抬起那张被他的阴影所遮盖的脸,万念俱灰,汗毛悚然立起。
“抓到你了。逃不掉的。”
他一直候在柜边,眉眼轻佻,从未离开。
6. 第6章
疯子,他一定是个疯子!
元雪棠见他也不怒,反倒向自己笑着,好看的眉眼间尽是玩味,似是在看一只踩到捕兽夹的可怜小兽,但更可怜的是,他就是设下陷阱的猎人。
她被猛地拽了出来,足下不稳,三两步把屏风砸得连连摇晃。
“乖,好好说,是谁派你来的。”
他口中温柔,剑刃却徐徐抵在了她的咽喉。
“侯爷,小女罪不可恕……您凑近些。”
元雪棠尽力将双眉向下撇,轻抬面容,做出一副后悔万分却又惹人心疼的模样。
她此刻所打算利用的,也只是面皮上这最后一点能迷惑人心的本钱。
他怔了怔,而后撇过脸轻笑一声,挑起了眉:“这么快就认输了?”
“侯爷,我说,我都说,只是怕隔墙有耳,您再凑近些……”
魏琰从未见过元雪棠这般柔缓的声音,他转念一想眼前人毕竟是个女子,就算身有功法又能对自己如何呢?
他背手收回剑刃,贴上前去。
元雪棠也莞尔一笑,示意他俯身听她耳语。
可下一瞬,她骤然腕下使力,五指一转,盯着他的眼眸,瞬间抽出了一柄小刀。
刀尖细如麦芒,是她方才在闲月阁内刻面具的那一柄,她一直藏在袖中,以备不时需,此刻总归是用上了。
魏琰不用看,只是觉察到咽喉前有一阵煞气,便足以想象这小刀的锋利程度。
这下,该轮到他不敢轻举妄动了。
“后退。”她敛起娇容,一改前貌,冷冷道。
他双举着手照做。
浓眉轻蹙,眼底不甘……元雪棠从未在他脸上发觉过如此吃瘪的表情,见自己占了上风,竟起了玩心,索性用刀刃拍了拍他的脸,道:“若不是可怜你这幅好皮囊…我早就杀你了。”
只一天过去,昨晚她还逼着她退回房中,此刻竟攻势一转,自己成了猎物。
魏琰咬着唇,尽力不去激怒她。
刀拿在自己手里就是好,即便是平日里再嚣张跋扈高高在上的王侯贵族,在这柄判决生死的绝对力量前,都一改前貌,瞬间变成了好说话的善男信女。
她太清楚自己,这十九年依靠权势,却也最恨权势,先前与雇主从不会多言语,就算是心有不平也只是定着脸木偶般的笑,生怕下一秒自己就收不住手,提前让他们去享下辈子的福气。
可她也恨自己,只有这般畸形的依存,才是她多年来跌跌撞撞寻得的求生之道。
而眼前的男人,比先前所有雇主,更过分,更跋扈,更骄矜,更可恶。
她紧着手,四下看了看,目光扫过那张带着铜镜的大床,眉头微皱,似是不满——直到她目光锁定了那浴桶,她这才扬起下颌,目光犹似冷铁。
“一件绒袍还在意什么,进去!”
想不出什么办法,起码在浴桶中,他是行动不便的。
魏琰的面色此刻阴沉得像乌云过境,若是方才还有几分觉得眼前的女孩灵趣好笑,此刻,便只剩下了被操纵的诧异与不甘。
元雪棠见他不动,手下又使了力,向前一步,眯起一对狐眼:“侯爷?”
他不好再僵持,回头看了眼浴桶,正要后退,却被她指尖轻推,足下不由一滑,落入浴桶,一时间,耳畔哗啦巨响,水波四溅。
激起的水进了眼睛,涩得二人都眯上了双眸。
元雪棠透过水看他,趁浪还未尽,瞬间将手伸进水中,扼住他的下颌将他带出水中,又指尖使力,逼他抬起头,不可拒绝地望向自己。
“最后说一次,松手!”
她凝视着他,眉眼弯弯。
第一次,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这般求自己,而自己却心知肚明,不打算施以怜悯,反倒美目流转,又抽出了那柄小刀,顺着他的下颌渐渐上行,一路滑过隆起的颧骨,鼻梁,印堂……最终,停滞在他的眉锋之上,噗嗤一笑。
烛光远远打在她面庞,他看不清她匿于另一半阴影中的表情。
他也是第一次觉得,在一个年轻女子手下颤抖是多么新奇但也因未知而恐惧的一件事。
而后,眉锋传来一阵剧痛。
面容上受的痛,向来是比身体上受到的更明显,更羞耻,更剧烈些,这是魏琰在漠北所学到的道理;可眼前狞笑的女子并未上过战场,她又是如何而知?不,她没有下狠手,不是在要命,她只是在玩,就像一条初生的野狐,本能地挑衅自己。
不杀自己却要玩弄自己,魏琰觉得这比杀了他还要耻辱难受。
他挣扎着张开眼,想再看清眼前人是何表情,却发现了她眉锋上同样位置泛红的划痕。
“我刚刚做面具,不慎划伤了脸,方才还想怎么办……这下好了,侯爷和我一模一样了呢。”
“元雪棠,你说什么疯话!!”
他绯红的脸上已然湿润一片,既分不清是眉骨留下的血汽还是气血涌上了脸,也分不清是紧张的汗水还是浴桶中激扬起的水花。
可每当他要双手撑在浴桶边缘起身之时,又会被她毫不留情摁回水中,像只潮涨潮落中进退两难的鱼那般上下浮涌。
她的心里究竟压抑着一个怎样的灵魂啊……
水中渐渐泛起了不同的颜色,元雪棠神色一怔,愕然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亦摔倒在一片水洇之中。
即便是在波浪翻涌的水中,那抹淡红色依旧十分扎眼,魏琰那道自前胸至后背的伤口正汩汩冒着血,他逃出了她的掌心,这才侧趴在浴桶边沿,止不住地咳着气。
绒衣被水濡湿,他乌绸般的发丝散乱地贴在身侧,全然露出了身后那条凶煞的蛟龙。
他后背细小些的伤口也毫不留情地滴出了血痕,她心下一颤,竟觉得是他身上的蛟龙作祟,它收紧了鳞片身躯,将背负他的人狠狠绞出了伤口。
她低下头,猛地扔远了小刀,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指尖。
“我,这……”
方才的一切似乎就像一场不可告人的秘梦,她不知为何竟会突然失控,身躯里不可控地冲出了一只只有征服欲的野兽那般对着一个自己本该害怕仰视的人,毫不慈心地下了这般狠手。
为什么和他共处一室,自己总是会感到紧张……
为什么对他下手,见到了他被自己掌控的模样,自己却失控地像只凶兽,不知餮足?
元雪棠觉得魏琰骂得没错,她确实是神志不清了。
魏琰依旧趴在浴桶边沿大口喘气,洇出的血似浮花隐隐地红。
她抹了把汗,撑着地站起身来,目光却从未从他身上移开。像是一个杀人未遂的凶手回到现场,在众目睽睽下指认自己的劣迹般不知所措。
魏琰竖起耳朵,虽未转身,却真切地听得她在朝自己靠近,如若她想要自己的命,那现在下手就是她最好的时机。
他看着她的影子离自己愈来愈近,她足下啪嗒啪嗒的水声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脏上方。
他的命就在她手里,他是她砧板上的鱼肉,只待她手起刀落,将他就地正法。
后背的凉气冷的要钻进骨血中,他紧紧闭上了眼,等待着她的处决。
三,二,一……
魏琰后背一颤。
一阵暖意取代了恐惧,他眉头骤然舒展,回头望去,却又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将手伸向背后,随即神色一空,轻轻抚摸那寸贴在背后的柔软面料。
是那件散落在软垫上的水蓝色浴衣。
她亲手搭在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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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他再回头找她的影子时,却只剩下了夺门而出的一抹身影,一柄跌落在地的小刀,以及一帘幽绿色的,缠绵不绝的潮湿夏雨。
*
月闲阁内,她点亮了所有她可目之所及的灯烛,却依旧觉得这屋里暗得空虚,不论多少面晶润的镜子,都照不透自己原本的面貌。
不行,再这样下去,恐怕是要出事。
面具在哪里不能做?她方才也算是将他前前后后看了个明白,要照着印象做出个模样也不难,只是不可与他再同处在同一屋檐下,不就是三天吗,三天后再回侯府结了这一单拿钱走人……这是最好的方式了。
她看着妆台前那刻了一半不成样子的面具,好像自己在镜中的影子就要与它融成了一体。她连忙转过头,不敢看那镜子中的身影。
这也是她第一次,接下一档这么后悔的生意。
她铆足了劲站起身,将一字排开的香料,器具一一严整地收回了那方匣子,吹灭烛光,正要推门而出,却猛然看见那落在枕边青绿色的笙笛,来不及再打开匣子便急忙收在了衣襟里,紧紧贴在心口。
*
魏琰是被一阵争执声吵醒的。
侯府向来静得肃杀,就算是再远的动静,只要足够明晰,总是能跌跌撞撞传到他的耳中。
他向下看了看,已然被人换好了整齐的衣裳,浴桶也被撤去,他躺在榻上,正好看得见那铜镜旁整齐叠好的水蓝色浴袍。
他唤了声李管家,却无人应答。
耳畔的争执声更清晰了,他撑起把伞,向雨中赶去。
侯府大门,零零散散躺了不少小厮。
他们要么蜷着身子喊痛,要么就抬起头,渴求般的看向那唯一未被伤及的李管家。
半掩的大门下,李管家双手张开,以身躯挡住那缕缝隙,连嘴唇都在颤抖:“元姑娘您还不能走啊,您这单未结,且不说你方才打晕了我,打伤了这么多下人,单是论你狠下手伤了我们侯爷这事,您要拍拍屁股走人……这,这实在是天理不容啊!!”
“让开!”她扁起袖子,抹了把脸,“我尊您是长辈才未对您也动狠手,如若还想拦我,别怪我不留情面!”
她一句话都不想继续纠缠下去,迈开步子就向门口冲去,可此刻脚边却又些许小厮缓过了劲,又上前拦住了她。
就在她又要动手之际,身后又传来了那冷峻又熟悉的声音——
“要走?”
见魏琰赶了过来,众人跪倒一片,唯独除了立在人群中,气喘吁吁的始作俑者元雪棠。
魏琰垂眸走近他,二人面面相觑,一张是气血上涌的红润面庞,另一张是连唇色都略显苍白的病中模样。
实在不知道是谁欺负谁。
眼见就差一步,她不甘地抬起头,水汪汪的双眸写满了控诉:“我要回家……”
“回家,影舫?”他歪了歪头,一丝轻蔑挂在眼角。
“侯爷不必管我。”她侧过头不去看他,本想一股气如实吐露真心,却还是在开口前的一瞬间,为自己尽可能留了条后路:“……我的脂泥没有拿够,要亲自回去一趟。”
魏琰轻嗯了一声,却又像座大山似得像她逼近。元雪棠尽力平复着呼吸,脚后跟却已顶靠上了门槛。
门外的雨汽忽而伴着风打在了身后,她瞬间觉得自己虽身后无人,却被逼得两面相夹,再无退路。
下一瞬,她的手中重重落下了一柄雨伞。
魏琰抬头掠过她看向门外,神色淡然,雨丝飘忽在他眉骨的伤疤,白皙的皮肤上,一处凝滞的暗红,甚是刺眼。
“乌云飘过来了,雨会更大的。”
看着那处伤疤亮在天光之下,元雪棠才发觉,她下手究竟有多么不知轻重。
7. 第7章
“咳……有事便说。”
身旁的李管家搓着手踌踌躇躇地让他心烦,魏琰目送她撑着伞离开后,才抬起手示意李管家继续开口。
“侯爷,元姑娘是见过您伤情之人,她若传扬出去,从此不再回来……岂不是放虎归山了吗?”
长街上,雨幕中除过低飞的燕子外,已是一片空寂,时而有阵哗啦啦地风迎面吹进侯府,魏琰紧了紧披在肩头的衣衫,侧过头斜靠在门边。
微雨拂面,吹得他几缕青丝飘扬,白皙的面容上,沉如深潭的眼眸如乌黑曜石格外夺眼,竟衬出了几分易碎的气质。
“该回来的人,走不远的……”
低吟混入雨中,成了他密不可闻的暗语。
众人身后,天井流水泠泠,魏华下唇一颤,神色复杂地望向那个她曾经熟悉现今却愈发生疏的背影。她攥住朱妈妈的指尖微微泛白,紧紧阖住双眼,又倏地放手松开,转身离去。
*
雨珠噼啪砸在长街上,积水的低洼处,还止不住冒着泡。
街上行人并不多,两侧的餐食铺子大多也没开门,仅个别店家支起了雨棚。
她本以为此番上街会与往常不同,起码不用像只见不得人的蝙蝠夜半躲着人出门。可元雪棠打着伞穿梭其中,总觉得有人向自己投来了异样的眼光。
方才在侯府她也是细细看了自己的脸,确认无误才出的门,怎的身旁总有人窃窃私语?
她四下看了看,只好拐进了一道人烟稀少的巷口。
身上穿的衣服是自己的,斜跨的匣子也是自己的,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说着,她无意间低头看见了自己在雨中的倒影,这才恍然大悟——唯一不是自己的,是方才魏琰落在自己手中的那把伞。
这油纸伞从内里看去无甚花纹,甚至说得上是平平无奇,可这伞的外表却大有不同,落雨之下,那原本天青色的伞竟隐隐泛着金绣云纹,属实是旁人一看便知的尊贵物件,
这把伞与她的衣着实在不相配,难免令人侧目。
她无意间敲了敲伞柄的把手,竟晃琅琅掉出两块银钱来。
银钱底部,一个显眼的“靖”字不偏不倚地烙在了中间。
这是他怕她路上不够用,大发善心送的银钱?还是他又认定她是个贪财的主,故意以这银两为甜头诱她回来?
元雪棠正掂量着银钱,顺着巷子向前走,神游之际,却忽然被人从身后叫住。
“姑娘,莫走,莫走啊……”
她忙将那银钱收回袖中,转头一看却不见人影,低头看了看,才发现是一个靠着墙躺在地上的老翁。
那老翁花白着头发,下颌还有一点乌褐色的痣,一身破破烂烂,半截身子都陷在被淤泥堵塞的下水井栏之中,十分可怜。
确认他身上没带什么尖锐东西后,元雪棠方才收起伞,将他扶稳在路边的马槽上坐下。
“老伯,您家若是在附近,我可顺路送您一程,您——”
话音未落,那老翁忽然大声起来:“姑娘!我无儿无女,从城外一路摸了进来,本想着找些机会赚点银钱,可谁知今日突遇大雨,一个不留神就栽进了这井栏中,唉,苍天无眼啊!”
这老人说着还滴了几滴泪,元雪棠看这老人也和影舫上的阿公阿婆差不多年岁,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她将伞柄靠他近了些,转而摸向袖口。
正当那银两要拿出手时,她蓦地一怔,皱起眉头。
这银钱实在是不好给,背后还印着侯府的字,轻易送了出去怕是这老人用了也会被当做是从侯府偷来的,得容她再思量思量。
她收回那银钱,却顿时想到了另一件物什,转而在内里的衣袋中,掏出了一只镶着红玛瑙的金戒指。
这戒指虽是她那日北江雷雨大作之日,她在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可毕竟自己手上不净,就算这东西一直宝贝地带在身上,也只是在无事之时拿出来把玩的用,倒不如今日就赠给了这老翁,这上面也无甚记号,他拿上也是妥当。
“老伯,您拿好,去典当行换些面额小的铜钱使,够您过活几天了。”
说着,她打开了那老人欲拒还迎的手,轻轻放下那枚戒指,稳稳放在了他掌中。
“这怎么能……”老人眼中含满了泪,嗫嚅道。
元雪棠浅浅一笑,“就当是我积福了……老伯,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您自己捡的。”
“你个小姑娘哪有什么孽?好好地积福做什么……”
那老人正欲伸手挽留,元雪棠却已三两步拐出了雨巷。
*
北江渡口,舷楫相接,雨汽渐歇。
白日里的渡口不论天气,常常是这般繁忙的景象,也正是因此,影舫从未过分引人注目。
来往的商人,船工间,元雪棠踮起脚张望着,直到不远处一支丹霞色的桅杆破浪而来,她才久违地展开了笑脸。
“姐姐,这伞真好看!”“不行,姐姐喜欢我,是我的!”“你胡说,反弹!!”“……”
舱门阖上,元雪棠绕过那两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向一层诸位狐人点了点头,便飞一般回身扶上了朱红的楼梯,直向上奔去。
刚抬头,就被一束花撞了个满怀。
花束的那边,翟笙神色惊喜,牵着她就向里屋跑去,边回头边向她笑:“我说今天怎得想上山采些,原是爱花人提前回来了。”
馥郁的气息还停留在衣领未散,她忽而觉得翟笙的掌心似汤婆子般暖融融地热,将侯府里那股散不尽的潮冷阴湿一下子甩出甚远。
屋中无甚变化,好像她从未离开。
翟笙将花插在她妆镜边的瓶中,转身推开了窗,江风轻灌胸膛,他徘徊在她房中,几缕青丝飘摇,一对薄唇轻抿,似在想着什么。
她解开发绳,眉眼弯弯,对镜看他:“怎么两日不见,倒内敛起来了?”
他摇了摇头,双手背后,靠在她的衣柜门前,眯起一对笑眼:“有人提前回来了,让我好生思念。”
元雪棠心领神会,起身走向衣柜,双手抚上小巧的门把,又望了眼翟笙,轰地打开柜门。
霎时间,她便觉得双足凉丝丝地踏入了一片锦缎绫罗的溪流之中,她提起一件鹅黄色的襦裙,比了比身,双颊顿时染上粉意,却又嗔道:“哪里来的银钱,何必在我身上使。”
他走上前,本想从身后拥她,却又沉了沉眼,向后靠在了床榻轻纱的边沿,从镜里看她。
“那日侯府塞给我的两块碎金,我给阿婆买了些盛春斋的酥饼点心,又雇人把船舱下撞了暗礁的缺口补了补……剩下的,就都给你添置了这些新衣裳。”他缓缓开口,神色却新奇,“雪棠,我还是第一次察觉,这碎金几块竟能换得来这么些上好的物件。”
元雪棠拥着襦裙的手颤了颤。
她把持影舫多时,自是知道帐薄上的亏空和这金子的金贵,只是向来她都只与阿公阿婆提起,怕他心里有了压力,便从未告知他。此刻见他兴冲冲地为自己买了这些华贵的衣裳,虽心中未免有些难言,可她望向他镜中笑意盈盈的模样,也不忍开口,怕伤了他的心。
她转念一想: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可有时的确是需要些许精致的东西来提振心情,舒缓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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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他也是对的。
“很好看,像花一样。”
翟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透过妆镜,她回以浅笑。
*
未央坊,王宅。
一小厮捧着酒盅,急急忙忙的就向前赶;灵堂下,他一路低着头向前赶,猛然撞上了那如瀑布般垂下的白缎子才缓过神来,可手里奉着的酒已然倾洒,白缎子上顿时染上了一片淡绿色的洇痕。
他抬起头,匆忙把酒壶盖子拾了回去,又向堂中的硕大棺椁磕了两个响头,摇了摇酒壶,料想撒的不多,这才踉跄着又向后宅跑去。
丝竹乐舞声随着脚步愈发清晰。
舞女们纷纷为他让出了条道,那小厮抬头,已然到了一处内院的客堂,他奉着酒,将双手举过头顶,跪在堂中,左右拜道:“端王殿下,大少爷,二少爷,诸位夫人。这便是我王宅的琉璃酿,请诸位尽兴。”
坐台上,端王魏渊靠坐在一袭软垫上,明显被修饰过的眉下,一双长眼懒洋洋地眯着,他伸手示意小厮起身,丝毫没有身处别人宅邸的距离感。
坐台下,西向坐的一男子便是藏冰处总管王大人的大儿子。王诙;而另一端,东向坐的是王宅的二少爷,王谨,二人也人如其名,一眉飞色舞,一不苟言笑。
虽说父亲前些日子莫名被人所害,躯体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了一个脑袋孤零零留在宅子里,王家人却忍下声来,对外只说是因病而故。更怪异的是,身为长子的王诙似乎并不忧心痛楚——或许是承袭了父亲藏冰处总管的缘故
“端王大人,您日日居在庙堂之高,替陛下操劳国事,若说以后做了太子,怕是更难有机会品尝我们这小门小户的酿藏了。”王诙抬起手腕,为端王注了一盅,双手奉上,谄媚笑道,“来,请。”
端王意蕴悠长地接过酒盅,板起了脸:“本王身为人子,照顾陛下,监理国事乃是分内之事,陛下诸子仍有做太子的机缘……本王借你吉言,但话莫说的太满。”
王诙顿时脸色一灰,自知是在嘲讽他做子不孝,双眸都不敢动了,只剩得鼻子下勉强挂着笑,十分难看。
直到端王咚一声放下酒盅,说了句“不错,果真好酒。”,王诙才缓了口气,坐回了席中,虽神色还是尴尬惊惧,但心中却觉得他那句话像是对自己开了恩,由此便更加生出了对端王起了奉承之心。
只是他尚未坐稳,又有一下人打断了歌舞,哼哧哼哧跑进了堂中。
王诙将气直往那人身上撒:“哪院的下人,不通报就敢当着王爷的面擅闯宴席?管家——!”
