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将归》
1. 诬陷
初春时节,杏花微寒,日光照得人昏昏欲睡。
知意靠在舷窗,隔水远远地望了一瞬扑棱起伏的几尾鱼,又有些百无聊赖地收回了视线,趁着日头尚好,翻看着随身带的书册。
也许经历如此变故,她不应放任自己散漫度日。但赶路的日子,在船上的日子,像是永远保有一线生机的。未来不定,她倒希望船永远缓缓前行,永远不到目的地。
知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有所感触似的,抬起视线注视着桌边安静做着手工活的阿妹。
妹妹方至总角之年,明明是天真爱玩的年纪,却被迫同她一起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印象里,嫁到如今户部尚书家的姨母是个和蔼的,虽是高嫁,丝毫没有显贵人家的跋扈之气,小时候对待自己亲热得很。
只盼姨母能暂时给姐妹两人一个容身之所。母亲病逝后,父亲竟也离奇失踪,连仅留的几处田地房产都被族人侵占了去。
姐妹两个势单力薄,她甚至来不及多想,将从前藏在箱箧底部的首饰变卖,就带着阿妹走上了去往长安的水路。
先找到长安的姨母家,之后的日子,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她也不会放弃打听父亲的下落的。
知意怜爱地摸了摸妹妹的头,知瑾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盯着她,忽地开口说:“阿姐,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跟阿姐说说,什么梦啊?”
“我梦见一个穿白衣服、长得很高的哥哥,他身旁跟着的,是爹爹。”
知意的动作一顿,不过仅一瞬又恢复了原样。
“就这一个画面?还有别的么?”
“别的......不记得了。”知瑾摇了摇头。
她并不将稚子的话放在心上,只当妹妹是思念心切。她摸着妹妹的手安慰了几句,让她放宽心,爹爹一定会回来找她们的。
只是那是什么时候......她也有些迷茫了。
入夜了,知意让微云和淡月两个婢子整点一下行装,毕竟到岸的日子也近了。
说来当初逃难之时,她遣散家中管事仆从,这两个婢子竟怎么也不肯走,说着夫人老爷在时待她们如何宽厚,如今怎能丢下娘子不管。
知意笑着摆摆手,只道一路上要吃不少苦头。
两人连声应了。
微云和淡月惋惜想着,自家娘子从小到大都是乡里同龄人中模样最出众的那个,三月初开的武陵花都不及娘子的笑靥明媚。
如今娘子面容没变,只是消瘦不少,眉眼间还仿佛总有一团散不开的暮霭。
二人将并不多的行李收拾了一下,推回床榻底部,便熄了桌上的烛火,让娘子早些歇息。
夜半时分,天黑得宛若一团幕布笼在眼前,知意只听得耳边若有若无的划水声,意识越来越模糊。
在即将陷入沉睡之际,耳边忽地一道奇怪的鸣声响起。
似风铎,又似战场上的鸣镝,知意慢慢回过神来,发觉有些不对劲。可她一睁开眼,那诡异的响声霎地停止了。
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眨了眨,又翻身看了看身旁的妹妹,见妹妹熟睡如初,她才安心躺下。
也许是驶船的什么声音吧......慢慢思索着,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一转眼竟到了汴州境内,长途跋涉许多天,别说阿妹,知意都有些疲累了。
船将要靠岸了,她吩咐着两个婢子将行李搬出舱外,避着人群向外走着。
“阿瑾,此处人多,别被挤散了。”说毕妹妹便点点头,将她的裙摆揪得更紧。
眼看到了出口处,却听几名佩刀的船卫大声喝道:“请舱内诸位留步!有贵人在附近遗失了重要物件,需查验各位所带行囊。”
知意一惊,竟有贵人同行,还在这附近丢了东西?
她眼见着船卫一一查验前面众人的行李,虽无甚问题,但仍留在原地等候。
她有些心焦,这一耽搁不知何时才能离船。幸好出来得急,所带行李并不多。
那高大的护卫到她面前时,她稍行一礼,包裹便被一层层地翻看起来。
知意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盘算着落地后的食住起居,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呢。
与此同时,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的动作。
可船卫动作倏忽停顿了下来,像是触到什么似的,抬头用不善的眼光瞪住她。
知意被这眼神搞得心里直发毛,暗觉不对劲,等她看清船卫手里拿着的物件时,完全呆愣住了。
那是一支精巧无比的玉石宝簪。
但绝对不会是她的。且不说娘亲从来没给她添过这种样式的的首饰,何况从家中出来时她的首饰就被变卖的差不多了。
“带走!!”
知意惊恐万状,从未经历过如此场面。身旁的妹妹更是害怕到了极点,虽极力忍着,身子却止不住发抖。
众人纷纷侧目,窸窸窣窣都在议论。
“阿姐......”妹妹被吓得呜咽出声,满脸是泪,双鬓也被汗水打湿。
“别怕,别怕,有姐姐在。”纵是心里没底,她也只能先安抚年幼的妹妹。反正东西不是她们偷的,她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便是。
-
也许看她们只是两个小娘子,并不准备对她们使严刑拷问。被押着来的路上用粗麻绳索捆着手腕,到了地方就给解开了。
此地并不像衙门,也非公廨,倒像一处简陋的私人宅邸。
她们面前摆着的,仅有一张木桌,手拍在上面还略显摇晃。
审问她们的是一个年轻小吏,知意小心地观察周围,待回过神才发现面前的人直盯着她们。
她收回视线,紧张地绞着手。
饶是心里做足了准备,但她仍未想到对面问的第一句话竟是:“公主到汴州易服私行,你们二人可知晓?”
“不知。”知意一愣,接着摇摇头,如实说道。
那吏员换了只手撑在桌面上,接着问:“那你从何处得来公主遗失的发簪?它为何会在你的行囊里?”
“臣女惶恐,公主之物岂是我等可以染指的?我先前并未见过这玉簪,直到船卫搜查时才发现它无故出现在了我的包内。”
“更何况,臣女忙于赶路,并不知公主的行程。”
吏员若有所思,沉默片刻,这小娘子年纪虽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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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话却从容淡定,口齿清晰,倒也不像做贼的样子。
文牒上虽无纰漏,但一行并无亲属随同,是家道中落还是如何?
不过贼人说不定也是心理素质强大的,于是他继续问:“你们二人原籍何地?年纪多大?为何乘船上汴州?”
“回官爷,民女是洪州人,刚满十六,我妹妹八岁。”
知意将自己的遭遇说完之后,对方点了点头。
“这两个可是你的人?”说着大门敞开,微云和淡月像直接被丢进来一般,还踉跄两步。
她心里揪紧,好在两人看上去无碍,只是发髻散乱。
“回官爷,她们都是我的婢子。”
她在脑中飞速想着。前两日微云才检查过行囊,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簪子就是微云放进去的;反之如果不是她,那便是这之后,有人趁所有人都不在房内,偷偷将簪子放进了行囊内。
但这贼为何要陷害她?
若仅是为了这贵重的簪子,并不需要偷摸地将其放进她的囊中。
那这背后之人只能是冲她来的。
费力对付她一个小娘子,并无好处。莫非,出手的人与害父亲“被迫”失踪的人是同一批?
知意面对着微云:“公主的玉簪,可是你放进去的?”她顿了顿,“有人收买你?”
微云被吓得脸色煞白,不住颤抖着说道:“婢子自记事起就跟着娘子了,绝不可能做这种出卖主子的事。”
知意默默思索着,微云若是取巧之人,当初便会另寻谋事,并不会跟她一同北上。
她呼吸一滞,想起昨日因水面风浪太大,一行人晕得难受,等好不容易平稳下来就一同到甲板上透气,那时房内无人。
她们离开时房门是锁的,可如果有人从窗户进呢?
她们房内的窗户,并不嵌在船壳之上,而有一条非常窄的小过道。
如果有人有心翻窗户进来,也不是实现不了的。
知意心中冷笑。细细想来,公主即使轻装简行,首饰也不会少。只是丢其中一支簪子,却能立马发现,想必这支玉石宝簪对她来说意义非凡。而盗窃之人,十分清楚公主对这支簪子的喜爱。
公主并不会与庶民同乘客船,应有专用御舟,能短时间内在两船之间穿梭的......
“民女在船上人生地不熟,未离开客船半步,绝无可能偷盗公主之物,还请官爷细查。”知意镇静说道。
小吏并不管她的诚恳哀求,继续问着:“那你在船上之时,可有发现什么地方不对?”
只说她们离开了房内,恐怕难以让人信服。
还有什么呢?
她忽然想起,一个差点被忽略的细节。
于是开口说道:“前几日夜深之时,约莫子时,我在房内听到一阵不寻常的鸣声。”
“鸣声?”
“是的。我本以为是驶船的声音,可往后几天却没有再听见这个声音。”
不知这能不能帮他们破案,知意内心忐忑道。
好在吏员点点头,示意明白了她所说的点。
“还请稍后片刻,待下官前去回禀公主再作安置。”
2. 洗白走人
小吏将方才的事原封不动地回禀给了乐宁公主。
公主垂眸抚了下手边的茶盏,碗盖碰撞之声在空阔室内显得尤为脆亮。
“子倪,你怎么看?”
徐幼澜将话头递给了身旁着玄衣的少年。
那少年凤目飞扬,眉宇给人以不羁的错觉,通身却透着冷淡与疏离。
卫言齐望着静静躺在盒中的玉簪:忽地抬头道:“想不明白,乐宁你平日也没少见好东西。为何这次非要为了个簪子大动干戈?”
徐幼澜笑笑:“子倪你不懂,这可是我六岁生辰时皇祖母赠的,相传是前朝时莲净居士云游归来所献。”
她又托着脸叹气:“唉,我这次出来听爹爹的话躬行节俭,来的也仓促,连侍女都不多带,没成想就是这上面出了岔子。”
卫言齐本不愿多管此事,方才听了吏员的回话才打起几分兴趣。
他此次返回长安,只是恰好在汴州遇到出游的乐宁,他父亲——也就是昭明侯便来信让他路上同行好生照拂徐幼澜。
他将信丢至一边,父亲与当今圣上有同窗之谊,但他对乐宁,能以礼相待就不错了。
“你先前说,你当时在御舟舱顶,只有你和侍女在平台上赏玩,留在房内的侍女却突然跑来找你?”
徐幼澜点了点头:“是素萝,她说当时有位面生的管事娘子急匆匆来告诉她说‘公主在上头不小心摔了,你快带些急用的药粉过去!’她听闻此事,来不及多想便赶了过来。可见到我发现并没有这回事。”
“我觉得有些奇怪,便回到房中,可房内物件并无翻动痕迹。我想了想,打开了首饰盒,发现我每次都放在最顶上的玉簪不见了。”
说着指了指盒子,虽然东西最后是找着了,但她却觉得此事处处透露着古怪。将身边人和船工找来问了一遍,都不曾见过这所谓的管事娘子。
“况且,”卫言齐用手点了点桌面,“客船与御舟只是路线相似,实际航行却隔得甚远,只有靠岸之后才有机会移船放物。”
他接着说:“船舶泊岸恰是人员流动最乱之时,不巧的是你很快就发现了簪子的丢失,立刻下令让人封锁周围船只,而贼人或许没有机会,或许故意将簪子放进了那位小娘子行李中。”
其实按当时的时间来算,偷盗之人并非没有可能携簪逃走,不像为财而来,而像是......故意针对那位小娘子似的。
徐幼澜一惊:“你是觉得,那小娘子并不是偷我簪子的人?”
卫言齐心里暗道,被抓到的小娘子若是买通御舟上的管事也有可能,只是有这等缜密心思,却将赃物明晃晃地放在行李中,明知官兵船卫一搜就会露馅,未免太蠢。
“是不是她偷的,我亲自去审一审便知。”
-
知意一行人已被关了整整两个时辰,不禁心焦。若是真将她们当作犯人关进牢内,那可麻烦得多。到时候,也只好给在长安的姨母去信一封。
知意正胡思乱想着,忽然眼前透过半束亮光,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有人进来了。
之前房内便做了安置,有一屏风隔在中间,于是她看不清来人,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身形颀长,步子利落轻快,是个男子。
这人一来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自顾自斟了杯茶。
他首先挑了个话头:“公主的物件,你觉得如何?”说完目光直直注视着屏风后的剪影,虽然不甚清晰,但也足以使他把握对方的一举一动。
知意疑惑:“这位官爷是?”
卫言齐一哂:“我跟之前那位不同,你想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
经了先前一遭,她倒也不怎么害怕了:“回公子,公主金枝玉叶,公主之物更是贵重万分,民女不敢肖想,这偷鸡摸狗之事显然不是我等做出来的。”
“话虽这么说,但最后东西可是从你包里翻出来的。”
知意不紧不慢地说:“仅凭簪子在我身上,也定不了我的罪,证据链并不充分不是么。”
随后她摊了摊手:“况且,你们能拿出我着手偷盗的证据吗?”
卫言齐心想这小娘子倒是牙尖嘴利的,倒是反问起审讯人员来。
不过他并不心急,换了个问法:“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姓李,名知意,我妹妹叫阿瑾,文牒上不是写着吗?”
卫言齐听完拿起一旁放着的身份文牒细看起来。
原来是洪州人,在汴州买通人手怕是并不方便。不过,他怎么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呢?
知意细细打量对方神态,见他言笑自若,却始终端的一副好仪态,脊背挺直如松。
是公主府上的幕僚?还是别的什么官员?
为了自己能够早日脱身,她提醒道:“既然查不出簪子丢失的轨迹,为何不就其本身着手?”
闻言,卫言齐手指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着屏风,或是屏风后的人影。
之前都就簪子如何失踪来查探,或是在从李知意本人身上调查。
假如说,找回的簪子本身就有问题呢?
这到底是背后那伙人想要的?还是李知意想方设法降低官府对自己的怀疑?
卫言齐轻声一笑:“你倒是会见机行事。”
他站起身来,吩咐着随立左右的暗卫,一边向外走去。
“将偏房看紧,另外,好好查查这位李娘子。”
-
“非要用这种法子?”
“不用怕,如果这簪子是你原本那支,滴上醋并不会有损耗。”
徐幼澜本想继续说,就算没问题,从醋里面捞出来也该酸臭无比了。奈何这一次子倪破天荒愿意帮她的忙,她也不能扫了他的兴。
子倪出身昭明侯世家,十岁便被立为世子,打小他就是他们这群同龄玩伴中最机敏的一个。
其实更准确的词来形容应该是:慧黠。
子倪聪慧过人,饱览经史,但丝毫不带憨痴劲。
她所见过的世家子弟中,子倪是最会权衡利弊的。但这并不彰显他的虚伪,在真需要他的关头,恰是最尽心尽责的一个。
况且,卫言齐每次在长辈面前都是装得最恭而有礼,反倒是最讨喜欢的那个。
说着说着,她注意力回到簪子身上。虽说卫子倪行事有分寸,但她也得盯紧了。
醋滴上去后,玉簪的珠花仍是原样,没什么反应。
徐幼澜松了口气。
可没等她完全放下心来,卫言齐“哗啦啦”又淋上一勺醋汁。
徐幼澜嘴角一抽。但这一次,玉簪顶端却开始发黑,珠花逐渐枯萎,手指一捻,甚至留下痕迹。
登时她反应过来,这簪子根本不是她原本那支,而是被掉包了。
由皇祖母亲手交予她的玉石宝簪,她再清楚不过,是货真价实的蓝田玉铸成,其上由金丝编成梅花的花蕊与花瓣,间以珍珠为缀,断乎做不了假。
她心中冷笑,本以为只是个鬼迷心窍的盗贼,现在连她都被耍了一道,真簪子倒不翼而飞。
卫言齐似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眼见公主怒气上涌,赔罪说道:“事急从权,来不及去取验金液,只好以醋汁代替,望公主见谅。”
徐幼澜眼神一瞥:“怎会怪你?多亏你今日这一试,我才发现连自己也中了他们的圈套。”
又转过头来吩咐仆从:“来人!传本宫的令,即刻封锁御舟与游船,再一一查验周遭街市,找不到本宫的物件便不罢休!”
-
室内狭窄,知意将身体缩成一团,妹妹将脑袋靠在她腿边,忍不住了打了一个哈欠。
“阿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啊?”
知意用手指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下:“我想应当快了,不急。”
待她说完话后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人来告诉她们,真正的贼子已经找到了。
那人本是公主身边品级低微的一个小丫鬟,一次偶然听闻公主讲起簪子来历,钦羡不已。趁洒扫之时多次将簪子翻出来瞧看,如此便在心里记住了样式。
她听闻公主准备出门乘船游行,到时肯定比在宫中行事容易得手的多。为做充足准备,于是她提前一月画下图纸,偷溜去西市找工匠打造了一个相似度极高的仿品。
不过后来,不知怎的,她的行迹竟被船上管事娘子发觉了。这小丫鬟再三请求管事娘子不要将此事说出去,管事娘子却反逼她事成之后将簪子换成银钱,让利三成予她。
管事娘子更是势利而精于算计,明知小丫鬟的谋划错漏百出,船在扬州靠岸时,她便让人将仿品从御舟递至客船,在将至汴州之时,便设局偷走了真簪子。
假簪子便设在客船用以栽赃旁人,以遮掩视线。
也得公主这边反应够快,据说被抓之时,这两人还躲在客栈里不知逃向何处呢。
知意听完,内心叹道真是好一出里应外合的大戏,只是牵连到了她这个无辜的小喽啰,还让她差点怀疑上了自己的婢子。
不过,这仿品竟能连公主都糊弄过去?伪造宫廷之物可是重罪,届时不知牵连多少人。
也是,说不定公主丢失宝物,一时心急也没顾上簪子不对劲也有可能。
公主没将她们一行人投到衙门,只是私下审问,已经够宽厚矜恤的了。
小吏和气地对她们说:“娘子可以自行离开了。”
这下终于可以走了。
她甫一起身,却听闻屏风后一清越净朗的声音传出:“且慢!”
方才的小吏见了他,行了一礼,便依着眼色退下了。
知意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洗脱了嫌疑,怎么又有麻烦找来了。
“偷盗之事与娘子无关,李娘子既然急着赶路,那只需如实回答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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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三个问题便可离开了。”
又是他。
知意默了片刻,随即答应了:“多谢公子弄明实情,为民女洗脱冤屈,公子请便。”
卫言齐笑笑:“第一个问题,犯事的管事娘子恶意串通了客船人员,你觉得为何这群人会栽赃到你身上呢?”
为什么?因为她看上去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可船上却有比她更好的目标,例如听不见话的聋子、说不了话的瞎子,像她一般的小娘子也有好几个。
而她们的房间还在里侧,更不方便行事。
想到这里,她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这群人跟我父亲有点仇吧。”
“你父亲?”
“不好意思,这是第二个问题。”
屏风后的卫言齐闻言挑了挑眉,其实他已将李知意的身世背景摸了清楚。她父亲只在家乡做一个教书先生,前段时间却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能招来什么仇怨?
家产被族人侵占,李知意此番北上是要去投靠亲戚的。就不知,她自己对父亲的失踪缘由了解几成?
他想了想,还是换了个问法:“先前你提到前几日夜中的奇怪鸣声,现在有头绪了么?”
知意默想,现下只找到了盗贼是谁,如何栽赃她的一概不知。
而那鸣声,直觉告诉她一定不简单。
但她也不想对一个陌生人过多的坦白,含糊其词说:“罪犯没有供出个结果来么?当时意识不太清,也许只是民女听错了或是梦见的罢。”
卫言齐显然对她的答案不满意。
也罢,只知道有这回事便好,他也没指望能一次就查出此事同那帮人的瓜葛。
古怪的鸣声,他只见人提过两次。一次为促成他千里远赴扬州调查取证的因由之一,另一次便是现下。
“最后一个问题,李娘子从前可到过长安?”
知意回答得很果断:“不曾,半月后才会是第一次。”
卫言齐有些讶异,难不成他也是做梦梦到的?
李知意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公子,我可以走了么?
“走吧,李娘子一路保重。”说完他负手转身走向了门外,身后发影随着步伐微晃。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深转浅,知意有一种大梦方醒的感觉。
这几月发生的变故,比她前十五年加起来还多。
承欢父母膝下的日子,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见妹妹仍有些呆愣,牵起她的手,说着:“我们走吧。”
知意杏眸如水,此刻眼神说不出的怜爱。
她又望了一眼一旁的微云和淡月,开口说道:“先前我并非不相信你们,只是出门在外难能保证人心始终如一,就连我也是如此。”
“自保是人之本能,你们若想走,我不会拦你们。”
淡月登时眼泪掉了下来,微云脸也瞬间变得通红。
“娘子同我们十多年的主仆情谊,娘子什么品性我们还不清楚吗?婢子就是死也要跟着娘子。”淡月边哭边说道。
“婢子怎会因为一句无足轻重的话就记恨娘子,要是没有娘子,婢子两人不知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了。娘子以后莫要再提让微云走的话了。娘子去哪儿,微云便去哪儿。”微云声音都有些哑了,听着尽是肺腑之言。
知意心里颇有些感动,见淡月的泪水止不住,她眼前视线也朦胧起来。
短短一年,她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妹妹还小尚需人照顾。只有这两个婢子像亲人一般,一直陪着她。
“好,既然说定了,那我们就再也不分开。”知意用袖口擦了擦眼睛,拉起她们的手便走。
在门外,却被方才的吏员拦下了,他手里拿着一个荷包,对知意一行人说:“李娘子,这是公主殿下嘱托交给你的,出门在外多多保重。”
公主给的?知意有些错愕。
“从家中带来的钱粮远远够用了,感念公主仁心,还请官爷收回吧。”她推拒着。
吏员坚持说道:“只是殿下的小小心意,殿下说了,如果李娘子不收下,小人便不用回去复命了。”
这.......知意有些为难,看来是不得不收了。
余光中她望见妹妹的身形,好像比刚出来时瘦了不少,面色也苍白了许多。
收下钱也好,她确实有些拮据。
“那便多谢殿下,殿下恩情,民女必定萦念于心,不敢忘怀。”语毕才终于接过了荷包。
吏员呵呵笑着。知意向他告了辞,领着妹妹离开了偏房小院。
恰遇新雨初霁,日光倾泄,令人感到说不出的舒心与安宁。
阿瑾好奇地四处打望着,同任何一个年岁不大的孩童一样。
这一路上,人心难测,有人为一己私利构陷无辜之人,可不缺的也是人的善念与义举。
3. 奇怪的梦
转眼过了半月,院内的杏花开得更盛,纷繁似雪。
昭明侯夫人守在庭院中,眼下天气一点点回暖,倒也不像齐儿刚走的时候那样难捱了。
“夫人,世子前日来信说到了咸阳郊野,眼下应该也快到家了。”
听侍女一左一右闲聊着家常,许觅如脸上一直泛着笑意。
这是齐儿第一次独自远行,她这个做母亲的刚开始还放心不下,反倒是儿子来安慰她:“孩儿已近冠礼之年,阿娘不能还把孩儿当稚子看待啊。”
即便如此,还是总为孩子担忧,不知扬州的风土适不适应得了,天冷了不知会不会老实加衣服,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好在家中还有个小阿均陪着她,不然这一月以来自己都要愁得吃不下饭了。
“娘,娘,抱......”阿均脆生生的稚嫩童音为冷清的庭院添上几分活泼的色彩。
许觅如将阿均从奶娘手里接了过来,嗔怪道:“快到启蒙的年纪了,怎么还整天缠着娘亲。”
话虽如此,脸上笑意却不减。
许觅如手里拿着拨浪鼓逗着孩子玩,耳朵却竖着听门外动静。
听见有阵阵脚步声传来,她一时心中激动,不住地往门房张望着。
走进来的却是个中年男子,容貌俊美,只是面上有些许岁月风霜的痕迹。
许觅如有些失落,唉,回来的不是孩子。
“侯爷回来了。”她调理了一下情绪,柔声问候着。
阿均见是父亲回来了,用力地挣脱出许觅如的臂弯,往卫文山肩上爬着。
小小的身躯,像一柄将要起飞的竹蜻蜓。
卫文山接住小儿子,单手抱在怀中,关切着妻子:“觅如怎么不回房候着,虽入了春,庭中仍旧风大,吹坏了可不好。”
“这不是等着侯爷下朝吗?我估摸着齐儿白日是赶不回来了,走吧,我们回前厅去。”
卫文山想起长子,心里是抑制不住的骄傲。
言齐从小便智识过人,性格也沉稳,前些时日刚被荐举到刑部任职,此番奉命前去查探要案,足以见圣上对他的赏识。
昭明侯夫妇算的八九不离十,卫言齐是当日晚上到的长安城内。
回到府上,是夜深了,想着爹娘都已经睡下了,叮嘱下人莫要吵到侯爷和夫人,自己放下行李回了小院。
一身风尘仆仆,沐浴完已将近丑时了。
卫言齐熄灭了灯盏,眼前漆黑,冷静得像独自待过的许多个在扬州的夜晚。
尽管疲累不堪,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熟,好像受杂乱思绪侵吞一般。
卫言齐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也是一个阳春三月,风轻云净,日光暖融融地洒在嫩绿杨柳叶上。
潜意识里自己是咿呀学话的年纪,出奇的是,在这个梦里他能清楚地听懂旁人讲话。
卫言齐趴在父亲书房的窗沿下,此时昭明侯正与友人谈论着什么,氛围随和融洽。
他将耳朵贴在岩壁上,正好听见里头的话语声。
“我准备为小女取名‘知意’二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文山,你说如何?”
知......意?
卫言齐骤然摔倒在地,顾不上疼痛,眼前画面便换了个场景。
面前睡篮里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裹巾的样式昭示着:这是一个女娃娃。
鬼使神差地,他竟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婴孩的脸颊。
乳儿皮肤细腻莹润,有些像刚出锅的糯米团子。
睡篮中的婴孩感受到触碰,眉头皱起,嘤咛了一声,又侧着身继续熟睡。
卫言齐接下来干脆伸出手在她的脸上捏了一把。
小婴儿不出意外地被吵醒,突来的疼痛令她大哭起来。
卫言齐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大功告成”的顽劣感。
小婴儿扯着嗓子大哭着,却一直不见大人来,卫言齐将头埋进睡篮,不知该如何安抚。
“好了好了......”他尝试哄着。
面前的小喇叭却丝毫没有罢休的意图,卫言齐很是头疼。
霎那间,他注意到小婴儿脖子上挂着的、鲜红绳索系着的长命锁,坠着小巧精致的银铃。
因为她的哭闹,长命锁叮叮当当地轻响。
卫言齐仔细盯着,上面似乎刻着字,两个相同的字——
但他只看清了一个三点水的偏旁。
你到底叫什么呢?
到这时,梦却醒了。
卫言齐兀地睁开双眼。他看了看窗外,天已大亮,还听到了外面莺啼鸟啭的声音。
他边起身边想着,真是好古怪的一个梦。
霎那间,他的动作顿住了。
知意?上次在汴州遇到的李娘子似乎就叫这个名字。
那便更古怪了。
他面色不太好。
他推开门,若水已在外候着了。
“世子醒了啊,夫人说世子昨夜回来的晚,特意叮嘱小的们不要吵到世子。”
卫言齐一愣:“阿娘还在前厅等着么?”
“夫人早就起了,眼下正同礼部陈侍郎夫人说着话呢。”
“我这就去。”
-
还未走进厅堂,便听见夫人们的婉转笑语声。
许觅如一见来人,脸上笑意更盛,招了招手:“齐儿还站那儿干什么,快过来。”
卫言齐跨过门槛,撩袍便跪:“孩儿昨夜回来得晚,劳母亲挂怀。”说着一顿首,“孩儿给母亲请安。”
许觅如忙制止他:“好孩子,舟车劳顿,不必讲这些虚礼,起来吧。”
卫言齐甫一起身,又对着另一方向躬了躬身:“陈夫人安。”
陈夫人也笑笑:“这孩子有心了,你也来得巧,快入座跟阿姨说说话。”
一旁侍女赶紧给世子奉了茶,陈夫人仿佛接着刚刚的话头讲下去:“还是你家孩子出息,前些日子上刑部做事去了吧?我们家大郎是个让人操心的,前些天又被夫子留堂打了手心,功课简直一塌糊涂。”
说完叹了口气,很是苦恼的样子。
许觅如客气说道:“哪有,侯爷不过是想让齐儿在基层历练历练。羽儿年岁小了这么多,你别心急,慢慢来总不错。”
“还是女儿贴心,大郎要是有他姐姐一半省心就好了。上月我一个不注意染了风寒,还是龄姐儿守在我床边日夜侍奉汤药,有她照顾,我好得比从前都快了许多。”
“呀,芝龄过两月就要及笄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可不是呢。”说着突然转头望向了一旁的卫言齐,搭话道:“言齐你还记得芝龄罢,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呢。”
卫言齐正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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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茶,听了这话险些被茶汤呛到。他抬起头来,面不改色说道:“芝龄妹妹近来可还好?”
陈夫人笑笑:“芝龄比以前大方了不少,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睛咕碌一转,凑近了说:“世子到相看的年纪了吧,不知有没有中意的,伯母倒可以给你说个媒。”
她面上笑吟吟的,卫言齐却泛起一阵冷汗。
陈夫人有些时日没上府上拜访了,前面刚在说陈芝龄如何,现在又问他的亲事,莫不是暗戳戳地想让他娶陈家女儿?
