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 第一章 明,洪武三十一年,北平府 阳春三月,本该是水暖花开时节,北平府却连下了几场大雪,寒风卷着漫天的雪花,像是刮骨的刀子,一下一下刮得人脸颊生疼。 孟清和一身麻衣,袖着双手蹲在门边,两眼看着门销上的图案,愣愣的出神。 廊檐下挂着半尺长的冰柱,北风打着旋,窗楞发出阵阵声响,像是砸在人的心头。 趴在墙角的老猫喵一声站起身,抻了个懒腰,舔了舔爪子,几下跳上摆着纸笔墨砚的简陋桌案,在泛黄的纸上留下几个梅花印,得意洋洋的抖了抖胡子。 换成往日,孟清和肯定要上前驱赶,可是现下,他没那心情。 “大明朝,洪武年,北平府……老天,玩我是吧……” 人要是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塞牙缝。 寻常走在路上都能穿越,还一穿就是六百年! 怎么就穿了呢?是他走路的方式不对? “要是场梦,该多好啊。”孟清和用力抓了抓头,憋闷且无奈。 早知如此,他宁愿在年会上抓着钢管跳草裙舞,牺牲色相娱乐大众也绝不提前开溜。 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往往是无比残酷的,正如此刻穿过门缝吹在他身上的北风。 呼…… 披散的长发飞了,身上的麻布袋子有似没有。 冷得牙齿打战,搓搓胳膊,孟清和咬牙,来都来了,回去不大可能,悔到肠子发青也没用,该想的是怎么活下去。 他的要求不高,一天三顿,独门独院,吃穿不愁,足矣。 没有志气?大好男儿不想着建功立业美人环膝? 眼睛擦亮点,这是洪武年,北平府是燕王的地盘,在明太祖和未来的明成祖跟前玩霸气侧漏,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至于美人环膝什么的……不好意思,他喜欢男人。 英雄创业,抢美女是佳话,抢猛男……还是算了吧。 孟清和拨拉几下手指,托了托鼻梁上不存在的镜架,职业习惯使然,做任何事,他都喜欢提前做好规划。 当下,政府公务员属于高危职业。官位越高,脑袋和脖子搬家的可能性越大。洪武帝灭了丞相,又差点灭了六部。永乐帝更是创下灭人十族的记录。建文帝比较和善,他只打算向叔叔下手,结果武力值不够高,被叔叔夺了江山,死忠于他的一干官员没几个有好下场。 可见,科举做官之路,不通。 经商也不是好出路,具体可参考乐于助人,却被洪武帝发配云南体验军中生活的巨贾沈万三。 做一个合格的贫下中农无疑是相对安全的,前提是不要碰到灾年,也不要碰到背景太硬的土豪劣绅。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条路,从军。 不过,考虑到实际情况,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身后又传来一阵声响,孟清和回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老猫,嘴角一咧,呲出一口白牙。 披头散发,眼中似带着绿光,清瘦的面容分外狰狞。 喵! 老猫炸毛,瞬间从桌案窜上房梁。 孟清和很是风-骚的一甩头,完胜 胜利的快感维持不到两秒便被忧伤代替,望向在房梁上追逐老鼠的老猫,无尽伤感,做只猫都比他幸福。 至少猫能吃上肉,而他不能。 “十二郎。”正忧伤着,门外传来一声沙哑的轻唤。 孟清和没出声,过了一会,又是一声轻唤,夹杂着几声咳嗽。孟清和再铁石心肠也不能继续装作没听见。 站起身,抖抖手脚,不抖不成,冻僵了。 拉开门销,门外站着三位身着麻衣面容憔悴的女子。中间被扶着的是孟清和的母亲,其余两人是他的嫂子。 “娘,嫂子。” 孟清和依着脑子里的记忆躬身行礼,将三人让进屋内。他穿过来的时候,这个同样叫孟清和的少年已身染重病,一命呜呼。奇怪的是,前身的记忆却留在了孟清和的脑子里。 “十二郎,你大堂伯是诚心不让咱们孤儿寡母活啊!” 孟王氏说句话就要咳嗽两声,孟许氏和孟张氏站在她的两边,一个帮着抚背顺气,一个忙着劝慰,脸色苍白中带着怒气,怒气中又夹杂着无奈。 爹不在了,当家的也不在了,小叔才十四岁,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听完孟王氏的哭诉,孟清和也是皱眉。 “说的好听,帮扶?图的不过是这点家当!”孟王氏拉着孟清和的手,声音沙哑,“为了置办你爹和你两个兄长的身后事,咱家早不剩什么,如今连这也要惦记……” 说着,孟王氏流下了眼泪,“你爹和你两个兄长在世时,族里但凡有事,咱家从没有一个不字。这人刚一走就翻脸不认,往死里逼迫咱们!咱家卖出去的田如今在谁手里?咱家的耕牛又是谁牵走的?学里的先生又为何要将你赶回?都是姓孟的,怎么就能做下这等事,也不怕天打雷劈!” 孟王氏越说越激动,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潮红,咳嗽得更加剧烈。 话音未落,门外突兀的响起一声咳嗽,孟清和抬眼望去,矮壮的身子,土灰色的盘领棉袄,面容憨厚,双眼中却带着一丝精明,正是他的大堂伯孟广孝。 “大堂伯。” 没等孟广孝开口,孟清和先向孟广孝行了礼,请孟广孝进屋。孟王氏见了礼便坐在一旁不出声,孟清和的两个嫂子站在孟王氏身后,略低着头,也没出声。 孟广孝示意孟清和不必多礼,语气和蔼,当真像是一个温厚的长者。 “你爹和两个兄长都没了,你娘和你嫂子都是妇道人家,你还年幼,堂伯能帮的绝不推辞。” 孟清和立刻长揖到地,“谢大堂伯。” 古人的礼仪,他做起来仍有些别扭,好在交流起来大多是白话,不是张口之乎闭口者也,否则换谁都要头大。 “不过,”孟广孝话音一转,“今年的年景,侄子你也看到了。几场大雪下来,春耕怕是要耽误了。” 孟清和没接话,孟广孝也不在意,自顾自的接着往下说,话说得不难听,意思却很明白,年景不好,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你家困难,别人也不富裕,前些日子借的钱粮该还了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章 孟清和自认是个善良的人,尽管同他打过交道的大部分人都对此持反对意见。 虽然他的确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同恶贯满盈四个字更是相距十万八千里,可熟悉他的人,但凡见到孟某人手指搭上镜架这个标志性动作,都会后背冒凉气。 孟清和反对暴力,更不会对人恶言相向。 不论相貌,一身书生气经常会让人看走眼。 他喜欢冷静的思考,而被他“思考”的对象,百分之九十以上会相当悲剧。 孟广孝不知道孟十二郎已经换了芯子,仍喜滋滋的等着低价接收孟广智留下的大屋和田产。 孟广智有个宽厚的名声又如何?置办下偌大的家业又怎样?人走茶凉,他一蹬腿,有谁出来为他家说话?他生前留下的田产和大屋,到头不还是落在自己手里? 想起当初孟广智成了甲首,硬生生压他一头,结果率领甲户应役的路上遇见了鞑子,和两个儿子一起死在北疆,孟广孝就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当真是该着! 孟刘氏从灶房端出烫好的酒和两碟小菜,推门就见孟广孝翘腿靠坐在椅子上,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摇头晃脑,也不知道嘴里在嘀咕些什么。 “当家的,”孟刘氏将酒菜放到桌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神色间有些犹豫,却还是开口说道,“十二郎那边的事还是算了吧。前些日子卖田的时候就劝过你一回,都是亲戚,这样总是不好。撕扯开了以后怎么走动?你又是族长,被人传了闲话可不好听。再说他们也不容易……” 砰! 酒杯一下砸在桌上,孟广孝脸色阴沉,孟刘氏再不敢多言,说再多也改不了孟广孝的心思,反倒带累了自己。到头来只能叹气,家里也不差那一座大屋几亩地,当家的却像是钻进了牛角尖,怎么劝也不听。都是姓孟的,六堂弟和两个侄子出殡时就引来不少闲话,孟刘氏当时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如今又是这样,真把十二郎一家逼上了绝路,自己一家就能得着好吗? 这样的事,孟广顺,孟广明都能做,就是当家的不能做!旁的不说,大郎还在学中读书,长辈刻薄亲戚的名声传出去怎生是好? 孟刘氏心中焦急,却劝不回孟广孝,只能暗地里发愁。 孟广孝却不知道孟刘氏的心思,坐在桌旁,捻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呷一口酒,十足的惬意。 日头西斜,桌上的酒壶已经空了,孟广孝打了个酒嗝,满脸通红。 孟清海从学中回家,掸去身上的雪花,先向孟广孝和孟刘氏端正行礼。 “爹,娘,儿子回来了。” 孟广孝抬起头,见着身穿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的长子,酒意也醒了几分。 “大郎回来了?” 孟刘氏向孟清海使了个眼色,当家的脾气上来,也就大郎还能劝上几句。 孟清海向孟刘氏点了点头,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爹,十二郎的事……” 话没说完,孟广孝便摇头,“你用心读书便是,其他的事不需费心。” “可是,爹……” “行了,不必再说。”孟广孝酒意上头,不耐烦的打断了孟清海,“那就是个傻子,不必多费心思。” 见父亲拉下了脸,孟清海也只得住口,捡些孟广孝爱听的话头,总算是让孟广孝的脸色好了起来。 归根结底,他几次出言劝说父亲,为的也是自身,并非是对孟清和有什么兄弟情谊。若孟清和真如父亲所言,便不需多虑。再者,父亲是孟氏族长,自己的岳丈又是里长,待到中得院试,入县学读书,孟清和于他也不过随手可碾死的蝼蚁。 想到这里,余下的一丝担心也不复存在。 只有孟刘氏神色间仍带着几许忧色,想说些什么,却着实无法开口。 抛开孟广孝父子,孟清和与孟王氏也进行了一番长谈。 母子俩说话时,孟许氏和孟张氏并不在场,不是信不过两位嫂子,只是孟清和不想节外生枝。孟王氏能无条件的信任他支持他,孟许氏和孟张氏则未必。毕竟他想要做的事情,影响的可不单单只有他自己。 事实证明孟清和的顾虑并非多余。当他将自己的打算告知孟王氏之后,孟王氏足足愣了一盏茶的时间。 十二郎,莫非真的傻了? 好好的农户不做,竟然要去从军?成了军户,他还怎么科举?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当家的地下有知还能合眼吗? 百年之后,她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孟家的列祖列宗? “娘,儿子没傻,更没犯糊涂。”孟清和尽量放缓声音,他也知道,自己说出的话会对孟王氏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已经决定的事情,他绝不会再更改。 从军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孟清和”的家人,也为了顺便坑一把孟广孝。 若没有“投身”在这个少年身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成为飘零在六百年前的一缕孤魂。能飘回现代便罢,飘不回去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能活着,没人乐意死。 既然得了别人的“好处”,就要负起相当的责任,甭管这“好处”是不是他愿意要的 不过,他这么做坑的可不只是孟广孝,连带着整个孟家屯都别想跑。 回头再看,也只能说明孟某人的挖坑技术已然登峰造极。 “儿啊,你真的决意如此?” “娘,请信儿子这一次。” 孟清和咬咬牙,双膝一弯跪在了孟王氏的跟前,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是二十一世纪的孟清和,而是一个生活在明初的失怙少年。 “娘,儿子早被从学中赶出,恐此生考试无望。爹和两位兄长不在了,家中田地是必定保不住的,孟家屯也不是长久的容身之处,从军是唯一的出路。” 孟王氏嘴角轻颤,抬起手,似想要抚过孟清和的头,到中途却又放下了。 “儿啊,是娘没用,累得你如此。”孟王氏眼圈微红,却到底没落下泪来,自当家的和两个儿子身死,她的泪也快流干了。 “娘,这是儿子的决定。”孟清和看着孟王氏,目光坚定,话语激昂,“父亲与兄长死于鞑子之手,即便不能手刃仇人,儿子也要杀几个鞑子,告慰父兄的在天之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三章 几天后,孟清和再次找上了中人,也通过中人的嘴成功放出一个消息,孟十二郎之所以要卖房卖地,为的是弃笔从军,到塞北之地为父兄报仇! 孟十二郎要从军? 消息一出,便如在冷水中滴入滚烫的热油,孟家庄轰的一声炸了。便是到井边挑水的妇人和到田边翻地的农夫,嘴里说的也都是这件事。 不出几日,临近的几个社屯也有了风言风语。 “孟十二郎真要投军?” “这还有假?我是亲耳听到的。” “莫非傻了不成,便是不读书也能种田,好好的田不种,竟要去做厮杀汉。” 几个农人正说得起劲,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种田?那也得有田可重。” “这话怎么说?”一个农人放下锄头,搓搓耳朵,“孟老六和两个儿子都是能干的,总不能一点家底不剩吧?” “我听说,”插话的农人蹲在田边,示意几人凑近些,刻意压低了声音,“孟广孝不厚道,趁着孟广智和八郎九郎遭逢大祸欺负孤儿寡母,谋夺房屋田产,逼得十二郎一家走投无路。当初十二郎被从学里赶出来,不是都说蹊跷?十三岁就中了童生,本来能和孟大郎一起考秀才的,如今也没了指望。十二郎要从军,八成就是因为这个,没活路了。” “啊?!此话当真?王老三,你可别乱说。” “孟广孝怎么说也是孟氏的族长,和孟广智是没出五服的堂亲,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还能有假?别不信,不只是孟广孝,连孟广顺和孟广明都不干净,合起伙来算计堂弟的家产。十二郎家六十多亩田卖出去,一多半都是上田,别说三场丧事,三十场也办得。可看看孟广智父子三个的身后事是个什么样子,十二郎一家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一番话说完,众人都觉得有理。要奉养寡母,还要照顾两个寡嫂,田产房屋保不住,科举无望,又没有技艺傍身,从军,哪怕是到边塞屯田,至少也是条出路。 这样一想,孟十二郎要从军就说得过去了。 世人皆爱八卦,道听途说,添油加醋之下,孟广孝等人的名声越来越不好听,学中的孟清海亦被同窗问及,好歹顾及读书人的颜面,没有当面给他难堪。 孟清海却好似不受影响,整日埋首学问,一心准备几个月后的院试。此举让围绕在他周身的流言减少许多,阴差阳错之下还得了县学训导的青眼,直言此子遇事不慌,镇定自若,这份气度便是难得,他日必成大器。反倒是对素未谋面的孟清和恶了几分。 “流言终非实际,一个被从学中赶走的童生,品性可见一斑。” 得知此事,孟清和只是无所谓的笑笑,别说县学中的训导,便是县学教谕,州学学正,府学教授,也与自己毫不相干。他倒是希望孟清海能考中秀才,那样乐子才大。 日子一天天过去,流言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孟清海能镇定自若,无关的人也可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被牵扯的孟氏族人却急得如火烧眉毛。 得知孟清和的确要从军之后,孟广孝彻底坐不住了,或者该说,但凡能与孟清和扯上点亲戚关系的都坐不住了。 十二郎真的要投军?这还了得!他成了军户,带累的可不只一家! 募兵制兴于明中期以后,明初各地卫所制度尚未崩坏,军户多为世袭。 一旦入了军籍,世世代代都是军户,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直到一家死绝。想除籍,除非皇帝开恩朝廷下令,或家中子弟奋发图强,官至兵部尚书,以大无畏的精神横扫一切科班出身,成为大明王朝的国防部长。 相比之下,后者的可行性更低,尤其对草根而言,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然,洪武帝也是草根,但此草根非彼草根,是个人就知道。 更加坑人的是,只要有军户死绝或是逃逸,空出来的位置必须由亲戚顶上,亲戚没了,原籍同姓再上。甭管是操持祖业还是垛集抽丁,也甭管是正户贴户,总之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填满为止。 吃空饷?自洪武到永乐,此举都和找死没有区别。 养子顶替?在做和尚都要审查户口,严格限定年龄的明初,更是想都不用想。 孟清和卖田卖房子没关系,带着母亲和嫂子离开孟家屯也没问题,要从军,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以孟十二郎的先天条件,别说上阵杀敌,恐怕连腰刀都举不起来。进了军中,能活过一年就是谢天谢地。 他死了不要紧,孟广智这一支再没其他男丁,八郎九郎留下的都是丫头,勾补军籍会找到谁的头上?孟广孝等人首当其冲。 一旦差人上门,孟大郎考中了秀才也没用。 孟广孝急了,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不能不在乎儿子的前程。孟清和前脚成了军户,自己一家后脚就要倒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真有那么一天,大郎科举之路也会被彻底堵死。 越想越没底,终于又找上了孟清和的家门,态度诚恳不说,还特地在棉袄外边罩了一件麻衣。 孟清和拱手行礼,借着垂下的长发扯了一下嘴角。 亲情牌?到底谁才是傻子? “贤侄,你千万不要冲动,至少也要为你娘多想想。” 孟清和神情坚毅,十成十的书生意气,“大堂伯,家父与家兄均死于鞑子之手,连尸骨也未能寻回,此仇不报妄为人!” 孟广孝额上冒出了一层薄汗,“贤侄,鞑子不是那么好杀的。听堂伯一句劝,田地和房子是一家安身立命的根本,还是不要卖了。从军一事也别再想了,安生的在家种地,想要继续读书,堂伯也为你想办法。广智泉下有知,也必定不愿你意气用事。” “可二堂伯的钱粮?” “不要紧,我去说!”孟广孝连忙接口道:“都是亲戚,总要顾念几分。” 见孟清和半晌不说话,孟广孝以为事情有门,不想孟清和接下来几句话直接让他岔了气,半天没缓过来。 “多谢大堂伯美意,大丈夫一言九鼎,轻易不得更改。何况人无信不立,堂伯顾念亲情,小侄却不愿让堂伯为难,中人已经找到,待还上几位堂伯的钱粮,小侄便去投军。” “贤侄,听堂伯一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四章 孟广孝昏倒在孟清和家中,生命无碍,却一直没醒。 傍晚十分,他的两个儿子终于找上了门。孟清海在前,孟清江在后,见孟广孝昏迷不醒,兄弟俩都是一脸的焦急。孟清海尚能自制,俯身查看孟广孝的状况,转瞬间神色微变,孟清江却没那么多心思,双目圆瞪,提起拳头就要揍孟清和一个满脸开花。 孟清江的力气极大,做惯了农活的拳头砸过来,似带着拳风,险险擦过孟清和的鼻尖。 孟清和正在“赔礼”,十分诚恳的检讨自身“错误”,不想迎面飞来一个拳头,连忙退后两步,虽然无意科举,颜面却不能不保。凭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鼻梁断了可是不小的麻烦。破伤风一类的问题暂且不论,顶着个歪鼻梁算怎么回事?不打算找媳妇也不能破相。 “四郎。”孟清海沉声道;“住手!” “大哥!” 孟清江双眼赤红,他自幼不喜读书,脑袋不甚灵光,一应行事全部听从父亲和兄长安排。孟清海开口,便是再不愿,也只能恨恨的收回拳头。 孟清和一副受了委屈却无法争辩的样子,表情还带着几分倔强。撇开人事不省的孟广孝,不知内情的,八成真的会以为孟清海兄弟在欺负他。 孟清江更加气恼,孟清海也抿紧了嘴唇,孟清和兀自“委屈”着,心下却是另有盘算。 印象中,孟清江这个人属于一根筋,说话行事与孟广孝和孟清海全然不同。说好听点是鲁直冲动,难听点就是没脑子。 唯一可取的,就是样子生得不错。 大高个,一身的腱子肉,五官刚毅,声音洪亮。这样的体格长相,看得孟清和十分眼馋。若是生成这副体魄,他就不用怀念二十一世纪的六块腹肌了。 奈何天意弄人,事无绝对,老天不可能让人事事如意。 相比孟四郎的体魄和孟十二郎的脑袋,孟清和还是愿意选择后者。 于孟清江不同,孟清海则生得一副斯文相貌。 中等身材,一身儒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长相周正,双目清明,行动之间带着书生之气,若是没有留存在脑海中的记忆,孟清和对他的印象会相当不错。 只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十二郎,家父为何如此?”孟清海看着一脸无辜的孟清和,“若是十二郎不能给一个说法,为兄便请里长和里中老人决断。” 大明重六伦之训,首重“孝顺父母,尊敬长上”,不孝不敬,多为人耻。 孟广孝是孟清和的堂伯,又是一族族长,一旦孟清和被扣上个不敬长辈的罪名,轻者斥责,重者甚至会被拉到祠堂杖责。到时,所谓的孟广孝仗势欺人,孟十二郎被逼走投无路,都抵不过这样一顶大帽子。 换成以往,孟清海未必会做得这么直接。可院试在即,学中仍有流言,他未必真如表面看起来那么镇定。 县学训导青眼有加又如何?读书人重名声,一旦染上污点,哪怕是家人带累,也一生都无法洗去。 孟清和没说话,孟清海还要再问,孟王氏突然从内室走了出来,未到近处,已哀泣出声。 “大郎莫怪我儿,我儿命苦啊!” 孟广孝是孟清和的长辈,孟王氏同样是孟清海和孟清江的长辈,又担着未亡人的身份,有她在场,孟清海质问的话再难出口。 孟王氏三句不离命苦,五句不离亡夫,间或还要哭两声逝去的儿子,在一边劝她的两个媳妇也不由得掩面低泣。 一屋子的哭声,传出去,闻听之人无不侧目。 孟家屯唯一懂得些医术的孟重九刚巧被孟九郎的长女请了过来,赶在寸劲见到了这一幕。 看看躺在板子上的孟广孝,再看看哭得伤心的孟王氏和两个儿媳,他差点以为继孟老六之后,孟老大家也要办丧事。 “这是怎么着?” “九叔公。” 孟清和同孟清海兄弟一起行礼,孟清和一身麻衣,面有菜色,不等孟清海和孟清江开口,率先道:“九叔公,都怪清和。” “哦?” 孟重九一边搭上孟广孝的脉,一边拿眼去看孟清和几个。 “大堂伯不愿清和从军,本是一番美意,清和感激,却万不能听从,杀亲之仇不共戴天,怎能不报!言辞或有激烈,结果……”说着,孟清和红了眼眶,“叔公,若大堂伯真有个万一,清和甘愿受罚!” 表面上,这话没有任何错处,反倒让人感叹,难为一片赤子之心。 仔细想,却不是那么回事。 孟广孝不过是一时气火攻心,痰迷心窍,孟清和话里话外却像是他命不久矣,这不是明摆着咒他死吗? 孟清江不觉,孟清海脸色发青,碍于孟重九和孟王氏在场却发作不得。 也不知是不是摸清了儿子话中的意思,孟王氏的哭声一下高了起来,两个儿媳见婆母哭得厉害,更是比赛着看谁嗓子高。哪怕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见着孟清海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也照样值得! 如今,她们是彻底看清了孟氏族人的嘴脸。 孟氏族长? 呸! 自家堂亲? 再呸! 谦恭好学的孟大郎? 继续呸! 呸完了,接着哭。 反正她们是寡妇,多哭几场,算得了什么。 孟重九放开孟广孝的手腕,用力按了一下他的人中,见孟广孝鼻翼噏动,却仍紧闭双眼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洪武二十七,明太祖设立老人制,被推举的老人皆是有德行,有见识,受敬重之人。他们的职责不仅是督导农桑,劝服六伦之教训,另有些微司法权,可处理里中的部分争端。 作为其中一员,孟重九的见识和行事自然不同。对于孟家族内的种种,他都看在眼里,孟广孝孟广顺等人谋夺孟广智的家产,他也知道,出于种种考虑并没有出面。 孟广智一支已经没落,十二郎不像是能撑起家门的,几十亩田产留在手中惹人惦记未必就是好事。 只是孟重九没想到孟广孝会做到这么绝,竟逼得十二郎要去投军。今天到十二郎家来走这一遭,更是让他有了新的想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五章 北平府在元朝时属大都路,洪武元年改置,次年属北平行省。府辖七县五州,宛平大兴两县附于府城,孟家屯归于宛平县下。 宛平县衙位于城西,院墙稍显破旧,带着一种灰突突的色彩,仪门紧闭,留有侧门进出。 若非有衙门外的鸣冤鼓和门前的皂隶,实在很难将这座建筑同县衙联系起来。除了占地规模之外,连一般的富户住宅都比不上,同后世的xx政府办公楼更是没法比。 换成孟清和,或许还会感叹上一两句,但于孟重九等土著来说,这样的县衙才是正常。自太祖起,明朝官场便有不修衙的规矩,除非房子塌了大门倒了,否则绝不动门面上的一砖一瓦。 想要高端大气上档次? 哪个县令敢在任内把县衙修成这样,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这还是运气好的,遇上洪武帝心情不好,不被剥皮填草也得砍头流放。 洪武帝最恶官员贪污,严禁政府公务员追求奢华,一旦有哪个想不开的犯到他手里,不管大错小错,一律从严从重处罚。 能用大竹板的绝不用小竹板,能无期的绝不改判有期,能砍头的绝不流放。 民有大诰罪减一等,在官员身上可不适用。 所谓的区别对待,职业歧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若是明初的官员有幸到后世体会一把,大概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同样都是做官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县衙大堂为节爱堂,主要处理刑事案件,堂东为幕厅,堂西为库房。 大堂后为见日堂,见日堂后分东西两侧厢房,是县令,县丞,主簿和典史等办公的主要场所,也就是县长和县委办公室所在,一般的民事纠纷都这里解决。若有人认为二堂不够上档次,非要上大堂,办法不是没有,冲到街上去杀个把人,梦想立刻就会实现。 孟重九报明来意,一名书吏将他引入了主簿办公的厢房。 宛平县主簿姓南,监生出身。洪武年间,宛平县令仍是七品,至永乐才升至六品。主簿仍为九品,着绿色盘领官袍,戴黑色幞头,束乌角腰带。 孟重九口称南主簿,躬身行礼,南主簿忙起身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耆老何故至此?” “不瞒主簿,今日老朽实有事相求。” “哦?”南主簿将孟重九让到凳上,“可是为族中之事?” “正是。” 孟清和从军一事已是闹得满城风雨,毕竟古代人缺少娱乐,在这北方之地,又是燕王的眼皮子底下,身为读书人,想要风花雪月一下也要担着几分小心,八卦流言就成了不错的消遣。不只南主簿知道了这件事,连知县和两位县丞都有耳闻。军匠县丞和粮马县丞都是半个武人出身,对读书人要从军这件事颇感兴趣,还特地询问了县中书吏,书吏也只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倒是一名出自孟家同里的巡检口中给出了不少“内部”消息。 待孟重九详细说明个中缘由,南主簿沉吟片刻,道:“若如耆老所言,孟十二郎实为大孝之人,想必大令亦会成全。” “多谢主簿。” “十二郎为童生,此事还需禀告大令。”南主簿站起身,道,“请耆老随我来。” 宛平县令姓贺名银,性格果毅,有干才。虽是文人出身,却有着武人的脾气,换成后世的话来说,这位就是凡事不喜欢虚的,属于实干型人才。从明成祖登位之后对他破格提拔便可看出。 见到孟重九,听完主簿的报告,又仔细询问一番,贺县令当即给孟清和从军之路大开绿灯。 虽说在洪武年当官风险大,官位越高越是如此,但力求上进仍是每个官员毕生的追求。 若孟清和寻仇的对象是大明百姓,贺县令还会考虑一二,换成是鞑子,那就完全没有问题了,为父兄报仇宁可舍弃功名之路,绝对的孝勇之人,表扬,必须大大的表扬! 治下出了孟十二郎这样的人,正说明地方教化有功,明摆着是不小的政绩。若非考虑到影响,贺县令恐怕会自己写一篇文章贴出去,旌其所为。 实干人才也是需要政绩的。 酒香也怕巷子深不是? 当然,贺县令得了好处,下边的县丞主簿等人自然也不会落下,官场上没有吃独食的道理。 纵观历史,大明的官员虽然另类了点,动不动就喜欢打嘴仗,嘴仗不过瘾还要拳脚相向,但在必要时,大家还是能拧成一股绳的,例如上下齐心博政绩的时候。 事情结果在孟重九预料之中,却也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原本以为只需见过主簿县丞,没想却是大令亲自过问。这样一来倒是成全了十二郎的名声。 被学中赶出又如何? 一个被县中大令,二尹和主簿交口称赞的大孝大勇之人,便是不再读书,成了军户,有人想再欺他一门,也要仔细掂量一下。 出了县衙,孟重九解开牛车上的绳子,悠然的整了整衣袖,十二郎,甭管怎么样,叔公这个人情你可是欠下了。 出城时,孟重九又遇上了一队骑士,守城门的兵丁看过腰牌立刻放行。骑士们离开后才敢低声道两句:“燕王护卫……前头有一波,看了腰牌,打头的是个百户,怕是去北边……” 坐在牛车上,孟重九捻了捻花白的胡子,甩了一下鞭子,老牛开始慢悠悠的往孟家屯的方向走去、 孟清和尚不知自己的大名即将在县城传开,也不知县衙中的大令正打算给他冠上个“孝友”的称号。 此时的孟十二郎正立在桌案后,悬腕提笔,对着铺开的白纸发愁。 当真是疏忽了,前身好歹也是个童生,能写一手漂亮的台阁体,乌黑方正,光沼整齐。 换了芯子,写出来的却是一手狂草,漂亮还算漂亮,却和楷体一点边不沾。 不科举不意味着一辈子不写字。从军后他总要给家中写信吧?据他所知,孟王氏和他两个嫂子可都是识字的。这在文盲率相当高的明初算是十分稀奇,也足够让孟清和头疼。 更重要的是,他不打算当一辈子大头兵,台阁体是明朝的官方文字,要力争上游,写字就是必须跨过去的一道坎。 大明选拔武举人都要先通过文化课考试,文化课不及格,哪怕力拔山兮气盖世也照样榜上无名。猛士尚且如此,何况他这先天条件不足,明显脑力多于体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章 宛平县衙的办事效率极高,表扬孟十二郎以及自我表扬的文章,当日便已书就,不说花团锦簇,也是感人肺腑。观者无不为之一震,感叹竟有如此不惜功名利禄,堪称孝勇之人。 孟清和的改籍一事也很顺利,一应手续办妥,孟清和只需在家等候调派即可。证明县衙一干能吏绝非浪得虚名。 所谓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政绩,宛平县衙上下深知其中紧要。 不出三日,孟十二郎的大名就传遍了宛平县,几与二十四孝中诸子并称,临近的大兴诸县也有风闻,甚至传进了北平都指挥使陈亨耳中。 陈亨历经元末战乱,以元万户归附太祖,随大将军北征,累功至燕山左卫指挥佥事,后迁北平都指挥使,贵为朝廷二品大员,位高权重。按理来说,孟清和不过是个平头百姓,陈亨怎么样也不该注意到这个小人物,可事情偏偏就是这么凑巧,这么不可捉摸。 究其原因,还是同朝廷的文武之争扯不开关系。 有明一代,文臣武将不说是势同水火,也不差多少。 明英宗之前,双方算得上势均力敌,虽然开国功臣被洪武帝杀得差不多了,至少还有靖难功臣顶上,大多时候,细胳膊细腿还不是肱二头肌和胸大肌的对手。自土木堡之变以后,功勋将领几乎被一锅端了,武官彻底被文臣给打压下去,袁崇焕敢一剑捅死毛文龙就很能说明问题。 洪武末年,武官们的日子尚且没那么难过,文臣也没那么嚣张,到了陈亨这个位置,这个资历,又是在燕王的地盘上,极少有不开眼的会给他气受。可事无绝对,北平布政使就不怎么给都指挥使大人面子,一旦碰面,明里暗里的口舌争锋,陈亨就没占过便宜。 文人口舌极厉,骂人还不带脏字,从二品的布政使几句就能让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头顶冒烟,还找不到借口捶他一顿。只能看着对方腆胸负手,面带得意扬长而去。 布政使管民事,指挥使管军事,分属不同部门,高一级也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洪武帝远在南京,难不成还要到燕王跟前打官司? 一把年纪了,丢不丢人? 砰! 一拳砸下去,桌案上的茶盏碎裂在地,桌脚都似陷地两寸。 左右知道劝说无用,判断过指挥使大人的愤怒指数,连忙退后几步,以免被怒火波及。光躲还不成,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躲开一切暗器,例如凳子和一般人根本举不起来的桌案。 捂着脑袋缩到墙角,惹事的是别人,遭殃的是自己,冤不冤? 眼见顶头大佬怒火狂飙,一时半会是冷静不下来,缩着脖子躲在一边的经历司经历心头一动,冒着生命危险飞扑上前,一把抱住陈亨的大腿,“且听属下一言!” 随即,以决死之心将孟十二郎为父报仇弃笔从戎的事全部道来。 到底是习惯于处理文书往来的经历,做不到舌灿莲花也能说得清楚明白。陈亨的怒气指数从爆表一路下降,只余下两三点火星,偶尔喷几下,燎着左右的眉毛胡子却于性命无碍。 众人长舒一口气,神情中充满了感激,一是对灭火成功的经历,二是对素昧平生的孟十二郎。 好人,绝对的好人! 就算是读书人,也是好人! 除去不在场的都指挥同知和佥事,北平都指挥使司上下集体给孟清和发了一张好人卡。 “此子大善!大孝,忠勇,应全其孝心,旌其所为!”陈亨抚须而笑,一派儒将风采,丝毫不见之前喷火的霸王龙姿态,“来人,笔墨伺候。” 弃笔从戎,书生投军,好,大好! 谁再说军汉上不得台面,老子跟谁急! 见陈亨拿起笔洋洋洒洒就是几百字,左右对视一眼,只要这个孟十二郎不是烂泥扶不上墙,说不准会有一场不小的造化。 发生在都指挥使司的事情,孟清和一无所知,若是有人告诉他,在不到几天的时间内,孟十二郎的大名就从孟家屯传遍了宛平县,又从知县衙门上达都指挥使司,估计他会挑起一边的眉毛,掏掏耳朵,骗三岁孩子呢?坐火箭也没这么快的。 事实却是,在彪悍的大明朝,万事皆有可能。 用过了朝食,孟清和继续每日的必修课程,练字。 孟广孝被孟清江背回家便“一病不起”,孟清江本欲找孟清和说道一下,孟清海也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找麻烦,但孟重九从县城归来,屯中却突然传出贺县令盛赞孟清和为“孝友”之言。 被大令赞为“孝友”,怎么会不敬长辈? 谁敢反对?难道说大令看走眼了?良心大大的坏了! 消息传开后,孟广孝在家里又晕了一次,真正的一病不起。孟清海在学中的日子也变得艰难,之前赞赏他的训导也不再说孟大郎“前途无量”的话。尤其在都指挥使司也有传言,据说孟十二郎的大名已摆上都指挥使的案头,训导的态度有了彻底转变。 训导是文人,训导有功名,训导一身凛然正气,可训导也要吃饭,也要保住每月俸禄供养一家老小。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个时候高唱反调,未免也太不识趣了。 孟清海的科举之路虽没在明面上被堵死,学中的同窗和塾师却开始同他疏远,往日三五常聚,坐而谈诗论道,如今,谈诗的是旁人,论道的也是旁人,鲜少有人再邀请孟清海。换成后世的说法就是孟清海同学被无视了,被孤立了。再难听点,被精神上霸-凌了。 孟清海的反应却出乎众人预料,非但没有慌了手脚,反而更加认真的准备考试,甚至比之前表现得更加镇定。遭到当面奚落也不见丝毫的气恼,一连几日特地到孟清和家门前长揖赔礼,行完礼便走,一句话不多说。部分族人开始在私下议论孟清和得理不饶人,虽是孝顺之人,心胸未免太窄了些。 至此,孟清和才开始真正的正视这位堂兄,或许,他还是小看了古人的智慧和隐忍能力。 站定在桌旁,提笔饱蘸墨汁,悬腕挥毫,一个大大的“忍”字跃然纸上。 意为隐忍,笔锋却带着锐利和杀气。 孟大郎忍辱负重,孟十二郎心胸狭隘? 这些人怎么不提他家的六十多亩田有一多半都在孟广孝手中?也不提他们从中获得多少好处?更不提他们一家还在用高粱饼子和薄粥充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七章 出乎孟清和预料,孟重九不是来讨利息的,正相反,他是来给孟清和送钱的。 两贯宝钞,五吊铜钱,按照洪武末年的物价,差不多能买回一石大米,合一百二三十斤。抛开孟清和,足够家中女眷吃上两三个月。这绝不是一笔小数目,称得上是一份厚礼。 在不允许使用金银的时代,粮食就是硬通货,官员领的俸禄都是粮食。洪武年还全额发放粮食,等到永乐年就开始粮食宝钞一起发,郁闷得挠墙也没用。工资水平几十年如一日,领到手的宝钞却不断缩水,再没比这更坑人的。也难怪各种火耗,冰炭会成为官场上的潜--规则。 孟清和很吃惊,很少有事能让他这么吃惊。 “九叔公,这是为何?” 孟重九拢了拢袖口,笑了笑,“这是九叔公的一点心意,不日族中另有置办,衣食器具皆会送上。” 见孟清和仍是不解,孟重九干脆将其中关窍解释一番,孟清和才恍然大悟。 他以民户从军,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在他赴卫所之前,孟氏族人应出钱为他置装,称为封椿钱。另外,家中正丁远赴卫所,常有余丁随行,成过亲的,妻子也会随行。 “你家中没有兄弟,可选族中子弟随行。” “多谢叔公赐教。” “不必。”孟重九摆手,“若十二郎有意,老夫家中劣孙亦可随行。” 九叔公的孙子? 孟清和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开始盘算,军户都有授田,据说有五十亩,凭他自己,累死的可能性比较大,找人是必须的。 “这件事堂兄可知?” “此事无碍,十二郎点头即可。” 孟重九单手捻须,笑得分外和蔼,孟清和半晌无语,当真想为某位远方堂兄掬一把同情泪。 幸亏这位不是他祖父。 自始至终,孟重九丝毫没有提及“人情”一事,就好似忘了一般。孟清和几次想要开口,也被他三言两语岔了过去,反而再三言道,日后孟清和家中有事可直接相托。 不要利息也不讨本金,还送钱送人,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唯一的解释,就是孟清和现在能还的,并不被孟重九看在眼里。 放长线钓大鱼,长期投资? 两盏茶后,孟重九起身告辞,孟清和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口,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和稍显伛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沉思。 老狐狸似乎相当看好自己,莫不是以为自己会有大造化?若他知道自己的远大理想是什么,会不会气得吐血,抄起鞋底狠抽自己一顿,顺带捶着胸口哭诉当初看走了眼? 不管怎么看,这笔投资都有亏本的危险。 孟清和靠在门边,仰头看着天上漂浮的白云,是不是该提前给老人家提个醒?两辈子以来,他难得发一回善心。 “十二叔?” 身后响起孟三姐的声音,回头,两个小萝莉正手牵着手,大眼睛扑扇扑扇的看着他。 心形的箭头正中胸口,孟某人的怪蜀黍之魂瞬间燃起,就算为了这两个小萝莉,他的理想也必须再议! 晚饭之前,孟清和将孟重九送来的宝钞和铜钱交给了孟王氏。 “这些是你九叔公送来的?” “恩。”孟清和点头,嗅着灶房里不断飘出的香气,肚子不由得叫了起来。苦笑一声,若是让那帮损友知道高粱饼子都能让他流口水,会不会笑得下巴脱臼? 孟王氏拿着宝钞,欲言又止,孟清和干脆道:“娘,我从军后家中只有您和两个嫂子,遇事可请九叔公帮忙。” “可这人情……” “娘放心,儿子自有计较。还有,铜钱您留着,宝钞尽快换成米粮。” “为何?” “预防贬值。”没有准备金,又无限量发行的纸钞堪称奇葩,不贬值才怪。 “哦。”虽然不明白贬值的具体含义,宝钞一年比一年不值钱,孟王氏还是知道的。既然十二郎说要换粮食,那就换吧,家中有粮,心中不慌,“这样也好,你也能安心上路。” 安心……上路? 孟清和嘴角抽搐,仰头望向房梁。 亲娘乎?亲娘也。 华夏语言,果真博大精深。 当夜,孟十二郎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了无睡意。片刻之后,双眼微眯,嘴角轻勾,很显然有人又要倒霉。 墙角的老猫格外的精神,悉悉索索之后,从半开的门缝旁钻了出去,不知是去抓老鼠还是会情人。 翌日,雄鸡报响三遍,孟清和起床,认真洗漱一番,吃过朝食,破天荒的走出了家门。 屯子里的几个妇人正在井边打水,看到路过的孟清和,水桶险些掉进井里。实在是,自从孟广智的丧事之后,孟清和便极少走出家门,哪怕他的名声传遍了宛平县,正在向整个北平府蔓延。 “二伯娘,九婶。” 仰赖脑子里留下的记忆,孟清和一路走一路叫人,倒也没弄错。 走过屯中唯一用碎石修缮过的土路,经过原本属于他家,现在却归了孟广孝的几亩良田,赶巧遇上一身儒衫的孟清海。 “大堂兄。” 见是孟清和,孟清海愣了一下,待到孟清和拱手施礼才反应过来,刚要还礼,对方已越过他继续向前,耳边只留下一句轻言:“大堂兄,聪明和自作聪明,是两码事。” 孟清海深色一变,恰好迎面走来几个族人,孟清和突然回身,正色道:“愚弟已是家徒四壁,又有寡母孤嫂,大堂兄乃读书之人,实不该罔顾礼仪,日日引颈守望。” 见几个族人停下脚步,孟清和刻意提高了声音,继续道:“连日来,大堂兄镇日驻足门前,愚弟一家紧闭门户仍无法安枕。而族中又有传言,家母闻听之后日夜以泪洗面。愚弟受些委屈无甚关碍,让家母忧心却非人子所为!愚弟实望大堂兄能体谅一二,莫再如此行事,不然愚弟便请里中老人评理!” 话落,深深一揖,语气极端的无奈,态度无比的诚恳,将一个饱受误解却又强自压抑愤怒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十二郎家徒四壁,大郎日日守望,十二郎一家连觉都睡不好……十二郎家的田地,好像有不少都归了大郎一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章 洪武三十一年四月初七,身负燕王密令的沈百户在开平卫郑千户麾下安营扎寨。随他奔赴开平的骑士也分编入伍。一人为总旗,九人为小旗帜,麾下步卒骑卒各半,袢袄,兵器,战马皆在当日拨付,卫所相关人等的工作效率接连刷新了有司的各项记录。 可见背靠大树好乘凉,燕王二字的威力之大。 郑千户原为开平左屯卫百户,能荣升千户一职,盖因洪武二十九年随燕王北征沙漠,屡立功劳而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千户算是一脚踏上了燕王的船,卫指挥使徐忠把沈瑄一行人安排到他这里,未尝没有结好燕王的考虑。 陛下老矣,且卧病多时。太孙年幼,诸藩王年富力强,燕王宁王晋王等更是战功彪炳,声震北疆。 一旦陛下大行,太孙弱而诸王强,若无异心者尚可,若……结好燕王,或福荫一族,也或可满门招祸。 郑千户打了个激灵,额上冒出了冷汗,不敢再想。 四月初十,距开平卫不到三百里的孟家屯,一身红袢袄,腰悬木牌的孟清和站在屯口,同家人和族人话别。 孟王氏拉着孟清和的手,嘱托的话好似说不完,两位嫂子站在孟王氏的身后,看着即将远行的小叔也是眼圈泛红。孟三姐拽着孟清和的衣角,孟五姐干脆抱着孟清和的大腿,哭得直打嗝。 “十二叔……” 看着家中诸人,孟清和汗颜。 感动归感动,可他只是去从军,不是去送死。 需要这样吗? 孟重九和几位族亲也在路边送行。族人出钱置办的衣物干粮都捆在一匹驽马背上,缰绳牵在一个高大的青年手里,他是孟重九的次孙,单名一个虎字,比孟清和年长三岁,却不依照族中清字排辈,只因他的父亲是赘婿,原本该姓陈。 别看孟虎只有十七岁,却长得身高腿长,浓眉虎目,粗犷的男子气概十足招人眼球。 这样的身材气质完全是某人的菜。可站在他面前,孟清和却感到牙酸,生不出任何别样的心思,这并非因为孟某人底线突然提高,只因孟虎实在是长得太“正直”了。 参照后世的主旋律电影,这位绝对是手举炸药包,胸堵机枪眼,大喊着同志们向前冲的高大全人物。 相比之下,孟清和倒更像是躲在战壕里挥舞着小手枪,让弟兄们往前冲的xxx反动派。 身边有这么一个正派人物,孟清和感到压力很大,非一般的大。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孟老狐狸能养出这样一只孙子? 难不成老狐狸也是因为这孙子太过光芒万丈,想借这次机会将他远远的打发了,还能顺带卖自己一个人情? 孟清和不愿意如此“抹黑”叔公大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回头看看脸黑得像锅底的孟清江,好吧,他承认,提出让孟清江“随军”只是想为难孟广孝,却没想到对方竟答应得这么痛快,考虑的时间还不到五分钟。 孟清和不过是提了两句孟清海,孟广孝就表现得孟清江仿佛不是他亲生的,是捡来的一样。 这让想当一把坏人的孟清和相当没有成就感。 所谓的为难,达不到预期效果就没有意义了。 不过路上多个壮丁,倒也不是坏事。至于孟清江今后会如何,全看他自己。只要不触犯到底线,他不会刻意去为难孟清江。 可见,他还是相当善良的。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孟清和狠下心将抱着自己大腿的孟五姐拉开,小萝莉哭得眼睛像核桃,孟清和的眼眶竟也有些发酸,轻轻抚过孟三姐和孟五姐的头,声音有些沙哑,“三姐,五姐,还记着和十二叔的约定吗?等着,十二叔说到做到,一定让三姐五姐华服锦裳,十里红妆!” 孟许氏和孟张氏再次哭出了声音,孟清和躬身向孟重九行礼,没有只言片语,孟重九却已明白他的恳托,伸手将他扶起,“小子放心,九叔公必不负所托。” “多谢九叔公。” 