那下人急得磕磕绊绊,满头大汗:“大人莫急!只是此事实在是棘手——”
端王起身,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转而朝向王诙:“王大人,本王觉得这似是您的家务事,不宜久留,你我若是有缘,择日再聚也不迟。”
端王说着便要动身出门,王诙三两步跟上去忙伏首作揖。
“王爷,这天下大小事情没有您不可知的,鄙人今日便恳请王爷,听听是他所报何事,若事情真如他所说的棘手,还请您赏脸,替鄙人做做决断。”
那下人得了示意,低下身开口:“大人,小人是咱家财库的巡管,今日去长街典当行视察,正好抓住一行踪诡异的老乞丐,小人仔细一看他所当之物,当街就把人扣下了。”
王诙振着衣袖,急道:“快说!什么物件?”
话音落下,那人急忙将手伸向袖管,再拿出时,不止王诙,席间众人皆目光顿时都被这东西吸住了目光。
镶着红玛瑙的金戒指,闪着微光,轻轻在那人掌中摇晃。
8. 第8章
王诙向后退了三五步,酒盅都砸在了地上;端王好整以暇地望着席间众人,神色微妙;唯独一直坐在席尾默不作声的王谨砰的一声,一拳砸向桌子站了起来,径直冲上前拿起那枚戒指,频频喘着气,如怒目金刚。
他顿觉眼见模糊,转过身跪倒在端王面前:“王爷,还请您主持公道!”
端王连将他扶起,又佯装着副意外的样子,看向身旁的王诙:“王大人,这是……”
王诙将瘫倒在地的弟弟扶起,却被王谨一把甩开,紧紧捏着戒指不松手:“这戒指乃是家父生前最爱之物,是我十岁那年,亲手自南山矿场开凿取得,虽并非是上等的玛瑙,可父亲却为它打了金座,自此日日戴在手上,从不舍得摘下……王爷,鄙人绝不会看错!还请王爷明察!”
“嘶……此事与令尊相关,我虽不便插手,但还是该招来那乞丐好好问询问询。”
王诙连声应下,又命人好生将攥着戒指的王谨扶坐在一边,正要传人进来,却又听见后院传来一阵惊叫。
一侍女跑了进来,径直跪在众人面前,声色颤抖:“老爷,方才绑在后院的那个老头,他,他……咬舌自尽了!”
王谨听她一言,脸刷地煞白,急切道:“死之前,他有没有说什么?”
“有,有。”侍女抬起头,“他说……他在靠近京郊的长街上碰见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衣着普通,却打着把精巧的伞,让他用这戒指去换些吃食,说完,他就……”
端王一手撑在下颌,徘徊在堂中:“京郊,长街……”
“长街”二字一出,王谨恍然大悟地呼了一声,又跪倒在端王面前,脸涨得通红:“王爷,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说京郊直通长街的,能打得起精巧纸伞的,也只能是靖雍侯府之人!况且,自家父突然离世始,坊间便一直有传闻说此乃靖雍侯为树立威风而做的手笔,如今看来,是不得不信了!”
端王侧过身思忖:“靖雍侯虽骁勇善战,或许还不至于杀人无量……许是你想错了。”
王谨猛地抓紧了端王的衣袖:“王爷,您就是心太善了!传闻靖雍侯自大漠回京后,杀遍了俘虏,而我父亲一介小官,又怎能与他相抗衡!”
端王摇了摇头,笑着撇开了抓着他衣袖的那只手:“证据不足,本王不做你的担保……不过,若你想私下调查,还望多加小心。”
话毕,端王甩开众人,带着随从迈步出门,身后却隐隐传来王谨咬牙切齿的低喊声——
“我要让靖雍侯,血债血偿!!”
端王步履不停,明朗的日光下,一抹笑意无处遁形。
“去找个干事利索的人,把那老头好生埋了,也不枉他为我卖力一场。”
出门之际,他又回头忘了眼高悬着经幡的灵堂,眯着眼摇了摇头,留下一声嗤笑,转身出了王宅。
*
“啊嚏!”
影舫开远了些,甲板上,一阵江风掠过,元雪棠不禁紧了紧领口。
一袭薄衣忽而落在肩头,元雪棠转头望去,正好对上了翟笙星月般的眸子,和眸光下看着她的笑颜。
“刚才想着你,就害你打了喷嚏,若是一会儿感冒了,你定又要赖我。”翟笙斜靠在她身旁,须臾,伸出手,轻柔地将她随风而动的发须绾在耳后,“还要走吗,什么时候?”
元雪棠侧过头,抓住他停在耳畔的手:“我突然回来……你不问问缘由?”
看着他春水般晶亮的眼眸,她神色一怔,抿了抿唇,原本打算要告诉他那些侯府之事,此刻被抑在了心口——怕他忧心,她不打算说出实情。
“嗯……你猜的不错,侯府三日后有宴席,靖雍侯令我出面,我脂泥未带足,回来取些。”
“你真的打算再回到侯府,不再想想?”翟笙正面向她,拧起一对眉,“这些天我也听了坊间不少流言,就连巷子里的童谣都传,靖雍侯阴晴不定,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她低下头,只见江面上一只瘦小野鸭浮浮沉沉,风浪打来,顿时没了踪影。
阿婆的病情,脂泥用具的采买,狐人们每季的开销用度,船舱的修补……都是笔不小的钱款。更不用说她还要攒够银两,梦想带着一众狐人远行他国安安稳稳地以平民身份定居住下,每一步都尤为艰难。
她儿时曾听人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现今情况下她来不及抱怨,待在原地只会等死,只好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才是唯一的出路。
“罢了,去看看阿婆吧,看她还可否认得出我。”
元雪棠背过身吸了吸鼻子,又勾起唇角,解开披在身上的薄衣,低着头牵起翟笙的衣角出了甲板。
船舱第二层的里侧,她轻声推开了门,见阿婆还背过身睡着,就现拈了三支香,在阿公的牌位前拜了三拜。
翟笙关上门,二人坐在窗下的长椅上,摇摇晃晃谈起了心。
“阿婆这些日子睡得越来越久了,有时我叫她,她缓了半天神才认出我是谁。”翟笙轻叹了口气,又把声量放低了些,“你不在的时候,她还总问我你是不是又走丢了,还把你当那年刚被救起来的小孩子看待。”
“阿婆福大,总有一天,能治好的。”元雪棠拍了拍他,话题一转,神色里透着几分担忧,“最近京城里身份查得严,你在观中书院里教完书,尽早回来。”
翟笙不自然地抚上后颈,又看向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瞒你,教书那事……我前些日子辞了。”
元雪棠倏地站起,险些碰倒了长椅那边的花瓶,又搬过他的脸,让他的直面自己,情绪无处遁形。
“翟笙,你犯什么糊涂啦!”
“我不想再做永远跟在你后面的那个人了,我想像你一样,为大家做些事,多赚些钱……若我是权贵,我一定——”
“够了!”元雪棠捂住他的嘴。
“翟笙,众人中唯独你还有着身份,路契。虽说科举不可考,但以你的才学,说不定哪一日就在书塾里被人赏识做了幕僚,做了谋士,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你怎得这般不清醒……”
忽而大浪起伏,影舫被波涛弄得上下颠簸,不远处的床榻上,阿婆翻了个身,幸得未醒。
翟笙回过头,眼中却已溢满了酸涩。
“我只是不想离你太远……”
元雪棠从前只知这陪着自己从小到大的笙哥哥虽说是长情了些,但也是个书不离手,向来拎得清事的人;怎的如今却只顾着眼前的儿女情长反而不想着以后,她轻轻摇着头,实在有些不明白。
舱体还在颤动,她像是醉酒似的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向船舱另一端自己的房中,又背过身搭上了锁,贴着门板缓缓下坠。
翟笙的敲门声一下下透过门板震在心口,元雪棠却觉得好像除了窗外的江水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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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之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她眉眼一横,下定了决心,不顾门外人的呼喊,呼地抽开柜子,擦亮一根火柴,逐一点燃了妆镜两旁的莹莹烛光。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又将脂泥覆于面庞,即便是指尖微微颤抖,但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心里是这般的清明却混沌,似是走在一段钢丝之上,一边连着影舫,一边缀着侯府。
她有时也觉得自己是否真的是爱慕虚荣,或是拜金敬权贵,但这些都不重要……她此刻只想为这一船的人们求个好去处,任凭什么发心,已无关紧要。
不知过了多晚,窗边夕阳渐沉,半隐在江面之下,而江面似是也有了灵性,自从她开始雕刻那个在脑海中的面庞,便未再起过大风大浪。
这番雕琢,她再也没有擦伤眉毛。
魏琰的影子也在心里愈发清晰,好似他就在她身后,两人一起拿着这刀,共同雕刻出一副珍奇的瑰宝。
不知何时,身后再也没有传来敲门声。
魏琰的腰身并不像寻常将军那般魁梧臃肿,反倒是更精瘦些——她穿好那副刚扎好的身骨,在镜前照了照,终于,露出了笑。
真的很像。
可这幅东西多穿一次便少一次,她便连同那副假面,仔细收在了匣子里。可刚向里拉开门,靠在门上睡着的翟笙顿时倒了下来。
他揉着后脑,迷迷糊糊问她:“夜深了,你要去哪儿?”
元雪棠心里猛地觉得奇怪——她把对自己有意的隔在门外,却认真想了另一个男人一整个下午。
“……帮我给大家打好招呼,也别让阿婆担心我。”
说着,她挤过翟笙,顺着朱红楼梯一溜烟跑下了楼,只听舱门砰地一关,再也寻不得踪影。
*
三更,靖雍侯府。
夜露滴凝在窗前,魏琰独自一人,只秉着一支灯烛,恍而走到了月闲阁前。
门未锁,他一推便开。
妆镜前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模样,他搁下灯烛,在袖管中拿出了那只她遗落在他房中的小刀。他望着镜中的自己,将那刀抵在自己面庞,心里却想的是她彼时划破自己眉锋时的模样。
让人害怕,却莫名的期待。
那日过后,天一直湿热得不行,那道眉锋上的伤痕久久未曾见好,可每当那痂有了长好的迹象,他又病态般将它全然毁掉,任凭那丝丝血迹浸透自己鸦青色的睫毛。
不知何时,烛泪已灭,整个月闲阁骤然陷入一片幽寂的黑,窗帘紧紧拉着,唯有门缝处一丝亮光将他的背影与庭院相连。
吱,吱——
那一丝光亮渐渐扩大,他料想是风,便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直到略略发现有脚步声,才猛然转过头去,顿时自己的瞳孔映满了月光。
“哇啊!”
他猝不及防地回头吓得她瞬间捂住了心口——是元雪棠。
她如同幽冥不声不响站在门口,嗔道:“一声不吭,装神弄鬼……还请侯爷移步,莫要在女儿家的房中久居!”
魏琰双眉轻挑,倒有些怪罪的意味回她:
“那是谁一声不吭,不打招呼就回来?”
他撑着双膝站起,俯视着她不忿的双眸,缓缓抬起下颌,白皙的指尖一寸寸划过桌案,又隐隐地敲响。
“还有,这座侯府,这座闲月阁,这里的一切……不都是我的东西么?”
9. 第9章
元雪棠总觉得魏琰与她说话总像是调情般模糊不清,却又不好直下结论——成年男女间天生的距离感让她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她立身门边,又将门敞大了些,月光顿时映亮了她半张面庞,而她挑挑眉,就差把“请”字写在脸上。
“侯爷,狐人做事,诚信是本分,虽说回与不回只在一念之间,但这念头却只基于交易存在……天不早了,还请您回房。”
魏琰渐渐从黑暗中走向月光,即将出门之时,他却转过身来直勾勾盯着她的双眸,无甚表情的脸上,隐约显出一抹辨不出情绪的笑。
“还没到走的时候。”
元雪棠喉间一紧,本能就向后退,似有直觉告诉她,魏琰现在,不正常。
直到肩背触上了门板,只容他逼近的方寸间,她紧抿着唇抬头瞪向魏琰,似在无声控诉,却退无可退。
月色惨白,于他分明的眉骨下投出了一片捉摸不透的灰影,而眉锋上,那道伤疤映入眼帘,猩红刺目——是她的手笔。
“……你欠我的,还没有还。”
魏琰扼住她腕,又勉力上引,将她的手高高举起,只听呼啦一声,她袖管滑落,月光下,正好露出一截白雪般莹亮的小臂。
而魏琰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掌下用力,扯得她心里发慌,踉跄地乱了步伐。
须臾,那只被拉起的手终于稳稳停下,于魏琰眉间齐平,而魏琰嗓音沙哑,略显郁愤的神色中,却掩不住突如其来的兴奋。
“元雪棠,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满意你的杰作吗?你把我当成了你的囚犯?怎么,不是?那你凭什么在我脸上舞刀弄枪却指望着能若无其事地离开?别瞪着你那双眼睛无辜地看着我,也别指望着我会大发善心……承认吧,我是不是该向你讨些债?”
看着魏琰匿于夜中模糊不清的面庞,元雪棠忽然觉得他身后的那只蛟龙正在破开他的衣裳,顺着他的胳膊蜿蜒爬来,紧紧绕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就像只泥沼中的白兔,越挣脱,反倒被绞得越紧。
她颤抖着声音,汗珠瞬间滑落脸颊:“侯爷,您想让我做什么?”
魏琰冷着脸,指尖却长驱直入地伸入她手心,又骤然用力,将她攥紧在拳心的五指,一根根分离,支起……最终,他冷硬的关节猛地一紧,元雪棠来不及反应,暗呼吃痛,此刻四指被卸了力,唯剩一只食指,被他握拳攥住。
月影阑珊,她那只食指被攥得太紧,指尖犹如滴血,渐渐聚起了红。
须臾,他沉沉吐出两个字:“这里……”
说着,元雪棠忽觉手腕被牵拉地一阵刺痛,而下一秒,一阵奇异的触感瞬间自指尖触电般传满了全身。她颤抖地睁开双眼,只见魏琰正在她面前底下头,而他眉锋上那块只长好一半的伤疤,就在自己的指腹之下。
“嘶啊……”
骤然间,他按着她的手指又加深了力道,那可怜的伤疤顿时溃不成军,硬生生被按破,血液温热的触感伴着砂砾般的血痂扎在纤软的指尖,她瞬间觉得汗毛耸立。
这一幕太过诡异,他居然在用她的手,一点点破开他自己即将愈合的伤口!
“侯爷……魏,魏琰!松手!!”
挣脱无效,反倒让那血顺着自己的指尖流经在她的小臂,似一丝红线,又滴落在地。
元雪棠只好闭起眼睛,心脏乱砸似的跳,不去看眼前这荒谬的一幕。
魏琰却轻轻张着下唇,半闭着双眸,沉沦其中。
他太清楚自己,身上每一道伤痕都曾代表着一段或痛苦或荣誉的记忆,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似乎觉得自己越痛就越清醒,越痛就越沉迷……他觉得自己上瘾了,而这一段最新的划痕,是最不同寻常的经历,所以,似乎可以再深一些。
她竭尽全力想抽出手,可那点点血痕已然顺着指尖濡湿了她堆叠在肘弯的袖口,她再忍不得,怒道:“疯子……松手!”
“嗯……”魏琰轻哼一声,毫无放手的意图。
“我再说最后一次……松手!!”
这次魏琰再不作声,可力道反而又加重了些。
元雪棠深吸口气,双颊轻轻鼓起,衣袖下,她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她猛一咬牙,只听“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了魏琰的脸庞。
五个指头印子明明朗朗,在月光下,在他脸庞。
魏琰松开她的手,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懵了,可眼神却依旧停驻在脚底的月光,眸光一怔,先是意外,又半刻失神,而后不可置信地轻触向自己热辣辣的右脸,“嘶”了一声。
他整个人被愤怒占据,却又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与快意,喘息间,他抬眼又望向元雪棠,却像是认了栽,摇着头轻笑出声。
“我说了,是最后一次……您失态了。”
元雪棠只觉得脑中一片清空,她实在没见过他这般恋痛上瘾的人,不,这不是人,这大概是一种罕见的病。
或许这种病寄生在他身上不能自抑?这么看……他也算是个可怜人?
魏琰撑着门板,直到目光隐约朦胧上了一丝红晕晕的罩影,一手攀上眉骨,看见了指尖上猩红的潮湿,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做的是何等疯事,又将自己暴露得多清清楚楚。
他心口起伏,紧蹙的眉也徐徐舒展,不觉间神志渐渐恢复,可他却一言不发,夺门而出。
元雪棠追着他快走了好一阵才让他停在原地。
“侯爷,明日申时王家人要来,你放心,我会做好我的事。”她顿了顿,向他的背影靠近了些,沉眸轻语“……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话音即落,魏琰头也不回地拐过了回廊。
夜里无人,他一直向前走着,直到忽然被一阵带着暗香的冷风吹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了莲池,早已走过了自己的寝房。
冷冽的夜风灌入鼻腔,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迈开腿,却不由地踉跄着绕过廊桥,扑通一声,在莲池边跪下。
池中倒影清清明明,只一眼,他便意识到自己的脸烧红到了什么程度,可越看就越觉得不理智,越看就越觉得羞耻。
魏琰再顾不得什么矜持的礼数,双手聚起一捧水向面上撩拨,莲池的水冷地彻骨,眉锋的伤口蜇得生疼,可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他从未见过自己如此狼狈,如此愚蠢……竟然把自己最病态的那一面赤裸裸地展示在一个狐人面前,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蛊??
而另一边,月闲阁。
元雪棠点亮了烛灯,侧过脸看着镜子中,自己被照得影影绰绰地面庞,终于缓了口气。
太难了……能忍到这份上,有些钱真的该自己赚。
不过好在,她渐渐觉得自己能捏稳他了一些,在侯府这些日子,总算是拿住了魏琰的一丝缺点,此刻她只求安安稳稳做完这一单,就算少要些,让他欠自己些人情,也不敢在这里再待到三月后的秋宴。只怕到那时,自己和魏琰两人中定有一个会彻底疯掉。
元雪棠低头,又借着月光看了眼指间那片猩红,心跳骤然加快。
她下意识将手指凑在鼻尖,轻轻嗅闻。
“好热的血啊……”
元雪棠看向镜中,心下陡然一颤,好似整个人都被他的血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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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烫伤。她忙抓了张帕子,连甲缝都擦得干干净净。
*
翌日清晨,暑气渐升。
李管家边擦着满头大汗边向魏琰房中跑去,临到门口,万幸扶住了门框,险些摔了一跤。
他撑着双膝,神色惊恐,气喘吁吁,一手向门外指去:“侯爷,侯爷……出事了!!”
魏琰靠坐在书柜边,一袭灰衣如鸦羽般流淌过他的全身,他凝眉抬眼,丝缕日光下,那衣衫竟像真羽般鲜活地流着暗光。
“慌慌张张地像什么样子。”他合上书,“何事?”