卫言齐小心瞥了一眼母亲的眼色,见她笑得不如方才开怀,只面上维持着端庄。
他轻咳了两声:“夫人,晚辈方入职刑部,杂事繁多,倒也没闲暇考虑自己的亲事。况且晚辈年岁尚小,不急这一时,多谢夫人好意。”
陈夫人倒也没做过多计较,乐呵呵嘱咐他说要是有瞧得上的一定不要瞒着她。
许觅如借机换了个话题,让陈夫人帮她看看这新得的南红玛瑙镯子成色如何。
卫言齐借故告了辞,终于出了厅堂。
他回想起很久之前发生的一些事,他原本都快忘记了,今日陈夫人的话,又让他找回了些蜻蜓点水般的记忆。
还是小时候的事。
那一次是乐宁的皇祖母,也就是当今太后做寿,圣上为表孝心,在宫中宴请百官,排场豪阔。
他当时极少有机会进宫,肯定觉得新奇不已,便在御花园同另几个孩子玩了起来。
他们不知怎的跑到了一口枯井附近,这一处周遭比方才不知荒凉多少。
当时几个孩子也不觉得怕,大胆上前意图探个究竟。
却听后面一个小娘子劝他们别去,说她以前听过一个传闻,有妃子死在了这井里。
卫言齐回头一看,是方才在席上母亲给他介绍的陈家小娘子,他们还说了好些话。
但众人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滋味。
卫言齐对她说:“你要是胆小,就别过来了,我们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说完跟着大伙人一起走到井边。
没想到陈芝龄听到这话不仅没得到宽慰,还有些气鼓鼓地跟了上来。
卫言齐趴在井边好奇张望着,井下是空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头探出去很远,突然间一股大力踹向他,卫言齐不设防便摔下了井。
其余井边的人都吓坏了,纷纷后退不少,大些的孩子连忙跑去叫了大人。
卫言齐膝盖、手肘都擦破了皮,疼得站不起身来。
井里虽然没有水,却十分阴冷,只因为他比寻常孩子心志强,才不至于在黑暗中哇哇大哭。
后来很快有侍卫过来用绳索将他救了上来。
回家之后卫言齐便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
太后还特地命太医前来诊治,但仍是许久才有好转。
因只是小孩玩闹出的意外,也没生出什么波澜,但井附近却被封了起来,再也不许人靠近。
卫言齐并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过妃子死在里面,但这口井实实在在让他吃了苦头。
他到今日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真是意外掉下去的,还是有人故意让他摔的,当时身旁有谁也记不清了。
从此之后他便鲜少同玩伴一起出去了,到现在除却几个要好的同窗,也没什么朋友。
4. 既来之,则安之
知意从前喜欢在船上看鱼,运河中的鱼遇见船只总急急忙忙地游走避让。受惊的几尾鱼从水里弹起,又带着些水珠跌回去,慌乱却鲜灵。
知意看着看着,清灰的小鱼不知不觉变成了丰美的红黄鲤鱼,是大户人家常养的吉祥物。
半月前她到了姨母家,门房听她报了名姓,恭恭敬敬将她和妹妹请了进去。
匆匆赶来前厅的姨母,似乎梳妆都还未完,攥着一巾丝帕便来见了她们。
襦裙领口上绣着缠枝牡丹纹,是当下长安时兴的样式,她来时见不少娘子如此打扮。
知意从前甚少见到姨母,因为长安与洪州相隔甚远。母亲也怕姨母的夫家背地口舌说她攀附权贵,几年来只有书信往来。
姨母比母亲小上许多,眉眼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相比之下,知意印象里母亲是冷清的,姨母却有一钟雍容闲雅的气质。
姨母见到她和阿瑾,如见到远行归来的亲生孩子一般,说着话泪水竟忍不住涌了上来。
“当时接到濛濛你的信,我一直担心不已。不知你们今日就到,也没来得及派人去接......从家中到长安,两个孩子一路很辛苦的罢?身上银钱可还够?喜欢吃什么,姨母这就让厨娘给你们做......”
“家产的事你不必忧心,姨母自会想办法帮你讨回来。该是你的,一分都不会少。”
姨母念着她们一路舟车劳顿,当下便安排她们住进了一处南向的小院。小院很早就让下人拾掇过了,虽然离别的院落较远,但胜在景致清幽。
姨母愿意暂时收留她们,知意已经感激不尽了,何况她本就特别喜欢宁静的环境。
微云和淡月忙着收整行李,李知瑾侧过脑袋问她:“阿姐,我们以后就住这里了吗?”
知意心下一软,笑着说:“是啊,阿瑾跟姐姐终于不用再每天赶路了。”
“那我们会住多久?”
知意一愣,她确实还没考虑那么长远。
先前姨母对她们说:“姨母家就是自己家,不必拘束。”
可就连这么小的阿瑾都知道,这不会永远是她们的家。
姨母虽对她们好,但她也有夫家,要顾虑的东西很多。
没了爹娘,她们也没有了真正的家。
她只能回答她说:“阿姐不清楚,但阿姐会一直陪着阿瑾的。有姐姐在,便会永远护着阿瑾。”
她有手有脚的,也念过几本书,就不信在这个世上活不下去。
自己如何不重要,她要妹妹好好的。
至于先前在船上发生的乌龙,她本身是清白的,况且牵涉到了乐宁公主,知意决定暂时先不告诉姨母。
惹她担心不说,知意始终觉得这件事远比表面上复杂,万一姨母告知了丈夫,就更麻烦了。
好不容易忙了一个白天,不知不觉夜色也罩了下来,知意替妹妹掖好被角,沉沉睡去。
-
翌日,知意起了一个大早,又让妹妹赶紧起来梳洗。
今日要去拜见姨父和府上众人,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尽管如此,她依旧有些紧张。
姨母昨日说姨父是个好相与的,还说小时候他们是见过面的。
姨母却在一旁忍笑说道:“你小时候还跟他玩得很好呢。”又转过头对妹妹说,“那时候应该还没有阿瑾呢。”
知意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想来是年岁太小。
她是来投靠的,第一次的请安,千万不能马虎。
被姨母身边的大丫鬟兰溪引着去了正厅。一路上,知意暗忖户部尚书不愧是堂堂的正三品官员,关键掌管户籍赋税这类肥差。
府上占地极广,庭院开阔,段老夫人同大房,也就是姨父姨母一支住在东跨院,二房则住西跨院。
庭中水榭建得可谓别出心裁,长廊桥隔开亭子与茶室、书斋,典雅古朴,周围绿树成荫,水景与花木交相应和。
知意本想将牌匾上题的字看个究竟,只是隔得太远,只好以后有机会再仔细观赏。
待一进厅堂,便见段老夫人坐在上首,左侧的是姨母姨父,右侧的便是府上二房。
知意见老夫人端庄肃容,面上和蔼,却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望见她来了,脸上挂起长者独有的慈和笑容。
知意带着妹妹双膝跪地,低头齐声说着:“甥孙女见过老夫人,老夫人敬请福安。”
江老夫人笑容不减,温声回应她:“好孩子不必多礼,听闻你们姐妹二人远从洪州而来,你姨母往日总提起姐姐是个懂事的,妹妹也活泼伶俐,今日初次见面,便以这套文房墨宝为赠,以后就是自家人了。”
知意忙谢过老夫人,丫鬟便把礼物收在了后边。
接着她同妹妹转过身对姨父姨母行了礼。
姨母说着江姨父性情是好相与的,从面相上看,倒也不假。
单说容貌,她这位姨父十分贴合他的官职画像,面盘圆润。不过人至中年,身材并没有发福,倒显出一副澹然模样。
姨父注意到知意,笑着逗她:“濛濛也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还缠着让我帮忙捉蝶呢。”
知意微愣,昨日提起姨父她就没什么记忆,今日说起童年更是脑中一片空白。
姨父倒也不为难她:“你可能记不起了吧,那时候你才多小,如今见着真是亭亭玉立。”
语毕又偏头看向妹妹:“我和静珍常居长安,鲜少见到阿瑾。今日见了,是这么的伶俐讨喜。”
身旁的姨母自信地点了点头,她两个外甥女,任凭放在人群中都是样貌最出众的,何况才学也是不输于人。
谁料姨父突然叹口气:“两个外甥女这么好,就是我为女儿身重新长来也是比不过的。”
知意和妹妹都懵懵然,姨母看上去倒像习惯这种打趣,只面色古怪地说道:“打住,你这个做长辈的就不用说这种话讨彩头了。”
老夫人看着儿子儿媳嘴上打闹,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幕恰好落在了知意眼里。
“大哥还是那么喜欢跟小辈逗趣儿。”
知意转头,说这话的便是二房老爷,姨父的亲弟。
昨日姨母闲聊时多多少少透露道,虽然姨父官位高居户部尚书,但府上二房,同为嫡脉,却因自身资质平庸,只混了个不咸不淡的六品官。
二夫人表面上不甚在意,背地言行却总暗暗表示出江老夫人的偏心。
姨母说到此处还有些怨气了,明明府上进账都是大房占的大头,上次老夫人祝寿二房都不怎么表示,还在背后嚼这舌根。
姨母执掌中馈,操持这么大家子,想来也是不易的。
不过,姨母私下却隐隐觉得,老夫人更偏疼小儿子。
二老爷是老太爷老来得子,长子出生之后,当时府上虽有妾室填房,却都没能怀上孩子。
只有当时的正妻,如今的老夫人又生下了一子,夫妇二人对小儿子喜欢得不得了,对长子却冷淡了不少。
不过,更有出息的恰恰是长子,老夫人如今尽享荣华富贵依靠的也是长子。
眼下,知意终于见到了这所谓的二姨母、二姨父。
请过安后,她抬头看向二夫人。虽然她也笑着,知意却莫名生出阵阵凉意。
不知为何。
厅中默了片刻,忽地又有人来了。
“孩儿来给长辈们请安了。”
闻声见一个着青色襕衫、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便跨门而入,撩袍对着老夫人跪伏在地。
身后跟着一个清秀模样的女孩子,也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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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行了礼。
知意能猜到,前边的便是姨母的长子,她的亲表哥江亦舲。
而身后的女孩年纪稍小些,是姨母的小女儿,表姐江寻月。
两人一个谦和有礼,一个落落大方,知意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个词:瑶环瑜珥①。
如此想着有些逾矩,不过她认真地感叹官宦世家的风清气正、教子有方,仅这一次接触便可以料到两人有多出众。
姨母忙介绍他们给知意认识,一些零散的记忆在脑中拼凑,但知意对姨母口中的“儿时玩伴”并没有太多印象,此番才称得上是初次见面。
“原来是阿意与阿瑾妹妹,从前常听母亲提起你们聪慧灵透,妹妹们方至府上,家中笑声都多了几分。”
知意观察着这位表哥,见他目光柔亮、面容俊朗,话语声有如清风过竹林的爽然。
她忙行了一礼:“大表哥太过吹嘘阿意了,府上风韵雅致,妹妹有所叨扰了。”
姨母在旁和悦一笑:“怎会?你姨父是最喜欢孩子的了,你们来,他高兴还来不及了。”
又指了指知意身旁的江寻月:“你二表姐跟你年岁相仿,能玩到一块去。”她佯装严肃,“寻月在家中是偏宠惯了,若受什么委屈,直接同姨母说便是。”
江寻月在一旁哭笑不得:“娘,女儿哪是这么霸道的人。”
大表哥见状也抿唇而笑,厅中氛围又欢快起来,他们都避而不谈她遭遇的变故、她的伤心事。
知意很是羡慕如此的宜家之乐。
姨母姨父应当是很疼爱孩子的,从他们的名字就能看出。
一艘带窗的小船,被水托举着......
-
待回到小院,知意让微云将老夫人赠的文房墨宝打开来看。
出乎意料的是,老夫人送的这套文具,正是上品中的上品。
知意以前也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品质这样上佳的也是头一次见。
老夫人确实很重视她们姐妹。
于是她拍拍妹妹的肩,俯着身子指到说:“老夫人待我们不薄,日后言行还得更规矩些才好。”
妹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像是会意。
“阿瑾会做一个乖孩子的。”
知意笑意更盛,这时突然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
她让婢子开了门,自己前去迎。
待认清来人,是方才见过的江寻月。
“月表姐。”
江寻月莞尔一笑:“特意来看看你,不用跟我讲这些礼数。”
知意喏诺点头,跟着表姐的视线在房内转了转。
“昨夜睡得可好?吃穿用度习惯么?若有什么缺的便跟我和娘说。”
知意心中舒松:“一沾枕头便能睡着,府上物件都是好的,多谢姨母跟表姐照料。”
江寻月拉过她的手:“如此我便放心了,对了,娘让你给这座小院取个名字。”
“府上惯例如此,比如我小时候就给自己的院落取名望烟阁,我哥哥的叫做思存轩。”
取名字么。
从前父亲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虽门生众多,家中境遇却有些困窘。
她很少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眼下是为数不多的机会。
知意拿起了搁在一旁的墨笔,想了片刻,提笔写了两个字——
云舒。
落笔时,她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藏于心底的望云之情,还是对风轻云净心境的渴盼。
江寻月凑近了看:“是个不错的名字。”
她搂住知意的肩:“那以后我们家濛濛的闺房就叫云舒苑了。”
知意笑笑。
既来之,则安之。
幸得有姨母收容,未来何变尚不确定,但眼下是崭新的起始点。
5. 谈话
江寻月拿了些可口的点心给知瑾,小孩子很是兴奋地接过,她又跟知意聊了些府上状况,好让她早些适应。
例如二房两个儿子结伴去游山了,因此早晨才没有见到他们。
但江寻月表情有些凝重:“没见到他们也是好事,知意你可别跟这兄弟俩走得太近了。”
能让月表姐如此评价,这两人习性恐怕不会太好,是戏蝶游蜂的纨绔还是如何?
江寻月还讲到二房有个女儿,不过是庶出,不常出来见人。
说着她还摊了摊手:“其实我们府上并不讲这些嫡庶之道,不过二婶是个厉害的,让那万姨娘主动对祖母说女儿是个性子羞怯的,不喜见人。”
“长辈的事我不好多嘴了,不过少个人多份清净也是好事。”
知意暗忖,看来这二房也是有些手段的,妾室虽有庶出女儿,却无论如何都掀不起风浪。
她又想起,姨父似乎从未纳过妾室,看来对姨母是足够一心一意的,知意不禁对他高看几分。
姨父为人正直清风,因他的言传身教,小辈才继承到其中可贵品性。
江寻月言归正传:“对了,当今太后同我们祖母算得上远亲,还有再过月余宫中就要举办一年一度的百花宴了。”
“百花宴?”
“是的,邀朝中百官及其家眷共赏群芳风貌,也是一个相看的好时机,许多夫人都希望在那个时候为自家孩子定一门好的亲事。”
提到太后,知意有些发怵。
先前与公主发生些误会,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姨母,虽对她来说是无妄之灾,但她仍旧不想再与皇室之人打交道。
很难说的想法,也许是有些尴尬吧。
母亲去世后,她遇到过许多人朝她投来数不清的同情目光,但知意并不需要这些若有若无的怜悯。
能觉得她可怜的,只有她自己一人。
由此她比起从前怯弱不少,先前在阿妹面前不得不佯装强势,但她终归不是这样的人。
她能做到的仅仅是在意外来临之时临危不乱、从容应对,并不想主动制造意外。
而这些皇亲国戚,同他们是始终是不平等的。
不过,她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亲戚,宴会她未必能去,留在院中看看书也不错。
没成想江寻月马上接了话:“娘到时候会将我们几个孩子都带去,你现在就可以准备准备了。”
语毕微微打量着知意。
“我?我也要去?准备什么?”
“从洪州来没带多少衣物吧,明日娘便请人来为你量体裁衣,多做几身时兴花样的衣裳。”
知意有些无措地将双手放在胸前,江寻月却捏了捏她的肩:“见过长安街上的仕女游逛,那些新装要是穿在濛濛身上肯定更好看。”
她又戳了戳知意软嫩的脸颊:“我们濛濛生得这样美,届时不知有多少郎君要为之倾倒。”
知意脸上顿时腾起一抹红霞,可江寻月溜得更快,边走还回头张望说道:“对了,濛濛你今后别叫什么表姐了,听着就生疏,叫我阿月就好了。”
江寻月走远了,知意望着窗棂外久久出神。
姨母一家是极好的人,都那么希望她融入这个家庭,成为亲密的家人。
或许她不必自怜呢?
不过百花宴......相看夫家,她目前是不想的。
-
大明宫庄严肃穆,控扼长安乃至整个大周的命脉,回廊环绕、亭台楼阁,园中树影渐渐被日光拉长。
宫闱森严,紫宸内殿仆从甚少,当朝国君与一个年轻男子面对面说着话。
圣人停下了手中批阅,抬头望着面前少年:“齐儿你是说,扬州豪强所为引发了民愤?”
“正是,”卫言齐正了神色,“扬州水运便利,当地百姓多以渔业、客船运为生,但前些年此等生意渐被当地豪强垄断,本地船民营生遭挤占压榨,收入微薄。”
前次扬州所交赋税比往年少了许多,转运使转当地县衙的话,是由旱灾频发所至。
“相较而言,天灾对他们的影响并不算太大,重点却在于豪绅的扩张。”
“而豪强大庭广众之下打死了小渔民,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
明明是大家族抢用了老百姓的水道,却反咬一口渔民寻衅滋事。
周边亲眼所见的民众,无人不是满腔怒火,却对强权威压毫无办法。
圣人面色凝重,推了推手边茶盏:“民者,水也。此事亟需尽快解决。”
他用手撑着头继续说:“不过,扬州豪绅怎会崛起得如此迅速?”
徐承观察着卫言齐的神色,见他似乎有所见解,却欲言又止。
“齐儿你怎么看?”
“臣不敢妄言。”卫言齐只说出这一句。
“你无需多虑,但说无妨,朕只是想听听年轻人的意见。”
良久,卫言齐再次开口:“臣认为,豪绅势力滋生迅猛,可能与官商勾结有关。”
不错,正是徐承心中所想。
朝廷对船业限制颇多,仅当地官员松懈并不至于到这种地步,那便是中央的官员出了问题。
“齐儿所言有理,不过兹事体大,还需朕命人细查。”
“话说回来,你又一次听到了那古怪的鸣声?”
“并非亲耳听闻,不过确实与当时状况相似。”卫言齐如实答道。
数月之前,吏部钟侍郎暴病而亡。
奇怪的是,钟侍郎年近五十,身体倒很健朗,平日更是看不出有疾。
钟夫人本以为丈夫只是些小疾,谁料人就这样死了,执意请求要仵作验尸。
最后查验的结果显示,钟侍郎当时不省人事确乃中风所至,医师赶到时已无力回天。
钟夫人得知后直接就抱头痛哭,几度昏死过去。
但卫言齐接过文书,又亲自去看了尸体,觉得似乎不是单纯病死那样简单。
钟侍郎先前为治风寒而服用的药汤中含有微量的乌头,本身这点剂量不至于催发急病,但他前几日的进食中却有贝母。
贝母可以催发乌头毒性,对于药罐子来说指不定能够察觉,钟侍郎自以为身体康健的人,难以注意到不对劲。
卫言齐心中更倾向于,钟侍郎的病是由毒物催发的。
但在一天事务忙完,正待离开刑部之时,他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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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却听到了古怪的鸣声。
夜已深,不知是何人所为。
卫言齐有本身更需在意的事,并未放于心上。为安抚侍郎亲眷,他并未当堂陈述他的猜测,而是私底下禀告给了圣上。
但说不通的是,钟侍郎生前所持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朝廷政见分立他同样不轻易站队,也不曾与人结过怨,又有谁有理由害他呢?
本来无从着手,但正巧钟侍郎原籍为扬州。
是巧合么?
虽遇旱灾,扬州本地仓廪储备丰富,倒也足以应对,不必朝廷接济。
不过圣上仍欲暗派人员前去考察一番。
如此,卫言齐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肩负这两项重任,也如圣上所说“历练一番”。
扬州民情很快就能摸清,但另一件事却没什么头绪。
钟侍郎双亲都已过世,故乡只有几处田产,没什么好查的。
本以为无甚收获,却在回程途中偶然再度见识到了那本欲放弃查探的鸣声。
是同一批人么?鸣笛目的究竟是为何?
这些说完,徐承话锋一转,笑着说道:“不说公事了,此番与乐宁同行,她没给你添麻烦吧?”
“怎会,倒是臣承了公主的恩惠,才得了些意料之外的发现。”
徐承温声接道:“好了,你也不用跟朕打这些官腔了。你们自小认识,多相处相处也是好事。”
卫言齐面上未动,心里却犯嘀咕,怎么他们两个的爹都盼着他们关系近些。
从内殿出来,已近申时。
卫言齐有些疑点还未想清,却在路过御花园时碰见了徐幼澜。
“子倪,好巧啊。”卫言齐闻声才回过思绪,抬眸望着来人。
徐幼澜在侍女陪同下赏着早春景致,正用手帕纳着刚摘下的碧桃花瓣。
“见过公主。”
“上次多亏你帮忙,明日母后邀请朝中命妇和几个皇子前去慈安寺赏春祈福,你也一道来吧。”
卫言齐委婉回绝:“刑部公务繁忙,怕是不能......”
徐幼澜两手交叉齐胸,扬声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才刚回长安,爹爹准你休沐几日,明日太子哥哥也会来,你别失约哦!”
说完她就心满意足地带着宫婢捧着花瓣走了。
卫言齐汗颜,他甚至还没有答应。
徐幼澜不讲道理的模样,从小到大简直没变过。
没办法了,连太子也要去,那他自然推脱不得。
说起来他也好些日子没见过太子了。
太子徐彻性行温良恭俭,比徐幼澜好相处太多。
他从前作为太子伴读,与徐彻相处过一段时日,发觉其人温和却不优柔寡断,敏悟却不妄自尊大,实为不可多得的明君人选。
一次,他同徐彻谈经说法,竟不知不觉从朝晖微露一直说到了夕照已至,其间仿佛并不存在时光的流逝,而两人却丝毫不觉得疲累。
他的朋友不多,徐彻算是为数不多能与之交心的。
昭明侯曾经作为皇帝的同窗,总希望孩子也能与皇室子弟交好。
同太子交好,卫言齐倒是很乐意的。
6. 慈安寺(一)
李知意终于见到了表姐口中的“浪荡子”。
江成琨、江俊才两兄弟,平日似乎娇宠惯了,刚到府外便叱骂上了门子。
微云跟她转述的时候,听人说只是迎接迟了一步。
用膳之时,两人当着老夫人的面没敢如何造次。
老夫人不咸不淡对兄弟俩关怀了几句,一旁的二夫人倒时不时让他们说起此行见闻。
“城郊多有山林,当日我和二弟还猎得不少野物......”江成琨絮絮叨叨讲着,时不时还将目光瞥向对面的李知意。
知意只默默听着,专心吃碗中的菜。
对于她一个刚到府上的新成员,被打量总是难免的。
只不过她觉得这俩兄弟看她的次数有些多了,弄得她好不自在。
好在一旁的江寻月时不时同她说着小话,知意才不至于局促不安。
老夫人对兄弟二人的态度倒不怎么能看出,不过他们如此飞扬跋扈,至少她本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用餐将完时,姨母提到明日皇后娘娘将去慈安寺礼佛祈福,也对江府下了帖子。
她笑对知意姐妹说:“濛濛和阿瑾刚到长安还没空去赏过春吧,明日随姨母一道出门,也讨个福报。”
叶静珍目光又在知意身上扫了扫,见她终于穿上了裁做的新衣——
一袭晴山色云锦裙衫,鬓边缠丝珠花步摇更映出清亮的的如水秋眸,如同画中走出的仕女一般。
叶静珍满意得不得了,巴不得外甥女在她面前就转上几圈。
知意想着光是府上水榭春景就已令人目不暇接,更不用说皇室贵族的游玩之地。
又想到爹爹现下还下落不明,为他祈福也是件好事,希望他早日能回到女儿身边。
于是她乖巧地答应了姨母,连连点着头。
叶静珍顿时喜出望外,这几天她都担忧濛濛心有郁结,能答应出门散散心是再好不过了。
她嘱咐着女儿帮着为妹妹们打点行装,提前讲讲寺中规矩。
“大嫂,成琨和俊才刚外出回来,我这些日子身子也不大爽利,这次就不陪着出去了,可惜皇后娘娘一片好心。”
叶静珍闻言注意力转到她这妯娌身上,忙说:“哪里的话,弟妹近来操劳受累,多注意身体,娘娘也会谅解的。”
明日二夫人若在,知意多少有些不自在,如此一来她心里轻松不少。
多亏江寻月掐了她一把,她笑意才不至于露在脸上。
当天傍晚由淡月帮她打点着行装,皇后礼佛,官眷免不了留宿一两日。
因先前船上发生的乌龙,知意正想着出门定得加些防备,淡月却拿着一串红绳来询问她:“娘子,这长命锁要一起带着吗?”
知意拿过一看,是她出生时爹娘给打的、刻着她小名的长命锁,六岁以前她都系在颈上,现在就算不戴也放在随身的荷包里。
她想了想,还是随身带着吧,这是父母留给她为数不多的物件了。
每每睡前触及这片冰凉,都有泪意上涌。
收拾完行装,因着明日要早起,知意便同妹妹早早睡下了。
但她睡得极不踏实,恍恍惚惚梦见些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唤着她的名字。
他是谁?为什么要叫她?
他递了一个玉牌状的物件给她,知意竭力想要辨认清楚。
但周遭光亮渐渐熄灭,她的视线盈满一片黑暗。
结果却是淡月在外叩着门:“娘子该起了,夫人在前厅候着了。”
知意猛然睁开双眼,头却晕乎乎的。
在淡月的服侍下她迅速梳洗好,将不多的行囊搬到了房外。
甫用过早膳,一行人便上了马车前往城郊。
大表哥江亦舲另有事不能前来,于是车上只有姨母、阿月、阿瑾还有她。
姨母提前准备了茶点,一路上倒也不觉得无趣。
知意仍在思索着昨夜杂乱的梦。
越去想它,内心却越是烦躁,知意索性将其通通抛诸脑后。
“呀,太阳升起来了。”姨母看着窗外,心情大好。
马车轱辘滚滚,稳稳前行,知意不自觉掀起车帘一角,窗外春光正好。
慈安寺位置不算偏远,但需经过几条狭窄径道,得以观望到许多不寻常的幽深林景。
山间小道盘曲蜿蜒,知意在这轻微晃荡中泛起迷糊,单手扶着头支撑在小几上,闭上眼小憩片刻。
眼看将要沉入梦乡,却听到阿月的惊呼声。
江寻月一手指着窗外,声音带着些钦羡:“那就是昭明侯世子吧,真担得起‘琢玉公子’的绰号!”
叶静珍一掌给女儿拍过去:“没看到妹妹在睡觉吗?就不知道小声些。”
江寻月委屈地摸了摸头,立马噤声。
不过知意本身没有睡着,朝着车外看去。
在人群的最前头,少年翩翩而立,一双凤眸明如星斗,但却泛着冷意。
他身着的玄青暗纹锦袍,无论是衣料还是绣工,皆为贵族服制中的上品,足以彰显此人身世品阶的不凡。
墨黑长发以青玉莲瓣玉冠束起,别具出尘气质,少年郎中能将这装束穿得如此出彩的也是少有。
知意有些讶然,这般丰神俊朗的郎君,她是头一回见。
待到昭明侯世子与同行之人轻声交谈着,知意隔着车壁听不真切,却莫名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好像在哪里听过。她揉了揉耳朵。
姨母带着姐妹三人下了车,步行至寺门口。
慈安寺实为一座尼寺,来迎接她们的是住持慧德法师。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的房间已备妥,里面请。”
姨母双手合十对慧德法师回了一礼,知意跟着照做。
因皇后凤驾亲临,寺中客房拾掇得十分整洁,环境也清幽宜人。
阿瑾从前鲜少出游,此番更是兴奋得东张西望。
姨母怜她岁数小,便托小尼姑好生照看她,让知瑾在住处附近玩耍,自己带着知意和寻月去了佛堂。
江家女眷算是来得早的一批,三人穿过宝殿,来到禅堂。
巨大的金身佛像矗立在供奉台上,堂内檀香弥漫,兴盛的香火诉说着人们的敬意与期冀。不知怎的,知意感受到一阵威压的肃杀气氛,笼罩在整个堂内。可再次看向佛像,佛仍然眉眼低顺,神态安详,悲悯地垂怜世人。
仿佛是神间与人间的交错,知意感到飘飘渺渺的不真实感,思绪飞散。
知意学着一旁师父的样子净手、拈香,跪坐在蒲团上,双掌合一,静心默念。
姨母在前,两姐妹在后,稍稍挡住了她们的身形。
跪累了稍微动一下也不会被注意到。
过了许久,身旁的江寻月一下一下地点着头,身体仿佛没有支点。知意心中暗叫不好,这时姨母在前方轻咳两声,江寻月陡然清醒过来,将身子坐直。
目睹全程情景,知意忍俊不禁,在心里已然笑开了花。
约莫再过了半个时辰,礼拜终于结束,知意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小腿。
姨母倒像没事人一般,神态自若,有如已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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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的身心洗礼。
江寻月却如遭大劫,哼哼着仿佛身子骨将要散架。
知意又在心里偷笑。余光中望见最前头一个尊贵的女子。
她身着礼服,头戴凤冠,神态庄严,必定是皇后无疑。
母仪天下的女人就这样被框在她的视线中。除却那些繁复的礼饰与妆容,皇后娘娘跟宫外那些平常的女子并无二异。
爹爹从前教过她,看一个人不能只看外表,重要是人的言行还有内心。
皇后娘娘是怎样的人,她暂且不知。
是野心勃勃的,还是闻融敦厚的?
但换作是知意,如果有一天,有人给予她荣华富贵,代价却是牺牲一生的自由,她是坚决不会答应的。
知意并不想过日复一日循规蹈矩、唯恐踏错一步的日子,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她的本性。
就不知,大周那位最尊贵的女人,是否是主动献身的。
-
皇后的斋席设在傍晚,因此诸位夫人娘子下午时分可闲散地在寺内赏春游玩。
知意眼看阿瑾同小尼姑玩得火热,没工夫搭理她亲姐姐,便跟阿月一道去了后方园林。
沿着山间小路走,一路上青枝绿叶繁盛,乱花渐欲迷人眼。
春景很美。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①知意在心中默念着。
这句诗还是小时候爹爹教她的,物是人非,此刻心境倒也对上了此中淡淡愁绪。
江寻月见知意情绪不太对,想同她逗趣几句,恰巧走到了寺中的祈福之地。
迎面古木参天,枝上系的红幡随风飘扬。
其上或娟秀或飞舞有力的字迹对风倾诉着人们的虔诚祷祝。
“濛濛,我们也去写些吉祥语吧,听说在这儿许愿很灵哦。”
知意被她牵着手到了案台前,拿着墨笔思索着写什么。
“爹爹早日平安归家。”
又写了些许为姨母一家祈福的话语,知意觉着差不多了,用余光瞥见江寻月仍在奋笔疾书。
写的什么呢?
将红布条挂在树上时,知意本想问问阿月写了什么,又念及愿望说出口就不灵了,于是作罢。
她虔诚地闭上了双眼,默念方才落笔所写。
母亲尚在病床时,她将神明都求遍了,可郎中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宣告一切依旧无力回天。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再相信人们臆想的神。
但是,为了她仅剩的至亲,为了带她到世间的人,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在意的人,都要好好的。
许完了愿,知意和阿月将要原路返回。
阿月说,她方才看见后山树上结着好些红嫩的浆果,让知意在原地等她摘些回来。
知意本想跟她一道去,阿月却说那林道狭窄,山中的藤条刺多,但她从前经常来玩有经验,安心等她就好了。
看来阿月小时候颇有些顽皮。
知意托着腮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一直不见江寻月回来。
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人回来,知意有些疑惑又有些心焦。
她干脆沿着江寻月去的方向去找,但既没找到浆果,也没见着人影。
她只好原路返回,拐过一道弯,走着走着又觉得不对劲。
来时一路直行的路,眼下变成了一条分岔口。
知意冒了些冷汗,斋席的时间将近了,她观望着路旁景观,咬牙选了右边的路。
没走几步,却听闻后边传来一个清逸的男声:“你是要回前边禅堂去么?”