向几位族老一一行礼之后,孟清和扑通一声跪在了孟王氏跟前,连磕三个响头,“娘,儿子走了!” “我儿必成大器,”孟王氏没有再哭,颤抖着声音说道:“娘在家中等你衣锦荣归!待到那日,你爹也必能含笑九泉!” 孟清和站起身,不及掸去衣上的尘土,转身便走。 孟虎和孟清江跟在他的身后,孟王氏站在原处,直到三人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被儿媳搀扶着归家。 当此时,孟广孝和孟广顺等人均卧榻不起,一边喝药,一边恨不能对着孟清和的小人扎钉子抽鞋底。 原因很简单,不久前,孟清和隔三差五就到几位堂伯家中串门,关起门来一番嘘寒问暖,每次都能带回家宝钞若干铜钱不等。 孟广孝等人咬牙将宝钞和铜钱塞到他手里的,笑得比哭还难看。 不收?绝对不行!还钱?不用,坚决不用! 只要孟十二郎活着,别成天想着去和鞑子拼命,也别头脑发热给大令写什么“孟氏男儿均思杀敌报国”就比什么都重要! 长辈赐,不可辞。 孟十二郎是个孝顺的孩子,自然要成全堂伯们的仁慈之名。至于孟广孝等人会不会吐血三升,就不关他的事了。 比起被几位堂伯坑走的田产,这些宝钞和铜钱不过是零头,但于孟王氏等人而言,却足够支撑一年的生活。同样的,有了孟清和的宣传,孟广孝等人在屯子里的名声也有所改善,只是在学中的孟清海依旧受到排挤,但他仍以大无畏的精神参加了院试,并中了生员。当然,这是后话。 家中的大屋没有卖,三亩旱田交给了孟重九的长孙耕种,除税粮之外,孟王氏只留一成,余下的全归对方。这是孟清和同孟王氏商量后决定的,孟重九帮了他这么多,对方不提,孟清和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人情往来,终究也是门学问。 临走之前,孟清和还做了一件事,他将家中抄录的两本儒学典籍和笔记交给了族中长者。 “清和为报父兄之仇,弃文从武,这些于清和已是无用,不如托于族里,送与族中子弟。” 在孟清和看来,书中的内容他能倒背如流,此举不过是将自己用不到的东西送人,顺便结个善缘。于孟氏族人却是件了不得的事。书籍已是难得,何况还有孟十二郎写下的笔记。他可是考中了童生的,若非被学中赶出,便是秀才也能考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章 孟清江又被非自愿的坑了一把,每每看向孟清和的目光,深刻表达着恨不能喝其血、啖其肉、寝其皮的强烈愿望。 脑袋上顶着个大包的前兵部武库司郎中,却对孟清和表示出了极大的善意,走在路上,时而回眸一笑,带着文人的风骚和武人的明媚,满是尘土的脸上充斥着酒逢知己,相见恨晚的感慨。 在某个差人再次溜号的空隙,前郎中大人凑到孟清和跟前,叹道:“小友浮石沉木之能世所罕见,实乃我辈楷模。若在朝堂为官,定能伏虎降龙扶摇直上,弃笔从戎着实是可惜了。在下若有小友三分之能,也不会落此下场,呜呼!话说,你真的不重新考虑一下?若要再行科举之路,并非没有办法,在下可以为你引荐……” 孟清和看着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这位都这样了,还为他引荐? 前郎中大人肯定被磕出了脑震荡,并且短期内毫无痊愈的迹象。 随着旅途的延续,孟清江时刻勤练以眼杀人的绝世武功,孟虎一直正直善良且光芒万丈着,前郎中大人逮着机会就孜孜不倦,孟清和如枯萎的仙人掌般日益憔悴。 心累,身也累。 大明朝的交通运输事业尚处于起步阶段,路况不佳,交通工具匮乏,在边塞之地,高档一点的马车都是传说中的神话。 这种情况之下,后世只需要几个小时的车程,孟清和等人硬是走了几天。再加上前郎中大人时不时的“唐僧精神”,当终于抵达目的地,看到开平卫那高大的城墙时,孟清和差点趴到地上嚎啕大哭。 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再没有比被别人“唐僧”更难受的事了,他终于体会到了孙行者的痛苦。早知如此,他绝对不踹孟清江那一脚! “到地方了。” 两位差人显然是做惯往边塞押解犯人的活计,熟门熟路的走到城门之前,守城的兵卒竟是熟人,打招呼的第一句竟然是:“这回是几品的官?怎么才一个?难不成都砍了?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咱们这缺人啊。” 孟清和听得冷汗潸潸,可见犯官充军已成了潮流,每月不来上几回实属稀奇。 明太祖,威武霸气! 差人带着前郎中大人进了城,孟清和上前一步,将随身牙牌和路引递上,在兵卒查看牙牌时,仰头望向城门和包着砖皮的土墙,胸中涌起一股类似豪迈与苍凉交杂的情绪。 开平卫是大明捍卫北疆的边防重地,曾是元朝上都,由元世祖忽必烈下令修建,在元朝定都燕京后改为陪都。元世祖在这里登位,元顺帝从这里被赶往应昌,历经百年风雨,它见证了一个王朝的兴起和衰落,见证了游牧民族与汉家王朝在元末战火中的盛衰更迭。 辉煌,荣耀,战乱,火-焚。 城墙上有泥土和瓦砾重修的痕迹,原来的七门已封闭六门,只留南门进出。城门上方的开平二字,被黄沙浸染,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沉淀着大明军人的硬骨与强悍。 闭上双眼,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千军万马在草原上厮杀的场景。 人叱马嘶,刀光血影,从草原上吹来的风仿佛都带着血腥的味道。 这不是一场游戏,也不是一场梦,而是真实的一切。 他是真正的活在这里,活在六百年前的大明王朝。 这里有他的亲人,有他现在和将来将为之奋斗的一切。 “十二郎?” 守城门的兵卒早已检查过牙牌,孟清和却半天没有反应,直到孟虎拍了他一下,才啊的一声回过神来,对上兵卒好奇的视线,捏了一下拳头,歉意一笑,“麻烦了。” 从兵卒手中接过牙牌,孟清和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进城,眼前的兵卒脸色陡然一变,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拽住孟清和的后领,“快进城!” 守城的兵卒像是拎只猫似的把孟清和拎进了城内,孟清江和孟虎紧随其后,城头传来了号角声,孟清和挣扎着回头,能见到穿着絆袄的步卒和扛着农具的壮丁正从四面聚集,急急向城门处涌来,还有十数匹没有配鞍的战马,五六个步卒挥舞着鞭子,拼命将它们赶进城内。 “快!” 城门终于合拢,是否仍有人被留在城外,不得而知。 孟清和靠在城墙之下,大口的喘-着气,远处的天空中腾起一股又一股浓黑的狼烟,这是外敌来犯的警示。 拎他进城的兵卒早不见了踪影,据孟虎说,是上了城墙。 涌进城内的明军和壮丁脸上并不见多少惊慌,有条不紊的清点马匹,检查武器,随着军官的号令列队,或是走上城墙,或是在城内布防,仿佛外敌来犯不过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每年都要来上这么几回,不稀奇。 要么北元过来,要么明军过去。就算北元已经被从正规军打成了游击队,这种睦邻互访也一直没有停过。 孟清和却做不到这么轻松,刚到开平卫,来不及去相关部门报道就遇上鞑子来犯,该说他孝感动天还是背运到了极点? “十二郎,怎么办?” 孟清和咂咂嘴,身边不时有穿着大红袢袄的明军走过,却好似压根没注意到他们三个大活人。直到一个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总旗“发现”了这三个“碍眼”的,单手按刀,走过来大声喝问:“汝等何人?!缘何在此?” 那口气,大有一言不对就拔刀,一劈两半的架势。 孟清和知道不能继续做布景板,只能上前一步,老老实实的解释,不忘递出随身的牙牌和路引,这简直就是护身符有没有? “标下今天刚来,未及到有司报道。”孟清和尽量以最简洁的语言表述他与孟虎等三人的身份,“标下的父兄便是死于鞑子之手,与鞑子之仇不共戴天!乃是为父兄报仇主动投军!” 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越说越有底气。 不想总旗大人听了他的话,上上下下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愈发带着怀疑。 “你主动从军?” “然!” “要杀鞑子为父兄报仇?” “然!” “原来是个书生?还考中了童生?” “然!” “果真如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章 洪武三十一年,春四月,北元犯边,聚骑千余人,袭开平。 后世的史书上,对大明和北元的边境摩擦通常只有寥寥几笔,除非是北元到大明来杀人放火抢粮食,或是明军进入草原杀人放火烧帐篷,否则,史官绝不会过多的浪费笔墨。 华夏语言博大精深,说话办事写文章,自然是越简洁越好。 一言两语便能叙述清楚,自然大善。 对屯守开平卫的边军来说,这场战斗和以往发生过的没有多大区别,无非是你杀我我杀你,杀死了鞑子就是战功,被鞑子杀死就算玩完。 抚恤金和安置家小什么的,在万恶的封建社会,向来是个含蓄且隐晦的问题,基本全看上官的良心。 孟清和初来乍到,心理准备不足,初次见到血淋淋的战场,奔腾的战马,喷溅的鲜血,手脚不自觉的冰凉。 出生在和平年代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冷兵器时代的战场到底是何等的残酷与血腥。 从城头向下望去,草原上的骑兵就像是渴望血肉的狼群,露出锋利的獠牙,试图从大明边军屯守的卫所撕开一道豁口,冲入其中大肆的抢劫杀戮。 这是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冲突,自久远的春秋战国时代便已存在,一切都只是为了生存。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从忽必烈建立元朝到被明朝取代,至今不到二百年的时间。被赶回草原的游牧民族,除了坚强的意志以外什么都缺。偏偏大明皇帝认死理,动不动就派兵到草原杀人放火烧帐篷,还死活不开互市。若是抓到胆敢往草原贩卖“违-禁-品”的商队,更是只一个字,杀! 为了生活,就算对面是燕王和宁王等几个狠人,北元贵族和骑兵们也必须重操旧业,抢劫! 抢人,抢粮食,抢牲畜,但凡是能抢的,一样都不放过。 逮着机会就抢,抢完就跑。 跑得了算胜利,跑不了就回归长生天的怀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北元骑兵和大明边兵思考的方式和某个时间段的脑回路,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往,草原上的邻居大多在秋季时兴兵来犯,无他,正赶上麦田成熟,牲畜最是膘肥体壮。 近几年,造访的时间却越来越提前,归其根本,不是北元势力增强,或是那个连印都丢了的朝廷突然头脑发热-激-情-澎湃,只因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 有这一体会的不只是北边的邻居,屯守在开平卫的边兵也发现田中的出产越来越少,每年的节气也越来越不正常。往年开垦出的农田根本不够卫所上下支用,更多还需依靠商人从外地运粮。由此,便不得不称赞洪武帝的先见之明,若无用盐引吸引商人,恐怕边防卫所的官兵吃饭都成问题。 即便如此,到明中期以后,开中法也和卫所制度一样逐渐崩坏。豪绅,勋贵,甚至是饱读诗书的官员,都是其背后的推手。 此时的人不知道有个叫做“小冰河时期”的学术名词,只知道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草原邻居的应对办法是到邻居家里去抢粮,不甘心被抢劫的大明自然奋起抵抗,更多的时候是到邻居家中去表示抗-议。这一点上,永乐帝做得尤为突出。 敢抢我家的粮食牲口?抢回来不说,把你家房子也烧了! 孟清和从军的目的是为实现“理想”,但实现的过程绝不包括拿着大刀在战场上与人拼命。 生命是宝贵的,一个人只有一次……好吧,算上前一世,他应该有两次。但上天应该不会再给他第三次机会。 沉甸甸的腰刀握在手里,耳边充斥着北元骑兵和守城边军的喊杀声,有一瞬间,孟清和切实的感到了恐惧。 很丢人。 事后想起,孟清和很想抱头撞墙。 即便时光回溯,他也无法欺骗自己,他的确是害怕了。 马总旗凶神恶煞的大喊着什么,孟清江和孟虎都被拦在了城墙之下,孟清和双手握着一把边军的制式腰刀,光是拔刀出鞘就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举刀的动作更是引来一阵哄笑。 旁边的几个边军都是五大三粗的威武汉子,撸起袖子,绝对的肱二头肌闪亮,肱三头肌鼓起,一点也不含糊。 孟清和就像是闯进了鸵鸟群的水鸭子,再蹦跶也及不上人家肩膀高。 “马总旗,这哪来的?”一个弓兵侧头,咧嘴,“个头怕是没我婆娘高,能杀鞑子?” 说话间,弓弦声响,飞出的箭矢狠狠扎入了一名北元骑兵的眼窝。 孟清和仍在和腰刀较劲,奈何用尽全身力气,也没办法像其他的军汉一样威武,连摆个姿势都做不到。 “你们这帮杀才!孟兄弟可是大孝之人!” 马总旗拿起一张长弓递给孟清和,三言两语的解释了他的来历,倒是让周围的军汉们对孟十二郎“肃然起敬”。 “明知道是来找死的……不容易!” “读书人的脑袋果然非比寻常!” “人才!佩服啊!” 说归说,不耽搁他们杀敌。城头箭雨纷纷,城下北元骑兵的攻势为止一滞。 双方打老了交道,连对方身上有没有虱子都一清二楚。 北元骑兵的目的不是打下卫城,仅凭这点骑兵压根办不到。没来及躲进城内的人丁,牲畜和田中早熟的作物,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有散布在开平卫东西两侧的瞭望墩台,那里的边军是肯定来不及撤回城内的,附近也没有砖石建造的边堡给他们充作防御。 每次鞑子犯边,这些边军几乎都是弃子。可他们仍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凭借着手中的武器,凭借着居高临下的地势,拼着以命换命,也不让鞑子再进一步。 为国而死,是他们一生的终点。 城墙上的明军能清楚看到最近的瞭望墩台上在发生些什么,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赤红着双眼,用手中的长弓,劲弩,用声嘶力竭的吼声为同袍送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戈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是汉家儿郎的战歌,流淌在大漠边塞,回响在华夏千百年的历史之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一章 残阳如血,草原上到处是倒伏的人和马的尸体。 战败的北元骑兵,侥幸还活着的已经仓皇北逃。这次出来打草谷,非但颗粒无收,反而损失惨重,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开平卫和附近的屯卫应当能安生许多。 尽管,时间或许很短。 入夜,死去的明军尸体已经被收敛,死去的战马不会浪费,马肉味道算不上好,却也算是一顿荤腥。 军中和城内的大夫都被召集,受伤的战马受到比伤兵更好的照料。 人比不上马,很滑稽,却是事实。 孟清和坐在火堆旁,马总旗死了,他亲自从战场上把马总旗的尸身带了回来。曾经在城头笑话他的几个边军,如今也只有两人还活着。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边塞的生活。 迷茫和无措没有困扰孟清和太长时间,习惯于思考的大脑,一旦从对死亡和血腥的恐惧中冷静下来,便会开始分析,然后做出决断。 火光跃动,一大块烤好的马肉突然递过来,孟清和转过头,咧咧嘴,眼前算得上半个熟人,是之前在城头上拿他个头打趣的弓兵。 “吃吧。” 弓兵将马肉一把-塞-进孟清和手中,顺便递给他一把匕首,常年在边塞生活,习惯也变得有些不同。很多边军不再习惯用筷子,反倒时常带着一把匕首。 这样的边军最为凶悍,即使是宁王手下的朵颜三卫,论单打独斗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他们已经不习惯和人正常比试切磋,一旦动手,就是搏命。 马肉半边烤得焦黑,撒了点盐,闻着味道不错,用匕首划开,却能看到一缕缕的血丝。 孟清和垂下眼,反手将匕首-插-在地上,狠狠的咬了一大口,像是初次尝到血腥味的狼崽子,恶狠狠的撕扯。 他要在这里生存,就必须适应这里的一切。 聪明,狡诈,会坑人,在绝对的实力和强悍面前,无法百分百保障他的生命。 有个词叫三省吾身,孟清和认为相当适合现在的自己。 吃肉的同时,一股铁锈味不停蹿进鼻端,不知是未烤熟的马肉,还是留在手上没有洗净的血腥。 弓兵看着孟清和,直到他把一整块马肉全部吃完,突然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成,你这样的才是能在这里活下去的。” 孟清和笑了,真心实意。那张略显稚气的面孔,不自觉的带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弓兵突然想起了在城外遇到的草原狐狸,油光水滑的皮毛,草原狼饿肚子,它们仍能吃饱。 摇摇头,想多了吧? “说起来你小子也算是好命的。第一次遇上鞑子,能活下来的基本都不会那么早死。”弓兵-拔--起被孟清和-插--在地上的匕首,站起身,“马总旗运气不好,下个总旗不知道是哪个孙子。” 孟清和听着弓兵的唠叨,没有中途插言,他知道眼前这个汉子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一个锅里扒饭的弟兄,转眼间就没了,在边塞的岁月,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 月上中天,弓兵起身,和同旗的几个步卒上城头巡逻,孟清和记住了他的姓名,姓高名福,很普通的名字,孟清和却记得很牢。 此时,他才想起,自己竟不知道马总旗的名字。 好笑吗? 他只想哭。 双手支在身后,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再吐出,胸口还是发堵。 干脆闭上眼睛,张开嘴,用尽全部的力气,吼出一句:“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汉子你威武雄壮……威武雄壮……雄壮……” 别怪他立体声回放,因为他只会这一句。 吼完了,孟清和舒畅了,难怪郁闷的人总喜欢找个没人的地方吼上两嗓子,的确舒爽。 三十几步之外,一个牵着马的修长身影一个踉跄,差点没左脚绊右脚扑倒在地。 几个举着火把路过的边兵互相看看,心中同时升起一个疑问,这是哪个兔崽子半夜不睡觉学狼嚎?! 翌日,一骑快马天没亮就驰往驿站,骑士身上带着指挥使徐忠的奏报,奏报上写明斩敌首六百余,获战马一百八十余,擒百夫长以下五十余。 奏报末尾,徐忠特意提及沈瑄,言其在此战中表现得极其勇猛,率众骑出战,一马当先,斩敌首不下十数。 北平府的燕王也得到了消息,在与道衍和尚对弈时,连连夸赞,“吾兄之子,麒麟儿也。” 燕王口中的兄长,不是他的亲兄弟,而是洪武帝的义子沈良。 洪武帝有二十六个亲生儿子,十六个女儿,还收了二十多个义子,加起来,差不多能凑成两个排。 沈瑄的父亲沈良便是其中之一,未到不惑之年,便战功赫赫,还曾救过燕王的性命。本该富贵荣华加身,躺在床上数银子看美女到老,不想却屡次被御史弹劾生活作风问题,还险些同蓝玉谋反案扯上关系。洪武帝大怒,沈良虽保住了性命,却失了圣心,被削去世袭一等侯爵,远远打发到了边塞。 好在他和燕王交情极为不错,燕王两次挂帅北征沙漠,大军中都有这位义兄的身影。不幸的是,洪武二十九年,燕王第二次北征途中,这位义兄旧疾复发,死在了军中。 沈瑄继承了父亲的军事才能,十七岁便在大军北征中立下战功,十八岁入燕山左卫,通俗点说,就是燕王亲军。一年之后,又身负燕王密令,前往开平卫任职。 沈瑄是根正苗红的燕王派,虽然父亲被夺爵,与洪武帝依然有义亲的名分。 开平卫指挥使徐忠和郑千户明知他是个烫手山芋,还是不得不接下来。 接下来之后,还必须好好看着,不能有所差池,毕竟沈瑄的父亲就留下他一根独苗,燕王也视他如亲侄,真出个好歹,赔不起啊! 哪想沈瑄刚到不久就遇上鞑子犯边,他还亲自率领骑兵出城作战。 徐忠咂舌,这就是头虎崽子! 郑千户脑袋都大了,好在沈瑄武力值惊人,豪发无伤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否则,他就该考虑是找根绳子上吊还是找块砖头拍死自己,拍不死也要弄出个伤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二章 孟清和站在西城百户所前,深吸一口气,跨步入内。 待新鲜出炉的孟小旗绕过影壁,走远了,门前的兵卒才对视一眼,咂咂嘴,这位怎么看都不像是军汉,听说先前还杀了两个鞑子? “瞅着倒像是个读书人。” “他能杀得了鞑子?” “升了小旗,百户大人召见,还能有假?” “可惜了我那弟兄,砍杀了三个,却伤了腿,不然也能……” “不过我听说这位还真是读书人,据说还是个童生。” “啊?那个高福口里还能看过眼的酸丁,莫非就是他?” “还能有谁?” 说话的兵卒同时沉默了,弓兵高福,出了名的狠人,他说的话肯定差不了。 “说不得这书生真有几分本事。” 孟清和不知自己已经成了百户所前兵卒的谈资,走在百户所内砖石铺成的路上,心中仍有些忐忑,不停回想着之前打探来的消息。 百户大人姓沈名瑄,出身燕山护卫,父亲是洪武帝的义子,曾在北征沙漠中立下战功。 之前战场上那个所向披靡,劈人如砍瓜切菜一般的杀神就是这位,也是继马总旗之后又一个救了自己命的人。 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加上救命恩人。 孟清和暗自苦笑,到边塞不过短短几日就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都不晓得该感叹命运之神厚爱自己,还是看自己极端不顺眼。 心思千回百转,面上不露分毫。行进中途遇上一个身形壮魁的虬髯大汉,眉眼间竟有几分熟悉。 认出此人是个总旗,孟清和立刻上前行礼,“标下见过总旗。” “你姓孟?” “是!” “之前杀了两个鞑子?现在任着小旗?” “是!” “好!”大汉突然一拍孟清和的肩膀,“我姓马,之前在城外战死的马彪是我本家兄长。” 孟清和抬头,面上露出一丝惊讶,难怪瞧着有些熟悉。 马氏一族都是军户,马总旗战死,身后留下三个儿子,最大不过十一,总旗一职虽是世袭,却也没有让一个娃娃出任的道理。 马常是族中余丁,自然可以顶上。只是明初边塞卫所不比他处,这位新的马总旗若想降服手下一干弟兄,怕是要多少费些功夫。 人情是一回事,常年在塞北拼杀的边军,更看重的还是本事。 这也是孟清和看似风一吹就跑,却能让赵福等人高看他一眼的原因。 他身上的狠劲,对了这些厮杀汉的胃口。 马常如此“礼遇”孟清和,若非别有所图,孟十二郎敢把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不过,孟清和眼珠子转了转,这种示好未必是坏事。既然马常袭了马彪的总旗一职,将来就是自己的上司,朝堂有江湖,军中也有。甭管他是不是能真正的站稳脚跟,上下摆在那里,看着顺眼总比被当成眼中钉的好。 有了新任马总旗的客串,孟清和总算不再如先前那么紧张。 站在正堂门前,习惯性的整了整身上的袢袄,掸了掸衣袖,通报之后,迈步走进室内。 从外面看,百户所并无出奇,同城内的其他建筑一样,黄土墙,木门窗,窗栏上的图样已经泛旧,门梢上雕刻的生肖图倒是有些惹眼。 孟清和不敢多看,见堂中高坐着一个身着蓝色常服的身影,心知这就是今天要见的正主,单膝点地,大声说道:“标下见过沈百户!” 或许是为了壮壮胆子,孟清和刻意提高了声音,不想话说完,椅子上那位却迟迟没有开口,只是单手点着椅子扶手,另一只手举着一本书,书的封面上,正写着两个大字。 孟清和心里开始打鼓,唾骂万恶的旧社会,这位不开口不出声,他就得继续跪着。 还以为能遭到表扬,结果却是来这么一出,百户大人是心气不顺?还是自己刚好长得很不入他的眼? 虽说瘦了点,可皮相还是不错的。 心里嘀咕,孟清和却始终没有抬头,只因沈瑄在战场上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 两辈子,他头一次这么害怕一个人。 孟重九只能让他行事谨慎,面对北元的骑兵也只不过是搏命而已,但在沈瑄面前,孟清和却感到极大的压力。 所谓霸气侧漏就是这种? 这位还不是真正的凤子龙孙,若是燕王朱棣,未来的永乐帝,不知道又会是何种情形? 和平时代过来的穿越者们,还是不要轻易幻想登高一呼小弟云集,否则,时代的土豪们会给他们上最为生动的一课,告诉他们花儿之所以这样红,是有其根本原因的。 战场上拼杀,朝堂上斗殴,大明的文臣武将,智商情商都非一般人能比,岂是随意就能糊弄过去的? 便是长相,也都在水准之上。建文二年的进士王艮就是因为相貌问题被暗箱操作了一把,从榜首的位置给撸了下去。 所以,但凡来到陌生的地界,一定要秉持着谦虚谨慎的精神,艰苦奋斗甘于寂寞才是上策。 孟清和便是如此打算的,可今天之后,他会发现,追寻寂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东想西想,两条腿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 于是,堂中出现了这样一幕,沈百户专心致志的读书,孟小旗一心一意的神游。区别只在于百户大人坐着,而孟小旗的姿势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终于,沈百户放下了书,端起桌上的茶盏,用茶盖轻轻拂过茶面,“起来。” 孟清和没有马上起身,腿麻了,就这么站起来不立扑也会立位体前屈。 沈瑄倒也没说什么,等孟清和起身站稳,才接着说道:“知道为何叫你?” “标下不知。” “真不知?” “真不知。” “斩首两级。” 沈瑄话落,孟清和一愣,下意识抬头,只一眼,便失神。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眼前这人,当真是战场上那个杀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三章 孟清和走出百户所,脚步有点飘,揉了揉还有些发麻的膝盖,下定决心,非到万不得已,一定要绕着沈百户走。 门外的两个兵卒看着孟清和有些奇怪的动作,再看他呲牙咧嘴的表情,互相看看,闭紧嘴巴,一声没出。 回家之前,孟清和又去了一趟经历司,卫所边军每人有一分授田,五十亩,升任小旗,或多或少总要加点。 开平卫指挥佥事主管屯田一事,卫所官军领取授田,农具,种子,都要办理相关手续,该画押画押,该签名签名,一整套章程,无一疏漏。 田地一分不差的到手,种子和农具酌情,耕牛则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孟清和搓搓下巴,倒也没提出异议。 看在同为读书人的份上,刘经历好心告知孟小旗,开平边塞地广人稀,耕地充裕却出产不丰。拨付给他的八十亩田地,上田并不多,每年税后,余下的支应家中口粮不成问题,再多的就要另想办法了。 总之,勉强吃饱,要想吃好,就看个人的本事了。 “耕牛不具,马耕亦可。” 谢过刘经历,孟清和走出经历司,一路琢磨着今后的生计问题。 他家三口壮丁,除去自己,孟虎和孟清江的饭量都不容小觑。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好吧,这比喻不太恰当,他总归要称两人一声堂哥,可话糙理不糙,真要凭手里的田喂饱三口,的确有点难。 到家时,孟虎和孟清江已将木床搭好,床板和床架都打得结实,只是边角的木刺还没磨平,铺上稻草也比睡在地上好了许多。 这张床是打给孟清和的,经历过城外的那场厮杀,不说孟虎,连被孟清和坑过的孟清江都对他高看一眼。 “四堂哥,五堂哥。” 孟清和笑呵呵的同两人打过招呼,把分到田地一事告知两人,同时让身后的三个边兵将种子和农具送进堂屋,回头从灶房取出几个烙饼,三大碗肉汤,权当感谢。 三个边兵昨日刚分到孟清和手下,帮忙扛种子搬几把锄头算不得什么,本是想在小旗跟前露个脸,没想还能得了实惠。 见孟清和不似作伪,三人也没客气,当下接过饼,捧起碗,大口的吃了起来。 边塞之地,铜钱宝钞都比不上粮食布匹,尤其是被发戍边的恩军,多是文人出身,种田戍边都不是“本职工作”,挥刀拿锄头比写出锦绣文章更让他们为难。 被牵连的同族也是一肚子怒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只恨犯官连累他们。被怨恨的则反唇相讥,若非自己官袍加身,族中的田税如何免得?族人置下的田产莫非是从天下飞下来的? 孟清和手下十个人,有五个都是恩军,如今这三个蹲在门边啃饼喝汤的,有两个都是被同族牵连,一个还曾中过秀才,得知孟清和是读书人出身,态度上不免亲近了许多。 无论如何,在读书人手下,总比真被大字不识的军汉呼来喝去要强吧? 对这几个人的心思,孟清和表示理解,既了解,便没有点破。 每个人都有自尊,现在就去戳破这些人心中最后的肥皂泡,未免太残忍。但他不保证永远不动手,早一点面对现实才能在这里活下去,就像自己一样。 “我果然是个善良的人。” 收起被舔得如同水洗的大碗,孟十二郎发出这样的感叹。 孟虎手下的动作一顿,锤子险些砸到手。孟清江满脸骇然,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 “四堂哥为何这般看我?” “太过吃惊。” “为何?”孟清和满脸不解。 “……” 孟清江无言以对,其实,自己才是个傻子。 三人的晚饭同样是饼子和肉汤,汤是马骨敲碎后用大火熬的,骨髓煮散在锅里,翻滚的野菜上都飘着一层油花。 没有后世诸多的调味料,只加了一点盐,却让孟清和三人吃得一点不剩,孟清江和孟虎意犹未尽,差点把小块的骨头都咬碎嚼了。 孟清和佩服得翘起大拇指,牙口真好。 饭后,堂兄弟三个围坐在简单垒起的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商量今后的生计。 既然到了边塞,不管是孟虎还是孟清江,再大的不满也要丢开,在这里生活下去成为摆在他们面前最重要的问题。 孟清和的表现也让二人佩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又被差点被族人当成傻子的十二郎都能上阵杀敌,他们又差些什么? “十二郎,我看过了,这点种子不够。而且,”孟虎顿了顿,“也不是良种。” “我知道。”孟清和搓搓手,紧了紧身上的袢袄。明初兵卒的待遇还算过得去,不只分田还给农具种子,耕牛另论。除戍卫出征所需的袢袄鞋裤,还发冬衣和夏衣,多为棉花棉布和夏布。 孟清和在沈百户麾下,错过了领棉衣的日子没有问题,可以补发。粮种却是有定例的,卫所本就缺粮,没哪个胆子大的敢在这件事上通融。 “种子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孟清和说道,“两位堂兄觉得,除了小麦,另种些什么好?最好是长得快又产量大的。” 一句话问出,孟虎和孟清江都凝眉深思。 询问孟虎两人,是因为孟清和着实想不出个章程。 论起抗旱抗寒的高产作物,首先想到的就是土豆地瓜。想到不等于能做到,距离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有一个世纪,想种也没得钟。 撇开一百年后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后世倒有一种说法,永乐年间,郑和船队曾先哥伦布发现美洲,据说还有关于美洲土人的记载。可惜的是,郑和船队出航的相关资料,包括皇帝敕书,船队编制,名单,航海日志等都被毁在了一个姓刘的兵部车架郎中手里,到底是被藏还是被付之一炬,一直是个谜。 不过,类似刘郎中此等“壮举”,一般人恐怕还真做不出来。 暂且不论这位车架郎中如何,孟清和唯一能指望的郑和船队,也要到永乐二年才会扬帆。在那之前,永乐大帝还得先和他侄子协商一下皇位谁来坐的问题。 掰着指头算算,至少还有五六年! 所以,他得继续熬着。即便如此,也未必能得偿所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四章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六 屯守开平卫的边军进行了一次大操。站在高处,可见身着朱红袢袄,头戴明盔的将兵,手持腰刀,长枪,铁镗,或长牌,藤牌等制式兵器,根据旗官令,随着鼓声组成不同的军阵,牌手在前,刀兵枪兵等在后,另有火铳兵列在队中,行动之间互有配合,刀兵铁戈之声破空而出,煞气杀气冲天而起。 城中点将台上,自开平卫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及下千户等均着甲戴盔,手按刀柄,面色庄重,对阵中变化凝目而视。 突然,鼓声一变,三支马队由阵外驰出,为首者,一为西城卫千户所副千户沈瑄,余下两人均为卫中百户,出身军卒,以骁勇善战累功升职。马上骑士均着对襟鸳鸯战袄,马嘶蹄中,挥舞长刀,左突右冲,如临实战。 刀锋过处,如雪光闪过,木扎草人纷纷拦腰而断。 烟尘滚滚,鼓声再响,阵型再次变化。 须臾,有边军推出数架樱子炮,三将军炮,及洪武二十一年铸造铜炮,距离军阵三十步左右用架桩固稳,依次填充铁球,火药,泥土,对遍插草人处连发数炮。 炮声隆隆,火光燃起,风过浓烟不散,校场中三军举臂齐呼。 “好!” 卫指挥使徐忠大喝一声,其下同知,佥事,千户等同时抚掌大赞。 “此等君威,何惧残元!” 明初实行军屯,京卫等地卫所称卫军,边塞卫所则称边军。卫军多是二分守城,八分屯田,三到五日出一次操。边军多戍守冲要之地,多三分守城,七分屯田,或四分守城,六分屯田,出操多以三日为准。如开平卫,全宁卫及辽东等地的卫所,守城重于屯田,对兵卒的操练更甚他处 喜欢抢劫的邻居就住在对面,别说偷懒,稍有疏忽都和自杀无异。就算不被鞑子杀死,被某个给事中参上一本,照样躲不过一刀。 况且,明初军队悍勇,用大杀四方来形容也不为过。只要敢找茬的,几乎是见谁揍谁,逮谁踢谁,打到你服为止。比起种田,开工射箭,纵马驰骋,挥刀杀敌更适合这些适应了战场,喜欢用拳头和邻居对话的边军。 点将台上的大佬们看得兴致勃勃,阵中冲杀的老边军们也是游刃有余,便是勾补来的壮丁同样体力傲人。文人出身的恩军就差了一截,习惯了摇笔杆子,实在是不习惯玩刀枪棍棒。混在这支后进队伍里的,还有以斩首功劳升任小旗的孟清和。 边塞五月天,汗水仍浸透了袢袄,模糊了视线。 脚步似有千斤重,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腰刀。 刚开始,他以为只是简单的排兵布阵,依号令而行,应该没问题。谁知看似简单的动作却是如此的耗费体力,在周围全是实诚人,挥刀出矛,每一下都用尽全力,连吼声都像是要扯破嗓子,孟清和单纯想做做样子省点力气都不成。 继续下去,简直是要了人命,能撑到最后,孟十二郎都要谢天谢地。 孟清和眼前开始发黑,几乎撑不住要道地立扑,鼓声骤然加快,如雷鸣般的一声过后,操练已到尾声。 骑兵策马退出战阵,阵中将兵也重新组队,孟清和用腰刀支撑着身体,机械的迈动脚步。他大口喘着气,胸腔里像是有风箱拉动,每喘一下,喉间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疼。耳际阵阵嗡鸣,听到的声音不再清晰,眼前的人和景物渐渐变得扭曲。 不行! 孟清和用力咬紧牙关,在操练时出错,轻则受到斥责,重则军杖加身,再严重点,就要刀斧手伺候了。 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肘,又很快放开,不着痕迹,却让他不至于当众摔倒。 孟清和侧了一下头,恰好看到弓兵高福从身后走过,扯了扯嘴角,无声的道了一声谢。 可他高兴得太早,尚不知之前的沈百户,如今的沈副千户策马停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操练结束,卫所大佬们对手下将兵的表现还算满意,勉励之后便各归各职。 武官有武官的风格,没那么多长篇大论。 这也间接救了孟清和,他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几乎是被同旗的两个步卒搀着离开校场的。 “小旗,三天后又有大操,你这样……” 两个步卒都在孟清和家吃过饭,得了好处,出于好意想提醒几句,看看孟清和的身板,余下的话又说不出口。 这样的先天条件,光是提醒就有用吗? 孟清和勉强站直身体,挥挥手,他知道自己的情况,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一口气吃不成胖子,他畅想过一夜醒来八块腹肌,理智却告诉他,这种畅想完全不切实际,纯属白日做梦。 离开校场,喝过水,又休息了一会,孟清和总算恢复了些许体力。 出操后仍需当值,给守城门的步卒出示了腰牌,几人返回了城北十里处的瞭望墩台。 爬上山顶,看到眼前的变化,郁闷了半天的孟清和总算能稍感安慰。 来时不到一米的土墙已全部推平,土坑也被填平,其上重建一座土堡,外型参考了戚继光修建在长城上的空心敌台,内部精简为两层,中间横起长木,外墙用碎石加固,四面开窗,东南两侧留门洞出入。土堡顶部堆放柴草和狼粪,用于向卫城点火示警。 材料所限,其坚固程度肯定达不到戚氏标准,加上没有互为犄角的墩台,防御能力也要打个折扣。但此处位于山顶,只要能防住北元骑兵的弓箭,能顶住刀砍,已经足够了。北元骑兵总不可能用攻城器械来对付这个半豆腐渣工程吧? 火炮火铳?不好意思,北元现在有点穷,明军又太过彪悍,火铳不论,笨重的火炮,实在不利于抢劫这一风紧便需扯呼的伟大事业。 直接放火?也要他们能爬上山顶才行。 综上,孟清和对这座半豆腐渣工程还是比较满意的。对手下人的动手能力更是满意,尤其是从杂造句借来的工匠,凭借他的口头描述,一张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图纸,就能造出这样的工程,实在堪称奇迹。 看着这座不伦不类,尚未完全建成的墩台式土堡,凡是参与修建的兵卒都感到一阵兴奋,一种名为“安全感”的东西油然而生。 “还要感谢杂造局的好兄弟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五章 开平卫西城千户所内,郑千户大马金刀端坐正堂,沈千户黑眸微沉,心思莫测,孟清和单膝跪于堂下,力持镇定,这种时候,冷静比什么都重要。 冷静,淡定,淡定,冷静。 孟清和不停暗示自己,可心中还是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一个沈瑄就足够孟十二郎喝一壶,再加上一个坐如磐石,势如孟虎的郑千户,压力委实太大。 堂内光线不佳,郑千户身后还挂着一幅孟虎下山图,孟清和不由产生一种错觉,上头两位换身飞鱼服,这里就不是西城卫千户所,而是锦衣卫镇抚司。 默默擦把冷汗,自己吓自己,脑补着实要不得,这里哪来的锦衣卫。 洪武二十年已裁撤锦衣卫,刑具烧了,诏狱关了,审判权和刑讯权也被剥夺了,余下的只有皇帝仪仗队这唯一一个功能了。虽说不再顶着锦衣卫的大名,可作为亲军二十六卫之一,皇帝总不能把自己的仪仗队给废了吧? 所以,锦衣卫废除归废除,人还在。 等到最黑暗的这几年过去,燕王登基,属于厂卫的大好时光才会到来。 上座两位一直没出声,孟清和不想傻傻的继续跪着,事到临头,七想八想一大堆,他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不就是建造了一座半豆腐渣工程吗?一没玩忽职守,二没借机敛财,三没冒领战功,顶多提高了被顶头上司穿小鞋的概率,他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这是个杀人如切西瓜的时代,总也要讲究个前因后果,师出有名。何况他是大明边军小旗,不是对面的蒙古鞑子。 “标下见过郑千户,沈副千户!” “起来。” 声音很陌生,孟清和不用抬头,就知道说话的是郑千户。 军队之中,上下有别,正副要分,规矩铁板钉钉, 注意到这点,孟清和却没感到多高兴,就算能平安过了这关,马总旗那里他该怎么交代? 一个处理不好,这双小鞋,怕是不穿也得穿了。 待孟清和站起身,一旁的刘经历朝他使了个眼色,朝着堂下的几个匠户努努嘴,动作极快,且干净利落,丝毫不下于军伍之人。 孟清和不动声色,心下了然,事情怕就是出在这几个匠户身上。到底怎么回事,他现在心里也没底,只能事后再问。总之,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再说。 想到这里,孟清和背挺得更直,脑子飞快的转了起来。 “孟小旗。” “标下在。” “这个,”郑千户展开他同沈瑄之前看的那张纸,正是孟清和交给匠户们参照的图纸,“是出自你手?” “回千户,确出自标下之手。” “恩,画得着实不错。”郑千户貌似想摆出和蔼一点的神态,明显不太成功。这句夸赞,只证明千户大人的艺术欣赏水平着实有待提高。 “……谢千户夸奖,标下愧受。” “孟小旗是读书人出身?” “标下不才,读了几年书。” “还是童生?” “实属侥幸。” 郑千户一咧嘴,“谦虚了。” 孟清和同样一咧嘴,“谦虚是种美德,标下一直在努力。” 郑千户默然无语,转头看了一眼充作背景板的刘经历,目光中具有相当深层次的含义,读书人,果然不一般。 在千户大人过于-赤--裸--裸-的目光注视下,躺着也中枪的刘经历无语泪千行。 他招谁惹谁了?不就是牵了一回线,帮忙做了一回中人,两边都捞了一点劳务费吗?作为“军管”的开平卫,他一个文官,兼差赚点家用,何其不易。 刘经历的神情过于哀怨,郑千户终于移开了虎目,孟清和也不忍的转头,死道友不死贫道,哪怕罪魁祸首是他自己。 沈副千户突然侧过头,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润玉一般的手指,艳色的唇,眉眼之间,貌似去了几分凌厉。 “孟小旗通兵事?”郑千户不开口,沈副千户接过了话语权。 “略知皮毛,纸上谈兵且称不上。” “通晓杂学?” “有所涉猎,不敢言专精。” “可为营缮之事?” “尚可。” 沈瑄点点头,倒没怀疑孟清和说谎。 明朝科举虽重八股制艺,明朝的读书人却绝非后世人想象中的书呆子,读书之余,总会培养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例如医术,农学,茶艺,等等等等。各类杂学更是不胜枚举,专精者不在少数。若是某个户部给事中出版农业书籍,或是工部尚书好为人诊脉,一点也不出奇。 若没有一两项业余爱好,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大明读书人。 正如没有骂过皇帝,没弹劾过内阁,没参加过六部群体斗殴的言官不是好言官一样。 别怀疑,打群架的确是明朝文官群体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当然,要在洪武永乐之后。 那种读书读傻了的人不是没有,但绝不是大多数。真如范进一样的书呆子,是鞭子朝的注册商标。 投军前曾身为童生的孟清和,于杂学上有所见底,并非不可信。只是他年纪太轻,郑千户与沈副千户均认为,他背后应有名师指点,或是哪位民间遗贤。 “于杂学一项,汝师承何人?” “回副千户,标下实是自学。” “自学?” “是。” “既是自学,学自何处?通读何书?”沈瑄拿起那张已经有些皱巴巴的图纸,“名为地堡,实为敌台,我朝多筑于边墙,汝一童生,年不过十四,从军之前未出北平一地,又是如何自学?” 孟清和却不怎么紧张,“回副千户,标下曾拜读前宋宣靖公部分残卷,获益匪浅。” “何卷?” “守城。”孟清和抬起头,“但标下才疏学浅,能建造此堡,多仰赖手下兄弟与城内匠人。标下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丝毫欺瞒。” “为何想到在山顶建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六章 建堡的事过了明路,压在孟清和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 “标下恭贺总旗!” 同旗众人均面带喜色,沈副千户亲口允诺,参与建堡诸人均有恩赏,不求人人升官,便是给几斗粮食,发几匹布也是好的。 有铜钱更好,没有铜钱,宝钞也行。 刘经历慢沈副千户一步回城,孟清和寻机问了图纸是怎么到的千户手里,总算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事情根本没他想的复杂,不过是几个工匠在杂造局内说漏了嘴,被到任不久的副使听了去,以为逮住了上司的小辫子,直接-捅-到了郑千户面前。 为朝廷干活的匠户,在某种程度上会被视为“国-有-资-产”,私下里接活的行为,说严重点,无异于“国-有-资-产流-失”。认真追究起来,大使绝脱不掉责任。说不得,这正副之职就要换个个。 副使到任时间不长,尚不了解杂造局里不成文的规矩,此举无异于得罪了局里大部分的工匠,还牵扯到了经历司刘经历。便是郑千户要追究,大使被问责,他也得不了好处。 再加上孟清和这个变数,事情便如脱缰的野马,距离杂造局副使所希望的方向,越来越远。 听到此处,孟清和恍然,说到底,是杂造局内斗,他无辜遭殃,还差点被一脚踢进坑里。 “那位副使?” 刘经历微笑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清和知道,那位怕是马上要回家待业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就是不接地气的结果。有上进心不错,太心急可不好。 