李管家急道:“月闲阁,月闲阁闹鬼了!!”
看着魏琰侧脸一笑,李管家急得简直要冒火:“侯爷,您莫要打趣!老身刚路经闲月阁,竟发现屋内影影绰绰地坐着个女子,推窗一看,竟是元姑娘……她,她居然还定着脸问我要一件您的衣服!”
“她要便给她。”魏琰随手将书扔回书柜,拍了拍灰,淡然道,“她啊……昨晚便回来了。”
李管家虽还悬着一颗心,但还是无条件地信任主子,他搓搓手,转而眉目一紧,提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侯爷,今日申时,王宅便要来人了……您真的打算让元姑娘代您宴客?”
“尽管命人备好宴席花果,至于狐人那边……不必管她。”魏琰起身贴近窗棂,鼻梁上顿时落下一道竹叶的阴影,“我倒要看看,她能做出个什么样子。”
他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可李管家却停在原地,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魏琰有些不耐烦。
李管家抬起头,神色担忧,又即刻俯身作揖,一双眼止不住地眨:“侯爷,您眉间那道伤若再破开,恐怕就要留疤了……老身看您这些天气色不佳,肝郁结心,实在是要保重身体,不宜思虑过甚。”
看着魏琰似有不悦的神色,李管家顿觉寒气绕身,自知言多了些,忙低头噤声,阖门退出了房。
须臾,魏琰随意掂了件外衣披盖在肩头,亦推门向外走去。
*
月闲阁内,低垂的纱帘遮盖遮住了肆意的晨光,元雪棠掂着烛台,在屋内燃了不少灯,妆镜前,她又一字铺开那些精巧的刀具脂泥,香料器具,深深呼了口气。
这些年来,她总是与旁的狐人不同,不论白天黑夜,都喜欢合上窗帘,在暗中点灯来做这仿人之事——似乎唯有这般,才不至于在一片日光中迷迷蒙蒙地走火入魔,忘了自己假面之下真实的样子。
此刻,那件魏琰的衣衫此刻正被她平展展挂在镜边,朦胧灯影下,她恍而觉得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依旧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自己。
四周宛若雪地般寂静,她抬起脸,平视镜中的面庞。
魏琰与自己的形貌躯壳相去甚远,头一次做难度如此大的仿,比起紧张,元雪棠竟觉得心头隐隐颤着些许兴奋与期待。
只不过她一旦专注起来,便对外界诸事失去了平日里的敏锐,正如此时——屋外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她却并未察觉。
魏琰侧身贴在窗棂外,收回了悬在空中的手,垂眸望向那紧闭的窗棂,暗下目光。
他察觉到,她拉着窗帘。
该死……这该怎么看她!
虽然狐人是自己请的,至于变成什么模样迟早都能看见,但这其中改头换面,以假乱真的技艺如何操作却不为人知。
魏琰自知自己大有权力可直接敞开门,站在背后仔仔细细看她如何动手,但又似乎更享受现在这般,与她一墙之隔,侧耳倾听屋内人一丝丝动静的窥探之感。
他背过身,神色迷离,仰头轻靠窗边。
10. 第10章
一想到她脑中所想此刻全然被自己的模样所占据,魏琰就不由地侧过脖颈,抬手一点点贴上自己的颌骨,耳畔,眼眶,眉尾……轻柔地指尖落滑在脖颈侧面,正如她在窗内所做的事一样。
四周极静,屋内窸窸窣窣如同鸟雀啄食痒痒地轻戳在魏琰心口,他倏地觉得自己指腹的触感在脸上变得异常敏感清晰。
似乎真的是元雪棠站在他身前,眉目流光,用手逗弄他的眉梢眼角。
魏琰半眯着眼,忽而被回忆占据,迷雾遮眼——数月前,漠北战场,夜幕冥冥,他亲领一支小队深入大漠腹地,本想连夜偷占敌营,却纠缠数迷失在大漠,直到无水无粮之际,眼前冒出了只沙兔的踪影。
那一日,他侧着耳朵蹲趴在沙坑边聆听沙兔的动静,终等到了深夜中,果断弯弓射穿了它右腿,众人饿极,来不及炙烤,即刻便将它“茹毛饮血”,这才保全了自己性命。
也是自此,他便在大漠上锻炼出了极强的耳力。此刻元雪棠在屋内是穿衣还是画眉,只要屏气凝神细细听着,他总能猜出个大概。
鸟鸣愈静,树影婆娑。
魏琰正垂眸听着,眉心一皱,倏地睁开双目,不加犹豫便背身迈步,与此同时,砰的一声,闲月阁门忽而打开,方正的门框中,元雪棠斜靠在侧,眸光流转,饶有兴味。
她叫住魏琰的背影:“侯爷若是信不过我,又何必隔着窗户偷看?”
余光刚偏过些许,魏琰来不及躲开,心中骤然一颤。
那是……自己的声音?!
她在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魏琰转身,眼神中尽是难以置信——视线那端,元雪棠已然穿上了自己那件乌青色的锦袍。不仅是体态与自己堪称神似,不知她穿了何种靴履,就连视线也与自己大致平齐。
而那衣领之上,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她轻轻勾着唇角,魏琰只觉得身周骤然发冷,不寒而栗。
她此刻已然隐匿在了这副作假的躯壳中,虽说这假物与自己做不了完完全全的同一,却也有七八分相像,可她偏偏又将神色仿得极像,正好补足了这身上的细微错差之处。
魏琰此刻才明晰地知晓,为何京中曾总有世族联名上书请愿清缴狐人,可从未得到答复。
这便是狐人。
此等双刃之物,着实好用……
“比我想的好些。”魏琰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元雪棠抬眼,似是看出了他藏匿的意外,便以男子之姿向他拱手行礼,不禁哂笑:“侯爷且放宽心,狐人虽仿得像,但这锦衣下一身的行装却也是有限度的……若是过了三个时辰,脂泥散了,那不论技艺如何,就都会原形毕露了。”
魏琰松了口气,“镇定地”对上“自己”的双眸。
“那申时宴饮,可就委托姑娘把控了。”
不等元雪棠回答,一声轻笑后,魏琰转身走进了回廊。
耳畔掠过风声,那黄沙莽莽下狡黠的沙兔又涌入他的脑海——狡兔三窟,人有千面,而这狐人……确实是有趣之物。
*
申时,几驾马车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侯府门前,下人们上前摆好了下马,这才见到一双双精致的靴履踩了下来。
王诙挡着太阳,鞠着笑向李管家行了一礼:“还请通传一声,让侯爷久等了!”
李管家忙回礼:“您几位是贵客,侯爷早已备下了美酒佳肴,快快请进。”
王诙荡着袖子进了院,可紧随身后的王谨却凝着眉毛抬头望了眼“靖耀永威”的牌匾,又低头瞟了眼李管家,这才进了门。
“藏冰处小王大人到——”
元雪棠坐在主位前,远远看见了向厅堂走来的一瘦一胖两人,胖的那人面色红润,身后跟了三五如花似玉的女眷;瘦的那人低着头,看不清模样。
二人向她分别行礼,依次落座。
王诙招呼好一众女眷,转过身来,朝她憨笑道:“小人早早听闻靖雍侯骁勇善战,以一敌百,今日一见,不仅年岁轻轻,更是丰神俊朗,一表人才啊……只是家父仙逝耽误了些,这才来得晚了。您瞧,这是小人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说着,他瞪了眼身后的女子,那女子便垂下眉低头掏出了只花梨木匣子,交由李管家手中,送至元雪棠眼前。
一尊掐着青花斗彩边的鎏金酒樽静静躺在匣中,只一丝光,已然隐隐泛着彩。
“侯爷,我王家数年来虽仅是个藏冰处的小官,每年夏日才能与诸位贵人相见,但我王家存冰的技艺却一点不敢耽误。”王诙示意李管家拿出酒樽,继续道,“侯爷,这斗彩酒樽可非同一般,若置冰其中,存凉一日也是绰绰有余的。”
“王大人费心了。”元雪棠并未动手,远远望向坐席末端,“……那位公子是?”
王诙笑笑,连忙拉着身旁的王谨起身:“侯爷,他是小人的家弟王谨,年方十六,性子闷些,却是个实诚的,侯爷莫怪。”
“令弟看着……是有心事?”
元雪棠蹙着眉,总觉得那少年古怪。
王诙本想拍拍王谨,却被王谨一拧身躲开,他上前一步,声色意外地沉稳:“侯爷,不仅是阿兄,王谨也为您备了些薄礼。”
王谨拍掌三声,便见一小厮托酒上了堂,他转身道:“佳酿怎可无美酒作配?冰酒常常难分离,此乃我王家佳酿‘瑶池露’,还请侯爷品鉴一二。”
他双手端酒上前,元雪棠正要接过,目光骤然一冷,竟有些慌了神。
他的食指上,是那枚镶着红玛瑙的金戒指。
霎时间,回忆如走马灯般涌上心头——泥泞中老人皱褶的面孔,再向前些,是那晚风浪大作中被自己一路拖行到北江边,沉入江中的无头男尸,自己贪财摘了那人手上的戒指,可那日她也是受人之托,如此看来,这死者莫非就是——
……
魏琰一直靠在屏风内。
许是厅堂中久久无声,他轻侧过身,远远看着元雪棠此刻隐约怔住的模样,他衣衫下的手不禁攥紧了些,骨节咯咯作响。
“她看见什么了?”他低头问向身边随从。
随从伏跪在地,声色颤抖:“小人看不清……这王谨不对劲,侯爷可否要帮元姑娘一二?”
魏琰沉下声,一掌悬空:“不必,再看看。”
他又轻步后退,靠坐在太师椅前,接过一杯清茶,透过影影绰绰的屏风,无声远望。
“……侯爷?”
待王谨再抬眼时,眉目中已然一改平和自然,反倒堆着笑,浑身透出一股阴冷的气息,显然是有备而来。
“二公子有心了,本侯哪有不尽饮的道理。”说着,元雪棠绕过桌,接下他掌中清酒,可刚奉上鼻尖,却又右眼一跳,皱起了眉头。
这酒味道诡异——浓郁的酒味之上,竟隐隐悬着层甜腻腻的香气,可这香气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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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鼻,不像是果香,倒像是用了香料,刻意掩盖着什么。
这气息止不住冲上鼻尖,怕是再这样多嗅闻几次,怕是真的要昏倒过去。
王家人到底是冲她来的还是冲魏琰来的??
那杯酒定在二人之间,元雪棠转而抬起眼眸,借着魏琰的模样,摇着酒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王谨。
“今日你我难得一聚,又是初见,我自是该尽些地主之谊……那这第一杯酒么,还敬请二公子自己饮尽。”
王谨似乎是料到了这一刻,他接过酒,怪异的笑了笑,道了声谢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看着王谨有些摇摇晃晃的坐回席间,元雪棠将信将疑地坐下——确实未想到他会如此地爽快,说不定那只是有些烈的酒,确实是她想多了?
屏风后,魏琰忽然握紧了掌中茶碗,盯着王谨的背影,目不转睛。
一旁的小厮转过头,正望着眉头紧皱的魏琰,下一瞬,前厅骤然传来一声巨响——
“杀人啦,靖雍侯府杀人啦!!”
女眷一哄而散,王谨砰然仰面倒地,王诙则拥着他止不住地摇晃呐喊。
王诙臂弯中,王谨紫青着一张脸,眼皮如死鱼一下下上翻,口角白沫嗫嚅,整个人半瘫在地。
元雪棠猛地站起,却又像是被人狠狠重击了后脑,一瞬间猛然坠在椅子上,太阳穴如擂鼓般痛,登时眼前一片漆黑。
屏风后,魏琰冷冷道:“锁好院门,今天在席面上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
骨缝里渗着刺痛地阴冷,苔藓潮湿的气息笼罩全身。
地窖中,元雪棠被反手绑在一张石床上。
眼前是一片石墙,裂着缝却不透光,头顶的水珠一下下打在面庞,她料想动动身,却发现不仅是双手,就连双腿也被麻绳紧紧捆住。
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也被换上了自己原来的样子,且她感知得到,自己的面颊一直在烧红般的疼痛。
她侧躺着,唇齿间混着水珠忽而尝到了一丝血液的腥咸。
自己的面颊八成是出了血,如此看来,必定是有人在她昏迷的之际,粗暴且生疏地扯掉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所以……这是在王家,还是侯府?
元雪棠蜷着身子,手肘用力撑着石床,石床似寒冰刺骨,她不由地倒吸了口凉气,又狠下决心猛地使力,这才翻过身来。
可眼前的一幕,让她顿时起了鸡皮疙瘩,恨不得转过身去。
石床之下,不论是王诙还是半死不活的王谨,就连方才在宴席一旁静声陪坐的女眷们也被反身跪绑在地,口中被牢牢堵上了口塞,像涨潮后搁浅在岸上的鱼虾般,四仰八叉躺在几片破碎的草席上。
元雪棠惊地不敢言语,她顺着眼前诸人又向远望去,昏暗的灯影中,隐约看得见一人的背影。
那人端坐在把太师椅上,如墨般的长发像只黑蟒般躺在肩头,是不是掂起身旁的酒盅轻饮几口。
是魏琰。
他每饮一口,这阴冷的地窖中便多一分刺鼻的酒气。
似是听见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魏琰搁下酒盅,起身回头。
元雪棠看不清他此刻的模样,只看见有一丝光自狭小的窗棂洒下,在他手中拖着的那把长剑上泛着寒光。
下一瞬,黑暗之中,魏琰的声音如幽冥般传来,回荡地窖之中。
“我说过了,一个都留不下。”
11. 第11章
说着,他竟抬起那剑刃,奉在自己胸前,而后猛饮一口酒,如幽冥地狱中行刑的刽子手,噗地喷洒在刃边。
剑刃划过地砖的刺啦声愈来愈进,王谨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却只能无力地呜呜闷喊,本就苍白的面容登时没了一丝血色。
魏琰手起刀落,下一瞬,血迹四溅,人头落地。
“砰”地一声,整个地窖顿时安静了下来。
王谨的人头骨碌碌滚在石床边沿,瞪着一双蒙了雾的双眸,直视着元雪棠。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来不及害怕,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只三五秒后,墙角处忽而响起一阵强烈的呜咽声,魏琰拖着剑走上前去,一把扯出了王诙口中塞着的布条。
王诙被挤在一种女眷身前,开口便骂:“魏琰你不得好死!!先杀我父,又杀我兄弟手足……今日看来,你莫不是还要屠我满门?不错,我虽确实是个爱权子弟,不孝之徒,但你魏琰蛇蝎心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身后的女眷皆哭地不成样子,所做之事唯有用脚踢踢王诙后背示意他闭嘴,却只换来他嗤笑一声:“你魏琰虽为皇家血脉,可皇子人人都封王,唯独你有了战功才封了个侯位,太子之位永远都轮不到你的头上……更不必说,你竟还养了个女人做狐人!我从未想过真的有狐人存在,今日真算是开了眼界……闻所未闻,可笑至极!”
话毕,元雪棠便与王诙四目相接,元雪棠满脸冷汗,而他面容扭曲,不知是哭是笑。
“说完了吗?”魏琰的声音回荡在地窖,不带一丝情感,“说完就好。”
他手起刀落,王诙人头落地,坠在众女眷之间。
剑刃边际的血痕成股流下,而他并未收手,径直向那堆女眷走去,女眷们发不出声,但颤抖的哭泣揉乱了脂粉面,泪水所过之处,已然是混沌一片。
“女子又有何罪!!”元雪棠不知哪里来的劲,向那端喊道,“魏琰,停手,放过她们……”
她越喊声音便越不清晰,最后竟化作了颤抖地苦苦哀求。
魏琰依旧半截身子隐匿于暗影中,他似是怔了怔,就在元雪棠正要松口气之时,魏琰又抽出剑毫不留情地手起刀落,佳人玉殒。
剑影下,如同收了摊的渔市,一片血汽猩红。
元雪棠想翻过身不去看这一切,却又没了翻身的力气,只能紧紧闭上潮湿的双眼,聆听那剑刃向自己划来的声音。
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元雪棠并不害怕死,她之时没有做好死的准备。
眼皮上隐约透着的光忽的变暗,她知道他来了。
下一瞬,一阵冷铁般刺骨地寒便顺着下颌爬满了全身。
“醒了?”魏琰用剑轻轻抬起她的下颌,低声命令,“看着我。”
这么些天,元雪棠自认为已经十分了解这个阴戾的人了,不论是内是外;也自持自己与他的关系有些微妙地亲狎,便觉得自己能在他身边过得游刃有余,可今日看来,她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一束冷光打在她面庞,分不出是清晨还是夜晚。
“若我今日要杀你……该从哪里开始好呢?”
他放下贴在她脸庞的剑,一路向下划去。
剑刃停在心口。
他挑了挑眉:“这里如何?嘶,这里软了些,怕是一下要不了命,死状也不好看……”
剑刃停在腰侧。
“那这里呢?这里窄一些,怕是也要不了命,说不定手下一抖,还能苟活几天。”
她无法动弹,只能任由剑刃在自己身上凉丝丝挑弄了个遍,虽不痛不痒,但这羞耻程度却丝毫不亚于一场行刑前的精神凌迟。
无数质问涌上心头,但她最终出口的只有一句:“魏琰……你都做了什么?”
魏琰原本板着一张脸,此话一出,他罕见的轻笑出声,俯身与她目光平齐:“怪我……我没问出口的问题怎得就让你先问了……元雪棠,你都做了什么呢?”
他收起剑,又坐回那张太师椅,像是看只囚鸟般等着她回话。
“我做了什么?”元雪棠皱眉问他。
“别让我猜。”
“我被毒酒……”
“住嘴!我问你你对王家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元雪棠,你只有一次说实话的机会。”他双肘撑着膝盖,俯身十指交错,“五日前的夜晚,你都做了什么?”
五日前的夜晚……北江渡口,雷雨交加,她才从一家富户宅中脱身,雇她的人是富户的小公子,小公子出门骑马,她便代他留在家中读书。
深夜出了门便下起了阵雨,她正要回影舫,却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那人说下雨天不好叫工,但自己府中正好有件东西要搬走扔掉,看她是个公子样子,这才花了些价钱委托她办事。
可那晚雨大,朦朦胧胧的也看不出是门匾上是哪家的宅子,只知道手里的钱给得足够。而她接过那袋子,当下便掂量得出,那袋子中绝对装的并非物,而是人。
她并未多问,一路拖行到了北江畔,这才扯开袋子,从那死人手中揪下了红玛瑙戒指。
原来那人,便是王诙王谨的父亲,王家的家主。
若不是那日自己贪财拿走了戒指,或许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出现。
元雪棠垂着头一一报给魏琰听,魏琰拧紧的眉也渐渐舒展,待她说完良久,他才开口。
“你把戒指给了出去,那乞丐是端王的眼线……他是铁了心做实了要让我担这个罪名,可他未曾想到这王家的二公子可并非是个忍气吞声之人,他今日来便是要用一杯毒酒于我鱼死网破,若我喝了,那王家便跟着端王鸡犬升天,皆大欢喜;但倘若是他自己喝了这酒,那也无甚后悔……只是不论这两条路怎么走,端王都会坐收渔利……元雪棠,你险些害得我好惨。”
说着,他倏地起身上前掰住她的下颌,她痛得闷哼出声,眸中却像放了把火,嘲弄,不甘。
咫尺之近,二人面面厮觑。
“别总是想着用你的眼睛乞求我……你要知道,我取你的命,易过探囊取物。”
元雪棠顿时觉得眼前人残暴至极,杀人如麻,就算是个平定战事的功臣,也令人望之反胃。
“侯爷莫不是舍不得……还有空和我在这里谈心?”