7. 慈安寺(二)
知意转身,刚刚的声音就是眼前男子所发出的。
这张脸,她记得,是昭明侯世子。
此地空旷无人,于是她小心地点了点头。
“你走错路了,我带你出去便是。”话毕抬步向后,朝另一方向走去。
知意连忙跟上,生怕这好心人顾不上她。
这条路鲜少人经过,倒也不怕被人撞见他们。
望着前面人轻晃的衣袂,知意好像想起些什么。
这个嗓音......似乎就是在汴州审问她的那位公子。
知意略觉惊异,鬓边都出了些汗,不知是走得太快还是怕被旁人读出她心中所想。
仔细看来,身形也像。只不过当时隔着屏风未见对方的真实面容。
换而言之,对方也没瞧见她长什么样。
不对,他当时貌似看过她的文牒,上面有她的大致画像。
知意心一下又死了一半,尽管她自认为那画像同她本人并不太像,还是只好在心中祈祷昭明侯世子千万别认出她。
上次问了她三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却不深究她的回答,她担心他再抛出些什么疑难给她。
脚步声忽然停了,知意连忙顿住,险些撞上卫言齐的后背。
“沿着这条路走,看见一棵松树就到你来的地方了。”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多谢。”知意稍稍颔首,但人已走远了。
好在世子没有认出她,不管是假装没认出还是真没认出。
知意往前走着,果真看到一棵苍绿的松树。她凭着记忆从禅堂找到了她们住的厢房。
姨母正站在门外候着,神情有些焦急。一见知意的身影,好似转忧为喜:“濛濛你可算回来了,我正打算遣人去找你呢。”
知意朝里望了望,江寻月也已回来了。
“你姐姐在路上耽搁了会儿,以为你先回来了,没想到却不见你人。”
知意温声向姨母解释道:“方才不小心迷路了,被一个小尼姑带了出来,害姨母和姐姐担心了。”
“好孩子,人没事就好。你先去里头更衣,斋席的时辰就要到了。”
知意进了里间,先拉住了江寻月,见她毫发无损,问她:“阿月,方才我等你半晌也没见你回来,你真去摘果子了?”
江寻月见她狐疑的模样,有些支支吾吾,不过指了下桌上的瓷盘中的新鲜浆果说:“真.....真的啊,果子在这儿呢,还挺甜的,我喂你吃一个?”
见状拿起一颗递到知意嘴边,知意张嘴那小红果就被塞了进去。
“好啦,让你久等还不小心迷路是我的错,对不起,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知意扬了扬眉。
见她还未完全信服,江寻月好声好气地求着:“近的浆果还未熟透,我绕了远路摘了长势好的回来。娘要是再细问你,你也这样说。”
知意不假思索答应下来,可她总感觉阿月有什么事瞒着她。
外面兰溪姐姐在催促姐妹两个,知意心想算了,反正她也没将遇见昭明侯世子的事和盘托出。
姨母和小阿瑾已收拾妥当,在房外等候她们了。
知意和寻月跟着连忙跟着出了门,随着长辈去了斋堂。
寺中斋堂简朴素雅,外头还挂着木鱼。
由于皇后主持的斋席,女眷们有意往素净了打扮,但人来人往仍旧令人目不暇接。
路上遇到有些个夫人同叶静珍寒暄问候几句,见到身后的李家姐妹俩都惊叹问她,什么时候又生了两个。
叶静珍向她们介绍两个外甥女,夫人们打趣着江南水土果真养人,两姐妹气韵灵秀,就是比起嫡女寻月也是丝毫不差的。
叶静珍一一谢过,又谦虚着说小娘子听话懂事。
皇后下帖子大多邀的女眷,鲜有几个男子赴约,此刻另有事宜安排。
因此用膳的时间不一样,仍旧相当于男女分席。
“今日邀诸位夫人、娘子瞻仰佛祖清光,心诚即礼成。斋席素淡,却是佛前心意,望各位能洗去尘世忧扰,在此结一缕善缘。”
皇后娘娘说完话,堂内响起竹箸轻碰的声音,堂内安静非凡,娘子们举止极有涵养。
良久,知意净了手面,示意膳毕。
她又望见了皇后,离了禅堂,她的眉眼似乎柔和许多。
旁边一个姿容明艳的小娘子,岁数似乎同她差不多,阿月在旁小声告诉她,那就是当今圣上的嫡幼女,乐宁公主。
知意险些被茶水呛到。
虽有误会,但公主为人深仁厚泽,当时还接济了她不少银两。
也许对公主本人来书只是举手之劳,但知意将恩惠记在了心里。
有机会一定向她道个谢。
又过了些时辰,一个宫女模样的人来传话,皇后娘娘让江夫人和小娘子们到前头一叙。
小宫女带的路逐渐远离斋堂,到了一处厢房,皇后娘娘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她笑得春风满面:“夫人别来无恙,府上老夫人身子可还健朗?”
叶静珍叩首行礼:“参见皇后娘娘,劳娘娘挂怀,老夫人精神矍铄,晚辈甚是欣幸。”
“不必多礼,起来吧。”
知意同姨母起了身,正好撞见皇后娘娘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寻月这孩子本宫认得,这两个小娘子是?”
“回殿下,这是我两个外甥女,李知意和李知瑾。我姐姐她......已不在人世,两个外甥女伶俐懂事,讨人喜欢得很。”
皇后娘娘闻言作出惋惜状:“好孩子,过来让本宫瞧瞧。”
知意和妹妹上前,皇后娘娘轻抚着她鬓边发丝,感叹道:“你们娘亲未出嫁前我见过的,没想到竟走得这样早。”眼中再无一丝笑意。
知意微愣,皇后娘娘居然见过阿娘?
那柔软的掌心,像是从前母亲的手抚过她的头顶。
而今母亲化作了微风,化作了轻尘,化作天将破晓的一抹晨光,无处不是她,却再也感受不到她。
知瑾听了话,像是有些伤心,但在皇后面前不敢表现出来。
皇后又同姨母寒暄一番,江家女眷趁在天完全黑尽前离开了。
待人走远,皇后微眯着眼对屏风后说道:“出来吧。”
乐宁公主灰溜溜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母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皇后直说:“甫一进来就发现了。”
徐幼澜有些懊悔,自己到底藏得不够严实。
她拿起一边的点心便吃:“我来得不巧了,不是故意偷听母后您谈话的,不过那李小娘子像是个有意思的。”
“哦?你喜欢就好。”皇后没想到女儿会说这个,并不深思。
-
慈安寺的另一头,林景清幽,竹影婆娑,风体贴拂过而不留影。
太子于棋盘上落于一子,抬头笑眸正对他的对手:”听说你今日为一个小娘子带了路?”
卫言齐眼观棋盘,思索着应对之策:“你为何会知晓?”
“你是鲜少会主动帮忙的人,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帮她,我再告诉你怎么知晓的。”
卫言齐执黑子围堵对方的退路:“没什么理由,后山路远,第一次来的人可能绕到天黑也出不去。”
太子笑意不减:“哦,原来如此。”
“好吧,我当时想找你,你身边的若水却言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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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台阶想到亭内等你,没想到正好看见了。”
卫言齐目光仍在定在了太子身上。
“当时周遭只有我一个人,别人没可能看见的,你放心好了。”
卫言齐才将目光移向棋盘:“我只是举手之劳,你别冒犯到了人家小娘子。”
“是是是,我在心里给人家赔个罪。”
卫言齐其实没别的想法,他很快就认出了李知意,原来她到长安投靠的竟是当朝户部尚书家。
但李娘子本人却没什么特别的,跟他要找的线索无甚关联。
这时,徐彻将盘上黑子一个个收走,扬声道:“你输了。”
卫言齐看向已定的败局,惭愧回应:“是我分神了。”
“下次养足精神再跟我对弈一局,不然像是你故意让我似的。”
卫言齐笑着拿起了手边茶盏:“怎会?太子棋艺一直在我之上。”
“你啊——”徐彻有些不满,“话说回来,吴霄汉那小子哪儿去了,一个时辰前还见他在祈福树下面晃悠。”
卫言齐也才意识到,来时他们碰了面,眼下还不见踪影。
吴霄汉是禁卫军统帅吴盛之子,所谓将门虎子,吴霄汉其人六岁开始习武,十岁就随父辈到军中历练,如今在军中担校尉一职,却是难得的可造之才。
原本太子同他约定小小切磋一番,现在却还不见他人影。
话音刚落,一个英挺的男子朝他们走了过来。
“太子的约都敢来迟,霄汉你胆子也是越发大了。”
吴霄汉闻言并不恼,自顾自为自己斟了杯茶:“对不住,路上有事耽搁了,这样,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可行?”
太子哑然失笑:“你倒是拿出点诚意来。”
“不如我们改日到将军府酣饮一番?”
“敝宅简陋,得蒙太子光降自然是荣幸之至。”
“我总觉得这小子又在糊弄我们了,前些日子还一直推说没空闲,不成,得把具体日子定下。”卫言齐忍不住接话。
吴霄汉连忙应好,太子在一旁摩拳擦掌准备着比试。
当吴霄汉凑近之时,卫言齐突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的,可吴霄汉甫一起身,那香气直往他鼻间冲。
这肯定不是沾染的花香,娇甜味道也不像男子所用,直觉告诉他这是女子惯用的熏香。
结合他迟到的事实,吴霄汉去见谁了?
太子终归不是专门的练家子,而此地还是寺庙,两人切磋并不会动真格。
吴霄汉暗暗让步,着实分不出胜负,最后他只对太子说:“阿彻进步不小啊。”
太子也知道吴霄汉放水,并不当真,只当作朋友间相互游戏。
卫言齐却观察着吴霄汉,他一手时不时扶住衣襟领口,触及之处微微凸起,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似的。
三人准备离开,卫言齐同吴霄汉并肩齐行,装作不经意对着吴霄汉手臂一撞。
吴霄汉不设防,稳住了身形,怀中之物却一骨碌掉了出来。
卫言齐定睛一看,竟只是几个浆果。
吴霄汉连忙捡起物件,将其重新纳入怀中。
“罪过罪过,我刚刚不小心被树枝绊了一下,没有伤到你吧?”卫言齐装模做样道歉。
“无妨。”吴霄汉摆摆手,神色却有些紧张。
太子将头凑了过来:“霄汉,你把这些果子护在怀里干嘛?想吃吩咐人送来不就好了?”
吴霄汉对着他们解释道:“这山上现摘的更好,我在军营中时常同父亲的属下摘果子解渴。”
“原来如此,是我们太冒失了。”卫言齐饶有兴味地说着。
8. 崎月公子
回程的马车上,知意主动问起叶静珍:“姨母,皇后娘娘从前见过我娘?”
知瑾听到姐姐的话,也打起一点兴趣。
姨母笑着回应李知意:“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和你娘都尚未出阁,从荥阳老家到长安时上门拜访过刘国丈,跟同样待字闺中的皇后打了照面。”
“不过你爹辞了国子监博士的官职,也有十多年了,皇后娘娘也许早已忘记了,今日经人提醒才想起。”
知意一愣,她爹居然当过在国子监任过职。
“你不记得啦?也是,你爹离开得突然,记不起也正常。”叶静珍打量着外甥女的神色。
这样一想,很多事情好像都说得通了。
父亲在万宁县时待人和善,从不与人起冲突,没人有理由费这么大力气针对一个教书先生。
那如果他本是中央的官员呢?父亲到底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触及了哪派利益,辞官后也不被对方放过。
她和知瑾眼下在姨母家中,暂且是安全的,但不知她的存在会不会影响到姨父姨母。
她更是心烦意乱,根本不知这群人是谁,又何谈自保。
回到江府时天色不早了,姨母嘱咐姐妹三人早些歇息。
在淡月侍候下沐浴一番,知意有些乏累了。
熄灭灯烛,知意不太能睡着,一闭眼就是一年前发生的那些事。
母亲的病来得突然,前一日精神头还很足,后一日便卧床不起。
来看过的郎中解释说跟母亲这几年操劳过度有关。
但问起什么时候能痊愈,他只摇摇头说,让家中这几日多多关照她。
知意在侧侍奉汤药,日夜不休。
年幼的阿瑾也陪在母亲床前,三人逗着乐,抚平床上人的病中愁容。
本以为这样,母亲的身体就能慢慢便好,可突然有一天,她连话都说不出了。
只靠一双眼睛,注视着两个女儿,像是要将这世记忆刻在脑中,不舍遗忘。
知意永远记得母亲那时的眼神:无奈的、痛楚的、慈爱的、怜惜的......
没过多久,母亲便与世长辞。
爹爹再也不让姐妹两人靠近那间屋子,到后来穿着缟素,在母亲坟茔前磕头,那些记忆她都记不太清了。
也许人都不愿记住难过的事。
她只记得封棺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泥点子溅到了她的裙摆上,但她也顾不上去理会。
知意木然盯着那碑上刻的字,水雾让眼前景象有些模糊,她觉得这些东西不应该在这里,母亲也不应该睡在里面,她还那么年轻......
她都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去活。
父亲安慰着她:“不用怕,往后有爹爹在。”
但爹爹最后也食言了。
姐妹两人再也感受不到:“吾心归处即是吾乡。”
其实平心而论,她的母亲并非是完美的母亲。
但那些点点滴滴的真情,是她曾经能抓住的、始终如一的牵挂。
回忆到此处,知意寻着那系着红绳的长命锁,将它贴于心口,默念道:“娘,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女儿......”
不知不觉竟挂着泪痕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晨起,知意的眼睛果然有些肿了,只好让微云打些凉水来为她敷一敷。
只是轻微有些发红,知意收拾一番便行去了前厅。
她仍有些悒悒不乐,连回廊尽头突然闪出一个人影都未注意。
“原来是阿意啊,几日不见,感觉又漂亮了些。”
知意闻言抬头,原是之前见过的江俊才。
这轻浮的话令她有些不快,加上回想起那些事,心情更糟了。知意敛眉回应他:“三表哥早。”
“你也要去前厅吗?正好我们一路。”江俊才含笑盯着她。
他明明是从对面走来的,跟去前厅的方向完全相反啊......
知意默默回绝:“想起姨母昨日叮嘱我,今天晨起先去找她,就不跟三表哥你一路了。”
“是吗?呵呵,那表哥先走了。”江俊才挠挠头,只好转身走人。
知意呼出一口气,如此那便先去寻姨母吧。
和瑞堂比起她的小院要大许多,知意轻叩房门,里边的人便请她进来了。
“濛濛起得这么早。”姨母微笑着看她。
知意点了点头,却见姨母手头拿着一柄象牙骨的折扇。
“这是?”
姨母低头将折扇打开了些,扇面上画着一副典雅的山水图:“这是你娘的。”
阿娘的?知意将扇子接过,恍惚间想起阿娘握笔画图的场景。
她抚摸扇面上那有些突兀的一团红墨,那是她小时候固执地添上去的。
一朵花红,与素净的山水图并不相搭,但阿娘看见她画的图案却很欣喜。
知意翘起嘴角,对姨母说:“想起来了,这上面的花还是我画的。”
叶静珍心中甚是宽慰:“如此便好,本打算就在身边当个念想,现在觉得,将此物还给你更好。”
“为什么?姨母不自己留着吗?”
叶静珍摸了摸她的头:“姨母跟你娘已经走完许多个春夏秋冬了,但你现下才处于人生的春天。”
很多年后,待知意看清炎凉世态、经受生离之苦,再找回她所失去的......才真正懂得姨母话中深意。
姨母搂着知意又说了些她小时候的趣事,她在长安时如何,又是何时离开长安回了洪州。
知意懵懵懂懂想着原来这么多事她都经历过,可大部分都记不起来了。
还得把这些记忆捡回来的才好。
还有一件事她有些头疼,先前从姨母口中听闻父亲曾任国子监博士,她打算亲自去找找线索,但国子监一般不对外开放,她一个女子想进去更是难如登天。
唉,该找谁帮忙呢?
知意自己回房翻看着从家中带来的书,这些日子事务繁杂耽误了进度,一旦有了空闲她不得怠惰。
一晃到了下午,和浅的日光照进房内,令人生出些困意。
知意本打算小憩一会儿,却听闻微云来唤她。
“娘子,有人给府上递了帖子,是找娘子的。”
“找我的?!”
知意吃了一惊,立即清醒了几分。她才到长安,哪认识什么人,更何况专门来邀她。
知意接过帖子一看,抬头确为她的名讳,内容很简洁:
幸遇佳人,今日酉时晚香楼一叙。
落款却写着:崎月公子。
她望着微云:“咦,真是奇怪,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
“那娘子要去吗?”
知意在脑中衡量一番,最后下决心道:“去!”
不知对方何种目的,大庭广众之下不至于对她怎样,但她仍要做些防备。
“那婢子便为娘子准备晚上出门的衣裳。”
知意心中忐忑,但并不畏怯。在想通一些事之后,她觉得面对这些未知,无论如何都要靠自己化解过去。从前虽有风雨,却是父母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如今羽翼已失,能撑起一切的只有自己。
到了晚上,知意早早到了晚香楼等着人。
不过,来的却不止她一个。
那不请自来的人扯着她的衣袖,小声问她:“濛濛,你说到底是谁会约你啊?”
“无从知晓,阿月。”
江寻月努嘴,只好说:“那没办法了,咱不怕他就好。”
她牵住知意的手:“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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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香楼内里并非与它名字一般旖旎,只是一个寻常酒楼。寻常只是针对它的功能来讲,论装潢、论排场,可并不一般,都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
晚香楼共有三层楼阁,一楼的食客颇为拥挤,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而其上二楼与三楼便是雅间和包厢。
越往上,视野越开阔,越能感受灯烛辉煌的盛筵气派。不只这般,偶逢佳节,晚香楼主家还会在廊下搭起彩台,请乐伎舞女在此献艺,轻歌妙舞。
这些都是江寻月边走边告诉她的。
可惜今日并不是什么节日,没有欣赏曲乐的福气了。
提起这个,知意想起,从前她也是学过一点琴的,不知现在手法生疏多少。
崎月公子要是请她,多少得拿出些诚意来。不知他订了哪里的位子,要是在一楼,还有些不好找......
知意对伙计报了“崎月公子”的大名,那伙计一听,恭恭敬敬地将她们请上了三楼。
一进雅间,没见着意料中的人影,她们反倒是先来的。
李知意和江寻月坐下不久,便有侍者陆陆续续上了菜。
桌上不一会儿摆满了美酒佳肴,江寻月打趣知意:“人们说这晚香楼吸口气都是钱的味道,饭香炊美倒不一定品鉴得出来了,单独订雅间价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这一桌菜更是,崎月公子出手还挺阔绰。”
知意用竹箸戳着空碗,睨了一眼江寻月:“先别被饭菜钓上钩了,我们先会会人。”
等了许久,知意都有些犯困,不过这怪不了谁,她们本身来得较早,坐着等也无妨。
终于,门被推开,一位窈窕女子款款而入。
知意和寻月都未曾想过,这“公子”竟是女身。
可当她摘下帷帽,两人更是大吃一惊。
“参见公主!”知意和寻月慌忙行礼。
徐幼澜乐呵呵说着:“免礼。”
“别光看着我了,坐下吧。”
知意很是诧异,她想对公主道谢不假,公主为何主动相邀呢?
“只是想认识一下李小娘子,不愿太招摇行事,本女公子便低调下了帖子,多谢李娘子赏脸。”
知意正对她的眼神道:“民女岂敢越位,承蒙公主错爱,怎能傲慢无礼?”
徐幼澜慢悠悠地接道:“面对一个完全未知的邀约者,有所提防才是正常的,李娘子能给予本宫信任,更为难得。”
她动起了竹箸,拈起盘中之物,浅尝一口。
李知意会意,也尝起了晚香楼的名品菜肴,味道竟比想象中还要好。
“帖子上虽没写寻月的名字,但我猜想你大约会跟表姐一块来,故而人数都是安排妥当的。”
江寻月干笑,这趟应酬还真是不容易。
知意在内心打了数遍腹稿,终于为自己斟了小杯酒,起身举杯道:“数月之前民女乘船时遭他人诬陷,好在最后查清是误会一场,但公主在其中却帮了我许多,这一杯酒由我来敬殿下。”
知意仰头一饮而尽,只觉喉咙火辣辣的。
徐幼澜一愣:“何来误会?李娘子指的是?”
知意对她这反应不解,补充道:“当时殿下的宝簪被盗.......”
徐幼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我不太担得起你这声谢,突破点是你自己提的,着手查的人是......呃,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倒是一个坐享其成的人,只不过也是受害者罢了。”
江寻月在一旁全然听不懂,只用疑惑的眼神盯着知意。
知意轻捏一把她的手腕,悄悄在耳边说:“这事忘记告诉你了,回去再说。”
徐幼澜单手托着脸颊,眼神定在知意身上:“我邀你,只是当时在慈安寺见到你这个小娘子觉得好玩,所以才对你有些好奇。”
9. 时雨濛濛
“这酒不烈,但切莫贪杯。”徐幼澜不动声色提醒着。
知意本身并未喝多少,抬头看了眼身旁的江寻月,注意到她双颊已浮起一抹酡红,听了公主的话,才僵硬地放下酒杯。
知意盯住身旁人:“阿月,再喝该醉了,我抬不动你回去......”
江寻月摆摆手:“没呢没呢,我没喝多少!”
醉鬼都说自己没醉的......知意摇摇头,有些无奈地笑了。
本来今日不该这般纵情恣欲,但公主实在过于关照她们,何况菜肴是真的很好吃......
知意不大会喝酒,但看着江寻月不舍释杯的模样,应当是难得的珍品了。
还有件事她比较好奇。
“民女有些冒犯,想问公主为何自称崎月公子?”
徐幼澜打起兴趣:“不算冒犯,说来你是第二个问我这别号涵义的人。”
“本宫的封号你应该不会不知,有没有觉得‘崎’字跟‘乐宁’相似呢?”
啊?这哪里像了。知意在脑中回忆字形半天。
“加之,本宫是在上弦月之日出生的,便有了这称心的别号。”徐幼澜微微挑眉,有些得意的样子。
这个解释倒更说得通,此番用心可谓别出心裁。
“本宫的说完了,你呢?”徐幼澜眼眸一动,望向了知意。
“我的名字?”
“礼尚往来,本宫行走江湖的名号都用了,是真心想交你这朋友,便也想听听你的来历。”
知意缓缓开口:“相知解意,心境澄明。”
“我的双亲并未对我规制以严苛的要求,也不让我读《女诫》之类,对我的期望都蕴含在名字里了。”
徐幼澜赞叹道:“看来令堂令尊是真对你视若珍宝。”
知意眼眶一热,哪家的孩子不希望自己被深深爱着呢?
“规训女子之术古来有之,但我不觉得我们有哪里比男儿差的。”徐幼澜正色道,“困于深宅的妇人,不是她们无能,而仅仅是没得选而已。”
方才只是偶然提及,但知意眼睛却亮了起来,从前虽未有过人跟她谈论这些,但相似的想法同样在她心中生根萌芽。
“公主大义。从前有个说法兴起,未出嫁的闺阁女子总是比已婚妇人有价值得多,但这种想法很显然是上位者——也就是掌握实权的男子对女子的轻视,是一种傲慢,她们的价值不只于攀附夫家。”
“她们可以吟诗,可以作文......也不乏具有经世之才的人,只是这些路都被人堵死了,她们的选择才越来越少。”
说了许多,最后知意有些惋惜地说道:“尽管如此,但我并不是说相夫教子的女人就是可怜的,她们尽己所能,比享有通途却碌碌无为或者傲慢指摘的人强上百倍。”
徐幼澜细细揣摩她说的这些话:“知意你想说的是,凭现下情形,这些事很难得到改变吧?”
知意点了点头,不知作何感想。
徐幼澜坦然说道:“不必灰心,时代总是往前的,大周如今政清人和,已经比前朝好上太多。只有君主开明施恩,总有你渴盼的未来出现的那天。”
政清人和?果真像表面这般么?
知意好似并不赞同这句话,但因为对方是公主,是皇帝的嫡幼女,她并不能出言反驳。
方才的话有些许已经越界了,只是出于对公主的信任和难得的同频,才一口气说出。
“公主所言甚是。”
徐幼澜像是极其满意今晚的筵席谈天,又拉着她发散地聊了许多。
忽然间,又扯到这个话题,徐幼澜问知意:“那你有过什么小名么?”
小名?知意如实说:“有的,小时候爹娘唤我‘濛濛’,但我并不晓得是‘飞絮濛濛’还是‘时雨濛濛’。”
“取得真好。”徐幼澜拍起了掌,“有人跟你说过吗?你的眉眼,就像一场飘渺烟雨。”
飘渺烟雨?她却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场雨季,滴滴答答潮湿漫过一生。
这首诗,她倒更喜欢下半段的:“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①
............
江寻月是在意料之中被知意扛着回去的。其实倒也没有听上去这样野蛮,但喝酒的人会比平常沉些,费了她好些力。
方才在席间就有些昏昏欲睡,光听公主与妹妹的谈话又不大能插上嘴,眼下寻月的头很放心地靠在知意肩上,嘴里还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
“霄......阿霄......你不要让我走......”
知意终于听清了。
登时她脑中一道白光闪过,伸手捂住了江寻月的嘴。好在四处打量没见到周围有什么人,知意顺利将江寻月扶上了马车。
“呕——”
不好,知意瞧见她反应立马拿开了手,江寻月吐了好些酒液,虽然没吐到她手上,但两人衣衫上仍沾了不少。
知意无奈,先让车夫将车驾起,免得误了宵禁,自己用手帕收拾着狼藉。
阿月这酒量真是......知意为她头上垫了软枕,好让她睡得舒服些。
回到江府,特意避开了正门,时候不早了,寻月又这个样子不太好给姨母姨父交代。
让侍女安置好了寻月,知意回到了自己的云舒苑,阿瑾早已睡下了。
知意却有些心潮澎湃,今天似乎是格外奇异的一天。
与公主结交,说不定能为爹爹的事帮上忙。
至于寻月的秘密,自己为她保守好了......
-
不凑巧,知意心想自己怎么又碰见了麻烦的人。
“阿意今日没跟阿瑾妹妹一块出来呢?”
“我听说阿意你昨日去了晚香楼,那里的菜合胃口吗?哈哈,说起来店家跟我也算熟人,下次我带你去也成......”
知意听江俊才絮叨半天,也感叹自己耐心还挺好,此刻只在心里说了两个字:烦人。
正当她欲开口讽刺两句,有人来打断了江俊才的废话:“原来是阿意妹妹和三弟,我来得不巧打扰你们了。”
看清来人,知意躬身行了一礼:“没有打扰,大表哥刚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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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那儿过来么?”
江亦舲微笑点头:“祖母今日心情不错,不过我正要出门一趟。”
知意递了个眼神:“正好我也有事,大表哥送送我吧。”
江亦舲瞥了眼一旁的三弟,应诺道:“好,阿意就随我一道吧,不用另备马车了。”
“对了,三弟,祖母正召你去问话,你快去一趟偏厅吧。”
江俊才神色一僵,难道是上回夜不归宿的事传到了祖母耳朵里?
知意却一喜,匆忙跟江俊才告了辞,跟在江亦舲身后。
江亦舲步子舒徐,知意好歹跟上了他,边走边问:“大表哥去哪儿?”
没成想江亦舲轻笑回望她:“妹妹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就跟上来了?”
知意讪讪:“表哥别打趣我了,方才情形你也看见了,但我确实也是要出门去的。”
“好吧不逗你了,我正要去国子监寻我恩师。”
国子监?那不正好......
知意停了脚步:“表哥,那我,我是说,可以也带上我吗?”
江亦舲也随之站定:“你的事不忙了?”
“改日再去也成。”
江亦舲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话,以前他一日不落地去国子监上学,但几个弟弟妹妹从来没对此感兴趣过。
他的眼神在知意面前停留片刻,忽地想到大姨父辞官以前不就是国子监的博士么。
这样帮个小忙也不是什么问题:“可以是可以,不过国子监通常不让女子进入,需要稍微乔装一番。”
知意歪了歪头。
门子只觉得大公子今天带的小书童有些许眼生,但主人家的事他哪敢置喙,安排好马车就送走了两位。
换上男侍者的装束,知意眼下倒真像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
车上,知意正心想着待会得打起精神来,好见机行事,却不小心瞧见江亦舲直盯着她看。
江亦舲一瞬便收回视线,轻咳两声说:“阿意你往后要是遇着什么事不好解决,可以直接同我们说,爹娘也好,我也好,阿月也是可以的。”
江亦舲神色逐渐凝重,知意想起方才那场景,答非所问:“倒也没有,不给表哥你们添麻烦就好了。”
“阿意还见外呢,娘亲说了,要是将妹妹照顾得不好,可是要将我收拾一顿的。”江亦舲又笑了起来。
知意被他激得脱口而出:“怎会,姨母这么疼你......”
江亦舲整了整衣冠束带,不紧不慢地说:“娘亲对我们好,只是出于简单的亲情,若我们行事不当,她照常会教训几个子女。”
“我不是说这份爱草率的意思,只是它是被刻于人的底层逻辑的,但一个人要另学礼仪、明白是非,是需要去引导和教化的。”他极其认真地说,“就像先贤曾说的‘正而后行’。”
爱孩子,但不包庇他们,相较而言,纵容才是毒害。知意眼眸微垂,似乎有更多的思考:“我明白了。”
江亦舲望了望车窗外,浅浅一笑:“好了,不说这么严肃的了。我们快到了,准备下车吧,小书童。”
10. 小书童
国子监不愧为最高学府,朱漆门扉庄重而端雅,人在此都显得微不足道。
但若没有随晨光而至的琅琅诵读声,这偌大建筑也不过是死物罢了。
知意低着头,紧跟在表哥身后,一路上不少学生弟子与他寒暄问候,江亦舲皆以礼貌回应。
临近学堂小道,人似乎没那么多了,江亦舲默默地放慢了脚步,似是关怀地询问着知意:“方才遇到些熟识,阿意可还应对得了?”
知意一愣:“还好,都是表哥你认识的人。”
一阵微风习习从颈边拂过,捎带些落英,知意伸出手来接住那零落残红。
“阿意更喜欢风还是更喜欢云?”江亦舲冷不丁在旁问道。
知意歪了歪头,看着他:“风为我带了落花,尽管已有衰败之势,但云却带来霏霏细雨,我应该更喜欢风罢。”
“这么说,你喜欢的只是它们带来之物,而非其本身。”
知意觉得并非如此,想要说些话反驳,江亦舲继续道:“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①到底是谁造就了谁呢?”
“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仿徨。②又是谁促成的呢?为何这样做?”
说话间,江亦舲眼神流露一丝柔情,等待知意的回答。
“是自然。”知意喃喃道,“没有人可以违背它。”
江亦舲眉宇舒展,十分和悦地说:“我和阿意你的答案一样,都会选择风。但我的理由与你不同,我看见风吹不断人的手指,却可以掀翻大树和房屋,同样,风也能吹动旧日的扉页。”
知意略有所动,而江亦舲仍旧步履徐徐走着,望着他的背影,似乎也在无声问着她:“想通了么?”
知意摇了摇头,追上去同江亦舲并肩:“表哥可曾听闻:‘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③我谁都不钦羡,只相信自己的心灵。”
江亦舲微讶,压了压将要翘起的嘴角:“很好,阿意妹妹往后更要守住本心。”
风花又卷起些许飞尘,说话间,对面走来一个少年郎君,隐约有些面熟。
江亦舲将要与其擦肩而过,却被一把扶住了肩膀。
少年郎只面带笑容凝视着他,而江亦舲像是才注意到他似的,转过身来双目微睁:“原来是世子啊,别来无恙。”
卫言齐才将手松开:“早就注意到你了,都走近了竟没认出我。”
江亦舲抱愧说道:“方才叮嘱了我的小书童几句话,你来得也正好,我与老师有要事相商,就把人就拜托给你了,带她去弘文馆找几本书。”
“我是顺巧不错,不过,你将人交给我,就不怕我拐走了?”卫言齐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
不知怎的,知意耳垂竟有些发烫,面对这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眼神飘忽望向了远处。
江亦舲哈哈一笑:“我这小书童是伶俐讨喜,但子倪你平日最是君子,怎会夺人所爱呢?”