送走了刘经历,孟清和抛开其他心思,召集手下现有的十名边军,准备再做一番思想动员。 众人也没那么多顾忌,直接盘膝坐在了地上,等着孟总旗发言。 比起初时的不信和怀疑,孟清和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已经大有改善。 孟总旗说过不会轻易让大家去死,也说过会让大家的日子越来越好。 如今事实证明他说的不是虚言。没人再认为孟清和是脑袋发抽,把他们往炮灰的路上推。也没人觉得孟清和是书生意气,满嘴大忽悠。 孟总旗清了清嗓子,首先重申了之前对众人许下的承诺,其次提拔前武库司郎中代理小旗一职。待孟总旗正式走马上任,“代理”二字便可以去掉了。 众人对此没有异议。论起来,就算是罪发充军,人家也好歹做过五品官。 “谢总旗提拔。” “不必,”孟清和笑眯眯的说道,“晚上到我家吃饭,还有另外的事要和丁小旗商量。” 孟清和脸上的笑容很熟悉,前武库司郎中,现开平卫边军小旗很镇定。在洪武帝手下当了一年多快两年的官,怎么可能连这点定力都没有。 当夜,孟清和于家中“设宴”款待前郎中,一盆大饼,一盆汤,两盘野菜,孟总旗的家宴委实称不上丰富,量却充足。 室内只有一张新打的矮桌,椅子没来得及做好,只能用树桩和木根代替。 很快,桌上的食物被一扫而空,在前郎中大人斯文扫地的打着饱嗝时,孟清和说出了他的计划。 话音刚落,前郎中大人尚未怎样,孟虎却是吓了一跳。 “十二郎怎敢如此?”孟虎皱眉,“此事万不可行。” “五堂哥以为那几袋荞麦种子是如何得来?两张狼皮加上五张兔皮。”孟清和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五堂哥以为清和做得不妥,四堂哥也是一样?” 孟清江摇了摇头,“若没有那些荞麦,便是一斗的税粮都交不上。” 孟虎的眉头皱成了川字,还想再劝,却又貌似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此时,前郎中大人终于不打嗝了,“孟总旗,依卑职所见,此中确有不妥。” “哦?” “商人多狡,总旗恐为奸商所欺,以卑职之见,换得粮数可再增一倍。” “一倍?”孟清和搓搓下巴。 “然。以卑职所见,此举不但可为,且大有可为。”前郎中大人显然也为边塞生活苦恼已久,虽没到三月不知肉味,却也差不了多少,“况总旗所言之地即墩台所在之地,怎不可为?” “勤练弓箭于戍卒大有裨益,猎获之物亦可充戍卒之腹,省却米粮。总旗此举非为一己之私,实乃为兵卒计,为边军计,为国家计,卑职钦佩……” 听到这番话,就算脸上是牛皮,也不能不红。 孟清和真实体会到了大明文官的威力。这还只是个武库司郎中,要是换成各科给事中,科道监察御史,老而弥坚的官场油条,黑的说成白的都不值一提,能说成红黄蓝三色才是霸气。 想达成他定下的目标,早晚要与这些嘴上彪悍,拳脚同样彪悍的文官打交道,孟十二郎突然感到压力山大。 他可是武官,大明的武官在朝堂上一向比文官斯文。 文官群殴那叫为了真理和正义而战,武官群殴那叫逞匹夫之勇。要是武官敢对文官动手,不好意思,赶紧辞官回家种田去吧,否则唾沫星子淹死你。 前郎中大人仍在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引经据典,甚至从思想层面开始升华,“……国之栋梁,国之基石!” 孟虎和孟清江四只眼睛全是蚊香圈,孟清和也表示扛不住了,再谦虚也扛不住了。 “丁小旗,过了点。” “过了?” “过了。” “总旗见谅,”前郎中大人脸色羞赧,“许久未能直抒胸臆,一时把持不住。” “……” “然卑职句句属实,还望总旗明鉴。” “……”这话怎么这么熟悉? 错觉,一定是错觉! 说到底,孟清和也没想做多出格的事情,不过是想在戍守城外时,利用地利之便猎些野物,同行走边关的商人换取粮种,若有可能,再换些牲畜。 不是没想过来钱更快的办法,最终却被一一否决。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认为好的办法并非一定有用。建堡一事,就是个教训,不会次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七章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十一,南京城。 天还没亮,便有大量的京官候在了宫门前。礼部定议,在京官员闻丧次日,需到内府听皇帝遗诏。 宫门前的官员,无论文武,也不论品级,均需着一身素服,戴乌纱帽,束黑角带,没谁敢在这个时候出奇。 往日的朝廷大佬,文魁武首,如今都低着头,垂着眼,面带哀泣,泪如雨下。几个年龄大的,身体不好的,哭着哭着险些一头栽倒。 听遗诏是主要的,哭也是不能免的。 至于是哭洪武帝的驾崩,还是哭压在头顶的一座大山终于被搬开了,就不得而知。 官员们也曾私下交流过,听说皇太孙和英年早逝的太子一样是个厚道人,很尊重读书人,也不乐于砍人脑袋。之前出门上朝必须提前交代好后事的日子,应该是到头了吧? 朝中文武心怀忐忑,隐隐中又带着希望,面上却丝毫看不出端倪。 经历过风吹雨打而侥幸不死,也没因各种罪名流放充军的洪武朝官员们,很快就会发现,年轻的建文帝比想象中的更加和蔼可亲,更加平易近人。 属于文官的日子,貌似终于来到了。 大明朝的读书人,终于可以抖起来了! 虽然,这段日子着实有些短…… 吱呀一声,宫门缓缓开启,官员们来不及擦去泪水,匆忙间整理衣帽,以品级文武排成两列,由内官指引,鱼贯踏进宫门。 于此同事,从京城出发的快马接连到达南北各处理驿站。 补给换马之后,再次出发。 各地藩王,在外文武,陆续得知洪武帝大行的消息,立刻颁发署令,贴出告示,换上素服,并令家人赶制衰服。所用一应器具衣物皆按照礼部定议,只要有犯忌讳的器物全部收起,不敢有丝毫逾矩。同时下令辖下民匠军商等,一个月内不得婚嫁祭祀,无论男女均要穿着素服,妇人不得妆点首饰。 京城军民需穿素服二十七日,京外各地,在诏令到达日起,着十三日素服即可。 官员需停婚嫁百日,京官上朝时要穿着素服,用白布裹住纱帽,腰缠麻布,脚穿麻鞋,穿满二十七日为止。 若有违制,就算建文帝再平易近人,后果也不会太美好。 此时交通尚不发达,基本上是陆路靠马,水路行船,遇到山高林密的地方,还要考研一下人的野外生存能力。因此诏令到达各地的时间慢且不说,时间上也各不相同。例如从南京到北平,后世坐火车顶多是几个小时,就算慢车也不过十小时左右。飞机就更快了。可在当下,几天的路程是必须的。 从北平传到塞外的开平卫,就更慢了。 当开平卫指挥使司贴出告示,建文帝早已正式登基继位了。 饶是如此,该走的程序也是必须的。 卫所中储备的布料不足,一时间无法赶制上万人的衰服,只能每个兵卒先分两条葛麻布带,一条绑腰上,一条绑头上,倒也看得过去。 孟清和荣升总旗,手下领着五十个大头兵,五个小旗,搁在后世,怎么也算得上一个加强排排长了。可在明朝的边军体系中,仍是不入流的小官,可小官也是官,也得带着手下这五十几号兄弟,表情严肃的排排战,面相京城方向,吸气,呼气,再吸气,预备,哭。 边军就是边军,哭都是按照鼓点来,不服不行。 整个开平卫,加上左右前后中五个屯卫,上万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放开了嗓子,其声势,何等的惊人。 由于交通闭塞,对面的草原邻居还不知道洪武帝驾崩的消息,听到开平卫,全宁卫,大同各卫等地接连传来狼嚎似的吼声,还以为明朝的某个或某几个藩王又打算来一场边-境--军-事-演-习,吓得差点连夜拆帐篷搬家。 虽说自己也不是什么厚道人,经常想着法的去踹邻居房门,可一旦被踹的邻居比自己更不厚道,更凶悍那就麻烦大了。 草原上的北元骑兵,无数次的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饶是如此,洪武帝大行之前仍不放心北边这群邻居,曾于四五月间经屡次下诏,令左军都督杨文,武定侯郭英为总兵官,都督刘真,宋晟为副总兵,率军往北平布防,受燕王节制。并联合辽王,代王,宁王,谷王等加强边境防御,时刻警惕北边的邻居秋收时过来打谷草。 当时,洪武帝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生命将走到尽头,提前为即将登位的年轻皇帝打造了一条坚固的边防。 但百密一疏,洪武帝错估了建文帝和各地藩王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也没预料到,在他眼中是国之栋梁,负鼎之臣的燕王朱棣,并不打算继续为侄子打工。而年纪不大的孙子也不是善茬,收拾起叔叔来一点也不手软。所谓以德服人和以理服人,都被扔到墙角种蘑菇去了。 如果他料到了……世上的事,本就没有如果。 大人物之间的博弈,同此时的孟清和扯不上丁点关系,唯一受到影响的,大概就是沈副千户应下的恩赏要拖一段时日。 对这一点,孟总旗表示理解,手下的兄弟也没提出异议。 非常时期,没办法的事情。如今卫所上下都在忙,隐隐之中似有暗潮涌动。孟清和有自知之明,他现在还是只小虾米,明哲保身才最为重要。 前几日,洪武帝遗诏也颁行天下。 遗诏中写明,各地藩王留守,不得到京城祭奠。 燕王是在去京城奔丧的路上接到的诏令,同行的还有北平府各地官署派出的官员。想起自己老爹去世,这些下级都能去致祭,自己这个做儿子却不行,心中难免不是滋味。 有同样感想的不只是燕王,也包括分封到其他各地的藩王,碍于洪武帝定下的诏令,倒也没哪个藩王敢在此时公开抗-议。 燕王在路上折返,心里有火气发不出来,燕王府中的道衍和尚再次看到了时机,几乎是一天三遍的开始对燕王进行疲劳轰炸。 王爷,如您这般雄主英才,应该全身心的投入到-造-反这一伟大事业中来! 王爷,造-反是有理想有道德有报复的人才能做到的伟大事业! 王爷,皇帝轮流坐,今天到您家啊! 平日里,道衍和尚几乎见天的把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挂在嘴边,燕王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说一点心思没有,平白清正是假的,但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远比道衍和尚多得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八章 明朝军制承袭自前朝,中央为五军都督府,分设左右都督,地方设都指挥使司,其下设立卫所。五军都督府和都指挥使司分别为朝廷和地方的最高军事机构。 都指挥使司和各地设立的卫所均隶属于五军都督府,平时负责操练士兵和屯田,作战时却要听从兵部调令,由朝廷下派的总兵官调动指挥。明前期多由公侯伯等充任总兵官,明中后期以后,总兵官常驻地方,朝廷另派遣巡抚节制。 从洪武到永乐,带兵的基本不负责练兵,练兵的是否带兵要参考多方面因素,例如朝廷决议,皇帝心情,以及兵部大佬们看某人是否顺眼。 因此,明朝的武官身兼“数职”是必须的。 沈游击目前的主职是副千户,相当于地方官职,从五品。游击将军属于完全的军职,统帅三千余人,主野战,秩比正五品。 当下,这支三千人的野战部队主要负责边境巡逻,城内防守,并与各处瞭望墩台互为犄角,一旦发现北元骑兵迹象,立刻派兵示警,凶猛一点的,例如沈游击,直接操刀子冲上去也有可能。 进入八月以来,戍守城外瞭望墩台的边军,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穿着朱红战袄的骑兵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据说会来打谷草且人头很多的鞑子却一直没见着。 不知是被凶神恶煞一样的同侪吓到了,临时打了退堂鼓,还是以静制动,在等待最佳时机。 有的时候,过于“平静”的日子反倒会让人感到紧张,不只是守城的边军,连每天守田放牧的壮丁,随身都带着一两件趁手的武器。 保住自己的命是主要,万一运气好能杀一两个鞑子,余丁贴户也是有功劳可领的。 沈瑄这支骑兵不是第一次路过孟总旗戍守的瞭望墩台,大家也算得上熟悉。 孟清和登上地堡二层向下眺望,见队伍中有两个骑兵策马上前,举起随身的水囊,立刻知道了他们的来意。 “总旗,要派人下去吗?” “我亲自去。”孟清和转过身,找来今天当值的丁小旗,也就是前郎中大人,“准备水囊和大饼干粮。还有我今天带来的那些咸鸡蛋,都送下去。” 地堡建成之后,当值戍守的兵卒基本都睡在这里,储存的食物和水都不少。加上孟清和想方设法弄来给大家改善伙食的荤腥,便是后来分到他手下的四个小旗也说孟总旗仁义。 见孟清和打算把鸡蛋也送出去,丁小旗拦了一下,并非是小气,而是觉得此举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总旗,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孟清和笑笑,说道:“无妨。城里也不是没有商户,咱们光明正大换来的,查又能查得出什么?大行皇帝亲令边塞荒闲平地及山场可以放牧砍柴,偶然得些野物也说得过去。况且,”孟清和顿了顿,“咱们做的那点事,副千户未必不知道。” “总旗是指?” “我听刘经历说了,西城千户所里的那两个镇抚,别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以前可都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里的。” “嘶——” 前郎中大人倒吸一口凉气,满脸的惊讶。 孟清和却是一撇嘴,“丁小旗,又过了啊,聪明人用不着这样。我不信你真不知道这事。” “总旗莫怪,”前郎中大人一拱手,讪笑道,“习惯了,一时难改。” 做官的,尤其是在大明朝廷做官的,一定要记住一点,绝对不能让上官觉得你比他聪明。哪怕彼此心知肚明,表面功夫也要做。 能干不要紧,有上进心也没问题,但要把握个度,否则就会像那个力争上游的杂造局副使一样,卷起包袱回家待业。 人要谦虚,谦虚是种美德。 这是孟清和的话,也是庙堂之上不可动摇的行为准则。 古今中外,一概通用。 孟清和笑了笑,他发现大明的文官其实也挺可爱的,虽然这种可爱要加上个引号。 留下前郎中大人继续在墩台上瞭望,孟清和亲自带人将东西送到山下。 时间尚早,沈副千户想是要在外边多溜达一会,才选择到他这里来找补给,而不是直接回城。 除了地堡,山腰上也布置了拒马和木篱,只要能增加自身的安全系数,孟清和同手下的兄弟都不会嫌麻烦。正因如此,沈瑄和他手下的骑兵才没直接上山。 一脚踩进自己人布置的陷阱,冤不冤? “标下见过副千户!” 孟清和等人将东西放下,先向一身青色武官服的沈瑄行礼。 沈副千户彪悍得很,外出巡逻时很少着甲胄,一身武官服,一把长刀,骑在马上,俊挺如修竹,气势却凌厉如刀。 沈瑄示意孟清和起身,一跃下马,接过水囊,拧开盖子大口的喝了起来,晶莹的水线沿着嘴角滑下下颌,隐入领口,孟清和低下头,没事长这么好看干什么?这不是明摆着让人犯-思想-错误码? 他绝对不承认,此刻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嘉靖皇帝名垂千古的一句诗,朕与将军解战袍什么的,着实是太邪恶了。 必须承认,男人都是视觉动物,很少能够例外。 孟清和也是一样。 沈瑄手下的骑兵分成了几支,分批守城或是巡逻。 若是三千人一起浩浩荡荡的在草原上东奔西跑,明摆着告诉邻居,我来了,我来找你了,找着了肯定揍你个生活不能自理,你是跑还是顽强坚守啊? 有思考能力的,基本都不会选择后者。 明初边塞疆域极广,沈瑄带着的不过三百余人,其他人分散到各处,偶尔还能遇到其他屯卫和辽东卫所派出的骑兵,大家互通一下有无,交换一下消息,表达一下对邻居的不满,拍拍肩膀,掉头,继续巡逻。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遇上辽王世子。宁王世子也经常带兵出来溜达,据称是和宁王一样的猛人。打起仗来赤膊上阵,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不可思议吗? 燕王世子是身体条件所限,没办法,其他几个儿子可都是弓马娴熟。戍守北边的九个藩王和世子,只要是没长歪的,基本都能拿得出手。 起初,孟清和也觉得这事不可思议,仔细想想,又不是不能理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十九章 孟清和在城外戍守,一连几日没有回家,自然无从得知皇帝诏令放军为民的消息。城中的孟虎与孟清江却已经从指挥使司贴出的告示上得知了其中的内容。 忙完了田里的活,回到家,话里话外说的,基本都是这件事。 “全家都是军籍的可免一人,家中只剩下一个男丁的可放为民。这么着,十二郎怎么样也能改回民户吧?” 孟虎一边将白日晒的干草铺在木板上,一边说道:“十二郎也杀过鞑子,当是为堂叔和两个堂弟报仇了,眼瞅着边塞不太平,总是能早些回乡的好。” “你这么想?” “恩。”孟虎拍了拍床板,“回去了,十二郎还能继续读书科举,没什么不好。既有了之前的名声,族中的老人又记着他的好,便是不科举,也能举贤才……” “虎子,”坐在树墩上的孟清江皱了皱眉,打断了孟虎,“十二郎未必愿意。” 孟虎有些差异,“这怎么说?” “当初十二郎是为何从军?”孟清江放下柴刀,“为六堂叔和两个堂弟报仇不假,说到底,也是族里……子不言父过,我之前不懂这些个,可一路过来到了边塞,听的见的做的,经历过这许多事,你觉得十二郎还是以前的十二郎?你我还是以前的你我?” “四堂哥?” “也别叫我堂哥,论起为人处世,我比不上你,但也不是榆木脑袋。不说别的,就是咱们之前帮十二郎做的那事,换成几个月前,敢做吗?换来的粮食布匹,敢要吗?” “那依你的意思,十二郎是不会走了?” “这哪是你我说得算的。”孟清江低下头,再次拿起了柴刀,“我只想,便是回去了,家里也只重大哥,一样是干活,还不如在这里快活。有鞑子又怎样?十二郎都能杀鞑子,你我还比不上他一个读书人?” 孟清江话落,孟虎尚未出声,门外突然响起了孟清和的声音,“四堂哥说得好!” 屋内的两人一惊,房门被从外边推开,一身朱红袢袄,面带些许疲倦之色的孟十二郎站在门口,身后是同样穿着袢袄的丁小旗和四五个健壮的军汉。 “十二郎,你回来了。” “四堂哥,五堂哥,这些日子辛苦两位了。”孟清和回身示意一个军汉将肩上扛着的麻袋放下,“沈副千户赏的盐巴和胡椒,孟某留下这些,余下的大家分了吧。” “谢总旗!” 丁小旗知道孟清和堂兄弟三个还有话说,没有多留,和军汉门转身告辞。 回城时,旗中兄弟已得知皇帝下诏的事,对不想再从军的弟兄来说,这是个好事,但对天生习惯吃这碗饭的弟兄却着实是个麻烦。 再者说,符合条件的边军都成了民户,空出来的缺额怎么办?还不是一样要从同族同籍同乡勾补? 不补? 北边的鞑子来了怎么办? 明军打起仗来再彪悍,人数上吃亏,战斗力也会打个折扣。 况且诏令上只说放军为民,却没说不能再垛集成军,这其中可操作的余地相当的大。说不得最后吃亏的还是他们这些军汉和平头百姓。 在路上,丁小旗同孟清和仔细分析过,他这辈子,除非彻底翻案或皇帝格外开恩,是没有可能脱离军籍的,孟清和则不然,若是他想,完全可籍由此次离开边塞,再走科举之路。 对读书人来说,这才是正途。 “总旗,卑职句句出自肺腑。” 前郎中大人表情和语气十二万的诚恳,就像在说,您这样的大才,不行科举,不举贤才,不位居庙堂,简直是文官集团的损失,是朝廷的损失,更是大明的损失! 孟清和掏掏耳朵,“丁小旗,不用再劝了,再劝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总旗,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孟清和咧咧嘴,他这都是总旗了,手下管着五十多个人,有田有房,在同族和乡里还有个好名声,相当不容易。不说别的,他当初从军一事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孟广孝和孟清海,几乎是百日得罪死了。要是把这一切都丢开,一门心思的再去读书,身为族长的孟广孝一指头就能碾死自己,着实是不划算。 当建文朝廷的文官,更加不划算。 别看现在待遇好,燕王一起兵,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 投降? 哪有直接跟着造-反-靖-难-光彩? 孟清和打定主意,前郎中大人苦劝无果,只能摇头。 若是换成他……唉! 孟清和反过来劝说前郎中大人,“丁小旗,心态一定要调整好,做人不能一味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把握眼前才是幸福。” “总旗说的是,卑职受教了。” “丁小旗应当知道,孟某什么都吃,就是不喜欢吃亏。”孟清和压低了声音,“再者,诏令贴出几日,卫所上下如何?有几人还籍?以丁小旗这样的聪明人还看不出来?” “总旗是说?” “佛曰:不可说。” 孟清和笑眯眯的卖了个关子,前郎中大人也不是本人,仔细一琢磨,悚然变色。 皇帝在南边,下这样的诏令到了北边,镇边的九个王爷可都不是摆设。 “可想明白了?” 前郎中大人苦笑,“总旗如此信任卑职?” 孟清和奇怪的问道:“丁小旗何出此言?孟某可是有话不妥?” 前郎中大人再次苦笑,的确没有不妥,只怪自己太会揣摩上司的心思?还是太聪明? 果然自古贤者多寂寞。 呜呼! 打发走一路呜呼到自己家的丁小旗和帮忙送东西过来的几个军汉,孟清和关上大门,整理了一下思路,打算同两位堂兄畅谈一下人生理想和生活哲学。 做人得有追求,没有追求的人生,怎么称得上是幸福的人生? 他之前也曾想着安分老实的过日子,几亩田,一栋房,衣食无忧,足矣。 想得是挺好,到头来,不是外部条件和内部条件一样不允许吗? 在外,有孟广孝等人虎视眈眈,在内,他还要侍奉母亲,还要给两个侄女十里红妆,还要让家人都过上好日子,只想着自己安稳是绝对不成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十章 燕王朱棣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这一点,同他的老爹洪武帝朱元璋很像。 建文帝朱允炆继位后的一系列举动,明显就是不断在挑战他这位叔叔的底线。 先是以对朝廷不轨的罪名逮捕了燕王的亲兄弟周王,二话不说直接流放,对燕王的求情奏疏更是置之不理,直接来个冷处理。又紧接着连下了两道诏令,一道放军为民,一道保举贤才,简直就像拿着铁锹挖燕王家墙角,一边挖还一边问,位置对不对?不对就说,我一定改。 就在燕王不停拍着胸口告诉自己要淡定,咱不生气,生气就输了的时候,京中突然传来密报,建文帝还有后手!不日将从朝中派遣“可靠人士”屯守开平,届时,很可能以兵员不足为名,抽-调燕山卫中精悍甲兵补充边防。 这下子,当真是让燕王头顶冒氢气,鼻孔冒火星,就差没跳起来指着朱允炆的鼻子大骂:你这小子想干嘛?!挖老子墙角不算,还要抄老子家底?!生怕老子不造-反是不是?! 洪武帝立藩王时,允许每个藩王设立三个护卫,即三支亲军,用以拱卫王府,保护藩王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必要时,这些王府护卫也可以作为边军和卫军抵御外敌,诛杀奸臣,剿灭叛--乱。 依据藩王们的封地和实力,每个护卫的人数从三千人到一万九千人不等。少的九千,多的近六万。如燕王和宁王等更有节制边军的权利,手中实力绝不容小觑。 拱卫燕王的护卫为燕山卫,分燕山左卫,燕山右卫和燕山前卫。沈瑄和杨铎均出自燕山卫。 说白了,这些护卫就是燕王的私人武装。建文帝要打燕山卫的主意,目的很明确,剪除燕王羽翼,削弱燕王的武装力量。相当于直接对燕王宣告,即将以合法和不合法的手段,变相剥夺他的个人财产。 燕王不和建文帝急才怪了。 “竖子安敢如此!” 砰! 继茶盏之后,桌案也承受不住燕王的雷霆之怒,裂开了。 道衍和尚捻佛珠的手停下了,花白的眉毛垂着,半闭的双眼中却是精光四射,他知道,等了十年的机会终于就要来了。 “王爷,此恐非皇帝本意,必是朝中出了奸佞。” 道衍的话就像是在燕王的怒火上浇了一瓢冷水,待火势稍熄,又马上浇了一大碗油。 “哦?”燕王形于外的怒气渐渐消散,手握成拳,负于背后,不顾地上碎裂的茶盏,慢慢踱起了步子。 非皇帝本意?简直就是笑话!他是看着自己那个侄子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啊? 朝中出了奸佞?这个嘛…… 燕王的步子停了下来,带着疑问看向道衍,和尚已是佛面含笑,一副超然外物的姿态。 燕王很想撇嘴,装,你再装! “王爷,皇帝年幼,必是被朝中奸佞所惑,罔顾人伦亲情,违大行皇帝之令。王爷身为皇帝至亲,雄才大略,怀负鼎之才,正当诛灭奸邪,匡扶社稷。” 燕王没有应声,而是走到桌案旁,慢慢的坐下。 类似的话,道衍不知说过几百几千遍,这一次,他却比任何一次听得都更加认真。 “诛灭奸邪,匡扶社稷?” “正是如此。大行皇帝有令,朝中出了奸佞之臣,各地藩王当依皇帝密令带兵入京,清君侧!” “容孤再想想。” “王爷!” “明年三月,孤将入朝参拜新君。”带着厚茧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案,“待到那时,再做定论。” “王爷,机不可失,时不待我!此乃为大明计,王爷!” “不必多言!” 燕王站起身大步离开,黑靴踩过石砖,大红的常服下摆最终消失在了门后。 看着大开的房门,道衍脸上的焦急之色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笃定和心愿即将达成的微笑。 盘膝而坐,捻动佛珠,双眸微合。 地狱未空,如何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万法如来,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屋内再次响起了诵经声,守在门外的宦官犹豫着探头看了看,朝着身后挥了挥手,“佛爷念经呢,等着吧。” 两个小宦官答应一声,退到一边,不敢再出声。 进入九月,愈近麦收时节,边塞诸卫防备愈加严密。巡逻马队不停,墩台之上的边军更是枕戈待旦。 自从与孟虎两人谈过,孟清和便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所谓富贵险中求,若想达成所愿,就必须敢于冒险! 大汉封侯,荣耀一生,良田万倾,福荫家人,他别无选择。 孟虎和孟清江既决定跟着孟清和做出一番事业,遇事便不再畏首畏尾。得知孟清和不当职时,三天两头的往经历司和杂造局跑,主动问明缘由之后,都是脸色一肃。 “十二郎先前所言莫非只是嘴上说说,仍信不过我二人?” “四堂兄何出此言?” “既信得过我二人,此等事就该吩咐我等去做。十二郎只管于军中效力,一应杂事直接交托我二人即可!” 孟清和挠挠下巴,“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那好。” 孟十二郎示意两位堂兄靠近些,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吩咐了一遍,又取出藏在怀中的图纸,为了弄些纸张笔墨,见天的和刘经历陪笑脸,他容易吗? 杂造局那边也难需到门路,虽说急于上进的副使被撵回家了,杂造局里的工匠们还是受到了影响,接起外活来谨慎许多。得知孟总旗要造的东西是武器,更是连连摇头。孟清和好说歹说,也不肯给他开个方便。若非孟总旗言明此事已报告上级,恐怕会当即把他扭送到千户所。 开玩笑,造武器和造房子能一样吗?就算主要材料是木头也不行! 边军武器都是制式的,样样都有相应的规格,刀多宽,枪多长,长牌圆牌上都要刻上工匠的名字! 就算是副千户答应了也不成,这事没得商量! 没办法,孟清和只能将此事交托给孟虎和孟清江两人去办,一边交代一边感叹,怕是带到边塞来的那些宝钞,这次是剩不下多少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十一章 孟总旗下定决心将自己武装成刺猬,也真的这样做了。 孟虎和孟清江制成的木刺被利用到了极限。 加强版拒马,遍-插-木刺的陷坑,装上木刺和长矛的独辕车,架上藤牌就是一座带刺的堡垒。真有猛士敢迎面往前冲,过了拒马也会掉进坑里。不说千疮百孔也要被串成葫芦。 从山下通往瞭望墩台的每一条路都被布下重重障碍,任何想要从此通过的敌人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哪怕是自己人,稍微不注意也可能中招。没办法,孟清和只能下令撤去一条路上的拒马,取出陷坑中的木刺,顺便把吊在树上的木排也去掉,以免造成非战时伤亡。 掉进自己人挖的沟里,别说功劳,工伤都不算。若有某个上官过来巡查,不慎中招,自己怕是升官不成,脑袋都要搬家。 巡逻的边军偶尔从山下路过,看到被层层拱卫的地堡都会心生寒意。摸摸脖子,读书人,果真是非同一般。 沈副千户破天荒的又上了一次墩台,仔细询问过拒马和独辕车的改造方法,还将孟清和手中的图纸要走,再次出言,孟总旗可堪大用。 这张口头支票能否兑现以及何时兑现,孟清和暂时无暇顾及。他正忙着指挥手下边军对地堡进行升级版改造。没用完的木刺发挥了余热。 像个豪猪似的地堡,谁敢往前冲?除非北元骑兵玩的就是心跳。 放-火?在秋季的草原放-火,大家一起做烤乳猪吗? “总旗,”前郎中大人走到孟清和身边,开口说道,“可将此法报知试百户?” “说过了。”孟清和勾了勾嘴角,“便是其他墩台也派人告知过了。” 该做的他都做了,大家都不是笨人,好坏还是能分得清的。无论是否采用,这份人情应该会记下的。 “这件事沈副千户也知道。”孟清和突然提高嗓子,“左边,对,就是那里,再高点!” “沈副千户可说了什么?” “其余的没说,只是让大家好好干,干好了,有赏。” 这并非沈瑄的原话,意思却差不了多少。 “卑职在此先恭贺总旗即将高升。” “现在说这些还早。”孟清和摆摆手,他的目的很明确,守住这处瞭望墩台,保住大部分人的性命。 至于发动防守反击……也要他有那个能力。 “关键的还是要守住这里,尤其是唯一没设置拒马的那条通道,一定要守住了。” 鞑子上不来,他们就算赢。 前郎中大人拍着胸脯主动请战,“总旗放心!卑职亲自带人去守!” 孟总旗考虑半晌,开口说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如丁小旗这样的人才,更该如此!” 前郎中大人斗志昂扬,“谢总旗夸奖,卑职不敢当!” 孟总旗却一盆水浇灭了他心中的火热,“今后还有许多事要仰赖丁小旗,孟某不想这么快就痛失英才。” 前郎中大人:“……” “所以,丁小旗还是留守地堡,这处便交给刘小旗吧。他是屠户出身,更加适合体力劳动。” 前郎中大人:“……” 话落,孟总旗背着手走了,前郎中大人立在当地,仰天长泪。 为何,他突然有了痛殴上官的冲-动? 果然是离开朝廷许久,技痒了? 孟清和继续武装他的一亩三分地,防守其他瞭望墩台的边军,也陆续开始对墩台加以改造。 木刺上来不及刷桐油没关系,拒马和车阵可能阻碍己方反击也没问题,他们的最终任务是守住瞭望墩台,只要守住了瞭望墩台,能在鞑子进犯时活下来,其余的都不重要。 杨铎在开平卫停留不过三日,临行之前特地绕过孟清和戍守的瞭望墩台,见到比两日前更加严密的防守阵势,挑起一边的眉毛,举起右臂,示意马队停下。 “总旗,是前天那支马队。” 孟清和正同手下几个小旗研究哪处防守还有疏漏,听到兵卒报告,头也不抬,“估计又是路过的,不用理会。” “报总旗,他们朝山下来了。” “恩?” 孟清和皱了一下眉,起身攀上地堡顶层,居高临下,将墩台之下的一切尽收眼底。青色的武官服,至少也是个百户。长相看不太清楚,身上的气势倒是同沈副千户有几分相似。 官大一级压死人。孟清和有些犹豫,该不该下去一探究竟。 杨铎仰头看着墩台,俊美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号角声,号角声中,是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马队。 明军朱红色的袢袄,在马蹄卷起的烟尘中仍十分醒目。 飞驰而来的明军骑兵越来越多,不像是要回城,而是随着号角声不断聚拢到一起,然后调转马头,抽—出长刀,取下马背上的弓弩,再次分开。如一支支锋利的长刀,切开了无垠的草原。 最远的一处瞭望墩台,已升起了滚滚的狼烟。 孟清和脸色顿时一变,顾不得墩台之下的那支队伍,直接攀到堡顶,抄起了打火石,几下敲击出火星,点燃了堆积在地堡顶层的干草,随后将打火石丢给刚反应过来的兵卒,“点狼烟!” 同时回身厉喝一声,“立刻防守,鞑子来了!” 一句话,如闷雷一般在众人耳边炸开。 墩台上狼烟升起,墩台之下的杨铎,已策马赶向前方聚集的明军骑兵。 孟清和走下二层,亲自抄起一支加装了木刺的长枪,这是专门为在独辕车和拒马之后刺杀敌人准备的。 枪头不够长,装上坚硬的木刺,直接便能-刺--穿-马身。 “诸位,”孟清和握紧长枪,目光如刀,再不是几个月前连腰刀都握不牢的孱弱书生,“敌人是谁,敌人有多强,都没关系!只要比他们更狠,更不要命,咱们就能活下来!” “孟某不信,老天爷就一定要在今天收了咱们的命去!” “更何况,鞑子是敌人,也是咱们的战功!”孟清和提高了声音,“一个鞑子的人头就能升小旗!杀得多了,还有肥羊,有耕牛,有赏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十二章 叩边的鞑子足有万人。 远远望去,战马,骑兵,仿佛自地平线处席卷了整片草原。 明军城头之上,鼓声再变,战车每五辆以铜环相扣,锋矢向北,火炮依次续填火药,大小铁球,泥土,或以车发,或以架桩固定。长牌手着甲护于车旁,火铳手立于车后,战阵中刀枪林立,在鼓声中,明军屏息以待。 马蹄声渐近,连环相扣的车阵横列,以人力推向前,立起的长牌挡住了迎面飞来的箭矢,发出声声钝响。 车上锐利的长矛和木刺,倏忽间闪着寒光。 战马嘶鸣,马上骑士也不免胆寒,出于本能的拽紧缰绳,降低马速。奔驰的战马扬起前蹄,仓促之间,竟有后队与前队撞到了一起,扬起一片沙尘。 千夫长和百夫长的号令淹没在人吼马嘶中,几不可闻。只能吹响号角,陆续分兵,绕过面前一排排刺猬似的车阵,从左右或战车的缝隙间突进。 游牧民族是马上的民族,高超的骑术,对战马的控制力,非一般明军骑兵可比。就算被从正规军打成了游击队,只要聚集起足够的勇士,仍能对明朝边界造成威胁。 北元骑兵越来越近,距离不到五百步时,明军的火炮声响起,烟尘弥漫,分散的大小铁球砸进了飞驰的骑兵之中,落下时,带起了一片血雨。 战争是残酷的,一旦走上战场,唯一能够支撑自己,保护自己的,只有杀戮,对敌人的杀戮。 火炮之后,是连声响起的火铳,火药的烟尘与巨响,再一次减慢了北元骑兵的冲锋。 按照惯例,距离太近,每支火铳只来得及放一次,不想,就在今日,开平卫的火铳兵打破了这个惯例。 三轮齐射,北元骑兵完全措手不及。 放在战车之上的火铳和预先安排填装火药的边军,发挥出了预想不到的效果。 孟清和也没有想到,他不过是在回话中提及了那么两句,就被沈瑄记在了心里,并被近乎完美的用到了战场上。对比起后世,这种完美还带着许多缺憾,但在现下,这种作战方式带给敌人和己方的震撼,都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列阵,迎敌!” 战阵中的军官发出了号令,战车与火器最大的作用是减慢北元骑兵的速度,扰乱他们冲锋的阵型,真正的胜负,仍要依靠实打实的刀锋较量。 这是在冷兵器与热兵器交替时代,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又一次强悍与勇猛的碰撞。 城头上,热血沸腾的青葱少年朱高煦,用力拍着城砖,大声叫好。 因战争而火热的双眼,让北平都指挥使陈亨和开平卫指挥使徐忠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两次率兵北征沙漠,立下赫赫战功,以善战而著称的燕王。 比起喜爱读书,生性温和的燕王世子朱高炽,高阳郡王才更像他的父亲。 “别拦着孤,孤要下去!” 转眼之间,朱高煦已不满足于用双眼去看,他渴望亲自走上战场,亲自用刀枪去杀戮。 “郡王,还请三思!” 徐忠守备开平,对这位高阳郡王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陈亨却相当了解朱高煦的丰功伟绩。洪武二十九年,燕王率军北征,刚受封郡王不久的朱高煦就叫着要和大军一同北征沙漠。 “儿--欲--做-马前卒,与父王一同北征!” 当时,燕王军中上下均对高阳郡王赞许有佳。便是因洪武帝立下皇太孙而心存不满的燕王,也因为次子的一番话畅怀不已。 唯一感到郁闷的,或许只有世子朱高炽。再郁闷也办法,条件摆在那里,除非他回炉再造,否则,外在条件肯定是比不上肖似父王的亲弟弟。 “郡王,战场刀枪无眼,还请三思!” 武将不是文人,劝来劝去也只有那么几句话,到头来,反而让朱高煦更加不耐烦。 他继承的可不只有燕王的好战,还有不怎么好的脾气。 “别拦着孤!” 十五岁的郡王发威了,陈亨和徐忠都是满头大汗,最后还是跟随朱高煦的护卫开口,抬出燕王的口令才劝服了他。 陈亨和徐忠同时长出一口气,对视一眼,都不明白燕王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明知道鞑子每年都在这个时候来打谷草,还让儿子往边境跑,这要出了点差错,下边的人该怎么交代? 就在两人不解的同时,朱高煦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下方战场,“怎么回事?” 原来,正在同明军步卒拼杀的北元骑兵,正从左--翼-分出一支百人的队伍,攻向距城十里左右的一处瞭望墩台。以往,这些城外墩台上的边军总是充当炮灰角色,最先战死。现在,明军骑兵都已从两侧冲进了战场,其他的瞭望墩台也陆续消失了喊杀声,那处瞭望墩台却仍在坚守。 片刻之后,又有一支百人队伍分了出去,目标仍是那处瞭望墩台! 不只是朱高煦,连陈亨同徐忠也开始注意起那处瞭望墩台。 “那处是何人戍守?” 徐忠询问同上城头的卫指挥佥事,不想对方也是一头雾水。城中自千户以下均领兵出战,一处瞭望墩台的守兵,他怎么会刻意去留意? “戍守此处者,必是善战之人!”朱高煦双目灼灼,锐气逼人,“待到击退了鞑子,小王必要见上一面!” 听闻此言,城头众人面面相觑,心下暗道:高阳郡王这番话是有心还是无意?若是有心,恐怕需得下令派人援救这处墩台。 孟清和还不知道自己被青葱少年朱高煦惦记上了,他的情况已是相当危急。布置好的拒马和陷坑的确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但架不住敌人太多。拒马被撞开了口子,折断的木刺和长枪散落在地上。陷坑里填满了人和马的尸体,通向地堡的路已经被血染红,倒伏在地上的,除了鞑子还有他手下的边军。 “丁小旗,还剩多少人?” 靠在墙边,压根不在意飞过来的弓箭,孟清和撕下一条里衣,一头在嘴里咬着,用力扎紧了流血的手臂。 很疼,疼得快要麻木了。 “回总旗,刘小旗带人守在后山,此时尚且不知,堡中只余十二人。” 十二? 孟清和愣了一下,猛的攥紧拳头。 他承诺过,要让大家活着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十三章 战马引起的混乱是致命的。 冲入北元骑兵-左--翼的明军骑兵越来越多,刀锋挥舞间杀开一条条血路。北元骑兵被彻底打乱,切割成一块又一块,很快陷入了明军步卒的包围。 无法冲锋,失去了速度的骑兵,面对长枪和剑戟组成的战阵,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屠杀。 城头鼓声再响,城门大开,身披甲胄,手持长枪的北平都指挥使陈亨,亲自率领一支骑兵从城内杀出。 身经百战的老将,目如鹰隼,最擅于把握战机。 开平卫指挥使徐忠眼睁睁的看着陈亨策马冲进了战场,只得下令城头擂鼓,吹响号角,为将士助威。同时不忘盯紧高阳郡王,这位绝对要看好,不能出一点岔子。 陈亨年过花甲,武威仍不减当年。长枪在手,冲入北元骑兵之中,便如扑入羊群的猛虎,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三个更好,扎透了,一串。 不到片刻,身上的山文甲已是溅满鲜血,随他而至的骑兵也是个个犹如杀神,手中的长枪长刀,每每落下,总会带起一片血雾。连周围的明军步卒都被鼓舞,一时间喊杀声震天。 冷兵器时代,与人对战最重胆气。胆气一散,再凶狠的狼群也会变成任人宰割的牛羊。 这正是北元骑兵此时最真实的写照。 来时上万人,不到半天时间,已有千人死在明军的火器和战阵之下。加上如凶神恶煞的明军骑兵,想赢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能不能跑路都是个问题。 北元骑兵们想哭,只是打个谷草,为过冬储存点粮食,怎么就那么难呢? 还活着的千夫长下令吹响号角,不能继续打下去了,继续这样下去,非但便宜捞不着,恐怕命都保不住。 听到北元骑兵撤退的号角声,战场上的明军顿时精神一振,攻势变得愈发猛烈。城头上的卫指挥使徐忠当机立断,留守城内的边军全部出击。 “鞑子要跑了!” 明军进攻的鼓声与北元骑兵撤退的号角,几乎是同时响起。 穷寇莫追? 在边军的字典里,没这四个字。 好不容易有个捞战功的机会,就算是两条腿追四条腿,也必须努力一把! 蓝天白云之下,茫茫的草原上,听到撤退号令的鞑子在前边跑,挥舞着刀枪剑戟的明军在后边追,一边追还一边吼,“跑什么跑,回来!再同某家大战三百回合!” 听到这话,傻子才不跑。 鞑子是傻子吗?不是。 所以,号角声再起,全军加速。 沈瑄麾下的骑兵速度最快,追上了落在最后的一股鞑子,冲上去一阵砍杀,杀完了继续向前追。这场景简直像在割麦子,割完一茬又一茬。 只不过,麦田留下的是一片金黄,马蹄踏过之处,却是被血染红的草地。 明军杀红了眼,像是饿了许久之后,终于发现猎物的狼群,咬上了就不松口。 饶是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陈亨,见着了战场上的沈瑄,也不免后背冒凉气。 杀神,这才是真正的杀神!便是当年的沈良也没见凶成这样。 “指挥,继续追?” “不追了。” 陈亨猛的将长枪扎在地上,抚过颌下一缕长髯,目光沉凝。 戎马半生,见过英雄无数,战场上的沈瑄让他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开平王常遇春,另一个,则是凉国公蓝玉。 同样是勇冠三军的武侯,智谋无双的猛将。 常遇春身负开国之功,死后仍享尊荣。蓝玉大破北元王庭,却因骄横引来杀身之祸,累及亲族。 在沈瑄身上,他既看到了常遇春,也看到了蓝玉。 是福,还是祸? 陈亨叫来一名亲卫,“沈游击可是出自燕山卫?” “回指挥,沈游击曾为燕山左卫百户。” “恩。” 陈恒点点头,想起燕王送来的密信,不免忐忑。 皇太孙登基之后重用文臣,已引得部分武勋不满。兵部尚书齐泰,翰林学士黄子澄等人屡次上奏,密谋削藩。事不机密,别说燕王,便是湘王,宁王,晋王等也已获知消息。 周王被废,放边军为民,几乎是处处针对燕王。诸王亦会物伤其类,人人自危。 如此下去,燕王岂会坐以待毙,皇帝又会如何? 陈亨眉头深锁,忠君?还是…… 回城时,路过孟清和戍守的瞭望墩台,见到山上样子古怪的地堡,又见十几名浑身染血的边军靠坐在山下,陈亨心中一动,亲自打马上前,开口询问,“汝等可是此处守军?” 孟清和正闭着眼睛休息,胳膊和肩膀上的伤口疼得麻木了,脱力和失血让他一阵阵的头晕,若不是强撑着,怕是会立刻晕过去。围在他身旁的丁小旗等人也是一样,否则,又岂会留在这里,不随大军追击鞑子。 众人都太累了,以至于陈亨问话时无一人应答。 一旁的亲卫见这几个边军竟对都指挥使的问话不理不睬,立刻喝斥道:“大胆!都指挥使问话,怎敢不应!” 声音像是打雷,孟清和打了个机灵,不得不睁开眼。先看到的,是健壮的马腿,然后是喷着热气的两个大鼻孔,再向上,是坐在马背上的一个将官。 山文甲,明盔,一杆长枪,花白的长髯。 没见过,但都指挥使,正二品,官很大。 用没受伤的手撑着,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沙哑着嗓子,刚要开口,袖子突然被扯了一下。转过头,是满脸乌黑的前兵部武库司郎中。 本就没什么力气,再被这样一拽,孟清和一个没站稳,直接趴到了地上。 五体投地,着实的大礼。 陈亨:“……” 前武库司郎中正身跪拜,顺带着把孟清和拉了起来,压低声音,“总旗,都指挥使当前,应当跪拜。” 孟清和头还晕着,一时间没转过弯来,听到丁小旗提醒,终于清醒了些,不情愿,膝盖也得弯。 “卑职见过都指挥!” “起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十四章 沈副千户出现得突然,孟清和寻机瞅了丁小旗一眼,对方向他使了个眼色。 孟清和点头,明白了,退后两步,立充布景板。 看沈瑄对陈亨毕恭毕敬的态度,二品大员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孟清和终于有了更形象的了解。幸亏丁小旗之前拉了他一下,五体投地也比被视为对上官不敬的好。 说话间,陈亨问起了墩台之上的那座地堡。 “此处地堡为何人所建?” “乃卑职麾下一总旗。”沈瑄答道,“建堡图纸已呈报徐指挥,一应事宜皆指挥总领。” “恩。” 陈亨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他感兴趣的只是地堡,至于建堡垒的人,不过是随口一问。 孟清和站在沈副千户身后,听沈瑄话中并未提及他的名字,并不感到惊讶。 建地堡的好处他已经得了,再争功,还是和卫所大佬争功,纯属想不开。况且,这次击退鞑子,守住瞭望墩台,肯定会另有嘉奖。 想到这里,孟清和深色一黯,五十多个弟兄,加上他自己,只剩不到二十人…… 陈亨回城之后,沈瑄也飞身上马,“孟总旗。” “是。” “明日到千户所来见我。”不待孟清和应答,又点出手下十名骑兵,“带他们回城。” 话落,挥鞭策马,飞驰而去。 留下的骑兵看着孟清和等人,抱着胳膊翻翻眼皮,“诸位是交了好运了,能得沈游击青眼,不容易!” 孟清和苦笑,这是羡慕还是挖苦? 