她自己虽也是杀过人,但每每受人之托动手,当晚绝对会噩梦缠身,一边是官府围剿,一边是阴司地狱报应,就这样,她战战兢兢过了十余年。
若有权,她定金盆洗手不再杀人,但魏琰不同,他若有权,必定是斧钺不停,身边定会缠绕数不清的冤孽。
听闻那剑刃在耳畔扬起呼啸而过,她紧紧闭上了双眼。
可下一秒,自己手脚的麻绳被一剑斩断,魏琰的声音在头顶冷冷悬起:“嘶……是有些舍不得。”
他将她拉在身前,靠身耳旁:“倒不如……再养些时日。”
元雪棠不觉得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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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逃生,只觉得汗毛耸起,不寒而栗。
“或生或死,只在我一念之间。”
他如同一网硕大的帷帐,自上而下覆于她身前,潮热的唇气绕弄于耳鬓,而魏琰不碰她,只是为了让她听得更清晰些。
如此亲昵的动作,却被最阴狠的话语占据了回忆。
元雪棠在他的臂弯处,终于瞥见了地窖之外的一抹天空,月明星稀,当真静美。
而她眼眶顿时湿润。
“阿婆,天黑了……”
天然的,有种被捕猎的恐惧正似冰融,沉重地弥散于心头——像是一个人走夜路总要小心背后,像是一个懦弱的新妇嫁入新宅,有人远远地说,你且忍耐,莫要怕挨夫君的责打。
不知何物正顺着唇角,被一点点塞入贝齿之间,苦涩的气息在舌尖晕染浸蔓,她忽觉身下一空,似堕入无边灰暗。
*
夜半丑时,影舫之上,江风蹁跹。
猛地一阵浪潮涌起,翟笙一个没把稳,瞬间自床榻滚下,倾倒在地。
书台前的笔墨斜着倾挂,他看着那摇摇晃晃地毛笔,轻喘着气,一手抚上额头,薄汗浸满了肩背,惊魂未定。
这是他第二次,梦见元雪棠沉溺于江底,向他呼救。
梦中,他跪趴在一座极高的山崖边,满眼泪花地求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可下一秒,江水深处忽而涌起一泓硕大无比的漩涡,漩涡中的大鱼瞬间跳起将她拦腰吞下,黑色的鱼尾激起巨浪滔天,他浑身湿透,江水中,唯余涟漪阵阵。
“还好……还好是梦。”
他抹着汗穿好外衣,又顺着漆红的楼梯进了二层船舱,轻轻推开了阿婆的房门看了一眼,见阿婆无恙,便松了口气,沉下眼眸,掩上了门。
而他抬起头,月光正不偏不倚的映亮了对面的房间。
那是她的房间。
朦胧的水汽摇晃在月光下,为元雪棠半掩的房门薄薄遮上了层蛛网般的轻纱,似乎只要推开那扇门,就会成为她倾候依旧的猎物。
翟笙从未这么仔细地瞧过她的房间。
这里的一丝一毫都是她的记忆,他曾看过,却从未像现在这般细细的触摸。
衣柜的棱角边沿,深深浅浅刻着不少爪印般的划痕,翟笙看着它出神,忽而酸涩一笑,指腹轻轻磋磨。
这衣柜上的每一笔,都是他们长大的印迹。
那个时候,元雪棠刚被救来影舫不久,瘦弱地像只小鹿似的,问什么也不愿多答,可没过多少时日,他们便仿若真兄妹那样,抢着比身高,抢着要争最好看的贝壳,晚上玩累了,索性就都倒在这方窄床上一起睡到天亮……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翟笙忽然觉得自己变得极易羞涩,给她买的新衣她总说身量紧了些,每日清晨,她敲着自己的房门问自己要不要一起用饭,他却怕得急忙掩紧了被单……渐渐地,她出了工,成为了真正的狐人,相见的时间便是屈指可数,只是每每透过门缝凝望她卸妆时的背影,心下总是不由地错跳几拍。
他也总怨她——这层表面兄妹的关系有时过分亲昵,有时若即若离,自己却无可奈何,只能暗自祈祷,别被发觉自己偷偷嗅了她多少脂粉。
翟笙上前合住了小窗,回身静坐在她妆镜前。
目光下移——是一封信。
“笙哥哥亲启……”
信笺打开,翟笙的双眸顿时模糊,鼻尖骤然一酸,似有万千舟楫涌上心头,洇开些许字迹。
12. 第12章
“见字如面,如见吾书。雪棠思量多时,终觉当日所言太过决绝,阿兄正值芳华,又博览群书,怎怕寻不得个好去处……还望莫要挂念,等吾归舟。”
翟笙双唇紧闭,指尖颤抖地剜在掌心。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缠着自己要贝壳的小女孩了。
他踉跄着冲出了她的房间,船舱回声大,又不敢迈出太沉重的步伐。
书案之上,他燃一烛灯,又借着月色,奋笔疾书。
这是篇写得极好的策论,洋洋洒洒数千字不曾抬头,即便又些许磕绊之处也顿时如仙人抚顶般骤然开悟。翟笙反复读了数十遍,此刻已然可以倒背如流。
云脚渐明,江风停歇。
*
京城的长街共分东西南北四条大道,其中西大街上金石文筆店铺尤多,不论贫富贵贱,学子络绎不绝。
观中书院便在西大街的大学习巷中,书院旁又有城隍庙靠着正街,贵族子弟常常拜完文昌,顺路便去书院听听张夫子开班讲课。
张夫子乃京中奇人,办学五十载,成才者数不胜数,若话说大些,朝堂之上每四人间便有一文官学自张夫子而出。
可如此奇人,仅收取些猪牛鲜鱼,金石刻画作为学费,不看出身;对于招收的教师,更可谓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有所才干,经其考量,不查祖籍,即可入职书院,虽说不能大富大贵,倒也多少能认识些贵人。
未请辞前,翟笙便是教师之一。
他喘着气终于赶到了书院门下,天刚蒙蒙亮,料想时间还早,可他刚抬起头,远远望了眼书院,心中轰然一紧。
今日是庚申日,朝阳未升,书院已然开始早读了。
他正又将那怀中的策论揣紧了些,刚迈进大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洪亮且刻意的咳嗽。
“呦!这不是翟夫子吗?几天不见,莫非是手头紧巴,又回书院啦?”
来人体态肥胖,是城南郭富商之子,虽不靠学识吃饭,但却要来书院摆阔交朋友。此人数月前曾当着众学子的面问过翟笙不少难以回答的问题,翟笙皆对答如流,甚至临下学之时,翟笙还文绉绉地讥讽了他两句,自此,二人算是结下了梁子。
郭公子厚厚的堆着一环下巴,又扯开扇子,行至翟笙面前:“嘶……不对,您既然请了辞,那今日再来,您该是夫子,还是学生呢?若是学生……您应当向我行行礼才是。”
翟笙自是不愿搭理那些纨绔子弟,向他身后众人欠身行了浅浅一礼,头也不回地进了书塾。
书声琅琅,日光透过竹影暖融融照在翟笙侧脸,他上了楼,久久停驻在张夫子房前,他不可擅自推开门,只好候在门外等晨读收尾,可越听就越心慌。
往来间,不少熟人教师在他面前闪过,他们虽眼神惊异,却也互相礼貌地行礼,只是下了楼,总会再传上来几声讥笑。
众人皆知,他是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教书。
一个没有血缘关系,却被放在心尖上的妹妹。
最隐秘的心绪,早已不言而喻。
翟笙等的久了自觉面子挂不住,正要走时,读书声停,花白胡子的张夫子走出教室,凝眉望了他一眼,当下便会了意,二人进屋,面对面坐在了书案旁。
*
茶碗冒着热气,翟笙低头捧着,眼神却不由地透过策论,飘忽在张夫子身上。
良久,张夫子平展展放好那张策论,十指交叠在桌面:“翟笙啊……这立储之事,恐怕不像你所想的那样简单哪。”
翟笙放下茶碗,起身作揖:“学生慧浅,还请夫子指教!”
张夫子捋着胡子,欲言又止,磕绊地开口:“陛下虽在病中,局面未定,那你又怎能断定,端王便是太子的最优之选呢?”
“学识,幕僚?”翟笙疑道。
“非也。”
“品德声誉?”
“非也。”
翟笙原本还对自己的策论信心极大,可此刻在张夫子连番地质询下,顿时没了底气,他半跪在地,急切道:“翟笙学术不精,还请夫子教诲指正,再收我回书院,供职于夫子门下!翟笙必定为书院鞠躬尽瘁,再造人才!”
他抬起头,张夫子却为他仔细叠好了那张策论,一言不发,递在他面前。
“夫子……”
翟笙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声音都在颤抖。
他没有退路了。
张夫子起身,双手刚抚上门框,又回过头,轻叹了口气:“你本为人师,立于学子之间,应本心不移;鸿志不改……若书院今日为你做了悔,又让你在众目睽睽下继续回书院教书,那才是你生而为师者最大的过错。”
说着,张夫子轰地一声推开了门,顿时乌泱泱的学生摔倒在地,学生们连连行礼,却不忘去看一眼翟笙跪坐的背影,留下一些饶有兴味的眼神,一哄而散。
*
翟笙拖着策论,失了魂般走下楼梯,本想在书院门口浅坐片刻,却一想到自己早已没有脸面回到书院,便只好走出了大学习巷,靠在那城隍庙边那只驮着碑文的赑屃旁坐下。
朝阳还未完全升起,城隍庙香火缭绕,他靠着那石碑,一片冷寂。
若不是略显朴素的衣着,只凭面容看去,定会有人认为他是个彻夜玩乐酒醉未醒的贵族公子。
城隍庙倒是早早开了门,可翟笙又怕污了文昌帝君清净。小道童说起风了,劝他进来坐坐,可翟笙一个不应,道童吃了瘪,甩甩袖子不再理他。
翟笙眼神迷离,困意蔓上眼皮。
谁料下一秒,真的如道童所言,一阵大风涌起,顿时将他那张策论吹在了半空中翻滚。
翟笙急得顿时清醒过来。
糟了,这策论论的可是太子之位,除过张夫子,是万万不能给别人看去的,若落入他人手中,少说破财,若认真起来,那可是诛三族的杀头之罪!!
瓷青纸极轻,策论翻滚在半空中,他高高伸出双手,却怎的都抓不住。
策论又向城隍庙大门飘去,他顾不得礼节就直冲进了庙里。
直到与它仅有咫尺之距时,他一个前扑,摔倒在了台阶上。
再抬起头,策论已然停在了另一个人手中。
那人光风霁月,腰着环佩,细细看了策论良久。
翟笙垂下头,汗珠霎时间滴落在地:“完了……”
“大胆!见了端王殿下,还不跪拜!”
侍从的声音极为刺耳,翟笙心中却倏地划过了一柄利剑。
若说这策论,只能给三个人看:一是自己,二是张夫子……而这最后一人,便只剩下这策论所夸耀的主人公——端王。
此刻,端王就站在自己面前。
翟笙觉得自己在做梦。
“见,见过端王殿下……”
随着瓷青纸的落下,端王的面孔徐徐展露。
好整以暇,欣赏,怀疑,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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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文昌阁的灯火忽而被点亮,一声鸡叫划破了清晨的空寂,地平线上渐渐升起一抹红光,勾勒出了端王的轮廓。
翟笙觉得,自己的文昌,即在眼前。
*
靖雍侯府内,魏琰少见的又与魏华同坐一桌共用早膳,魏琰倒是神色自如,魏华却坐立不安。
“琰儿,听闻府里昨日来了些客人,怎的只听闻了迎客,却未见人送客……?”
魏华问得极小心,连筷子都纹丝不动。
眼前这个弟弟,陌生地让她害怕。
魏华自己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真正认为自己是他的姐姐——他一去漠北便是多年,走的时候还是个半大的少年,那时她还未出嫁,他也会笑着与人告别;可回来的时候,她已然亡了夫君,他也变得面无表情,心深难测。
“琰儿——”
“我杀了他们。”魏琰撇下筷子,转头直视魏华,向后靠在椅背,语气甚是轻松,“华夫人不会说出去吧?”
魏华知道他杀了人,却不曾想过他会这样无所谓般在饭桌上开口,像是告诉她开饭了那样轻松地说出。
魏华不敢问个明白,她沉下脸尽力饮了口茶,又砰一声放下茶碗,细声道:“好……那元姑娘呢?”
见魏琰面无表情,魏华顿时心里刷地凉了半截:“元姑娘与你无冤无仇,你又——”
“我不会杀她。”魏琰起身,接过帕子若无其事擦了擦手,“我已送她出府,怕是有些日子见不到了……想不到这狐人与华夫人只见了两次面,就让你牵肠挂肚,生了这么深的情分?”
魏华下意识摇头。
“那还请华夫人放清耳朵,闭紧嘴巴。”他行至厅堂门前,抬头望了眼天空,“华夫人修习佛法,自是比我清楚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道理。”
话毕,厅堂大门骤然合上,唯留魏华一人看着这满桌珍馐,只觉得胃中难受,一口都吃不下。
*
元雪棠不知沉沉睡了多久,直到头顶隐隐洒下了些日光,这才将她唤醒。
即便是夏日,阴冷的潮气依旧刺骨,她不由得蜷起了身,双手环住肩臂。
嗯……?手脚的麻绳哪儿去了。
一想到手足没了束缚,元雪棠顿时激灵起来,她顾不得身体的余痛,翻过身去。
一对阴沉的双眸顿时贴在自己面前。
是魏琰,他就坐在石床边,一言不发。
他在等她转身。
元雪棠只觉得背后发毛,来不及惊惧,整个人便被一阵回味悠长的后怕占据。
他在这里盯着自己睡了多久?
就像被天敌盯上的猎物那般,二人一动不动,无人说话,只四目相对。
半晌,那张面孔阴云转晴,对她忽而一笑。
“吃饭。”
元雪棠瞟了眼他带来的食盒,弯起双膝,缓慢向石床边的墙壁退去。
“走开……”
“吃饭。”
他打开了食盒,依旧笑意盈盈。
若不是这地板上残留的血腥味,或许真会有人被他这番细声细语和姣好的面容骗去,以为这是对平常小夫妻闹了矛盾。
盛着粥的浅勺已然凑在了唇边,元雪棠退无可退,她只好偏过头,紧紧抿住一双唇。
魏琰轻叹口气,又坐回凳上,将那碗白粥放在石床边,依旧朝她笑。
“不,你会吃的。”
13. 第13章
地窖静地出奇,唯有呼吸声如涨潮般起落。
元雪棠一时把控不来魏琰的情绪,但也不打算激怒他,她瞧了眼那碗白粥,又看了眼魏琰,试探性地伸出手去。
可指尖刚触碰到瓷碗边沿,魏琰便拿过那只碗,凑在她的面前。
“我来。”
元雪棠:……?
她放低脖颈,俯下身去,略显苍白的肤色下,更显得双唇粉而不红。
魏琰顺着边舀起一勺粥,轻轻抬起手。
咫尺之近,四目相接。
她唇瓣的触感顺着勺边轻轻下压传至指尖,魏琰玩味地眯起了眼。
他心下一痒,竟有种饲养她的感觉。
可下一瞬,元雪棠眸光忽亮,猛地直起上半身,推手将那温热的白粥全然打翻在魏琰身上,散落一摊的白粥向上冒着热气,魏琰连忙后退,顿觉前身一阵灼烧,他提衣起身,只听砰的一声,纯白脆薄的精致碗盏顿时倾砸在地,碎成了三五瓷片。
瓷片碎裂在二人之间,她来不及看魏琰反应,登时便翻身下石床,挣开五指,在那滩粥中捞出了块极为锋利的瓷片。
眼看着魏琰向她走来,元雪棠扬起手肘,起身向他挥去。
瓷片极快,她闭着眼睛都感受到了一阵顿感的阻力。
她是朝他喉咙划去的……得手了?
即将睁眼之际,腕间晃而一痛,她张开眼,手腕已紧紧被人扼住,对视之时,他浅笑一声,乍然使力按向她虎口,只见她掌心轻颤,面色挣扎。下一瞬,那瓷片便碎坠在地成了数不清的小块,再没了攻击性。
“我就知道……你从来都不会听话。”
一道鲜红色的血痕如同落雨般,自他的下颌至耳边贯穿而过,离咽喉只有方寸距离,确实是只差一步,便可要了他性命。
“唉,差点就信了。”魏琰解开那被泼地满是粥水,狼狈至极的外衣,随意扔在一边,又一步步向她贴近。
“下次……划在这里。”
她扑通一声坐倒在石床之上,看着自己的指尖被他拉着划过自己的脖颈,寒意浸满全身。
“下次?”她不甘示弱,冷笑道,“你信不信它会捅进去!”
“怎么这么大脾气?”他一把甩开她,又坐回她面前那把木椅,轻轻摇头,眼中满是遗憾,“……你太不听话了。”
“听你的话?”元雪棠轻蔑一笑,紧了紧衣衫,气息不稳地侧过头疑他,“你杀了王家人,端王还没来找你麻烦?”
魏琰未想到她此刻忧心的竟不是自己的处境,倒问起端王来了。
他伸出手,将散落脚边的瓷片一块块捡起:“王家死了家主,前来行礼吊唁的宾客又不允许瞧那王大人一眼,便都认为这般低调的丧事是王家向来的传统……”
他挑起眉,数块碎瓷片在他掌中叮当作响。
“后来啊,人们都说王诙王谨因思父过度,皆随先父去了,众人又皆知王家丧事低调,又先前行过一次礼,不愿再多掏一份钱……这其中之事,自然也就无人在意了。端王明面上看不起王家,他为求保身从未替王家出过面,我又用马车将那二人趁夜送了回去,如此一来,端王若找了我麻烦,那才是明晃晃地贼喊捉贼呢。”
话音落下,元雪棠不由自主向后退了退,若有所思。
不仅借刀杀人还立了威风,端王吃了瘪又不敢声张……这魏琰,着实阴狠。
“所以……现在看到这一切的,就只剩你了。”
他从不将端王放在眼里,他一直都是冲她来的。
元雪棠心口砰砰直跳,方才还烧着的怒气顿时被一阵冷汗浇了个透,她抬起头望向那张珠玉般矜贵自如的面庞,当真觉得荒谬可笑。
“这就是你将我锁在这里的理由?”
“我锁你不需要理由。”
魏琰倏地揽过她,俯下身贴近耳语,灼热的气息不加掩饰地穿行在领口,忽而她肩头一冷,侧过脸看去,原是他脸颊上渗出的血珠滴了下来。
小窗外的暑气渐渐蒸腾,泼洒的米粥混合着他脸颊的血气一股脑直冲印堂,伴着强烈的心跳声,她忽觉颅内一阵晕眩,推开魏琰,抱着头侧躺了下来。
怎么回事,头好痛。
元雪棠不得不承认,自从那日她在浴桶中划破了他的眉锋,自此后每当魏琰这张面孔出现在自己身前,她总觉得莫名有股气息难上难下梗在心头,总觉得他这么一具躯体应当在自己掌中变一番模样。
多一道划痕,多一点印迹,都称心如意。
起初,她认为这是好奇,抑或是对他权力的渴慕,但此刻看来,这更像是她的病。
她心里生了病。
“非常之人当然要用些非常手段……放心,你死不了,这药只会让你在情绪激愤的时候镇静下来。”
魏琰渐渐远离她,侧身靠在墙边,双手抱臂,像是要将她的反应一丝不落地看个明白,眼里除了期待,便是戏谑。
“真没想到,你最激动的时候竟不是杀我,而是像我方才那般触碰你?”