“这话就当是奉承我了,放心,你的人我定好好照料。”不知是否为她的错觉,话落入知意耳朵里,这几个字似乎被他咬得很实。
昭明侯世子虽用戏谑的方式同表哥取闹,但知意依旧觉得他的语气冷冷的,不好接近。
就像刀刃上的寒芒。
江亦舲同他们告辞:“小秋,好好干活。”
“是!”知意全身心投入角色,应声答道。
-
书库分门别类置起架子,而架子上则堆满了各家经典。
卫言齐径直朝里头走去,仿佛并不关心她做什么。
知意回想起从前父亲最喜爱、也是为她讲授次数最多的《兰亭序》摹本。
爹爹离开前不久,最后一次对她谈起:“此文思及生死,文情高旷。在切要关头,可以保身。”
知意脑海中浮现出父亲那时洞若观火的眼神。
于是她搬来梯子,仔细在书架上寻找着。
摹本倒是有很多,既有官家范本,又不缺从民间收录的字帖。
她小心翼翼翻着,但手中这些却没什么特别的,她连连叹气,有些沮丧。
接着又找了一刻钟,终于在她手里握着的这张帖子上有了发现:
万德十五年秋,李邈观于长安。
是爹爹的笔迹!她一时欣喜,指间情不自禁发力,将纸张攥得更紧。
冷静下来,爹爹既然特地说过,约莫将什么线索留给了她。
她将手上的版本同其他对照比较,有什么地方不同,让这一摹本呈现感觉更“淡”。
从第一列第一个字开始,每列下移一个字,也就是第二列第二个字,第三列第三个字......都有一处笔画浓淡较别处更浅,浅得近乎缺失。
周遭的字形都好好的,应当不是褪色所致,那将这些笔画连在一起......
知意脑中有了大致的字形,却不理解是什么意思。
她凝神思索的这片刻,在旁人看来,像是定住了一般。
“喂,用帮忙吗?”那人在旁边打了个哈欠,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知意被这突然的一句话吓到,身子一晃,双手拿着书册没法扶住木梯,一下失了平衡。
知意瞬间变了脸色,接着手上一松,雪白的纸哗地往下落。
那些字纸轻飘飘的,直往下掉。知意惊慌之下双手紧抓住面前的木架柱子,而脚下木梯被人撑住靠在了书墙上,这时字纸才安稳触及地面。
知意大口喘着气,有惊无险。
而罪魁祸首的声音在底下传来:“对不住,我以为你在上面看书看呆了。”
面上非但看不出歉意,似乎还强忍着笑。
知意心中恼怒,忍着愠意没接他的话,用微颤的腿一步步往下挪,回到地面上。
卫言齐先一步收拾起了地上杂乱的纸张,装作不经意地扫过一眼其上所写,眼底又迅速恢复笑意,将手上一摞递给了刚下来的人。
知意将其接过,没吭声。
她将手上书册重新整理好,负手在身后准备离开。
“你家公子要的书不拿么?”
因为方才的事,知意觉着这背后的声音听起来属实令人不快。
但念及方才表哥所言,又去对面架子上随意挑了几本,抱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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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前。
回头对着卫言齐不冷不热说了句:“不用你管。”
谁想管了?卫言齐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望着渐渐走远的人影,不以为意地拿起手边翻开的书册看了起来。
知意气鼓鼓地沿着原路回去,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感到生气,其实也不是世子的错,是她自己没回过神来。
或许上次在慈安寺迷路是为他所救,她心底很感激,以为他怎么都会是一个靠谱的人。
结果今日的感受恰恰相反,方才这人与表哥说的话也令她不自在。
算了,好歹有了些线索,就在方才的位置等表哥回来就好了。
知意将方才拿的书放在了石桌上,忽地感觉头顶轻了不少,一摸原来是帽巾掉了。
方才走得太急不知掉在了哪处,只好原路找找。
这个时间段来往的人格外稀少,但愿没人能认出她是个女子。
路过了学舍附近,终于见到了她掉落的帽巾,知意轻手轻脚走过去将她捡起,起身之时却听闻里边传来了交谈的话语声。
那声音和缓,轻重刚好能使她听见:“交给你的事,可办妥了?”
接着又是另一个人扑通下跪的响声:“属下办事不利,恳请主上责罚!”
那对面的人换了语气,不屑道:“哼,还要我如何责罚你?要是我们的动作被吴王察觉,你也活不了几日了......”
很可惜,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知意很疑惑。吴王是当今圣上的同母胞弟,情深义厚,吴王受封食邑是同等品阶中规模之最。
但论其利害得失,吴王的封地离京畿甚远,扎根江南东道。
江南表面上是富庶之地,那些老臣也没多少认为不妥善的。吴王只感谢皇兄明恩,除却节庆佳日、圣人特召,便极少回长安来。
方才说话的人难道是吴王的部下?吴王在京城仍有眼线?
他们想隐瞒的事又是什么,竟要人以死谢罪。
知意背后发凉,将帽巾扶好,匆匆赶了回去。
吴王与当今圣上的手足之情可是人尽皆知。罢了,自古以来天家的父子兄弟情都在君臣关系之下。
回到原处,方才拿的书册出现在了视线里。她放慢了脚步,眼下是碧桃落花之时,今年她忙着赶路,没能好好地欣赏盛花之景。
那会儿母亲还年轻的时候,身子也好,刚到春天就带着两姐妹到院子里玩耍,知意常常摘下一两朵新鲜的花别到妹妹头上,而这些动作恰是小时候母亲为她做的。
花谢人散,她想起许多年前读过的:只合安排愁绪送春归......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④
她一抬头,望见了表哥缓缓走来的身影。
江亦舲面带笑意:“小书童,我们回家去吧。”
恍若和煦春光缓缓倾泻,知意起身,跟在江亦舲身边,见他似乎眼神往一旁丢了一瞬,又不露神色地收回了视线。
知意疑惑,但往那边望去,明明什么都没有。
两人走远后,有抹衣角在树后轻晃,卫言齐身子稍倾探出头来,目送着两人渐行渐远。
11. 榆柳巷(一)
回到府中,知意拿起笔,蘸了些清水,在纸上写写画画。
几番下来,她似乎终于得到了一个还算满意的答案。
纸上被水洇湿变深的地方赫然呈现两个大字:榆柳。
知意挠了挠头,不知为何意。
榆树通常来说寓意吉祥富贵。
而柳树大多用来作为离愁别恨、人生喟叹的意象,例如灞桥折柳。
但这样一想,完全没有头绪,难道爹爹还要她再翻一次书架?那岂不是多此一举了。
正巧到了用膳的时候,知意在路过水榭时等到了酒醒的江寻月。
知意似笑非笑看着阿月,不出意外江寻月被她盯得心里发毛。
“濛濛,早......早呀。”
早?知意一愣:“这都快天黑了。”
“我是说你今天起得真早。”江寻月讪笑,颇有些没话找话的意味。
“是你起得太晚啦!我出门都没见着你。”知意哼哼。
她又拉过江寻月的小指轻揉了下:“阿月,这阿霄是何许人也?”
如果说方才她的表情还不算得上笑,此刻便是明晃晃的嗤笑了。
江寻月脸登时就红了,连忙捂住知意的嘴:“我说的?我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胡话啊?”
知意将她的手拿开,还待继续说,江寻月却义正辞严地宣称:“没有这个人!完全是我喝醉了乱说的,就连边上路过的狗我都能给它取个诨名呢!”
知意坦然自若:“哦,是么?但你刚刚的反应着实不像给狗取的名字啊。”
江寻月将话憋了许久,才叹了口气:“罢了,濛濛你现在不会懂的......以后,也许能够懂我。不,最好永远不要懂我。”
知意拍了拍她的肩,又摸了摸背:“好啦,作为你的好妹子,我是一个字都不会对外人说的。呃,姨母姨父也不会说的。”
江寻月眼睛放光:“濛濛我果真没看错你,不过我哥那边也不要说!”
知意迟疑地点了点头,又将话岔开:“不逗你了,同你打听件事,阿月你知不知道榆柳是何意?”
“榆柳?莫不是长安东郊那个榆柳巷?”
榆柳巷?那就是说她刚刚完全想错了,这线索指的竟然是个地名。
江寻月问她:“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偶然听人提起的。”
江寻月眯了眯眼,接着说:“榆柳巷实在不是个美好的地方,那里住的多是食不果腹的穷人,稍微能吃饱饭的都会搬出来。”
“长安城内竟也会有这样类似贫民窟的地方?”
“榆柳巷位置很偏就是了,都不太能算长安界内,而且就是玉皇大帝来了也不能保证天下没有饥民吧。”
知意颦了颦眉:“就没人想着法子接济此地?”
江寻月懒懒地伸了个腰:“有啊,怎么没有。但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榆柳巷的人连饭都吃不饱,怎会考虑那些不中用的礼道德廉耻。于是每次上头有当官的来清整此地,都会狠狠栽上跟头。”
“栽跟头?”
江寻月点了点头:“坑蒙拐骗、暗偷明抢都是小事了,很多年前还有光天化日杀人劫财的,官员来了也很难有办法惩治这么多人。”
“因此,尽管中原人最讲究安土重迁,可当地人能过下去的还是会想方设法搬走。”
知意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江寻月也学着方才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别害怕,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榆柳巷民风没那么骇人了,只是穷了点。都是多亏了当年那位贵人。”
知意好奇地问:“贵人?那是谁?”
“贵人是谁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太小,我只知道贵人收拾了最黑的那几个恶徒,接济了不少老弱妇孺,还让巷子里的百姓到他的工坊里去做工。”
“这么听来,他是一个商人?”知意下了结论。
江寻月摊了摊手:“不知道,但所谓士农工商,他如果是一个商人,哪儿来这么大能耐把那些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呢?”
这也是知意想不通的一点。
但这榆柳巷究竟有什么等着她呢?她还非得去看个究竟。
-
卫言齐一手拿着卷宗,一手轻扯着发梢,在房内来回踱步。
此刻也说不上多气定神闲,他正为一桩案子烦忧着。
榆柳巷的事,多少有些棘手。
现场他也去看过了,死者全身并无能致命的伤痕,只有一些细碎、分布杂乱的擦伤或划痕。
但死者全身却纵横交错地淌着水流状的黑血,并非剐蹭能产生的血量,很是诡异。
自杀可能性太小,暂时定为他杀。
他翻遍了相关的著录参考,但这类资料只能应付常规的情形,对眼下的疑难案子可谓束手无策。
卫言齐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从凶手着手,但对作案动机的查探也颇为难办。
死者冯老四是一个年近五十的鳏夫,无子,妻子死后嗜酒成性,昏昏度日。
有时喝多了便无所顾忌地睡在街道上,旁人叫都叫不醒。
虽然冯老四只作践自己,也鲜少借着酒劲寻衅滋事,但邻里乡亲还是对这不分白天黑夜的醉鬼避之莫及。
直到几天前,周围邻居已有好几日没见着冯老四出来了,再过不久,从他房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人们才发现他死在了家中,急忙来报了官。
大理寺那边说最近正逢月末的效绩考核期,人手不够,便将这桩案子大部分移交给了刑部处理。
卫言齐的顶头上司听了他们的说辞,冷哼一声,就不知大理寺是真忙不过来,还是见这案子疑点重重、案发之地又是一贫如洗的榆柳巷,觉着花力气来查案不划算,便把烫手山芋扔给了刑部。
不过卫言齐倒是个较真的人,接手了此案,立志令他真相大白,还死者一个公道。
卫言齐身份特殊,同僚与上级不敢对他如何使绊子,但作为一个低品级的主事,干的杂活繁琐且累。
他是奉圣人之命前来历练,才有机会直接接触到案子核心的侦察勘破,他在心里想着,如果一个普通人从底层混起,不知多少年这份差事才能有点起色。
由此,他打从心底佩服他的同僚们,勤恳本分地做事,有时还主动帮忙分担工作。
卫言齐亲力亲为,埋头于案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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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在同僚之中最后一个离开。
同僚们见卫言齐几乎没有作为官宦子弟的倨傲之气,待他也亲厚起来。
那日他奉顶头上司的命前去国子监找一个物件,没成想碰到了江家的长子。
很早他就认识了江亦舲,他们并不怎么合得来,卫言齐觉得这人古板又沉闷,对方又觉得他刁猾。
只是依着户部尚书的面子,他才跟江亦舲表面上和和气气,想必对方也是如此。
李知意的脾气怕也是随了她这亲表哥。
寻常人不一定能看出这小书童是假扮的,可正巧遇见了打小眼力极好的他,这小书童不仅容貌清秀得不像个男子,干活做事还异常生疏。
何况他本身就见过这李娘子,江亦舲破天荒地让自家妹子跟来国子监,就不知这两兄妹在使什么把戏。
-
知意觉得这地方不对劲。榆柳巷走道是窄了点,但两边都是正常居住的人家,眼下青天白日,家家户户却都将门窗紧闭,仿佛怕野鬼敲门似的。
听了江寻月的小道消息,知意作为一个刚满十六的小娘子,自然还是有些担心受怕的,但又觉得非得亲自来一趟不可。
于是她找来一套粗布衣裳,将自己收拾成乡野村姑模样,容貌也不能太惹人注目,朝脸上扑了些黄粉。原本知意是细皮嫩肉的外表,眼下倒看起来是一种营养不良的瘦削了。
光乔装打扮还不够,知意还向表哥江亦舲讨了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两个装扮一番随行在她左右,另派几个藏在暗处,随时观察情况。
江亦舲丝毫不觉得知意大题小作,虽未问明她的目的用途,但也赞同应小心为上。
知意因被构陷过一回,又出于不可言说的第六感,实在是不能不小心谨慎。
知意正觉得奇怪,怎么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突然一个黑影从角落窜出,直奔知意面前。
身旁护卫眼疾手快,迅速地将他拦下。
知意一惊,护卫动手时这团黑影仍在挣扎,她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
护卫见他不停扑腾,便强制将他的双手反剪在后。
一个身体孱弱的乞丐,自然挣脱不了两个大汉的牵制,轻呼吃痛。
小乞丐微睁迷蒙的双眼,同知意隔得不远,便断断续续地艰难说道:“请娘子.......去巷子后方挂着灯笼的那户人家。”
知意神色一滞,偏头看了看周围,确定无人听到,便下令道:“松开他。”
护卫双手一松,小乞丐终于得救,一下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你是何人?”知意冷冷地问。
“我这个命若草芥的人本不重要,娘子快去吧......再耽搁可能......来不及了......”
知意眸光微寒,淡声道:“凭什么你让我去我就要去呢?”
“娘子若是办成今日这桩事,尔后不久便能见到想见的人。”小乞丐语气发虚,说出的话却异常有力。
知意略有吃惊,又思及今日目的,心一横,咬牙应道:“非我不可?”
“非娘子你不可。”
“那你须得同我一道。”知意语气坚决。
12. 榆柳巷(二)
知意上下打量着小乞丐,叮嘱护卫将他看好,小乞丐几乎是一路被架着同行。
眼下时节并非寒冬腊月,因此住着的人家早就将灯笼取了下来,这小乞丐口中挂着灯笼的人家倒是显眼。
知意走了段路,一路谨慎地四处张望,终于在巷子尽头捕捉到了那抹不能忽视的红。
这灯笼很旧了,还破了些小口,摇摇晃晃挂在屋檐下,同斜后面破败的木门相呼应。
知意有些踌躇,放慢了脚步,斜睨一眼小乞丐。
小乞丐很识趣地主动跟她搭话:“就是这儿,娘子不必害怕,进去吧,里头人正等着你。”
知意仍是放心不下。
小乞丐坦然笑道:“你瞧我人都在这儿了,娘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几位大哥可自行取走我的项上人头。”
知意轻哼一声,似乎下定了决心,轻推门,昂首大步走了进去。
跨过这简陋的小院,屋子内里光线很差,地上扑满黄土,木柱上也满是灰尘。
知意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摸着往里探。
她终于看清了,西侧的卧房门敞开着,榻上躺着一个人,而那个人看上去,快要死了。
“终于来了,是么。”躺着的人说话都不是很利索。
是一个皓首苍颜、行将就木的老者,他全身上下拢共没多少肉。
“李知意......过来吧。”
他为何能直接叫出她的名字?
小乞丐似乎注意到知意身子在微微发抖,主动先一步走到了榻前,握住了老人的手:“齐叔,人我总算带来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知意默默走到了小乞丐的身后,能越过他与榻上之人对上视线,老人似乎用全力扯出了一个微笑。
不知是否为她的错觉,见到她之后,老人精神仿佛好了不少。
“我等了许久......这把老骨头撑着最后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辜负故人所托。”
“你看起来要死了,要不还是直接说正题吧。”知意似乎没有多少耐心等着他叙旧。
老人非但不恼,还呵呵笑道:“这牙尖嘴利的模样,可真是随了你爹。”
知意没有接话,但微微抬眸,眼瞳照进些光。
“说正事吧,你爹知道了个不得了的大事,被一伙人追缉,为了隐藏行踪,都没来得及同家里人好好说说,并非弃你们姐妹不顾,你别埋怨你爹,眼下有件事只能由你来完成。”
“我?”知意指了指自己。
“你一定要想方设法接近如今的丽妃娘娘,然后告诉她这句话: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①由你来说,娘娘会明白的。”
知意点了点头,老人接着说:“好孩子,照着我说的做,你爹会平安回到你身边的。”
知意鼻尖一酸,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苦衷,母亲是,父亲也是。他们没有故意丢下她不管,但还是让她孤单一人留在这里。
她偷偷地用袖子拂了下眼睫:“我会的。老人家,说了这么多,你有没有什么还没来得及做完的事?”
老人摇了摇头,叹道:“老夫我并没有这般的夙愿未了,唯有一句话告诫娘子:望娘子好好珍惜眼前之人。”
知意不知所以,还未开口,老人已经下了逐客令:“好了,如今我这老骨头行动不便,未能好好招待娘子......该说的说完了,娘子可以离开,再留下去,怕是不好......”
“不好什么?”知意想问,却被小乞丐扯住了袖子,示意她出到外面去。
知意在心里笑自己,来的时候不敢来,走的时候又不愿走了。
房舍周遭很安静,知意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时有时无的长长鸟鸣声。
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又抓不住。知意回头看了一眼卧房,一声长叹消失无影了。
身边的小乞丐对她说:“齐叔曾对我们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②他只是回归鸿蒙了,很快又会回来。不过,他还是不希望我们亲眼看着他故去。”
知意盯着小乞丐看了片刻,不必回头也能在脑海中重摹房内场景,她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她不是第一次见识生死,从前的还未放下,眼下情形又冲荡她的神思。
“齐叔他......怎么办?”她清了清嗓子,轻声问身旁的人。
“我会好好安葬他的。”小乞丐半蹲着,手边不停扒拉着狗尾草。
就他这样一个小孩?知意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本来没有名字,齐叔说捡到我的日子是十五,于是他们就都唤我十五。”
“他们?还有别的跟你一样的人么?”
“有的哦,而且我的数字还是最小的一个,可能齐叔只在上半月捡人回来吧,还有十三哥哥、初六哥哥、初九姐姐,我最喜欢的就是初六哥哥了。只是等我们年岁一到,齐叔就会放我们出去自行谋生了。”
知意看他兴致勃勃地说着,心里的阴霾散了不少。
这世界上为数不多能让她同父亲再产生连接的人,她不舍得就这样离开,同他说了好些话。
“你们为何知道我今天会来?”
十五将草连根拔起:“其实是不知道的,只是齐叔让我们每日在巷子口等着,直到今天才等到了他想找的人,也就是你。”
知意学着他的样子也蹲了下来,十五的年岁跟妹妹相差无几,两人性格却天差地别。
阿瑾怕生,不善言辞,十五为求生计,在外摸爬滚打,有时候也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来。
她翻出荷包,将一袋银钱丢给了十五:“给你的,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知意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十五接过钱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嘴里却推拒:“我不能接,齐叔说了,靠别人的施舍是走不长远的,只有靠自己才能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你别看我像个乞丐,其实我一直有找活计做事的,只不过这些年给齐叔买药花了不少钱......”
知意动容,摸了摸他的头:“那你更得接了,我只是想起了自己,曾经也这样双手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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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他人的善意。你只是短暂接受他人的帮助,又不会一直都是依附别人的蛀虫。”
“你也知道买药很费钱了,银钱虽不多,你现下就去吃顿饱餐,或者留着以防不时之需,都行。”
十五热泪盈眶,险些都要流出鼻涕来,连忙谢过知意:“姐姐实在是个善人,一定要早日和家人团聚!别看我现在这样,日后要是有用得着十五的地方,随时听命差遣!”
知意莞尔一笑,原来从给予者的角度,施善举并非想要对方如何回报,而只是出于简单真挚的诚意。
她先前想证明自己、想回馈这份恩情,而从不同的角度思索,发现也不必那样苛求自己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高高在上,她和小乞丐、乃至王公贵族都是平等的,人也不会一直都是作为接受的那一方。
知意同十五告了别,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不过交代她的事,她还得好生谋划一番。
知意让两个护卫不用贴身跟着她了,事处理完了,也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
她正要拐弯出去,在尽头遇见个不太想见的人。
卫言齐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也忍不住回过头来,待看清人,他心里暗忖,这是不是太凑巧了些?
而这巷道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眼看两人将要碰头。
“世子怎么会来这里?”
“怎么又是你?”两人异口同声喊道。
知意狐疑,按理说他们关系还是陌生人,卫言齐家世显赫,她认识他是理所当然的,而他这是主动承认自己认出了扮作小书童的她,或者其实早在慈安寺就看出她了?
卫言齐心道自己可是出于公务来此地调查的,而这个小娘子又来做什么,还拙劣地乔装一番。
知意稍稍欠身,往旁边让出了路来:“世子,请。”
卫言齐出示了自己的官印:“慢着,此地刚出命案,还请李娘子为下官交代一下事由。”
知意打量了一下卫言齐,没想到这人还是个官,对哦,当时他都能来审问自己。
仔细一看,是挺像人样的。
不过,出了命案?难道榆柳巷还藏着什么秘密?
“回世子,我来榆柳巷寻一位友人,并不知有什么命案,眼下事了,该离开了。”
“下官自然不会唐突娘子,不过职责所需,还请李娘子自查一下随身之物。”
李知意在他面前抖了抖衣袖,又拍了拍胸前背后,从容证明自己没问题。
卫言齐草草看了一眼,本身也没怀疑过她,轻抬下巴:“好,娘子可自行离开了。”
知意交着手,面不改色从他身后绕行。
没走几步,一股奇特的直觉拉拽着她。
不对,不对劲,她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望着那人阔步走的背影,出声叫住了他:“世子,等等!”
卫言齐顿住了脚步,诧异地转头看她。
知意快步追了上去:“对不住,我想起一样重要的物件落在了巷子里,可否随世子一路找找。”
13. 榆柳巷(三)
“我不会耽误世子办公事的,请世子放心。”知意承诺道。
“也行,走吧。”卫言齐并未多心。
穿过窄巷,方才所见过的场景时不时在浮现在眼前,一种不安的感觉涌上知意心头,她说不出为何。
卫言齐本想上门询问冯老四生前可与什么人结过怨,可家家户门紧闭,他觉得奇怪,虽说前些日子出了事,但也不至于草木皆兵成这个样子吧。
终于见着一位老太拿着菜篓出门来,卫言齐连忙上前将她拦住。
老太见卫言齐兀突靠近,面色惊慌不已,想也不想就将门往回拉,欲图躲进屋内。
卫言齐一把扣住了老太的手腕,好声好气问道:“老人家别怕,我不是什么匪盗之流,只是想向您打听件事。”
老太打量着卫言齐通身装束,在心中猜测此人大约是从城里来的贵胄,更使了些劲争抢门闩,口中嚷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找别人家打听去。”
卫言齐手上力道不松,压低了声量,不放弃追问:“冯家老四近来可得罪了什么人?”
不料那老太听见这名字,活像见了鬼一般,发痴似的摇着头:“我怎么知道......是他自己喝醉了说胡话......将命都给丢了......”
随之一个发狠将卫言齐推出了门外,再怎么叩门都不应声了,仿佛刚才的对话都未发生过。
卫言齐吃了个闷亏,笑不及眼底,可转过头看见院外安静等着他的那抹身影,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走过去对她说道:“走吧。”
知意举目四望,极力寻找着那间房舍,如此她也安慰着自己只是刚离开,料想也不会有什么事。
忽然间,一阵突兀的鸣声响起,似乎是从巷子里头传来。
卫言齐闻之一僵,知意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两人眼神对上一瞬,不约而同地朝巷子里头走去。
方才涌上的不安仿佛不是错觉,一靠近巷子尽头,两人都发觉了不对劲。
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直冲面门,竟让人一阵阵发晕,知意忍住胃里翻滚的冲动,自顾自朝里头走。
她甚至觉得眼下支撑她行走的不是大脑,而是被怪力牵扯的意识。
忽地视线里出现一抹绯红的襕衫袖袍,她一抬头,视线有些模糊,她想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
她被身旁的人拦住了,卫言齐此刻神色也异常肃穆,制止她:“恐怕已经有人遭遇了不测,还请李娘子留步。”
李知意脑中闪过最坏的念头,她不信,但她还是想要亲自确认:“抱歉......我的东西正好掉在了这儿,可否允我上前看一眼?”
话语甫一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简直抖得不成样子。
卫言齐心情很复杂,他本是暗中察访,不宜过多人知晓不过方才已然退让了,也不差这一步。
或许她也有什么难言的隐衷呢?
“可以,不过今日之事,请李娘子切莫外传,我自会上禀官府。”
知意捏了捏发白的指关节,点头示意:“我明白。”
“好,待会儿进去之后尽力保持镇定,我会护娘子周全。”
言毕带着知意往屋内往里走,那股难闻的气味愈来愈浓。
卫言齐经验丰厚些,他隐隐觉得血腥气中还暗含了什么药味。
等知意真正亲眼见到了那副画面,又觉得周遭空气仿佛都凝住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接受不了这样的场面,也许是做足了准备,她此刻倒是比想象中镇定不少。
不过,知意眼力敏锐,地上趴着的人,似乎还剩一口气。
十五浑身上下都淌着黑血,眼神涣散,气息微弱,很是狼狈。
没等她那句“快救人”的话说出,卫言齐立刻上前将人扶起,伸手探他的鼻息,点了几道穴位,又从荷包内掏出一颗漆黑的药丸喂他服下。
知意的心仍旧在发颤,但身旁的人却令她感到安定。
也许就跟她在慈安寺的感受一致,昭明侯世子的确是个靠谱的人吧。
他怀里的十五似乎皱了下眉头,又吐出一口鲜血。
卫言齐不顾血污染脏襕袍,一声呼哨召处了藏在周遭的暗卫,将怀里的人稳当地交给了信得过的手下。
“世子,您这身......”在前头的暗卫略有迟疑。
卫言齐脸色一沉,说:“用不着管我,赶紧救人。”
“是!”随后风一般的,那些黑衣人都消失在视线内。
知意讶然,没想到面前之人行事如此果决。
“李娘子的东西找到了么?”卫言齐转头看向知意。
知意回道:“找到了,实在叨扰世子。”
“娘子有所受惊,可否需要卫某送娘子一程?”卫言齐拱手,恭敬询问。
知意福了福身:“不胜感激。”
卫言齐引着知意上了马车,自己则骑马随在一旁。
一路上,卫言齐敛眸,心里想这小娘子胆子着实不小,他以前可是见过有的人看到尸体就吓晕过去的。
临近天黑时分,总算到了江府,知意郑重地同卫言齐道谢,辞别过后才踏进门。
她径直回了云舒苑,进房便往床上一倒,脸埋在枕头里。
只要一闭上眼方才那骇人的场景便会在眼前重现。
强装镇定久了,才发现汗水都打湿了内里的衣衫,粘在背上很不舒服。
明明她就离开了一会儿,明明早晨来时十五还是好好的......
在那大滩的血里,知意没见着她给的那个荷包。
她原本还觉着宽慰,她也可以周济他人了......今日才见识到,原来善意不总会带来好事,还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对和错的边界究竟是什么......小十五,等你醒来,你会怪我吗?
-
卫言齐顿觉,这是纯粹的挑衅。
用残忍手法杀害一个人不够,还用相同的法子对第二个人下手。偏偏挑了他亲自来榆柳巷的时日,是想给官府一个下马威么?
偏偏他卫言齐就是不想让人如愿的性子。
他将此事禀报了上头,上司与他是同样的想法,不过却提议将此事交由他来办。
卫言齐无甚犹豫便应诺了下来,他在此案上花的心思颇多,了解也最为清楚。
不过,此案中还有一个能稍微令人展颜的点,那就是第二个受害人因施救及时,暂且保下了性命。
眼下意识还不是很清醒,待他好转,便能得到更为明晰的证据。
先前他走进时,嗅见不明显的药味。而两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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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者身上的黑血,不像利器所伤,而是毒物所至。
黑血涌出的位置,有一两处不显眼的针眼。
但却不见细针,要么凶手近身动手,毒针扎入后再将其拔出。
但这种情形,受害者在中招时应当有挣扎或与其搏斗的痕迹,两位受害者身上的痕迹并不符合这类情况。
而另一类情形,是他从前在吴霄汉口中,当奇闻听来的。
一个江湖术士,靠着一种装有少量磁粉的特制银针而名声大噪,他在与人交锋时袖中揣一块铁石,刺中对手后便凭借内力将针收回,毒素已然入体,而对方血流不止更加重了伤势。
法子不一定完全相同,但事实上证明这种不留痕迹的行凶方式是可以做到的。凶手能够在暗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发出毒针,而受害人便在没有防备下遭受毒害。
狠毒,实在狠毒。
但凶手为何会找这两人下手,还是个谜团。
据榆柳巷的老太所说,冯老四是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人才惨遭毒手,果真如此吗?
或许两位受害者被害的原因有什么相似之处。
而现下可以就一个显眼有力的人证着手,但李知意总归是个刚及笄的小娘子,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总归人不会跑的。
但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久不进宫,经了太监通传,卫言齐在紫宸殿外候着。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终于等到里头人召他进去。
皇帝边用朱笔批着手中呈上的奏折,边抬起头望着来人,似乎也正等着他的到来。
徐承面带笑意,似乎心情尚佳:“齐儿来了?”
卫言齐走近行了一礼,回道:“陛下您让我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哦?”
“臣前些日子查到,先前官员考核轮换时,钟侍郎的同乡曾私下对他馈送重礼,其数目远超正常人情往来应有范围。”
徐承面色逐渐凝重,他极其忌讳朝臣私结朋党,更遑论权钱交易。
“只是这笔钱最终究竟用到了何处,大约就是臣先前所猜测的,获得便利挤占市场之份额。”
徐承在心里赞赏他这老同窗的儿子,实是能谋善断,他心中所想便借他之口托出。
“不错,但钟侍郎猝然离世,对他家眷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朕若是在此刻清算也不厚道,你若明了方向,再去查查所牵涉的官员也未尝不可。”
其实卫言齐不是没查,但这查到的人身份敏感,还会牵扯到后宫。
“听说你近日正忙于一件棘手的命案?”徐承另开了口,方才的事仿佛就此放下。
卫言齐颔首:“说不上棘手,只是这真凶颇为胆大罢了,眼下也算是有了些眉目。”
徐承不置可否,接着道:“齐儿认为,这桩命案是想隐瞒些什么,还是故意想让人发现些什么?”