沈副千户的手下,果然都很有个性。 丁小旗带着恢复些许力气的兵卒将独辕车上的长矛和木刺拆下来,走不了路的兵卒都被安置在独辕车上。 “诸位同侪,借战马一用。” 见丁小旗等人推得困难,沈瑄留下的骑兵却抱臂旁观,明显没有帮忙的意思,当真只是等着“带”他们回城。 孟清和心里陡然升起一团火气。 不想管?没关系,人咱请不动,马总行吧? 马也不行?也成,反正他明天要到千户所,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就到沈副千户堂下去说道说道。 几个骑兵的脸色一变,纷纷看向为首之人。他们多是在燕山左卫时便跟随沈瑄,到开平卫后,一直在沈瑄麾下任职。对孟清和这个书生从军,又屡次立功的,很是看不顺眼。 酸丁一个,不过仗着些小聪明阴诡手段,凭什么骑在一干老弟兄脖子上,又得副千户青眼? “孟总骑,你可是想明白了?” “孟某很明白。”孟清和学着眼前这人,一呲牙,“一直很明白。”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军伍之人的脾气,基本都算不上太好。 孟清和不想随便惹事,被人家犯到头上,也不会轻易服软。这可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事,这是被人看成汉子还是孬种的问题。 看他不顺眼?好啊,随便你。 原因?管他是什么原因。 幼稚吗?争的就是一口气! 既然沈副千户下令了,孟清和就没打算再和这几个人客气。 “麻烦快点。”孟清和托着受伤的手臂,“诸位都是沈副千户身边最得用的,这点小事应当难不倒诸位吧?” 前郎中大人见势不妙,想上前劝几句,没见那几位脸色都发黑了吗?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一真把他们惹急了,动起手来,只要不把自己这些人打死,沈副千户未必会真的追究。 “总……” 话没出口,面前就拦了一条胳膊,是屠户出身的刘小旗。 “丁小旗,不能认怂。”刘小旗一脸横肉,看着就是个凶相,“弟兄们可都看着呢。” 前郎中大人顺着刘小旗的视线看去,果然,还活着的弟兄,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躺在独辕车上的,都一瞬不瞬的看着孟清和。 “咱们这些军汉,没读过书不认识字,只认一个道理。”刘小旗举起了一只拳头,“不能怂包!一样是脑袋系在腰带上,一样是杀鞑子,岂能让这群鸟厮得意!” 前郎中大人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罢!就算总旗要群殴,他也舍命陪君子! “丁小旗,你找什么呢?” “棍子。”前郎中大人弯腰捡起一根木刺,掂量了一下,“打架,总要有趁手的兵器。” 刘小旗:“……” 他只说必要时动拳头,这位却直接抄兵器……读书人,尤其是当了兵的读书人,都是如此的凶悍? 今后见了面,必须绕道走。 最终,孟总旗仗着沈副千户的命令,硬生生的让战马充了驽马,骑兵做了车夫。 受伤的兵卒躺在车板上,还能走的互相搀扶,沿途遇上押解俘虏的边军,孟总旗不忘宣扬沈副千户的仁义之举,同时对车夫们的战友情大加赞扬。 “好汉子,都是好汉子啊!” 被赞扬的车夫们还能如何?难不成一甩鞭子,说自己压根就没想发挥战友情,一切都是被威胁,被逼迫的? “威胁?”不用孟清和开口,前郎中大人已是满脸骇然,“诸位竟对沈副千户如此不满?不愿相助同袍?呜呼!人心不古!”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直肠子的军汉对上一肚子弯弯绕的读书人。 读书人完胜。 回城之后,被迫当了一回车夫的骑兵一刻也不愿意同孟清和等人多待。 感谢?不必了。 谢礼?更不用! 总之,他们只想离孟总旗和丁小旗远远的,越远越好! 孟虎和孟清江带着五六个壮丁等在路边,见到孟清和囫囵个的回来了,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见到孟清和受伤,又是一阵紧张。 “十二郎,可有大碍?” “我去请大夫!” “堂兄不必担心,皮肉伤罢了。”孟清和扶着受伤的手臂,说道,“四堂兄,现在怕是不容易请到大夫,还是先把这几位弟兄抬回家去,我去一趟经历司,请刘经历帮忙,或许能想想办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十五章 宛平县学中,二十余名生员均着玉色布绢襴衫,宽袖皂缘,头戴平定四方巾,端坐于案后,等候儒师前来。 依朝廷定例,县学*有廪生二十人,附生及增生无定数。 廪生是通过院试的秀才,每月领取廪食六斗,有司另给鱼肉。按照后世的话来说,不只学费全免,每月还领取奖学金。增生与附生没这么好的待遇,一应费用全部自理。 每隔一段时间,学中会通过考试和平时成绩对生员进行评定,共分六等,只有一等和二等才能继续乡试,三等以下连考场都进不去。 在这一点上,廪生,增生,附生,一视同仁。 以为进了县学就万事大吉?教谕和训导会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你,白日做梦。 若是入学十年学无所成,或是犯下了大过,开除学籍是轻的,还要送去充吏,追夺廪粮。 十年吃了多少,统统都要吐出来。 可见,在明初,官不好当,学也不是那么好上的。 孟清海考过院试之后,于八月间入了县学。 因其经义文章均是上乘,月前被评为一等。朝廷下保举令后,孟清海自然被列在了县学推举的名单之上。可没想到,三名一等生员,两名二等,其他四人都被取用,唯独孟清海被刷了下来。 当日,学中教谕前往县衙见过大令,折返后立即召来学中训导,面上隐有怒色。 “孟清海是你所推荐?” “正是,不知?” “糊涂!”教谕猛的一拍桌案,“吾新任到此或有疏忽。汝任职宛平三年,岂会不知孟十二郎之事?孟清海是何品行,汝也不知?!” 训导神情一变,立即开口辩驳道,“此事只是传言,且孟十二郎从军,只言为父兄报仇,并非族中逼迫。” “荒谬!”教谕神情更加严厉,“若真如此,大令岂会刻意将其名划去?坦言此子才学尚可,品行不端?” “大令真有此言?” “非只大令。”教谕隐下怒意,重新坐于案后,“县中二尹,主簿,皆对此子印象不佳。如此岂肯保举于他?” 训导不说话了。明显是教谕在县衙中吃了挂落,憋了一肚子火气,今日不发出来,日后也会找补。上官发火还能怎么办?受着。 待到火气发得差不多了,教谕取出修改后的名单,“此四人,两日后到县衙面见大令。” 接过名单,训导仔细一看,果然没有了孟清海的名字。 训导起身离开,教谕仍面色不愉。虽是初到宛平县学,但他已从教谕一职九年,来年的考评对他极其重要。优者可得升迁,平者无功无过,若得了个差等,怕是要被黜降。 幸亏他同二尹是为同年,略有交情,否则大令那一关可不好过。 得知了孟清海的为人,更是让他不喜。 此等品行,怎能觍颜为圣人之学? 若孟清海学业一般,尚可找个理由将他降为六等,或是赶出县学,或是送去充吏。偏偏他院试成绩不错,且文章经义皆通,只以其家人行为不端便要将其赶出县学,恐站不住脚。 想到这里,教谕的脸色更加阴沉。 任谁知道有块石头挡住了自己的路,却没办法马上将这块石头搬走,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此时,学中已得知四名生员被保举,不日将面见大令,其他生员纷纷拱手道贺。 比起杜奇等人的意气风发,孟清海显得尴尬且寥落。哪怕表现得再镇定,僵硬的笑容和有些发抖的手指,却彻底-暴-露-了他此刻的真实情绪。 二等的刘艮都被选取,评为一等的自己却被划去。虽然训导语焉不详,话里透露出的意思却是大令因孟氏族中诸事对他不喜。 孟清海端坐于桌案之后,耳边仿似总有人在窃窃私语。 待到放课,他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开了县学。 困窘,耻辱,不甘。 平日的努力,好像都在这一刻成为了笑话。 归家时,孟广孝和孟刘氏正满怀期待,还置办了一桌好菜,夫妻俩都期盼着长子能获得保举,得个一飞冲天的机会。不想事非所愿,孟清海非但没有得到保举,反而被县中大令斥为品行不佳。 “若是这话传出去,我儿……” 孟刘氏一下瘫坐在了椅子上,不停的拭泪。里中老人带回消息时,她尚且不信,隔壁屯子里的许三郎连童生都不是,却能因孝义被保举。自家的大郎明明考中了秀才,却落得如此! 几月来的担忧和不满,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孟刘氏一边哭,一边埋怨孟广孝,若不是他贪图十二郎家的那些田地,怎么会连累儿子被大令斥责! “若我儿无法科举,我、我不与你干休!” 孟广孝也是一脸丧气,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听着孟刘氏的埋怨,一时气急,猛的咳嗽起来。 “当家的?” 孟刘氏被吓到了,孟清和从军离开,孟广孝的身体刚好了几日,如今又气又急,可不能再出了岔子。再顾不得哭,连忙上前扶住孟广孝,顺着他的后背和胸口,“当家的,你可不能出事。怪我,都怪我!” 想想不能被保举的大郎,再想想被迫远赴边关的四郎,孟刘氏终于对造成这一切的孟清和产生了怨恨。 “罢,大不了将十二郎家的田产都还回去!”孟广孝一边咳嗽,一边说道,“不能让我儿受为父的带累!” “爹。”孟清和摇摇头,“不必如此。” “可……” “还回去也于事无补,又会让二堂叔和三堂叔不满,再给人留下话柄,说咱们心虚。” “大郎,若不这么做,你的名声可怎么办?” “名声?”孟清海突然笑了,“爹,当初买下十二郎家的田地,田契和一应手续可完备?可有中人?” “有,都有!”孟广孝忙道。 “既然如此,便是银货两讫,所谓的侵占族人田产从何说起?”孟清海上前扶着孟广孝,“十二郎临行前,不是在众人面前道父亲慈爱,赠与宝钞米粮?且四郎又随他北出塞外,如此,旁人的指摘不过是听信传言,更无无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十六章 在大明王朝二百七十六年国祚中,宦官群体与文官集团,堪称不世出的两朵奇葩。 秉持着不成功便成仁,不修仙便入魔的最高行为准则,但凡是能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明朝宦官,要么是如七下西洋的郑和一般名垂青史,要么就是如立皇帝刘瑾,九千岁魏忠贤之流遗臭万年。 那些行中庸之道的宦官,就像是没有斗争激情的文官一样,不管其品行如何,为社会做出了何种贡献,其结果只能是泯然众人,在历史中溅不起一点浪花。 眼前这位,孟清和稍显激动,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明朝宦官,活的啊! 孟总旗的目光着实有些刺人,正准备朝这边走的几个人同时脚步一顿。 刚刚出声叫住孟清和的宦官侧头问了一声身边的长随,“咱家可是哪里不妥?” 是衣服穿错了?腰带系错了?还是错穿了皮靴? 都没啊。 这位孟总旗如此目光灼灼,到底为何? 听说鞑子犯边时,这位受了不轻的伤,莫非是伤了脑袋? 那可不成,郡王点名要见这位,真伤了脑子,可就麻烦了。 揣度着孟清和应该不会暴-起打人,被盯着的宦官壮了状胆子,走上前几步,“当前可是孟总旗?宛平县孝友孟十二郎?” 听到对方的询问,孟清和定了定神,“在下孟清和,不知这位公公……” “嚯!可当不得这个称呼。”宦官连忙拦住了孟清和的话头,公公两字可是他能当得的?传出去,他还能有好日子过? “咱家姓王,不过是燕王府区区一个听事,孟总旗叫咱家王听事即可。这公公二字,可千万莫再出口了。” 见王听事脸色都有些发白,孟清和直起身挠挠下巴,这才想起,明朝的宦官同样等级区分严格。别说是公公,连太监二字也不是能随便出口的。 大明宫廷二十四监,只有各监的头头才被尊称为太监,实打实的正四品。司礼监的掌印和秉笔,在明宣宗之后还掌握了批红权,一度被称为“内相”,几乎能同外朝的内阁分庭抗礼。 虽然洪武帝和建文帝都不怎么待见宦官,基本没给这些宦官什么好脸色,可等到明成祖登基,宦官的待遇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宦官们来说,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不出五年,这个特殊的群体就将粉墨登场,在明朝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孟清和一心二用,一边在脑子里天马行空,一边表情严肃的站在王听事面前,听他宣告高阳郡王口令。 “孟总旗,咱家先要恭喜您了,可不是谁都能得郡王召见的。” 高阳郡王…… 孟清和一个激灵,现在的高阳郡王,不就是未来的汉王朱高煦? 平生以继承先辈的造-反-事业为己任,继承了老爹的勇猛,却没继承脑子的奇葩人士? 想想某人堪称神奇的造-反-经历和更加神奇的人生,孟清和默了。 被这位看好,他未来的人生还有指望吗?此时此刻,孟清和的心情同当初被马总旗拉上城墙别无二致。 “孟总旗?” “王听事。” “你怎么哭了?” “过于激动。” “哦。”王听事点头,“咱家理解。郡王胸怀韬略,有勇有谋,一向平易近人且儒雅万分。能得郡王赏识,孟总旗激动是应该的。” 孟清和不哭了,“你说的,是高阳郡王?” “自然。” “……” 难怪明朝的宦官能和喜好打架的文官集团分庭抗礼,真应该让前郎中大人来看看,到底什么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才! 说话间,孟清和已随着王听事来到卫指挥使司。 明知朱高煦将有怎样的传奇人生,孟清和也不敢不来,除非他不要命了。 从外部看,开平卫指挥使司和西城千户所没多大区别。除了地方大点,墙高点,大门刷了漆,门环由铁换成了锡,都是同样的破旧,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外观如此,走进内部,才能明白什么叫别有洞天。 从兵卒手中接过腰牌,孟清和跟在王听事身后走进大门,绕过影壁,穿过大堂和二堂,沿着铺设的石路走进三堂,左右排开七间厢房,屋脊用瓦兽,檐桷斗栱皆有青碧绘饰,精美中带着北地独有的粗犷。 大堂是给人看的,二堂是办公的,三堂自己住,只要不违制,略微修整一下未尝不可。 规矩是规矩,并不妨碍官员们让自己过得更舒服点。 朱高煦在开平卫期间,就下榻在指挥使司三堂东厢。 王听事带着孟清和走到东侧一间厢房门外,门外守卫个个身材高大,面容硬朗,衣着同边军明显不同。 一色裙袄,交角幞头,葵花束带,皂纹靴。挎一柄略窄的长刀,腰背挺直,看人的时候,眼睛都像是带着刀子。 在他们身上,依稀能看到半分沈副千户的影子。 孟清和确定,这应该是王府的护卫,和边军不是一个系统。 “孟总旗暂且等在这里,咱家先去通报。” 王听事弯腰进门,不一会,里面就传出了郡王召见的声音。 孟清和深吸一口气,整了整了衣冠,确定并无不妥,才迈步走进了室内。 室内光线明亮,桌椅摆设不见出奇。 上首坐着一个着大红窄袖长袍,腰系玉带的少年,王听事躬身站在少年身边。 不用细看,这位肯定是正主。 孟清和立刻跪拜,“卑下见过郡王!” 来时,王听事已教过他面见皇族的礼仪,不乐意,也只能弯下膝盖。 朱高煦略有些意外的看着孟清和,能够率领五十多个边军多次击退鞑子,牢牢守住瞭望墩台,他还以为会是个健壮的汉子。就算是读书人,至少也该是猿臂蜂腰,面上能过得去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不说风一吹就倒,看面相也不免怀疑,真到从军年龄了? “起来吧。” 朱高煦的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轮廓已初显刚毅。浓眉俊目,下巴方正,从他的长相来看,燕王应该也称得上英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十七章 开平卫西城千户所 沈瑄负手立于大堂之内,看着墙上的猛虎下山图,眸光沉冷,若有所思。 一名书吏候在堂下,过了许久,才听沈瑄开口说道:“叫周荣来见我。” “是。” 书吏刚退到门边,头顶又传来沈瑄的声音,“记住我等效忠的是谁,多余的事不要做。” “是,谢副千户教诲。” 书吏心中忐忑,不敢抬头。 难道沈副千户已察觉自己暗中的动作? 应该是他想多了吧? 待到书吏离开,沈瑄静立片刻,转身离开了大堂。青色的袍服下摆在身后划过,行动之间,仿佛带着朔北的寒风。 开平卫指挥使司内,高阳郡王看着手中的几张图纸,双眼发亮。孟清和却是喉咙发干,嗓子冒烟。 从地堡到陷坑,从拒马到战车,高阳郡王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任何细节上的疏漏都能被他一一指出。 想要蒙混过关,根本不可能。 孟清和嘴里发苦,无论这位郡王将来会有怎样的悲催人生,现在他都是燕王的爱子,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不能继续刷新好感度,一旦被划拉进他的阵营,未来注定悲剧。但也不能惹怒这位,否则现在就要悲剧。 头疼,非一般的头疼。 “郡王,卑下使用的战车和陷坑不过是小道。论真正的战场拼杀,还是排兵布阵和……” “孤知道。”朱高煦打断了孟清和的话,“这些孤都学过,孤要问的就是你这些小道。” “是,卑下知错。” “现在给孤说一下这个火铳的用法。” “郡王,这个卑下真的不知。” “你不知道?”朱高煦挑高了眉毛,满脸的怀疑。 “回郡王,卑下真不知道。”孟清和眉头一下一下的跳,肩膀上的伤口也开始疼,“卑下只是个总旗,知道的只有从书上看到的,火铳火炮一类,卑下是当真不熟悉。” 孟清和打定主意,在火铳的这件事上打死也不松口。只要沈副千户不漏口风,没谁能硬把火铳的分段-射-击-套在他头上。 越是和朱高煦接触,孟清和就越是谨慎。总觉得,这位高阳郡王同史书上记载的有很大不同。 “罢了。”高阳郡王摆摆手,貌似相信了孟清和的话,“那你来给孤说一说,若是让这个地堡加高,用到边墙之上,如何?” “是。” 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高阳郡王才放孟清和离开。 躬身退出房门,孟清和的嗓子已经沙哑,肩膀和胳膊上的伤口撕拉拉的疼,紧绷的神经仍不敢放松。 一路走到卫指挥使司的大门,才敢略微松口气。精神一放松,身上的伤更疼了。 将腰牌递给兵卒查验,看着他们羡慕的眼神,孟清和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 总不能告诉他们,除非历史改变,否则朱高煦这棵大树只能远观,不能攀爬。就算被树枝勾到也会死得很惨。把他当靠山,相当于在阎王的生死簿上挂了号,只等着脑袋搬家的那天。 “孟总旗,飞黄腾达了,还要多提携一下自家兄弟。” “那是自然,一定,一定!” 含糊的和守门的边军拱手,应付了几句,孟清和接过腰牌,立刻脚底抹油,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块是非之地。 走了一段路,伤口越来越疼,硬撑了半天,到底是有些撑不住了。 靠着一处院落的外墙,想要缓口气,眼前却一阵阵的发黑。暗道一声不好,见迎面走来几名边军,孟清和也顾不得其他,举起没受伤的胳膊,“兄弟,能帮把手吗?” 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进了几个边军的耳朵。几人脚步一顿,朝孟清和看了过来。 孟清和见几人停下,连忙说道:“我是西城沈副千户麾下……” 没等话说完,被他叫住的一个边军已迈步走了快来,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帮过他,还给过他一块马肉的弓兵高福。 “先别动。” 高福蹲-下—身,带着厚茧的大手落在孟清和的肩头,有袢袄垫着,孟清和仍是嘶了一声。 “伤口-裂-了。” 老边军早习惯了这样的事,谁身上没有几道刀痕箭疤。只不过,结痂的伤口再裂开最是折腾人,不好好养上几天,早晚会留病根。 孟清和认出了高福,想要问个好,却被高福截住了话头,“你今天当值?” “不是。”孟清和摇头,“想去拜见沈副千户,中途遇上了些事。” 跟着高福的几个边军围了上来,“小旗,难不成这就是你口中的酸丁?” “这样真能杀得了鞑子?” “不能有假,找遍整个卫所,也再难找出个一样的来。” “倒也是。” 高福扶着孟清和站起身,“我送他家去,柱子,去找个医户。” “这就去。” 一个高大壮实的边军应了一声,转身跑远了。 这时,迎面又来了一队边军,为首的一人身材高壮,肌肤黝黑,行容彪悍,是沈瑄麾下一名总旗。 在城外,同孟总旗打过交道,不情愿的做了一回车夫。 “前边可是孟总旗?” 孟清和愣了一下,仔细回想,这人好像姓周,也是个总旗。 “我是。” “孟总旗,沈副千户召见。” 孟清和苦笑,之前想见没见着,他现在这个样子,站着都费劲,怎么见? “周总旗,你看孟某现在……能否回报副千户,通融一下?” 没有片刻迟疑,周荣直接摇头。 沈副千户下令,谁敢通融? 没办法,孟清和只能示意高福放开他,“那就走吧,不过还请周总旗帮把手。” “成。”周荣上前几步,扶住了孟清和。 “高小旗,今日谢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十八章 收买的棋子轻易被识破,高阳郡王堵了一口火气,嘴上说不会出事,心里也有些打鼓。一旦消息-泄-露,被世子抓住把柄,定会狠狠告他一状。 预想了几种事发的后果,相当了解燕王脾气的高阳郡王很是担忧。 原因很简单,燕王抓住任何机会在建文帝身边安插钉子,大肆收买宦官搞地下-工作,却绝不允许其他人学着干。谁干谁倒霉,不死也要脱层皮,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想到这里,朱高煦脸色更加阴沉,“王听事。” “在,郡王。” “这个人,在孤离开之前处理了。” “遵令。” “做得干净点。” “是。”王听事躬身答应着,面上不见任何异色,显然是做惯了这类事的。片刻之后,又小心的问道:“那个总旗?” “先留着吧。”朱高煦端起了茶盏,茶水有了凉了,“孤还有用。” “是。” 几句话间,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死。 孟清和并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脑袋搬家,他正看着打开药箱,取出瓶瓶罐罐的赵大夫,心怀忐忑。 换药?当着沈副千户的面?是不是有些不妥? 在上司面前光膀子着实不雅,何况他这一身皮包骨也实在拿不出手。 “赵大夫,不如把药给我,我回家再换。” “孟总旗,”赵大夫笑得十分和善,话里的意思却同和善沾不上边,“不听话的马驹子,老夫都是绑起来再医治,总旗最好还是别让老夫动手。” 孟总旗刹那间默了。 这是大夫还是土匪?难不成是个兽医? 目光转向沈瑄,副千户正埋首案牍,专心公事中。再看正撸胳膊挽袖子的赵大夫,孟总旗心中更加没底。现在反抗,还来得及吗? 事实上,孟清和有些想多了。 赵大夫的医术高超,在整个卫所都是有名的。赵家上数四代曾是前宋御医。南宋国灭后,举家归隐山林,做了隐士。 国朝初立,洪武帝听说了赵家的事迹,立刻下令征辟,一家子都被“请”到南京。按照洪武帝的逻辑,做隐士有什么搞头?简直是浪费生命!全身心的投入工作,一心一意贡献社会才能体现人生的最高价值。 于是乎,凭借祖传医术,赵大夫成了赵御医,打着儒医的名号,颇受马皇后和太子的赏识。 可惜好景不长,马皇后和太子先后去世,洪武帝看满朝大臣都不顺眼,举起了屠刀就没想再放下。 洪武二十六年,赵大夫被卷入了蓝玉谋反案,命虽然保住了,活罪却难逃,直接被发配边塞充军。 说是蓝玉同党,赵大夫实在有点冤。只因凉国公某日微感风寒,好心给开了一副感冒药,得了几句感谢。结果被有心人士挖出,成为赵家积极参与谋反的有力罪证。 治病救人和谋反有直接关联吗? 洪武帝说有,没有也有。 赵大夫还能怎么办?只能眼含泪水,拜谢皇恩,北出塞外。 可见,在洪武朝做官很危险,做大夫也是一样。 幸亏赵大夫一身的本领过硬,头脑也相当灵活,很快总结出边塞的战马比人精贵,经过长时间的刻苦钻研,活学活用,成功救治两匹战马,充分体现出其自身价值。 指挥佥事网开一面,赵大夫不用拿刀子上战场和鞑子拼命,只需做回本职工作,恪尽职守,每月还能领到一石米粮。事实证明,有实力的高技术人才,在哪里都能吃得开。 孟清和的伤对赵大夫来说不算什么,只是处理裂开的伤口有些麻烦。外用的草药都是现成的,汤药麻烦些,好在备下了丸药。 这是沈副千户的面子,赵大夫没说,孟清和也知道。 “伤药两日后再换,丸药用温水服用。”赵大夫收好药箱,擦擦手,“总旗底子薄了些,还需注意休养。” 孟清和整理好衣服,伤口重新换药包扎过。火辣辣的疼痛感被草药的清凉驱散,精神也好了许多。 “谢过大夫。” “老夫也是职责所在。” 仔细叮嘱孟清和几句,赵大夫转身向沈瑄行礼,背起药箱告辞离开。虽是行医,到底是“犯官”,该有的礼数,赵大夫从不疏忽。 房门关上,室内只余孟清和同沈瑄两人,铜盆中的火苗不时跳动,映照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变化。 沈副千户不说话,孟总旗不能不出声,领导给了好处,做下属的必须有所表示。 “标下谢副千户。” “不必。” 沈瑄放下笔,拿起案上的宣纸,轻轻吹了吹。墨迹透过纸背,隐约能辨别出上面写了些什么。孟清和忙低下头,垂下双眼,他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 静默片刻,沈瑄突然站起身,绕过案牍,拿起铜盆旁的火钳,拨了拨里面的木炭。 火苗一下蹿升了起来,室内明亮许多。 “天气愈发的凉了。” “是。” “孟总旗的授田收成如何?” “……”幻听了吧? “为何不答?” 沈瑄转过头,孟清和总算确定自己没幻听。 “回副千户,收成尚可。” “恩。” 沈瑄放下火钳,视线在孟清和身上停顿几秒,神情意外的温和。 孟清和瞬间心跳飙升两百,吓的。 沈副千户如此平易近人,比他挥刀砍人还惊悚。 “孟总旗。” “标下在!” “自今日起升汝为试百户,仍戍守城外。” 一句话恍如天籁,孟清和险些没哭出来。原来空头支票也有兑现的时候,果然不该将社会想得太过黑暗。 “汝旗下兵卒戍守墩台有功,不日将论功行赏,另有米粮布匹发下。” “谢副千户提携,标下铭感五内!标下代兄弟们谢过副千户!” “孟百户不必急着当值,养好身体尚为紧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十九章 雪下得大,孟清和到家时,地上已积了一层。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院子里,孟虎和孟清江正忙着将成袋的荞麦搬进西屋,喂马的草料也得收拾,两人已忙了一下午,家中唯一清闲的,只有被拴在棚子里的驽马。 听到院门被拍响,孟虎放下肩上的袋子,“想是十二郎回来了。” 孟清江拍拍手,转身去开了院门。 一地雪光,接着堂屋里的火光,倒是不碍着脚下的路。 “四堂哥。”孟清和跺跺脚,笑了笑,“劳烦了。” “有什么可劳烦的。”孟清江一把将孟清和拉进院子,入手冰凉,不知道在外边走了多久,眉头就是一皱,“快些进屋,给你留了饼子和热汤。” 堂屋里烧着火盆,关上门,隔绝被封,手脚才感到些暖意。 见着孟清和脸色有些发白,孟虎担心的问道:“十二郎,身上的伤无碍吧?不说去拜见副千户,怎么这么迟?” “没事,堂兄不用担心。”孟清和掸掉身上的雪,坐到桌边,搓了搓手,将赵大夫给的要取出来,笑呵呵说道,“有事耽搁了。” “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孟清和瞒下了高阳郡王召见一事。说好话不切实际,语气说重了,平白让两位兄长担心,“我这有件好事要告知两位堂兄。” “好事?”孟清江从灶房里端出两个大碗,一个碗里是摞起来的荞麦饼子,另一个碗里是飘着油花的热汤,零星几点翠绿,飘散着香气。 “莫不是有赏赐下来?” “不只如此。”孟清和接过大碗,一口热汤下去,没尝出什么味道,身子倒是暖和起来,“好叫两位堂兄知道,沈副千户已擢升小弟为试百户,仍戍守城外。” 试百户?孟虎张大了嘴巴,孟清江险些坐到地上。 从离开孟家屯到北出塞外,这才过了多久? “十二郎,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小弟句句属实。”孟清和拿起一个饼子,咬了一大口,鼓起了一边的腮帮子,“改日还会有粮食和布匹赏下来。一冬的粮食都不用愁了。” 孟清和口气笃定,孟虎同孟清江都面露喜色,十二郎果然是有大能耐的。 “小弟还有件事想同两位兄长商量一下。” “十二郎尽管说。” “趁着过年还早,烦劳两位堂兄寻人问一下,可有商人前往北平。若有的话,托人给家里带个口信。离家数月总要报个平安。” 边军轻易不能离开卫所,这是定死的规矩。孟清和想了许久,也只得出这个办法。 明初,官员的法定休假日只有三天,碰上一个有工作狂嫌疑的皇帝,每月定时休沐都成了传说中的神话。 生命在于运动,干活才是根本,休什么沐! 这话要是崇祯说的,不用理会,完全可以当他是空气。可这话是洪武说的,敢不理会,他能让你变空气。多少官员将脑袋系在裤腰带,哭天抹泪以头抢地才让洪武帝大发善心,将三天延长到一个月。 读书人尚且如此,一个军汉还想休假?美得你! 若想合家团聚,也行。家人都搬到卫所来,种田开荒,按时缴粮,朝廷绝不限制。 综上,孟清和想回家过年是想都别想,孟虎和孟清江倒是没这个限制,但要开具路引,经上下盘查,再加上打点,准备盘缠,也是麻烦。 朝廷设立的驿站只传送公文邸报,想要给家中送信,要么托赖同乡,要么只能请这些商人帮忙。唯一不用自己想办法的时候,就是为国光荣之后,差人到里中勾补余丁贴户,自会给家中带去消息。 一般情况下,只要脑子没被驴踢过,都不会想借这个便宜。 “若有人愿意帮忙,可出些宝钞酬谢。” 孟清和吃完了一个荞麦饼子,还只是半饱,又拿起了一个。到边塞之后,他的饭量是一日日的见长,个头也拔高了些,就是不见长肉。 “余下的宝钞也尽快用出去,换些菜种也好。” “我明日便去问。”孟清和话出口,孟虎当即说好,“是否给家里带些粮食布匹?” 他同孟清江家中不缺这些,问的主要是孟清和。 “暂时不用。”孟清和摇头,临走之前,他和孟王氏一同清点过,家中的粮食足够吃上半年,加上田中的出产,口粮不成问题。就算遇上麻烦,也有孟重九关照,这次托人只为了传信。 “还要给九叔公带个好。” “成。” 两人说话时,孟清江一直没出声,给家里带口信?爹娘眼中只有大哥,哪还有他! 当夜,孟清江翻来覆去一直没睡。清晨起来,到底让孟清和代笔,写了一封家书。 寥寥几语,问候了孟广孝和孟刘氏,再无其他,显见得疏远。 “四堂兄,可要再添上几句?” “不了。”孟清江等孟清和写好信,苦笑一声,“我便是孝敬再多,也比不上大哥一句话,何必自找没趣。” 孟清和放下笔,没有再劝。看着纸上横平竖直的几行字,心里有些打鼓。字如其人,他已经尽量收敛,笔锋中仍带出不少本来的性格。不够平直,不够圆润,不够温和。就像是野生的豹子永远成不了家猫,熟悉前身的人怕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找人代笔不难,前郎中大人现成摆在那里。可他堂堂一个童生,顶着读书人的名头,这么干说得过去吗? 没办法,孟十二郎只能硬着头皮亲自上阵,一心希望家人当他是从军后改了性子,不要起疑。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仍不见停,朔风急劲,呼啸着刮过草原,天地间茫茫一片银白。 无论城内还是城外,当值都是个苦差。 这时就见出地堡的好处了。档上木板架个火堆,挡风取暖完全没问题。遇上溜达到附近的野物,还能来一个自助烧烤。其他的边军就没这份待遇了,地堡工程才建设到一半,没屋顶挡风?扛着吧,用意志力压倒一切!大明边军都是纯爷们! 遗憾的是,纯爷们也架不住大雪冷风,纯爷们也会生病。 城内的医户一天到晚都在熬药,不时能见到挂着两管鼻涕的边军抱怨贼老天要了人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三十章 孟清和一直记着高福的人情,寻到一个合适的日子,将分到的马肉切成大块用大锅煮了,请众人好好吃了一顿。 大块的肉和骨头滚在汤里,和搀了荞麦的大饼一起端上桌,热气扑鼻。 高福等人也不客气,舍了筷子直接上手,抽—出随身的匕首,削下骨头上的筋,送进嘴里,格外有嚼头。 丁小旗和刘小旗不请自来,刘小旗还有些抹不开面子,丁小旗却全无顾虑,也不管孟百户的脸色发黑,抱拳问好之后,直接盯准了肉最多的骨头,下筷捞起,狠狠就是一口。 快,狠,准,三字诀被发挥到了极致。 油花四溅,看得孟清和嘴角直抽。 前郎中大人,文人的清高呢?官员的气节呢?读书人的节操呢? 前郎中大人啃完了骨头一抹嘴,“何为节操?吾不明矣。” 话落,干脆也扔掉了筷子,直接下手抢,其凶狠程度丝毫不亚于身边的军汉。 这样的觉悟,这样的行动力,这就是五品文官! 还能说什么? 孟百户只能挽起袖子,毅然决然的加入了抢肉的行列。 大家都是读书人从军,谁怕谁啊! 在一群凶狠的军汉面前,孟虎和孟清江是唯二的斯文人。捧着饭碗退到一边,互相看看,幸亏灶下还留出了一些,不然别说肉渣,连口肉汤都喝不着。 “幸亏四堂哥有先见之明。” “好说,大饼留了几张?” “不多。”孟虎伸出了十根手指头。 “做得好。”孟清江竖起了大拇指。 “过奖。”孟虎笑得的格外憨厚。 所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孟十二郎相处久了,木头也该长心眼了。 洪武三十一年,十二月 入冬之后,北地连降大雪,官道一度无法通行。各地送往京城的奏疏,足足耽搁了十余天才摆上皇帝的案头。等朝廷得知北元再次犯边,辽东等地的边军已经和鞑子刀劈斧砍几个来回了。 “残元于此时犯边?” 不怪建文帝不相信,往年这个时候,鞑子早回家猫冬,边境也已经消停了,今年的确是情况特殊。 鞑子在开平卫没打成谷草,还被当成稻子割了几茬,损失不少人马,想想就是一把辛酸泪。逃回去的人虽然保住了性命,仍要面临严峻的生存问题。 没有粮食,没有布匹棉花,单靠牧民手中的畜群,怎么支撑过这个冬天?就算能撑过去,牛羊都吃完了,明年怎么过? 一连串的难题摆在面前,深刻让北元王公们体会到了生存的艰难。 北元皇帝额勒伯克的王帐中,一片愁云惨淡。大臣和王公们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为今之计,只能硬着头皮,再抢一次。 “再抢一次?” 众人眼睛一亮,燕王的地盘不好抢,就去辽东,去山西,总之,撞大运也能有点收获吧? 于是,在洪武三十一年的隆冬时节,北元接连对大明边塞发动了多次袭击。北元的骑兵们分散各点,游击作战,充分发挥了逮着机会就抢,抢完了就跑的最高行为准则,一旦遇上边军,绝不恋战。 甭管抢没抢着,保命要紧。风紧,咱就扯呼! 苍蝇不咬人,它膈应人! 卫所里的边军气急了,开始扯嗓子问候鞑子的十八代亲属,各种不文明用语纷纷出炉,流行于整个边塞,盛极一时。各种方言汇聚在一起,骂上一整天都不会重样。 实在不能忍了,辽东等地的边军开始主动出击,宁王手下的朵颜三卫也没闲着,挥刀砍人一点也不手软。拿谁的钱给谁办事,这是外援的职业道德。 一时间,朔北各地杀声四起,刀光斧影,朝廷也为止震动。 消息传到南京,建文帝不得不减慢削藩的步伐,主张削藩的一干大臣也降低了声音。在外部矛盾和内部矛盾发生冲突时,大部分人还是能分得清主次的。自己人的那点事暂时放到一边,先赶走鞑子才更要紧。 进攻辽东的鞑子又一次铩羽而归之后,燕王,宁王,晋王,辽王,谷王突然-串-联,集结军队,顶风冒雪,从边塞各卫北出二三十里,对潜伏在各处的鞑子进行了一次狂风暴雨般的扫-荡。 左军都督杨文,武定侯郭英也积极参与了此次行动。亲自披挂上阵,英武仍不减当年。 开平卫处于要冲之地,卫所边军骁勇善战,只余少部分留守,其他人在指挥徐忠的率领下倾巢而出。 沈瑄被令为前锋,带领三千骑兵一路冲杀,在茫茫雪原中寻找鞑子的踪迹,找到了就杀,杀完了继续找,杀得鞑子是望风而逃。 孟清和带着手下一百多号人,跟在沈游击的队伍后边打酱油,顺带捡漏。 不是他夸张,但凡是沈游击麾下骑兵过处,当真是像蝗虫过境,能遇上一两个活着的鞑子都堪称奇迹。 孟清和对天发誓,他用的每一个词都是褒义! 十二月中旬,这次藩王联合-军-事-行动获得了圆满的成功。 燕王宁王等藩王没有照面,只通过传递书信互相联系,总结了一下行动过程中的经验和不足,顺带商量一下给朝廷的奏疏该怎么写。损失怎么报,战功怎么讨,其中可有不少说道。 互相商议拍板之后,藩王们各自带着军队返回封地,不久后,接连有快马带着藩王们的奏疏驰往南京。 仗打完了,鞑子赶跑了,朝廷总要意思一下吧? 归根基地,藩王们此次出兵北征,大义上是为国为民,深层次考虑,未必不是对朝廷的一次示-威。 周王一家被抓,随即被贬,震动的可不只是燕王。这次是周王,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杀鸡给猴看,猴子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却没谁乐意再当那只鸡。 除了已薨的晋王,哪个藩王不是建文帝叔叔辈的?实力弱一些的藩王尚且罢了,如燕王宁王一类,是能随侄子搓圆捏扁的? 所以,在北疆的奏疏送到南京之后,建文帝愁啊,他也再一次意识到,他的这些叔叔,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削藩这条路实在是任重而道远啊。 建文帝也认准了,最大的困难绝对是燕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三十一章 建文元年 正月里,北平连下了几场大雪,天阴沉沉的不见晴。房檐下结了几尺长的冰棱,掰下来,结实得能扎人一个窟窿。 城门上的守军用力跺着脚,搓着双手,袢袄里加了厚实的棉花,仍挡不住刺骨的北风。 一年冷似一年,老天像是发了怒,硬生生的不让人有好日子过。 风雪中,几匹快马从南面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带着皇帝新的谕旨,从南京城出发,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总算在二月前赶到了北平。 看到南边来的快马,守卫端礼门的百户心里一咯噔。 从去年十二月起,南边来一次人,北平府就要地震一次。 先是布政使换了,紧接着又是都指挥使司,连开平卫到山海关一带都不安生。上个月把代王都给抓了,正月里又来人,莫非真应了城里那些算命先生的话,燕王是真龙,南京城里的皇帝坐不稳龙椅了? “快开城门!” 转眼之间,骑士已到了城下。 过了戌时,城门轻易不得开,城头守军只能放下吊篮,将来人拉上了城头。 “立刻派人禀报王府!” “是!” 查验来人身份的同时,一名守城百户下了城门,匆匆向燕王府赶去。 燕王府内,此时正是灯火通明。 存心殿中,燕王用力拍了拍汉阳郡王朱高煦的肩膀,带着酒意的刚毅面孔上满是笑意。 “吾儿有乃父之风,甚好!” 朱高煦主动请缨参与了不久前的边境军事行动,虽没立下大功,却精神可嘉,可圈可点。 从开平卫返回北平,还带回了三段式火铳射击法,张玉朱能等一干大将均对此法赞誉有加,朱棣甚感面上有光。对比一下不能上马的世子,老怀大慰。 “吾儿做得很好。”朱棣抚着硬龇,愈发的满意,“这才是我朱家子孙!” 朱高煦脸色发红,显是因为燕王的夸奖激动不已。 “父王夸奖,儿愧不敢当。” “当得!” 连日来被建文帝闹得弄得肝火上升,好不容易有件开心事,燕王看自己这个二儿子,当真是越看越顺眼。 “谢父王!” 世子朱高炽恭立在一旁,听到父亲夸奖弟弟,胖乎乎的圆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吾弟能扬鞭策马,为兄甚羡。” 朱高煦扬起极似燕王的浓眉,笑容得意,看着身高长相都不及自己,肥墩墩的朱高炽,眼中闪过一抹轻蔑。同样是父王母妃的儿子,不过是生得比他早些,摆出一副世子的样子给谁看? “王兄不必如此,愚弟自是期望能有与王兄一同策马挥刀,并肩作战那一天!” 话说得再好听,也是十成十的挤兑人。 朱高炽脸色憋得通红,朱高煦笑得张扬,燕王看着两个儿子,眉头微皱。 对这个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不像自己的长子,若说万分的喜欢,那是违心。可到底封了世子,上下有别,高煦如此挤兑兄长却也不妥。 再者,世子喜爱读书,真会被弟弟三言两语挤兑得说不出话?示弱不错,过犹不及。 就在燕王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名身着葵花胸背团领衫的宦官躬身走了进来。 “奴婢拜见王爷,见过世子,郡王。” “可是有事?” “禀王爷,南边又来人了。” 又来? 一句话,朱棣父子三人的脸色同时一变,南边来人,准没好事! 先是北平布政使,又是北平都指挥使,连按察使司都被安插了人。宋忠那匹夫,正月里就奔赴开平,借口圣谕,接连从燕山卫中-抽-调精壮,不到一个月,整整小三千人没了!他想干什么?一目了然! “父王,您看?” “为父倒要看看,皇帝还有什么手段!” 朱棣猛的一拍桌案,真惹急了,他也不是吃素的! 见父王发威,朱高炽和朱高煦都消了互别苗头的心思,站在一边,低头装老实。火山要爆发了,这个时候,谁往前凑谁倒霉。 存心殿东侧一间厢房内,道衍和尚停止诵经,看了一下室内的滴漏,恩,又是面见王爷的时候了,今天该从哪个方面论述造-反的可行性以及必要性? 起身走出厢房,正遇上匆匆行过的王府宦官,“三保,这是怎么了?” “回佛爷,南边又来人了。” “哦?”道衍捻动佛珠,念了一声佛号,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想什么来什么。阿弥陀佛,皇帝真是好人。 见过来人,接到圣谕之后,燕王府上空当即笼罩了一层黑云,存心殿内像是台风过境,朱棣手提长刀,赤红着双眼,“竖子欺我太甚!” 几个宦官跪在青石砖地上,瑟瑟发抖。 此时的朱棣,连燕王妃也不敢轻易接近。 唯一的例外,只有道衍。 生气好,气炸了更好。气急了才不会犹豫,气爆了才会起兵造-反。 “王爷,不能再犹豫了。”道衍站在殿中,丝毫不为朱棣的怒火所影响,“先夺陈亨兵权,再以宋忠-抽-调燕山卫精锐,召胡骑关童等入京,接下来肯定是王爷的官属。皇帝是步步紧逼,王爷若再犹豫,大祸将近矣!” 燕王握紧了长刀,冷笑出声,“既不容我,我岂能坐以待毙!” 话落,一刀斩在桌案之上,终下定了决心。 开平卫 难得没有下雪,天色放晴,风却更冷。 孟清和穿戴整齐,系好腰牌,走出家门。本该到城外当值,不想新来的宋都督突然下令,卫所全军操演。卫指挥使徐忠进言,操练就在明日,何必急在今天? 一旁的都指挥余瑱冷笑一声,“都督之言即为军令,徐指挥敢抗令不成?” 大帽子压下来,徐忠不敢再多说。心下却道,果然是来者不善! 演武场中,未扫的积雪多被踩实,光滑结冰处,几乎能映出人的影子。 孟清和带领手下一百多人,随着旗官号令结队列阵。众人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成白雾,挂在眉毛和睫毛之上,结了一层冷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三十二章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草鞋的照样不惧穿皮靴的。 倾倒了玉瓶不要紧,不倒,孟十二郎也会想法子上去狠踹一脚。反正就光棍这一把了,人家明摆着要他的小命,不光棍等死吗? “都指挥非但指摘朝廷,对陛下大不敬,还有不查之嫌!”孟清和越说越起劲,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突然挣开按着他的亲兵,一把扯开新上身的武官服,满面愤怒,声音竟有些颤抖,“说卑职等谎报战功,都指挥可亲眼所见?!卑职等沙场杀敌,与鞑子搏死,岂是一句荒谬就能抹杀?!卑职身上的伤,弟兄们身上的伤,都指挥可视而不见?!” 说话间将领口扯得更开,一条刚脱痂的疤痕赫然划过略显瘦弱的肩头,狰狞,丑陋。 余瑱脸色铁青,站在孟清和身边的亲兵倒吸一口凉气。 一番话转眼间引起了其他边军的共鸣。 是啊,老子上战场拼死拼活,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落下一身的伤疤,上官轻飘飘的一句话,战功就被全然抹去,谁会甘心? “卑下不服!” 高福,周荣等久经战阵的边军和燕山护卫,同样扯开了袢袄,一脸的愤怒。 “都指挥下查不明,卑下不服!” 几十名健壮魁梧的汉子,当众扯开衣襟,在北风中挺直背脊,露出一身大大小小的疤痕,用拳头捶着胸膛,场面非震撼两字可以形容。 瞅瞅那一排古铜色的胸大肌,肱二头肌,六块腹肌,孟十二郎默默转过头,拢了拢上衣,遮住了一身排骨,安慰自己,就算没有一身发达的肌肉,可咱有智慧! 恩,有智慧。 高福等人的举动引得不少边军眼睛发红,盯着高台上的宋都督和台下的余指挥,握紧了拳头。 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厮杀汉,和鞑子以命换命尚且不惜,何惧当下! 面对这样的场面,余瑱骑虎难下。 打?怕是要引起众怒。 不打?那就是自己抽自己的脸,顺便还给了宋都督一巴掌。 一个不入流的百户,几句歪理就能将局面扭转至此,余瑱悔啊,早知道就该牢牢管住自己这张嘴,图什么一时的快意! 真tnnd憋屈! 高台上的宋忠也察觉到情况不对,万一真的引起众怒,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他奉皇命到此是为收拢边军,节制燕王。必要时发兵北平,直捣黄龙。拿沈瑄麾下开刀,不过是一场下马威,警示卫所上下,他宋忠代表的是朝廷,奉的是皇帝的旨意,就算这里是燕王的地盘,也不例外! 没想到,余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一个百户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下去,威立不成,怕是会被人看了笑话! 