元雪棠刷地红了脸。
她闭上唇,舌尖轻动,果真发现自己口中氤氲着草木气息,干涩微苦,这绝对不是喉中反上来的酒味。
还好,是药效而已……
元雪棠刚松了口气,却又顿时喉咙一紧,被自己这般扭曲的心态吓得心慌。
这张俊俏却阴郁的皮囊总是能引得她思绪混乱,让她不仅分不清主次,甚至对自己本能的反应有了羞耻的感觉,总有种被看透的心慌。
魏琰走上前,一手撑在石床边,将话说得极明白:“看着我,记得我们一开始的约定吗?三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日子一到我便放你出去,至于是活着出去还是躺着出去,我就无法保证了……毕竟,你知道的太多,信誉却太低。”
元雪棠攥着拳,衣摆被揉起了皱——她还是无法立刻接受自己就此便要被他藏于此地不见天日的事实。
“啧,专心一点。”
魏琰撇撇嘴,伸手将她脖颈抬高,指尖即刻陷入了细嫩的皮肉。
他下手向来没有分寸,直到掌心被眼前人的血脉流动一下下敲响,魏琰这才缓过神来,指腹迅速上移,转而扼住了她的下巴。
太阳穴依旧昏昏涨涨地痛,元雪棠吞咽着口水,视线渐渐清明,抬头看着他。
“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眸光一亮,半身前倾,终于听到了想要的回答。
“我要你想通,为我卖命,至死不渝。”
魏琰算是清晰地认知到:请狐人本就是件共担风险的险事,早已没了退路,既不能让对方知道的太多,以免放虎归山;又不能让对方对自己一无所知,日子长了却总难免养虎为患。若无法控制,唯有牢牢地将她拴在自己身边是最好的打算。
元雪棠盯着他的脸,猛地转过头,将下巴自魏琰手中甩出,悠悠然站起了身。
他炽热的鼻息将将隐隐扑在她领口,石床之上,她甚至比他还要高些。
她居高临下俯视他,莫名问了句:
“你喜欢我?”
“我要驯服你。”
空室寂寂,头顶的小窗隐隐施舍下些许光线,光线明晃晃挡在二人中间,好像这才让人醒过来,外面是酷热的六月天。
铁栏外,魏琰走出三五步,又回过头。
“我会命人纪录下你在这里的一举一动,不要想着逃出去,不要……做后悔的事情。”
*
魏琰走出地窖,无数金黄色的光斑走过无花果叶缝隙洒在他下半张脸。他俯下头,沉沉靠在那棵树边,一手捂向心口。
吃了药的可不是自己……为什么心口跳得直让人犯晕。
他伸手轻抚下颌那道划痕,又一阵蜇痛浪潮似地漫过了半张脸。
看着指尖的殷红,他缄默不语,将轻轻抹在唇边,任凭腥咸的气息穿透在五感。
无花果硕大的叶片摇摇晃晃,落地极慢,一声无奈地轻笑后,他抬手接住了它。
可并非所有事都如同伸手接叶那般容易。
魏琰想不通,为何每次自己对她紧紧相逼之时,最后挂了彩的总会是自己,他不愿相信她留下的伤口让自己清醒,于是下次依旧会不知疲倦地再去招惹她。
“阿翁。”
李管家从远处树影中走来。
魏琰扔掉叶片边走边说,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找个信得过的人看住她……还有,下次别再拿白瓷碗了,经不起她摔的。”
李管家紧随其后,口中答应,却一直盯着地面,脸色在不解与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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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反复跳跃。
*
地窖下,元雪棠缓过了神,一睁眼便看见魏琰扔在地上的那摊外衣,外衣上还狼狈地撒着白粥,她蹲下身去,拧着眉用魏琰那摊衣服把地擦了个净。
再华贵的刺绣,此刻也不过是块抹布罢了。
正擦着,台阶上忽而亮起一束光,她顺着那束光望去,有个年纪不大的下人推了门进来,他又背过身去,将那门合上,地窖又变为一片阴暗。
脚步声渐近,那人走下楼梯,铁栏外,他试探性地瞧了她一眼。
没等他开口,元雪棠便问道:“我的饭呢?”
下人负手,声调渐渐抬高,粗声粗气答道:“我是侯爷叫来看住你的!侯爷还说,今后的饭都由我来送,元姑娘只需管好自己便可。”
“好……”元雪棠应下,却又眼眸一转,抬脸轻笑,“朱、樾?”
“咋知道我名字的!”下人指着元雪棠,连连后退。
她盯着他腰间的挂牌,轻笑道:“我还知道你是华夫人那边的管事,红色的腰牌藏都不藏……还怕我看不出?”
朱樾尴尬地来回挠头踱步,元雪棠见他是个草包,便不再理他,转身背对他坐回石床,弯起双腿,叹了口气,下颌轻轻搭在膝头。
施舍般的日光如细沙倾洒在额头鼻尖,几乎把她脸上那层浅浅的绒毛都一丝丝照亮,她时而鼻尖轻颤,时而又张开双唇,肩头如潮涨潮落似的起伏,不知是吸气还是叹气。
可唯独不变的,是那对如花叶般隐约上挑的双眸。她盯着墙角那片潮湿的苔草,若有所思,不急不恼,久久未移开目光。
*
黄昏将至,南大街却要迎来一日中最喧闹的时段。
这条大街与其余三条大街大不相同,虽同为主街,可这里却是唯一未设宵禁之处,有财有权者络绎不绝,主街上,各式风格的酒楼点起灯盏数排,看得人眼花缭乱;而这酒楼之间的副街更是脂粉乱揉,艳花迷眼,这烟花之地便称——粉巷。
翟笙从未来过这番地方。
纸醉金迷,乱人心肠。
好像每个走在这条街上的人,都散发着焦灼且饥饿的气息。
他跌跌撞撞穿过车水马龙的正街,一路上头晕目眩地向贵人们道了不少歉,这才到了另一边。
他靠在巷边,一张溽热的纸条在掌心徐徐展开。
“今夜戌时二刻,粉巷怜花楼,里阁水云间。”
翟笙朝巷子深处走去,果然不远处有一名为“怜花楼”的风月之地,门下还站着一个红缎褂子的中年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着摇了摇帕子迎了上来。
“哎呀呀,公子看着像头一次来吧,实在是不巧,小楼所有厢房已被提前约尽,这——”
“水云间。”
三字一出,那女人神色一敛顿时收起了帕子,一双红唇紧紧抿住,她躬身做了个请,引翟笙上了楼。
*
水云间虽明面上是价高者得,可内里却已被端王包揽了数年。
翟笙站在门前,借着烛光看了眼门内的剪影,脑中还想着措辞,那门却别人从里忽而拉开。
“鄙人翟笙,参见端王殿下!”
他跪地行礼,却无人应答,试探着抬起头,却看见端王在座上左拥右抱的姿态。
翟笙心下一空,这与他今晨的俊朗模样未免差别太大了些,他原想端王或与他人不同,此刻看来,还是逃不了食色。
窈窕女子瞟了眼翟笙,恋恋不舍地绕了绕端王的发须,走下坐台:“王爷……忙快些,妾身等您。”
看着那女子背影远去,端王这才在侍从手中接过策论,命他起身,赐座一旁。
“翟公子的策论孤业已拜读一遍,有理有据,不偏不倚……是写的不错。”
“王爷谬赞,翟笙也是发自内心。”
翟笙心中虽喜,却还是坐立不安,又听端王缓缓道:“只是人言字如其人,不知公子可否像这字一般,做事能屈能伸,刚中带柔?”
话音未落,翟笙即刻便跪倒在地:“小人退无可退,只求得您青眼,就,就算肝脑涂地……翟笙也万死不辞!”
端王意外一笑,将那策论抛在一边。
“不错……今夜本王要你来这风月之地,自是有一番用处。”
14. 第14章
“躲什么?”
端王走下坐台,见翟笙满头大汗连连后退,他双手背后,噗嗤一笑:“公子放心,本王可没什么龙阳之好。”
说着,一本红色折子便扔在了翟笙面前。
“想在我身边做事,一篇策论可远远不够。”
翟笙连连拾起折子,打开一看,只见里页密密麻麻地写着人名,又仔细瞧了瞧,这才发觉是这楼中女子的名字,他看得一头雾水,直到最后一页那张不可描述的图案乍然现在眼前,这才被惊得回过神来。
“王爷这是……”
“此乃怜花楼各厢房的名册,姑娘们的待客时间都一一详细地列在其上,只是姑娘们虽定下了,可这客人嘛……却是日日有变化。”
端王行至翟笙面前,扬了扬袖子,在其中掏出了支笔,递在他面前。
撒了金粉的笔杆上刻的是枝头喜鹊,翟笙颤着双手接下,他从未见过如此细致华贵的笔。
端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既然接下了这笔,那本王便拜托翟公子,自今日起,每日戌时来怜花楼,就用这纸笔,一一记下今日往来的宾客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家主,哪家的公子……若他不愿告知,那就烦请公子画下他的样子,如此三月……公子可愿意?”
翟笙脸色忽晴忽暗,一想到自己从观中书院受人敬仰的教书夫子一夜之间成了在烟花柳巷之地做活的下人,心中难免生了落差,不情不愿。可下一瞬,只听“铛”的一声,眼前落下了一只锦袋。
他只听声音便可知,其中的钱两绝不算少。
端王见他拿起钱袋,颤巍巍塞入怀中,不由轻笑一声,绕过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怜花楼内正值夜色,翟笙出了水云间便被莺莺燕燕的声色笼住了神志,他硬着头皮佯装小厮一间间敲开了门,悄悄记下姓名,将头垂得极低,可一炷香后,他连一层都未问完,便像是被抽了魂般顺着堂柱坠坐在地。
些许姑娘们探出头,用香帕掩住口嗤嗤笑他。
他感知得到,这是侮辱,也是端王的考验。
只是处身于此,自己又是弱冠年岁,又有几人能在这难以言喻的男女声色中完全定下心神。
翟笙紧紧闭住双眼,可房中的声音却好像条蛇,要向他耳中钻去那样,潮湿的气息铺撒在鼻下,他双颊涨得通红。
他不可控的想起了她的脸。
又顺着她的脸,望见那靖雍侯府。
他从未见过魏琰,只好用流言蜚语拼凑出了一个极为丑陋的剪影,心里刚舒快些,可一想到元雪棠就居于侯府,心中又是一阵刺痒的痛。
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竟能如此讨厌一个未曾面见的人。
*
侯府地窖。
自从今早那半勺白粥过后,元雪棠一直没能吃上东西,虽说脑中一直不停地想着对策,但远远未到思足而不知食的地步。
朱樾一手端着碟油圈饼,一手敲着铁栏,看她转过了头,这才将那碟子平放在铁栏下。
“我劝你老实点儿,别把小聪明用在侯爷身上。”
他点了盏油灯,靠坐在墙边,地窖内瞬间被照亮。
“听闻侯爷在漠北也是将俘兵养些日子,看准了才杀的,我看呐……你也快喽!”
元雪棠接过油圈饼撕成两半,刚要放入口中,却抬眼瞧了瞧朱樾,神色松弛地笑着疑他:“……听闻?魏琰去漠北没带上你,或者说……你不是一直在这里的人?”
朱樾不禁心虚,急得站起来,又将自己的腰牌向里掖了掖:“我当然是侯府的人,所有人都能作证!”
“啊,这样啊……那就只有魏琰自己与你不熟咯?”
元雪棠扒着铁栏凑上前,嘴角还留着些饼渣,整个人都透露着狐狸般的狡猾。
“他这般多疑的人都能把你留在府里,你觉得……我猜不猜得到你是谁。”
朱樾自知多说多错,索性急躁地闭紧了嘴。
元雪棠忽而一笑,说破他的身份:“听好了,你可是朱妈妈在侯府家生的独子?年纪尚可却未婚配,魏琰留你在府只因他去漠北之时你方才出生,他带你不走;可回到侯府,看在你家生子的份上却也赶你不成,我猜的可对?”
灯火间,她美目流转,活像个要吃人心的鬼魅。
朱樾怔在原地,唰地满头大汗,颤着声问道:“你,你怎知道我尚未婚配?”
元雪棠擦了擦嘴,又坐回石床,一副老成的模样:“我见过的男子可比你见过的姑娘多,试问哪个成了家的男子还有心思捯饬自己,连护膊都是时兴的款式?”
朱樾低头看了眼小臂上团云纹的刺绣,坐立不安。
元雪棠沉下眸,来不及调侃他,心中无声思忖。
如此看来,魏琰少说在漠北待了十几个年头,那他又凭什么敢回京城夺太子之位呢……
她虽猜准了,可猜的还不够,况且,也只是猜而已。
元雪棠垂头叹气,望向朱樾:"所以……魏琰才会让你来看住我,因为你蠢得安全,又对他一无所知,所以我从你嘴里问不出什么。"
朱樾刚想称赞她两句神机妙算,却被她这一骂,顿时生了火气:“好啊,你,你就是活该!我不理你了!”
见他发火也是这般傻气,元雪棠也不与他计较,撇了撇嘴,扬手,道:“行了,我不会为难你的。”
正说着,门缝中透出道光挡在二人之间,她凑在铁栏前顺着光向楼梯上看去,那熟悉的身影又映入眼帘。
朱樾比她慢了一拍,连连半跪行礼:“侯爷。”
元雪棠一言不发,二人四目相对,地窖内顿时又被一阵黑郁阴森的冷寂填满。
半晌,魏琰垂下眸,目光扫过那只剩些油渣的木盘,似笑非笑地抬起手,搭上铁栏:“怎么,别人放在地上的你都吃,我亲手送到你面前的你却还要杀我?”
铁栏被他握得嗡嗡作响。
而他侧脸那道浅浅的划痕还透着红,像是要讨债般紧紧盯着她。
前些日子他抓着自己的手硬要破开他眉锋那道伤疤的回忆还历历在目——元雪棠盯着那道疤,鬼使神差般凑上铁栏,心中竟有些期待,期待他这次会不会如那晚似的发疯。
二人之间的距离顿时逼仄起来,氛围极为微妙,朱樾悄悄瞄了一眼,手脚都冒出了汗。
魏琰在她面孔上得不到答案,像是个故意不放鱼饵最终果然毫无收获的渔翁。
他放下手,缓步后退:“看来元姑娘还是不够饿……朱樾。”
朱樾急忙应下。
魏琰背过身,只听得声音,不知神色:“自明日起,元姑娘的餐食本侯会亲自送来……一日一次。”
这是明摆着要饿她!
元雪棠神色一滞,却不惊惧,反倒凑上前,隔着铁栏,贴在他身后:“那明日见,侯——爷——”
饶有兴味的尾音拖得极长。
魏琰觉得身后似有只猫隔着笼子,却故意用尾巴勾住自己,要把自己向笼子里缠。
他微微侧过脸,朝她勾唇一笑:“以后要见的日子,可不少呢。”
魏琰本以为自己不会正面看她,却还是在一句句话语中转过了身,两手紧紧攥着铁栏。
“元姑娘一定要记得此刻自己说过的话,记得这些天自己做过的事,记得自己不食嗟来之食的骄傲,还有……”
他伸出手,隔着铁栏,于她眉骨上悬手划过。
看着元雪棠朱唇微张,神色愕然的模样,他心底甚是满意,低下头轻嗤了声,转而迈上台阶,头也不回地出了地窖。
脚步声的回荡声渐渐于头顶消失,元雪棠依旧贴着铁栏,双眼轻眯,似乎魏琰此刻依旧在她面前,而她要用眼神将他活活穿透。
她垂下眼眸,不由地抚过了自己的眉骨。
似是回味,似是犹疑。
朱樾起身,一个奇异的想法顿时在颅内浮现——
元姑娘的身上,似乎总有侯爷的影子:同样野蛮的眼眸,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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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却故意半遮半掩;同样的剑拔弩张,却总想让对方全然臣服于自己……不,这话应该反过来说,是侯爷与她相像才对。
看来她不那么容易死了。
朱樾决定抱紧这只大腿。
*
旭日初升,又是一晨。
京城虽是水土富饶之地,但其北面的漠北却是荒原一片,若没有前朝数位帝王兢兢业业造起的那道长垣与梭树林,怕是风沙早已将京城埋作一滩。
而漠北与京城之间的辽阔土地,便被称为“泾阳塬”,从京郊的靖雍侯府出发,算不上远。
魏琰自是带兵班师回朝,只是这些日子圣上却始终未传他入宫,虽明面上说是陛下龙体不适不宜见人,但魏琰却心知肚明,他的父皇只是独独不愿见他。
旧事浮上心头,魏琰不由自主地减缓了呼吸。
可兵不可一日不练,泾阳塬又本身是座小城,魏琰便在此地设下军营,这些日子,京中无人来拜访他,他便留在军营中,每日晌午再回。
只是今日不同,他或许要提早回去填饱某个人的肚子。
魏琰撩开厚重的门帘,徐徐走出营帐,站在演习的阵列前,俾睨眼下众兵。
泾阳塬的风沙自北而来,总是让人觉得比京中的细风更野蛮冷冽些,像是用把小刀在脸上轻刮。白森森的日光下,魏琰将掌心架在腰间的刀鞘上。
青蓝色的刀鞘骄傲地闪着彩光,其内静静躺着一把极为锋利的匕首,即便是不出鞘也叫嚣着它的寒意——魏琰尤为爱惜,数月前便是它取走了北蛮将军的首级。
他没什么宝贝的,这刀算一个。
将士们得了赏赐,喊杀都愈发有力。
直到魏琰皱起眉,风沙袭卷,他远远望见有人骑着马向军营赶来。
马蹄扬尘万里,不少兵卒也顺着魏琰的目光回头望去,晃而那人拿着凭证进了营门,众兵便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那人下马,半跪在魏琰足下,掀开兜帽,露出苍白的发顶——竟是李管家。两兵卒认出了他,急忙扶他起身。
“阿翁,何事如此急切?”
李管家环顾四周,一时难言。
魏琰挥手示意众兵后退,李管家这才凑在他耳边,气喘吁吁地开口:“侯爷……元姑娘不成了!”
“不成?”魏琰信李管家口无虚言,又是亲自赶来,登时面色一紧,心口好似被只利爪狠狠攥住,“朱樾呢?”
“元姑娘昏迷不醒,那朱樾今晨起来查看,当下便被吓晕在地,老身暗觉不对,下地窖查看……也只在朱樾口中迷迷糊糊听见他说,说元姑娘吃了昨日的半块油圈饼,不知为何,就成了这般模样。”
李管家急切地搓着手,又低声道:“侯爷,这御医与郎中,怕是请不得的……”
魏琰胸膛起起伏伏,尽力平复心神,目光望向远方:“阿翁,有劳了。”
下一瞬,他径直走回营帐,再出现时,已然卸了甲装。
营帐外那匹黑马似有感应,扯着缰绳嘶鸣,众兵虽不知何事发生,却都心照不宣地半跪在地,为他让开了条路。
营门前,魏琰跃马扬鞭,霎时风沙肆起,直向南奔去。
*
地窖如同沉溺于水下的古城般幽蓝静谧,直到魏琰破光而来,才为此地带来了些许活气。
他拾级而下,径直掠过昏在墙角的朱樾。
元雪棠只覆着一袭薄被,整个人蜷缩在石床之上,她枕着自己的小臂,隐隐夕光下,一只莹白的手如同落叶垂坠在床边。
像个踩到陷阱,却依旧亮出白森森獠牙的野狐。
昔日里,那只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手此刻也只是随着呼吸轻颤,那张什么话都敢说的口,也被迫屈服于身体,消弭了声音。
听闻有人赶来,她撑起上半身缓缓抬头,葳蕤灯火间,一对浅灰色的眼眸如透着水的冰晶,摇曳着丝缕情光。
她双唇一碰,如莺啼呢喃:“侯爷,喂我……”
15. 第15章
魏琰喉间一动,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情不迷,意却乱。
他两指捏在眉心,侧过身不去看她,整个人却缓缓走向门锁,正准备开门,伸向衣衽的手却滞在半空。
他侧过头瞧了眼她,凝思片刻,随即低头解下腰间那把青蓝色的匕首,扔在了半晕着的朱樾身上,这才安下心掏出钥匙,推门大步迈入。
“听说你病得要死了……怎看着不像?”
魏琰哂笑一声,意兴盎然地走在她面前,扫了扫石床边沿的灰,落坐在她身旁。
如果她服软一些,他是不愿意硬着对她的。
元雪棠口中缄默,她垂下脸不去看他,又向臂弯里蹭了蹭,她侧躺着,隐约透着几分薄毯下有致的身形,随着一呼一吸,如潮汐起伏,愈发明显。
魏琰微微侧过脸,任由自己的目光顺着这线条一路向上,好似在欣赏一件独属于自己的倾世珍品。
他的目光顺着手臂,停驻在她被月光照白的手背。
“有人告诉我是半张饼着的罪,那这手上的红点又是怎么回事?”他拧过身将她手腕抓起,将信将疑,“老实交代,我没有陪你猜谜的耐心。”
元雪棠也不打算继续演下去,她支起身,换了适意的姿势撑起下颌,指了指墙角那处青苔,双眸藏匿着笑意。
魏琰顺着她指尖看去,目光那头,一窝蚂蚁正紧锣密鼓地啃食着仅剩的小半张饼,他有些意外,却还是戏谑地摇了摇头,当下便会了意。
她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用那半张饼引出洞里的蚂蚁,又将手伸在其中,任凭蚂蚁啃噬自己,待毒意蔓延,人也发了高热;只是元雪棠未曾想到,她自愈的能力比自己想得好了太多,不然等他自己到了地窖,便可亲眼见证这不省人事的样子了。
“元姑娘,你对自己可真下得去手,莫非你觉得做出这事,我就不得不放你出去?”魏琰轻俯下身,低声耳语,在她耳畔笑,“亦或是……你也不想出去,你只是为了见我?”