卫言齐一愣,不明就里。
徐承见他模样,将话挑明了些:“朕的小舅子近来行事是越发跋扈了,仗着他姐姐的名头胡作非为,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以为朕昏了头全然不知,所谓物极必反,自有人能够治他。”
卫言齐又想起,眼前这人的亲弟弟吴王,不日就将返京了。或许圣人仍是更信任自己的血亲?
他立即低下头回道:“臣明白了。”
14. 双钩草
过了两日,十五才悠悠醒转。
一睁眼,他发觉房内装饰很陌生,虽然陈设依旧简单,但比起他从前住的地方,已经算是不敢肖想的梦居了。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想出声叫人,一开口发觉嗓子刺痛又嘶哑,仿佛被人用小刀割过,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他颇有些无助,抱着棉被坐在床上想了许久,才等到人来。
推门而入的郎君气质不俗,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汤药,还冒着热气。
他将药推至自己面前,示意自己喝下。
十五谨慎地盯了他片刻,这人似乎读出他心中所想,笑着开口:“我若是想害你,你根本没机会平安醒过来,将药喝了吧。”
十五一想,确实如此,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有些苦,他吐了吐舌头。
药咽下去一会儿,十五发现自己嗓子似乎没那么痛了,他轻咳两声,稍稍好受了些。
卫言齐一双凤眸如漆如墨,眨也不眨,明显有话要问:“告诉我,在你失去意识之前,发生了什么?”
十五试着发声:“你是何人?”
话说出口他都有些惊奇。
“我是参与调查此案的刑部官员,望你把所知一切都告知于我们,早日抓获真凶,还你们一个公道。”
十五想起来了,他当时才将齐叔的尸骨安置好,准备回去寻些他生前的物件一块入土,可一踏进家门便觉得有些眩晕。紧接着,他忽然感到上身许多处刺痛无比,止不住地往外淌血。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越来越多,痛感也越来越强,暗道自己该不会就交代在这儿了,再然后,就完全没了意识。
不过,他刚才说了什么:“我们?被害的不只我一个?”
卫言齐沉声道:“没错,你不是第一个遭受毒手的人,在你之前,已经有人以相似情形死于非命。”
说着,他仿佛有些庆幸,轻拍了下十五的肩:“你命还挺大的。”
十五丝毫笑不出来,他赶紧将那时的情形完整述说给了卫言齐听。
卫言齐眉头皱起一瞬,又很快松开,还有些事情需弄清:“在这之前,你见过什么人?”
十五嗫嚅道:“养我的齐叔......他才过世。然后,齐叔的一个故交,出于好心,给了我一袋银钱。”
卫言齐面上好似浓郁云雾初散,十五连忙解释道:“害我的不是她,她是好人,我知道的,请官爷信我们!”
卫言齐嘴角微翘,却不作答复。
十五生怕他不相信,担心自己的事连累到李知意,还想说些什么,但卫言齐摆摆手,坦然道:“我早就知道了。”
十五放下心来:“那我能不能请求官府尽快抓住凶手,我是已然平安不错,可我担心还会有人被害......即使活下来,但那么痛......”
卫言齐起身,气定神闲说道:“当然,不过,他没这机会了。”
十五愕然,但话一说完,面前的人已走出门外,顺便带走了那只药碗。
既然是救他的人,十五觉得,这位毫无架子的官爷,应当是值得他相信的。
-
很多年前,长安城郊的一座村子内突然生出了一片人们没见过的草,根茎笔直,末梢的硬叶却背对背向两边弯曲,形似双钩兵器,因此得名——双钩草。
村里的大夫也不知道这草有何用途,但经过几日的试验检查,认定这双钩草应当是无毒无害的。
但依旧没人敢靠近长着双钩草的那片地,人总是会对未知的东西有本能的恐惧。
但奇怪的是,双钩草长出的一月过后,那片地开始往外溢出深紫颜色的黏液,其下土壤被污染腐蚀,肯定是不能用了,村民还感到很可惜。
偏偏不巧的是,那段时日村子里爆发了一场十年难逢的饥荒,村民们饿得眼冒绿光,连周遭的树皮草根都扒了干净。
活着的村民实在没有办法,终于对他们从前畏惧的那片草地打起了主意。
双钩草勉强能够下咽,村民勉强靠它捱过了这场饥荒。
本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好转,但有的村民却从口舌生疮,蔓延至整个面部都破皮溃烂,而这些人的共同点是,都曾食用过双钩草。
毒素有些时日的潜伏期,当时的大夫才没发觉它的生猛毒性。为了活下去,几乎每家每户都吃过双钩草。当年不吃它就没办法活下去,但吃下它却是这样的结果。
那时几乎每天都有人因此死去,先帝得知此事哀恸不已,立刻派人前去救济。
同时,又有一个杏林世家听闻此事,主动让族人前去救治。
好在双钩草之毒并不会传染,族人翻遍医书典籍,费了好些力气,才将死亡率降了下来,还有的村民完全痊愈,未留下后遗症。
这悬壶济世的世家,正是当今刘皇后的外祖一族。
朝廷对双钩草之毒痛心疾首,花了大力气禁止民间私种滥用,而唯一被特许种植的便是这立了大功的家族,用以研究相关病症。
刘皇后祖辈也不辜负圣人的恩准,不出两年便研制出了双钩草的解药。
先前与突厥人的一战中,还巧妙利用双钩草大败敌军,节省不少军力和粮草。
所谓安危相易,祸福相生,多少丰功伟绩值得被后人称赞。
时光轮转,到了万德三十年的一个普通的夜晚。
四周漆黑,偶有人家在房内点上烛火,透过窗发出微亮,宛若乡野中的萤火虫。
有一个男人鬼鬼祟祟从房屋内溜出,绕过人流偏多的前街,找到了一处野地,在草丛中刨出一个土坑,扔了些什么东西进去,又准备将挖出的土覆盖在上面。
眼看快到了宵禁时分,他的动作得快些了。
他视线中有的东西晃着些光亮,他知道那是月亮映射出的光。
眼看将要大功告成,一把冰凉的短匕却抵在了他的脖颈。
他不敢回头,没想到事情败露得这样之快,但他也只不过是主子手下的一个小喽啰,用过即弃,自然是命更要紧。
“大人饶命,让小的干什么都成,只要能放过我这一命......”
卫言齐冷哼,刘念教养出来的人果真跟他一个德行。
刘念其人乃是当今皇后的弟弟,但并非亲生,是因家中缺少男丁,由旁支过继而来。因此刘念与姐姐的性子全然不同,在内在外都作威作福、飞扬跋扈。
一群鼠雀之辈,杀人越货时胆大包天,这种时候骨头就软什么样了。
针眼是不明显,当时的十五乍一看就像身上凭空淌着血。但他们行事再缜密,也不能完全不留下痕迹,耐心一查,便能发现血液里含有少量的双钩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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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他便听父亲讲过双钩草的来历,只是,那些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的医士们,当年呕心寻求解毒之法,如若得知这物反被后人用来残害他人,不知作何感想。
“让我猜猜,你主子这么着急地把这批毒针处理掉,并非所谓的做贼心虚,而是因为这沾过血的双钩草,不但会腐蚀装它的容器,还会逐渐地将毒素散播到空气中。”
那人不敢接话,但后背出的汗已几乎将衣衫打湿完了。
直觉感到自己命悬一线的人,想必都是这样反应。他未曾习过武,没被吓得尿裤子都算不错了。
“大人既然这么明白,倒省了小的口舌,不过大人也该知道,小的也只是领命办事的,实在做不了主。”
卫言齐嗤之以鼻,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良久才淡淡开口道:“呵,你下手残害那些无辜之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做不做得了主?”
被擒住的人一僵,更不敢动。
卫言齐话头一转:“长安城内那么多人,为何你偏偏选了他们两个?”
他将身子稍侧,接着问:“冯老四只不过是你的同乡,究竟与你结了什么怨,值得你下死手?”
卫言齐等了很久,没有回应。他并没多少耐心:“不说是吧,我也并非对此全然不知,比如冯老四的妻子为何而死。”
男人终于慌了神色:“你知道些什么?”
卫言齐却不慌不忙道:“他们小两口本身感情深厚,只不过生活清贫了些,你大言不惭告诉冯老四说有生财之道,却转头将他妻子卖给了你主子刘念。”
“而这个对此浑然无知的女子,很快就死在了刘念的外宅,而冯老四也成了那副凄惨模样。”
身前男人将话尽数收入耳中,心中生出极端的恐惧,并非是对同乡的亏欠,对不幸女子的愧怍,仅仅是因自己所作被人揭露的胆怯。
“冯老四不也确实得了些钱财......一个女人而已,没了再换一个便是,他自己是个死脑筋罢了。”
卫言齐鄙夷不屑,一个寡廉鲜耻之人,永远不会明白“珍重”二字,而自己也不过是被轻易抛弃的对象。
“冯老四浑浑噩噩过了这么些年,终于想通了将自己和妻子害成这般模样的始作俑者是谁。他才鼓起勇气上了官府,刘念便命你赶紧将他除去。”
看似都被说到了点子上,男人不敢再吭声。
“不过你为何会选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乞丐下手,这我还真不知道了。”
卫言齐笑得不怀好意,话锋依旧凌厉。
“这有什么难猜的,一个小乞丐跟他干爹一个钱掰成两半花过了这么多年,哪儿能一下搞来这么多清白的钱,我奉主家之命将针用尽,若全是良善之辈,岂不徒增太多冤孽?”
“几个贱民,死了就死了,他们的命值几个钱?”
卫言齐心中戾气更盛,嘴上禁不住讽刺:“好一个公正不阿的圣人!驴都不会因为自己拉的是金磨耀武扬威,你才投靠刘家几年,就忘本负义不晓得自己从哪儿来的了。”
他忽然想到,李知意当时急忙要找的人,就是小乞丐,所谓的钱,也是她给的。
他思绪有些复杂,李小娘子是心生好意为之,但这般结果并非是她的过错。
好人不应当引咎自责,如果真有因果报应,那也是眼前的恶狗来承担。
15. 陌生的悸动
李知意听闻,刑部已经依律逮捕了毒害十五的嫌犯。
她一直在外打听案情进度,得知嫌犯落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不过因证据的缺失,还尚未对他进行定罪,因此正好请她过去走一趟,做个人证。
姨母知晓刑部派人来请她,还有些担心,知意却说同她干系不大,她很快就能回来。
知意被请上了专派的马车,一路护送,对待证人的态度算是恭敬。
但她觉得自己在其中应该起不了什么作用,此行更要紧的是去探望刚恢复的十五,不知有没有机会能见到他。
到了刑部大门,迎接她的是张熟悉的面孔。
卫言齐在此静候多时,手里拿着本卷宗,像是仍旧在认真考虑着案情。
领知意来的吏员上前对卫言齐行了一礼:“卫主事,证人已至。”
卫言齐对他点了点头,温声说道:“好,下去吧。”
接着将视线转向身后的知意:“跟我来。”
途径主管行政庶务的司务厅,厅内氛围有些凝滞,因这桩疑难案子的缘故,官员们近来是忙得焦头烂额。
卫言齐也是席不暇暖,连家都没时间回,若是办案太晚干脆就在书房歇夜。
不过他为何会想起来特意到大门去等证人的到来呢?这桩案子如此令他挂心,焦急些也是正常的。
知意被带到了一间书房,没有让她公然在正堂作证,也是缓解了不少压力。
知意入了座,谨慎而又郑重地对面前人说道:“世子若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民女一定如实告知,知无不言。”
卫言齐舒然一笑:“没什么想问的,走个流程罢了。”
知意愕然,这是何意?
“下官当时遇见了李娘子,心知李娘子既无动手的机会,也无作案动机,何须多问呢?”他解释道。
知意心想也是,十五中毒的时间与被他们发现的时间挨得极近,而她身上既没沾上血迹,也未藏有暗器,是实打实的不知情。如若卫言齐怀疑她,早就当场将她拿下了,不会任她逍遥自在这么多时日。
“不过,李娘子似乎与事发的受害者相识,那日你为何要去榆柳巷呢?”卫言齐询问道。
知意在脑中衡量一番,她目前还并未查明齐叔的身份,若她如实相告,会不会对十五或是父亲带来麻烦。
但她目前得到的信息也很浅显,卫言齐知晓与否也不甚重要。
“十五同我父亲的事有些关系,他帮我了些事,没想到后来却惨遭毒手,我......为此也很难过。”
她说的都是真话,但却保有余地。
对眼前的人来说,彼此留有余地并非提防,反而是一种信任。
卫言齐对此有些讶异,但不好多问,像是对这个回答挑不出纰漏。
知意又想了想,出声道:“世子,我有一问。”
卫言齐侧了侧身子,视线又定在了知意身上:“说吧。”
“你们逮捕到的嫌犯究竟是何人呢?”
竟是打听案件进度,不过她既是见证者,多知道些也不碍事,卫言齐便省去了刘家的参与,将嫌犯的作案经过简要地告诉了她。
知意听完,眨了眨眼,她觉得有些地方说不太通:“世子真的认为凶手只有他一个吗?”
“你这话何意?”卫言齐反问她。
知意鼓起勇气:“他仅仅因为十五得了一袋银钱就想置他于死地,这很不合理啊。嫌犯连双钩草都能弄到手,可见背景并不一般,区区这点钱,就让他眼红成这样?”
她小时候在古书上见识过双钩草是何物,因其来历过于特别,一直到今天都留有印象。
“再者,我赠给十五银钱只因一时兴起,而我才刚离开,十五就出了事,凶手冲着他这个人来的可能性更大。”知意将自己的猜测如实吐露,“还有当时那鸣声,同我先前听到的一样......”
卫言齐抬起头,本欲敷衍搪塞的那些话忽地堵在了心口,他说不出内心是怎样的感觉,是一种超乎意料的赏识?
他虽不想给李知意过多的心理压力,但某些因果依旧很难省去,那些多余的情绪杂念须得她自己消化。
但他没想到的是,李知意听完话不仅没有丝毫懊丧的迹象,还从容冷静地和他分析起了其中利害关系。
几月前在汴州初遇时,他就发觉这位小娘子很会鉴机识变,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这只是面前的人万千特质中微不足道的一点。
在生活变生意外后,从未意志消沉过,轻言放弃过,还一直做着努力在蛛丝马迹中找寻着真相。
有官居户部尚书的姨父作靠山,却依然保持对弱者的怜恤,竭诚以待。
眼前人的身形逐渐与他梦中那个带着期盼意味的名字重叠起来,令他有了实感,那不再是幻境中的影子,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释然一笑:“急什么,不先以蚓作饵,怎么能钓到更大的鱼?”
知意若有所悟,是了,眼前之人的办事能力是她值得信赖的,或许她能想到的这些,卫言齐也并非没有考虑过。
背后“大鱼”若有通天本事,那这桩案子的结果也是他们难以左右的,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何况,她还有齐叔交代的任务要完成。
那便还剩下最后一件事。
“既然世子的话问完了,可否带我去见一见十五呢?”知意目光恳切。
小乞丐同样对卫言齐介绍过自己的名字,他起先还觉得有些奇怪,直到十五滔滔不绝讲起自己的哥哥姐姐,卫言齐才连忙让他打住。
十五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见一面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他说:“自然,下官这就为李娘子带路。”
十五作为至关重要的案件受害人,被安置在了一处较为偏远的宅舍。
他的身子还有些虚弱,靠在床头,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着。
待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十五本以为又是为他送餐食的侍者,他抬起头,眼底却浮现两张熟悉的面孔,他很意外。
一时之间激动和喜悦盈满整个胸腔,他几乎喊了出来:“知意姐姐!”
说完还想翻身下床来,知意连忙将他拦住:“我在这儿呢,你伤没好全,别乱动!”
十五只好乖乖坐好,依旧欣喜于同知意的再次见面。
知意盯着他打量了有一会儿,身上衣衫是新的,头发也干净不少,比起初见的模样清爽太多了:“若不能亲眼见到你没事的样子,我还真放不下心来。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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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日子你定能顺当不少。”
她没说出口的是,其实这些日子她都没睡过一个好觉。
知意有个坏习惯,总喜欢想太多,总爱苛求自己。她情不自禁认为,若不因她的一点私心,这场意外也许就不会发生。
但时也,命也,有些事也不是她一人能造就的。但无论如何,她都该对小十五多些关怀。
“姐姐特意来看我吗?”
她弯起嘴角,又扫了扫周围,压低声音说:“他们......有为难过你吗?”
十五摇摇头:“没有,这里的人待我很和善.......而且,世子哥哥还帮忙为齐叔的墓刻了石碑。”
知意闻言,余光扫过靠在门边的人,卫言齐仍在埋头阅览着手中卷宗,没有关注到他们这边。
偶有轻风的气息涌来,纸张和他的发尾朝一个方向卷起,如同误入画境中的场面。
照顾一个病人并不容易,能如此仁义而又细致入微更是难得。不管他知不知晓齐叔的身份,此举都超出了一个办案官员的职责所在。
她一直以来都看不透此人,但现下又莫名产生一些错觉,好似彼此之间靠近了一点。
卫言齐仿佛才从案卷的世界中脱离,一回过神发现两人谈话氛围异常融洽,仿佛没留过他的空隙。
他并不知道这两人的谈话内容里也涵盖了自己,但算了下时辰,不得不上前打断他们了。
“李娘子,该离开了。”
没成想不知不觉间就聊了这么久,知意只好同十五道别,随卫言齐离开了房间。
夕日向暮,西沉的太阳将周边天云全染成了灿金色彩。
知意跟在卫言齐身后,被挡了大片刺眼的光。
“李娘子从前真的没来过长安么?”卫言齐忽地拾起上次的问题。
脚下步子不停,知意随心回着话:“嗯......世子,我上次的答案可能有误,也许在我小时候还不记事时,是在长安待过的。”
汴州的那层屏风纸就这般不经意地被两人戳破了。
“冒昧一问,李娘子你的父亲若是能平安归来,届时你会离开这里吗?”
知意微愣,这个问题她还没想过,从前未有过的悸动感攀上心头,又很快消散了。她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不一定,要是那时我还喜欢这儿的话,或许会选择留下。”
“那你现在是喜欢这里吗?”卫言齐不自觉追问。
知意垂眸:“是喜欢的。虽然我对长安的记忆是在发生不好的事之后,但它也带给了我很多新的东西。”
新的东西?卫言齐没有继续问了,这些私隐留在她的心底就好。
姨母是爱她的,哥哥姐姐同样也是,她眷恋这个温柔乡,但不能永远留在那里。
知意没好意思对他说的是,若最后她的生活安定下来,她或许会选择去做她喜欢的事。
像史书上的婉儿那般做个女官?抑或是子承父业,当一教书育人的女先生?也可能只是寻一处良地,种那些她爱的花......不管怎样,她都是自由的。
离家越来越近了,李知意看着肩旁树头新生的绿叶,很久之前还只是米粒大小的嫩芽,她觉得,像是看到了自己。
16. 人和兽类的区别是
又熬了几个大夜,卫言齐终于交出了双钩草一案的审断结果,并由皇帝加以复核。
但或许是刘家这名义上的继承人对皇帝还有些用处,于是徐承让卫言齐按兵不动,后直接向刘念兴师问罪,以一个治下不严的罪名,收回了先前赏赐的部分田宅,又勒令其禁足在府中三月,不得入朝。
那软骨头的属下,若是送回刘家,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可能性更大,但刑部为彰显要案审断的威严,据理力争下仍是定了个故杀罪,处以斩刑。
在行刑处决之前,卫言齐去了趟刑部大牢。
男人在阴冷潮湿的牢狱里关了许久,首如飞蓬,面色如土,简直不成人样。
卫言齐曾下令禁止审理犯人时动用私刑,男人除了手腕和脚踝有镣铐锢出的道道血痕,其他地方并无露肉伤疤。之所以眼下成了这副模样,也只能是他得知自己将死,万念俱灰致此罢了。
沿缝隙滑进黑暗的微光也带着湿冷的气息,男人看清了卫言齐的面孔,一声冷笑,讽刺道:“世子大驾光临,是来看亲手抓进大牢的犯人最后一眼么?”
卫言齐亦是笑着反唇相讥:“自然不是,一个即将斩首的犯人,有什么值得让我挂念的?”
男人双目微瞪,若不是现在手脚被缚,他恨不能捏上卫言齐的脖子,把它硬生掐断。
卫言齐漫不经心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若无其事地抚过其上光泽。
“我来呢,自然是有话想问你。”刀光凌空,他手腕一翻,将锋刃朝向对面,“真搞不明白,你们为何每次动手都要先弄出点响声来,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男人神情冷淡,嘲弄说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呢?”
卫言齐丝毫不怯场,对着铁栏杆后的人不紧不慢说:“凭你就要死了,若你现下告诉我些有用的,我可以考虑让你走得体面点。”
男人不屑:“人死之后不都是一捧白骨,这些说来何益?世子还是老老实实回你的昭明侯府去吧。”
“可惜啊。”卫言齐佯装遗憾叹了口气,“我的下属打探到,你虽无亲人在身边,却早将唯一的弟弟寄养到了远亲家。”
男人神色一凛,动作肉眼可见变得僵硬。
“你说,若是刘念将他找到,是会让他顶替你的位置,还是给他一个同你一样的下场呢?”
男人破口大骂:“你——你要对我弟弟干什么,他年纪还那么小,你太无耻了!”
卫言齐懒懒地靠在墙边,纠正他道:“你可要分清楚,无耻的到底是谁啊?是你,还是刘家?强占人妻的不是我,杀人的也不是我。”
男人积郁在怀,紧握双拳,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钟侍郎死的时候、两月以前一艘客船行至汴州的时候,还有几日前你毒害无辜的时候,每一次都有人听到了相似的鸣笛声——那是你们的什么暗号么?”卫言齐往前走了几步,双手负在身后,眸光却愈发寒冷。
“这个嘛,本不必用这么显眼的方式,但主子却听人说说非得这样不可,世子能猜到缘由么?”
“少在这儿跟我打哑谜。”卫言齐无甚耐心。
男人忽地一笑:“世子这脾气也该改改了,行吧,我如今与丧家犬无异,也没必要再替刘念那厮藏着掖着。”
“世子猜得也是八九不离十,实话对你说,当我们头头那人并非事事都对刘念言听计从,他命令我们每次得手后,都以鸣笛示意,而且,每回鸣笛的意味都是不同的。”
“本来那天的乞丐是不该留活口的,可惜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我们才白白漏了破绽。”
卫言齐攒眉,质问道:“你们?你的同伙还有谁?”
男人面色不改:“哎呀世子,这我可不能说了,到时再长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不过这也就是说,这些小子的命留着对我们全无用处,世子不妨猜猜下次的信号来临是什么时候?”
也就是说,先前作恶得手的鸣声,同样也是下一次行动开始的信号。
但有些话,他听着依旧格外刺耳。
“在你的眼里,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只能怪他挡了我们的路不是,头儿可不会考虑这么多,若是这种事再发生一百次,他也必定每次都下令让我们动手。”
“你能理解么?能理解才是真的脑子出了问题吧,可这些上等人生下来就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了。”
............
卫言齐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牢房,外头的光亮一点点重映在他的眼帘,若不是那守着大门的狱卒同他行礼,他都快忘了这具身体的存在。
从乡里的无名小卒,到成为刘家的得力属下,这会是他见到这个男人的最后一面,也是男人与这世间告别的一面。
男人告诉了些他想知道的消息,他答应不会向外透露他弟弟的下落。但卫言齐承诺的只是不作为,也就是说,若是刘家凭自个儿找到了他弟弟,并要将其如何,他不会插手。
亲哥替人行恶得了这么多不义之财,这个弟弟也不是没有受过恩惠。
在那人的口中,他也是所谓的上层之流,但过去十九年,他从未这样直面过人性的贪欲嗔痴,为达目的而不惜使一切可耻手段。
刘家之流,不把人当作人,天下诸民对他来说与会开口的牲畜无异。但他所见的,仅仅是洪流般蛆虫中显露在外的一只而已。
暗处的那些,也许平日也装成个谦恭虚己的模样,但其腑脏内里,却连牲口都不如。
哪怕是飞禽走兽,也是循汰劣留良之法则,没有谁生下来就比别人高贵。
接下来那些人会把利爪伸向哪里?昭明侯府会有一日也成为他们的要除掉的目标么,届时爹娘与他将如何自处?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晴日,为何他却觉得有丝丝寒意从骨子里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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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意到最后也不知道,所谓榆柳巷的贵人究竟是谁,但与她有关的事似乎就这样告一段落了。人还是得向前看,知意琢磨起了阿月从前说过的百花宴。
由太后主办的宴会,后宫妃嫔也理应出席。
百花宴为皇家盛宴,届时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府上都会收到邀帖,不光如此,回京述职的外地官员、自封地回京的王爷也在赴会之列。
赴宴人员需提前一天到达南郊行宫,按照往年惯例,百花宴共有两日,第一日正午时分,皇后会召各位夫人娘子到园林中,由她亲自拟定主题,各家娘子据题目自行选择吟诗作赋或染墨成画,皇后并不要求每个人都呈上作品,但由她认定为最佳的诗和画,将会获得一份特别的嘉奖,以示鼓励。
能得皇后的赏识,自然是天大的殊荣,各府上有女儿的,都会提前做足准备,力图在这日出尽风头,不上交作品的人反而寥寥无几。
诸位才女挥毫落纸后,能得些间隙时间稍作休息,自行在行宫内赏玩,但不能到出到宫外去。
宴会虽男女分席,但相隔不远,仍有些礼数规矩须得注意。
而这第二日的安排,以前不过是些飞花令、射覆之类的小把戏,而今年据说与往年皆不相同,但具体是何内容,只有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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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才会揭晓。
虽说百花宴各家都存了相看的心思,但就娱乐性来看,也是颇为有意思的。
但知意现在没法只想着玩,首先她要打探清楚丽妃娘娘的寝处。
她打听到,丽妃娘娘花容月貌,如今风头正盛,虽未有子嗣,但极受皇帝宠爱。
一个得宠的妃子,也不知脾性好不好接近,又得知道些丽妃日常的生活起居,随事制宜。
找谁去打探剩下这些消息好呢?
接着,她想到一个人。
午后时分的晚香楼依旧热闹,知意从马车里探出了头,这是她来这儿的第二次。
上次见面后,徐幼澜特地包圆了往后一整年的雅间,知意若是有事就吩咐掌柜来请她,两人单独在楼中一叙。
徐幼澜盈盈欲笑,望着对面的知意。除少了一个江寻月,她们坐的位子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
知意不敢让公主破费,还未到用正餐的时分,徐幼澜仍坚持点了几道点心。
“濛濛你终于舍得主动来邀我了,有何事么?”徐幼澜边说边将一只小碗推至知意面前,“此为晚香楼这季上的新品,名为‘玉露浆’,你尝尝?”
碗内乳浆洁白剔透,像由糯米制成,淋了一点蜜水,面上撒些杏仁碎,该是小娘子平日爱好吃的甜点。
她默默地想,若是以后回礼给公主,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知意手靠在碗侧,捏住勺子,先开口说道:“其实无甚大事,眼下百花宴的日子将近,殿下可会帮衬着置办相关事宜?”
徐幼澜闻言摇了摇头,仍是带着笑意说:“我是没机会的,皇祖母年纪大了,只是挂个名头,但有我母后和丽妃娘娘把一切事项都打理得井然有序,我这小辈只管到时候玩得尽兴就好了。”
知意一下捕捉到关键词,竖起耳朵,佯装不经意接着打听:“丽妃娘娘?”
徐幼澜捻起块点心,浅尝一口,顺着知意话头往下说:“嗯,丽妃娘娘待人是极好的。”
“到时候我们的住处挨得近么?”
徐幼澜手点着鬓边想了想:“我会住在母后和丽妃娘娘近旁,同宾客们隔着一个水榭,离得不远,我趁空闲来找你就好。”
知意欣喜答应。
“不过,丽妃娘娘习惯午后小憩,到天黑常带着婢子到花园闲步,可不能吵着她了。”
得了这么些消息,到时便好办得多了。
知意终于尝起了碗中的玉露浆,味道很是新奇,乳香醇厚,又清爽不腻。
她连着往嘴里塞了好几口,还有些软糯的米粒混在其中,口感丰富有层次。
知意还有一事不解:“殿下可知,今年为何将宴会第二日的安排保密呢?”
徐幼澜闻言,故作神秘地说道:“母后虽没将安排告诉我,但我猜测,可能与太子哥哥与好几位达官显宦的子女都到了适婚之年有关。”
说着说着,徐幼澜的脸竟微不可见地红了。
“先前的诗画能花功夫准备,母后这次或许想考考诸位的临场应变能力,为太子妃挑些好的人选。”
知意了然,听上去似乎与她没什么关系。太子妃人选事关国体,皇后早些预备谋划也不奇怪,只是她不喜欢结亲之事充斥太多审视与顾虑。
有的人会觉得,主宰自己的命运,应该爬得更高,让旁人望之不及。
但这些人中,不包括知意。
人的活法,不该只归于一种。
她又与徐幼澜随意聊了几句,瞧着窗外天色不早,各自告别归家去了。
17. 耳光
芳兰阁是长安出名的绸缎庄,所售衣料华服是不多见的上品,加之阁中绣娘手艺精湛,很受城内贵人的欢迎,每季预定的单子极多。
于是知意跟着兴致勃勃的江寻月到芳兰阁挑些衣料,为赴宴做准备。尽管她们姐妹几个的衣裳都是提前几月配好的,但叶静珍仍是让她们多备上几身,若有什么突发状况也好做打算。
知意见着一匹水蓝底色的云锦,脑中不自觉浮现出自己妹妹从头到脚皆以此种颜色作饰的模样,心里有些许激动。
她吩咐着伙计将看上的布料包下,又去二楼找江寻月的身影。
踏上楼梯最后一步,映入她眼帘的是江寻月有些怔忪的情态。
知意走过去碰了碰阿月的肩,她好似才回过神来。
“在看什么呢?”知意瞧了瞧她手中捏着的,是一副云天图案的绣样,流云飘逸灵动,但仍是常见的花式,知意又扬起脑袋打量阿月。
“没什么。”江寻月将绣样放下,牵起知意的手往外走,“濛濛你说,这个花样若是我来做,会成什么样子呢?”
说这话的时候,江寻月将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很高兴。
“阿月你预备送人么?”
“对,送给一个人。”江寻月低着头,眼神却亮亮的。
“送给谁?”知意凑过头来,贴着江寻月的发丝,好奇地问。
“不告诉你。”江寻月轻哼一声,“话说回来,你居然这么早就跟昭明侯世子打过交道了,你来说说他人怎么样?”