陛下派到北边来的不只他一人,徐凯在临清,耿瓛就在山海关。两人本就对他不服,受他节制不过碍于皇命。 若宋忠连小小一个开平卫都掌控不了,凭什么让麾下军队听他号令?便是从燕山护卫征调来的精壮,也会生出异心。 不行!宋忠心中一凛,袍袖一甩,走下高台。 宋都督下去了,徐忠等人只能跟着,面上不显,心中却各有思量。 孟清和扯嗓子吼出的那些话,就像猛然间揭开了一个谁也没注意到的盖子,让开平卫上下无一能置身事外。 谎报战功不是小事,送往朝廷的奏疏是徐忠亲笔写的,若宋忠当真要借题发挥,罪名最大的肯定不是一个小小的百户,卫所掌印,同知,佥事才首当其冲! 徐忠眉头紧拧,之前还是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朝廷既然已经动手削藩,种种举措明显针对燕王,连陈亨都被明升暗贬,收去兵权,他这个屡从燕王出塞的卫指挥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不能怪徐忠想象力太过丰富,实在是宋忠上一份工作有些特殊。前锦衣卫指挥使,名头何等的响亮! 明初,锦衣卫最常干的就是罗织罪名抓人下狱,一番审讯-拷-打,主犯从犯有罪没罪,全都脑袋咔嚓。洪武帝当众焚毁北镇抚司的刑具之前,凡是收到锦衣卫驾帖的朝廷官员,基本都要抹着眼泪提前和家人道别,等待生命进入倒计时。这是幸运的,更倒霉点,家人乃至全族都要被一锅端。 建文帝派宋忠来打前哨战,明摆着告诉燕王,不管叔叔反不反,做侄子的都决定动手了。 所以说,年轻人做事冲动,着实不是个好习惯。 片刻的功夫,宋忠已走到孟清和等人身前。 绯色的官服,肃然的面容,居高临下,不出声,已带着无形的压力。 “都督!” 余瑱满面惭色,宋忠却不理他,开口说道:“余指挥无心之言,汝等紧抓不放,避重就轻,实乃狡诈已极。” 宋忠的声音不高,语气并不严厉,语速也不快。比起一般的武将,他说话时更像个文人,却透着一股让人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比起宋忠,余瑱当真是不够看。 “左右。” 手执军棍立在一旁的亲军同时应道:“在!” “本都已下令杖责不遵军令之徒,为何还不执行?”黑色的官靴踩在雪地上,发出一声咯吱轻响,“汝等也要抗令不成?” “卑下不敢!” “行刑!”宋忠一甩袍袖,“本都今日责罚的乃是不遵守军令,延误操练之辈!谁敢抗令?!” 没有条凳,孟清和等人直接被按在了雪地之上,冷意浸过袢袄,袭上四肢百骸。 牙齿开始打颤,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 原本晴朗的天空,再度聚集起了云层,灰蒙蒙的一片。 不到片刻,晶莹的雪花从空中飘落。 孟清和没法子再说话,只要他一张口,身边的亲军就会将雪塞进他的口中。不等军棍打下来,他怕是会直接被冻死。 “狡诈之徒,本都见多了。”宋忠好整以暇的看着地上的边军,“汝等胆敢违抗军令,顶撞上官,罪加一等!” 说话间,宋忠的亲军已高举起了碗口粗的军棍,带着风声,狠狠的落下。 “本都离京之前,陛下亲言,北地苦寒,将士艰难,赐发下粮食布帛不日将到!陛下明察秋毫,岂会不知道汝等功劳?汝等身负皇恩,理应效忠朝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三十三章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鹅毛般连成一片。 天地间,只余一片银白。 “十!” 最后一杖落下,军棍骤然断裂。 宋忠站在雪中,绯色的官袍,肃然的面容,看着单膝跪在地上,面色苍白,唇角溢出一缕鲜红的沈瑄,表情深沉。 徐忠脸色一变,十杖,仅仅十杖,碗口粗的军棍竟然断裂!即便不杀沈瑄,宋忠也是打定主意要废了他,心肠何其歹毒! “卑职,谢都督!” 比大雪更加冰冷的声音,撕开了朔风。 黑色的双眼,不见一丝情感,只让人发冷,一直冷到了骨子里。 宋忠心下一凛,他料错了,即便冒着被燕王问罪的风险,也不该让这个人活着! 众目睽睽之下,十军棍结结实实的落下,不能轻易反口,宋忠只能恨恨的一甩袍袖,“今日暂且留下汝等性命,改日若是再犯,定然不饶!“ “谢都督!” 风雪中,演武场内,上千边军静立着,目送官威十足的宋都督离开,所有人的脸上,都如冰雪般冷凝。 这就是朝廷派来的都督! 徐忠亲自将宋忠送回下榻处,临走前,吩咐赵佥事留下,“劳烦至庵。” “指挥放心。” 赵佥事拱手,心中同样对宋忠等人不以为然。 一场突来的下马威,几十军棍,不只打冷了开平卫边军的心,也打醒了仍在朝廷和燕王之间摇摆不定的人。 没人愿意背上一个不忠正统,逆反朝廷的罪名。 可若是朝廷不给他们活路,也没人愿意平白去死。 落在沈暄和孟清和等人身上的棍子,改日,是否会落在自己身上? 沈瑄背后有燕王,有大行皇帝义孙的身份。徐忠等人,除了一身官服和用鞑子头颅堆起的战功,什么都没有。 今天,宋忠打了沈瑄,也彻底打醒了他们。只要朝廷想办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三品,从三品的卫指挥使,指挥同知,四品的指挥佥事,在皇帝亲命的一品都督面前,照样什么都不是。 赵佥事看着仍跪在雪中的沈瑄,看着他背上一道道青紫色的血檩子,不免生出一种难言的酸楚。 上边的神仙打架,下边这些拿刀和鞑子拼命的军汉何辜? 同样是累功升职的赵佥事,更能体会卫所边军此时的愤怒和不平。或许,这也是四名佥事,徐指挥独独留下他的原因。 “沈千户,可还撑得住?” 赵佥事弯下腰,亲自扶起了沈瑄。 “标下无碍。” 沈瑄站定,背脊依旧挺直,重新将青色的武官服套在身上,单手扣紧腰间的长刀,向赵佥事行礼,“标下谢佥事,另请佥事代标下谢过掌印救命之情!” “沈千户。”赵佥事示意沈瑄不必多礼,在大雪中压低了声音,“该怎么做,掌印同我等均心中有数。” 沈瑄抬起头,赵佥事双手拢起,话中颇有深意。 “那位,还请沈千户帮忙递个话。” 那位是谁? 不必出口,心知肚明。便是之前还有犹豫,如今这样,也由不得他们了。 “千户!” 沈瑄转过身,西城千户所众人,全都单膝跪在了地上。 跟着沈瑄来到开平卫的周荣等不必说,高福,马常等卫所边军也对沈瑄心存感激。惯于战场厮杀搏命的军汉不擅言语,只能红着眼眶,绷紧了脸颊。 强撑着没有晕过去的孟清和,不顾背上的伤,硬是推开了扶着他的人,摇摇晃晃的在北风中稳住身子,光跪着有什么用?此时不表忠心何时表啊! 孟十二郎单手撑在地上,打着哆嗦,用最后的力气大声喊道:“我等愿为千户效死!” 一句话,仿似雷鸣。 “我等愿为千户效死!” 丁小旗最先附言,声音不比孟清和高多少。除了孟清和,他是伤势最重的。 周荣,高福,马常等几十名受伤的边军,乃至西城千户所所有边军,接连喊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愿为千户效死! 赵佥事拢手看着,脸上的笑渐渐收起,这要是传进宋都督的耳朵里,不知又会引起何种波澜。片刻后又摇了摇头,罢了,既然要投向燕王,不过是早晚的事。 今天之事,燕王必定也会闻听,宋忠再想动手,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想明白之后,赵佥事吩咐身边的人,去将城内最好的大夫请到西城千户所。 “尤其是赵大夫。” “标下领命。” 边军的喊声中,拼着最后力气,向沈千户递了一份投名状的孟清和,终于撑不住了。本就受了伤,天寒地冻,能撑下去才怪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目光所及,一切都开始扭曲。 一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拽住了跪在自己身边的刘小旗,“兄弟,先别忙着喊……帮个忙……” 话音未落,人已经向前扑倒,眼看就要脸着地。 刘小旗连忙伸手去拉,不慎扯痛了背部的伤口,一道青色的身影,先他一步扶住了倒下的人。 “千户?” 孟清和的意识尚未全部沉入黑暗,手脚却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昏迷中,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冷香所包围,就像是冰中燃起的火,隐隐的,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 演武场中发生的事很快传遍了开平卫,连城中的商户都有耳闻。 孟虎同孟清江得知孟清和挨了军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之前的伤还没好利索,天寒地冻的,怎生是好!” 孟虎脸色发白,孟清江拦住来送消息的军汉,问明孟清和被带到了西城千户所,谢过对方之后,转身回屋一顿翻腾,很快找出了孟清和留在家中的丸药和一床厚棉被。 “四堂哥,你这是?” “十二郎不能一直留在千户所。”孟清江指着刚翻出来,新做的棉被,“拿上,咱们去接他回来。” 听了孟清江的话,孟虎立刻点了点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三十四章 三保走进堂内,将开平卫报来的消息禀告燕王。 “王爷,徐指挥派来的人还候着,是否召见?” “不必了。” 燕王的脸色很平静,过于平静了。火山喷发,飓风海啸,都隐藏在刚毅的面容之下。 了解燕王的人都清楚,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若是火气当场发出来还好,劈桌子砍凳子,把屋顶掀了都不是问题。像现在这样……肯定是有人要倒霉了,倒大霉了。 一旦燕王将所有的情绪隐藏起来,也是他真正要置敌人于死地的时候。 “宋忠,宋都督。”燕王重新捻起一粒棋子,手腕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冷笑一声,“孤还真是小看了你。” 道衍低垂双眸,手指动了动,发现随身的佛珠忘在了厢房里。 三保躬身望着脚下的石砖,额头颈后都开始冒汗。明知燕王的怒气和杀意不是针对自己,依旧害怕得牙齿打颤。 站在一头被撩起了火气的老虎跟前,对着随时都能要自己小命的獠牙,不害怕的那是神仙。 啪! 棋子终于落在了棋盘之上,位置不当不正,好似只是随意一放。 道衍没动,他知道,燕王的本意不是和自己再下一局。 果然,不到片刻,剩下的棋子全部被挥落在地,叮叮当当的砸在了砖石上,连棋盘也未能幸免。 燕王的表情仍然很平静。 “三保。” “奴婢在。” “你到开平卫去一趟。”燕王整了整衣袖,“带上刘大夫。” “奴婢遵命。” “再給沈瑄带个话,谁动的手,做叔叔的早晚有一天给他找回来。” 道衍仍是没出声。三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却不敢去擦。 “是。” “还有,那个顶撞余瑱的百户是叫孟清和?” “回王爷,正是。” “好,也给他一句话,忠义之士,本王向来不会亏待。” “是。” “下去吧,明日,不,今日就动身。” “奴婢遵命。” 王爷发话今天动身,哪怕外边正飘着大雪,顶风冒雪也得启程。 待到其余人退出堂内,道衍才开口说道:“王爷,继续让宋忠留在开平卫不妥。” “无碍。”燕王站起身,背着手在室内踱了两步,“暂且先让小人得意。” “王爷可是还准备入京?” “自然。”燕王停下脚步,“入朝参拜新君,孤是必定要去的。” “可……” “和尚放心。”燕王笑得肆意,“齐泰黄子澄均是纸上谈兵之辈。唯一可虑者,不过魏国公寥寥数人。孤自有应对。” “王爷既已决定,贫僧不再多言。” “孤月底动身,一应诸事还要烦劳和尚。” “阿弥陀佛,王爷有命,贫僧自当竭尽所能。” 准备妥当之后,宦官三保便带着燕王口谕动身前往开平卫。 未几,燕王世子朱高炽也得到了消息。 “父王必定是气狠了。”朱高炽放下笔,似对刚写就的这幅字并不满意,“拿去烧了。” “世子?” “烧了。”朱高炽擦了擦手,“孤去母妃那里,王安跟着。” “遵命。” 入冬以后,燕王妃受了风寒,吃了不许多,断断续续一直没好。大夫诊过,说是郁结于心,想要真的痊愈,还要想法子排解燕王妃的心情。 说是这么说,真正做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 燕王被皇帝猜忌,不干政事的燕王妃也已察觉。写信给在京中的魏国公徐辉祖,希望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哪怕是看在几个外甥的份上,好歹帮忙在陛下面前转圜一下。 等了许久,好消息没等来,坏消息却是一箩筐。 先是周王获罪,紧接着就是代王。 皆是废为庶人,发往苦寒之地。 周王代王暂且不论,燕王妃和代王妃可是亲姐妹,都是魏国公徐达的女儿,自闺中感情一直不错。想起代王妃如今的遭遇,再想想自家的情况,燕王妃的心就像是被雪冰过一样,拔凉拔凉的。 知道兄长也是为难,可左思右想,燕王妃心中还是难受。 燕王和几个儿子轮番劝解也没多大的用处。朱棣很郁闷,总不能明白告诉自己的结发妻子,不用担心,明个本王就扯旗造-反,龙椅上那个小屁孩嘚瑟不了几天了,咱们不惧! 朱棣要真是这么冲动,道衍也不用花费十年时间,苦心费力的劝他造-反了。 大雪纷飞中,两名宦官扶着朱高炽走到圜殿,穿过周回两庑,走到正房门外,未及禀报,隐约听到室内传出一阵笑声,声音很熟悉。 朱高炽敦厚的面容上闪过瞬间的阴沉。 “里面可是孤的二弟?” “回世子,正是高阳郡王。”守在门外伺候的宦官小心答道:“郡王来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恩。”朱高炽脸上重又露出憨厚的笑容,“通报吧。” “是。” 看着敦厚富态的世子,守门的宦官一度认为刚才是自己眼花了。 临近傍晚时分,雪下得更大了,从王府出来的三保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北平城。 燕王府派人出城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张昺和谢贵在城中布下的耳目。 “北边?” 布政使司内,到任不久的北平布政使张昺坐在二堂厢房内,得知三保等人出了广智门,着人给北平都指挥使司带个话,询问是否是边塞又出了事情。 宋忠在开平卫杖责边军的消息尚未传到张昺耳中,他必须确定,到底是燕王打算提前反了,还是另有原因。弄清楚燕王此举的用意才能想法子应对。 都指挥使司内,谢贵也是一头的雾水,他比张昺想得更周全些,立刻派人追出北平城,跟在王府派遣之人的身后,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三十五章 `p`*wxc`p``p`*wxc`p`  北平府,宛平县衙 孟重九等里中老人,均一脸肃穆候在县衙二堂。 每月的今日,大令都将亲召县中耆老,面讲朝廷宣谕,再由耆老到里中宣讲。 刚过巳时,一身青色公服,袍上绣着鸂鶒的贺县令从堂后走出。 耆老们起身见礼,贺县令回礼。随后,众人肃然而立,贺县令展开宣谕,开始诵读。 “说于百姓每:春气发生,宜时载重农桑……” 自洪武朝,朝廷逢朔旦请旨传宣谕一道,著为令,除正月和十二月之外,每月一行,诏令天下。 宣谕的中心思想主要是劝说百姓勤务农桑,不要懒惰懈怠。生活要节俭,不要铺张浪费。要爱惜粮食,不要纵放牲畜毁坏粮亩。时常还会加上思想道德方面,例如不要赌博,要安守本分,遵守法律,不许逃税漏税,不许窝藏盗贼,告状可以,乱告状打板子等等。 宣谕读完,孟重九等人谨声应诺,言称必行老人之责。 贺县令收起宣谕,面色不再严肃,“自今日起,烦劳诸位耆老。皇帝慈爱,另有米肉絮帛赐予诸位年高老人。” “不敢,此为我等分内之事,大令言重。” 孟重九等人再次见礼,贺县令忙上前搀扶,没扶住也侧身避让。 “耆老不必如此。” 洪武帝尊重老人,建文帝登基不久,朝廷法度大多延续前朝。 朝廷劝诫百姓勤劳种田之外,对各地官员同样有令。养济院需收留鳏寡孤独废疾者,由官府出钱。各县各州各府需探访民间遗贤,旌节孝,瘗暴骨,免除荒田租税。 诏令内容无不彰显皇帝仁爱,民间多有赞颂。 只可惜,建文帝的这份宽厚给了天下百姓,同他的叔叔们没有丁点的关系。 据可靠消息,继把代王发配蜀地之后,湘王就是建文帝的下一个目标。 孟重九走出县衙,坐上牛车,与同里的老人商量着回去该如何行事。说话间聊起了大令口中的举贤德,旌节孝一事。 “里中多有孝子,最可赞者当为孟十二郎。”一名老人说道,“此子为报父兄之仇,以身从军,当为大孝。” 另一位老人接话道,“孟十二郎的母亲同两位寡嫂,自十二郎从军之后便严守门户,为夫守节,必为节妇。” “正是如此。” “十二郎临行前还赠书于族中,此举更是大善。”孟重九开口说道,“便是大令口中的举贤德,也是当得。” “对!” “当真是好儿郎。” 牛车上,众老人对孟清和交口称赞,同车的里长却是面色发沉,一言不发。 全怪他当初看走了眼,同孟广孝结了亲。本以为孟大郎会是出息的,没想到孟广孝却是个拎不清的。不过是几亩田,白白搭上了一家子的名声。别看孟大郎考中了秀才,进到县学里读书,他可是听说了,县学中的教谕和县中的大令,对他这个女婿的观感都很差。 最直接的证据,朝廷选举贤才,县学中把孟清海的名字报上去,结果怎么样?硬生生的给划掉了。 被举荐的四人,虽没全部选中,其中一个叫杜奇的却得了大令的赞赏,这个月的学中评考,只要不出大错,一等是板上钉钉的。 至于孟清海,是不是能保住一等都是未知。 想想,里长就不免叹气。 亲都结了,他还能怎么样?退亲?除非他也不要名声了。 孟重九瞅了一眼哀声叹气的里长,当初孟广孝联合孟广顺等人侵占十二郎家的田产,没少给这位送礼疏通。否则怎么让中人闭嘴?这么低的田价到县衙报备又岂会那么顺利? 现在十二郎出息了,孟广孝一家的名声毁了,就算没直接牵连到他,怕是也多少有些麻烦。 里中的几个甲首都是眼巴巴的瞅着,这个里长,他怕是也做不长了。 想起孟虎之前带回家的消息,孟重九忍不住的高兴。十二郎升了百户,实打实的朝廷六品官,他这个外孙子也没让他失望,虽说脑袋愚了点,到底是开窍了。 家里的几个儿子,连他那个上门女婿都在埋怨孟虎做事轻率,怎么就突然投了军!话说得重了,孟重九当着全家人的面发了火。 “军户又怎么样?军户照样能出人头地!看看十二郎现在如何?再看看大郎!”孟重九瞪了儿子和女婿一眼,“真有本事的,到哪里都能混出个人样!” 孟重九一发威,家里人再不敢多言。就算再埋怨孟清和与孟虎,也不敢摆到明面上来说。 “明天割上两斤肉,捡十个鸡蛋,一斗粮食,给十二郎家送去。” “正月里不是刚送了高粱面,这又送?” “怎么,不乐意?” “……” “十二郎现在可是百户,六品的官!这才从孟家屯出去多久?一年都不到!”孟重九就不明白了,自己也不是笨人,怎么儿子就没一个聪明的? “可是,爹,族长那里……” “孟广孝?”孟重九眼睛一眯,“正月里,他给十二郎家送了什么,没瞧见?” 地下站着的儿子女婿嗓子一哏,不说话了。 “四郎也投了军,孟广孝转不过来弯,他大儿子不是个笨的,知道怎么做。” 对孟清海,孟重九起初也是看好的,但从洪武三十一年之后,他对孟清海的观感就是一路直下。 不怕有心思,就怕心思用不到正处。同孟清和相比,孟清海的心性人品何止差了一截。 当初让孟虎跟着十二郎,当真是作对了。 孟重九发话,做儿子女婿的就算不情愿,该送的也得送。 推着独轮车朝孟清和家中去的时候,孟重九的大儿子恰好遇上了孟广孝。打过招呼才知道,一样是去十二郎家。 看看孟广孝车上堆着的东西,孟重九的大儿子心下暗道,看来还是爹说的对! 事实上,孟广孝也不想走这一趟。 年前,孟清江来信报平安,信上寥寥几行字,惹得孟刘氏哭了一场。没过两个月,又托人带回口信,说是他从了军,就在十二郎手底下做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三十六章 开平卫指挥使司二堂内,一身蓝色葵花胸背衫,戴黑色幞头的宦官三保,满脸笑容的对端坐于上的都督宋忠说道:“王爷久闻都督大名,得知都督奉命戍边,故欲一见。” “不敢。”宋忠也笑道:“王爷厚爱,宋忠愧不敢当。” “当得。”三保继续说道:“王爷身在藩邸,仍心系朝廷。如宋都督这般忠君爱国之士,王爷最为赞赏,常在府中言,都督大才。” 宋忠干笑两声,端起茶盏,心中发紧。 三保也不急,王爷口谕在此,宋忠要么彻底撕破脸皮,要么乖乖的到北平去拜见王爷。 只要皇帝一天没下旨削去燕王的爵位,王爷依旧奉先帝之命节制边塞诸军。在军中,王爷的口谕轻易不得违抗,宋忠别想再玩花样。 即使满天下的人都知道朝廷要对藩王下手,皇帝的里子都快掉没了,面子还是要做,谁让他是皇帝呢? 这是王府里那尊佛爷说的。 三保深以为然。 宋忠再不情愿,再有顾虑,燕王亲自派人上门,他也不能硬生生的扫对方的面子。否则,下次来的恐怕就不是宦官了。 在朝廷调派大军之前,凭他现在的实力根本无法对抗燕王。 从南方带来的卫军不适应边塞的天气,很多都病倒了。燕山卫的精壮用起来总有些顾忌。从边塞卫所抽-调边军,是宋都督同手下几名指挥商讨后做出的决定。 一来边军善战,连鞑子都望风而逃。二来,比起燕王铁杆出身的燕王护卫,还是边军更可靠些。毕竟边军拿的是朝廷的粮饷,燕山护卫则相当于燕王的私军。 想得不错,但在抽调边军时,宋都督也遇上了一些麻烦,例如卫所指挥,同知和佥事的不配合。没有明摆着和他作对,只要使上一个拖字诀,足够让他头疼。 要骑兵?好,没问题,不过马匹马鞍还需要配齐,请都督稍等两日。 要火铳兵?也没问题!只是前几个月鞑子接连犯边,火铳有一部分损毁,火药的消耗量也是极大。火药受朝廷管制,卫所不得私造。兵卒,都督先用着,火铳火药,等朝廷补发了再说。 要大量步卒?成啊!但有一点,这步卒调走了,军粮就请都督自己解决一部分。朝廷从南方运粮的海船至少六月后才到。边军定额减少了,来不及到原籍勾补,只能卫所里的余丁和贴户顶上。守城的人多了,种田的人少了,粮食不够吃,都督,您就体谅一下? 徐指挥以调遣边军为名遁了,卫所同知借口各项公务也遁了。余下以赵正为首的四名指挥佥事,整天摆着一张笑脸,像是四团任由搓揉的面团,宋都督说什么都满口答应,就是不做实事。 追究?人家没说违抗都督的军令,只是情况所迫需要推迟一两天,总不能像对沈瑄那样军棍加身吧? 在一品的都督面前,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压根不够看,可一次处理四名边塞卫所指挥使佥事,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宋都督想在开平卫开展工作,提高工作效率,不说举步维艰,也是难上加难。偏偏燕王又在这时派人传达口谕,要见他。 硬扛着不去?除非燕王现在就登高一呼,打出造反的旗号。 这可能吗? 最终,宋忠只得松口,咬牙说道:“本督不日将亲自前往北平拜见燕王。” 三保满意了,满脸笑容的一顿吹捧,身为宦官,这项业务必须熟练。吹捧之余,话里却埋下不少陷阱,若是燕王真想借此发难,只无令调派边军,以损边防一条,就能办了宋忠。 陪坐一旁的赵佥事心下暗道,不愧是燕王身边的侍人。或许,他应该立刻搜集宋忠等人的黑-材料,给马听事一同带回北平。 告黑状也是需要事实为依据的。赵佥事只算半个熟手,还需继续磨练才能进步。 搞定宋忠的问题,三保一行没有下榻卫指挥使司,而是转道去了西城千户所。 沈千户可是王爷口中的麒麟儿,关系必须处好。 “刘圣手,待会还请仔细为沈千户诊诊,咱家这里先谢过了。” “老夫自当尽力。” 身为燕王府供奉的大夫,刘大夫对自己的医术还是相当有自信的,可在为沈千户诊过脉,看过伤,了解他如何用药之后,刘大夫不淡定了。 “此药,”拿起沈瑄一直在服用的丸药,刘大夫满脸的激动,“莫非是当年的赵御医所制?” 沈瑄点点头,“正是。” “既有赵御医在,老朽实是班门弄斧。”刘大夫将装有丸药的瓷瓶小心放在桌上,“马听事,有赵御医在此,沈千户的伤实不必担忧。” “果真?” “自然!别说十军棍,就是几十军棍,只要沈千户还有一口气,赵御医便能把他从阎王殿里拉回来!” 沈瑄:“……” 三保:“……” 这是好话吧?可听在耳朵里,怎么这么不对劲? 得知赵御医今日到百户所看诊,刘大夫背起药箱,兴冲冲的就要过去。三保忙吩咐两个火者仔细跟着,话音刚落,刘大夫就不见了人影。 沈千户同三保再次相对无语。 老当益壮?不太对。 老不修?更不对。 老什么呢? 三保干笑两声,“千户,刘圣手为人洒脱,在王府中一向如此。” “沈某了解。” 见沈瑄的确不在意,三保才接着说道:“王爷让咱家给千户带个话,之前的事,王爷都知道了,一定不让千户白受了这份委屈。” “王爷厚爱,瑄无以为报!” “王爷视千户为子侄,千户可千万别这么说,那才是辜负了王爷的一番心意。”顿了顿,话锋一转,“千户手下可是有个姓孟的百户?” “确有。” 三保笑道:“孟百户忠义之名已传至王爷耳中。不知孟百户现在何处?咱家也想见上一见。” 听到三保的话,沈瑄拿起刘大夫放在桌上的瓷瓶,摩挲着瓶身,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感□□彩,黑色的双眼却益发深邃。 “千户?” 片刻,沈瑄已收起瓷瓶,开口说道:“来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三十七章 三保一行在开平卫停留两日,赶在燕王入京之前启程返回北平。 与来时不同,宋忠虽未亲自出面,手下都指挥余瑱等人却一改之前傲慢,亲自将三保一行送出城门。在城门口遇上沈瑄,破天荒给了个笑脸。 归其原因,是同燕王即将入京有关。 这尊大佛离开北平,南京的建文帝坐立不安,吃饭都不香,开平卫的宋忠等人却是松了一口气。 燕王不在北平,简直像搬开了压在众人头顶的一座大山,腰不弯了,背挺直了,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不少。至于被泰山压顶的建文帝和朝中一干同僚……宋忠等人下意识的转头,缄默不语。 大家也是为了完成皇帝下达的命令,皇帝一向仁厚,宽宏大量,肯定是可以理解的……吧? 城门前,三保对沈瑄和余瑱都是一副笑脸,可说话时,还是能窥出亲疏远近。 沈千户是自己人,面子里子都需做到。 至于宋忠和余瑱等人,现下客气,等燕王从南京回来,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三保笑着同余瑱等人告辞,面向沈瑄时,轻轻拂过袖口,沈瑄会意,“听事一路顺风。” “沈千户也安心养伤,王爷那里咱家自会回话。” 说话时故意看了一眼余瑱,表情未变,目光却着实的刺人。余指挥干笑一声,不待解释,三保已跃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飒爽的帅气。 宦官,也是可以爷们的。 孟清和已到城头当值,看到三保上马的动作,不出意外的被闪了一下眼。 不愧是未来的大航海家,名留青史的郑和,虽然,这名航海家晕船。 边塞三月,仍是大雪连降,不见一丝-春-意。 目送燕王府一行人离开,余瑱收起脸上的笑,冷哼一声,道:“沈千户果真本事了得。” “卑职谢都指挥夸奖。” 余瑱:“……”他是夸他吗? “都指挥可还有吩咐?卑职今日需到城外巡逻,不敢延误。” “好。”余瑱再次冷笑,“沈千户忠于职守,还记得效忠朝廷,很好!” “谢都指挥!” 余瑱话里有话,沈瑄却冷着一张脸,全当听不出。 一顿军棍打完,暗地里还下了黑手,不说撕破脸也没差多少。 各为其主,端看彼此的本事。和平相处根本是天方夜谭。 余瑱被沈瑄堵了几句,无法借题发挥,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赵佥事连忙跟上,回身时向沈瑄使了个眼色,意思很明白,做得好! 沈千户不语,实际上他可以做到更好。只可惜官差几级,否则,断不会让余瑱如此得意。 燕王口谕已到,宋忠必定要离开开平卫前往北平,之前抱病的都督佥事陈亨已然“痊愈”,不日将奉命前往边塞。虽然手中仍无兵权,但级别摆在那里,只凭余瑱等人注定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这些事沈瑄明白,开平卫指挥使司上下也清楚。包括宋忠余瑱也是心中有数。否则,余瑱不会纡尊降贵,亲自来城门送别。对沈瑄的口气更不会如此的“客气”。 再则,燕王进京拜见新帝,无论目的为何也是建文帝的面子。敢在此时闹出点问题,给燕王借口向朝廷发难,第一个要办了宋忠的不会是燕王,绝对是建文帝本人。 所以说,神仙打架,宋都督这个级别的,也是炮灰的命。 余瑱和赵佥事返回都指挥使司,沈瑄率领麾下一千骑兵策马出城。 虽被徐指挥和赵佥事等人绊住手脚,宋忠仍在调走沈游击手下一千骑兵之后,又调走了五百匹战马。 沈瑄没出声,出声也没用。 若非燕王逼宋忠离开边塞,怕是他的领兵权也保不住。宋忠无权削沈瑄的官,却有办法将他架空。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不外如是。 沈瑄出城之后,突然间策马回身,遥望城头。 一阵北风吹过,凶名传遍北疆的沈千户,白雪晶莹中挥鞭纵马,黑色的双眼,竟比冰雪更冷。 城墙之上,同样一身着青色武官服的孟清和拍了拍胸口,不由得想起了那夜灯下的沈瑄。 战场上的杀神,还是如净竹般的君子? 一个人,竟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样子。 沈瑄让他起了探究的欲--望。 抿紧了嘴唇,这很危险,相当的危险。 孟清和立在北风中,久久不动,只希望发热的脑子能尽快清醒。 “百户?”一旁的高福见他脸色不太对,开口问道,“可是伤还没好?” “没事。”孟清和摇摇头,“只是在想事情。” “是杂造局那件事?”高福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标下再去一次?” “不必。”孟清和单手按在冰冷的城砖之上,“此事我已报知千户,千户自有安排。” “是。” 高福不再多言,孟清和暂时被他的话引开了心思。 朝廷对火器制造极为重视,设立兵仗、军器二局,分造火器。京省诸司卫所杂造局也可制造,但种类数量都有严格限制。违者当论罪处罚。 几次三番出言拒绝,不是杂造局大使为难孟清和,的确是不能帮这个忙。 沈千户倒是有办法,碍于宋忠等人,卫指挥使徐忠都借口遁了,更不能被抓住 “私造火器”的借口,直接将图纸交给三保带回北平,交到燕王的手里最为妥当。 “多事之秋,行事需更加谨慎。” 沈千户是陈述事实,也是在提点他。孟清和开始反省自己,很多事是他考虑得不够周详。古人云三省吾身,当真很有意义。 没能给出实物,送出图纸也有好处。沈千户手一挥,孟百户头顶上的“试”字终于去掉了。从今日起,他就是堂堂正正的正六品百户,半只脚踏进了大明官场的门槛,能不能真正走进去,就看他今后的努力了。 至于君子杀神,灯下美人什么的……暂时不急。 急了也没用,一个不好,怕是小命都保不住。 想想沈千户在战场上纵马挥刀,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孟清和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三十八章 `p`*wxc`p``p`*wxc`p`  建文元年,三月中旬,燕王一行抵达南京。 亲王仪仗自宣武门入,执旗人在前,亲王象辂居中,宦官侍人随行车旁,五百护卫皆鲜衣怒马,行动间马蹄声不绝,马上之人端肃凛然。 引幡,戟氅,戈氅,仪锽氅等陆续行过,引得路旁诸人声声惊叹。 虽久居皇城,但自洪武朝,诸王就藩,非奉诏不得入京,如此威风的场面着实是少见。 鸿胪寺卿亲自出迎,引朱棣下榻城中燕王府。 等了许久却不见燕王,一名着紫色葵花衫,戴黑色幞头的宦官回报说燕王身体不适,在进京的途中染了风寒,不宜见风。 奉命迎接的官员有些傻眼,燕王病了? “还请大行令行个方便。” 宦官笑得和气,鸿胪寺卿擦擦汗,十分为难,藩王进京却不见迎接的官员,不和规矩啊。 马上的汉阳郡王朱高煦已是等得不耐烦了,眼睛一瞪,手直接摸向了腰间的配刀。 刀锋尚未出窍,象辂中传出了燕王的声音。 “高煦,不得无礼。”随即又是一阵咳嗽,“三保。” “奴婢在。” “开门。” 之前同鸿胪寺卿说话的宦官立刻转身,一溜小跑回到车前,踏上车撵,推开了一扇侧门。 门内,燕王一身大红常服,侧面正坐,透过车帘,面上隐有倦色。 正主露面了,再耽搁就是纯心找茬了。 鸿胪寺一应人等立刻行礼,“见过王爷。” 策马经过恭候在一旁的鸿胪寺卿和左少卿时,高阳郡王故意一拉缰绳,拇指抵在刀鞘之上,鲨鱼皮制的黑色刀鞘被推开了半寸,雪亮的刀光闪过两人的眼前,高阳郡王放声大笑。 “土鸡瓦狗之辈,不过尔尔!”笑够了,高阳郡王冷哼一声,“敢拦父王的路,就该让鼠辈尝尝小王砍过鞑子的刀有多利!” 鸿胪寺卿和左少卿的脸色煞白,双手发抖。 竟如此的张狂! 在天子脚下,威胁朝廷四品官员,当真是狂妄至极! 高阳郡王的行为被众人看在眼中,自有宦官向燕王禀报,象辂中的燕王却始终未出一声 朱高煦斜眼看着面如土色的朝廷官员,毫不掩饰目光中的不屑与轻蔑。 建文帝很快得知高阳郡王的猖狂之举,抚案凝眉,握紧了拳头。小不忍则乱大谋,燕王老谋深算,纵子如此,必有后招。 他忍! 可惜建文帝料错了,高阳郡王的狂妄只不过是个开胃菜,燕王入宫才是真正的大餐。 按明朝礼制,藩王朝贺新君需着衮冕,青衣纁裳,冕冠旒用五彩,是洪武朝定下的大礼服,以示对天子的尊敬。 不想燕王却特立独行,穿着一身常服进宫了。 本该西装革履的场合,偏偏一身夹克衫牛仔裤,这是何等的个性十足? 奉天殿中,端坐在龙椅上的建文帝半天没说出话来,满朝文武也是眼珠子掉一地。 这、这也太过了点吧?就算不穿衮冕,好歹穿个皮弁,不说朝贺,只当朝觐,也说得过去。 一身常服算怎么回事? 此举简直就像是一巴掌抽在了建文帝的脸上,明摆着说,老子不服你,你能怎么着吧? 燕王是打定了主意要和建文帝和满朝文武玩心跳,一身常服进宫不算,还“行皇道入,登陛不拜”。 这就不是形式主义上的错误了,是从思想根源上犯了大错。 洪武帝定诸王朝见后于内殿行家礼,建文帝是小辈,行家礼时当尊敬叔叔,可这是在奉天殿!朱棣一个藩王,大模大样的走大道,不拜见皇帝,根本就是藐视朝廷,蔑视礼仪! 满朝文武不淡定了,梗着脖子对着燕王运气。建文帝也是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气得皇帝和大臣们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燕王朱棣,淡定的取出一方手帕,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陛下见谅,臣身体不好。”话落,扫了一眼朝中官员。凡是被他看过的,都像是被刀子逼到了面前,脸色发白,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 建文帝:“……” 燕王身体不好? 若是被他揍得哭爹喊娘,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的北元听见这番话,作何感想? 建文帝没话说,朝堂上的大多数官员也默不作声,齐泰黄子澄等人干脆成了哑巴。 奉天殿中出现了长久的沉默。 殿外执仪仗的校尉很是好奇,往日里,每次朝会不是菜市场一样,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有人一撇嘴,还能怎么着?燕王来了! 哦,燕王来了。 校尉们隔空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继续当柱子,充背景。 建文元年三月的这场藩王朝贺,注定被载入史册。 嚣张已极的藩王,无奈懦弱的皇帝,装成鹌鹑的朝廷官员,在后世的史书上,必经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燕王淡定的进宫,又淡定的出了宫。 建文帝再一次见识到这位叔叔的厉害,人家有实力,敢嚣张,哪怕知道朝廷防备,依旧我行我素。 俗话怎么说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他这位叔叔绝对不愣,却横到了极致。不要命的见了他都得绕道走。 视线扫过依旧装鹌鹑中的满朝大臣,建文帝突然感到意兴阑珊。 “都散了吧。” 留下这句似是而非的话,年轻的皇帝起身,离开了龙椅。 这场朝贺似乎是一个讯号,深深的种在了建文帝和朝中大臣的脑子里。 不过,满朝鹌鹑中,也不是没有猛人。 监察御史曾凤韶隔日便上疏弹劾燕王,称燕王大不敬。 建文帝的反应出乎众人预料,本以为皇帝会拍案而起,不说直接对燕王怎么样,也会把人扣下。不想建文帝却说了一句,“燕王乃是是朕的至亲,不应追究。” 曾凤韶目瞪口呆,一口老血喷出,险些倒地不省人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三十九章 北平,燕王府 南京来的快马带回燕王不日归藩的消息,紧张多日的王府气氛总算为之一松。 燕王妃的病体日渐好转,王府良医即可报于世子。彼时,世子朱高炽正聆听王府教授和纪善讲学,朱高燧坐于一旁,貌似认真,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对这个弟弟,朱高炽也没有太好的办法。父王临行前将王府诸事交托自己,政务不论,军务也没多大问题,只有这个弟弟的学业,让朱高炽很是头疼。 比起读书,朱高燧同朱高煦一样,更喜欢骑马挥刀,上了校场双眼发亮,进了书房却昏昏欲睡。燕王手下大将张玉,朱能等人,皆夸赞朱高煦与朱高燧效似燕王。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朱高炽面上不露,心中却不是滋味。 兵法,战略,他同样牢记于心。怕是两个弟弟加起来也不过他。若是可以,他也愿效父王率军北征沙漠,奈何他就是上不得马,挥不了刀,不得父王的喜欢。 朱高炽也急啊,试着减少食量,饿得面有菜色,王府纪善直接蹦起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心宽体胖又如何?想当年,饥民遍地……如此这般,这般如此,balabalabala…… 朱高炽肉没甩掉几两,差点被王府纪善念晕过去。 燕王妃也抹着眼泪,一边哭,一边道:“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心中有事,怎能不好生用饭?” 父王和两个弟弟看他的眼神都变得不太对,话里话外的关心他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 自那以后,朱高炽再不敢尝试了。 于是乎,小胖墩向着大胖子跨越式前进,燕王世子愈发朝横向发展了。 朱高炽叹息,老天既然给了他一个聪明的脑袋,为何不能再给他一个好的身体,果然事无万全? 王府教授皱眉看着溜号的朱高燧和心不在焉的朱高炽,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朱高燧就算了,天生不喜欢读书,和高阳郡王一样。世子今日是怎么了?莫非自己讲学的水平退步了? “世子。”王府教授放下手中的书本,“臣方才所讲,可有疑惑?” 朱高炽脸一红,总不能把真正的心思说出来,太丢人,只能随意搪塞了几句。 好在王府众人皆知,自从燕王进京,王府诸多事宜皆压在了世子的肩上,教授也不如往日严厉,叮嘱几句便也罢了。 朱高炽松了一口气,朱高燧侧头看了朱高炽几眼,眼珠子转了转,决定等父王回来之后,把今天的事原原本本的告上去。 同是燕王嫡子一母兄弟,朱高炽三兄弟的关系却并不太好。准确点说,朱高炽同两个弟弟的关系都不怎么样,倒是朱高煦和朱高燧年龄相近,有着共同的爱好,十分有共同语言,自幼就玩在一起。隐隐将朱高炽排斥在外。 对此,朱高炽只能一笑置之。 父王母妃尚且没说什么,他又能如何?一个不好,不友爱兄弟的大帽子就要扣在头上,实在太不划算。 可随着兄弟年长,维持表面情也越来越难,这成为了困扰朱高炽的又一个问题。 若有人能帮他解决这两个问题……朱高炽不自觉的叹息一声,怕是痴心妄想吧? 二十一岁的燕王世子很是忧郁,王府教授看着再次溜号的朱高燧和朱高炽,无奈摇头,收起了书本。今日世子应是心中有事,听不进去,不必浪费时间。 不用再听这些之乎者也,朱高燧很高兴,起身就走,“我去见母妃。” 燕王三个嫡子,朱高炽是世子,朱高煦封了汉阳郡王,朱高燧赶上的时候不太好,该封郡王时,洪武帝大行了,建文帝登基了。 燕王上了一回请封的奏疏,没回应。派王府长史葛诚亲自前往南京,封号没请回来,葛诚却被建文帝感化,成了燕王身边的细作。 皇帝不批准,下边也没人提,朝廷一直不给朱高燧加封,他就只有一个燕王嫡子的名号。 燕王憋了一肚子气,没有再上疏,反正老子就要造-反了,造-反成功直接给儿子封亲王,造-反不成,顶着个郡王的名头又有什么用。 就这样,燕王嫡三子朱高燧,成为了同龄宗室中,没有封号的第一人。 朱高炽叫住了正往门外走的朱高燧,“三弟慢些,为兄同你一起。” 看着被宦官搀扶的朱高炽,朱高燧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到底停在了门边。 此举换得王府纪善点头,讽导礼法是他在王府中的本职工作,世子一直同两个兄弟不和,就是他的失职。如今看来,他的工作还是颇有成效的。 朱高炽与朱高燧结伴前往圜殿的路上,遇上了掌管王府符牌的典宝,得知王府长史葛诚与护卫卢振先后领了腰牌出府,至今未归,朱高燧一时没听出什么,朱高炽却脸色一沉。 “葛长史同卢指挥近日经常外出?” 典宝想了片刻,答道:“回世子,卢指挥于五日前出府一次,葛长史次数多些。” “恩。”朱高炽点头,“葛长史和卢指挥再出府时,立刻遣人来报于孤,此事不得让他二人知晓。” “是。” 赵典宝躬身施礼后离开,朱高燧慢慢品出了其中的味道。 “兄长认为这二人不妥?” “为兄只是怀疑。”朱高炽憨厚的笑笑,“不是要去见母妃?快些走吧。” 见朱高炽不愿多言,朱高燧没有继续追问。他十分清楚,这位只好读书的长兄十分有心计。 有心计又如何?不能上马挥刀,长得也不像父王,他还是更喜欢二哥。 王府内,和尚道衍每日都要念上两个时辰的经,雷打不动。 自燕王进京后,道衍忙于地下-兵-工厂的工作,念经的时辰改到了半夜。 为防打造兵器的声音传出去,道衍派人寻来了大量的鸡鸭禽类养在府外,每日鸡鸣鸟啼,吵得附近不得安生。 北平布政使张昺派人来询问,燕王府这是打算大搞养殖业?一定要办养殖场的话能不能换个地?噪声扰民了啊! 燕王府接待人员送上茶水点心,好声好气的说道;“还请多担待,府内供奉的高僧说,这是佛祖的旨意,也是为天下苍生积德。” 来人一口茶喷出来,办养殖场和为天下苍生积德有直接关系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四十章 战车图纸送上,孟清和退后两步,立在厢房中,等着沈千户过目。 纸上除了绘有战车,还写有以骡马驮载虎蹲炮,装配骑兵的建议。沈瑄尚未出言,杨铎已面露惊奇,询问得知城外墩台亦是孟清和的主意,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孟百户大才。”杨铎的声音比沈瑄更低沉些,像是优雅的大提琴音。 孟清和忙道:“杨千户谬赞,卑职不敢当。” “孟百户不必谦虚,沈兄手下有此等英才,杨某很是羡慕。” 杨千户十分俊朗,笑起来很阳光,极容易得到旁人的好感。 换成上辈子的孟清和,论长相和身材也能拿得出手,这辈子……低头瞄瞄自己的小身板,不能比,一比就是满眼泪。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沈千户收起了图纸,没对图纸上的战车做任何评价,表扬了孟清和精神可嘉,几句话就把孟百户打发了。 杨铎似乎还想多问孟清和几句,被沈瑄一打岔,只得作罢。 “无事,孟百户便退下吧。” “是。” 沈千户出言,孟清和还能怎么样?只能行礼后转身出门。 站在厢房门口,孟百户回头望着纸窗上映出的影子,表情中带上了些许的疑惑,挠挠下巴,沈千户似乎不太高兴? 摇摇头,应该是他想多了。 这位杨千户到底是什么人?总觉得有些熟悉。这样的人,他若是见过肯定不会忘,没有印象……难道是因为他的气质很像沈千户? 边军身上都带着一股杀气,似沈千户这般的杀神却是绝无仅有,少之又少。 无论边军还是鞑子,见过沈瑄的,对他一身的煞气都是记忆犹深。边军还罢,尤其是鞑子,经过几个月前北边诸王联合-扫-荡,就算没见过沈瑄,也听过他的凶名。一旦遇上,远远都要绕道走。 在这一点上,不说杨铎,即便是戍守开平卫多年的卫指挥使徐忠,也未必有沈千户的名气大。 所以说,出名要趁早,美名如方孝孺,用放大镜考察官员的洪武帝都叮嘱孙子,这个姓方的会是朝廷的栋梁,绝对的忠臣,应当重用。凶名则如沈瑄,经过几次与鞑子作战,名声早已传遍整个北疆。 孟清和站在厢房门口,一脸的沉思, 之前为他通报的总旗上前,“孟百户可还有事?” “无事。” “既如此,天色不早了,百户还是早些离开吧。” 里面那两位都不是善茬,商量的事情又是机密,能见孟清和已经让人意外,若是不小心,孟百户说不准会吃挂落,自己也得不了好。 谢过对方提醒,孟清和低声问了一句,“那位杨千户看着脸生?” 总旗迟疑了一下,暂时隐去了杨铎燕山护卫的身份,只告诉孟清和,杨千户是从全宁卫调来,归于宋都督麾下。 “多谢告知。” 孟清和笑笑,知道总旗话意未尽,却没继续追问。依目前的情形,宋都督应该还不知道这位杨千户同沈千户“交情”不错。 走出千户所,天空中又零星飘起了雪花,雪花中夹着雨丝,愈发的冷了。 临近四月,边塞的气温仍不见回暖,这样的雨加雪是常事。孟清和不敢耽搁,立时加快了脚步。身上的伤刚刚好,再受凉,怕是会真的留下病根。 健康的身体是最大的本钱,真成了个病秧子,什么实现人生理想,什么试着努力,全都是笑话。 雨雪越来越大,半路竟下起了冰雹,指甲盖大小的冰珠子砸到人身上,生疼。 幸亏孟清和跑得快,先一步回了家,否则会被堵在路上。 屋内没有火光,孟虎和孟清江今天都在城头轮值。 孟清和跺跺脚,点燃了烛火,借着亮光扯开被淋湿的外袍,换上一件棉布短衫。搓搓手,走到灶房里升起了火,蹲在炉子前吹了几下,被咽呛得直咳嗽,屋子里总算有了些热气。 往大锅里添了水,四下找找,奢侈的舀起半碗白面,切了一小块肉,拽了几根野菜,打算下一锅疙瘩汤。 这是孟清和到边塞之后才学会的手艺,也是孟十二郎做出来的东西中,唯一能下口的。 