“我哪敢想啊……”
元雪棠翻过身,平躺着看他。
蚁噬的痛虽不足以致命,却也折腾得她满脸苍白。
魏琰挑起眉,神色有些意外,可看她这幅可任他左右的疲态,一时又分不清她是否在还打着什么算盘。
“侯爷,喂我……”
元雪棠眯着眼,又软软的吐出这句话。
她不信没有女人的魏琰可以经得住她这般辞色,看似漫不经心地一句话,内里却是实实在在的撩拨。
魏琰只觉得一阵难抑的暗火在喉中燃烧,他咽了咽嗓,却一无所用,反倒这火顺着嗓子烧到了心中,催得一颗乱颤的心更加干涩。
可他并未带饭给她,魏琰忽觉心跳似鼓一通乱敲,他直起身,余光望见她床头剩的半盏水,只好将她扶靠起来,又鬼使神差解了外氅盖在她肩头,将水奉在唇边。
元雪棠也不拒绝,她低头贴上碗沿。
须臾,水中涟漪渐起,将二人倒影揉碎。
魏琰看着她羽纱般的睫毛,指尖的重量愈来愈轻。
半晌,她抬起头,一双狐眼扑扑闪闪,直勾勾与他对视。
可她神色不改,依旧道:“侯爷。喂我。”
魏琰从未见过她这般阵仗,登时竟被问得胸口一颤,额头冒出一阵细汗,他莫名觉得攻守相易,自己反而被她用几句话拿捏,像是雀鸟被紧紧扣在笼下。
恍惚间,似是想起什么,他一手伸向腰侧,掏出一小袋干果来,磕绊道:“随身带的,可要尝些?”
魏琰抖抖袋子,掌中顿时散落出不少桂圆红枣之类的零嘴。
“想吃可没有那么容易,我要你——”
可他话音未落,掌心骤然传来一阵湿热。
她竟将脸放在他掌心,双唇翕动,将那干果吞入口中。柔顺细腻的长发不加修饰,懒散地铺撒在二人之间。
羽睫扫在指腹,他像是被定在原地不可动弹,只能垂下眼,尽力调整着呼吸,感受那两瓣柔软樱唇在自己手心肆意游荡。
这一切似乎都有预谋,如梦似幻,过于失真。
魏琰不知心底流淌的舒|爽是从何而来,不错,他是想让她为己所用,但他所求之物,究竟是个能当匕首用的狐人还是石床上的女子?已然不得而知,此刻他懈懒神志,只专注地享受当下。
他不由地想去触摸她的头顶,再顺着黑发一路滑向她后脑,让她离自己更近些。
“侯爷去了北边?”她在他掌中问道。
“不曾……”魏琰皱了皱眉。
“那掌中怎么有细沙和缰绳的痕迹……”
魏琰心中警铃大作,正要收回手,却又被她一把抓住。
她收敛了笑意,露出本真面目:“侯爷,你说我要是在你掌中留了印迹,外面人会不会因此知道……侯府里囚了个女人?”
下一瞬,魏琰掌中一阵难忍的刺痛。
他轻呼出声,却又挣脱不得。
隔着一道铁栏,一直在昏睡的朱樾似是被这窸窸窣窣的动静唤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只见魏琰坐在她床边的背影。
朱樾大呼不妙,恭恭敬敬地将那匕首摆在一旁,连连向魏琰请罪:“侯,侯爷,小人属实是从未经过这番事,这才乱了阵脚——”
手中依旧痛着,魏琰倒抽了口凉气,头也不回:“滚出去!”
朱樾以为他生了自己的气,故意背对着他不让他起身。于是他非但未出,反倒一个劲地解释道歉,甚至还要走上前来。
元雪棠眉眼弯弯,她抬起眼,见魏琰不想声张,便心中一坏,齿上又加了力度。
血腥气顿时上涌,十指连心,魏琰痛得连肩头都在颤。
他只好把气撒在朱樾头上:“嘶……我叫你滚出去,滚——!”
朱樾被吓得连连后退,他不知这二人正发生何事,只看见元雪棠的发顶似被侯爷腰下半身挡着,不禁以为自己撞破了不该看的东西,踉跄着跑出了地窖。
脚步声恢于寂静,魏琰这才向远推开她,阴着一双眼,低吟道:“你装的真像……松口……”
不知为何,她这番一闹,面色竟红润起来,人也有了气色。
放手前,她又抓他狠狠咬了一口。
魏琰看着掌心那道鲜红的伤痕,怒火中烧,他笑自己轻易就信了她,又怨自己竟像只被抓住的兔子呆怔着任她欺负。
甚至还露出了那般不可示人的迷乱神色。
他转着手腕,此刻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魏琰一把扯过她肩头盖着的大氅,怒意已然可见:“元雪棠……你若是同下口前那般乖训,我说不定真的会放你出来。”
“我会让你心甘情愿放我出来的。”元雪棠擦擦鲜红的唇角,又绽开笑意,“侯爷,你信不信,我很快就能出去。”
他只觉得一阵被戏弄的不堪,又望了望掌中的齿痕,愤而离去。
而幽室之中,元雪棠的目的已然达到。
她心中有谱——这些天魏琰依旧没有进宫,他大致是去了北方,漠北回不去,那便是在京郊外的泾阳塬;掌中还有缰绳的印痕,而只有战马才有这样紧实的缰绳,故此,他或是在泾阳塬演兵。
她端起床头半碗水,漱了漱口,吐在墙角。
思维理顺了,可接下来怕是要饿肚子了。
她走向铁栏向上看去,只见朱樾打开地窖门,颤巍巍地走下楼梯,朝她递来了一块药包。
“侯,侯爷给你的。”
元雪棠双唇微张,却还是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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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说什么?”
朱樾面色紧张,小声应她:“他,他说你不缺吃食,还说他明日不会再来了,让你好自为之……”
还是个有脾气的。
她头也不回,侧坐在石床边,捏着那散落的干果,眸光一转。
“朱樾,你觉得我如何?”
“你,你是个聪明人……”朱樾挠着头。
“不恨我就好……你记住,我不会害你的。”
朱樾再不挠头,他看着她半匿在光影中的面容,总觉得预感不详,汗毛耸立。
*
戌时,南大街粉巷。
怜花楼歌舞依旧,大堂内琵琶声久久不息,翟笙起初还用些棉花塞住自己的耳朵,但这乐舞声却一个劲地向他脑海里钻,更何况这耳塞塞得久了,亦撑得太阳穴突突跳得直疼。
他索性扔了那耳塞,如游魂般行走于各个声色难言的厢房之内,甚至于每次敲门他都要屏住呼吸,做足准备才伸得出手。
直到最后一间厢房走完,他斜靠在走廊尽头,难掩疲态的眼下乌青一片,丝缕发梢碎在额角,神志恹恹。
可刚闭上双眼,却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还有时间休息,见了王爷还不下跪?”
翟笙掠过那随从的面孔,对上他身后那双居高临下眼眸。
“王爷……”他跪在端王华贵的靴履之下。
端王从他身旁经过,径直走向水云间,翟笙拍拍膝盖,躬着腰跟上。
“这些天查得如何?”端王伸出手,随从旋即在翟笙手中夺出了那本红色折子,恭恭敬敬递在他手上。
“回王爷,往来的狎客都在这本子上记下了,一个不差……”
端王轻呷口茶,翻动着折子页,不时传来一声轻笑,又翻过一页,双眼睁大了不少,可依旧向后翻着,直到这折子翻无可翻,端王却像是找什么似得,耸了耸鼻,不甚满意。
“只有这些?”
“小人不敢怠慢……只有这些。”
端王缄默不语,翟笙只好一直跪在他面前。
直到他那双镶了玉的靴履定立在自己面前。
“有个叫魏琰的,他可曾来过?”
端王俯下身,极为认真地问他。
翟笙神色一滞,喃喃道:“魏琰,魏琰……”
魏是国姓,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见翟笙冥思苦想,汗珠都落在了地毯上,端王放缓声音又问他:“靖雍侯魏琰,他没有来过?”
翟笙顿时浮现起那个雷雨晦冥的雨夜,有个粟特面孔的老者奉上了一匣子马蹄金饼上了影舫,次日夜晚,他便与元雪棠并辔而行到了京郊。
他记得那牌匾——“靖耀永威”,是靖雍侯府没错!
“小人不敢隐瞒,着实没有……”翟笙大起胆子,抬头紧接着问道,“只是小人不明……王爷为何要我留意靖雍侯?”
这靖雍侯是好是坏翟笙一无所知,只是元雪棠尚且在侯府中,若是对她不利,那是杀他一万个头也不会去做的。
翟笙凝起眉,暗觉不安。
“魏琰数十年未回京城,他在漠北又未成婚,身为武将,本王不信他无欲无求,有这么好的定力,对这远近闻名的怜花楼没动过心思?”端王走下坐台,轻推窗门,俯视着南大街上的车水马龙,莺莺燕燕,转眸想道,“除非……”
那随从猛一拍手,恍然大悟:“除非他身边已经有了女人!”
端王顿时仰头大笑,眉心舒展豁然开朗,可翟笙却绷着一张脸,心下倏地被揪紧,焦躁异常。
只听砰的一声,绣着鸳鸯莲花的窗门被端王怒而合上,他侧过头,信步绕在翟笙身边,本就多疑神色登时添了几丝猜忌。
“怎么,你知道他?”
16. 第16章
“小,小人一无所知。”翟笙急忙将头埋下,神色慌张,“只是……只是忆起些坊间流言罢了。”
“流言……”端王似是想起什么,负手绕在翟笙身后,摇着头笑了起来,“也对,连坊间的寻常夫妻都把魏琰编进了歌谣吓唬孩童,如此阴戾之人,你知晓他,确实不足为奇。”
翟笙直起上身:“王爷,倘若靖雍侯一直不出现,那我——”
他不能一直耗在这里,总要为自己的后路考虑。
“怎么?在怜花楼办事,翟公子觉得不够体面?”端王有些意外,沉下声警告他,“别忘了,你那篇策论要是传扬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端王在脖子上划了道“一”。
翟笙瞳孔瞬间放大。
……他怎么配和端王谈条件的!
“小人不敢!能为王爷做事,不论在怜花楼还是在王爷府中,都是翟笙修来的福分!”
端王面色不悦,听翟笙那话,心中不免觉得这人比自己想得要着急油滑了些。他推开门,水云间外三三两两的姑娘没能扶稳,险些咿咿呀呀地扑在室内。
端王停了停,头也不回地拥入了温柔乡。
翟笙自知非礼勿视,也顾不得那三两女子鄙夷玩味的眼神,额头紧贴在手背。
头顶忽而传来端王随从尖利的嗓音,分不清是承诺还是斥责——
“管好你那舌头,好处少不了你的!”
门被合上,那本红粉折子啪嗒一声,砸在身侧。
*
北江渡口,风平波息,影舫轻摇,一切都好似睡于梦中。
这几日翟笙回舫尤为晚,就连一直缄默的年长狐人也不由多问了两句,却也看在他失了教书公子一职的份上,不多给他压力,不曾多言,可翟笙却接下话,说自己做了王宫贵胄们的幕僚,贵人们规矩多,这才回得晚了些。
怜花楼上诸事被他藏得极好,无人知晓。
此夜,他一如往日轻轻踩在甲板上,却不经意发出了响。
楼梯旁,阿婆披着薄毯,推门问道:“笙儿,怎的一日回得比一日晚了,棠儿呢,没与你一同回来?”
“阿婆,您又糊涂了,雪棠出工了,还要些时日才回得来。”翟笙叹气,放下手中提着的几幅药,“您早些睡……旧的正好用尽了,明早给您煎新药。”
扶阿婆回房后,他回到自己屋中,阖上房门,伸手取下挂着的笔,静坐书台前,待船身波浪渐平时,他燃起一烛灯,沾了沾墨。
他决定写封信。
他是端王的人,又正好不喜那靖雍侯,可元雪棠却被卡在这侯府之中。
翟笙背叛不了主子,只好着笔提醒她注意安全,可他顿了顿笔——对她的信,又不愿止于安全。
“……”
少顷,书信即成。
翟笙细致的将那信件卷成细筒,捆于白鸽足边。
夜月溺于江面的夜晚,白鸽带着少年的思念,如一枚流行划过,消失无痕。
*
翌日,晨光弥散在靖雍侯府屋瓦之上,原本草木就多的侯府,顿时被笼在一片蒸腾的温热之中。
直到一支利箭划破了天际的宁静。
白鸽应声坠地,羽毛沾血散落。
李管家收起弓,提着鸽头,快步走进屋内。
他双手奉上:“侯爷,这白鸽在墙头环飞了数圈,如您所料,果真有事——”
魏琰方才从泾阳塬回府,今日风大,他早去早回,身上的沙尘气还未消,此刻腰侧软甲的衣带也正解了一半,便回过头来,接过李管家手中的白鸽。
他蹙着眉,抽出那捆于鸽腿的信件,徐徐展开。
“不走驿马信使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魏琰阅读的速度向来极快,但此刻,一双墨冰般的双眸仿若被这短短的一截信倒刻在了瞳孔中,周遭空气凝滞。他呼吸缓慢,须臾不曾纾解,倒像是被股气堵在了心口,难上难下,心火暗烧。
他抬头直视前方,一手将那信件揉得稀碎,指节都泛起了白。可下一瞬,他又挣开手掌,任凭那信件如花朵般舒展开来。
窗外有风窜入庭中,竹枝忽而乱摇。
李管家瞧了一眼,不敢多言:“侯爷,要下雨了……”
魏琰面如冷铁,来不及卸下软甲,夺门而出。
*
“朱樾你看,天怎么阴下来了?”
元雪棠高高伸着手,尽力让地窖中唯一在地平面的小窗为自己多洒些日光,但不知为何,方才还晴空万里,现下竟忽而被一片灰白的阴云笼住了头顶。
朱樾隔着铁栏,靠坐在墙边,看着她的背影,有一搭没一说道:“姑奶奶,您先想想自己下顿该吃什么吧……”
她踮起脚尖,离那扇小窗更近了些,反问道:“你觉得魏琰今天会不会来?”
朱樾露出一副难看的表情。
“诶诶诶,别总是称侯爷尊名!你一囚徒,就算与侯爷打的有来有回,被他多看了两眼,但还到不了你能称他名讳的时候。”
元雪棠面容不改,喃喃道:“我就是要看看……”
朱樾撇嘴:“我这是好心……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元雪棠不再伸手,她侧过身,双耳紧紧贴在小窗下。
一阵风卷地而来,不知听到了什么,她骤然神色一亮,连忙小跑过来,双手紧紧扒住铁栏,冲朱樾招招手,悄声喊道:“过来,快!”
朱樾满头雾水。
“我方才眼睛进沙子了,痛得难受,帮我吹吹……求你了!”她双手伸出铁栏,朝他提了提上眼皮,“这里,就这里。”
朱樾半信半疑地凑上前:“你,你可是看见什么了?”
她抿起唇:“胡说!就是风吹沙子迷了眼,快……”
铁栏被她的甲缘敲得叮当作响,可朱樾依旧挠着头不靠近她,元雪棠回头望了眼小窗,心下一横,两手顿时穿过铁栏,将朱樾拽倒在地。
“快…没时间了……”
二人间只隔着一道铁栏的距离,骤然缩短的距离反倒让朱樾有些隐约的不适,可见她急匆匆的模样,暗想她或是真的有东西进了眼睛,也就只好再凑近了些,向她眼中吹了口气。
“呼——好了,没,没事了吧。”
元雪棠透过他肩头,向那条长长的楼梯望去,眼中却透着空洞洞的失望。
……这脚步声难道不是他。
不对,是他没错!
或许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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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门外,只是没有推门进来?
朱樾实在尴尬:“好,好了吧……”
元雪棠未接话,她收回目光,又对上朱樾的脸,隔着铁栏将他抓得更紧了些。
“还不行,再来一次,快!”
朱樾只能硬着脸又向她眼上吹了口气:“行,行了。”
依旧没有人来。
元雪棠眨眨眼,心底一阵紧张。
难道真的是她听错了?
她盯着石板地,双手却依旧抓着朱樾不放。
“元姑娘,男女有防,这实在不合……”朱樾涨红了脸,可他抬起头,神色顿时愕然,双唇止不住地打颤,“松,松手……”
地窖内顿时暗淡,元雪棠放下手,失落地起身回头:“罢了,想是天阴了,他怕雨没来。”
可下一瞬,她抬起头,径直对上了小窗上那对藏着潮湿怒意的眼眸。
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元雪棠顿觉一片恶寒。
好消息,是他。
坏消息,他一直在看着她。
魏琰半跪在小窗前,双唇紧闭,像是要把她盯出个窟窿。那小窗在他的身躯下显得是如此微不足道,他遮住了小窗所能为这地窖带来的所有光,如一片乌云,即将降下雷雨来。
在他眸中,她与那人,是唇齿相接。
*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为所欲为……这就是你回报我的方式?!”
如蛇般蜿蜒的石阶上,魏琰足下不停,紧紧扣着元雪棠两只手腕将人直向上拉扯;日光渐渐久违地撒在元雪棠面庞,她不去看他拉着自己的背影,反倒被身旁潮湿的石墙引住了目光。
她来的时候无知无觉,原来这地窖远比想象的深了不少。
“你早已问出了朱樾的身份,料想我看在魏华和朱妈妈的面子上,就一定不会要他的命,才当着我的面故意与他那般……对吗?”
地窖最后那道大门被他猛然一脚踹开。
可怜的木门散落一片,光线瞬间打在面庞,即便是阴云漫天,但对于久不见日光的她来说已然足够刺眼。
她摇摇晃晃,料想扬起手腕挡住些光,却被魏琰看作是要挣脱的挑衅,反手将她扣在那棵无花果树上。
无花果树叶片极大,将二人遮得严严实实。
两个人心里都窝着火,又一路跑上石阶不曾喘歇。
树下,二人大口出着气一起缓。
“呵……或许我一开始就是错的,地窖算什么?!我早该为你铸造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这里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你想要什么,只有我能满足,只能求我配合!”
魏琰埋下头,再抬眼时,是一种她看不懂的,从未见过的,鸱目般的神光,
“你不是喜欢看我吗……浴室那日,你该不会忘了吧?我背上的蛟龙,你喜欢吗?不,不……你不会想知道它的来历……对了,你不是说要全然把我看个遍才仿得像吗?那你的背上难道不该和我一样吗?不就是纹身吗,我可以,你的后背,该死!我凭什么没有见过……我应该要亲手为你画上才对,对,我要亲手为你画上,那才是完美的相像……你是最好的狐人,难道不想尝试吗?”
“元雪棠,说,说你想,你想,你想……”
17. 第17章
元雪棠尽力不去盯着他那双眼,她垂下眼,目光落在他那一张一合的唇,声色轻柔,却不免能听出胆怯:
“侯爷,那日您沐浴,我记得……”
魏琰像是被人下了降头,迷离而期待地回应她:“对……说出来。”
她忽觉腕间的空隙大了些,原是魏琰掌中卸了些力。
元雪棠向前贴近了些,双唇轻启。
树声窸窸窣窣,他让她再离近些说。
就在即将靠近他耳畔时,她眸光一闪,扬起脖子向远处喊去:“华夫人怎么在——!”