知意没想到她竟然把话头挑到了自己身上:“嗯,是个很好的人吧。”
江寻月挑了挑眉:“眼光不错嘛,昭明侯世子可是小时候长辈口中念叨的‘别人家的孩子’,长相出挑不说,才学品行也样样过人,是长安城内多少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知意没想到阿月能把此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诶,我可没那个意思......”
两人一路打趣着上了马车,知意按照习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奇怪的是今日的手感竟意外干瘪,她发觉不对,猛地从腰间扯下,拿到手上一看,发现底部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正好能让她的长命锁从中掉出去。
后背一瞬间都被汗浸湿,知意仿佛都被定住了双腿,不知该如何动弹。
她将破洞的荷包摊在手里,无措地扯了扯江寻月的衣袖:“阿月,我有东西掉了。”
“什么东西?重要么?”江寻月捏起荷包,里头空无一物。
“一只长命锁,对我很重要,我不知道在哪里丢了。”
江寻月本想让她先回家,再派些下人去找,但看见知意眼眶里隐隐有泪珠,意识到什么,朝外喊:“林伯,沿回路走,快!”
车外的伙计见自家娘子语气如此坚决,果断将车头调转,一抖缰绳往回开去。
江寻月陪知意下车沿着街道一路走回了芳兰阁,又从芳兰阁走回了江府。两人全程集中精神找着长命锁的踪迹,连石板缝都翻过,但是一无所获。
“也许是在家里丢的呢?说不定有下人已经见过了。”江寻月安慰着知意。
一回到府上,知意就去找了姨母身边的兰溪姐姐,问今日有没有在府上见到她的长命锁。
兰溪问过几个小丫鬟,说是不知,又派了几人去找,都说没有看见。
知意大失所望,心里难受得像堵了块大石头,晚膳也没吃下几口。
天黑了下来,知意靠在榻上发呆,视线移转,那破洞的荷包皱成一团,摆在桌上。
心里还是不踏实,趁着未到宵禁时刻,知意决定还是再出去找找,要是这次再找不到,只能就此作罢了。
她翻了翻衣柜,这个时辰出门还是得小心乔装一番,但方便行动的衣装似乎就只有上次小书童的一套装扮了。
知意心想不管这么多了,就装作晚间出门为少爷买灯油的小书童吧。
洒扫的小童正打着鼾,知意自己将院门推开,提着灯笼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从她的小院到府上大门,中间会经过几道回廊,四下安静异常。
知意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团状的光没法看得很清,但她注意到,那尽头的拐角,似乎站着一个人。
知意停下了脚步,那人却自顾自地从黑暗中走近。
皎白的月光在他脸上洒下一半,但他的神情却与月色不符。
知意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二房的长子,江成琨。
她与此人并没有打过多少交道,对于他的亲弟江俊才,知意都有几次被烦扰过的经历。她很善于察言观色,但对眼前这人的品性,竟然没有一点印象。
“知意妹妹在找这个么?”江成琨伸出手,指间悬着一个闪着光亮的东西,缀着的小铃铛轻荡着发出声响。
知意打了一个寒战,这就是她丢的长命锁,是她整整找了一天的物件。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还未想好措辞,便听对方人再次开口:“知意妹妹今年刚好满十六吧,表哥今日不巧捡到了你的物件,或许正是亲上加亲的一点缘分呢?”
知意艰难地扯出一点笑意,回他道:“并不是我的物件,表哥从哪儿寻来的,许是认错了呢?”
江成琨将长命锁连着红绳收回掌内,脸上神情晦暗不明:“不妨事,与这串东西无关,重要的是,知意妹妹有没有跟我一样的心呢?”
他越靠越近,知意下意识连连后退。
却听江成琨话锋一转:“你这身打扮......”他好似想起了些什么,“跟在江亦舲那榆木脑袋身边晃悠有什么劲,二表哥不比旁人差,还能保你后半生衣食无虞......”
知意心中不悦,论血脉,江成琨与大表哥的关系甚至比她更加亲近,怎么能容他如此失礼。
“二表哥慎言,知意有幸得江府容留,府上诸位于我而言都是亲人,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听过,还请表哥以后切莫再提。”
她心一横,转身大步往回走,没想到江成琨竟还未死心,在原地自顾自说着:“你倒是个刚烈的,不比你妹妹那块软玉......”
知意一惊,胸前宛若涌起狂涛骇浪,她一改去向,快步流星,电光火石间,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声响彻在回廊间,这动静惊起了不少栖在树上的鸟,使它们纷飞逃窜。
江成琨不可思议地抚上自己的面颊,火辣辣的,想必已留下鲜红的掌印。
知意颤抖着收回了手,但怒意仍未平复:“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阿妹起歹心,我让你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能人道!”
江成琨像是被这一耳光打蒙了,听到知意这番话才回过神来,一手捂住半边脸,一手指着前方的人,想骂又骂不出:“你,你——”
知意还想继续反击,却听闻身后好似有人的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一看,是衣着单薄、披了件外衫的姨父。
江深表情蔼然:“怎么了这是,你们俩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呢?”
知意连忙行礼:“姨父。”
江成琨却木在一旁,江深走上前打量他的脸,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呀,琨儿你脸上这红的一片怎么弄的,活像被什么东西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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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江成琨脸色难看,江深继续说道:“看来得尽快回去仔细上药了,若没什么事,我带知意先走了。”
言毕留江成琨一人在暗中握紧了拳。
知意跟在江深身后,心里有些忐忑,嗫嚅道:“多谢姨父。”
江深依旧言笑自若:“何来言谢?不如先跟姨父讲讲发生了何事。”
知意将方才的对话向姨父讲述了一遍。
“没看出来啊,你这小丫头性子这么硬气。”虽说如此,江深面上笑意却不减。
知意讪笑,要是被责备一通也就罢了,不过若是再来一次,她这一耳光还是会毫不犹豫扇下去。
“姨父并不是那般不辨是非的人,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什么法子比今晚上这一遭来得更解气而又隐蔽的呢?”
知意疑惑地“啊”了一声,还有什么比直接给一巴掌更痛快的?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①知意你虽不用上前线排兵布阵,可也须学会以智取胜。”
以智取胜?
知意似懂非懂,不过心里却很感激,姨父并未对那满嘴污言秽语的人有所偏坦。
“现下不明白没关系,今后慢慢想吧。”
说着就快走到了她的云舒苑,月下树影婆娑,微云和淡月两个婢子连忙迎了出来。
“就到这儿吧。”江深预备告辞,又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听说你还有东西没拿回来?”
知意点了点头,很是沮丧。
江深摸了摸她的头:“放宽心,此事交给姨父来做,时辰不早了,回去歇下吧。”
知意踏进院中,立马就去寻了小阿瑾。
李知瑾看上去与平常无异,换了衣裳靠在床边,还未入睡,不知是不是正等着她回来。
“阿瑾。”知意轻声唤她,语气还是难掩焦急。
“阿姐。”李知瑾似乎等了很久,用小手轻轻拍抚着阿姐的脸颊。
“你这几天有见过江成琨表哥么?他对你说过什么,有没有对你做什么?”知意上下打量着妹妹,又掀起她里衣的领口,心乱如麻,也不知道在翻找什么。
没有什么,她的阿妹还是好好的。
“阿姐,我冷。”李知瑾用手挡住自己的身体,对姐姐的举动感到很茫然,“二表哥么?之前见过一回,他给了我饴糖吃,但是......”
“但是什么?”
李知瑾有些不好意思:“他说话时会挨得很近,令我不太舒服。”
知意顿时如冷水浇背,但所幸的是她发觉得及时。
她正了神色,贴近妹妹说着:“听好了,以后千万不要再见此人,若是江成琨主动找你,也不要理他!”
“这是怎么了?”李知瑾从未见过自己姐姐如此严肃的神情,但还是点头答应了,“那如果二表哥执意要找我们呢?”
“那就去找姨母帮忙,大表哥和阿月也可以。这几天你先去姨母那儿住,阿姐以后想办法再送你去学堂。”知意整好妹妹的衣衫,再替她掖了掖被角。
学堂?李知瑾张了张嘴,虽说她不舍得离开阿姐,但预感到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阿瑾会想阿姐的。”
知意双臂揽过妹妹的肩膀,明明记忆中阿瑾还是奶声奶气的一团,何时长得这么大了呢?
“阿姐也会想你的,但是阿瑾已经长大了,不能一辈子赖着姐姐吧。”知意小心地吸着气,不敢在妹妹面前哭出来。
知意久久地抱住妹妹不放,欲言无声,她没办法再接受身边任何一个亲人发生不测。
18. 百花宴(一)
这件事过后的第二天,知意收到了姨父为她讨回的长命锁。
她不知该将这物件收在何处了,它是很珍贵不假,但是比起她本人,在某些时刻,这护她平安的东西会成为她果断舍弃的对象。
或许这才是爹娘寄托在锁上的本意吧。
至于为什么她的荷包会破掉,事后她让微云和淡月一一排查了院中的婢子,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那很可能是巧合了,只是她的物件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才造就了这令人憎恶的经历。
于是她将锁收在了自己的梳妆匣里,不再随身携带。
知意特意嘱咐过姨父江深,此事莫要转告姨母,免得令她再动肝火。
她并非将在意名节,只是那是对自己和阿妹的伤害,不愿让姨母再生忧虑。
再过了几日,也未见过江成琨那厮出现在眼前,听说是被寻了什么错处,老夫人令其禁足在院内。
一还一报,但知意心情仍是不佳。她上回同姨母打听到,长安城内开了一家只招女子的启蒙学堂,院长是刚退休的一位修史女官,还有些与江家熟识的官宦人家将女儿送去的。
这次宴会之后,她就该与小阿瑾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了,但她还是对妹妹的成长满怀期待。
与此同时,她也该想想自己的出路了。
她是读过几本书,但还不够。
大周目前选官任职有两条路,一条是参加每三年由朝廷统一组织的考试,称之为科举。科举分为童生试、乡试、会试、殿试。大表哥江亦舲现下每日挑灯夜读,就是在为科考作准备。
而第二条路便是荐举,主要是在世家子弟中,由贵族或五品以上中央官员推荐,经皇帝面见,再进行铨定。
女子若是想做官,只能通过第二条路,要么有足够的背景人脉,要么拥有逸群之才,得伯乐赏识。
又因父系掌权下,对女子天然的歧视,大周建朝以来,能在朝堂说得上话的女官,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知意并没有多么远大的抱负,但还是希望在这世道下,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若是再奢求点,便是希望她的一己之见,能够拥有让人心悦诚服的分量。
所以她也该更加刻苦些了。
-
南郊别宫的路程说远也不远,但沿途颠簸不平,一番折腾下来,不论老少都疲累不堪。
今年的百花宴与往年相比已经迟了不少,但行宫所处地势较城内高,一些花木还未有衰颓之势,放眼望去,依旧一片浩繁荣华景象。
听闻沿路的花树,还是先帝在位时,为讨后妃欢心,下令命人种下。如今已是四十年光景,依旧亭亭如盖,纷红骇绿。
满园春色关不住,知意整理自己的行装时,无意瞥见从窗棂伸进房内的一只花枝,仿佛碎琼乱玉。
花枝的设计,应当是故意为之,让客人感到自然的俏皮之容。
知意令婢子将花剪了下来,插在了桌边的瓷瓶。
江成琨还在禁足当中,正好错过这场宴事。大儿子不去,二夫人面子上又过不去,带着小儿子都局促不少。
阿瑾与姨母住一间房,而她跟阿月住在另一侧的厢房。虽然江成琨并未跟来,但他母亲跟弟弟赴宴,知意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前一天的晚宴,因与会人员暂未到齐,场面并不张扬,但该有的礼数一律不少。
知意随姨母到了席上,就座的位置较为靠前,她能清楚地看到位列上首的徐幼澜。
丽妃娘娘照理应当同皇后一道入席,今晚宴席尚未正式开始,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身边的知瑾好奇地尝着案上摆着的梅花糕,虽然眼下时节梅花大多已然凋谢,但宫里之人却捏做糕点,将各类花的趣意留在了余下的季节。
婢子们呈上各式各样以花为造型的糕点,分给知意的是白杏,层叠的花瓣清新小巧,恰好她最喜爱的就是此花。
知意懒懒地伸了下腰,余光中瞥见一个尖脸狐狸眼的小娘子,直朝她的方向打量着,她奇怪地回望,那人又连忙将视线收回。
知意看了看身上衣饰,脸上也没长出花来啊。
她戳了戳身旁的阿月:“坐在对面的都有哪几家啊?”
江寻月依次为她介绍道:“坐在最左面的是余都尉的夫人和长女......中间坐着的是礼部陈尚书的夫人,他们家女儿陈芝龄我认得,但不太熟。”
这么说的话,方才打量她的就该是陈芝龄。
过了不久,陈夫人竟亲自带着女儿近前同姨母打招呼,寒暄一番。
她称赞起江寻月如今真是落落大方,问起府上一切可安好,热络得不行,但接着对外甥女知意,只不咸不淡地问了声好,弄得叶静珍都笑得有些僵。
而陈芝龄,方才伸着脖子瞧着知意,现在当着面却好似眼皮都懒得睁开。
知意面色不改,老老实实地问好行礼,到她们母女两个走的时候,也没把陈芝龄的模样记下。
叶静珍心中不平,但也不好从中说什么,只安顿着几个孩子,嘱咐她们正式开席前莫要吃得太多。
回到对面席位坐下的陈芝龄,漫不经心地冷哼一声,一个外地来的野丫头,有什么值得她正眼相看的。
到男宾入席的时候,只能远远地瞧看他们从竹林后经过的身影,但有的小娘子仍是羞怯地低下了头。
知意和阿月在三三两两结伴的人中寻着江亦舲。
哥哥的影子没看见,但另一人的出现却让知意愣住了。
苍绿又稀松的竹叶挡住了部分视线,不能完整地看到远方图景,清灰的鹅卵石铺在地上,被人的脚步踩得脆生作响。一个冷涩如冰的少年郎君缓缓走过,他身边没有同伴跟随,倒显得孤僻清高。
但知意晓得他不是那样的人,她并不了解他,但凭内心本能知道他并非外表那般不近人情。
卫言齐的面庞被竹叶拂去,隐隐绰绰,仿佛随影而动。
他察觉有道视线在自己身上,顿住了脚步,同时朝来源看去。
知意与他的目光交错,两人隔得很远,但这样的注视却让他们都觉得彼此近在咫尺。知意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瞧卫言齐,但就这般一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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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地凝望他,不愿收回视线。
卫言齐捕捉到这个大胆看他的人,有些惊讶,定定地回望知意,又很快移开了眼。
他尽力把步伐保持得跟之前一致,身形隐没在了葱郁竹叶当中。
知意心底泛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之前未有过,以后也不知还会不会出现第二次。她的注意力完全地集中在方才消失的郎君身上,又心心念念下次的再见会是何时。
她到底希望竹叶长得密些还是疏些呢?
过了有一会儿,才见到大表哥江亦舲。
江亦舲一左一右都有友人伴行,谈笑风生。比起卫言齐的疏离,江亦舲称得上朗若清风,给人以亲近之感。
江寻月挥着手,想试试哥哥有没有看到她们这边。江亦舲倏忽间找到了远处座上的女眷,并朝她们微笑致意,连小阿瑾都兴奋得指了指他的方向。
知意笑吟吟的,与江亦舲比了几个手势,那是“有什么趣事,回头告诉我。”的意思。
江亦舲了然,在亲人的注视下,渐渐走远。
“皇后娘娘到,丽妃娘娘到——”内侍尖细又响亮的声音传来,全场宾客端正肃容,注意力聚焦到被簇拥着上前来的两位尊主身上。
男女分席设宴,近来得宠的丽妃娘娘并未随伴君侧,反而在皇后身边,主持女宾席上各项事宜。
皇后是一如既往的华贵雍容,但当丽妃娘娘渐渐走近时,知意竟看得有些痴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
再艳丽的牡丹花,跟她比起来都会显得黯然失色。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①
齐叔既有话要传给丽妃,那她的经历又会是怎样的呢?
众人并未因她们的到来而拘束,三杯两盏间氛围不再冷淡肃静。
天色渐暗,但席间灯火透亮,燃烛辉煌,宛若白昼。觥筹交错,鼓乐齐鸣,仿佛真正的曙色,此刻才刚刚浮现。
江寻月捏着酒杯,优哉游哉与知意讲着小话。
嘈杂笑声中,知意忽地感觉腿边一凉,再一低头,发现裙摆已被深红的酒液染湿。
她心下一惊,暗叫不好,那不小心泼她的侍女匆忙地道着歉:“婢子该死,这就为娘子收拾干净!”
还是果酒,黏糊糊的。
知意摆摆手说不妨事,她来时多备了几套衣裳,这时回去让淡月给她换一身就好了。
她仓促地告诉了姨母一声,从后方小道离开。
回路的小道狭仄窄小,若是有两人迎面遇上的话,可能刚会擦肩碰上。
来时她注意到这条小路鲜有人来,眼下须快去快回,也不会有谁注意到。
尽管有灯笼提在手上,但光线微弱,稍远的地方就看不真切。
知意小心地踩着石板,却看见路的尽头似有人影。
那人不紧不慢走来,身形像个男子,仿佛那天碰见江成琨的场景一般。
知意条件反射地出声道:“谁?”
她停下脚步,对方却仍向前走着,带着诧异又愈发清晰的话语声传来:“是我,怎么了?”
19. 触碰
卫言齐的脸被微弱的灯火照得发亮,知意见状一愣:“世子怎会在此处?”
卫言齐停下来打量着眼前的人,藕色春衫将她衬得肌肤赛雪,只是裙摆处不知怎的弄了一大团脏污。
卫言齐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正想答话,忽地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情急之下他一把扯过知意的肩膀,控制着力道,两人一同退至边旁矮树后。
知意差点惊呼出声,脚下趔趄,幸好身后的人及时将她托住,才不至于直接摔在地上。
“怎么了?”知意小声地问。
卫言齐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知意虽然不明用意,但点了点头。很快她就明白他为何如此举动,这样偏僻的小道竟迎面走来一对主仆。
“日子竟过得这样快,那年姐姐就是在百花宴上弹了一曲《梅花引》,名满长安。”
说话的人竟是丽妃娘娘,而身旁跟着个提着宫灯的侍女。
丽妃娘娘连说话都那么洋洋盈耳,但现下明显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恕婢子逾矩,但娘娘最好还是莫要提她了......”
空气有些许的凝滞,丽妃娘娘似乎低垂着双目,神色恹恹的,也不再说话。
知意陷入沉思。
眼看她们二人将要走远,知意蓦地想起自己衣角还是湿的,贴得这样近,难免会将污渍沾到世子身上。
她稍稍地将身子往后挪,却不小心压到身后的矮树枝叶。
“沙沙”的声响轻得几乎听不见,但霎时知意就被扣住了手腕,她惊恐地瞪大双眼。
两人一前一后紧贴着靠在树干上,头挨得更近,知意甚至觉得他握住的手是冰凉的。
卫言齐赧然,只用口型无声地告诉知意:别动。
知意不知该将视线放在何处,瞥了一眼斜后方,丽妃娘娘依旧心事重重地往回走着,幸好刚刚的动静没被发现。
身侧人鼻梁高挺,眸色幽暗像是没有尽头,知意默默将头也垂下。
等到两人彻底走远,卫言齐终于松开了知意的手。
他自己觉得别扭,先开口说道:“抱歉冒犯了,我只是怕被误会......”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似的。知意摇摇头说:“不妨事,世子还是快回席上吧,免得耽搁了正事。”
她像是无暇再好奇卫言齐为何会走这条小道,心里还惦记着裙上脏污,逃也似的离开了。
卫言齐久久望着少女远去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光点,手间的温度还在,人却不见了踪影。
生平以来,他也是第一次碰小娘子的手,还握得这么久......
他留在原地发怔片晌,才想起继续沿着小道往前走。
彼时已近戌时分,他还记挂着去找太子徐彻。
微风贴着他的耳畔刮过,夜间的风若是再强劲些,仿佛才能缓和他心中的燥意。
皓月当空,前头席还未散,卫言齐运气不好,竟在小花园内遇见了陈夫人和她女儿。
“这不是齐儿么,刚在前头跟你母亲打了照面,又在恰巧在这儿碰见你了。”
卫言齐一一回应,却听对面的陈小娘子用娇怯的嗓音说道:“子倪哥哥好久不见了。”
他皱了皱眉,礼貌地回了一礼,想起这是上次陈夫人谈天时提起的孝顺女儿。
“多谢挂念。”
正说着话,陈芝龄瞧见他的衣摆似乎被印上了星星点点的浅红污迹,心头讶异下人怎的如此不用心,又忽地嗅见一股淡淡的清甜果酒香。
她与母亲方才都未饮酒,她又趁说话间隙朝下方望了几眼,脑中猛地闪过一种不可思议的猜测——
不可能!
她亲眼见到李知意身上被洒了果酒,离席到最后都未归,而卫言齐又这么巧的......
陈芝龄眼神间闪过一瞬的森冷,这位李娘子还真是有本事。
她六岁时就在昭明侯府上寿宴认识了卫言齐,当时长辈们称赞他都不免这一句:“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①
琢玉公子的绰号由此得来。
那时候,她就记住了这个超逸绝尘的郎君,幻想着他能多看自己一眼,能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的特殊。
但除了皇帝那一家子,还没见他对谁低过头。
而她仅仅赢过一次。
卫言齐跌进枯井那次,确实是她将他推下的。
陈芝龄只不过气恼自己好心相劝,却没一个人听罢了,而她看得过去的小郎君还出言相讥。
她当时只是想出出气,但后来见到卫言齐高热不退的惨状,她后悔了。
从那之后,她对天发誓,再也不敢对她的心上之人有任何不敬。
陈芝龄她父亲虽高居尚书之位,但全家上下所有人,都把目光的焦点都放在弟弟身上,她一个女儿,只有婚嫁之事还有点用处。
对于卫言齐,论身世出身,她也并非配不上。陈芝龄原本以为,卫言齐与她是一样的,婚事都由不得自己作主。
但今夜她忽然想清一个道理,自古以来掌有话事权的都是男子,若是她弟弟将来带回一个身份低贱的女人并说要娶她,父母顶多不在意地把她收回院中,当妾对待得了。
而如果是她爱上了一个身份低贱的男人,爹娘要么立马为她择一门说得过去的婚事,关她紧闭直至出嫁当日;要么直接将她逐出家门。
真的,有时候不要把自己的爹娘想得太开明了,尽管他们嘴上常常挂着“做什么都会支持你”。
陈芝龄由衷庆幸自己并不会喜欢上那些卑贱的杂碎,但她也由此明白,往后人生的幸福顺意是要靠自己搏来的。
嫡女江寻月她搞不定,难道还搞不定她一个乡野丫头么?
陈芝龄面上依旧挂着笑,心里却不知作着何种盘算。
-
知意一回到寝处就将衣裙换下,吩咐婢子备下热水。
她定定地望着那套被扔作一团的藕色,又将身体整个埋进浴桶,热水腾腾冒起蒸气,就像她的思绪一般来无影去无踪。
干脆不回席上去了,她心烦意乱,让淡月回去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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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一声。
只是迫不得已被拉了一下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淡然走出浴室,却一个不留神碰到了桌边的茶碗,“哐当”一声脆响碎片四溅。知意下意识蹲下伸出手去捡,一碰那碗沿,便被扎痛了手,汩汩鲜血流出。
她今天这是怎么了?
江寻月回来寻她,正好撞见知意蹲在地上发愣的情形,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血都快流到地上了,你还愣着做什么啊?”说着一把将她扶起,用怀里的手帕包住手指,翻箱倒柜找着药粉。
知意有些心虚:“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
“流血了还在那儿傻愣着,不小心能不小心成这样?”江寻月仔细为她包扎,嘴上也不放过她,“你方才的那模样,活像丢了丈夫的孀妇。”
知意愣了片刻,随即“噗嗤”一笑。
江寻月将布条狠狠束紧:“这也笑得出来?我有时都不知道你这脑袋怎么长的。”
知意将阿月拉到一旁软榻上坐好,打圆场说道:“好了,阿月别气了,我告诉你方才遇见了什么吧。”
“什么?”
想起方才卫言齐近在眼前的脸,她耳垂有些发烫,强作镇静将方才听见的丽妃娘娘的话语对阿月讲了一遍。
江寻月听完之后,面色有些古怪:“娘娘真是这么说的?”
知意肯定,是她亲耳听到的。
江寻月闻之一叹,有些无奈地开口:“那就再跟你讲个故事吧,也是随处听来的,若是假的我也不负责哦。”
知意从阿月的口中得知,丽妃本来有个姐姐,两人长相可谓神似,很早之前就入了宫,封号茹妃。
圣上对茹妃娘娘的宠爱,甚至一度压过了皇后娘娘,但偏生不幸的是,十五年前有孕在身的茹妃娘娘失足掉进了井中,直接一尸两命。
圣上听闻此事悲恸异常,将茹妃身边的大小侍从全都治了死罪。从那之后,宫中再也没人敢提茹妃娘娘的名字。
过了几年之后,茹妃的亲妹妹被送进了宫内,也就是如今的丽妃娘娘了,因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缘故,丽妃娘娘同样颇得皇帝殊宠。
知意托着腮叹气:“如此说来,丽妃娘娘至今都在思念着姐姐。”
“不过,茹妃娘娘真是不小心掉井里死的?”
江寻月明白她的弦外之音,摊了摊手:“谁知道呢?就算是被人推下去的,当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知意有另一种猜测:“会不会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呢......”
一入宫门深似海,茹妃所经历的、所选择的,哪一样会是凭自己心意的呢?
江寻月没办法回答,坦然道:“我不知道。”
“好啦,没必要胡猜了,这事也过去那么多年了,珍惜眼前人才是应该的。”江寻月宽慰着知意。
珍惜眼前人么,已经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了。除了眼前的阿月,除去她的亲人,还有没有别的值得她珍视的人呢?
如果事与愿违,她珍视的人再一次与她诀别,她能接受吗?
20. 百花宴(二)
知意同江寻月讲了很久的小话,等桌上的灯烛燃尽了,两人才反应过来,已经这么晚了。
更深夜阑,知意睡眼迷蒙地听阿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濛濛你有喜欢的人么?”
她登时清醒过来,坐起身甩了甩脑袋,不可置信地反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江寻月的眼神有些闪躲,含糊其辞:“没什么,看你今日魂不守舍的,问你一句。”
知意脑中莫名浮现出一个人,随即将他赶了出去,坚定回答道:“没有。”
江寻月奇怪她的语气为何如此强硬,轻笑接道:“没有就没有吧,以后总会有的,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少年郎君,他的名字大气阔远,叫做‘霄汉’。小郎君武艺卓群,曾在太后寿宴上挥剑成河,席下有位小娘子一眼就心倾神驰。筵席散了之后,趁没人之际,她主动去找了那位郎君。”
“郎君也对这位门当户对的小娘子有好感,过后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两人间的情愫似乎成了心知肚明的事实。”
“于是,那位小娘子与郎君见了一面,鼓起勇气问他,愿不愿意上她家提亲。”
说到此处,江寻月哽了一下,声线发颤:“没想到,那郎君既不答应,也不反对,只作犹犹豫豫的样子。”
“小娘子一下傻了眼,失望透顶......这之后,他们就再也没了来往。”
知意心想,原来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阿霄啊。
“他为何会犹豫呢?”知意忍不住发问。
“没人知道呢。”江寻月只给出这一句答复。
江寻月的才貌和家世,在整个长安都是数一数二的;再论性情,在知意的眼中也是最好的。
与她相处久了,就会知道这位小娘子有多有趣。
从江寻月身上找答案是无解的,那问题便出在那位郎君身上了。
就算有难言之隐,但如此做法,也会让阿月难过。
她情不自禁就会站在阿月这一边:“此人名字叫做霄汉,心地却如此狭隘。”
“狭隘?”
“可不是么,既然做不到娶你,那还故作深情地谈风弄月,让你一片真心付诸东流。”可谓当局者迷,江寻月身在其中看不清,也狠不下心挑对方的错处。
她的阿月这样好,竟遭人如此轻视。
江寻月错愕,这是她第一次向外对人诉说这些经历,也是第一次得到如此回答。
“阿月,你且想一想,真就非他不可了吗?”
江寻月苦笑:“其实也不是,但知音难遇,就像濛濛你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人,并非别人能比的。”
从前爹娘教过知意一句话,现下竟由她转述给阿月了:“爱别人之前,你要先学会爱你自己。”
不会爱自己的人,肯定也不会好好爱他人。
“阿月你比我聪慧,只我未处其中才能说出口。”知意笑笑,“或许以后的某天,这些话该反过来由你对我说了。”
江寻月微怔,但豁然开朗,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我会去同他说清楚的。”
-
昨日晚宴前她照约去见了徐幼澜,公主因她的到来十分欢喜,而知意主动相告,坦白自己仰慕丽妃娘娘许久,问徐幼澜能否襄助她见上娘娘一面。
徐幼澜微讶,知意虽告诉得突然,但对她来说并非难事。丽妃娘娘兰心蕙质,恐怕也能像她一般一眼相中这伶俐的小娘子。
明日上午诗会开始前,是最好的时机,丽妃娘娘洗漱梳妆后,会在房内稍作等待,知意只要那时扮作小宫女进房内一趟就好了,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的。
实在没法子,徐幼澜让知意报上她的大名就好了。
只要把话带给丽妃娘娘,就大事完毕了。
眼看时辰尚早,知意扮作小宫女安静守在门外,等到房内动静渐轻,丽妃的贴身婢子走了出来,将门带上,知意对她微微行了一礼。
很快,知意叩了叩门,里头人的动作似乎迟滞了一瞬,警觉地问:“谁?”
知意将怀中的面纱拿出,覆于面上,缓缓推门走入,便见到坐于镜前的丽妃娘娘,正施朱傅粉,却被她所打扰。
丽妃动作一顿:“好本事,敢闯我的寝处。”既以轻纱覆面,断然是不想被她知道身份的。
同想象中有些不同,丽妃娘娘似乎并非弱柳扶风的美人类型,而倒有几分底气。
知意阔步上前:“娘娘不必担心,我只是受人所托,为你带一句话。”
丽妃瞳孔微缩,震惊又谨慎地盯着知意,直至听到她近前在耳畔的轻语。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她有多久没听到这句话了,那时的她还根本不是丽妃,她叫白望烟。
白望烟眸若有光,扶住知意的手腕,沉声问:“是谁托你来带话的?”
知意果断接话:"那人姓齐。"
白望烟了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上下打量起她,忽而轻笑:“若我猜得不错的话,你姓李吧?”
知意身形不稳,她怎会知道这些?
“你父亲可是李邈?而你名叫知意。”
知意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可当这些话缓缓从她口中道出时,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实在感又取而代之。
白望烟忽然释怀地笑了:“你终于来了是么,不枉我等了这么久。”
“不必这么惊讶,承蒙你父亲教导多日,如今我算是愧对于他了。”白望烟抱憾说道。
“既然今日你带到了这句话,你爹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知意回她:“确实,父亲已经失踪已久了。”
白望烟见知意垂头丧气的模样,叹了口气:“唉,这样啊。”
忽然她又胸有成竹地说:“你且宽心,我能笃定的是,你父亲目前暂无性命之忧。”
知意的双目终于映上些晶亮的光:“真的?”