按照孟虎的话说,孟十二郎天生富贵命,不是干活的材料。别看他笔头不错,说得头头是道,实际操作起来,就一句话,惨不忍睹。 面疙瘩在热水中翻滚,撒上盐,盖上锅盖,也不管是否会成一锅面糊,总之,能吃饱肚子就成。 柜橱里还有两张荞麦面饼子,已经冷了,孟清和试着咬了一口,还成。 灶房里暖和,孟清和搬个木墩,捧着个大碗,咬着一个荞麦面饼子,正打算开吃,突然听到有敲门声。 擦擦嘴,这个时候会是谁?轮值也不是这个点。 放下碗,起身去开了院门,看到站在门口的人,孟十二郎愣了一下。 “千户?” 沈瑄身后只跟着两个边军,武官服已是-淋-湿-了。 孟清和忙把人请进屋内,找出几块干布巾,又点了一盏油灯,屋子里亮了许多。 “百户莫见怪。”一名跟着沈瑄的边军开口说道,“千户夜里巡城,遇上下雨雪,知道孟百户住在这里,借个地方躲躲。” “哪里。”孟清和忙道,“千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心下却在奇怪,沈千户不是在同杨千户商量事情,怎么转眼就巡城了?况且巡城就带两个人?还是其他人都在附近躲雨? 疑惑归疑惑,不该问的,孟清和从不出口。 谨慎无大错。 屋里没烧火盆,大雪冰雹一时间停不了,孟清和想去灶下烧些热水,一个边军忙起身跟了过去,看到锅里的面汤,问道:“百户还没吃饭?” “刚吃。” “这锅面糊是百户做的?”边军笑呵呵的说道,“闻着可真香。” “……这是疙瘩汤。” 边军:“……” 两人相顾无言,沈千户却在这时走了过来,没说话,自动自觉的找出一只大碗,递到孟清和面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四十一章 北平府是元朝大都所在,永乐迁都之后,改北平为北京,正式成为明朝都城,也开启了有明一代,自永乐至崇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壮怀篇章。 孟清和站在德胜门前,看着二丈九尺高的城墙,回想从三保口中听到燕王要见他的消息,仍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高阳郡王也好,三保太监也罢,历史上的名人出现在眼前,最多不过激动一阵。 可到永乐大帝这个级别,就不是激动两字可以形容的了。 孟清和坐在马背上,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很疼,看来真不是做梦。 “百户,入城当下马。” 随行的丁小旗上前,低声提醒了一句。 北平府虽不比南京,却是亲王藩邸所在,定有各项规制,必须遵守。 孟清和下马时,宦官三保正将王府腰牌交给守军查验,沈千户和周百户等人也陆续下马,待守军确认之后,跟着三保等人走进了内城。 北平四月,不像塞北一般风雪交加,却也不见丝毫春意。 城内的守军皆穿着厚实的袢袄,沿路遇上的农户和商户也是棉衣加身。 三保带着沈瑄一行人快步来到王府广智门前,在丹漆铜钉的门前站定,门前的守军立刻上前询查。 守门的卫军查过腰牌,问明沈瑄孟清和等人的身份,得知沈瑄是王爷指名要见的,不敢耽搁,立刻叫人开门。 一行人正要入府,从西直门方向突然来了一匹快马,马后紧跟着一队身着朱红袢袄的卫军。 马上之人着绯色武官公服,袍织小独科花,腰缠犀带,脚蹬皂靴。身形高壮,下巴方正,浓眉下双眼狭长,看人时候好似带着冷光。 此人正是北平都指挥使,谢贵。 谢贵到了近前,门前守军以制行礼,三保笑着说道,“咱家见过谢指挥,谢指挥可是有公务?” 一边说,一边拿眼扫着谢贵,王府门前,是不是该下马? 谢贵视若未见,居高临下扫过三保和沈瑄等人,视线在孟清和身上停留不过几秒,却好像有刀子在身上刮过一般。 孟十二郎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咬了一下嘴唇。 这位,怕是来意不善。 “马听事这些日子常出城?” “咱家也是奉王爷命。”三保微微躬着身子,隐去了脸上的笑容,“王爷重亲情,病中还念着故去的前定远侯,遣咱家去了开平卫。咱家没别的本事,好歹能为王爷解忧,也是尽了做奴婢的本分。” “哦?”谢贵眼睛一眯,连瞳仁也不见,好似只在眉下划开了两条细缝,目光却愈发凌厉,“前定远侯?可是逆贼蓝玉谋反的同谋?” 这句话问得相当不客气。 前定远侯是否真的牵涉进蓝玉谋反,乃至于蓝玉是不是真的谋反,众人心中都有数。 可案子是洪武帝下令审的,罪名也是洪武帝定的,发沈良充军戍边是洪武帝亲自下的旨意,明知谢贵这是当面骂人,戳人的心,沈瑄仍无法争辩。 说前定远侯没谋反?是错判? 谢贵立刻能着人将沈瑄拿下,打死不论。 若是他不出声,任由沈良被谢贵如此轻蔑,于他的名声有碍不说,恐怕还会牵扯到燕王。毕竟是燕王念着义兄,而这个义兄,被他老爹定为了反贼的同伙。 这就是一个局,谢贵做了一把小人,却小人得极为狡猾。 沈瑄垂下眼眸,面上愈发冰冷,双拳紧握,手背上暴起了青筋。 三保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他同样不能出声。 孟清和狠狠的磨着后槽牙,丁小旗在身后拉住了他的衣袖。 意思很明白,不能冲动,更不能出声。 同余瑱据理力争,宋忠仍是差点把他打死。在二品的都指挥使面前,一个小小的百户,不过是能轻易碾死的蝼蚁。 前武库司郎中深谙这个道理,孟清和则是从血的教训中学会的。 孟清和轻轻动了动手腕,示意丁小旗放开他。他不会冲动,至少现在不会。 燕王特地派人将沈瑄从开平卫找来,绝不会坐视沈瑄被人如此侮辱。这不单单是沈瑄一个人的事,也关乎到燕王本身。就在刚刚,孟清和眼角余光扫到一个王府护卫转身进了府内,相信过不了多久,解围的人就会到了。 谢贵仍是骑在马上,睨视着众人,他也在等,等着看王府内的反应。 燕王是真的重病了? 还是装病? 南京的建文帝等着消息,王府里的内应总是支吾其词,只送出一张药方子。药方子能代表什么?没亲眼见到燕王本人,谁也不敢真的确定。谢贵和张昺都在着急,却不得其门而入。得知三保带着沈瑄等人从开平卫回来,谢贵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匆忙赶到,目的就是为了找茬。 惹怒了燕王又如何? 城内有他带来的南军,城外驻扎着宋忠的三万军队。永清左卫,右卫分别屯守彰德,顺德,燕山卫中精壮被-抽-调泰半,燕王身边的护卫力量有限,可节制的大部分军队都在边塞,谢贵有恃无恐,燕王此刻真的反了,倒省却不少麻烦。 门前众人各自打着算盘,三保几次开口,想以燕王有令为借口带沈瑄等人进府,谢贵全当听不见,一味的纠缠,直到一个身着大红常服的少年从府内大步走来,手中的马鞭用力一挥,破空之声惊到了谢贵-胯-下的军马,僵持的局面才被打破。 “谢指挥好大的威风!” 高阳郡王朱高煦红衣如火,语带怒意,说话间又是一鞭挥出,马嘶声中,谢贵险些从马上摔落,得到一旁的卫军扶持,才没当众出丑。 “郡王这是为何?” “为何?” 朱高煦脸上怒意更甚,鞭子一指谢贵主人,“尔等可认清这是何处?!王府之前纵马,可是视太祖法令为无物?孤是郡王,孤的父王乃是亲王,太祖皇帝亲子!连南京的皇帝见到孤的父王都要称一声叔叔,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王府门前放肆?! 一顿斥骂仍不解气,直接号令王府护卫,“给孤打,打死不论!后果孤担着!” 左右护卫齐声应诺,抄起随身的腰刀,挥起刀鞘就拍了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四十二章 走进王府,入目所见,皆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紫禁城尚未修建,由元大都内殿改建的燕王府,是北平城内最具规模和最高级别的建筑。 王府建成于洪武十二年,共有三殿,承运殿是燕王接见官属和办公的主要场所。其后为圜殿,圜殿之后是存心殿。自存心,承运两殿至承运门,周回两排廊屋,共有厢房一百三十八间。 殿后为前,中,后三宫,各有宫室九间,宫门两侧建有厢房,供燕王以下王府众人居住生活。 按明宫室制,燕王府门庑皆覆青色琉璃瓦,各殿窠栱攒顶,中画蟠螭,饰以金,边画八吉祥花。前后殿座用红漆金蟠螭,垂挂的帐幔则用红销金蟠螭。 明以红为尊,王府处处可见丹漆绯红,将这一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 孟清和跟在沈瑄身后,目不斜视,因即将见到永乐大帝而躁-动的情绪也渐渐缓和。 王府很大,高阳郡王带着沈瑄等人穿过廊庑,来到燕王养病的宫室,门前有王府护卫把守,另有宦官和宫人进出伺候。 宦官皆穿圆领葵花衫,白面无须,宫人则着圆领窄袖衫,珠络缝金带红裙,皓腕凝脂,眉目秀丽。 “郡王。” 见到朱高煦,立刻有一名宦官迈着小碎步过来,白净的面皮上带着笑,正是曾跟随朱高煦前往开平卫的王听事。 “王全,通禀父王,孤把人带回来了。” “郡王,佛爷在里面。” 王听事话落,朱高煦没好气的甩了他一鞭子,力气不大,“沈兄可是父王亲口说要见的,快去!” “奴婢知错。” 对王全来说,讲理是没用的,先认错才是最好的选择。 “行了。” 朱高煦也不是真的生气,刚刚在王府门前教训了谢贵一顿,现下心情正好。 室内的朱棣听到外边声响,自然知道是谁来了,很快有宦官从室内走出,传高阳郡王及沈瑄等人进去。 走过王听事身边,孟清和礼貌的点头,好歹大家算是熟人。王听事笑呵呵的回礼,没说话,这是规矩。 室内弥漫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燕王对外宣称重病,戏自然要做足。王府长史都能被建文帝-策-反,谁知道府里是不是还有其他细作。 见亲王需行跪礼。 入乡随俗,这里不是讲究平等的现代社会,朱棣更不是善男信女。按照三保之前的提点,孟清和弯下双膝,掌心及两条膝盖落在青石砖的地面上,瞬间感到一股凉意 “卑下拜见王爷。” 沈瑄的声音响起,孟清和学着说了一句,嗓子莫名的发干,声音也变得紧绷。 激动还是紧张?说不清也道不明。 声音在耳边不断放大,嗡嗡作响,人却意外的冷静下来。 “瑄儿快起来。” 脸色苍白的燕王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孟清和壮着胆子瞄了一眼,马上低头,嘴角微抽。 演技很好,化妆却很不到位。 脸色的确是白了,和古铜色的脖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一说话就扑簌簌掉渣算怎么回事? “孤近日总是想起义兄,还曾梦到同义兄北征沙漠,策马奔驰的情形。”说一句话,燕王就咳嗽几声,断断续续,忽略掉化妆技术上的不足,倒真像一个重症患者,“孤身染重病,也不知……将你从开平卫召回,见上已满,好歹能在去见义兄之前了了心愿。” 连串的咳嗽声再次响起,孟某人把头垂得更低,一个中年壮汉愣充林黛玉,演技再好,悲情剧也会变成搞笑剧。 不能笑,绝对不能笑!不然小命堪忧。 忍得太过辛苦,表情竟有些扭曲。 孟清和更不敢抬头了。 “殿下如此,卑下愧不敢当,卑下万死。” 沈千户再次跪地,眼角泛红,砰砰磕头。 燕王一边咳嗽,一边着人将沈瑄扶起来。 “瑄儿这是作何,快起来!” 高阳郡王亲自上前搀扶沈瑄,“沈兄,你这样不是更让父王难受?” 孟十二郎不免感叹,他都能看出燕王是装病,不信沈瑄还会蒙在鼓里。这演技,这水准,放到后世,绝对是影帝级水准。 说话间,门外有宫人送来汤药,“王爷,奴婢服侍您用药。” 三保亲自上前接过托盘,宫人脸上闪过一抹犹豫,却还是将药交给了三保。 宫人退到门边站定,并没有离开。刺着小金花的红裙,随着她的走动微微露出弓鞋的尖角。饰花乌纱帽前垂下的团珠,耳下垂挂的耳饰,却是纹丝不动。 燕王接过药碗,看着漆黑的药汁,并未服用,而是直接泼洒到了地上,瞬间,室内的药味更加浓郁。 宫人诧异的抬头,猛然间意识到不妙,高阳郡王已是出声道:“王全,动手。” 门边候着的两名宦官立刻扭住宫人的手臂,将她按跪在地。 宫人脸色煞白,满面惊慌。 燕王从床上站起,昂藏的身躯,慑人的气势,哪里还有半分体虚病弱的样子。 “王爷,这个宫人是王妃身边伺候的。” “拉下去杖毙。”燕王展开双臂,三保亲自为他披上外袍,“王妃那里,本王去说。” “是。” 宫人骇得大叫,“王爷,王爷饶命!是葛长史,是他让奴婢刺探……” 话没说完,已经被宦官堵上嘴拖了下去。 燕王知道他要说什么,根本没有问话的必要。 朱高炽早将对葛诚的怀疑报知燕王,燕王令他暂时按兵不动,王府里的细作绝不只葛诚一个。只是没想到,对方竟将心思动到了王妃身边。 想起王妃近日提到魏国公从南京来信,不乏对他病情的关怀,朱棣气得想-操-刀直接杀王南京。他那个侄子倒也能耐,连自己的大舅子都帮他! “你们退下。” 三保和另外两个宦官倒退着出了房门。 房门关上,燕王坐到桌旁,“瑄儿,过来坐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四十三章 `p`*wxc`p``p`*wxc`p`  建文元年,四月甲午,京城附近发生了一场地震,震塌房屋数间,死伤者百余。 翌日,建文帝下诏,令百官直言。 诏令的内容很直白,上天降下灾祸,一定是朕这个天子哪里做得不够,大家多给朕提一下意见,朕一定改正。 封建时代,每当发生天灾,诸如日食,地震,洪水等,皇帝都要开展一下批评与自我批评。 不到罪己诏的程度,态度却一定要摆正。 皇帝态度好,百官会视情况上疏,奏明上天降下灾祸,不是皇帝不好,是臣等的过失。 要是皇帝态度不好,那就不好意思了,各科给事中和科道御史,动起笔来绝对能气得人吐血。 建文帝乐于对叔叔下狠手,对朝廷官员却很优待。 诏令一下,满朝文武琢磨了一下,皇帝仁义,自己也必须厚道。私下里商量之后,只有都察院上了几份不痛不痒的奏疏。上疏之前,都察院左、右都御使进行过严格的审核,确定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才呈送皇帝。 按理,皇帝自我批评一下,众臣架一下梯子,等皇帝下来,再妥善处理灾后工作,这件事就过去了。不想,远在北平的燕王,病中仍忧心国事关心侄子,派快马送来一分奏疏,在朝中引起了一场不小的波澜。 燕王的用词很客气,表达出的意思却相当的不客气。 上天降下灾祸,必定是对皇帝示警。皇帝不顾念亲亲之情,罗织罪名迫害亲叔叔,周王代王在西南艰苦劳动,湘王一家子都去见了大行皇帝,据闻皇帝还下令纠察岷王、齐王的不法事,问罪的旨意都准备好了,莫非皇帝要把宗亲一网打尽,做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奏疏的末尾,燕王还引用了中的一段话,用来表达自己的痛心疾首。 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 父慈子孝,家之福也。主圣臣贤,国之福也。反之,则必生祸端。 陛下如此对待亲人,是一个圣明君主所为?或陛下只是受到蒙蔽,被朝中奸佞蛊惑?既如此,当诛杀奸佞…… 没等奏疏看完,建文帝已是面色铁青。 燕王这封奏疏,简直是指着鼻子骂他不仁不义,无亲无情。对亲人尚且如此,还倡导什么恢复周礼,充什么仁厚之君! 若是建文帝不承认自己冷酷无情,就一定是受奸人蛊惑偏听偏信! 两个字直接甩脸上,昏君! 本来不大的一件事,被燕王这么一搅合,皇帝顿时有些下不来台。 气得耳朵冒烟也不能追究燕王,是他亲自下诏求直言,若因言治罪,才是真正落实昏君的罪名。 建文帝登基以来,顺心的日子不多,不顺心的日子不少。下朝之后,直接摆驾去了谨身殿,他需要冷静一下,顺便三省吾身,他这位四叔,实在是太不好对付。 醒悟之后,建文帝终于意识到放燕王回北平是件多傻缺的事!下定决心,等到洪武帝祭日,燕王进京后立刻动手。 这次,绝对不能再纵虎归山,给自己添堵。 可惜建文帝醒悟得有点晚,叔叔的人生和斗-争-经验比侄子丰富太多,建文帝的算盘注定落空。 不过三日,北平来的第二份奏疏送到。得知朱高炽三兄弟将代替重病的燕王进京祭拜,建文帝呆坐半晌,猛的将桌案上的奏疏全部扫落。 伺候的宦官宫人跪在地上,颤抖着大气不敢出。 魏国公徐辉祖也接到了燕王妃的来信,信中没说别的,只说朱高炽三人五月到京,希望做舅舅的能多照顾一下。 如果信是燕王写的,徐辉祖肯定会置之不理,但信是燕王妃写的,通篇只言亲情不说政-治,徐辉祖再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 “大哥,侄子进京,咱们做舅舅的自然要多加照顾。” 比起徐辉祖,徐增寿更倾向燕王。 皇帝登基以来,重腐儒轻武官,那个叫方孝孺的,又领着一帮翰林整天鼓动皇帝恢复周礼,以武功起家的朝中勋贵早已心存不满,遑论同藩王结亲的人家。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洪武帝一杀一大片,没人敢抱怨。建文帝极少搞诛连,连八竿子打不着的都要忧心几句。 燕王妃和代王妃都是徐家人,如今代王妃和代王一起在蜀地过苦日子,燕王妃也是成日担心,徐增寿对建文帝的怨气,竹节似的蹭蹭拔高,燕王的奏疏一上,他第一个拍手叫好。 那个成天和腐儒之乎者也的皇帝,早该骂了! “四弟,此事容我再想想。” 徐辉祖皱眉,徐增寿不满的一拍桌案,“这也要想?大哥也要同皇帝一样不顾亲情?” “放肆!”徐辉祖怒了,“怎可对陛下出言不逊!” “啧!” 徐增寿一撇嘴,压根不把徐辉祖的怒气放在眼里。从小一起在泥巴里打滚,在校场上摸爬滚打,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兄弟俩太了解彼此。 徐辉祖不是真的发怒,徐增寿有恃无恐。 “大哥,皇帝同燕王如何,咱们不说。王妃是咱们的亲人,侄子也是。二姐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大姐来信将侄子托付给咱们,咱们要是不管,还算人吗?父亲临终时是如何嘱托咱们的,大哥可还记得?” 话到后来,徐增寿已是眼圈发红。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左都督,今日在自家兄长面前,竟是语不成声。 徐辉祖沉默了,放在桌案上的拳头猛的攥紧,狠狠的砸下。 砰的一声,红木大案的桌脚竟嵌进了地砖中,足有半寸。 南京城中暗潮汹涌,朱高炽三兄弟也在预定的日子出发,拜别燕王和燕王妃,亲王世子和郡王的仪仗一概免除,带着随行的护卫,轻车简从前往南京。 考虑到朱高炽的身体,燕王下令王府工正,着工匠改造了世子车架,帐房比亲王车架降一等,踏梯,拉车的马匹皆按皇孙制。帐房内门槅,屏风,皆用红漆。褥席,椅靠,坐褥,帷幔,红帘,俱同亲王规制。 为了朱高炽能坐得舒服些,燕王妃亲自查看过车中的一应摆置,加厚了坐褥,去掉了扶手,增加了椅靠,才勉强满意。 按制,郡王无辂,只有普通车架,高度大小都逊于世子车架,同燕王的象辂更是没法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四十四章 辂亭内,燕王世子朱高炽端坐着,面前立着一张小巧的方桌,方桌上的银盘中摆着各样点心,一名宦官持着茶壶,另有一名宦官伺候朱高炽用点心。 空间很宽敞,铺着锦缎的坐褥,孟清和行礼道:“卑下见过世子。” “孟百户不必拘礼。孤请你来,是有些事想请教。”朱高炽虽然胖,却胖得憨厚,圆脸上带着笑,“王安,给孟百户奉茶,点心……孟百户喜甜还是喜咸?” “回世子,卑下不挑。” “那就两样都来点,王安。” “奴婢遵命。” 宦官应诺一声,一张小方桌,一盏茶,两碟点心很快摆在了孟清和面前。 茶水还冒着热气,点心带着甜香。 朱高炽笑呵呵的说道:“这些都是孤喜欢的点心,孟百户尝尝。” “谢世子。” 孟清和托起茶盏,心下暗道,难怪朱高煦和朱高燧捏一起也比不上这位的心计,根本不是一个段数。他在朱高煦那里嗓子都快说干了,凉水也没喝上一口,这边刚上车就是茶水点心,着实是没法比。 实际上,朱高煦和朱高燧做得也没错,以孟清和的身份,的确不必如此礼遇。但有朱高炽这样的对比,无论是真的宽厚还是刻意凸显兄弟的刻薄,心理落差一旦形成,很难再改变。 做人,着实是门学问。 “卑下谢世子。” 孟清和再次拜谢,朱高炽仍是笑着摆手,“孟百户如此,倒叫孤不好开口。” “卑下不敢,世子有话尽管问,卑下绝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丝毫不敢隐瞒。” “孟百户是个爽快人。”朱高炽挥手示意亭内的其他宦官退下,只留下王安,“这件事,也只有孟百户能为孤解惑。” 朱高炽一侧身,王安从一旁的书箱中取出几张图纸,上面绘有孟清和主持建造的墩台。 “孤在父王处见到此图,着实心喜。北平城防正需此类敌台,孤请示过父王,已着手在城墙之上修建,只是遇到一些问题。” 朱高炽的声音很温和,语速有些慢,孟清和听得很认真,待朱高炽将疑问全部提出,思考片刻,道:“禀世子,卑下对此的确有些想法。还请给卑下一支笔,几张纸。” 记得燕王起兵之后,南军曾围攻北平城,当时是朱高炽守城,兵力对比悬殊,最危急时,燕王妃亲自披甲执锐走上城头,城内平民也自发组织抵抗,可见人心所向。 北平城最后守住了,但损失也不小。此时,燕王尚未举兵,朱高炽却已经考虑到加固城防的问题。 由此可见,朱高煦,输得不冤。 “世子请看,卑下所建墩台,是为适应瞭望之处的地形,用到城墙之上则需做些改动,墙高之处,可设暗门……” 孟清和知道,此举明显有投靠世子的倾向,朱高煦得知必定会产生猜疑。但他的家人都在北平,北平城的牢固与否,直接关系到一家人的生命安全。 如果他从南京活着回来,一定想办法把家人迁到城内,族人那里也要提个醒。 孟清和一心二用,手上画着改造的城墙,脑子里想着该如何安顿家人。朱高炽令王安移开面前的方桌,聚精会神的看着孟清和笔下逐渐成型的城防图。 随着时间过去,朱高炽脸上的笑逐渐消失,神情变得严肃,胖乎乎的手指敲打着膝盖,燕王思考时习惯如此,朱高炽三兄弟也是一样。 图纸画好,孟清和安静的坐在一边,等着朱高炽再次发问。 他画出来的东西,是后世见过的古长城和古城楼的综合版。许多地方并不是太了解,只能绘出简单轮廓。但在朱高煦眼中,这样的图纸已是难得,足见绘图人的心思巧妙。 良久,朱高炽赞叹一声,“孟百户大才。” “卑下不敢当。” 在职场上摸爬滚打的人都清楚,上司夸奖,必须谦虚,不谦虚也得谦虚,除非是不想有下次了。 “当得,肯定当得。” 朱高炽又问了几处看不明白的地方,都是孟清和记忆模糊之处,解释起来有些困难。 “回世子,卑下只是纸上谈兵,具体是否可行,还需请教有经验的匠户。” “你说的对,是孤心急了。” 朱高炽的确是个宽厚人,并未因此怪罪孟清和。顺手拿起孟清和用过的纸笔,写了一封短信,同图纸一起装入信封交给王安。 “着沈千户派人,回北平呈送父王。” “奴婢遵命。” 朱高炽表面温吞,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 “别忘了说,这张图纸是孟百户献的。” “是。” 转手就是一个人情,做得干净漂亮。 不必明说,聪明的就该领情。 王安带着信封推开侧门,正巧看到候在车外的沈瑄。 “已是未时中,王听事可请示世子,是否即刻启程。” 沈瑄的声音传来,孟清和耳朵动了动,表情没变。 朱高炽听到回禀,点头道:“一切听沈千户安排即可。” 队伍启程,孟清和自然该下车离开,不想却被朱高炽留住了。 “孤同孟百户一见如故,仍有问题想请教。” 孟清和能说什么?说他不乐意被请教? 未来的明仁宗再宽厚也会咔嚓了他。 队伍即将启程,沈瑄没见到孟清和从世子辂亭中出来,倒是伺候世子的王安同他商量,世子有书信要送回北平,需调派几名护卫。 沈瑄皱了一下眉,黑色的双眸微凝,看向高阳郡王的车架,果然有一名宦官小跑了过去。 “沈千户?” 王安见沈瑄不应声,又提醒了一句,“世子还等着。” 沈瑄颔首,叫来三名出身燕山左卫的骑兵,交代一番,三人带上书信,立刻掉头折返。 同行的倪千户打马过来,看了一眼骑兵离开的方向,“可是世子有事吩咐?” “是。” 倪千户又问了几句,沈瑄只言是世子书信,至于书信中写了什么,他不知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四十五章 走出沈瑄的大帐,被夜风一吹,孟十二郎晕乎乎的脑袋总算清醒许多。 抬起胳膊嗅了嗅,一股药香。 伤处似乎还残留着手指微凉的触感,莫名的有些耳根发热。 年纪变小,脸皮也变薄了? 靠近了看,沈瑄的相貌着实是好。身上没有熏香的味道,只带着一股朔北冷风般的气息,如雪般清冽。 第一次清楚的看到那双黑眸中映出了自己。真该庆幸近段时间的奋发图强,增加饭量,虽说还是很不够看,好歹长了些肉,不再是竹竿一根,风一吹就倒,手一捏就碎。 忍不住咧开嘴角,却立即嘶了一声,不脱衣服,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受了伤。解开外袍,孟清和也吓了一跳,不提肩膀和手臂的擦伤,腹部一团青色的淤痕,严重的地方已经发紫。 沈瑄亲自为他上药,更是惊得孟百户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上过了药,沈瑄退后两步,一边用布巾擦手,一边上下打量着他,不经意的说了一句,“略好了些,仍是像个小娘。” 孟十二郎瞬间无语了。 想到这里,孟清和摇了摇头,先天条件摆在这里,再努力,怕仍是这幅样子。能多长些肉也该谢天谢地了。 迎面走来一队巡营的护卫,领头的认出孟清和,互相对过了口令,擦身而过,没再多言。 今日惊马的事很快在护卫中传开,没亲眼见到,也能想象出当时的惊险。有经验的边军都清楚,武艺再好也架不住疯马。孟清和只是受了轻伤,已是万幸。 疯马傍晚时就咽了气,被几个护卫挖了个深坑埋掉了。 这样的马肉是不能吃的,不是味道不好,边军护卫压根不在乎这个。只因它的样子极像是误食了某种毒草,这种草只长在北疆,老道的边军都能认出来。 人若是吃了疯马的肉,不会致命,却要难受上几个时辰。 沈瑄为孟清和上药时告诉他,现在不能大张旗鼓的追查,日后一定会给他个交代。 如果孟清和之前只是怀疑,现在已是确定,自己遇险的的确确是遭到了暗算。 “不能现在追查?” 孟清和回到帐篷,放下帐帘,换了一件武官服,盘腿坐下,静静的思考。 火光被挡在了外边,帐篷里一片昏暗,黑色的双眼却愈发清明。 夜渐深,巡营回来的周百户和高总旗掀开帐帘,见孟清和还没睡,略有些惊讶。 “孟百户还未休息?”嗅到帐篷里隐隐有一股药味,周荣又问了一句,“受伤了?” “没什么大碍。”孟清和笑笑,他只是在想事情,想得入神了些,忘记了时间。 “早点休息吧,明日卯时一刻便要出发。” 周百户和高总旗都是合衣躺下,没过一会,帐篷里就响起了鼾声。 孟清和早习惯了同军汉相处,戍守瞭望墩台的时候,一到半夜,地堡里的鼾声简直像在打雷,此起彼伏,彻夜不停。 从开始根本睡不着,到后来听到打鼾声就犯困,不到半个月时间。 孟清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感叹人类的适应性果然强悍。躺下时,脑子里疏忽间闪过一个念头,沈瑄睡着时是什么样子的? 或许该找个机会见识见识……当然,必须在保证生命安全的前提下。 在草药的清凉与耳边的鼾声中,孟十二郎沉入了梦乡。梦中又见到曾叼着他脖子不松口的草原狼,与之前不同,这一次,草原狼没咬他,反而是将他按在爪子下边,舔了几口。 就像还没想好该从哪里下嘴,干脆先品尝一下味道…… 翌日,天未亮,队伍便拔营启程。 世子和郡王的帐房被收拾妥当,拉车的骏马在晨曦中打着响鼻,新生的草叶上带着露珠,打湿了鞋面,呼吸间能看到淡淡的白雾,疏忽即散。 沈瑄一身青色的武官服,身姿挺拔,正同倪千户一同安排今日行程。 虽说倪千户的身材长相也不差,但两人站在一起,旁人第一眼看到的永远都是沈千户。 队伍带着替换的军马,孟清和请周百户帮忙,挑了一匹性格温顺的母马。正套马鞍时,伺候世子的宦官王安小跑过来,“孟百户,世子有请。” “世子?” 孟清和跟着王安到了世子的辂前,车的前门大开,两名宦官扶着朱高炽上车,还有一名宦官托着他的后背,小心翼翼的,生怕朱高炽一脚踩空。 终于安全上了车,朱高炽坐下,重重的喘了一口气,见到被王安带来的孟清和,憨厚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卑下见过世子。” 顾不得地上凉,孟清和纳头便拜。 昨天晚上他想得很清楚,惊马的事现在不能查,最大的可能就是动手的人身份特殊。 他有怀疑对象,但没有证据。唯一能确定的是,朱高炽应当同这件事没关系。 “孟百户不必多礼,王安,快扶孟百户起来。”朱高炽笑着说道,“孤昨日领教过孟百户的棋艺,今日想再同孟百户杀上几盘,孟百户意下如何?” “卑下遵命!” 孟清和站起身,他明白朱高炽的用意,不由生出一股感激之情。 背后捣鬼的人没揪出来,孟清和仍处于危险之中,说是下棋,实际是为孟清和提供了一层保护。 队伍中,世子身边的防卫最为严密,孟清和跟在朱高炽身边,想再次对他下手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不远处,沈瑄跃身上马,似一匹矫健的豹子。 倪千户打马过来,问道:“沈千户昨夜求见了世子?” 晨光中,沈瑄面如冠玉,目似寒星,眼瞳深处隐藏着沥血的凶气,“倪千户如何得知?” 沈瑄求见世子时,是独自前往,没有惊动任何人。倪千户本该在巡营,能说出沈瑄的行踪,只有一个解释,他一直在盯着沈瑄的一举一动。 “职责所在。”倪千户也不是好对付的,能明摆着问出来,自然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世子同郡王帐房外皆安排有护卫,彻夜把守。沈千户夜间求见世子,谅自然得知。”顿了顿,倪千户的神情变得格外肃然,“昨日,沈千户麾下惊马,险些惊扰世子。谅已着人回北平禀报王爷,相信沈千户能有个交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四十六章 `p`*wxc`p``p`*wxc`p`  作为明朝开国将领,洪武帝的好战友,徐达受封魏国公,赐开国功臣铁劵,死后追封中山王,只有常遇春可与其并列。 在洪武帝大杀功臣的浪潮中,徐氏一族没有倒下,反而三世为王爵,后人世镇南京,堪称明朝罕有的常青树,勋贵之家。 洪武年间,徐达屡出塞外,徐辉祖曾北平练兵,朱棣娶了徐达的长女,同徐家的关系一直不错。直到建文登基,大刀阔斧的削藩,徐辉祖才同朱棣渐行疏远。徐增寿则不然,兄弟俩在这件事上经常发生争执,掀桌子摔凳子,乃至于打上一架都不是稀奇事。 比起徐辉祖的稳重,徐增寿的性格有些急躁,建文帝信任徐辉祖,却对徐增寿抱有怀疑,曾当面问他朱棣会不会造反。 徐增寿很光棍,肩膀一耸手一摊,“燕王为亲王,富贵已极,怎么会造反?” 要是相信这话,建文帝就真是个傻子。 可徐增寿是徐达的儿子,徐辉祖的亲弟弟,哪怕知道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建文帝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满朝文武都在看着,削藩就算了,突然对勋贵下手,还是魏国公府的嫡系,皇帝到底想干什么?继续洪武帝未完成的事业,把开国功臣全都杀干净? 勋贵多是以武起家,建文帝重用文臣,打压武臣不是秘密,一旦不小心触动了某根敏感神经,后果会相当不妙。 围绕在建文帝身边的多是如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一类的书生,却也不乏明眼人,例如翰林编撰杨士奇,户部侍郎夏元吉,都曾拐弯抹角的提醒过建文帝。 夏元吉充任采访使,纠察百官的不法事,回京期间曾上疏建文帝,不能继续任由身边这群书生蹦跶了,现在不满的可不只是藩王,一个不好,真有哪个藩王造反,皇帝虽是正统,仍会众叛亲离。 杨士奇没有直接上疏,而是在文史馆的考试中,于文章中针砭时弊,获得吏部尚书的赏识,认为只让杨士奇编经太屈才,点其为第一名之后,立刻奏请皇帝给杨士奇升了官。可无论张尚书还是建文帝,欣赏的都是杨士奇的文笔,对文章内容却不是那么重视。 如果建文帝能开一下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或许永乐帝不会在建文四年就夺取了南京城。 此时,燕王正在酝酿造反,建文帝正大刀阔斧的削藩,叔叔和侄子都打着自己的算盘。于满朝文武来说,怎么站队,该支持谁,将决定一家乃至全族的命运,不得不走一步看两步,谨慎从事。 徐辉祖考虑得很长远,设想过多种结果,徐增寿多是从亲情和己身考虑,这也注定了兄弟二人未来命运。 徐增寿兴冲冲的带着外甥回到国公府,却在大门前被拦住了,一瓢冷水直接泼在了头上。 徐辉祖下令,外甥进府可以,护卫免谈。 “大哥真这么说?” 听到徐辉祖不许护卫进府,朱高煦和朱高燧的脸色也是相当不好看。 “我去同大哥说!” 徐增寿火气冲头,之前明明说好的,大哥这又是怎么了? 意外的,朱高煦拉住了他。 “魏国公此举孤能够体谅,舅舅不必气恼。”一个魏国公,一个舅舅,嘴上说能够体谅,话中却暴露了朱高煦真正的心情。 “可……”徐增寿还是气得想杀人,这算什么?外甥好歹是个郡王,带上些护卫又怎么了?魏国公府还养不起不成? “舅舅,我兄弟进京是为拜祭太--祖-皇帝,临行前父王曾叮嘱,到京后一切听从舅舅安排。魏国公遣护卫回王府,必有其考虑,孤照做便是。” 说着,朱高煦回身,召来孟清和,吩咐他带人回京城燕王府,“回禀世子,孤与三弟在舅舅这里一切妥当,请世子不必担心。” “卑下遵命!”孟清和应诺之后,接着说道:“郡王同公子的习惯,怕是国公府的下人并不十分清楚。卑下斗胆,待回禀世子,遣随行宦官火者数人过府,可否?” “可。”不等朱高煦点头,徐增寿先一口答应下来。 护卫不让进,伺候的宦官也拦在门外?未免太不近人情。说句不好听的,是打算将朱高煦朱高燧同世子隔绝,软禁不成? 目送朱高煦兄弟随徐增寿进府,孟清和仰头看向魏国公府门楣上悬着的“大功坊”匾额,面容平静。 金漆兽环大门在面前合拢,孟十二郎勾了勾嘴角,他能猜到徐辉祖此举的用意,不外是避免朱高煦兄弟对外传递消息,也是给皇帝摆出个忠臣的姿态。后世赫赫有名的南京瞻园,不过是徐府的花园,开国功臣,一门两公,在靖难中站错了队,仍屹立不摇,徐辉祖,果真是了得。 “百户,可是回王府?” “回去。”孟清和扣住腰间长刀,对随行的鸿胪寺左寺丞说道:“还要劳烦寺丞一次。” 鸿胪寺左寺丞不过从六品,孟清和身为百户,正六品,本不必如此。但文官和武官的品级却不能这么比,不见七品的言官能指着一品都督的鼻子骂? 这就是大明官场,尤其现下情况特殊,还是客气点好。 见派去的护卫都被撵了回来,朱高炽有些吃惊,打发走了鸿胪寺寺丞,从孟清和口中听到了详细经过,叹息一声,“魏国公也是为难,罢了,王安。” “奴婢在。” “你带上几个可靠的去魏国公府。在京期间,你就跟在二弟三弟身边伺候。” “奴婢遵命。” 王安躬身退了出去,世子发话,不愿意也不成。高阳郡王和三公子都不是好伺候的,得找两个耐揍又机灵的,必须从带来的人里挑。京城王府里的这些个,不说世子,他也是一个都信不过。 王安离开后,朱高煦派人去请沈瑄,决口不提一同负责王府安全保卫工作的倪谅。 沈瑄到后,房门关上,朱高炽对两人道:“来时,父王曾对孤兄弟三人言,此行凶险,在京中务必谨言慎行。一路行来,孤可信任者,除了兄弟,便只有汝等二人。” 听到这番话,即便是孟清和,也不免心头发热。 高智商,高情商,为人谦和,乐于礼贤下士,无论大事小事绝不糊涂,除了外在条件差了些,几乎无可挑剔。 要是换个人,高阳郡王的掀翻太子之路,或许不会走得那么困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四十七章 燕王疯了? 建文帝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第二反应还是不相信。在他看来,自己发疯都比朱棣发疯更可信。 独坐武英殿中,看着香炉中冉冉升起的青烟,建文帝甚至开始怀疑,张昺等人已暗中投靠燕王,才会送来如此荒谬的消息。 不,不会。 建文帝摇头,不说别人,暴昭就绝对不会投靠燕王。此人生性耿直,有气节,好廉洁,嫉恶如仇。获悉燕王有异举只会上报朝廷,绝不会被轻易收买。 既如此,莫非燕王真的疯了? 建文帝越想越是疑惑,他实在想不明白,能让残元闻风丧胆,被洪武朝大将评为善战善谋的燕王朱棣,怎么会疯了? “来人!” 一把推开面前的经书,这件事必须确认,尽快确认! 殿外候着的宦官听到声音,立刻躬身进殿,“奴婢在。” “召兵部尚书齐泰,翰林学士黄子澄觐见。” “奴婢遵命。” 从建文帝口中得知燕王发疯的消息,齐泰眉头紧拧,黄子澄却是满面喜色,连声道:“此乃太—祖皇帝保佑,陛下乃真命天子,天佑洪福!” 建文帝没出声,换做往日,黄子澄这么说,他还会高兴上一阵,可有了朱高炽事件,逼得他不得不进武英殿斋戒,顿顿吃素,再高端的吹捧也未必能让他心情变好。 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称赞燕王世子仁孝,连入京的藩王都有人夸赞,却偏偏忽略了他这个皇帝。 非但如此,还有个姓赵的御史在廷上指责他的孝心比不上朱高炽,必须下决心提高,才堪配天子之尊。 建文帝气得掀了桌子,却不能把出言指责他的御史如何。 纠察不法,弹劾百官,劝诫皇帝,属于言官的本职工作。 建文帝非但不能把这个姓赵的怎么样,还要夸奖他,笑呵呵的对他说,骂得好,说的对,听君一言,朕如醍醐灌顶,不足的地方,朕一定改! 此举传出,建文帝总算捞回些许名声,赵御史更被视为言官楷模,敢于向皇帝直言的斗士,一时风头无量。 君臣三人在武英殿对坐良久,黄子澄没提出任何可行性的建议,齐泰则认为,应当先确定此事的真实性,才好制定下一步计划。 建文帝深以为然。 隔日,建文帝给身在北平的张昺谢贵等人同时发下密旨,令其密切关注燕王的一举一动,务必确定其是真疯还是假疯,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 密旨到达北平,张昺等人凑到一起商量,燕王府内防守太严密,探子进不去,消息也送不出,只能加强府外的-监-视力度。 事实上,探子根本不需要进府,为了支持张昺谢贵等人的工作,燕王每天都会定时定点出府,到大街上遛弯。 一身亲王常服,头发梳得整齐,没见口歪眼斜,更不见对人傻笑,一眼看去,绝对是个正常人。 一旦到了饭点,却像是按下了启动按钮,某亲王立刻从正常变为了不正常,见谁家院门没关好,直接冲进去,大马金刀的坐下,抢夺饭食,还一抢就是一锅,连主人手里的饭碗都要抢过来。吃完一抹嘴,到屋外找个犄角旮旯,躺下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太阳下山,才被护卫小心的抬回王府。 抬走燕王之前,护卫不忘给受惊的人家留下铜钱宝钞,价值远远超过被抢夺的饭菜。 得了宝钞铜钱的人家自然是千恩万谢,还引来左邻右舍羡慕的眼光。 自此,北平城中,但凡是精神-病人-朱棣出没的地方,每到饭点,必家家户户大开房门,饭菜飘香,等着燕王驾临。 几日下来,白日生猛海塞的燕王,每夜都在王府后花园隐秘处遛弯,撑的。 初时,张昺等人也曾怀疑燕王装疯,某日借机拜见燕王,却见他捂着三条棉被坐在火炉边,身上的汗味飘出几里,热得脸色通红,仍一个劲的发抖,口中直呼:“冷死我了!” 王妃守在一旁抹眼泪,一边哭,一边叫人给燕王多加了一条棉被。见燕王脸更红了,又叫人端来冰盆。却见燕王大喝一声,一脚踹翻了冰盆,“数九寒天,竟然如此,要害孤性命不成!” 王妃哭声一停,一脚踩扁倒扣过来的铜盆,捂着手帕泪奔了。 看着这一幕,张昺谢贵相信,燕王的的确确是疯了,不然就是他们疯了。 又一封奏疏送往京城,燕王发疯的消息很快在京中传播开来。 此时,太-祖祭日已过,各藩王拜祭过老爹之后,纷纷整车套马,收拾行李,各回各家。 大部分人走得十分顺利,个别人却明显回不去了。 例如齐王朱博和岷王朱楩,两人均被密报行不法事,对朝廷不轨。告发齐王的是王府中一名属官,名不见经传。告发岷王的来头比较大,平西侯沐晟,即是有明一代,世镇云南的沐家。 证据确凿,两位藩王先后被召至应天府,出来的时候,爵位都被削去,全家被贬为庶人。 这还不算完,岷王一家被迁往福建漳州吹海风,齐王被贬往蜀地,和周王一起进行劳动-改造。中途出了点岔子,岷王按时动身,齐王却一直被囚禁在京城,直到燕兵进京才被放出来。 两位藩王落马,再次给其他藩王敲响了警钟,为免自己成为下一个,不约而同的提前了离京日期。南京是朱允炆的地盘,不安全,还是早走为妙。 藩王们陆续离开了,朱高炽兄弟也想走,却发现走不了,因为建文帝不批准。 眼睁睁看着齐王和岷王被收拾,饶是朱高炽也难免心惊,更不用说朱高煦和朱高燧了。 朱高煦和朱高燧没了练武的兴致,朱高炽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太—祖-祭日上穿的冕服,很快变得不合身,常服也变得宽松,尤其是腰带,能减掉四个指头还多。 “父王料事如神,此行果真凶险。”饭后散步已经成为了朱高炽的习惯,近日里,他慢走时极少再需人搀扶,“皇帝不放人,孤与两个弟弟身陷南京,日子久了,恐怕……” 朱高炽声音渐低,自从孟清和出主意助他扬名,他便视孟清和为可信之人。朱高煦与朱高燧也从这件事中得了好处,看孟清和同样觉得顺眼。 在旁人眼中,孟清和是左右逢源,只有他自己知道,走钢丝可不是非专业人士轻易玩得转的,一个不慎很可能两边都得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四十八章 朱高炽三兄弟归心似箭,日夜兼程,终于在六月中旬抵达了北平。 驻扎在城外的宋忠看到世子等人归来,大吃一惊。虽说打仗指挥能力同燕王没得比,论政治-斗争,曾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宋忠却颇有经验。 燕王只有三子,都是嫡子,扣在手里,多好的人质!怎么还给放回来了? 人放回来,还有什么办法能辖制燕王? 与张昺谢贵不同,宋忠对燕王发疯一事始终抱有怀疑,锦衣卫的工作经验告诉他,此事疑点颇多,万一燕王真的是装疯,所图必大! 可惜张昺谢贵不听他的,暴昭对他的上份工作很不待见,连带着对宋忠本人也十分看不上眼,谁让锦衣卫在洪武朝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听? 这种情况之下,宋忠纵有千张嘴,万般想法,也无计可施。只能下令余瑱等人带兵日夜巡逻,预防和消除一切潜在的危险。 殊不知,危险就隐藏在余瑱手下的边军和燕山护卫中。 杨铎在军中的串-联工作很成功,开平卫指挥使徐忠也站在燕王一边,只要城中发出号令,诸人必将随号令而动,哪怕参与行动的只有几千人,一旦“炸-营”成功,三万的军队也会在瞬间土崩瓦解。 城内城外,装疯的燕王朱棣,被蒙在鼓里的北平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心慌难定的都督宋忠,彼此开展着明面上和暗地中的较量,看似平静的局面,很快将被朱高炽等人的归来打破。 建文帝亲自把到手的王牌送回了朱棣手中,相当于替燕王吹响了起兵的号角声。 三个儿子回到身边,燕王再无后顾之忧。 哪怕建文帝说一百声“悔不听辉祖之言”,也是白搭。 队伍穿过宋忠军队的营地,看着林立的帐篷和堆在一起的木栅拒马,朱高炽兄弟三人都心中一凛。 孟清和已从世子辂中出来,骑马行在队伍中,见军营中走出几名身着绯袍和青袍的武官,手指不由得收紧,背上已经痊愈的棍伤又在隐隐作痛。 宋忠,余瑱。 低垂眼眸,掩去了眸子深处沸腾的恨意与杀气。 这两个人,曾想要了他的命。 他在冰天雪地中发过誓,只要能活着,一定要一点不差的讨回来! 蚍蜉撼树又如何?只要他这个小虾米踏上一条足够稳固,必将扬帆远航的大船,眼前两人终将成为可轻易碾碎的齑粉。 不必亲自动手,只需借势。 这样的工作方式,他熟悉得很。 孟清和冷笑,沈瑄策马走过他身边,“下马,见过宋都督。” 淡淡的一句话,听不出太多感□彩。孟清和抬起头,看着沈瑄的如玉般的面容,看着那双黑沉的眸子,弯了一下嘴角。 沈千户和他一样,记仇。 宋忠同世子兄弟三人见礼,看到站在三人身后的沈瑄,眼神有些发冷。至于跟在沈瑄身边的孟清和,直接被忽略了。 这样的小角色,宋都督早已经忘到了脑后。可今后发生的事却告诉他,小角色也能发挥大作用,也能置人于死地。 “孤兄弟三人心忧父王,急着进城,无礼之处还请都督见谅。” “不敢,世子纯孝,本官钦佩。” 只夸奖世子,不提高阳郡王和朱高燧,明显有挑拨嫌疑。 朱高炽憨厚的笑笑,没说话。 比起南京的官员,宋忠这样的挑拨手段还不够看。 朱高炽以不变应万变,令宦官扶他上辂,朱高煦和朱高燧就没他那么好的脾气。 在南京,不得不忍气吞声,回到自己的地盘了,再让人蹬鼻子上脸,这不是他们的风格。 不过,宋忠好歹是一品的都督,轻易不能动,至于其他人…… 朱高煦骑在马上,骏马打了个响鼻,站在一边的余瑱,看着这匹通体漆黑,只在额间有菱形白斑的骏马,越看越是眼熟,越看越像魏国公徐辉祖最喜爱的一匹坐骑。 心中思量,脸上不自觉的带出了惊异,恰恰被朱高煦看在眼里,二话不说,一鞭子甩了过来。余瑱本能的躲了一下,仍被马鞭扫过脸侧,麻木之后是火辣辣的疼,掌心覆上,满手鲜红。 “你!” “孤如何?”朱高煦高踞马背之上,收起马鞭,敲着掌心,“孤不过是看到只苍蝇,给了一鞭子,余指挥有何不满?” 余瑱暴怒,手按在腰间配刀之上,却被宋忠一把拦住。 朱高煦眉毛一挑,“怎么,宋都督有话说?” “郡王,得饶人处且饶人。” 不管燕王一家将来怎么样,现在朱高煦是郡王,是皇室贵篑,余瑱区区一个指挥使,敢对郡王拔刀,追究下来罪名可不小。 “宋都督这话,孤听不明白,孤何时不饶人了?”朱高煦又甩了一下鞭子,不偏不差,抽-在了余瑱的另一边脸上,很是对称,“孤只是那些厌烦平日里嗡嗡嗡的苍蝇,见着了就想抽-几鞭子,宋都督可是听明白了?” 宋忠咬牙,“本官听明白了。” 说着,按住余瑱的肩膀,硬生生的将他按跪在地,“向郡王赔罪!” 余瑱满面鲜红,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哈哈……” 看着满脸铁青的宋忠和余瑱,朱高煦笑得肆意,朱高燧也学着甩了两下鞭子,没伤人,只是逼得宋忠手下军官倒退两步。 朱高煦笑得更加张扬。 眼神轻蔑,就像再说,小王就是嚣张了,你奈我何? “二弟,三弟,时辰不早了。” 