魏琰一怔,即刻回过头去,目光扫过树丛还未站定,掌心却倏地一空,整个人失了平衡,径直把肩头向树干撞去。
一缕衣角恍过视线,可再反应过来,她却瞬间没了踪影,一时寻不得。
“嘶……”
被她跑掉了。
如此拙劣的招数,他竟然也信了……
这一撞似乎也让魏琰清醒了过来,他揉着被撞痛的肩膀,走出树下,胸口起起伏伏,一副吃瘪的表情上,两片绯色已晕染脸颊。
他凝着眉,方才那些不知所云的话语便如梦呓般萦绕耳侧,他不信这竟真是在自己口中吐出。
树丛那边,一直匿身的李管家拨开枝叶,靠近了些。
紧张道:“侯爷,元姑娘——”
魏琰面如平潭淡漠,尽力压着怒意:“带上些人,锁住侯府所有出口……她跑不远。”
李管家拱手应下,可再抬眼时,身周又是一空,唯剩枝叶摇晃,魏琰竟也不见了踪影。
*
元雪棠出了地窖附近便揽起裙摆闷着头一个劲向前跑,奈何天不作美,偏偏在此时下起了小雨,她并不想放慢脚步,只好用力将每一步都踏得实了些,即便疲累,却依旧不敢停歇。
她不时躲在院墙后,屏息凝神看着些小厮像无头苍蝇跑着说要抓她,三五句不离赏钱。
见人走后,她踱出院墙,向反方向跑去。
喃喃骂着:“走狗……”
侯府地处京郊,占地不小,先前那次清晨只去了佛堂,此刻她边跑边看,这才发觉侯府原来被莲池平分成了东西两处。
一半归魏琰,一半归魏华。
她站在莲池廊桥上,远远望向东院,可刚喘上来气,身后便骤然有人大声喊:“她在这儿,别让她跑了!
西院没有出口,能出去的地方也被堵住了。
见势不妙,元雪棠愤愤地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直向对岸跑去。
雾雨迷濛,整个侯府潮湿地让人要喘不过气来。
元雪棠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身后的声音在渐渐消解,却也感觉自己每向前跑一步,就有一份魂魄脱离自己留在原地;目视前方,脚下也愈发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朵上轻飘飘地悬空,整个人轻盈起来,眼皮则越来越沉。
她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视线沉入黑暗前,她确信自己已然到了侯府大门。
大门敞开,只差一步……
可晃眼间,那门徐徐关闭,侯府外无拘无束的白光就此被囚在了门内,穿堂风骤然吹过,浑身如坠冰窖。
此刻,有一人背着光,向她走来。
那声音除了怒意,辨不出任何情感。
“还是不死心吗……”
元雪棠身下一空,径直被他打横抱起,双脚悬空,颅内天旋地转地晃动,她眼前漆黑一片,整个人失了平衡。
此刻所能抓牢的也唯有那男人的衣襟,雨水打湿了他胸前衣衣料,她侧脸就贴在那处,清清楚楚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下滚烫地敲在耳膜。
“……放我走。”
他沉了沉眸,走向雨中,默不作声。
*
月闲阁外,李管家领着一众小厮候在院中,众人噤声,唯雨滴答。
众小厮虽一言不发,但却不时地向门内眺望两眼,眸中尽是好奇。
可李管家却神色紧张,一口气始终悬在心口。
小厮们不知,但他可清楚——每每侯爷与这姑娘共处一室后,那姑娘或许毫发无损,但侯爷却总是或多或少地挂上了彩,不是脸上多了道显眼的划痕,就是掌心多了半圈沾血的牙印。
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怎么还没见动静。
李管家搓热了手,望向窗棂上的倒影,重重叹了口气。
月闲阁内,暖黄色的灯火斜照在元雪棠侧脸,泼墨般的长发倾洒在软枕之上,一呼一吸间,丝缕发梢随之轻晃。
魏琰拨开床帏,望向睡熟的她。
她蜷着身子,眉心轻锁。
看着这榻上小小的人,魏琰竟觉得心中有方软处倏而被人狠狠一按,如触了针刺般当即收回了指尖。
隔着那道若有若无的轻纱,他双手背后,眉眼轻扬,似是欣赏一只觊觎多年,终失足落入自己陷阱的漂亮红狐。
他忽觉自己不该囚她在地窖,或许这一环床帏就足以。
“咳咳……”
床帏中的女子又蜷了蜷身。
魏琰刚背过身去,可见她咳得难受,只好端起那碗她妆镜前早已备好的姜汤,拨开纱帘,轻轻将她扶靠在自己身上,一勺勺向她嘴里喂。
怀中人依旧半梦半醒,紧闭着双眸,眼睫轻颤,可唇下的动静却不停歇,乖顺地抿着汤。
不觉间,勺底的兰花纹露了面,魏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又满了一勺。
他实在是不习惯她这般驯良的模样。
这张脸皮,做狐人确实可惜。
那自己这般想……算是情意吗?
魏琰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魏琰感受着勺下一下下的轻颤,盯着她额头黏着的发丝出神,一时辨不出自己的心思。
去漠北前,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父皇母后貌合神离,互不相信;妃嫔女眷每三年便如乱鱼涌入后宫,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为掖庭与内狱供给着源源不断的断舌美人。
远去漠北后,孤寂数年,无人在意,尽是杀戮,尽是打仗,不分春夏,茹毛饮血;只有一具具流血的身体站在眼前,冷酷地剥夺着自己对于男女情丝之事的幻想。就算是随着年纪渐长,看着那处不由得与日俱增更显著了些,却也只当是人常之事,抑在胸膛。
可男女相好,亦是人常之事。
魏琰尽力凝了凝神,脑中像是被笼住了层层迷雾,而迷雾那边的身影,是个女子,还是个狐狸,他实在是看不清。
他问自己,他可是怕她死?
他暗自点头。
他又问,他是否想将她占为己有?
他垂下双眼。
可迷雾那畔始终未放晴。
他轻叹口气:“就这样罢。”
且当占有欲作祟,总想把个看上的物件占为己有——只要狠下心,就没有驯服不了的人,没有夺取不到的物。
姜汤见了底,魏琰转身放下那碗盏,可再回头时,骤然对上了一张惊惧愤怒的面容。
如星如月的漆黑眸底,像鱼钩般牵着他。
元雪棠拖着被角向里缩了缩,渐渐回过神来,抬眼便质问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东西?!”
“我要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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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何?”魏琰故意笑道。
她直勾勾看着他,活像只讨命的修罗。
魏琰怕她认了真,嗤笑着摇摇头:“恩将仇报的狐狸……我可舍不得你。”
可元雪棠再忍不得,看着他依旧那副玩味的模样,这些日子里受过的罪如走马灯在眼前闪过。
她哑然一笑:“这就是你戏弄我的理由?想藏起来就塞入地窖,想招摇过市就拽出来给大家看看?!”
又恶狠狠道:“你把我当做你赏玩的物件。”
可魏琰只是眉间轻皱,放松了肩肘,用了个极为舒适的姿势向后靠在椅背上。
轻声道:“继续。”
或许是魏琰神色太过轻松,她一时慌了神,只好目不转睛盯着他,略显诧异地歪过头:“你把我喂饱,接下来呢?让我缓两天,再丢回那个深不见底的地方,等你施舍度日?”
他十指交叠,眉心微颤,不由得坐直了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似是思考,却不回应。
元雪棠咬着牙,口中姜汤的回辛还未散去。
难道……他对自己真就一点想法没有?
她还未见过这样一个,仿若冰雕木偶的人。
月闲阁坠入一片沉默,屋外有风掠过,吹得竹影劈啪啪扇上了窗棂。
已追溯不得的碎片往事涌上心头,元雪棠双唇轻启,打破了沉默。
言语轻柔,却像是排演了许多天,字字锥心:
“地窖那些天……你知不知道每晚都嗅着血气夜不能寐的感觉?你在地窖杀了王家那么多人,难道都忘了?多少个夜晚,我与鬼魂同吃同睡,只要闭眼就能看见那些姑娘在我眼前七窍流血大肆哭喊……魏琰,你真不是个东西。”
说着,咽喉又干又痛,一阵酸涩涌上心头。
“呵……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呢?我不过是个狐人,连名籍都被官府除去的狐人!”她侧过头,紧紧攥起掌心绸滑的被单,“一分是影,二分像人,七分似鬼……为求个明天,只能锱铢必较地活着,算什么意思。”
她松开泛红的五指,那被单已然被揉得不成样子。
“生而贵胄,你们无非是这个样子,想囚就囚,想杀就杀,草菅人命……东郊猎人场上自开国就流着的血,又有几人是罪有应得的?
“我起初以为你靖雍侯为狐人都备下了如此好的房间,或许与他人不一样,这些天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元雪棠望了眼魏琰,随即偏过脸看向窗外,像是发着誓愿:“苍天在上,报应迟早会到。”
魏琰受着她的诅咒,压抑着情绪,尽力装得轻松:“你这副样子回去,你那宝贝公子看到你这般可怜,不得把我杀了呀?不过……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你只需——”
“够了!!”
她要的不是锦衣玉食,她要的是正道明堂。
元雪棠骤然从榻上站起,一直隐忍的愤慨如潮汐倒流般涌上心头,掌心直冲他而去。
眼看着那张伤疤未愈的右脸就要再受她一记,却陡然紧绷,被他用力攥住。
那只手悬在空中,这次,他不打算照单全收。
亦不再打算压抑自己同样昭然若揭的愤怒。
她被拽下了床榻,地砖的寒意直冲顶轮。
魏琰用掌间毫不消减的力道,一寸寸回应着她不善的报复。
“就这么恨我,你忘了?!你咬我,划我,扇我,骂我……怎么,你不想让我死吗?!”
他眼眸中,是丝毫不输她的不甘与怒火:“杀我啊,动手杀我啊!”
轰然间,屋外大雨骤降,电闪雷鸣。
18. 第18章
魏琰的呼吸声又粗又重,像是要将两人间的气息都抽干似的。
心口隐隐痛着,他却分不清是她骂的那些话让他气愤,还是她又肆无忌惮扬起手要落在他侧脸使他觉得难堪。
魏琰愕然发觉,自己或许从未认识过这个姑娘。
但她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口却是真真实实地疼。
可羞耻的是,他是期待的。
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失态后,他松开扼住她的手,目送着她的背影像只游魂似的停在妆镜前。
元雪棠将手伸进了那方锦匣,须臾,一支青绿色的笙笛便被她捧在指尖,她像是见到了久违的朋友,神色松了松,却还是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安放一旁。
妆镜内,她低着头,是哭是笑不得而知,只看得见两只暖玉般的手紧紧扣在锦匣两侧,肩头颤抖,柔顺的长发垂坠面颊两侧,亦随着呼吸而浅浅起伏。
她不说话了。
魏琰忽感不妙。
*
侯府西侧,小佛堂。
沸腾般的暴雨坠在庭院之中,而佛堂内依旧熏香环绕,空寂一片。
蒲团上,魏华拨着一串檀木珠,美目凝神,似与外界相隔。她指节一滞,看向堂下静立的侍女:“采儿,香快灭了。”
侍女匆忙应下,慌乱地抽出三支香来,奉在魏华面前。
她皱起眉头:“采儿,你拿的是什么香?”
侍女看向指尖,神色一紧,连忙跪下:“夫,夫人……采儿一时疏忽错拿了降真香,夫人恕罪……”
魏华起身,亲手抽了三支香对上烛火,抬手奉于眉心,可香支刚插入炉中,一颗火星却烫在了她指节。
魏华倏地缩回手,看着香灰,若有所思。
“你有事瞒我?”
檐外雨大,足以盖过众人的脚步声。
采儿摇摇头,憋红了脸,一味地说着没有,却不由得瞟向窗外。
窗外人影幢幢,魏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径直打开了窗,只见不远处莲池廊桥上有不少小厮推搡着向前跑。
她惊道:“东院可是有要紧事?那些下人们怎得如此慌张,像是要寻什么似的。”
眼看着魏华就要冒着雨出门,采儿赶忙撑了把伞追上前去,止不住劝着:“夫人,那是东院侯爷的事,您莫要掺进去……”
魏华嗔怒:“侯爷?你既知是他的事,为何还要瞒我?”
采儿一时吞吞吐吐,眼见拗不过魏华,只好扑通一声跪在檐下。
小声道:“咱院的朱樾管家方才来过,此事复杂,我一一告诉夫人……只求您心平气和听我说完。”
雨声中,采儿长长吸了口气,从那一日王家被魏琰灭口,元雪棠深囚地窖,到这些日子元雪棠屡次动手伤了魏琰,再到她今日设计逃出一股脑吐了个明白。
这些事采儿虽都是从朱樾口中听说,但从她嘴里这样分明地讲出来,却显得生动异常。
魏华朱唇微张,难以置信。
“元姑娘……不,魏琰呢?他在哪里?”
采儿低下头:“侯爷方才派人封锁了府内诸门,元姑娘难逃追捕,此刻怕是已经到手了,只是不知在……”
魏华看着她,重重叹了口气,只好握紧了伞把,直向东院赶去。
*
一众小厮不敢言语,便候在在闲月阁外小院檐下躲雨,时不时瞟一眼鹅黄的窗内,似有人影流动,灯火阑珊。
没魏琰的指示,众人不敢先行离开。
一瘦高小厮靠在廊柱边,抬腿踢了踢蹲在面前的圆脸男孩。
“喂,你说侯爷是不是看上那个姑娘了,就是爱面子,说不出口。”
圆脸小厮看着地上的水坑出神:“不,不见得……侯爷想要什么女人没有,但他一个不要。前些日子看门的徐老大提了一嘴要去怜花楼吃花酒,不料被侯爷听着了,翌日就不见了人影,要我说,侯爷只爱跃马弯弓,对女子就不感兴趣……”
瘦高个小厮撇了撇嘴,嫌弃道:
“你懂什么!这么久没出来,侯爷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关她在地窖那么些天,说不定该做的早就做了……此番大约是侯爷与那姑娘的闺中乐趣,咱们就在这儿好好等着,一会儿给元姑娘贺喜吧。”
越来越多下人们凑作一团。
“我赌三个铜板!”
“那,那我赌五个!”
“……”
李管家严肃着脸,挥手散开人群,厉声道:“若被侯爷听着,小心你们的脑袋!元姑娘是侯爷雇来的,只不过性子直了些惹恼了他,认个错总归不会长留,侯爷不过是心急惜才,这才——”
“咚——!”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地巨响砸碎了院落的寂静。
众人顺着巨响甩过头去,只见闲月阁有处门窗上的油韧纸破了倒黑压压的大口子,窗下狼藉一片,石板地上,一方残破的锦匣碎落成片,各式精巧细致的刀具,香料脂粉混着残破的铜镜碎片被一通乱撒出来。
绯红的唇脂化在雨潭,又引着香料混杂的气息,沿着青石板缝,一路流向门外,掬在众人面前。
“滚出去,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滚出去!!”
元雪棠的声音回荡在院中。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霎时哑然。
那扇门渐渐开了些,众人不敢再看,急忙跪下。
灰白色的阴雨日下,魏琰铁青着一张脸,如扇般的眼睫下尽数阴翳着情绪,雨水似珠串落下,几绺发丝贴在侧脸。他平日里的冷峻也被雨水冲刷,荡然无存,剩下的那副身体,则像个被训斥的孩童,凝眉低头,不声不响。
令人闻之生畏的靖雍侯,竟被一个姑娘骂着砸着赶出了房间。
魏华匆匆赶来,刚站定就看到了这般骇人的一幕。
她远远瞧着,紧紧攥住了采儿的手。
她不知道二人间究竟是何等过节,她只恍然意识到,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与自己想的不一样了。
魏琰如今的脾性,她不是不知道。
*
众人被李管家喝退了出去,又如无事发生般各司其职。
李管家又命人匆匆收拾了散落一地的残污,这才急忙赶上魏琰的背影,为他撑上伞,一路回了书房。
书房内,香爇玉炉。
魏琰翻着书页,一如往常,不与人言语,更看不出情绪。
起初李管家还以为魏琰是在众人面前被元姑娘下了面子,心里又对元姑娘真动了情,这才下不了手,一时讲不出话。可就在他要多言几句时,却忽而看见他藏于书脊下的指尖,正止不住地发颤。
李管家抬起头,径直看见魏琰额前细密密的冷汗。
一颗心被揪起,李管家小心翼翼地问:“今日又逢雨,侯爷可是背上旧疾暗痛……可否要温些水来?”
魏琰缄默摇头。
他背上那处伤口,那蛟龙下掩盖的伤口,或许别人不知,但李管家心知肚明,每逢阴雨绵绵,病根牵引,魏琰总是喜欢自己扛,且只有在疼痛难忍到极限之时,才会下令召来温水,将自己浸没其中,以此慰伤。
人说是心病,温水沐浴虽不能解,但尚可舒缓。
魏琰不想根治,若能舒缓,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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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魏琰不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样子,李管家终是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踌躇开了口:“侯爷,方才华夫人找过在下,说要给您带句话。”
“华夫人说什么?”魏琰轻抬眉眼,透着些警惕,“有什么便说什么,怎么这般犹疑?”
李管家只好如实转告:
“华夫人要我告知侯爷,说她总觉得元姑娘既然住在府里便要以礼相待,她恳请侯爷准许她身边的采儿姑娘伺候元姑娘……还说她已在佛前发了善心,要侯爷切莫拒绝。”李管家不禁多问,“侯爷……华夫人此举不知——”
“随她去。”
魏琰沉着眼,面无表情翻过一页。
可翻来覆去,依旧是这一页,魏琰看着油墨印的虚无缥缈的字,却只看见元雪棠的双眼。
承托她眼的是略无气色的苍白的脸,但那只小巧的鼻下,偏偏生着一张天生红润的唇。
若她就是要闹他,那她的目的达到了。
沉没成本过大——魏琰决定,日子一到就放她走,不再囚她,亦不去见她。
*
月闲阁窗前的油韧纸上,三五小厮正修复着那块硕大的缺口。
元雪棠曲着腿坐在榻上,下颌放在双膝,握着那支笙笛出神。
可看着全无所谓的面容下,一颗心止不住嗵嗵地跳。
方才一股气涌上了头,想要再动手去打魏琰是真的,但也就在他扼住自己手腕的那一刻,元雪棠蓦地回过神来,手下一软——还不够了解这个人,她不想与他矛盾激化。
正想着如何应对,魏琰却松开了自己的手,她便狠下心将计就计,来了番发疯似的演技。
此举虽疯虽险,却对她两处有益。
其一,若性命得保,那自此以后的日子里,侯府中便有了自己的威信,就算西院那边有人不知自己的身份,也多少会畏她三分,此为御下。
其二,她就是要借此机会,让他相信自己一疯到底,由此试探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存在,再隐约窥见一些他冷眼之下,究竟隐藏着一副怎样的面孔。
元雪棠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雇主,引得她想知道更多。
不过接下来……魏琰还打算让她如约再待下去吗?
三月之期一到,她又要如何离开呢?
元雪棠心有余悸。
沉思之间,窗户已然被补好,有人在外面敲着门,脆生生叫道:“元姑娘,元姑娘——我是西院华夫人的侍女采儿,奉华夫人之命,特来——”
元雪棠扁着嘴下了榻,猛地打开房门,看向门口那个手指节还悬在空中的宽额头姑娘。
采儿喜道:“元姑娘,我是我是……”
元雪棠丢给她一把伞,又嘭地合上了门。
她坐回床榻,愤愤地扯了把帷帐:“好端端又牵扯一个姑娘进来,算怎么回事……”
*
敲门声渐渐落了,元雪棠刚要推开窗看看屋外的情况,却又骤然想起一阵更重的敲响。
她回身躺在榻上,不去开门。
刚闭上眼,门外却响起了李管家的声音:“元姑娘,还请您开开门,侯爷要我带封信件给您,切记亲启。
“魏琰给我写的?”
她打算从此开始就不客气地叫他全名。
李管家顿了顿,疑惑着应道:“不,是……是叫‘影、鹤’?”