白望烟一笑:“还能骗你不成?”
知意心底泛起些欣喜的涟漪,又反应过来,短短数句话的工夫,她和对方的势位就完全反了过来,自己的言行完全在丽妃的掌控之中。
白望烟伸手轻捻她的面纱,往上稍扬了些:“这点遮掩就多此一举了吧,反正等会儿还会见到的不是么?”
知意不禁感叹,她果真聪明。
于是听她的话乖顺地解下了绦子,轻纱覆面一去,知意第一次有了开诚相见的实感。
白望烟得以如愿,却不由惊叹。她不是没有见过天生丽质的美人,就连自己的容貌也是他人阿谀奉承的首选。
但李知意不同,她不自觉想起那秋霜中的东篱菊。
白望烟不是肤浅的人,知道以色待人不会长久,李邈过往也常教她,一个人重要的是内在。
尽管她让李知意摘下了面纱,但那只是坦诚的前提,她始终看的是那双眼睛。
双瞳剪水,仿佛不受任何侵扰,永远澄莹明净。
不愧是她老师的女儿。
李知意走后,白望烟走到窗边案前,那儿挂着一个鸟笼,里头住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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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鲜灵淘气的小红鸟,是去年皇帝命人送来讨她欢心的。
它的翎羽溢彩明艳,刚来时总欢迸乱跳的,现在好似厌倦了在笼中的生活,双翅已成摆设,不再妄想远走高飞。
日月逾迈,若弗云来。她都快忘记了进宫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她脑中浮现从前和姐姐一起在月下读诗的场景,回想姐姐温柔似水的神情,仿佛就忘却她已故去多年。
但她怎么能忘记呢。
如今她倒是懂得了这首诗中另一句话的意味: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
知意从丽妃娘娘的寝处赶往花园,到得依旧格外早,放眼望去,海棠珠缀一重重,树下一排桌案紧挨。
集会曾取名“春风暮”,正映此景。
才高柳絮的娘子芸芸,不缺她一个也不多她一个,只凑凑热闹罢了。
皇后娘娘很快到了,丽妃也侍在一侧。不知是不是知意的错觉,丽妃的眼睛看上去比方才红肿了不少。
一番场面话讲完,皇后娘娘为诸位娘子出的题旨仅有四个字:雨收云断。
往年都以花为题,也许有些腻味了。这次的意象,难也不难,但座中多是如知意一般年纪的小娘子,并无多少人生阅历,只能抒发些皮相之见,所作浮文巧语为多。
落英纷纷,娘子们或在案前奋笔疾书,或从容落墨渲染。不管最终呈现如何,一幅赏心悦目的图景由她们织成。
知意不紧不慢地随意施展,若是在这场合下出彩,也许并不合乎她的信念,就当是不识好歹罢。
皇后娘娘一一翻看着各位娘子的诗词画作,有的一阅即过,有的却停留了许久。
座下诸位自然是忐忑不安的,若是拼尽全力依旧无法得到皇后青睐,那不免是件憾事。
江寻月都将手放在了知意的袖边,直言:“尽管娘亲并未给我什么压力,但我现在还是紧张得有些反胃。”
“别担心,无论阿月你如何,都是我心目中最棒的那个。”
结果不重要,但话虽如此,除去阿月之外,她所不了解的其他人,从小的耳濡目染,让她们不得不为自己或是族上父兄争上一争。
这些人中,真心热爱琴棋书画的不少,但更多的,是无奈的选择。
另一头的上首,丽妃娘娘不动声色地打落了其中一张宣纸,在他人眼中倒像是由风吹落的。身旁的宫婢连忙捡起放于面上,因这番动作,皇后拿起这幅作品仔细看了起来。
最终,皇后挑出的上乘画作和诗词分别是陈芝龄和江寻月的。
知意觉得真是巧了,这两人都是她认识的。
江寻月的才情她早就知道了,而陈家娘子竟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江寻月所作,合的是玉蝴蝶的词,仿照原句加以改写,加入了自己的内心所感,寓情真切而不落俗套,文风极具特色。
知意默默在心中想,阿月近来的发愁的,怕是只有她跟那男的之间的情仇了。
陈芝龄的画之所以被选出,大概因为功底太过强悍,能看出是从小练就的硬功夫,无人敢有异议。
就内容而言,其实并无特别。
两人不出意外地得到了皇后的大肆赞赏,出尽了风头,赏赐之物也是价值连城的玉颜丹。
知意自己所作的什么,她到第二天晚上睡前都有些忘了,但就在这时,她的房间门毫无预料地被人叩响了。
话语声很轻,像是担心会惊扰无关之人:“请问李娘子在吗?皇后娘娘有话捎带。”
21. 百花宴(三)
知意连忙披衣起身,推门见是皇后身边的宫婢。
她立刻行了一礼:“娘娘有何事相告?”
宫婢压了压声音说:“殿下看了娘子所作的诗词,好心相劝,希望娘子莫要关心那多余的事。”
知意才恍然,她当时只是想起了在故乡,在长安的种种。
人非草木,如十五一般的布衣民众之遭遇,可怜可叹。
她写得隐晦,但皇后娘娘也并非一般人,她提点的,说在了点子上。
宫婢挂上了那挑不出错的笑:“殿下特地说了,未挑出娘子的作品,并非是娘子才情不够,而恰恰是因为娘子太过出色。”
知意心头涌现出难以言状的情绪,得到眼下这般真心实意的认可,是她一直以来都渴望的。
她所坚守的不会改变,只是须得更加的不露锋芒......
-
宴会第二日的安排,到当天早上才得以透露。知意和阿月得到掌事宫女的传话,让她们准备一套方便行动的衣装,发髻饰品也不宜太繁复。
“我猜,娘娘或许是要让我们参加些类似竞技的活动。”江寻月随口一说。
“可被邀请的小娘子们,练过功夫的根本没几个啊。”知意一头雾水。
江寻月思考了一会儿,边为她系上身后腰带边说:“既是宫中办的活动,定然是会保证娘子们的安危的,大概我们的玩法会简单些。”
被江寻月猜得八九不离十,她们下午赶到花厅的时候,人差不多齐了,且看起来都神完气足。
而因江寻月昨日的出众,今日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格外的多,带着各种情绪和目的。
江寻月面上笑容明媚,牵着知意的手走到了一旁的小凉亭,静候等待。
负责的宫人从容前来,讲明了今日之安排,大概是这样一个规则:
行宫内藏有各种颜色的锦囊,在戌时前集齐赤橙黄三种颜色的,便是今日的赢家。
在娱戏开始前,宫人会先给第一个锦囊的线索,诸位娘子可自行寻找。每张锦囊内都附有纸条,暗示下一颜色的方位所在。
只找三种颜色,却给了将近一整天时间,想必这场娱戏不是费力气就是须苦思。而除去有的娘子抱恙未到,在场的娘子就有十几位。
虽随处都有宫人维护秩序,但如此规则仍有发生口角乃至肢体冲突的隐患,事先轻便着装便因此缘故。
掌事宫女特意叮嘱大家切莫伤了和气,但娱戏正式开始后,这防患于未然的“未然”似乎有些多虑了,因为在场的大部分人对于这明面的线索是毫无头绪可言的。
那木牌上刻着一句话:暖日为被云作枕,花团锦中游。
有的人,诸如余家娘子和陈芝龄,想也不想就在园中花簇中翻找着。
知意却不以为然。
线索很短,但后半句就证明,花团定然不会是园中真花,因此知意并不像旁人那样漫无目的地徘徊于花丛。
眼下日头正好,她四处张望着。而阿月在一旁树荫下坐着,这偌大一个行宫,找起来颇为麻烦。
知意挠了挠头,却忽地看见一只棕白毛团从石桌后钻过,日光将它尾上的毛照得鲜亮晃眼。
知意心生好奇,便放轻了步子,跟着到了石桌后。
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只貌美的玉面狸,而且十分胆大,并不怕人。
玉面狸傲娇地昂起头,像是睥睨一切。
知意心底觉得可爱极了,从怀中拿出了一小包枣糕,放在了玉面狸的面前。
但它好像并不领情,嗅了嗅就走开了。
知意并不气馁,试着把枣糕掰成小块,放在了手掌心。这一次终于对了它的胃口,玉面狸将脸埋在知意的手中,优雅地食用着。
知意得寸进尺地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它毛茸茸的头,手感极好。
玉面狸吃完之后,舔着爪子,又反复轻擦着自己的脸。知意走到水边净了双手,这时却发现玉面狸歪着头在它身后,又转身走了几步,像是要带领她去哪儿。
知意跟了上去,被玉面狸领到了一面矮墙前,那最隐蔽的角落,赫然放着一个箱箧。
箱箧没上锁,知意打开一瞧,竟是一个赭红的锦囊。
她眸光波动,没想到这第一个锦囊竟阴差阳错地就被她找到了。
这等巧合恐怕也是被人安排好的,但狸奴甚是乖巧通人性。知意抬起头想再找玉面狸,它却早已跑不见了踪影。
知意回到原处寻了江寻月,促狭地将袖中锦囊掏出,在她面前晃了晃。
江寻月精神一震,忙不迭将锦囊拿到手里:“你从哪儿找到的?”
知意将方才经历一说,江寻月也觉神奇,还差点以为是妹妹编来捉弄她的。
但锦囊都在手上了,两人激动地解开束带,将里头的纸条拿出。
上头写着: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①
江寻月的脸几不可见地红了,而知意却皱了皱眉,这是何意?
“这比上一个还令人摸不着头脑。”江寻月嘟囔着。
知意在心中默念整首诗的内容:鴥彼晨风,郁彼北林......山有苞栎,隰有六驳.......
答案究竟藏在哪一字眼上呢?
出题的人也许并非想让她们体会其中真情,不如先去那些提到的地方看看。
鸟儿行踪不定,先放在一边。下句的隰指的是洼地,苞栎就是栎树。
行宫位于半山腰,并没有洼地,宫殿后方的树林倒是有几棵栎树。
知意从矮围栏翻过去,绕到一棵树干稍粗的栎树后面,仔细地看了一番,并不像藏了东西的样子。
而身后的阿月忽地挥着手喊知意过去,她似乎在另一棵年轻的栎树树干上发现了一个洞。
知意走上前,双手撑在两侧,身体努力地朝里伸,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树干上,但可惜的是,这个洞很浅,像是被什么动物啃出来的,也没有她们想要的东西。
江寻月不信,非要亲自试试,趴在树上瞅了半天,最终也只好认同知意的猜测。
靴子踏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日光只透过树叶的波状边缘,叠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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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天然的阴凉屏障。
两人又摸了摸其余几棵栎树,也无甚收获。
“嗯,看来不在这儿了,我们去别处看看。”知意有些累了,拧开随身带的水囊喝了一口。
胸口畅快了不少,知意牵着阿月的手,朝林子的北边走去。
一声嘹亮的鸟鸣划破云霄,她们的身后似乎跟了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因大片的树林被开发修筑成了行宫的殿宇,因此剩下的这片林子占地不大,保留着纳新送风的效用,两位小娘子不一会儿走到了北边的尽头出口处。
这块地的的鸟儿比起刚才多了些许,而且一点都不怕人。
“濛濛你看,这些鸟儿可真好看!”江寻月一时之间忘了所行目的,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她。
知意身上是没有可以给鸟的吃食了,但她小时候学过一项技艺,到现在也不嘴生。
她摘下一片绿叶,放在嘴边,捏住两端,缓缓地吹气。
一阵脆亮的哨声从她口中发出,江寻月惊讶地转过头看着妹妹,不少鸟儿被吸引住,好奇地盘旋在知意身边。
知意尽量吹出声调旋律,连起来听就像一支和缓的曲子。
她微垂着双眼,心里却雀跃而沾沾自足。很久以来她都没机会像在此刻一般,悠然自得地吹奏,什么都不用考虑,任风吹乱她的耳畔发丝。
有一只鹁鸽停在了她们身前,毛色明艳,像是有主的。
知意停了下来,叶片离开了嘴边,自上俯视着这只漂亮的鹁鸽。
“它的脚上好像绑着什么东西。”江寻月用手指了指,示意知意看它。
两人走近前,它也不躲,任由身前的小娘子解开了脚上的信囊。
江寻月将囊中物件取出,知意将脑袋凑在了旁边,定睛一看竟是一个由纸折成的橙黄锦囊,很是小巧。
锦囊外面包着层纸,上面有墨的痕迹,她们顺利地拿到了线索,但这次只有四个字——
水落石出。
最后的提示似乎简单了不少,只要去有水的地方找就好了吧。
知意心情激切,拉起阿月的手便想走,却听一人在后方对她们喊道:“二位且慢。”
来人竟是身着雪青色衣裙的陈芝龄:“遇着不巧了,江姐姐,李娘子。”
“这只鹁鸽本是我先找到,去寻个吃食的工夫,它就不见了,没想到在二位娘子这里。”
知意一听便知,这陈小娘子就是为抢功来的。
先前还以为担心场中各位发生口角是闹着玩的,眼下便真遇到了欲图不劳而获之人。
不过是一场娱戏,陈芝龄说自己先到却全无证据。
知意心中暗骂,面上却露出毫无讽刺意味的笑容:“哦,如此说来,倒是我和阿月掠人之美了。”
陈芝龄毫不讳言:“怎会,只是小时候我到行宫玩的时候就遇见过这只鹁鸽了,它是极其通灵性的,不如我们想个法子,让它自己来选?”
明明是她们自己找到的,凭什么要让呢?
知意心中冷哼,笑意依旧不减,嘴上却说:“好呀。”
22. 百花宴(四)
陈芝龄有些意外,居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知意说完话便阔步走了过去,蹲在了鹁鸽面前,摸了摸它的头:“小家伙,你自己来选,选中谁这锦囊就归谁,好不好?”
鹁鸽歪了歪脑袋,像是听懂了。
那么,知意和陈芝龄各站一边,鹁鸽立在前方正中。
它探了探脑袋,知意将手负在身后,袖子里捏着方才的树叶。
她轻轻地摩挲着叶片,发出仅她能耳闻的声响。但鸟儿的听觉更为灵敏,这样轻缓的声音能让它们感到安心。
一旁的陈芝龄自觉十拿九稳,她荷包里塞了不少的鸟食,鹁鸽的习性她也了解,只要它一被吸引过来,锦囊就能到手了。
至于其他颜色的,再请她们让出来就好了.......
陈芝龄还在内心谋划的时候,鹁鸽已然迈出了脚步。
它看上去悠哉游哉,并不同于陈芝龄的紧张神态。
紧接着,它走到其中一人跟前,所选择的——毫无疑问,是知意。
“看来它是选你了,濛濛。”江寻月欣慰地说。
知意了然,喜不自胜,蹲下摸了摸鹁鸽的头,果然万物皆有灵。
陈芝龄见此场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咬牙切齿地捏拳上前。
没想到这时鹁鸽忽地振翅起飞,从陈芝龄头顶掠过,一滩白色的液体哗地掉在了她的发上。
头顶热腾腾的,陈芝龄霎时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动也不敢动,只是脸色变化精彩极了。
知意姐妹二人也是颇为惊讶,陈芝龄出丑,她们在此处也不太好意思,是时候溜之大吉了。
知意略一颔首,拼命忍笑说道:“陈娘子真是对不住了,看来这锦囊也是认主的,谁找到就是谁的,告辞了。”
说完捏住手中物件,带着江寻月飞奔离去了。
两人走了些路,江寻月回头望了一眼确定离林子算远了,连忙叫知意停了下来。
江寻月忍俊不禁:“陈芝龄居然反过来被你摆了一道,那模样瞧着也真是可怜,恐怕今天晚上也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了。”
知意佯装不关己事:“这与我有何干系,不是小家伙自己选的?”
江寻月闻言轻哼一声,捏了捏她的脸:“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了么?跟我说说你做了什么好事。”
知意摆摆手:“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这里的飞禽走兽都具灵性,喜欢好人不喜欢坏人罢了。”
江寻月见她洋洋自得的样子,嘴角一弯:“濛濛你可真是有本事,我虽与陈芝龄不相熟,却也知道她从小就是个乖张性子。”
“乖张?”
“之前有人告诉我,说亲眼看见了她把另一个人推进了枯井里。”江寻月继续往前走,不过步速比不上方才了。
知意一惊,跟上了江寻月的步伐:“真的?这么大的事,为何她没受惩罚?”
江寻月倒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大概是真的吧,因为那个人你也认得,就是昭明侯世子,那段时间他确实大病了一场。”
“至于为什么没受惩罚,也许是因为没人站出来证实是她干的,告诉我的那人也不愿淌这趟浑水。念及在场的都是小孩,侯爷最后也没追究到底。”
知意蓦地脚步一顿,她原本以为陈芝龄只是心性怠懒了些,没想到......
无论陈芝龄与卫言齐之间有何龃龉,在那样小的年纪就能对同伴下毒手,那长大之后会“长进”到什么地步呢?
江寻月见知意脸色不好,想她应当是被吓到了,连忙扯了另外话头:“说起昭明侯世子,从小便跟乐宁公主打交道,他们关系不错。”
知意歪了歪头:“啊?”
忘了这一茬了,既然卫言齐能帮公主找簪子,那应该也是熟识的。
“昭明侯是圣人旧时同窗,关系匪浅。看家中大人说,世子今后会尚公主也不是没可能。”
知意说不出当下是何感受,难怪当时说到“相看”的时候,徐幼澜脸还莫名红了。
“也还是要看他们本人的心意吧......”知意只能吐出这几个字,用脚扫开地上的草。
“是要看,但有时候也不重要,对于皇室而言更是。”江寻月无奈说道。
地上杂草怎么踢也不动,知意有些茫然。
忽然发觉,阿月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样想到自己和吴霄汉的感情了呢?
她扭头去瞧江寻月的神情,与平常并无不同,甚至还多了几分潇洒。
阿月这是想通了?
江寻月觉得自己只是实话实话而已,并没有带上什么感情色彩,只是有的事仔细想来,也没有那么重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很快就走到了预想的目的地。
眼下并非枯水期,江河小溪仍在源源不绝地畅流着,能做到“水落石出”的只有一处。
她们绕到了寝居的后方,知意记得很清,能接触到并且有水的井,只有这一口。
以锦囊的重量多半应是漂在水面之上的,但来时并未看到,料想应该是被石头或什么物件压着。
井中水不深,只需费些工夫,或许浅一半就能见到锦囊一角了。
知意和阿月轮流用桶打水上来,一人提水时,另外一个空闲的人就看一看有没有物件收获。
两人卖力配合了一番,井水是变浅了,但提上来的只有能见底的清水。
不过好像有个颜色浅些的物件,在水波中一闪一闪的。
知意有了劲头,加了些力气。
忽地耳后有些发凉,沁出的汗将衣衫紧紧贴在后背。
“阿月,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阴森森的?”知意冷不丁发问。
“这儿可是皇室的别宫,说什么呢?”江寻月忙着找水中的物件。
可那瘆人的感觉到现在都没消散,全然不似错觉。
知意定定地凝视着井里的水,一时痴神,所有思绪都消失了,那幽黑的底部仿佛在招引着她。
一道黄色的光突兀地在眼前闪过,知意迫切地想要捕捉到它,有个声音在耳畔呼喊着:抓住它,一定要!
她身体越过了水井旁的护栏,腿向上抬起,上半身几乎悬空,伸出手来去触碰那道不存在的光芒。
身体猛然被两道力气同时扯过,她跌落在地,疼痛令她重新找回了应有的外感。
知意眼神慢慢聚焦,才回过神来,大口喘着粗气。
她坐在地上抬头往上看,其中一个救她的自然是阿月,而另一位,却是突然出现的昭明侯世子。
-
宴会的第二日,卫言齐与太子在院中对酌。
卫言齐想不明白,刘念若只是不学无术的败家子,杀人劫财是说得过去,可若如他手下所说,迄今为止所有的鸣声都是一伙人干的,那对钟侍郎和李知意下手的目的何在?
又或许,刘念也只是明面上的主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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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另有其人?
皇后生下一儿一女后,与母家来往不比从前密切,一心一意侍奉君王,掌管三宫六院。可以见得,这连环计与她关系不大。
与皇后无关,那便更不可能与眼前的徐彻有干系了。
太子的名姓承继何人,每个人都心中有数。
他随意一问:“太子这两日可见到过江临川她妹妹?”
徐彻抬眸看了一眼卫言齐,不明所以点了点头:“见到了,他妹妹不还是跟从前一样么?”
卫言齐轻咳一声:“不是说那个,是他从洪州来的李姓表妹。”
徐彻恍然大悟,似乎有了点印象:“想起来了,李娘子和江娘子还有些挂相,不愧是一家人。”
“不过,”徐彻反问他,“怎么问起这个了,你感兴趣?”
面对徐彻投来的饶有兴致的眼神,卫言齐面不改色地回道:“跟之前的案子有些关系罢了,李家娘子还做过证人。”
徐彻哦了一声,虽觉惊异,但对刑部之事也不好多问。
他也知道卫言齐进了刑部之后,是夜以继昼地埋头苦干,难得关心自己的事。
他叹了口气:“前不久偶然从母后那儿听来,她说叶氏实在可惜。”
“可惜?”他知道江夫人本姓叶,徐彻说的便是李知意的母亲了。
“死去的时候还那样年轻,难道不可惜么?”徐彻叹了口气。
卫言齐无奈笑道:“怎么我们当朝太子,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徐彻横了他一眼:“这是我母后的意思,况且人生不过浮云朝露,我对此惋惜一番,何错之有?”
卫言齐附和他:“是是是,没有错。”
他也懂得生命易逝,但有的感触怕是只有亲历者才能言说。
回到书房,他整理了一番近来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事。
连续两次的鸣声都与李知意有关,但那群人的谋算并未得逞,接下来的目标如果依旧是.....
想到此处,他不自觉紧张起来,浑身汗毛倒竖。
他安慰自己,或许只是多想了。
今日行宫内做了隔断,他派若水前去打听江尚书家两位小娘子的行踪。
“回世子,江娘子和李娘子目前进度领先,现下正在浣衣房外的井边。”
若水觉得奇怪,自家主子方才看上去还好好的,突然让他打探这个做什么。
卫言齐一听便拧紧了眉头,最后两个字就触及了他不想回忆的事。
不管怎样,还是去看看比较放心。
卫言齐匆忙赶到,便见到眼前令人胆寒的一幕。
李知意整个人几乎要往井中跌,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童年时摔落井中的那份恐惧。
底下昏黑,井口的光亮几乎不起作用,不仅挨冻受饥,施救赶来前的漫长等待,也是一场折磨。
他一个箭步,用尽全力,生生将李知意拽了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小娘子好似才从痴滞中回过神来。
江寻月更是担心得眼泪差点掉了出来,说话带着哭腔:“濛濛你做什么啊?方才吓坏我了......”
说着用手轻拍妹妹的脸,试着确认她的体温。
知意脸色发白,眼珠往四周转了转:“我不知道。”
她抱紧了自己的脑袋,无措地盯着地面:“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有个声音,让我一定要将水里的东西抓住。”
23. 合作
“水里有什么?”卫言齐脸色同样不太好看,往前走了两步凑上看,又回头看向两人。
“回世子,我与妹妹本好好地找着锦囊,忽然间妹妹说觉得有点森冷,再之后就这样了。”江寻月将方才场景描述了一遍。
卫言齐眉头皱得更紧,有些棘手啊,李知意方才活像被魇住了似的。
现在可是大白天,还是在天家的眼皮子底下。
江寻月感激卫言齐伸手相救,但心头还有些疑团:“冒昧一问,世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按理说今日女眷活动是单独进行的。”
多说无益,卫言齐只搪塞过去:“打探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碰巧路过罢了。”
紧接着,他缓缓道出自己的猜测:“一个有经验的宫人大抵不会将锦囊地点安排在有水的井边,一是不够稳妥,二是会犯了宫中的忌讳。”
知意想起方才说过的话,以为所谓忌讳只是眼前人的难过遭遇。
“所以,你们认为,手头的线索会不会被人掉包过?”卫言齐目光锐利,沉声说。
江寻月和知意一下反应过来:她们是从鹁鸽手中拿到的纸条——一只不能说话的鸟儿,不是极易下手的对象么?
倒也怪不了她们,谁能想到线索是假的呢?
卫言齐像是早已猜出她们心中所想,换了个思路:“但是,线索未必是假的,或许也是背后之人想达成的目的。”
知意一头雾水。
为什么这么说?让她跌进井里就是他们的目的?
卫言齐打量两人神色,拱手说道:“抱歉,接下来有些话我只能单独问问李娘子。”
知意眸光一闪,有些出乎意料。
江寻月神情复杂地盯了一眼知意,捏住她的手点了头:“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知意跟着卫言齐走到了不远处的林子里,光站着说稍有些不自在,因此二人依旧并肩徐徐踱步。
林子里很安静,知意不自觉想起一天前那个同样安静的夜晚,那不小心被握住的手,下一秒她就连忙将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全赶走了。
“李娘子这次须得说些关键的实话了,抱歉。”卫言齐先开了口。
知意摇了摇头,正色道:“何来抱歉,已经承蒙世子多重恩情了,知意依旧知无不言。”
“很好,”卫言齐挑了一个容易些的开头,“李娘子平日入睡时可会用到安神香?”
她平常睡眠确实不太好,姨母知晓后给了她些安神的熏香,淡月每晚都会提前燃上。
知意点头示意,他说准了:“是有用,这跟今日之事有关联么?”
卫言齐扯下了身旁的树叶:“我明白了,李娘子可回去时检查一下熏香是否被动过手脚,你在井边的奇怪反应,可能与这个有关。”
知意惊诧,又与她贴身之物有关。她是第一次到行宫,这几日很多事都由宫内的小丫鬟接手,微云和淡月并未亲力亲为。
为什么又是她呢?知意心里很不是滋味。
尽管她面上没显出,但卫言齐仍旧温声说:“李娘子不必太过忧虑,依我之见,背后之人并不想谋害你的性命。”
知意抬头与他对视:“为何这样说?”
卫言齐眼神并不闪躲,理智分析道:“若是想取你性命,有许多更简单的法子,你身旁随时跟着人,这样做反而会露出马脚。”
知意一想,确实如此。
卫言齐接着道:“他们把你引到井边,是想让别人,但更可能是你,发现井中的秘密。”
知意若有所悟:“世子,能否跟我讲一讲这井究竟有何忌讳?”
卫言齐忽地停下了脚步,垂眸叹道:“井本身没有忌讳,而是与人有关。”
“小时候我听闻一个传言,说有妃子死在了御花园那口枯井里,为此我还问过爹娘,但他们要么闭口不言,要么直接说不知。”
知意睁大了双眼,聚精会神地听着。
“再长大一点之后,我从别处知晓了稍微多些的,例如死掉的那个妃子是茹妃,如今丽妃娘娘的亲姐姐。”
说这话时,卫言齐还回头望了一眼,确定四周无人。
跟阿月说的一模一样,但这么一来,背后之人所作就是为了茹妃?
茹妃娘娘死得那样蹊跷,一定有人为她鸣不平,寻求一个真相。
能接触到的,茹妃娘娘的亲近之人,那不就是......
但,知意仍觉自己尚处迷宫之中,闷头行走不知去向。
“他们为什么要这般暗示我呢?”她很气愤,方才情形那样危急,只差一点,她很可能就会溺水身亡。
知意不自觉后怕。
卫言齐明白她意有所指,但他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这群人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故去的茹妃之命是命,常人之命难道就不是了么?
他只好抛出另一准备好的话头:“我亦有此问,李娘子,令尊失踪前可与人有过结怨么?”
知意心想,该来的总算来了,于是回答道:“爹爹待人宽厚,对我和阿妹都未曾说过重话。”
“但是,”知意有些纠结,“我爹爹失踪大概是因为,他得知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秘辛,为了不累及我与阿妹,才......”
这还是她从榆柳巷回来后,第一次对旁人谈及此事。
卫言齐还不算过于惊讶,便顺着话头往下说:“因此缘故,李娘子你到长安后一直都在找寻真相。而我,也希望能揪出这作恶多端的幕后黑手。”
“李娘子若与在下交换手头情报,等你我达成共识,想必就能先一步得到各自想要的东西。”
知意眼神忽亮,此提议不无道理。
卫言齐是刑部的人,消息来源通达得多,不管怎样都比她两眼一抹黑地蛮干好。
她坦言道:“我亦有此意,还望世子莫要嫌弃我单见浅闻。”
“怎会,李娘子的见识和能力都远高于我所见过的一般人。”卫言齐发自肺腑称赞道。
“不过,我有些算不上条件的条件要提。”知意收了笑容,神情认真。
见卫言齐点了头示意,知意接着讲:“我与世子之间相当于合作关系,因此不论处事还是如何,我们彼此之间都是平等的。”
“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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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意立稳身子:“以及,我会做好我的分内之事,请世子尽量地相信我。”
卫言齐挑了挑眉:“就这些?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那便再好不过了。”知意最后敛衽行了一礼。
“不过,最后一个锦囊我还需要找么?”
确实是个问题,卫言齐沉思片刻,说:“找,但不能在井里找了。”
知意心想,锦囊只有唯一一个,难道还得再仿造出来?
“幕后黑手如此安排,便是想让你们将落水之事传出去,这下宫里的人便会重新注意到井的异常。”
“就算皇后将此事压下,但在场各位知道茹妃之事的并不少,众口铄金,人们只会怀疑是茹妃魂灵作祟,届时传出上百个版本都是可能的,那么害你的人就达到目的了。”
“所以说,你和你表姐非但不能表现出受过惊的样子,还要假装平安无恙地拿到了锦囊。背后之人若是未能得逞,便会改变他的计划动向。”
“我知道了。”知意望向卫言齐,“可是,我上哪儿变出个锦囊来呢?”
“我观察过了,今日用到的锦囊皆为安南国所进贡,当年我父亲受赏,御赐品中就有几个,待会儿我命人为你送来。”
知意半信半疑:“上面的花样也一样么?”
卫言齐直言:“未必。”
“但宫人只说让你们找齐三种颜色,并没说非得那一个不可,只是贡品的形制是特别的。”
知意恍然,那会不会有别的小娘子也想到用家中有的替代呢?
但她好歹前两个是靠自己找到的,若是有人直接用现成的,且不说这还是在行宫里,难免会在娘娘们心目中落下个争强好胜、坐享其成的印象。
不知不觉就走回了原处,江寻月见到知意回来,连忙迎了上去。
“都说好了?”江寻月拉过知意的手问。
知意乖巧地点了点头:“说好了。”
姐妹二人准备与卫言齐告辞,回前厅去了。
“李娘子今日有所受惊,当心着凉,请太医诊察一番也未尝不可。”
知意垂头看了看身上,其实只沾到了一点点水而已。
“多谢世子。”知意上前一步行礼。
“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往后还得世子倾囊相助。”
卫言齐笑着颔首:“一定。”
卫言齐走远后,江寻月终于开了口:“我倒是知道你近来为何总发愣了。”
知意仰着头,反问她:“我怎么不知道我爱发愣,你知道什么了你说说。”
江寻月瞥她一眼:“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能瞧见了。”
知意努努嘴,听不懂她在古里古怪说什么。
“世子跟你说什么了?”江寻月好奇发问。
“没什么,让我们不要声张此事......另外,还可能跟我爹的下落有关。”
江寻月张了张嘴,难得遇见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情形。
她是希望姨父能平安归来的,但是......