朱高炽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敦厚宽仁的世子,只提醒两个弟弟注意时间,决口不提朱高煦对二品的都指挥使动鞭子,好似压根没看到余瑱脸上两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世子发话,朱高煦和朱高燧自然不再纠缠,如宋忠所说那般,饶了余瑱这一次。 孟清和走在队伍中,目光扫过宋忠和余瑱,尽管不是亲自动手,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等到一行人进了城,宋忠突然叫了一声,“不好!失算了!” “都督?”余瑱捂着伤口,麾下立刻有人去传军中的医户,“何处不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四十九章 比起黄子澄,曾得洪武帝赐名,以文人出任兵部尚书的齐泰,大部分时间办事还算靠谱。 可在发下燕王及其官属的逮捕令这件事上,他还是犯了糊涂。 或许是出于“制衡”考虑,也或许是其他原因,明明一个人就能办成的事,偏偏要让两个人去办。这且不说,哪怕是把敕令调换一下,令张昺谢贵缉拿燕王,令张信捉拿燕王官属,事情的结果都将大不相同。 偏偏齐尚书脑袋突然冒出个坑,还是不小的一个坑。 想改,是不可能了。 敕使带着逮捕令到了北平,此时,北平九座城门已被张昺谢贵派人占据,守卒不听令者,先被关押,敕使一到,全都被杀死。 宋忠本人没有进城,下令余瑱率军队进城,随张昺谢贵一同包围燕王府。 在敕使看来,此时的北平已被包围得如铁桶一般,宋忠张昺等人手下的士兵亦是威猛彪悍,燕王纵有大才也无路可逃。 一旦令到,王府一干人等定是手到擒来,陛下的江山无忧矣。 敕使将两份旨意分别送达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衙门。 张昺谢贵立时如打了一针-兴奋-剂,有了皇帝敕令,何惧燕王!当即下令士兵进一步加强对王府的包围,同时大量调集武器,燕王府内有不下一千护卫,若拼死一战必须做好准备。 张信的表现有些不同,他很矛盾,到底该不该照着敕令上所写,把燕王一家都抓起来。 不做,对不起朝廷。 做了,对不起燕王对他的提拔和重用。 矛盾啊! 在都指挥使司衙门,当着谢贵和其他人的面,张信不敢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回到家,坐在厢房里长吁短叹。 下人将情况禀报了张信的母亲,老太太得知儿子要奉命缉拿燕王,顿时吓了一跳。 “儿啊,不可!” “母亲何出此言?” “我常听闻燕王必将得取天下,乃是王者,岂是你能捉拿的?” 张信默然,此等言论在北平出现已久,多是出自街头算命先生和僧道之口。 时人信奉鬼神,即便是张信自己,听到这样的话,心中也会琢磨上一阵子。 皇帝如此急于拿下燕王,莫非也是因此?因为燕王才是真龙天子? 张信的母亲继续说道:“为了咱们一家老小,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再者,没有燕王提拔,你何能有今日?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张信点点头,“母亲教诲,儿记下了。” 隔日,张信再到都指挥使司衙门,敕使早已经等候在此,见到张信招呼也不打,开门见山道:“张指挥为何还不动手?莫非要违令不成?” 见对方摆出这样的态度,张信顿时怒了。 别说他还在犹豫,就算他打算站在朝廷一边,也受不了这样的态度! 区区一个敕使,竟然这样对他说话?朝廷的二品大员在他眼里是摆设不成? 还是说,这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难道皇帝知道他和燕王有交情,故意将缉拿燕王的命令下给他,若他不肯照做,就拿他开刀,杀他全家? 张信越想越是这样,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建文帝莫名其妙的被扣上了阴谋家的帽子,着实有点冤,完全是被这个派到北平的敕使给坑了。 实际上,建文帝一直都在被手下坑,从黄子澄到齐泰,从名不见经传的敕使到先坑了他五十万军队,又给燕王开了城门的曹国公李景隆,当真是被坑了又坑,坑他到底。唯一不坑他的那几个,都被他自己气吐血了。 现如今,误会已经造成,想挽回是不可能了。 张信已然下定决心投靠燕王,既然朝廷如此对他,也就怪不得他了!反正有家中老娘支持,他也追随燕王造-反去! 直接上门拜访是不成的,王府对外宣称燕王病了,不见外客。 拿出敕令上门,估计进府就要被燕王护卫咔嚓掉,解释的时间都不会给他。在这一点上,张信明显比张昺谢贵聪明得多。 没办法,张信只能乔装改扮,脸上抹几把土,打散了头发,藏在女人的车里混进了王府。 王府被围困,府内的人也要生活,每日都有人从角门出入购买粮蔬。 建文帝只下令捉拿叔叔,没说要饿死叔叔,除非他不要名声了。如此,张昺和谢贵自然不能阻拦府内的人外出。 这些人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北平城内,且都有士兵跟随,张信颇废了一番功-夫,才成功躲过了张昺和谢贵派出的眼线,混进了王府。 进府之后,张信当即亮出身份,拿出印信腰牌,求见燕王。 “都指挥使?”孟清和奉命守卫存心殿,听到通报,眉头皱了一下,“确定是都指挥使?他说明来意了?” 此时的王府处处风声鹤唳,一千五百余护卫日夜巡逻,丝毫不敢放松。孟清和的双眼已经熬出了血丝,精神却还是不错。 “回百户,印信及腰牌都已查验。张指挥执意要见王爷,说有要事禀报。” 明初的历史,孟清和只记得大概,大事能说出几件,例如建文帝削藩和燕王靖难。关键人物也只记得几个。对张信此人,听都没听说过,更不知道他在靖难时发挥的作用。但人既然来了,不可能就这么赶出去。 想了片刻,孟清和令高总旗暂代他号令此处护卫,自己去见了张信,同时派人报告沈瑄,请沈指挥请示王爷,见还是不见。 很快,沈瑄回传,将张信带到王爷养病之处。 孟清和眼珠子一转,心下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指挥,请随卑职来。” 孟清和将张信引往后殿,随行护卫皆手按腰刀之上,一旦发现有任何不对,立刻拔--刀砍人。 反正都要扯旗造反了,杀个把都指挥使又算得了什么!朝廷的二品大员砍起来手感如何,大家都很想尝试一下。 张信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脸色有些发白。 当真是虎狼之师!追随燕王造反,果然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沈瑄亲自守在门外,见到张信,先一步行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五十章 北平城内的战斗持续了三天。 九门中的八门守军很快被击溃,或是投降,或是退出城外。独西直门守军表现得异常悍勇,燕军久攻不下。死伤于此的人数,竟比其他八门的总和还要多。 燕王怒了,撤下率兵进攻此门的何寿,亲自指挥战斗。 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的何寿不敢有二话,指挥被撤了,干脆-操-起长刀,充作步卒,和麾下士兵一同发起了冲锋。 拿不下西直门,他也没脸见人了。 一时间,西直门前箭飞如雨,刀光如簇。不断有双方士兵倒下,却没有人后退一步。 杀戮一旦开始,就不可能轻易结束。 燕军知道,三天了,九门只剩下西直门,攻占这里才能真正的控制北平。 城门守军也知道,一旦被击败,等待自己的只有死路一条。 燕王反了,势必要以血祭旗。 等待城外增援是个奢望,宋忠的军队已经彻底陷入混乱,开平卫指挥使徐忠率领的两千骑兵,就像一把锋利的长刀,狠狠扎入了宋忠的乱军之中。三万人的军队顷刻间土崩瓦解,烟尘中血色弥漫。 西直门上的守军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不是没有人想过逃跑,可怎么逃,逃往哪里? 北平是燕王的地盘,无论逃到哪里都难逃一死。 那就拼了吧,为朝廷尽忠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奉命守卫西直门的都指挥彭二,没有在乱军中逃出北平,而是收拢残军,固守城门。 当燕军的攻势进一步加强,也注定等不到宋忠的援军时,彭二的脸上丝毫不见惧色,令亲兵牵马,跃身而上,手持长枪,大喝道:“燕王是为反贼,我等皆食朝廷俸禄,当为国尽忠!从我杀贼!杀!” “杀!” 西直门残余守军,拼着最后的力量,对燕军发起了反冲锋。 没有任何的胜算,只是慨然赴死。 比起逃跑的余瑱,比起城外的宋忠,彭二同他手下的残军,诠释了真正的勇敢与忠诚。 看着从西直门杀出的一百残军,燕王举起长刀,长年在北疆同鞑子拼杀的汉子,最重英雄。 面前的,是欲置他于死地的敌人。 同样是值得敬佩的汉子,是英雄! “杀!” 燕军步卒如潮水般分开,骑兵冲杀而出,高阳郡王朱高煦冲锋在前,手持一柄长刀,瞬间同迎面冲来的彭二战在一起。 刀锋碰撞,长枪挥舞,这是北平城内的最后一场战斗,也是最惨烈的一场。 天空中,残阳如血,城门下,血流成河。 彭二最终倒下了,手握长枪,死不瞑目。 高阳郡王待要斩下他的头颅,被燕王制止。 “彭指挥是个汉子,厚葬!” 朱高煦收起长刀,“遵令!” 城内的喊杀声骤停,城外的宋忠便知事不可为,率领逃出城门的余瑱等人,收拢部分南军和边军,仓促间退往居庸关。至于燕山护卫和其他边军,是杀是降,任由他们去吧。 主将带头溜号,士兵自然再无战意。 杨铎等人趁机与徐忠带来的骑兵汇合一处,将被困在乱军中的宋忠部下一网打尽。 至此,宋都督麾下三万余人,不说损失殆尽,也是元气大伤。 燕山护卫多倒戈燕王,边军亦无战意,事后清点人数,随宋忠一同退到居庸关的军队竟不足一万人。好在陆续有北平城中退出的守军编入,人数勉强又凑到了三万。 宋忠令余瑱率五千兵卒防守居庸关,自己带领余下的军队退守怀来,同时派出快马给朝廷送信,燕王反了,北平城也落在了反贼的手中。 得知宋都督只留给自己五千人,余瑱就明白,他和这五千人都将成为弃子,成为拖延时间的炮灰。 余瑱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立场反对。 张昺谢贵被杀,燕王趁势夺取北平城,他要负很大的责任。如果不是他拍胸脯保证,张昺谢贵或许不会死得那么干脆利落。事后余瑱也在反省,当时怎么会脑子发抽?进燕王府验明正身也不用两个都进去,进去一个不也成吗? 如果不是张昺谢贵都被燕王砍了,张信跟着燕王造反,王府外的守军也不会群龙无首,更不会溃败得如此之快。自己不会被乱军裹挟,一路退出了北平。 想到这里,余瑱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后悔是没用的。既然宋都督将他当成了弃子,死在沙场上总比被朝廷问罪要好得多。 他死了,至少能为家人避祸。 北平城内,战死士兵的尸体都被收敛,城内燃起了无数支火把,燕王骑在马上,虎目威严,沉声道:“吾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亲子,受祚以来惟务循法守分,尔曹所共见。今天子无道,受奸臣蒙蔽残害宗藩,已削夺五王又及于吾,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吾义于奸邪不共戴天!遵太-祖高皇帝训,自今起兵靖难,扫除奸臣,荡平宇内,清君侧!” 恰逢旭日东升,雾开青天,燕王一身铠甲,威风凛凛,让人不由得拜服。 “我等愿附骥尾,助王爷荡平宇内,扫除奸臣,匡扶社稷!” “我等愿追随王爷!” “王爷千岁!” 有了上次宣扬造反理论的经验,无论燕王还是张玉朱能等人,业务都变得极其熟练。 燕王给了梯子,立刻有人哭着喊着上去扶,其中,何寿喊得最起劲。 先前的工作没做好,打不下城门,让顶头上司很不满意,这一回必须好好表现,表现好了,今后才有前途可言。 徐忠进城时,正巧赶上大表忠心的机会,一点也不含糊,立刻下马,扯开嗓门,瞬间压倒一片。 论起嗓门,边军的汉子惧过谁! 孟清和同旁人一起跪在地上,溅在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皲裂成块状,很不舒服。 难受也不能擦,这是参加战斗的证据。没见围在燕王身边的那几位,杀人功夫过硬,下手太利落,反应太快,一点血没溅上,只能自己动手抹,个顶个的红脸关公。 燕王仍在慷慨激昂的演说,话中多次提及他是洪武帝和马皇后的儿子,为自己再镀一层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五十一章 怀来城外,上万燕军将士安营扎寨,埋锅造饭。营寨外设置木栅拒马,以包围之势,围困怀来城。 城内守军虽被宋忠的谎言激起愤怒,士气可用,但先遭败北,又一路逃跑,被燕军追杀的阴影仍挥之不去,看到这些浑身散发着彪悍之气的燕军,本能的有些发憷。 在居庸关被破的消息传来后,情况变得更加严重。 不知该说余瑱命大还是运气太好,燕军攻下居庸关,五千守军十不存一,余瑱竟然毫发无损,被亲兵护卫着一路退到了怀来。 看到余瑱,宋忠的脸色很不好。 余瑱也知道,识相的,自己应该在居庸关战死,谁晓得燕兵进攻得太凶猛,五千守军不到两天时间就败下阵来。他倒是想以死报效朝廷,奈何亲兵太给力,没等余瑱拿着长刀冲向战场,就被几名亲兵架上马,一路跑到了怀来。 燕军也没拦着这些败军。 一来败军人数不多,根本造不成威胁。二来,败军入城可以打击守军的士气。何必费力气去拦,一锅端不是更好? 宋忠能猜到燕王正在打什么主意。得知率兵进攻怀来的是燕王本人,宋都督就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除了死战,没有第二个选择。 投降是绝对不可能的,宋都督为人有不少缺点,但有一点,他对朝廷,对建文帝的忠诚一点也不打折扣。 逃跑也是不行的,北边的九个藩王个个都不是善茬。除了被建文帝废掉的代王周王,夜奔南京的谷王,造反的燕王,余下的辽王,宁王,秦王,庆王,肃王,均是常年和草原邻居打交道,动不动还亲自操刀杀上一场,有哪个好对付? 朝廷将主要火力对准燕王的同时,也没少找这几位藩王的麻烦,谁知道这几位心里怎么想。万一也想着和燕王一起靖难,共同造反,他跑过去不只是难逃一死,还要背负上临阵脱逃的罪名。 死战,直到战死。 这是宋忠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余瑱跪在宋忠面前,原本他不用这么做,可他心虚,当宋忠一言不发的看着他,膝盖立时间软了。 宋忠没有责备余瑱,他甚至没力气愤怒。对余瑱,宋都督只有浓浓的失望。他给过对方机会,为国效死,为朝廷尽忠,可余瑱却一味的贪生怕死,他如何能不失望? “余瑱。” “是,都督。” “最后一次。”宋忠移开目光,窗外,太阳升起,夜-色-退去,新的一天,也是决定所有人命运的一天,“不要再让本督失望。” “是!” 余瑱没有多言,他知道,宋忠口中的“最后”不只是他的,也是宋忠本人的。 围而不攻只是暂时,燕军早晚会对怀来城发起进攻,正如攻下北平九门,攻占居庸关一样。 与宋忠不同,燕王朱棣此刻的心情很不错。 他起兵之后,通州指挥使房胜立刻派人来降,不费一兵一卒,就得了通州。 通州一到手,朱棣马上令张玉领兵进攻蓟州。 蓟州是北边重镇,不定蓟州,必将成为后患! 到蓟州城外,张玉没急着攻城,派出使者,先礼后兵,希望大家能好好坐下来谈谈,没见面就动刀动枪的,太伤感情。 不想蓟州都指挥马宣是个死硬派,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放言:“让某投降反贼,休想!” 张玉听着使者痛斥马宣是如何的不讲理,如何的不识时务,冷笑一声,既如此,就怪不得某家了! 当即下令,攻城! 燕军开始攻城,马宣亲自出战。 可惜马指挥的手上功夫比不上嘴上功夫,没几个回合就被燕军活捉。被带到张玉面前,依旧是破口大骂,坚决不投降。张玉也没多废话,咔嚓一刀,了事。 指挥毛遂是个聪明人,在马宣死后,立刻开城投降。张玉下令士兵不得滥杀,这让毛遂和城中余下的守军松了口气。 既然成了反贼,势必要为燕王的造反事业添砖加瓦。 毛遂向张玉献策,只拿下蓟州还不成,若想彻底免除后患,还必须打下遵化。他在遵化有内应,可以助张玉成事。 张玉沉吟半晌,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毛遂知道张玉的顾虑,将蓟州城防交给张玉的部下,率领部分守军同张玉一起夜袭遵化。 比起开城投降,助燕军打下遵化才是真正的投名状。 经过事先安排,燕军借城中内应,乘夜爬上城楼,打开城门。 待城中杀声四起,火光冲天,遵化守军方才知晓燕军进城了。遵化卫指挥使蒋玉不像马宣一般顽固不化,见事不可为,干脆投靠燕军,把誓死效忠朝廷的一名指挥同知两名指挥佥事都绑了起来,交给燕军发落。 交人时不忘把嘴堵上。绑起来堵上嘴,冷静一下,说不得就想通了。大家好歹共事这么长时间,能活性命总是好的。 毛遂和蒋玉都是聪明人,可还有比他们更聪明的。 密云卫指挥使郑亨与通州卫指挥房宽有私交,接到房宽的来信,不等燕军到来就下令大开城门,亲自出城五里相应。 见到张玉,郑亨神情相当的激动,握住张玉的大手,“张指挥,总算是见到你了!密云卫上下早就盼着这一天呐!” 张玉眼角直抽,听房宽说郑亨很会打仗,如今看来,这人可不只会打仗。 今后的事实证明,张玉的想法是对的。郑亨投靠燕王之后,屡次立下战功。燕王登基后,封官拜爵。永乐帝五次出塞,郑亨皆在队伍之中。受到朱棣重用,地位仅次于朱能和沈瑄。 连下通州,蓟州,遵化之后,张玉兵指永平,战报不断送到燕王面前,燕王的心情不好才怪。 “世美乃孤之冠军侯!” 世美是张玉的字,洪武帝曾在蓝玉大破北元王庭后,激动之下将蓝玉比作李靖张良,结果蓝玉全族都被灭掉了。永乐帝把张玉比作霍去病,靖难没有胜利之前,张玉就死在了南军手里。 由此可见,被人夸,尤其是被朱家这对父子夸,未必是件好事。 张玉率军进攻永平时,孟清和也带着队伍抵达了怀来。 此时已是七月盛夏,进入军营,除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火药味和肃杀的味道,还有挥之不去的男人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五十二章 `p`*wxc`p``p`*wxc`p`  朝廷大军出发不久,消息就传到了燕王耳中。包括统兵将领,大军人数,甚至连建文帝送大军出征时说的那句话,都清楚明白的写在纸上,送到燕王面前。 “一门之内,自极兵威,不祥之极。今尔将士与燕王对垒,务体此意,毋使朕有杀亲之名。” 看到此言,燕王只有冷笑。 他这个侄子读书读傻了,如此自作聪明,当真是愚蠢至极。老爹没教过他的东西,做叔叔的应该教一教,做了-婊-子就别想立牌坊,想占便宜总得付出代价。 当即派人前往南京,与送出消息的人秘密联络,随时关注朝廷动向。 自燕王举兵,北平城内的朝廷耳目几乎被杀得一干二净,还活着的多倒戈燕王成了反贼。 燕王妃也知道自己兄弟的立场,再没有书信写往南京。魏国公徐辉祖对北平诸事是两眼一抹黑,建文帝很难第一时间得知燕王的动向。 燕王则不然,朝廷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由建文帝身边的宦官想方设法送出消息。有徐增寿在宫外帮忙,送信人进出南京很少受到严格的排查。 建文帝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即使知道,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燕王能对王府长史教授落下屠刀,建文帝总不能把皇宫里的宦官都杀了吧? 内宫的宦官,女官,宫女,组成的各种关系网丝毫不亚于朝廷官员之间的联系。 燕王大范围撒网结交宦官,比起建文帝只走高端路线,高明的不只一星半点。 此时,燕王正驻兵怀来,接到朝廷大军开拔的消息,令部下张玉,朱能,邱福等率军加快速度扫清永平,滦河等地,务必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构筑起一道稳固的防线。之后密信不久前驻兵大宁的陈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字里行间挑拨他同大宁都指挥卜万的关系,并许诺,若陈亨率兵来投,必将扫榻相迎。 这种热情诚恳的态度令陈亨极为感动,很快派人回信,将大宁军队将出松亭关,过沙河,进攻遵化的消息告知了朱棣。 燕王大喜过望,亲自执笔,又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书信,派遣细作潜入大宁,同时下令在北平夺门战中表现不佳的何寿,领五百骑兵和一千五百步卒作势进攻大宁,与陈亨依计共同擒拿大宁都指挥卜万。 安排好这一切,燕王于七月底回师北平。 朝廷大军将到,他要亲自会一会被建文帝寄予厚望的长兴侯耿炳文。 身经百战的老将就一定会旗开得胜?未必! 他会用事实给侄子好好上一课,战争可不是书上写的那么简单。 北平城内,朱高煦朱高燧随燕王一同出征,北平政事及燕王府内诸事多由世子朱高炽做决断。北平布政使张昺被燕王杀了,代行其责的是布政司参议李友直。李参议同燕王府纪善金忠一同进言朱高炽,可借燕王回师之机收拢民心。 “王爷归来之日,世子当亲自出迎。王师入城,百姓必夹道相迎,民心可定矣。” “李参议所言甚是。”朱高炽这段时日又瘦了不少,五官变得明朗,轮廓深刻,相貌极类燕王。只是脸上时常带笑,神态间显得温和,让王府官属颇有如沐春风之感。 思及燕王,再看世子,不免会觉得纳闷,不看长相,单论性格,当真是南辕北辙。 送走了李友直和金忠,朱高炽摸摸肚子,立刻叫人送上茶水点心。整天都在处理政务,不得歇息,又累又饿,刚要吃点东西,李友直和金忠又找来了。 谈的是正事,没法敷衍,碍于王府纪善在侧,更不能像往常一样想吃就吃,当真是折磨人。 想到王府纪善,就不免想起投缳的王府教授。朱高炽自八岁起就跟随余教授学习儒家经义,对余教授极为尊重,不想他竟然投靠了建文帝。 立场不同,朱高炽不便对余教授的死多说些什么,只能在父王要追究其亲族时劝说几句,保全他们的性命,算是尽了师徒之情。 朱高炽肚子开始响,王安催着小宦官去取点心,“快点,世子这边等着呐!” 仔细听着朱高炽那边的动静,见世子又在叹气,也没法劝上两句。朱高炽性格仁厚,轻易不责罚身身边伺候的人,可也不能犯了他的忌讳。没弄清世子是为政事还是其他的事情担忧之前,王安不敢轻易开口。 自燕王出征,燕王妃担心燕王和其他两个儿子,不免对世子有些疏忽。世子妃出身不高,也难同世子说上几句知心话。 世子整日忙着政务,心里有事也无人能够开解,瞧瞧这些日子瘦的哎! 王安越想越是心酸,忍不住擦了一把眼泪。一边擦一边偷眼瞅着,世子看见了没?看见了?那他得再哭一会。 做宦官这份职业,必须让上司感受到温暖,感觉到贴心,工作才会有前途。这还是某日同孟佥事交流时得到的启发。 如今看来,很是实用。 果然,下一刻朱高炽就叫人了,“王安,进来。” 王安擦擦眼泪,改日得找孟佥事再好生交流一番。 燕王抵达北平当日,朱高炽率领城内官员列队出迎。城内及附近各县百姓也涌在路边,翘首以待。 远远的,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兵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燕王一马当先,朱高煦和朱高燧并未跟在他的身边,而是同沈瑄等将领走在一起。 军中纪律严明,经过这段时间的征战,朱高煦同朱高燧脾气依旧暴烈,行事却变得稳重。 骑兵之后,着鸳鸯战袄的步卒如一条长龙,旗帜赫赫,枪矛林立,行动间杀气凛然,空气中似有血色弥漫。 待燕王走近,朱高炽立刻上前几步,对燕王行大礼,“儿恭迎父王凯旋!” 他身后官员同时大礼参拜,“恭迎王爷凯旋!” 朱棣大笑三声,纵身下马,扶起朱高煦,道:“我儿很好!” 随后叫众人起身,“孤出征期间,劳烦诸位了。” “王爷过誉,臣不敢!” 事先安排在人群中的“喊托”趁机带头高呼,恭迎王爷凯旋,王爷千岁! 呼声带动了更多的人,从一到十,再到百,乃至千,转瞬间响彻大地。 见到这样的场面,燕王神色间难掩激动。朱高炽趁机言道:“请父王上马,儿为父王牵马入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五十三章 美人当前,扑还是不扑? 扑了,就是趁人之危,禽-兽! 不扑,让千载难逢的机会白白溜走,有便宜不占,禽-兽不如! 孟十二郎在禽-兽和禽-兽不如之间举棋不定,虽说机会难得,可真做了禽-兽,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严重点,说不得小命不保。 壮着胆子看向沈瑄,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沈指挥,醉了没?” “没醉。” 孟清和眯眼,一般醉了的都会这么说。 竖起一根手指,举到沈瑄眼前,“这是几?” 沈瑄弯起嘴角,张开红唇,含住了孟清和的指尖,咬了一下。 黑眸深邃,像是两弯深泉。 指尖传来的触感做不得假,孟十二郎的眼睛有点发直,喉-结上下滚动,嗓子开始发干,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不然就禽-兽一把?否则太对不起自己。 为了小命着想,必须做最后的确定。 稳定了一下心跳,孟清和开口说道: “沈指挥,卑职这里有件重要的事想请教。” 沈瑄恩了一声,放开孟清和的手指,指节上留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不疼,只让孟清和的耳朵有些发红,心跳再次飙升。 身体本能的反应,他控制不了。 “如果有人不小心冒犯了沈指挥,占了你的便宜,你会怎么做?” “冒犯?” “恩。” “如何冒犯?” 孟清和看着浅笑的沈瑄,还要打个比方? “例如,有人不经过同意扒你衣服……比喻,只是比喻!” 孟十二郎承认,有贼心没贼胆当真是件十分丢人的事情。 要不是他这副小身板,再加上对方的武力值,需要这样吗? “揍一顿。” 沈瑄回答得很痛快,孟清和在心中衡量一下,军棍都挨过了,只是揍一顿,貌似可以接受。 “见一次,揍一次。” 沈瑄眼中冒出了杀气,孟十二郎顿时打了个哆嗦,沸腾的情绪瞬间冷却,接受什么的,通通去死! 不说完全了解沈瑄整个人,对他的性格却摸透了几分。他说见一次揍一次,就绝对不会食言,更不会在动手时留情。 做个禽-兽的代价太大了,还是老实的做个食草动物比较安全。 冲动要不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美人,可以下回再议。 摆正神色,孟十二郎无比正经的说道:“沈指挥,你喝醉了,走错门了,卑职叫人送你回去。” 扶着沈瑄坐到桌旁,孟清和迈步就要出门。并非不想亲自送,可他都挪地方了,沈瑄未必会住在原来的厢房,再者说,遇上熟人怎么解释? 沈指挥半夜不睡觉,醉酒溜达到他屋里? 他们的交情好像还没好到这个程度。 人一旦心虚,想什么都会觉得有问题。 孟十二郎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 刚迈出一步,一条有力的胳膊忽然从身后勒住了孟清和的腰,大手一扣,很是绰绰有余。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手指还捏了一下,“不只腕子,腰也一样,着实像个小娘……” 孟清和:“……” 不是调戏?真不是调戏?果真不是调戏?! “孟佥事不必费心,沈某并未喝醉。” 胳膊勒得有些紧,孟清和稍显费力的侧过身,以俯视的角度观察沈瑄。 必须承认,美人到底是美人。 醉了也照样是美人。 “瑄深夜造访并无他意,因倾慕孟佥事之才。 “……”好吧,是他想歪了。或许沈瑄属于那种喝醉就会换个性格的特例,平时冷冰冰,醉了却变格外热情。这样的人,孟清和见过。 “吾欲与汝同塌,共剪西窗烛,凤友鸾交……” 孟清和点头,无非一起睡,古人不是经常这么做,还被引为佳话。同塌没关系,剪蜡烛没问题,凤友鸾交也……凤友鸾交?! 孟清和倏地瞪大双眼,这词是用在这里的吗? 喝醉了还会乱用成语? “沈指挥,你确定自己还清醒?” “孟佥事何出此言?” 沈瑄又笑了,黑色的双眸,如玉的面容,君子如竹,冷香沁染,刹那芳华。 孟清和来不及反应,被一把捞了起来,视线颠倒,从震惊中回神之后,已是倒在了床榻之上。 这情形该如何解释? 孟清和支起手臂,想撑起身体,却被轻松的按了回去。沈瑄单膝跪在床沿,手指擦过孟清和的领口,“吾与汝抵足而眠,何如?” 何如? 不何如! 何如个xx! 孟清和瞬间发现,他好像一直看错了沈瑄,也给自己定错了角色。 眼前这位不单单会打仗,还是个标准的侯二代,在永乐帝身边长大的! 事实上,他才是即将被禽-兽的那个吧? “沈指挥。” “恩?” 砰! 孟清和用了同燕王妃一样的招数,在沈瑄俯身时,一掌击在他的颈后。一下不见效果,孟清和正打算再补一下,沈瑄却眼睛一闭,压在了他的身上。 世界安静了。 “沈指挥?” 没动静。 凑近些,能听到轻微的鼾声。 喝醉了也不打呼噜,这习惯很好。 孟清和把沈瑄搬开,下了床榻,想了想,又弯下腰,手脚放轻,把沈瑄的腰带解开,靴子脱掉,被子拉上。 直起身拍拍手,旖旎的心思早就退得一干二净,沈瑄的表现让孟清和有了新的想法。 如果不是他一个人动了心思,这事就要好好考量一番了。 能得个长久的,没人愿意只享受一把露水-姻缘。孟清和天生是个弯的,没办法,也改不了。上辈子情况不允许,想找个长情的也难,现在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五十四章 杜奇的死在宛平县学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也让北平的读书人对燕王产生了各种非议。 燕王杀官可以认为是立场不同,张昺谢贵是朝廷的人,杀之无可厚非。宋忠马宣等人被擒后不愿投降,一死以报皇恩,也能得个忠义之名。但杜奇只是个生员,不过是以有些激烈的言辞“劝谏”燕王几句就被杀了,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洪武年间的空印案,敢向朱元璋上书直言的郑士利也不过是被流放,到朱棣这里却直接一杀了事。这样的人造-反成功了,到底是福是祸? 宛平县学中,教谕几番严令不许生员议论此事。比起热血澎湃的愣头青,教谕看得更加清楚,杜奇实在是不了解燕王,直接撞枪口上了。他换个劝谏的对象,例如世子,都不会死得这么没有价值。 当初举荐杜奇,教谕也曾存在担忧,平日里骂燕王不臣最响亮的就是他,燕王府征贤才,第一个响应的也是他。如今看来,杜奇的人品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的性格,太过耿直了。 叹息一声,还是太年轻了。 “此子有才,着实可惜了。” 训导坐在一旁没有接言。有才又如何?人都死了。 县学生员虽被严令不许言及此事,私下里仍是议论纷纷。有人佩服杜奇敢于直言的勇气,“以杜兄此举必能史书留名”。也有人认为杜奇不识时务,更有人觉得杜奇不过是沽名钓誉,错估了燕王的脾气才会遭此横祸。 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孟清海已经多日未至县学,当日回到孟家屯他就病了,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孟广孝和孟刘氏托人为他在县学中告假,又到宛平县中请了大夫,药服了许多,仍不见好。 大夫也没有办法,孟广孝急了,骂大夫是庸医,幸亏孟重九赶来劝说了几句,否则宛平县里的大夫不会再踏足孟家屯一步。 “广孝,知道你心疼大郎,可大郎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这是心病。” 孟重九经历过元末乱世,经历了洪武朝,见识过世间种种,一眼就看出孟清海这病不简单,应该是心中有事才迟迟的不见好。 “凡事多开解大郎,弱冠之龄就中了秀才,在里中也是拔尖,有什么想不开的。就算今年不能乡试,等个三年又何妨?” 孟重九背着手,孟广孝一家行事欠妥,可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再疏远也是亲族。十二郎都能明白的道理,孟重九岂会不知? “好生劝说一下大郎,如此折腾自己怎能对得起亲长?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看看十二郎如今,再看看四郎,前些日子四郎不是来信,说是也做了小旗?” “是。” 孟广孝连声应是,送走了孟重九,回身再看孟清海,到底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莫非真是因他算计兄弟,害人性命夺人家产,欺负孤儿寡母,老天看不过去才会报应在儿子身上? 他只有两个儿子,四郎从去边塞就与家中离了心,也是他对不起儿子,让四郎心中生了怨愤。大郎现在又这样,有个万一的话,他该如何是好? 孟广孝后悔了,早知今日,他万万不会将孟广智和两个侄子推上死路,更不会逼迫那一门孤儿寡母。 看着躺在床上,日渐消瘦的孟清海,孟刘氏已是泣不成声,“大郎,我的儿啊!你这样是要了你爹你娘的命啊!” 孟清海的妻子端着一碗汤药站在门口,听到婆婆的哭声也是一个劲的掉眼泪。想起娘之前来家中说的话,咬紧了嘴唇。 无论如何她已经是孟家的人了,只要当家的还剩一口气,就绝没有改嫁的道理。十二郎的两个嫂嫂都能守着婆婆女儿过日子,她夫婿尚在就要改嫁算怎么回事?还要不要脸面了? 婆家没有薄待她,即使知道爹娘是为了她着想也不能这么做。至少不能因为她连累弟妹的亲事,有个因夫君病重改嫁的长姐,传出去谁还会同他家说亲? 不说孟清海这病还有救,就算没救了,她也要为他守足三年,想到这里,小刘氏终于下定了决心,“爹,娘,药熬好了。” 孟广孝加家中一片愁云惨淡,孟王氏和两个儿媳却收到了孟清和托人送回的两贯铜钱和几十斤米面,还有半扇羊肉。 送信的人赶着牛车,不只给孟王氏送了东西,孟重九家也得了孟虎捎回的粮食和两匹棉布。 “米面和羊肉是世子赏的,还有授田出产同人换的。”孟王氏坐在堂中,展开了孟清和的信,得知儿子又升官了,还在世子身边做事,心中大慰。 北平城内的算命先生与和尚道士经常下乡村走访,连紧闭门户轻易不出院子的孟王氏婆媳也时常听闻燕王乃真龙天子一说,燕军对朝廷军队连战连捷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十二郎能得燕王世子重用,将来必有从龙之功。每每想到这里,孟王氏总是忍不住掉眼眼泪,当家的死得太早了,两个大儿子也是福薄,留下一家寡妇幼子,十二郎一肩撑起这个家,何其的不易。 “娘,小叔信中都说了什么?”孟许氏和孟张氏一同清点了米粮,把羊肉送去灶房,另有两小袋胡椒和糖块,更是让妯娌俩喜出望外,“之前来信,不是说赶到中秋之前回家一趟?” 孟王氏摇摇头,“怕是不成。” “怎么?”孟张氏也抬起头,“可是遇上了变故?” “十二郎没有明说。”孟王氏展开第二页,看着纸上的内容,神情渐渐变了,“八朗家的,让三姐去请九叔公,就说家中有事,请九叔公商量。” 孟许氏一愣,见婆婆神情严肃,不敢多问,立刻让含着一小块糖的三姐快去。 三姐脆生生的应了,五姐也要跟着,孟王氏没拦,姐妹俩一起出了院门。 孟许氏和孟张氏一同将米面送到仓房中,两贯铜钱她们也只是看了两眼就不在过问。现如今家中的钱钞都托赖小叔,自然是婆婆收着才稳妥。 孟王氏将铜钱收到匣子里,等着孟重九上门,思及孟清和信中所写,心中有些七上八下。 说服族人在屯子周围立起土墙,建造吊桥木门不难,乱世刚过去三四十年,北边经常有鞑子侵扰,燕王如今同朝廷打仗,这么做也是为了自保。 可为何要以木牌纸张书写“太-祖高皇帝万岁万万岁”,挂于墙头,贴在门上? 虽然想不明白,但对孟清和要做的事,孟王氏从不会反对。请孟重九前来为的就是商议出个对策,说服族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五十五章 朝廷要削除宁王护卫,燕王乐得直拍大腿,但他现在还不能直接去和宁王朱权商量一起造反,必须先把耿炳文解决了。 宁王对建文帝的旨意相当不满,但他比不上燕王的决心,身边也没有道衍一样的人物,对是不是举旗造反仍在犹豫不定。 建文帝派来的敕使一直盯着朱权,一旦发现宁王有试图造反的迹象,将立即奉旨采取行动。齐泰这次变聪明了,没再玩制衡的把戏,逮捕宁王官属和宁王本人的敕令都在一个人的手里。可这两份敕令是否能发挥作用,还是个未知数。 此时,大宁的局势正如靖难前的北平,柴堆已经被建文帝亲自架了起来,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点燃。 驻守在真定城的耿炳文得知情况,胡子揪掉了一大把。 没法比,真的没法比!不说太-祖-高皇帝,就连先太子朱标都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想想正朝真定城进发的燕王,再想想被朝廷往燕王那边推的宁王,长兴侯叹息一声,皇帝身边的腐儒看不清形势,魏国公徐辉祖可是个明白人,怎么也没能劝住皇帝。万一宁王也反了,北边最有势力的两个藩王联合起来,这仗还怎么打? 耿炳文的担心不无道理,虽然宁王还没露出反意,他手下的一群人却坐不住了。 首当其冲的,是由蒙古骑兵组成的朵颜,泰宁和富余三卫。以朵颜卫实力最强,因此也被统称为朵颜三卫。 这些蒙古骑兵在洪武年间归降明朝,一是因为明朝军事力量强大,隔断了他们同大兴安岭以西的联系,二是比起朝不保夕的北元,打谷草都要上交的草原部落,明朝这边工作稳定,按时发薪,隔三差五还有额外的赏赐,他们自然愿意为明朝工作,为了养活一家老小,给谁打仗不是打? 从洪武二十二年设立,到洪武二十五年归于宁王统辖,以兀良哈,翁牛特,乌齐叶特三部组成的朵颜三卫在工作中始终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遇上北元来打谷草,不用命令,挥着马刀就冲上去,亲戚朋友一样砍,多次受到洪武帝的表彰,堪称劳模中的典范。 经过多年的艰苦奋斗,比起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北元老乡,朵颜三卫的生活已经大踏步迈进了小康水准。 吃喝不愁,放牧无忧。 三卫的蒙古骑兵对这样的日子十分满意,不想朝廷的一纸令下,他们就要被迫下岗,饭碗保不住了。 削夺宁王护卫?这还了得! 一旦被明朝解雇,断绝了生活来源,日子怎么过!回草原放牧?习惯了豪车别墅,谁还乐意去挤公交睡通铺? 学习老乡打谷草?身为明朝的打工仔,他们比草原上的老乡更了解明军的战斗力,这么干除了找揍就是找揍。 三卫的首领凑到一起商量了一下,不想下岗,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宁王也和燕王一样,造皇帝的反! 如果宁王像燕王一样去靖难,朝廷还削个x的护卫! 朵颜三卫的首领日盼夜盼,望眼欲穿,就等着宁王扯起反旗。 造反是多好的事,宁王怎么还不反? 老天或许听到了他们的祈祷,哪怕宁王下不了决心主动造反,在燕王和建文帝的联手推动下,早晚也会被拉上靖难的大船。 这个日子,注定不会太久。 八月下旬,燕军开往真定的途中,遇上了耿炳文派出查探军情的部将张保。张保自知以自己手下一千多人根本不是朱棣的对手,干脆领着部下直接投降,还告诉了燕王一个重要情报。 “朝廷号称发兵三十万,人数并未集齐,目前只有十三万在滹沱河南北扎营。若在此时进攻,可趁大军立足未稳取得大胜。” 听闻此言,帐房里的诸将都面露喜色,若真如此,将又是一场大捷。 于是纷纷进言,中心思想就一个,“王爷,打吧!” 燕王没有马上做出决定,令人先将张保及一千多名降兵安置到营中,随后同众关起门来商议到底该不该打。 朱能和大多数人的意见一致,打!必须打! 张玉老成持重,认为应该先探明张保所言是否属实,提防耿炳文用间。 朱棣将目光投向帐中其他部将,最终落在沈瑄身上。 “瑄儿,你意如何?” 攻打雄县,设伏月漾桥是沈瑄出谋,燕王话一出口,众人同时将注意力转向沈瑄。 “回王爷,卑职认为,可将张保遣回真定,告知耿炳文,我大军挥师将至。”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荒谬!”何寿最先出言反对,“我军已知真定军备,耿炳文却不知我军,正该趁其不备一举拿下!遣张保回去是何道理?!” 何寿出言,李彬,孟善,房宽等人纷纷表示赞同。 朱能皱眉,同样认为沈瑄此言有些不妥,介于两人的交情,没有公开反对。张玉却在沉思,并一把拉住了想要附言何寿的儿子张辅,不许他出声。 投靠燕王不久的毛遂,郑亨深谙职场新鲜人的道理,除非必要绝不轻易开口,心中却在思量,看眼前的情形,燕王麾下绝不是铁板一块。武将不和有好有坏,端看燕王怎么想,如何处置。 燕王没说何寿对还是不对,转向站在武将队伍中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说道:“高煦,高燧,你二人是何意见?” 朱高燧年纪尚小,一向唯朱高煦马首是瞻。 朱高煦也在思考沈瑄话中的机关,奈何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战场经验不够丰富。 “回父王,儿惭愧,不解沈指挥言中所指,还请沈指挥解惑。” “好!”朱棣笑了,“不明者当问,不丢人!不求甚解,固执己见才是为将者的大忌!” 话中的意思明摆着,何寿房宽等人顿时面露尴尬。 燕王点到即止,既点拨了何寿,又给他留了面子,之后才继续说道:“耿炳文大军驻扎滹沱河南北两岸,若我军进攻北岸,即便得胜,南岸之军必有准备,趁我军疲惫渡河进攻,胜负难料。不若令其合兵一处,一举歼灭。” 众人茅塞顿开。 张玉道:“先有雄县鄚州之败,闻听我军将至,耿炳文必将合兵!” 谭渊朱能也接连点头,沈瑄没有再出声,有的时候,风头出得太多并非好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五十六章 真定城久攻不下,燕王发了狠,下令调集军中全部火炮,不及代价的群轰。 城池建造得再坚固,也架不住成百上千的铁球往上砸。城墙很快被砸得坑坑洼洼,几座城门也是摇摇欲坠。 耿炳文晓得此举的厉害,马上下令士卒用泥土滚木堵住城门三面,只留南门,加倍兵力防守。 四面城门都堵死,固然增加了燕军攻城的难度,也相当于堵死了自己的生路。 大败之下困于城中,士卒的情绪本就不稳,堵死四面城门,明摆着告诉大家要死守真定,生机渺茫。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朱棣不可能同他拼消耗,耿炳文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何况真定城内几万大军还要吃饭,留下南门,同样是为了等待援军和粮车。 耿炳文能想到的事情,朱棣也不会忽略。他不打算给耿炳文任何翻盘的机会,下令继续炮轰的同时,派出骑兵拦截运粮车和援军。沈瑄率领燕王后卫缴获了山东运来的军粮,朱能打退了永平指挥吴杰的援军,彻底截断了耿炳文的后路。 炮轰声中,耿炳文再次走上城头,看着城下密密麻麻准备登城的燕军,心情复杂。 燕王的确有太--祖高皇帝之风,论军事谋略,性格果决,手段老辣,年轻的皇帝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难道…… 不! 用力摇了摇头,天下正统乃是建文皇帝!燕王不过是一藩王,更是反贼! “擂鼓,攻城!” 燕王骑在马上,立于大纛之下。 身姿魁伟,面容刚毅。 马刀遥指真定,此战必下城池! “攻城!” 各军战旗烈烈,攻城的燕军架起长梯,呐喊声中,奋不顾身的攀向城头。 城头檑木巨石并下,烟尘中,攻城的燕军很多从半空跌落,死伤每时都在增加。 燕军架起了更多的长梯,同袍的死亡更激起了他们的愤怒血性。 城头守军也拼尽全力,檑木巨石之后是滚烫沸水,热油,如雨的弓箭。攀上城头的燕军也很快被乱刀砍死,死前拼命咬住了一个守军的喉咙,惨叫声中,抓着对方一起跌落城头。 不得生,便赴死,没有退路。 不断增加的伤亡人数让朱棣皱眉,比起富有天下的建文帝,他手下的士兵虽然善战,数量却终究有限。打消耗战,他的确拼不起。 鼓声中,攻城的士兵退下来,燕王下令继续炮轰。他就不相信了,集合全军的火炮,不能在真定城墙上开个窟窿。 可惜老天都在帮耿炳文,就在燕军架起火炮,依序填装泥土,火药和铁球的时候,天空中聚集起黑色的乌云,一声又一声炸雷响起,豆大的雨滴瓢泼而下,浇灭了燕军手中的火把,也浇凉了燕王的心。 城内的守军怔忪片刻,大声的欢呼,耿炳文顾不得擦去脸上的雨水,对着城下的燕王大声喝道:“朱棣,上天不予,你何敢取!” 雷声轰鸣,掩不去耿炳文的怒喝。 城内守军士气顿起,燕王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收兵!” 朱棣的确被耿炳文激怒了,但他没有丧失理智,冒雨进攻,无异于让手下的兵卒去送死。 燕军鸣金收兵退回大营,城头的守军仍在欢呼,憋屈了多少天,总算能扬眉吐气一回了。 “总戎,逆贼气势已弱,不若出城反击?” 耿炳文摇头,他同样没有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如果是徐达常遇春,或是李文忠蓝玉在此,此计可行。但他不是以上人中的任何一个,手下也没有哪个将领的才具比得上这几个人。相反,从朱棣的身上,他却能看到徐达和李文忠的影子。 “仲庵,我已经老了。”耿炳文单手按在城砖之上,神情中带着一股萧索。 当年随太-祖高皇帝征战天下,剿灭元兵,鏖战陈友谅,对抗张士诚,耿炳文都未曾感到如此无力,因他深知朱元璋的雄才大略,跟随这样一个雄主征战沙场,虽死无憾,有何可惧? 南京的建文帝却让耿炳文动摇了。 宠信腐儒,不通军事,偏听偏信,还时常脑袋抽风,做出不可思议的愚蠢决定,这样的皇帝让他感到无力,十分的无力。 难怪朱棣会造反了。 心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不由得悚然一惊,他怎么会这么想? “总戎?”