元雪棠心中恍然一紧。
竹影雾斜,春意盎然,那日她说出游一趟不易,何不乘兴开卷,与眼前人各取一名号,且只为彼此知晓。
绿影摇曳与翟笙额前,他欣然答应。
19. 第19章
信件皱得像坏掉的苹果,元雪棠端来灯烛,借着光展开,断断续续地读:
“见字如面……近值暑夏,天气无常,雪棠切莫贪凉……想来雪棠已在侯府七日余,平日里若有不顺心的,也莫委屈了自己,影舫一切安好,阿婆一如往常……张夫子仁心,又召我回了书院,切莫为我再忧心……”
信件不短,她又翻到背面。
话锋一转:
“……只今日多听闻靖雍侯虽家财万贯,却是恶名远扬……传闻他身体有缺,便从不接触女子……雪棠身为女子,切记保重自己……莫要被他……”
元雪棠撂下信,表情疑惑而复杂。
按理说,书信中最紧要的事都在结尾,可翟笙为何在结尾莫名关心起了魏琰那处的私事。
明明他们连面都没见过啊……
这种事到底是谁在传啊!
元雪棠挠头,撑起下巴,可她转念一想,魏琰的名声确实是不好,且是从他回京城那日就显著地不好,但他却自始至终是一副无所谓惧的模样,除了与自己磋磨的这些天还像个活人一样,除此之外,便冷得像块幽灵冰块。
他这种人到底在乎的是什么啊!
烦烦烦。
门口那处悄悄发了声响,是采儿睁着一对大眼望着她。
元雪棠双手搭在膝上,靠在妆台前看了回去。
方才雨大了些,她狠不下心,这才让采儿放下伞进了屋,她明明又那么多话要说,可此刻与她共处一室,却像只被吓坏的鹌鹑,一言不发。
“你怕我?”元雪棠笑道。
采儿抿着唇:“没,没有……”
“那给我拿笔墨来!”
采儿连忙应下,行了一礼,便找好了纸笔,双手奉在她面前。
她接过纸笔,看着那张书信,笔尾一下下敲在下颌。
屋内极静,元雪棠抬头看了眼镜中的自己,美目一转,下唇微张。
她向来写的一手好字,一来是儿时父母打下的基本功,这辈子都忘不了;二来便是这些年做狐人最基本的手艺,贵族家的子女们更是在字上有更高的要求,仿人字迹多年,她也临摹了不少碑帖。
笔走龙蛇间,她勾着一丝不纯的浅笑。
只是落款之时,她笔下一停,还是写了自己真名。
自从做了狐人,元雪棠便是她唯一的名字,可这个名字早已在官牒上被销了户,自此,真名也成了假名,就算是当年和翟笙一起起了个笔名,此刻却也不必用它来拖累。她不想自己也要做自己的狐人,那太过于残忍。
须臾,她扔下笔,将自己的书信举起晾干。
回头道:“采儿姑娘,看够了吗?”
采儿急得结巴:“没没……不,我是说看够了,不,没……只是——”
元雪棠抬起眉毛。
采儿指了指那张未干的信,神色担忧:“您确定要这样写吗……”
元雪棠坏笑着点头:“此事你知我知,只要不被魏琰看到,就算我写得再过火,那又如何?
她猜得到从府里出去的信件,魏琰都是要过目的,不然他为何气势汹汹地来地窖窥视她,总不可能是因为一个朱樾的原因。
所以她这封信,就是写给他的。
“你想看便看了,只要帮我寄出就好,驿马问起,你就说寄到北江渡口就行。”
灯火下,那张纸干得极快。
采儿自她手中接过,刷地红了脸颊。
信上有些话……她只在偷偷看的风流画本上见过。
她低着头收好信,手都推上了门板,却又被元雪棠从身后叫住。
元雪棠招招手,暖黄的灯影从她背后照亮了每一缕边缘的发丝,恍惚中,她竟像樽慈悲和善的琉璃菩萨。
“采儿姑娘,我多问一句……”她浅浅吸了口气,向前探着身,攥紧了手,“朱管家,就是朱樾,他如何了?”
朱樾此番也算是在她与魏琰的互相磋磨下受了无妄之灾,可他并非心存不轨之人,元雪棠估摸魏琰会放过他,却也并非十拿九稳。
她还是不愿有人再受她连累,再丢性命了。
采儿应道:“侯爷说朱管家做错了事……但念他尚且算侯府的老人,便未被责罚,就给了些赏银,罚他回乡去了。”
她追问:“那朱妈妈呢,没有连累到她吧?”
采儿摇头:“华夫人说侯爷只字未提,西院那边一如往常。”
看来魏琰在除了对她的事上,做的还像个人。
元雪棠松了口气。
“采儿姑娘。”
“奴婢在。”
“啧——”
元雪棠站起身,亲自替她推开了门,又抽出把伞,遮在她头上:“采儿姑娘,你我同是奴婢,没什么不一样的,以后不必拘礼,更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奴婢。”
都是为贵族们做事,她不认为有什么不同。
采儿抬头望着伞:“你怎么是奴婢呢?况,况且奴婢不自称奴婢,又该叫什么呢……”
元雪棠愕然。
她急道:“采儿,你就叫采儿啊!”
或许别人不以为意,但在元雪棠眼中,名字便是一个人极为重要且珍贵的东西。蹉跎数年,每每以他人之面置身于觥筹交错的夜晚,又悄身离开后,她才能卸下面具,享受哪怕只有一时半刻的属于自己的时光,看清楚自己究竟长什么样,一声声叫着自己的名字,并以此把自己拉回认知错乱的边缘。
采儿心底一颤,蜻蜓点水般抱了抱她,冒着雨跑出了门。
*
夏日的雨来得急,去的也快,只是总会留下一地潮湿,蒸得人难以呼吸。
李管家不知道魏琰房中阴沉的气氛是否属于同样的情况。
方才半路拦下了采儿,取了她手中的书信,可此刻奉在魏琰面前,他只扫了两眼,就险些摔碎了茶碗。
“侯爷,元姑娘可是写了不该写的?”
一阵风穿堂而来,正好吹得那张信落在李管家面前。
他抬头望了望魏琰,见他依旧晦暗着一双眼,无甚举动,便捡起那信,双手抻开。
小声默读道:“影鹤卿卿,辞别虽不久,念汝意却深……雪棠不擅言语,只听乐妓们弹唱过:遥念君子心有意,枝压海棠一树深,若抚……”
李管家正读者,忽而余光瞥见了下半张信纸的露骨情诗,与那些关于“魏琰那处是否正常”的讨论,当下便觉不妙,拧着眉头停了嘴。
信纸两侧起了皱边,似有人刚准备将它揉作一团,又在刚碰到纸张边缘时恢复了理智,克制了力道,徐徐张开。
“这……这写的都是些私密的话语,可这毕竟是从侯府寄出寄出,这,这是否欠缺妥当?”
魏琰盯着那张纸,白皙的面庞上,忽而扯出来一声嗤笑。
聪明如她,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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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好了这信要在他手中过一遭。
那又为何能堂而皇之地和另一个男人大段大段地讨论他那处之事。
她并未婚配,并非亲历者,她又怎能断定自己那处就真如流言般——
魏琰扶着头,连忙打断了自己同样不可写于纸面的想法。
他认真起来,也没纯洁到哪里去。
“寄!怎么不寄!她既然敢写,就没有怕寄不出的道理!”
他眼底泛着一丝血气,只要一闭上眼似乎就能想象出元雪棠斜着靠坐在妆镜前,只盖一袭薄衣,身量纤纤,绸缎般的乌发下,她持一支毛笔,赤着脸轻叩贝齿间,每落笔一次,唇角便扬起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不过她大胆写下的文字,是赠与远方另一个男人。
招摇地让他看见罢了。
或者说,她待他就像只狗一样,给狗写字,既然不在乎他,又哪有奢望他看得懂的道理呢?说不定那狗越往前凑,她与那书信对面的影鹤公子便愈发亲昵,直至彻底忘了他的存在。
魏琰不会爱,不懂爱。
这方面,他确实觉得自己蠢得与一只狗无异。
这只狗抬起头来,只会咬人,却不知谁会成为自己的主人。
“……”
“侯爷……侯爷?”
魏琰缓过神来,将那盏茶贴在唇边,可轻轻抬起脖颈,才发现茶碗是空。
李管家关切:“侯爷可是旧疾复发,身上又痛了?”
“信呢?”魏琰咬着牙关,向他伸出手。
李管家侧过头,将那信捧在身前。
魏琰尽力聚着精神,强迫自己再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这透着女子香的书信,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他抬起手,在书柜上抽出一根娟秀的细绳,孜孜不倦地卷缠起了那封信件,如同收藏一副极为精美的画卷。
李管家有些意外,他从不曾想过魏琰何时变得这样大度。
而魏琰不但要让这信寄出,更要让它风风光光地寄出。
“阿翁,不用信鸽,就用驿马!明日驿马一到,不必吝啬,多给他些银两……你要亲眼看着,看着他亲手将信奉在这位‘影鹤公子’面前!”
他要让那一端的男人知道,他口中那个“天阉之侯”,是个在各个方面都十分强于他的存在。
毕竟,她可是身处侯府。
*
翌日,夕阳低垂。
魏琰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军营中,他第一次使剑擦伤了手,众兵哗然。
元雪棠焦躁地等着消息,时不时敲敲笔杆,给采儿指出她哪里写的不对。
翟笙搓着手,眼看就要到戌时,该起身去怜花楼了,可本该次日就到的信却没有一点消息。
只有带着信的驿马迷了路,嘴里骂着爹又匆匆摔了一跤,这才一路问着人到了这不常送信的北江渡口。
渡口边有只船舫,随着波涛起起伏伏。
驿马取出信,刚踏上那连接船与陆的木板,就瞧着那门一点点打开,一个书生气浓重的俊俏公子与他对上了眼。
“您可是影鹤公子?侯府有信,让我亲自送到您手上。”
翟笙暗出口气,他接过信,却又瞅了眼江面上泼洒的绯色夕阳,皱起眉心。
时候不早,看来这信只能带到怜花楼去看了。
他暗暗揣测:端王每过三五日才来……保好这信,应当无虞……
20. 第20章
夜幕降临,京城南大街。
未干的路面掬着水坑,一辆马车呼啸而过,揉碎了水坑里映着的霓虹灯火。
翟笙揣着回信,躲开马车,钻入粉巷。
怜花楼上,狎客们已来了不少,可翟笙却不像刚来的那些日子一样,仔仔细细地强迫自己,记下每个厢房狎客的体貌特征。这些天,他只要一眼望过去,大约就能知晓这人身价几何,是否自愿,可否为常客。
眼白浑浊,口中污秽者,大多跑不了。
他走上楼梯,看着与胡姬勾肩搭背的白胡子官员,鄙夷地侧过了身。
窗下那间小室,是他从老鸨那说断了舌头为自己争来的休息处。他草草敲开几间房门看了眼,随手记了记,便合上折子,又揣了揣怀里的信,走向小室。
可手下还没使力,房门便被人从里推开。
香粉气息扑面而来,一个簪着牡丹的脑袋便扑在了他面前。
姑娘粉面含春,一见他就脸红,笑意盈盈朝他侧身行礼:“翟公子好……翟公子今日怎姗姗来迟了些?”
这姑娘名叫叶香芙,本是世家小姐,可家父数年前妄议皇位正统之事,陛下龙颜大怒,一道敕令下来,叶家男子该发配的发配,该斩首的斩首,女眷们不是充了官妓,就是在宫里做了奴婢。
叶香芙命不好,原是在宫中托关系做了淑妃婢女,可谁知有人花的银子比她更多,便只好落在了怜花楼。
怜花楼中,数她年纪最轻,又会几分诗书,字也不错,只接最尊贵的客人,楼中便多批了她些假日,她这才有机会匿在这小室中,看看楼下的车水马龙,吹吹晚风。
虽流落烟花,可叶香芙却像朵开在岩缝里的芬芳,每每见到读书人,总是习惯放下身段讨问两句。
翟笙和她多聊了些,自认算得上半个相知朋友。
可每当她这般抬起头看自己时,翟笙心里还是会错跳一拍。
并非乱跳,而是“错跳”。
他想,若元雪棠当初没有被阿婆救下,或许就会沦为和她一般的境地。
巧合的是,她眉眼弯弯,就连模样也与元雪棠有几分相似。
翟笙四下看了看,二人一起挤进了门。
他扣上房门:“你不怕被巡事的找到……在这里躲着吹风?”
“今天我有假。”叶香芙歪过头,眨一双杏眼,嗔道,“倒是公子,看着神色匆匆,面色不宁,莫不是家中有事,还是……心里有了人呀?”
香软的气息扑在心口,翟笙面色一红,连忙别过身,坐在桌案旁:“别,别闹了……街上有水,这才来晚了些。”
半开的窗前,夜风夹着酒气拂面而过,衬地翟笙甚是安静好看。
叶香芙笑了笑。
怜花楼中,她素有解语花之称。
“公子有烦心事。”她站远了些,半倚在立柜旁,绕弄着袖间布条,“倒不如让奴看看……奴守口如瓶,帮您纾解一二。”
翟笙心神一晃,掏出那回信,抻在掌中。
这信中的内容,他也是看了一二。
这也是他心神不宁的原因。
叶香芙也不说话,悄悄走在他身后,忽一转身,茜笑着夺去了他掌中信件。
翟笙本想上手拦,可刚站起身,就缩回了手,低下头任她拿去。
她捏着那信于柔夷之中,徐徐打开,眼神却不移他身。
可当她收回目光,那缕笑便荡然无存,她眼神向下扫着,先是震惊,再是意外,而后却慌了神,最终被一团落空所笼罩侵占。
她哑着嗓子,缓缓把信交由他手中:“公子艳福不浅啊……那姑娘开窍了。”
翟笙意外,向她讨教:“你,你是如何看出的?”
他看到信的那一刻,心脏跳得快要蹦出咽喉,他宁愿相信是元雪棠在戏弄他,只为了说魏琰的坏话,却不敢设想,她或许是真开了窍。
叶香芙后悔自己夺了信,她不想说,却还是耐着性开口:“奴身处这烟花之地,若连这几句艳诗都读不明白,那才是奴的过错呢……
“是哪家的姑娘,福气真好……”
她尽力咬着一对樱花般的唇,背过身,朝着窗外默默抹眼泪。
翟笙还沉浸在她是否真开窍的怀疑中,既惊又喜。
这么些年,翟笙知道她只把他当哥哥看待……那哥哥,是能写艳诗的吗?
说不定……只是她太想自己了,若真有心思,那她早说了。
翟笙错愕之际,掌中又倏地一空,抬眼看去,叶香芙已将那书信夺过,藏在背后。
他紧忙翻过桌子,带翻了笔墨砚台。
乌黑的墨汁泼脏了她的裙摆,翟笙伸手去夺信,叶香芙便抬高手向后靠去。
他擒住她纤细的腕,二人距离陡然逼仄,温热的气息扑撒在对方鼻尖。
她冲他笑,暗含泪光。
翟笙愕然,松开了她,退回桌前。
她咳了咳,挤出笑脸:“翟公子,你放心,你不会回信,我教你。”
他心绪未平,肢体却开始找笔墨:“好,我,我听着。”
他坐在桌前,刚要抬笔,头顶却传来又一段更为露骨的艳诗来。
叶香芙面无表情,神色麻木,望向窗外,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像是串珠般从她口中倾吐而出,与她清丽可人的样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愿结春交梦,花好共红烛,莫说海棠不可压,自有郎相拥,暖玉……”
她数日前交欢于那狎客床笫上的神情又浮现眼前,翟笙一时不能接受。
可他此刻不能接受的是那张和元雪棠极为相像的脸,还是面前这个姑娘,他自己也道不清楚。
叶香芙说完,翟笙停笔,她用袖角沾了沾眼。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是风,风眯了眼睛。”
他关上窗,又用镇纸压了压那信,可刚回头,门外却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
是端王!
不论是那封信,还是叶香芙,亦或是自己……这屋里的一切,都不应被端王看到!
叶香芙慌了神,翟笙示意她向后退去,自己则上前准备锁门,可手刚搭上门环,便被人自外向内推开。
“就说翟公子怎么到处都寻不到。”端王推门而入,睁大眼看了看叶香芙,“……原是在此处偷腥啊。”
翟笙连忙跪地,余光瞥见端王走过自己身旁,坐在那书台旁,一手推开了窗。
信就在书案上……端王又身为文臣,哪有不看的道理。
翟笙本就跪在地上,此刻更是觉得气血坠在心头,扯得自己心脏乱跳。
“翟笙啊……”端王敲了敲镇纸。
翟笙转过身又跪向他:“在,小人在。”
端王看着坐下这二人,徐缓开口:“翟公子与我同为男子,某些秉性……我自是了解,只是这般关起门来小家子气的做派……本王倒有些瞧不起了。
“瞧,折子也扔在了厢房里……”
端王将那本红粉折子扔在他面前,翟笙将头沉得更低了些。
“不如这样,本王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翟笙一直心慌地想着那信的事,竟没有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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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靠在椅边,哂笑道:“怎么,不要?”
那声音渐渐清晰,翟笙瞬间回过神来:“殿下但说无妨,翟笙必肝脑涂地!”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寥,端王远远看了眼跪在立柜下的叶香芙,又低头望向跪在脚下的翟笙。
“磅啷——”
端王抽出一柄短刃,扔在他面前。
短刃银光闪闪,是开过刃,见过血的。
端王向后靠在椅背上,舒适地活动着脖颈:“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当着我的面,宽衣解裳与这姑娘欢好,要么,就用这把刀把她杀掉……可好?”
此刻,那有关信件的所有事都被翟笙抛之脑后,随之而来的,是五雷轰顶般的惊恐惧怕。
要么当着众人的面与她欢好,要么取她性命……
不论哪一个,她都活不下去;不论哪一个,他都下不去手。
翟笙向身后看去,只看得见她颤抖的肩膀,以及那乌黑发髻上的娇嫩牡丹。
“只给你们半炷香的时间,若还没有想好……那今日,你们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房间。”
端王好整以暇地俾睨着二人,燃了炷香。
香气缭绕在室内,他拍拍衣袖,转身走出了房间。
翟笙看着她如水般的双眼。
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
怜花楼特有的暖香气息氤氲在二人之间。
“叶姑娘,是我害了你……”翟笙颤着双手,扇向自己的脸。
叶香芙跪行到他面前,泪珠揉花了精致的妆面。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将他的头揽在自己下颌前,如花瓣轻柔:“翟公子,你心里有人,你杀了奴吧。”
一阵无力感酸涩地涌上心头,翟笙又狠狠地扇向自己,只不过这一次,有一双温软的手将他拦住。
她泣道:“你有爱你的姑娘,有高高在上的主子……公子的前途不可限量,奴看得见,是一片光芒。”
她瞟了眼燃起的香,又闭上眼将他向自己揽了揽:“公子……我本就是烟花之人,又不想失了命……求您抱我。”
翟笙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想杀他,更不可与她宣淫。
只不过受她的拥抱,是另一码事。
他卸下力,二人间那道光线即将熄灭,可正当他嗅见她发香之时,她吐了他满背的血。
*
那柄短刃,被她捏在手中,刀柄冲他,横贯二人之间。
“香芙,香芙!你怎——”
靠在他怀中,叶香芙松手,刀刃落地,她看了眼自己腰间汩汩冒血的伤口,笑着抚上他侧脸。
“奴本就是最贱烂的人……奴还要谢过公子,给奴了个痛快。”
她声音越来越小,痛得发颤。
“公子……你拥着我,这是我十九年来,最欢喜的一天……”
她看着眼前的公子,任凭鲜血像朵红牡丹浸透襦裙,穿过他的手,开在身前。
“我多么希望……那是你写给我的信件……”
话音落定,一只被卷好的信件自她袖中滚落地面。
自此,玉殒香消。
她闭上双眼,与元雪棠甚至一模一样。
翟笙颅内轰鸣,他好像失去了某种意识,他看向怀中面色惨白的姑娘,只知道心痛,却辨不出她是谁。
她是芙蓉,她是海棠。
同为暗开的花,是否凋落的时候,也是同一番样子?
他不敢细想。
总有一日,他谁也保护不了——没有权力的人,太过可怜。
翟笙抓起刀,向门口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