“濛濛,等姨父回来,你有什么打算,你要回洪州么?”
24. 百花宴(五)
“你们还是适可而止一点吧。”
琉璃屏风将日光挡下一半,在这句话出来之前,室内氛围凝滞得可怕。
说话的人正是丽妃,她皓齿朱唇,眉间却染上一抹愠色。
“怎么,你难道一点都不在乎你姐姐的死么,白望烟......哦不,现在该叫娘娘了,还请丽妃娘娘恕臣的罪。”
接话之人一身黑袍,身材高大,用宽阔的兜帽挡住了面庞,语气却嘲弄而讽刺。
“我怎么不在乎?我比任何人都在乎她!”丽妃像是一下被戳中了痛处。
明明这都是她不想要的,不管是姐姐的死,还是“娘娘”这个称呼。
“但是,你恐怕是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她的心凉了半截,对眼前的人无比失望。
“你对我老师下手,对他的女儿下手,为了你和你主子一己私利,就要牵连这么多的无辜。”
黑袍人面对她的质问,并不遮掩:“我可没打算对李邈下手,是他自己先躲起来了而已。”
“怪也只能怪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换来的只有丽妃更加冷淡的神情。
“至于他女儿么......”黑袍人竟稍微停顿了一下。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我放的线索确实狡猾了些,李知意能找到,说明她确实不蠢。”
丽妃讥笑:“可我没猜错的话,你不是打算除掉她吗?”
李知意把话带到之后,她就下定了某些决心。
这次两人的谈话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但出乎她的意料,意外竟然先一步到了。
若不是她提前安排好了探子,这件事很可能都不会让她知晓。
“她若是死了,你该怎么赔我,怎么赔我老师?”她红唇微启,淡淡开口。
对方否认了这一说法:“我并没有这个打算,留着她利大于弊,一切都是我计划好的。”
“只不过并没有一步到位而已,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便是。”
丽妃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陌生到前二十年的记忆都一扫而空,她其实从未了解过此人。
“元礼,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
若是换成十三岁的她,绝对不会料到,如今的自己会说出这句话。
她现在连眼泪都掉不出一滴了。
元礼才第一次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他刀尖舔血多年,早就忘了从前日子是怎样过的。
或许感情也只是一种怀念,他只能说:“望烟,我从未背叛过你。”
接着苦笑着吐出下半句:“你呢,也是如此吗?”
丽妃忽地心头闷堵,艰涩话语凝于口,却说不出。
“如今我还有资格对你说背叛不背叛吗?”她强颜作笑,装作云淡风轻。
朱红的宫墙其实并没有多高,却困住了她的一生。
“但从过去到现在,我都是相信你的。”元礼朝她走近了几步,不由分说抱住了她的肩头。
“待事成之后,我向主子讨要恩赏,你便能随我一道走了。”
“欺君罔上可是大罪......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丽妃艰难开口。
他描述的未来遥不可及,还是牺牲那么多人性命换来的血路。
“不要再伤害无辜了。”她咬住嘴唇,一双眼睛诉说着不可动摇的坚定。
“我别无选择。”
丽妃想,也许早在一台轿子送她入宫的那天,她的生命就到了尽头。
她其实很早就死了。
-
知意该如何回答江寻月的问题呢,她不能永远地留在江家。
黄昏时分,皇后很自然地对她们二人露出了欣慰的神情,而晚宴过后,这场意义非凡的宴会就走到了尾声。
知意确实没找到陈芝龄的身影,如阿月猜的一样,她估计很是羞赧。
趁晚宴还未开始的空隙,知意立马回了寝处,走近床前矮几,将薰炉的盖子揭开。
炉中香灰已燃烧殆尽,只剩微细的粉末。
知意找了根竹签,用竹签将覆着的粉末搅散。
这时,微云走进了房间,看见她的样子,疑惑地问:“娘子在找什么呢?这样会将灰撒出来的。”
知意专注手中,头也不回:“不碍事。”
微云走到了她的旁边,眼盯着自家娘子翻出个黑乎乎的物什,拣出来放在了手中。
微云大惊:“这物从何而来?”
知意相比倒显得从容冷静,她只问:“微云,这几日房内都是谁负责洒扫的?”
微云连忙低下了头,熟练地回答道:“回娘子,洒扫的活自来的那天起就是宫中的小丫鬟所负责,但每晚的熏香都是奴婢负责点的。”
“但是,”微云咬字很重,“奴婢保证,这东西绝不是我放进去的!”
知意扫了一眼,扶她起来:“好了,没说是你放的。”
“先别急着去找那小丫鬟的麻烦,今晚筵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约莫她还会来干一次活,到那时,你和淡月两人把她拦在院内。”
知意交代完细节,语气几乎没什么起伏,云淡风轻到像是在做一件习惯之事。
微云听她吩咐时,总觉得自家娘子有哪些不一样了,但模样没变,声音没变,大概没被掉包过。
知意做完这些走出寝处,顺着原路往回走,没成想却在岔路遇见了两天没见的人。
江亦舲的身形随他走近逐渐清晰起来,知意看清之后,惊喜地喊着:“大表哥!”
江亦舲脚步一顿,侧过身瞧向声音的源头,一见是知意,便微笑着等她走近。
“竟是阿意妹妹,又长高了不少。”
知意一愣:“才两天不见而已,大表哥你是糊涂了吧。”
又嗅了嗅他身上,并没沾染酒气,明白他是在同自己逗趣。
江亦舲轻柔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哈哈笑过:“今晚帝后与百官同乐,席上没有将男女宾客隔开,终于能见到我的好妹妹了。”
知意在心里想,这话怕是说给知瑾听合适,到自己耳朵里总觉得有些许怪异。
“听说今日是阿意妹妹找齐的锦囊,太厉害了。”江亦舲笑意渐深,几乎要为她鼓起了掌。
知意脸一红:“不是啦,表哥你消息有误,明明是阿月和我一起的。”
“我没有误传,阿月的性子我了解,她是聪明,但缺点狡黠。这样的任务,只有阿意你能完成。”
知意瞬间变脸:“表哥你这是在说我狡猾?”
“我可没有,算了当我没说过吧,阿意你这次若得了奖励可别忘了表兄。”
奖励?知意估摸是没有的,因为皇后并没有事先答应。
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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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励,今日发生之事更让她苦恼呢。
“大表哥,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想暗害你的话,他会用什么方式?”
江亦舲闻言,眼睛也不眨一下:“嗯,针对我一个人的话,趁月黑风高之时将我套进麻袋乱棍打死,或是往饭菜里头投毒,让我立刻暴毙而亡......”
若是别人问这个问题,他可能还得眨下眼,但既然是李知意就好说了:“总之,怎么隐蔽怎么来。”
知意背后一凉,幽幽说道:“你怎么熟练得好像被杀过一样?”
江亦舲摆了摆手:“毕竟我身世在这儿呢,想光明正大害我是不太可能的。”
不无道理,换作是她亦然。
“那若是有人已经害了你,你会觉得是谁?”知意追问。
江亦舲低头作沉思状:“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与旁人无冤无仇,又素来心地善良,会是谁要害我呢?”
他话锋一转:“不会是阿意你吧?”
“是我的话,现在我就可以动手了。”知意不客气地说。
江亦舲这时候连忙让她打住,说自己挑灯夜读这么多日子,要动手也得等他科举考中了再说。
至此知意也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了,江亦舲是从小养尊处优的,论才识肯定比她强,但对于她的处境,怕是不能感同身受。
他待自己是很好的,只是每个人生长的环境不同而已。
知意想起今天发生的还算大的一件事,摸了摸耳朵,顺带问一问江亦舲:
“表哥你觉得,昭明侯世子是个怎样的人呢?”
听见这话,江亦舲莫名望向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了?”
“世子对我有恩情。”
江亦舲叹了口气:“卫子倪这个人,很值得信赖,可他不善于表达。”
“可能这一点跟阿意你有些像吧。”
眼前彩蝶在花蕊间灵动地扑棱着翅膀,又绕到花枝后让人瞧不见它。知意杏眸微动,像听见了什么新奇的事。
“还在上学的某个大雨天,我不慎把伞忘在了府中,等侍者回去拿也得要好一阵工夫,我想今日恐怕得淋着雨回家了。”
江亦舲回忆起来,却感受不到苦恼的心情,相反觉得很有趣味。
“我只是向同窗随意提了一嘴,但在下午散学的时候,我的桌案上就摆了一把崭新的油纸伞。”
知意聚精会神听着,也觉得很有意思:“不会是......”
“没错,就是卫子倪给的,但实际上,我们并不算熟识,到今日也如此。”
“他为什么不亲自交给你呢?”
“跟他的性子有关吧,如我前面所说,他并不善于表达自己。”
知意还是第一次听江亦舲讲述同窗间的旧事,但她眼中的卫言齐并非表哥所说这样孤僻。
“人也是会变的,阿意。”江亦舲笑笑,“你若是见到以前的我,也会觉得不像我。”
知意点点头,她明白的,就连她自己也是小时候更活泼些。
“不过,阿意你说卫子倪对你有恩情在,”江亦舲顿了下,“他人是不坏,但恩情和责任是两回事。”
知意似有触动,但忽觉身体都迟钝了些。
“我知道的。”
“真的想好了哦?”江亦舲打趣。
“真的。”
25. 百花宴(六)
宾客走动随意且热闹,不少人特意来同江深寒暄一番。
“江大人,今年或许算个丰收之年吧?”
说话的是刚回京的河东路转运使,江深同他敬了杯酒。
江深笑笑:“是丰年稔岁的好图景,就连扬州今年所交田赋商户之税,都比往年多了几番,弥补了前些日子的亏空。”
“江大人若有机会,可亲自到扬州一趟,那儿的风土人情,会令人终生难忘的。”
江深闻言感到颇为奇怪:“这是何意?”
对方说完这句就转身离去了,掌管河东的官员怎会知晓扬州的事?江深停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女宾席的一处,知意到的时候,整个花园里头充斥着轻松与明快的氛围。
知意还望见了她们边上的边上的陈芝龄,她居然还是来了,瞧上去净发重新梳妆了一番,真是出人意料。
“陈娘子还是挺有骨气的。”知意半掩着嘴,悄声对阿月说道。
“是呢,”江寻月捻起一块梅花酥,“毕竟当时在场的只有你、我和她,我们两个不至于那么嘴欠,只要她自己不说就没人知道了。”
有宫人走到知意面前,带话道:“皇后娘娘为江娘子和李娘子预留了座次,还请二位到她身旁就坐。”
叶静珍闻言是又惊又喜,带着姐妹二人千恩万谢过,放心地目送她们离开自己身边。
这算是一点嘉奖么,知意心想,如果能把握这次机会就好了。
两人的坐席离皇后很近,中间还隔着乐宁公主,江寻月特地让知意坐在了离公主近些的位置。
徐幼澜一身牡丹色宫装,笑吟吟盯着知意落了座。
知意脑中忽然忆起那日江寻月漫不经心说过的,卫言齐或许会尚公主的传言。
她瞥见案上摆着的杏果,心里笃定它一定是酸溜溜的滋味,但宫里准备的果子怎会是酸的呢?
如果真那样的话,她应该开心的才对......
“李娘子,江娘子,来尝尝这个。”徐幼澜示意身旁侍女将小碟子递送给她们。
“多谢公主。”
知意拿在手里一瞧,是一团鲜嫩欲滴的樱桃糕。
待她放进嘴中,清润甜香的口感不出意外化开,她觉得那酸味的幻想都淡了几分。
“很好吃吧,濛濛?”江寻月品尝过后也发出了同样的称赞。
是很好吃的,但没有好吃到让她留恋的地步。
徐幼澜坐的离她稍近了些,悄声对着自己手指的方向说:“那文山叔的长子卫子倪,初见时就是他帮的我忙。”
知意装作新奇的样子,公主似乎还不知道卫言齐和她私底下阴差阳错遇着这么多回。
知意很快收回了视线,因为有内侍通传,皇帝圣驾将入席间。
各家都作出端方有礼的状貌,在最为尊贵的天家面前,不敢有任何不敬之举。
“参见陛下。”众人无不跪地行礼,同然一辞,场面浩然,无人不为天家的气度所折服。
大概这就是那身着龙袍之人,以及一脉共连的祖先后辈不愿相让的——至高权威。
人对权力的渴盼,约莫于此。
皇帝迈着方步缓缓走来,不紧不慢观赏着那一个个缩成点状的伏地身姿,到了位列上位的座次前,才微笑说道:“诸卿平身。”
这时肃静的氛围才有了松动的迹象,知意想起来,自己似乎是第一次见到皇帝。
与想象中不同,她以为的皇帝老儿是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今日实实在在地看,他不但不老,通身倒显出年轻人的精神气。
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灼亮有神,所显现的老成持重,来自于多年的深积。
徐幼澜微微上翘的眼尾,是随了自己的生身父亲,坐在对面席间的太子也是如此,虽有皇后柔和面容的中和,但那与生俱来的凌人气度,没有改变。
百花宴本历年由太后主办,但今年的百花宴却并未露面,说是为了小辈玩得痛快,自己这把老骨头就不折腾了。
徐幼澜提起自己皇祖母时,神情比平常更像个小孩子,太后不仅不摆长辈的架子,还尤为慈爱。
若皇帝一家都是厉害角色,那宫中朝野一定不得安宁。所以皇后的温婉,太后的仁慈,都恰到好处。
唯一不甚相称的,那便只有丽妃了。
知意所见丽妃的恭敬守礼,都是被“驯化”之后的结果。
知意先前最担心,丽妃是不顾她性命的间接凶手。好在一番对话下来,事实并不如她所想,相反丽妃还格外在乎她的安危。
如丽妃是知意与旧日亲情的唯一连结一样,她也对丽妃来说,也代表着一缕希望的曙光。
筵席进行正酣,彩台上轻歌妙舞的多是胡姬少女,头簪鲜花,袖中也藏有花瓣应曲调节奏抖落,异域风情同中原的浪漫结合至此,风流不知归处。
大周的国风并不拘谨,这般程度的演出,自然在众人的接受范围之内,还不识字的小童也能目不转睛地入神观望。
知意不知不觉喝完了一壶的桃花酿,觉得身子有些轻飘飘的,却并不醉人。
忽而有宫人趁借添酒的时机,在她耳边轻语几句,知意这一下的松懈很快就消匿化无了。
卫言齐命人带话,只说让她见机行事,藏锋敛芒为上。
知意是明白的,因为敌在暗我在明,现在应等到藏于幕后的“大鱼”露出更多马脚,他们才好针对行事。
难道“大鱼”今晚就按捺不住了?
席上烛火如泪低垂,仿佛只照亮了人的半面脸。
皓月当空,白玉盘在倾泻的蓝墨映衬下愈发通明耀眼,光华瞩目。
知意的目光却从明月转向了前方不远处,因为好不容易归京的吴王,正站在御座面前,从容自若地同自己皇兄说着话。
就算他们是毋庸置疑的亲兄弟,但公然的谈话也并不像一般的闲话家常。
“臣弟坐守封地多年,论物产定然比不上长安城内的珍奇,但臣弟对皇兄思念至深,特地带回了这两只不一般的兔子,献给皇兄,不成敬意。”
兔子?吴王人高马大的样子,怎么都与这两只细皮嫩肉的兔子联想不到一起。
丽妃在吴王上前的那一瞬间坐直了身子,极力将自己的呼吸保持匀速,没人发现她这一点微乎其微的动静。
“皇弟这些年忠厚笃诚,你有心了,不过朕好奇的是,这兔子究竟不一般在何处呢?”皇帝笑得豁达,正像一个温和关怀弟弟的兄长。
如果他没有让吴王孤守封地那么多年的话。
吴王答道:“此兔品种殊异,在月圆之日,它的双瞳赤红如鲜血,再养以时日,传言能开口说人话呢。”
知意身体一震,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仔细一瞧,那笼中两只白兔的眼睛,确实要比寻常品种更红,尤其在雪白的毛色映衬下,如同泼撒在雪地的鲜血一般。
她望向身旁的阿月,却被江寻月按住了手,摇摇头只留下一句话:“圣人好求仙炼丹。”
所以吴王送上的一份礼,正合了皇帝的胃口。
座上之人不出意外地哈哈大笑,反过来思索着赐给吴王的恩赏。
吴王却说道他什么都不求,只求皇兄身体康健,福如东海。
但照例依旧赏了些金银财宝,也作皇家兄弟二人多年未见的抚慰。
这是美中不足的瑕疵还是致命的缺陷呢?她知道这御座上的人不仅施政有方,还体恤民情,在儿女的口中,也是疼爱孩子的父亲。
但手握至高权力之后,哪怕是始皇帝嬴政,都不自觉地渴望长生不老,让权力永生永世地留在手中。
那两只兔子乖顺地趴在镶有宝石的笼具中,被宫人恭敬地请到了御座近旁,待晚些时候筵席散了便有专人供养。
它们真的能说人话?知意是不信的。
它们能活多久?她不自觉地担心。
她想起了那次在国子监不小心听见的对话,那胆怯地提起吴王之人,现在还活着吗?
知意小心地瞧着对面卫言齐的反应,都让她自己谨小慎微了,没成想他竟像没事人一样,风轻云淡地、自顾自饮着茶
。
事实上卫言齐也拿不准皇帝的态度,静观其变总是好的。
吴王久未回京,此番也不知会留多久,一个封藩的郡王,对朝中局势影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父亲昭明侯与人无争,如今也未参与到实职要务,皇帝让自己到刑部就任,官虽小,但也在一步步接近实权。
他上回办了几桩大案,等到明年考核之时,破格升个员外郎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虽已是名门世族出身,但自小被教育“学如不及,犹恐失之。”①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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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做好了分内之事,但很多时候他无法对炎凉世态袖手旁观。
他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是对的,直到他遇见了那个与他相似的人。
-
“朕听闻,今日天黑时分未到,就有人就破了谜题?”徐承酒兴尚好,但神色不改板正,如此询问着皇后,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使在座诸位都能听见。
“陛下好记性,正是江娘子和李娘子姐妹二人。”皇后笑着答道。
知意一惊,没成想卫言齐话的竟应在这里。
她和江寻月站起身来,缓缓走至御座跟前。
这不多的几步路子,江寻月不知是否为自己的错觉,仿佛看见陈芝龄紧攥着拳,那架势,怕是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好孩子,抬起头来,说说你是怎么破的题。”
“回陛下,臣女无甚才慧,只歪打正着找到了锦囊而已。”
“李娘子如此谦让,你可知这藏于其中的谜题,可是梅霜女官亲自出的。”
梅霜女官德惟声香,从前朝开始便专管修史一事,前些年才退了休,着手操办起了书院之事。
揣明圣意恐怕即是世上最难领悟之事。早晨还与之相谈甚欢的臣子,也许还未等到日暮降临,自己的灭顶之灾就先到了。
就算孑然一身,知意也只是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不可能完全做到镇定自若。
江寻月神情隐隐流露着关怀与担忧,正想帮妹妹回话。
但知意拦下了她,先一步开口说道:“臣女瞻仰梅霜女官之宏才,谜题的玄机并未藏于表面,而奥秘在于万物有灵。”
“德泽酌生灵,沈酣熏骨髓。②归根到底,是大周河清海晏,民安物阜才能得此机遇。”
话音方落,四下安静沉默,只余杯碟碰撞的清脆响声,所有人都在等着皇帝的反应。
李知意一番话说的毫无差错,徐承自己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理由:“好,好啊!江大人不仅自己的长女诗才过人,又有这样位能言善辩的外甥女,这福气着实不浅啊。”
徐承抚掌大笑,又将话抛给了座下的户部尚书江深。
江深自知招引众人侧目,连连说不敢当,是孩子们自己的本事。
徐承心情尚好,目光又回到了知意姐妹二人身上:“说了这么多,朕要是不拿出点奖赏来着实说不过去了,说吧,你们二人想要什么赏赐。”
知意心中切盼的那个心愿自然是没人能实现得了的,她转头望向了身旁的江寻月。
这倏忽间的动作,只被彼此捕捉到。江寻月下了决心,跪伏在地:“臣女别无他求,只求圣上给臣女一个许诺,将来择定婚事之时,臣女能够凭自己本心决定。”
此语一出,众座皆惊,四下哗然。
知意定定地望着江寻月。
她知道阿月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多大的勇气,也知道她这般说并非是为了非嫁那一人不可,而恰恰相反,她所求的是——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权利。
百花宴最原本的旨意她还记得,而阿月偏不按此道而行。
将话说出了口,江寻月才终于有了吸新吐故之感,通身轻盈,那是一种释然和解脱。
她像是根本不在乎皇帝回答与否,只为了将这句话说出口。
注视全程的百十道视线中,那最为震惊的,是混在其中的吴霄汉。
吴霄汉时刻心系着江寻月的动向,卫言齐在乎李知意的安稳,太子徐彻谁也不在意,淡漠地做了全程的看客。
吴霄汉本来就知道,不管有没有他,江寻月都终不会是池中之物。
他的软弱,不会累及江寻月,只会害了自己。
也许他们之间也该谈谈了。
“唉,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搞得你这孩子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徐承终于叹了口气,竟出奇地好说话。
这已然落地的结果,江寻月和知意还未反应过来,如在梦中。
“朕答应下来了,若有指婚事宜,一定先过问你的意见。”
江寻月叩首拜谢:“臣女江寻月,谢圣恩。”
“李娘子你呢,不会也学你姐姐这般刚烈吧?”
皇帝的随意一问,却牵动了李知意的思绪,她终于想起了自己想要的。
她的神情无比诚恳:“臣女恳请皇上,能够给我与诸位考生一道参与科举的机会,一个公正的机会。”
26. 抱
事后若是有人再以此事打趣江深,他也只会一笑了之:“孩子们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决定。生也有涯,为何不将大千世界闯荡一番?”
李知意提出索要的奖赏,几乎能用惊世骇俗这一词来形容。尽管有了江寻月的打样,在场的各位宾客仍是震撼异常。
因为自大周建朝以来,从未有女子参加科举的先例。
皇帝倒也不恼,想了一番还是答应了下来,但只是给了知意一个参加的机会,能不能考上还得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也就是说,她参加的那一场,阅卷还会极其严格。
这今年将要举办的一场她肯定是赶不上了,只能为下一次做准备,也相当于破格让她参加三年后的秋闱。
江亦舲还笑着松了口气:“若是阿意妹妹你跟我一起考试,我还怕自己考不过你呢。”
知意知道他是说笑的,江亦舲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功课一直都是同窗当中的第一流。
筵席散时,知意不是没有感受到那些人复杂的眼光,如同斥责一般:“一个小娘子,为何不在府中安心待嫁,还想着跟男人比个高下。”
知意不理解,明明是皇上答应的事,若是提起来别人都会称赞他宅心宽厚,到她这边倒成了不守妇德的证据。
大周民风较前朝开放,但对女子的要求依旧严苛,她们为自己争取的,仿佛是比烧杀抢掠更难以忍受的错事。
但知意并不在乎那些,因为回到江府,爱她的姨母欣慰地褒扬她:“濛濛太棒了,姨母一定等着你蟾宫折桂的那天。”
江寻月更是丝毫不觉得出奇,反而让她好好温书。
姨父江深虽然嘴上不说,却默默地往她房中送了几卷经书。
然而,知意却不自觉地想到那个人的反应。
散时没有遇到卫言齐,她的表现本就是为自己争取的,想来也没有误事。
他像是会鼓励自己的人吗?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她将那些经书倒背个三遍了。
那时候爹爹会回来吗?他们一家人能够团聚吗?如果她能考中,最开心的应该就是爹爹了。
-
百花宴结束已有两日,她的生活也回归了日常,若要说有什么不同,一是小阿瑾已经进了书院念书,到下月末才会归家一次;二是她该照约定给卫言齐传信了。
雪白的信鸽一展翅膀簌簌飞走,知意的心也跟着被牵引到了远方。
过了几天,才得到白鸽带来的回信,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虽为时尚早,但请务必名列前茅。
我相信你。
信上没有落款,知意心跳却蓦地漏了半拍。
不仅要她成功考上,还要拿前几名,是不是对她过于自信了......
改天见了面一定要亲自问他。
她将信纸压在了书册的最下面,忽地一阵敲门声传来。
知意将门推开,来人是江寻月。
“阿月,你怎么来了?”知意惊喜地拉了她进门。
“来给你送些点心。”她将装有甜团子的碗碟放在了桌上,“顺便来看看你复习得怎么样了,我还等着我们家出个女状元呢。”
知意心想又来一个,反过来捏了捏江寻月的脸:“我看你是在挖苦我。”
江寻月躲开她的攻击,拿起盘中一个团子边吃边说:“好了,说正事吧。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今后还得小心陈芝龄。”
虽然百花宴上的情形她也见了,但阿月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人。
“以后还会和她打很多照面?”知意疑惑地问。
“也许吧,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们存在这么大的敌意,但现在总该多个心眼了。”
知意想到上次那尴尬的场景,但也不是她害的吧。
她们只是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锦囊,也不是从陈芝龄手中抢来的,为何她的妒忌心这么明显?
江寻月作为名副其实的京城贵女,自小交际甚广,人情世态也懂得颇多。
若真是她想的那样,那姐妹二人必须一体同心,不能容许其他人来挑拨。
知意很快明白:“那我们是待她有所动作才反击,还是先下手为强?”
江寻月道:“陈芝龄若是什么都没做我们就对她下手,不就成了跟她一样的恶人,所以我们应该只对自身做些防备。”
“可我们现在还在府上,不是很安稳么?”
话一说出口,她就察觉到了不妥——不久之前二房长子江成琨口出的狂言,还有那被压在最底下的信纸。
“只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并非让你防着府上的人。”
知意低下了头,揪紧了手中的绢帕。
那天宴席接近尾声之时,她仍心系“抓鬼”一事,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悄悄离开了席间。
她回到寝处的时候,微云和淡月确实也将人拿下了。
微云动起手来竟比她想象中还老练不少,那小丫鬟直接被绑住了双手,嘴上也塞了纸团。
知意蹲下与她的视线齐平,不紧不慢将她口中纸团拿掉,问她:“你为什么要害我?”
她的声音仿佛夏夜冰凉的池水,又如空谷回音。
纸团一拿走,小丫鬟猛地开始咳嗽起来。
知意也不心急,在一旁静静等着她。
小丫鬟咳嗽止住了,却依旧不开口,定定地望着知意。她的眼神中竟没有对自己落网的惊恐,只有目空一切的冷漠。
知意接着站了起来,自上俯视她:“那再问一个我感兴趣的吧,是谁派你来的?”
小丫鬟斜眼看她,摆着一副袖手旁观、弃之度外的姿容,而知意的冷淡,是对眼前之人不齿之举的鄙弃。
知意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人可以对他人的命运这样不管不顾、随意□□呢?
小丫鬟突然挣扎了起来,手指用力地在地面比划着,像在写着什么字形。
知意凑近一看,是一个“吴”字的痕迹,顿时她身体一震。
她还想再看看清些,没想到对方身体兀地一抽。
“娘子小心!”淡月反应稍快,喊了出来。
知意迅即抬头,再看向小丫鬟,她的面色已是惨白一片。
知意欺身将她压下,用手按向她的人中处,但很显然已无济于事。
小丫鬟胸口再无起伏,没了支撑一下歪倒在地,再过不久,她的四肢也会逐渐僵硬。
知意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不至于被吓得尖叫起来,但她依旧大口喘息着,无法平复此刻心情。
这一幕牵起了她某些不愿回想起的记忆,她有些生理性地反胃,眼前一阵发黑。
淡月过来扶住了她的身子,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恍若重新回到人间。
真是可惜,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这小丫头看上去是一早就服下了毒,到现在刚好毒发身亡。
虽有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但她写的那个字,也许是真的,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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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个靠谱的人将她埋了吧,寻远些的地方,留在行宫里边会有麻烦。”她叮嘱两个婢子,唯恐生事,因此不能耽搁。
知意意识逐渐从回忆中脱离,才发现自己衣衫都快被掐出了痕迹。
“我懂了,那阿月你有些什么想法?”
江寻月放低嗓音,用仅她们二人能听见的话声向知意讲述她的谋划。
............
知意点了点头,觉得还不错;江寻月早就对自己的想法十分满意了。
两人好不容易说完,歇了一会儿。忽地门外传来一阵稀落的脚步声,知意将手指放在了唇边,示意江寻月噤声。
门扉意料之中被人叩响:“李娘子在吗?夫人说请娘子过去和瑞堂一趟。”
两人都松了口气。
知意应下,一旁的江寻月笑笑:“呀,我娘找你。”
说着拍了拍裙边起身:“走吧,我们一块过去。”
到了和瑞堂,知意也不知姨母找自己会是什么事由,跟着江寻月一同走进了正房。
叶静珍正趁着日光做绣活,一瞧来人,将手中放下就迎了出来。
“月儿和濛濛来了。”她温声说道。
江寻月一个骨碌就滚到了自己母亲怀里,叶静珍对女儿的撒娇总是无可奈何,只好缴械投降,主动伸出手来为女儿顺毛。
知意羡慕地上前,看着眼前场景都有些不忍心打扰,最后还是开口问起:“姨母找我何事?”
叶静珍这才想起正题,盯着怀中的女儿好一会儿,才好似恍然大悟说道:“说起这个,月儿,我的一套头面还落在了祖母那儿,你替我去拿回来吧。”
江寻月闻言对娘亲眨了眨眼,答应了声好就出门去了。
女儿一被支走,叶静珍就将外甥女搂进了自己怀里。
毫无准备地就被抱住了,知意一惊,脸颊瞬间就腾起了一阵红晕。
她从八岁之后就再也没被拥抱过了,不管是自己还是爹娘,都默认大孩子是不需要拥抱的。
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姨母真的跟娘亲长得很像,连气味都那么接近。
姨母的面庞依旧鲜活,但知意怕自己遗忘的是对母亲的记忆。若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她对母亲的记忆也不再清晰,最后恐怕连声音都会忘记。
如此想法,她眼前视线都有些模糊了,只好将脸埋进姨母的臂弯,把眼泪咽进肚子里。
抱了一会儿后,叶静珍温言开了口:“濛濛,到家里也住了这么久,可有人欺负你?”
知意一愣,没想到她突然问起了这个,摇了摇头:“没有的,大家都是好人......”
叶静珍神情依旧温和,但语气却带上了不由分说的严厉:“都是好人的话,你怎么会心急如焚就将阿瑾送去书院了呢?”
“来,好孩子,告诉姨母发生了什么。”叶静珍此刻仿佛黑暗荒野中的引路人,她知道自己外甥女的经历是同龄人远远赶不上的,这从来都不是她的错。
但作为长辈,让这孩子敞开心扉,就是她的责任。
知意鼻间一酸,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她断断续续说出了船上发生的事、平安锁丢掉的事、还有那次在井边的意外。
“对不起,我觉得是我自己的事,我是能一个人解决的......”
叶静珍早就心疼得不行,听见这句话自己也几乎忍不住带上哭腔。
“傻孩子,这怎么会是你的错......不要怪自己,不如想想该怎么对待那些伤害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