见耿炳文脸色骤变,一名部将小心问道,“可是有何处不妥?” “无事。”耿炳文定下心来,说道,“加固南门防守和城头工事,逆贼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遵令!” 部将应诺,沿城梯而下。耿炳文也走下城头,离开之前,回身朝燕军大营的方向看了一眼,黑云之下,燕军大营被遮在雨幕之中,隐隐的,耿炳文的心头升起了一阵不安,一种危险将临的不安。 大雨连下了两天,老天似破了个窟窿,雨水中夹杂着冰雹,气温骤降,早晚呼出的气息都凝结成霜。许多燕军想起了边塞,入了秋,很快就要下雪了。 孟清和坐在沈瑄帐中,捧着一碗姜汤慢慢的喝着。身上包着沈瑄的大氅,仍能感到阵阵冷意。 风寒一直没好,勉强能自己行动,上战场挥刀杀敌却是不行。 整个真定之战,孟清和都做了旁观者。不想被视做没有用处,主动请缨到后勤部工作。负责军粮调度的提调官算不上熟人,只在燕王府中打过几次交道,本以为孟清和帮不上什么忙,没想他到了两天,军粮骡马大车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要不是沈瑄派人来找,孟佥事八成会在后勤部门扎根了。 赵大夫给孟清和诊过脉,又留下了一瓶丸药。 气温骤变,身体强壮的军汉也有不少着凉的,军营里总是飘散着姜汤的味道,燕王和两个儿子都捏着鼻子喝了一大碗。朱高燧被辣得直蹦高,朱高煦也没好多少。 孟清和一直在沈指挥的帐篷中歇息。大雨滂沱,不少帐篷无法再住人,大家只能借个方便挤在一起。孟清和之前的两位帐友正和两个千户挤在一起,帐篷里没了孟佥事的地方,留在沈瑄的帐篷里顺理成章。 一碗姜汤喝完,身子总算暖和了许多。孟清和起身动了动手脚,帐篷的帘子掀开,冷风卷着雨水,沈瑄走了进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五十七章 耿炳文返回南京后,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削去所有职务,只留个长兴侯的头衔闲置家中。 若非他是洪武朝硕果仅存的两位开国将领之一,被朱元璋列为一等功臣,儿子还娶了前太子朱标的女儿江都公主,怕是连长兴侯这个爵位都保不住。 建文帝怀疑耿炳文同叔叔暗中勾结,将这位善战的老将束之高阁,见都不见一面,同当初亲自送他出征时大相径庭。皇帝身边的人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以黄子澄曾凤韶等人为首,开始对耿炳文大肆攻讦,连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参上一本,打定主意,就算不能真把耿炳文送去见洪武帝,也要让他彻底翻不了身。 世人皆懂得趋利避害,一时间,长兴侯府是门可罗雀,打秋风的亲戚都不再上门。 耿炳文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洪武朝大杀功臣的浪头他都扛下来了,何惧这点世态炎凉。摆正心态,关上府门,整日喝喝茶,种种花,锄锄草,让一干等着看好戏的人大为失望。 耿炳文私下里还叮嘱三个儿子,既然朝廷没罢了他们的官,就一定要好好工作,不得消极怠工,也不要对皇帝产生不满情绪,更不要请人为他求情。江都公主本想进宫同皇帝说上几句好话,也被拦住了。 “戎马一生,难得这样的清闲日子,老夫是求之不得。” 闻听此言,很多人摇头,长兴侯倒也想得开。 聪明些的,往深处想想,很快明悟,这哪里是想开了,分明是老将军心灰意冷,对皇帝彻底失望了。 孟清和的反间计虽好,却算不得高明。换成朱元璋或是朱棣本人,都不会如此轻易把耿炳文召回来,更不会用李景隆做三军主帅。 独坐时,对比燕王造反的势头和皇帝本人的言行,耿炳文时常慨叹,同样是洪武帝的子孙,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不过,这些现在都和他无关,想再多又有何用。 明白了这一点,耿炳文才阻止儿子和儿媳妇设法为自己求情。 只当是提前退休了,有什么不好? 南京城中,大部分的勋贵和朝廷官员如今都是绕着长兴侯府走,不得已路过长兴侯府大门前,也要加快脚步,低着头,像是没见着门楣上那块太--祖高皇帝亲赐的匾额一样。 有人却是例外,左都督徐增寿就是其中之一。 别人躲着耿家人,他偏偏要凑上去。借职务之便,同耿炳文的长子,前军都督佥事耿璇结下了交情,还在某日亲自拜访长兴侯府,虽然耿炳文避而不见,徐增收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没有消失过。 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 耿炳文到底是没办法了,总不能一直托辞身体不适吧? 见面了,徐增寿没说其他,只向耿炳文请教兵法谋略,既不言朝廷诸事,也不谈燕王靖难,有心人削尖了脑门探查,也查不出哪里不对。 建文帝听闻回报,神色沉凝,他对徐增寿早已心存不满。当初问他燕王会不会造反,这位左都督用骗三岁孩子的态度敷衍,现在燕王反了,他又开始私下里搞-串-联,在五军都督府里也是极不安分,还曾有过同情燕王,对朝廷不满的言论。 建文帝咬牙,收拾不了耿炳文,还收拾不了你?! “来人!” 王景弘已升内侍监太监,在建文帝身边伺候,听到建文帝叫人,立刻躬着身子,迈着小碎步走进殿内。 “奴婢听命。” 建文帝刚要下令,却又突然迟疑了。 处置徐增寿,该给他扣个什么罪名?因为他同情燕王,有对朝廷不满? 之前嚷嚷着停止削藩的御史康郁都活得好好的,以此对徐增寿下手是否有点不妥?加上燕王小舅子这个身份,会不会让朝臣以为自己是在借机报复? 再者,贸然处置了徐增寿,魏国公那里该怎么交代? 建文帝背着双手在殿内踱步。王景弘没听建文帝叫他起身,只能一直维持九十度弯腰。虽说是职业所需,上岗之前经受过专业训练,时间长了,额头也开始冒汗。 脸上仍是一副恭谨的表情,心中的不满却在发酵。 垂下双眼,也没去擦额头的冷汗,皇帝还真是不把咱家当人看啊。 良久,建文帝终于出声了,“无事,退下。”还不是处置徐增寿的时候,至少现在不能。 “奴婢遵命。” 王景弘不敢露出一星半点的不满,只是在后退时,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建文帝,不晓得皇帝刚才在想什么,是否同燕王有关?若是如此,他可要小心的盯着了。 魏国公府内,刚从长兴侯府回来的徐增寿被徐辉祖拦住了。 “和我来。” 撂下三个字,徐辉祖转身就走。 徐增寿只能跟在他的身后,兄弟俩一路走进书房,房门一关,徐辉祖看着徐增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四弟,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和燕王私下里有联系?” 徐增寿眼神微闪,“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你别忘了,燕王是反贼!” “大哥也别忘了,大姐是燕王妃。”徐增寿梗着脖子,“认真论起来,咱们一家子可都是反贼的亲戚。按照太--祖高皇帝法令,算在九族里边的。” 徐辉祖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徐增寿又拍了一下脑袋,“真要说起来,皇帝可是燕王的亲侄,这要是论罪……” “住口!”徐辉祖额头蹦起了青筋,“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安敢出口!” “罢,我不说总行了吧?兄长也不必生气。”徐增寿说道,“其实兄长叫我来是为长兴侯吧?” 徐辉祖捏紧拳头,“你老实说,长兴侯被弹劾一事是否同你有关?” “兄长真是看得起小弟。兄长难道忘记了,小弟同黄翰林话都没说过几句,曾御史在兄长面前都不假辞色,又怎能同小弟有交情?” 徐辉祖不说话,身上凌厉的气势有增无减。 徐增寿一点也不惧,练兵打仗,战场上拼杀,一身的煞气丝毫不逊于徐辉祖。 兄弟俩在书房中对峙良久,徐辉祖叹了口气,神情间有些萧索,“四弟,莫要忘记父亲教诲的忠君两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五十八章 孟佥事没发烧,所以,幻听是不可能的。 作为孟佥事的顶头上司,沈指挥一句话撂下,孟佥事想反抗是不可能的,必须实打实的执行。 于是乎,孟十二郎就此在沈指挥帐中安营扎寨,神奇的是,睡在同一个塌上,手足相抵,竟没生出一点旖旎的心思来。 孟清和很震惊,以为自己是憋出病了。 可一旦离开塌上,看到沈瑄解腰带的动作,他都会心跳飙升。 这是什么毛病? 眼神复杂的扫过帐中的床榻,孟十二郎很是费解。 犯冲吗? 还是属性不和? 明晚睡地上试一试? 想过诸多可能,又一一被否决。孟清和挠挠下巴,好吧,必须承认,他的确是有贼心没贼胆,明知沈瑄对他的态度不一般,也只能看着美人眼馋不敢动手。 实在是沈指挥醉酒那次放出的话太吓人。 不小心占了这位的便宜,那是要见一次揍一次的,凭自己这小身板,扛不住啊。 主动不行,想法让沈指挥来占自己的便宜? 抱着铺盖望着帐顶畅想几秒,孟清和啪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底线呢? 节操呢 ? 都碎成渣了不成? 沈瑄掀开帐帘,只见孟清和一巴掌拍在脸上,表情很是难以形容。 孟清和抬起头,两人对视片刻,气氛很是微妙。 “卑职见过指挥。” 孟十二郎率先打破了帐篷里的沉默,第一次认为见到上官必须行礼的规定不是件坏事。 “起来。”沈瑄没有放下帐帘,声音也没太大的起伏,“卯时正开-拔,快着些。” “是!” 帐帘放下,沈瑄并未停留,孟清和顾不得再想其他,加快了手中速度。 之前都是卯时三刻-拔-营,今日突然提前,是出了事? 一边想着,从塌上抱起昨夜盖在身上的大氅,动作微微一顿,不由自主的低下头,鼻尖若有似无的萦绕着一缕冷香。 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什么,孟十二郎顿时囧了。 正囧着,一名燕山后卫的军汉掀开帐帘,对孟清和说道:“孟佥事,卑下们要起帐篷了。” “哦。” 孟清和忙把大氅收起,耳边又传来那名军汉的疑问,“孟佥事的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热了?卑下去找个医户过来?” “不用,我没事。” “可佥事你的脸……” “你看错了。” “可是……” “没有可是。”孟清和眯起双眼,威胁意味十足,“我同钱佥事说一声,调你去刘提调手下做事如何?最近刘提调常说运送军粮的人手不足。” 从作战部队调到后勤部门,意味着取得战功的难度一下拔高数十个百分点。 让习惯于战场厮杀的汉子放下屠刀,整日同粮秣骡马打交道,无异于是一种折磨。 明白后果的严重性,军汉连连搓着大手,“佥事说什么就是什么,卑下的确是看错了。” “恩。”孟清和满意了,手一挥,继续拆帐篷。 官威大好! 启程时,孟清和终于弄明白,之所以提前-拔-营,加快行军速度,只因不久前送到的永平战报。 驻守永平的杨文不只无才,还胆小如鼠。 中了孟清和的离间计,排挤走江阴侯吴高,又没了辽王做后盾,谭渊奉命带领燕军围困永平,不过是意思意思的设置了围城的木栅和拒马,还没擂鼓攻城,杨文就带着部下乘夜退保山海关。 说退是客气的,用逃才更加贴切。 谭渊也不含糊,不忙着接收永平,亲自带兵追了上去。 上天与之,何能不取? 虽然燕王只下令围困,可如此大好机会,错过了着实可惜。 杨文知道燕军会跟在身后追击,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距离山海关还有一段距离,就被谭渊咬住了尾巴。 谭渊是毫不逊色于朱能的猛将,见着杨文,和麾下士兵一样激动得眼睛发红。 好小子,总算让老子追上了! “杀!” 不管三七二十一,身先士卒,冲上去就是一顿砍杀。 燕军如狼入羊群,交战几个回合,斩首千余,缴获战马五百余匹,大获全胜,可惜还是让杨文跑了。 谭渊深知山海关防守严密,不是自己这点人能打下来的,领兵回营进驻永平,同时派人给燕王送去战报和一封检讨书,认错的态度十分良好。 王爷,卑职违反命令,不小心把永平给占领了,您看这事怎么办吧?这真不能全怪卑职,谁让杨文那厮乘夜跑路,跟个兔子似的?卑职以项上人头担保,没有主动攻打永平,绝对没有! 燕王看过战报,怒也不是笑也不是,表情有瞬间的抽搐。 他怎么从没发现,自己手下混不吝的滚刀肉是如此之多? “王爷,可是永平有变?” “无事。”燕王将谭渊不小心把永平拿下的消息告知沈瑄等人,下令即刻-拔-营。 永平一下,宁王必定会提高警觉,自己离开北平的消息也会很快传到李景隆军中。 手下太会打仗,也是个麻烦啊! 燕军纷纷上马,派出几骑在前方探路,后军加快了速度,星夜兼程赶往大宁。 宁王的部分军队驻守在松亭关,大宁的守卫主要以蒙古骑兵为主。何寿建议,可先拔松亭关再陷大宁,不愁宁王不和燕王一同造反。 燕王否决了这一提议,“宁王是孤的兄弟,怎能刀兵相向?劝说兄弟,当要以德服人,以理服人。” 众人听来,此言不亚于惊雷。 王爷要以德服人以理服人? 怎么举得这比直接-操-刀子砍人还惊悚? 果然如燕王所料,听到永平被燕军占领的消息,宁王立刻绷紧了神经,加强了戒备。见到燕王的队伍出现在城外,下令关上城门,在城墙上架起火炮弓箭,明摆着告诉燕王,他可不是朱允炆那黄口小儿,任由朱棣在自己的地盘上来去自如,玩个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五十九章 北平城外,孟家屯 建在屯子西北的角楼之上,一名壮丁见到南军退去,回身向候在角楼下的族人示意。 “走了,走了!没事了!” 族人脸上顿现喜色,孟重九和族中老人坐在家中,闻听消息,绷紧的神经也陡然放松。 “此举果真有用。” “十二郎大才!” “得十二郎是我孟氏之幸!” “墙上木牌不得取下,可令族中壮丁日夜巡守,以防大军再来。 “该当如此。” 族中老人们一边商议,一边夸赞孟清和,多言此子不凡,将来必有大成。陪坐在旁的族长孟广孝始终沉默无语,听到众人交口夸赞孟清和,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偶尔会现出一抹阴沉。 他的样子,一丝不落的看在孟重九眼中。 孟重九暗自叹息一声,当此危急之时,正该全族同心同力,拧成一股绳。不及弱冠的十二郎尚且能放下成见为族中尽力,身为族长的孟广孝却是如此,当真是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 “广孝。” “九叔。” “大郎近日可好些了?” “好些了。”提起孟清海,孟广孝的表情总算好了些,“已是能下床走动,之前也帮族中写了不少木牌。” 族中老人见孟重九突然提及孟清海,再看孟广孝之前和现在的对比,心中也是如明镜一般。 身为孟氏族长,孟广孝的私心着实重了些。 若燕王得了天下,十二郎就是从龙之功。都是姓孟的,十二郎好了,如何会不照顾族中?孟氏子弟不说一飞冲天也将大不相同。 孟广孝如此心窄不免让老人们看不过眼。莫非一定事事都要大郎拔尖才成?难道他忘记了四郎?比起病在家中,让县中大令厌恶的孟清海,许多族人都认为,如今已是燕军小旗的孟清江更出息些。 同样都是亲生儿子,孟广孝也太偏心了些,难怪有四郎寒心。 谈及此,不免要佩服孟重九的眼光和行事。先是对孟王氏等照顾有加,又让孟虎跟随十二郎一同前往边塞,如今孟虎升了小旗,据闻不日还将升任总旗,只要十二郎日后能飞黄腾达,就绝对忘不了孟重九的情分,必定会额外照顾孟虎这个堂兄弟。 要么说姜是老的辣,不得不服气。 孟氏族人心中各有思量,各自打着算盘,孟广孝同族中老人安排好近日巡屯事宜才返回家中。 刚进门,孟刘氏就迎了上来,告知孟广孝,孟清海出屯了。 孟广孝吃了一惊,“朝廷的军队还没走远,他不要命了?再说他身子刚好,外边天冷,这不是胡闹吗!” “我也劝过了,大郎就是不听。”孟刘氏一脸的愁容,“说是去寻县学中的同窗家人,我着实是拦不住。好在那家人也住在里中,相隔不远,大郎只说去去就回。” “县学中的同窗?” “对。”孟刘氏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姓杜。” 姓杜? 孟广孝拧紧了眉头,脑子里始终没有印象,大郎极少在家中提起学中诸事,更少言及同窗。 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孟广孝到底还是不放心,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再次走出了家门。 “当家的,你去哪?” “大郎是向东去了?我去东边的角楼等着,再托巡屯的人帮忙看着,若是天色晚了,别被关在屯外。” “哎。” 孟刘氏应了一声,目送孟广孝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此时是农历十月,北疆的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李景隆率领的大军进渡卢沟桥时,发现桥头没有守军,升任都督的瞿能进言,燕王手下多知兵,弃守此桥,怕是刻意引大军围城。燕军在城内必定设置重防,攻城时应当小心。 大部分人却不以为然,李景隆更是放言,“不守此桥,吾知其无能为矣。” 听到此言,瞿能无语了,和瞿能有同样想法的人也沉默了。 主帅脖子上顶着的到底是脑袋还是个葫芦? 事实上,瞿能等人误会了,李景隆口出此言并非只是骄傲自大,也是为了安定军心。他麾下收拢了不少真定的败军,这些人本就对燕军心存惧意,哪怕知道瞿能的话有道理,他也不能认同,并且要坚决反对。 当此攻城之战,士气和军心至关重要。 军心一乱,仗还没打就先灭了几分士气,对进攻一方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景隆是草包不假,可也是个熟读兵书的草包。加上李文忠的熏陶,抛开他性格上的弱点和行为上的偶发弱智,对大局形势的判断基本不会出错。 北平对朱棣至关重要,一旦北平有失,燕军必将人心涣散,不攻自破。 李景隆瞅准了这一点,下决心一定要打下北平城。 只要打下北平城,让燕军失去依托,必能打败朱棣! 他要让那些背后讥笑他的人看一看,他到底是不是李文忠的儿子,配不配得上曹国公这个爵位! 城内的守军准备充分,檑木巨石,火炮弓箭都被送上城头,城墙内的藏兵洞也安置了守军,一旦南军架梯登城,洞内的守军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朱高炽同燕王府仪宾李让站在城头,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攻城军队,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头皮仍是一阵阵发麻。 虽是朱棣的长子,但在临阵经验上,朱高炽还比不上两个弟弟。 父王和母妃的话犹在耳边,心跳仍是不断的加快。 五十万人,听在耳中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字,真实的呈现在眼前,却是无法形容的心惊与震撼。 城内守军不到十万,余下的都是普通百姓,自己真能如父亲期望的那样守住北平吗? 万一守不住…… 容不得朱高炽多想,城下的南军已开始在九门外建造堡垒,架设火炮,推出撞击城门使用的木车,五十万大军分别列阵,在各军将官的带领下,开始了第一次进攻。 火炮轰鸣,巨大的铁球纷纷砸落,有的甚至飞过城投,坠入城中,但凡被铁球扫过的守军,非死即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十章 孟清和同沈瑄一起到了大宁郊外,见沈瑄有条不紊的布置设伏地点,安排进攻口令,再看燕军士卒凶狠的表情和摩拳擦掌的样子,完全可以预期,除非宁王不出城,否则绝对是有去无回。 遇上燕王这样的,就算是宁王,也注定要悲剧。 大宁城中,宁王尚且不知自己正被一群穷凶极恶的绑-架-分子盯上了,他拿着修改好的奏疏,再次去见朱棣。 之前两次都被朱棣以醉酒蒙混过去,这次说什么也不行。 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 宁王没兴趣再同燕王玩摔跤游戏,下定决心,如果燕王继续耍赖,就别怪他不顾念兄弟情分了。 不把朱棣捆起来送去南京,也要给他一点教训,真当自己看不出他在演戏?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宁王已然处于随时爆-发的状态。 出乎预料,见到气势汹汹的朱权,朱棣竟然没同往日一般醉醺醺的扑上来大吐苦水,反而衣衫整齐,满面清爽的对兄弟道歉,说自己这段时日着实是心里太过苦闷又无处发泄,到了兄弟这里,不免放松了心情,才有失态的举动。希望宁王不要介意,他这里先给兄弟道歉了。 宁王一时没反应过来,朱棣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燕王刻意忽略了宁王的表情,看向他手中的奏疏,问道:“这个,可是贤弟写给朝廷的奏疏?” “正是。” 不管燕王打的什么主意,正事才最重要。宁王暂时撇开心头的疑问,把奏疏递给燕王,见燕王身边没了时常跟着的两个人,下意识问了一句。 “为兄令他们出城了。”燕王说道,“为兄在城内,时日久了,城外的军营总要做一下安排。” 宁王点头,没有继续再问,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他想多了? 事实证明,宁王对危险的预感相当敏锐,可当他意识到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作戏总要做全套,明知这份奏疏没有送往南京的机会,朱棣还是认认真真的读完了每一个字,然后再次向宁王道谢。 “为兄当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兄长不必说了,这都是小弟应该做的。” 奏疏的问题解决,宁王斟酌如何开口请燕王走人。不想燕王今日格外的识相,不等宁王出声就主动告辞。 “叨扰这些时日,为兄也该离开了。家里不太平啊,总要回去。” 燕王口中的不太平指的是什么,宁王十分清楚。 朝廷五十万大军围困北平城不是秘密,宁王听到风声,北平城差点在夜间被攻破,不知什么原因,几乎打进城内的南军又被守军给打了回去。 之后朝廷大军一直驻扎在城外,既不撤走也不攻城,与城内守军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未曾亲眼目睹实际情况,宁王实在猜不出李景隆打的是什么主意。 难不成要围困北平,等到城内弹尽粮绝再做打算? 真这么干可就是傻冒烟了。北平又不是真成了孤城,李景隆没脑子,他手下的将领总不会集体变白痴吧? 等到燕王回师增援,朝廷军队怕是要遇上麻烦。 两败俱伤?对自己而言,这未必是坏事。 宁王看着一脸诚恳同自己道别的燕王,心下打起了算盘。 “为兄明日就启程,贤弟诸事繁忙,就不必送我了。” 燕王要宁王出城相送,宁王或许还会犹豫,主动要求身为主人的朱权不必出城,宁王却不能顺势点头。 兄弟来投奔,大忙没帮上,小忙是不是能帮成也未可知。结果兄弟要走了,送都不送一下,太说不过去,传出去也不好听。 想到这里,宁王忙道:“兄长这话太见外,小弟一定要出城相送。” 燕王说不必,贤弟还是留在城中,哥哥了解你的难处。 宁王一个劲的摇头,送,必须送,还要一直送到郊外! 燕王满面感慨,一把握住宁王的手,“好兄弟!” 宁王眼圈发红,“奏疏送到南京,朝廷不知是否能赦免兄长,小弟心中着实是……唉!” 意到深处不必说,此时无声胜有声,兄弟俩再次抱头痛哭。 一个边哭边想着,装了这么长时间忧郁,总算要看到胜利的曙光了。 另一个也是边哭边打算盘,忍了这么多天,终于不用继续忍下去了。 翌日,大宁城外落下一场大雪。 冷风卷着雪花,天地间变得一片银白。 大宁郊外,孟清和加了一件棉衣,还是冻得手脚冰凉,脸都有些僵硬。 小冰河时期的威力果然惊人,还没到最严重的时段,天气就冷成这样,再过几十年,北方酷寒,南方雨水不绝,全国水涝旱灾频繁,再加上频发的地震,偌大的国家又该是何种景象? 打了个喷嚏,孟十二郎揉了揉鼻子,坚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必须让郑和的船队去一趟美洲,把土豆地瓜带回来。大不了冒一下险,想办法使永乐帝相信建文帝跑出海了。反正历史上早有说法,郑和七下西洋,前边六次都是为了寻找在皇宫大火中生死不明的建文帝。 一阵冷风吹过,孟清和用力拍了几下脸,手拢在嘴边,呼出的热气也没能让冰冷的手指感觉好点。 目标怎么还不出现?继续守在这里,等不到宁王,自己可是要冻僵了。 正想着,一件大氅突然罩在身上,人体的温度带着熟悉的冷香,从背后拢住了他。 侧过头,惊讶的动了动嘴唇,“沈指挥?” 满目银白中,俊美的面容仿佛融入了冰雪中,墨色一般的眉眼成为了唯一的色彩, 孟清和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碰了一下扣在自己腰上的大手,随即为之前的想法感到好笑,明明是个大活人,怎么会没有温度? 沈瑄看了孟清和一眼,紧了紧环抱在孟清和腰间的手臂,手指用了些力气,在孟清和的腰侧捏了一下,“老实些,别动。” 低沉的话语很快消散在风雪中,孟十二郎以为自己又会不争气的心跳飙升两百,单手覆在胸口,一切却很正常。 免疫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十一章 都督陈晖率领一万骑兵出发后的第二天,连日的大雪突然停了。 碧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寒风吹过广袤的北方大地,带着塞北独有的粗犷与豪情。 燕军,尤其是驻守塞北的边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天气。 厚实的棉衣,用皮囊盛装的烈酒,架起的篝火滚着热汤。哪怕今年比往年都要寒冷,也有应对的办法。 燕王妃亲自下令开仓放粮,将王府储备的粮食和禽肉取出大部分发给守城的将士。在丽正门挡住了南军的城内妇女,以及夜袭战中拼死阻拦瞿能进攻的巡检和兵马司诸人,也得了奖赏下的粮食和羊肉。 “人心可用,得道多助。” 燕王妃将朱高炽叫到身边,语重心长的告诉他,此次能够守住北平,一来是上天相助,二来是城内众人齐心,三来是朝廷大军有个不靠谱的主帅。 “朝廷军中不乏骁勇善战之人,以都督瞿能及其二子,趁我军出城扰敌,竟能窥得战机,险些破城而入。若非后力不继且主帅贪部下之功,下令大军集结再行进攻,又借上天助我,今日,你我母子二人恐已成阶下之囚。” 朱高炽垂首而立,表情严肃而恭谨。 作为王府世子,朱高炽对燕王十分敬畏,对燕王妃更多的却是濡幕。 自幼,父王就不太喜欢他,谁让他先天条件比不上两个弟弟? 小胖墩时期的朱高炽也曾为此伤心过,随着年龄渐长,多少也能明白燕王的想法。将心比心,换成他自己,有个完全不像自己的儿子,也未必会喜欢到哪里去。 理解归理解,心中却总有一处无法释怀。 平日里,这种复杂的情感一直被压抑,在燕王面前,朱高炽愈发的恭敬守礼,私下里却始终憋着一口气。 不良于行,就花更多的时间在读书上,无法骑马上阵,苦练箭术也要证明他有学武的能力。 不得父亲的喜爱,朱高炽没有气馁,这种不服输的性格恰恰像极了朱棣。 没有这种精神,洪武帝不会从和尚庙出来走上造反的道路,最终登上皇帝宝座。燕王也不会在削藩的浪潮中起兵靖难,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把侄子的皇位抢过来。 燕王妃比燕王更早看到了这一点,如果没有她的谆谆教诲和提点,任凭性子再好,屡屡被亲生父亲不待见,又被两个弟弟连番挤兑打击,朱高炽不走上反-社会的道路也会性格扭曲。永乐后的仁宣盛世怕也不会开启。 此次,燕王将北平城的防卫交给朱高炽,已从侧面表示出他对朱高炽的改观。 兴奋之余,朱高炽也在苦苦思索,如果自己能早点瘦下来,改变一下形象,是不是就不用被白眼那么多年了? 摇摇头,过去事的想再多也没用,不如今后更加努力。 现如今,北平的危机解除了一大半,城外的朝廷大军已开始撤退,想必是父王已经回师救援。 守住了北平,他的地位会更加稳固,也能进一步获得父亲的喜爱。 想到这里,朱高炽握紧了拳头,高粱饼子还得继续吃下去,等到孟佥事随军归来,要想个法子把人再要到自己这边来。 此人不仅有才,且行事不拘一格,便是道衍和尚都对他赞誉有加,据说还想收他为徒,这样的人才不笼络,还有什么人值得笼络? 身为王府世子,若是父王靖难成功,他是否也能更上一步? 再仁厚,朱高炽也是皇室子孙,也有对大位的渴望。 燕王妃发现儿子有点走神,以为是因守城太过疲惫,立刻停止口头教育,吩咐朱高炽回去好好休息,另叫宫人去告诉世子妃一声,世子近日的饮食一定要多注意,精细着些。 “母妃无需太过费心,儿已习惯进粟米粥和蜀黍饼。且王府开仓放粮,儿更应做出表率。” 燕王妃看着朱高炽,目光中满是欣慰,“我儿果然长进了。” “儿只是尽了本分,当不得母妃夸赞。” 有感于朱高炽的“爱民之心”,燕王妃很快下令,今后王府众人皆以蜀黍粟米为主食,肉禽不禁,但严禁浪费。 燕王妃早就看不惯王府内某些人的铺张浪费,明明吃不了多少,非要摆出个排场。平日里就算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容不得任何人再这么做。每日的饭食更有定量,敢糟蹋东西?别怪她不讲情面。 在闺中时,燕王妃时常听魏国公讲述早年的艰难生活,吃糠咽菜算是好的,最艰难的时候,连续几天都吃不上一口干粮。 朱高炽的行为引起了燕王妃的回忆,也让燕王妃下了决心,自此,王府自上而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忆苦思甜运动。 习惯了精细米面的女眷根本吃不下粗面饼子,可也不敢当面同燕王妃抗议。王爷的三子五女,只有两个女儿非燕王妃所出,还属于“母不详”的那种,在燕王府,除了朱棣本人,燕王妃是绝对的二把手。 谁敢不服?肯定收拾起来没商量。 拿起摆在面前的高粱饼子,试着咬一口,立刻抻着脖子要水,当真是咽不下去。 燕王妃的处理方式也很简单,一顿不吃,饿着。 两顿不吃,继续饿着。 三顿不吃,接着饿。 一连饿了几顿,任谁都受不了。 等到粟米粥送上来,连最小的郡主都是红着眼睛扑上去,三两口吃完,半饱都不到。 从没想过,原来粟米熬出的粥会这么香! 见识过燕王妃的手腕,再没人敢玩绝-食沉默那一套,燕王不在府内,饿死也只能自认倒霉。 燕王妃满意了,把高粱饼子泡进粥里,连吃了两大碗。 朱高炽的饭量遗传自谁?还真是不好说。 起先,朱高炽还不明为何只发高粱饼子,如今再看,不得不佩服亲娘的智慧。 按照那个孟佥事的话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先给出一个绝对承受不了的价钱,然后逐渐抛出诱饵,让对方心甘情愿的踩进绳套,末了还要感恩戴德。 如今的王府不就是这样吗? 没人再埋怨王妃下令大家一起啃高粱饼子,反而对每日的粟米粥赞不绝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十二章 打败陈晖,渡河之后,燕王获悉李景隆在郑村坝设立大营,立刻召集麾下诸将,决定暂不回北平,而以手下全部力量直扑李景隆大营。同时派出骑兵联络张玉朱能等将领率军前来汇合,力求取得一场大胜,彻底灭掉南军的士气。 “李九江膏粱竖子,不足惧。攻其大营,破其营盘,必惶惶而逃。可虑者唯其麾下骁勇善战之士。” 布置下战斗任务,燕王叮嘱率领前锋军队进攻的沈瑄,务必一击破敌! “卑职遵令!” 沈瑄领麾下一万两千人率先开赴郑村坝。朵颜三卫紧随其后。燕王同张玉,朱能,徐忠等将领汇合后,也加快了脚步。 朱高煦和朱高燧从真定城赶来,誓言同父王共破南军。 “好!” 见到明显成长许多的朱高煦两人,燕王心情大好,同麾下将领们笑道:“玉不琢不成器,小虎崽子总要放出去才能真正成才。” 听闻此言,众将心思不一。张玉胸有谋略,不轻易出言。朱能没想那么多,只以为燕王是在夸儿子,笑着附和两声。邱福徐忠等人不如张玉了解燕王,也不像朱能一般大大咧咧,暗地开始琢磨燕王话中是不是有引申含义。 早听闻王爷不喜世子,更喜高阳郡王,如今看来,倒不是虚言。 可抵挡住南军进攻守下北平的却是世子,将这一任务交给世子的恰恰是燕王本人。 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个头绪。 要猜透朱棣心中的想法,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比起在燕王手底下做事,拿建文帝的工资应该不必如此劳心劳力。前提是尽量把自己的脑回路同朱允炆并轨,否则工资拿到手,也会被脑袋有坑的皇帝气吐血。 听到父亲的夸赞,朱高煦和朱高燧十分激动,马鞭挥舞得更起劲,恨不能立刻追上前锋的队伍,杀入南军大营。 比起战意浓厚的燕军,南军大营中的气氛却不太妙。 前往阻截燕军的都督陈晖回来了。脸色青白,手臂还受了伤,一万骑兵有九千多不见踪影,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用问也知道。 李景隆脸色阴沉,猛的一拍桌案就要治陈晖的罪。 按照李景隆的思维,他可以以自己的性命为优先,因为他是军队的主将,至关重要。 别人敢学着干,绝对不行。 明显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陈晖是满腔的愤懑委屈无处诉,给他那么点人,真以为能拦住朱棣?能带回这些人已经算不错了。 帐中的将领纷纷出言为陈晖求情。 “燕逆大军将至,此时斩杀大将实为不详。不若令陈都督戍守营盘,陈都督感念总戎,必拼死相报。” 说这番话的是李景隆颇为信任的一员部将,难得的是,他同瞿能盛庸等将领的关系也算不错。见陈晖要被问罪,众人皆面露不忍,于是出言救了陈晖一命。 陈晖侥幸从燕军手下逃脱留得一命,却险些死在自己人手里,对李景隆这个主帅失望透顶,心底也难免存下几分怨恨。 他同朱棣是敌人,朱棣要杀他理所当然。 但他是李景隆的部将,奉命前去阻截燕军,李景隆一没告诉他燕军的回兵路线,二没给他足够的兵力,结果他找到了燕军,拼死打了一仗,还带回重要情报,却险些脖子上挨一刀,脾气再好的人也会愤怒。 无论战前如何想,他总归实打实的与燕军战斗一回,还光荣负伤。 李景隆不问功只问罪的行为,不只在陈晖心中埋下了一根刺,也让许多将领心寒。 在北平城下与部将争功,以致错失大好的破城机会。 如今又有陈都督这个例子,许多将领对李景隆失望之余,不免对重用他的建文帝产生了怀疑。 人都说物以类聚,这样的皇帝是否真值得效忠? 最终,李景隆饶过陈晖一命,下令他带兵守卫西侧营盘。 南军在郑村坝设立了九座大营,一旦燕军来攻,陈晖驻守之地,有极大的可能遭受正面冲击。 换言之,守卫这里与充当炮灰无异。 陈晖没有露出一丝怨色,反而感激涕零的对李景隆说道:“一定不负总戎不杀之恩!” 走出帐篷,脸上的神情顿时一变,眼泪不流了,眼圈也不红了,叫来心腹,立刻赶往戍守的营盘。 此战必是死局,见识过燕军的战斗力,对比李景隆的昏庸,陈晖心下有了主意。 良禽择木而栖,能臣寻主另投。建文帝宠幸酸儒,冷待武将,早已让许多人心生不满。 虽不是开国功臣之后,陈晖也曾跟随颍国公傅友德几出沙漠,南征北讨。李景隆此人刚愎无能,陈晖死里逃生,不愿再跟随这样的主帅,同样的,也不想再为任命李景隆的朝廷卖命。 简言之,陈都督不打算继续拿建文帝的工资,他决心跳槽去给燕王打工。无论叔叔还是侄子,反正都是洪武帝的子孙,皇位上坐着的总是姓朱的。 建文帝手下跳槽的员工,陈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但陈都督的跳槽却对接下来郑村坝一战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样都是输,因陈晖的倒戈相向,李景隆输得更快,也更惨。 十一月辛未,沈瑄率领前锋部队抵达郑村坝。 面前是南军的九座大营,依兵法布阵,井然有序。 南军发现了沈瑄的军队,立刻发出警戒。 北风吹起双方的战旗,烈烈作响。 燕军-胯-下的战马打着响鼻,不耐烦的甩动着脖颈,前蹄跺在雪上,溅起凝结的冰晶。 沈瑄抽—出了长刀,雪亮的刀光代表了进攻的讯号。 燕军吹响了号角,南军擂起了战鼓,苍凉古老的声音开启了战斗的序幕。 马蹄踏过,似奔雷之声。 燕军骑兵如一道锋锐的箭矢,划开银白色的大地,径直冲向了南军大营。 “杀!” 冷兵器时代,骑兵冲锋带给敌人的绝不只是震撼,还有死亡的恐惧。 围攻北平的南军同样不是弱旅,在主官的号令下列成战阵,举起长枪,枪尖斜指向上,严阵以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十三章 李景隆的密信送到京城,黄子澄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竟然如此!” 饶是设想过多种可能,黄子澄也没料到五十万大军会败退得如此之快。 燕王手中才多少人?守卫北平城的燕军不到十万。五十万大军围城不但一无所获,还被回师的燕军打得全军溃败,跟赶鸭子一样赶出了北平,撵出了河北! 思及出兵前李景隆的种种保证,黄子澄恨不能当面给他一板砖。堂堂的洪武大将李文忠之后,竟然如此的没用,如此的草包! 唾骂李景隆的同时,黄子澄一点也没感到心虚,丝毫没有反省一下,听信了李景隆的保证,一力向建文帝推荐此人的自己又会聪明到哪里去。 黄子澄唯一所想的是,等大军战败的消息传到京城,李景隆绝对没有好下场,自己恐怕也难逃罪责! 就算皇帝不下手,齐泰也不会放过他。在削藩上,两人的确是站在同一阵线,但在其余大多数时间,齐、黄两人的意见往往背道而驰。尤其是任命李景隆为五十万大军主帅这件事上,齐泰当初曾蹦高反对,还曾指着黄子澄的鼻子大骂“误国之人”,就差没污蔑他是燕王间谍。 黄子澄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走了几圈,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能有今天,主要靠皇帝的赏识。从皇太孙时代,他就抱上了朱允炆的大腿。 齐泰则不同,除了建文帝的赏识,他还受到洪武帝的看重,连名字都是洪武帝亲自给他改的。有这份因果在,很多时候,齐泰总被建文帝高看一眼。只要抓住机会,齐泰必定在陛下面前狠狠参他一本,让他无法翻身,正如他联合御史对付耿炳文一样。 想到这里,黄子澄停下了脚步,不能让齐泰抓住把柄,以李景隆兵败一事借题发挥! 下定决心之后,立刻手书一封交给来人,“记住,务必将此信亲自交给曹国公!” 待送信人离开,黄子澄又派出家人盯着通政使司,一旦有北平山东来的奏疏,当即回报。同时联络通政使司誊黄右通政,若有讨逆大军的战报,就算不能押后,至少给自己递个消息。 通政使司是三品衙门,掌受朝廷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无论京外各地奏本题本,还是京内的奏本,皆要由该司誊写后加盖印章,才能于早朝汇总呈递。若有某部门某官员不经过通政使司擅自把奏本往上递,无论所奏之事为何一律驳回,还要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 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都察院的御史和各科给事中。 这是一群猛人中的猛人,不上奏疏?没关系,他们就略过这个程序,直言! 定下这个规矩的是洪武帝,按照这位的思想,凡事都要依规矩来,谁敢打破他定下的规矩,就要小心脖子上会随时挨一刀。 最典型的例子是洪武四大案的空印案。不过是在空白账册上加盖官印带入京城,方便同户部核对钱粮出错时可以誊改,免去从南京到各地府县的往来时间,从元朝时,朝廷官员就在这么做,各部官员心中都有底。 可在洪武帝眼中,这就是不按规矩办事! 大刀一举,成白上千的人头落地,被杀的还是掌印,衙门里的一把手。 可怜诸君,一没贪赃枉法,二没诽谤朝廷,只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变通一下,却因此丢掉了性命。可见,在洪武朝做官当真不是一般二般的危险。 虽然洪武帝已经大行,如今是建文帝在位,朝廷各部各司官员行事仍十十分谨慎。 不想皇帝听取那群翰林的意见,要复兴周礼,朝廷各个衙门的名称被改不说,官位品级都是几天一个样。在京的官员不免担心,万一哪天皇帝脑袋一热,以周礼为借口裁员,让他们回家吃自己,那该如何是好? 为了保住饭碗,很多人受到燕王靖难的启发,抱紧洪武帝时的章程,声泪俱下的劝谏皇帝,周礼虽好,太--祖高皇帝的法令却不可废啊!敢和太—祖高皇帝唱反调,这就是不敬祖宗,不孝啊! “孝道如天,臣请陛下三思啊!” 此种言论引起了以方孝孺为首的周礼派驳斥,两方互不相让,开始了针锋相对的辩论。 周礼派一梗脖子,不改革,毋宁死! 太--祖派吹胡子瞪眼,想革掉老子的官位?先收拾了你! 都是读书人,都是寒窗苦读闯独木桥科举上来的,引经据典,孔孟荀子,八股经义,谁怕谁! 外边,燕王打着靖难清君侧的名义兴兵造反,里边,太--祖派和周礼派官员见面就掐架,撸胳膊挽袖子,大有不共戴天之势。 内忧外患之下,建文帝见天的头疼。他真不明白,太-祖高皇帝动不动就举刀砍人,朝中大臣却个顶个的老实,说话都不敢大-喘-气,办事效率更是节节拔高。许多事不用说就能办得妥妥当当,一个月里加班三十天还不要加班费,何等的大公无私为国奉献。 结果到了自己继位,不再轻易杀人,还提高了读书人的地位,朝中这些官员反倒个顶个的不管用了。遇到大事全都装鹌鹑,为一些细枝末节反倒要争出个长短。不过是改几个衙门名字,更定部分官制,就像要杀其全家毁其宗祠一般,这叫什么事? 朝中两派官员闹得乌烟瘴气,嘴仗打不出结果,大有群殴的架势。北边的战事一直不利,始终没有好消息,朱棣反倒是蹦跶得越来越欢。建文帝的脸上时常阴云密布,极少放晴,若再听闻李景隆把五十万大军和上百万担的粮食都送给了燕王,怕是不杀人也要杀人了。 黄子澄不通军事,却了解皇帝。 所以,他敢冒着欺君的风险派人给李景隆送信,千叮万嘱不要把实际战况奏报京城。同时派人盯着通政使司,严防北边来的战报。自己连日求见皇帝,力求在皇帝问起战事情况时能把事情圆过去。 总结一下黄子澄做法,就一个字:瞒。 瞒住大军战败的消息,保住李景隆的统帅位置,也同时保住自己。 输了这次不要紧,可以继续调派大军,只要能取得最终的胜利,皇帝必定不会追究。 黄子澄想得很好,齐泰偏偏不让他如愿。 不但屡次在建文帝跟前提起北平的战局,对李景隆至今未能拿下北平颇多疑虑,还向皇帝进言,虽无具体奏报,却早有传言,朝廷大军作战不利,已被燕军打败,丢失了河北辽东的大片土地。李景隆也跑进了德州,明显是战败溃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十四章 沈指挥向来说一不二,他说要拜访孟清和家中,更是上司对下属的体恤,不提孟虎和孟清江,便是四个跟随孟清和的边军,都是各种羡慕。 虽然边军都是糙汉子,可也长了眼睛。燕王视沈指挥如子侄,日后登上九五,以沈指挥的战功和谋略,飞黄腾达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朱高炽和朱高煦敢拉拢王府中的任何人,唯独不敢打沈瑄的主意。 前定远侯沈良同燕王的交情不必说,沈瑄的武力值和谋略更是军中拔尖的,燕王对他的重视,朱能等人对他的爱护,王府上下都看得清清楚楚。 朱高炽好不容易才让燕王对他有少许改观,自然不想因此惹老爹不高兴。 朱高煦虽在军中有一定的威望,除去郡王的身份,也远不能同张玉沈瑄等人相比。 兄弟俩一直以来的明争暗斗,虽因燕王靖难起兵暂时偃旗息鼓,但两人都知道,如果靖难事成,燕王登上皇帝的宝座,彼此间的竞争只会更加激烈。 世子只是藩王的继承人,太子却将在皇帝之后富有天下。 孟清和所言的另创一份“家业”,在朱高煦的脑海中已然被转换成为大明开疆拓土。 为国开疆,为他所愿,在那之前,他必须向父王,向天下证明自己!就算最终得不到那个位置,有些事也必须去做。 听起来愚蠢,但身为皇室子孙,他有自己的骄傲,也有自己的坚持。 孟清和不是朱高煦,自然不了解他的想法。作为一个小人物,无论是继续在朱高炽和朱高煦之间走钢丝,还是投向任何一方,都要担负极大的风险。 比起朱高炽兄弟,现在的燕王,未来的永乐帝才是最大的boss。在今后的二十几年,拼命刷这尊**oss的好感度才是孟十二郎保命发家的根本。 想得明白,真正做起来却有谈何容易? 孟清和苦笑一声,想这些干嘛,好容易能回一次家,该高兴才是。 王府外,十几辆马车满载着米粮和酒肉布匹排成一列,五十余名燕山后卫充任了马夫和护卫,候在车旁。 孟清和转头看向沈瑄,沈指挥很淡定,表情中看不出丝毫的端倪。 无奈,孟十二郎只能开口询问,“指挥,这是?” “年关将至,王爷遵太--祖高皇帝,备下米粮布帛等送于治下老人。” “这些都是?” “大部分。” 一名护卫牵来沈瑄的坐骑,沈指挥拉住缰绳,翻身上马,“另有拜见孟佥事家中备下的礼物。” 孟清和眨眼,目光再次被马车吸引过去,即便是北方,养马也多备做战马,民间多用牛车。如此大手笔的马队,也只有燕王府能够做到。 沈瑄要去自己家中拜访,本就让孟清和惊讶,还带上了见面礼? 顶头上司带着礼品到家中慰问? 孟十二郎摸了摸-胯--下战马的脖子,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那日沈瑄在帐中为他上药,期间发生的种种,便是傻子也能明白几分。 孟清和想主动一点,干脆把挡在面前的那张窗户纸全部扯掉,反正已经被捅了不少窟窿,还挡着作甚。奈何沈瑄多日来的表现,又让他有无处下手的感觉。 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偏偏让人不敢轻举妄动,本能的感到,一旦下手,恐怕事情绝不能善了。 这种不善,比被揍几顿还要严重。 走在路上,孟清和一会皱眉一会叹气,要么就是盯着沈瑄的背影沉思。 沈指挥没有回头,充当车夫和护卫的燕山后卫诸人也当没看见,孟清江一路行来的情绪都不高,只有孟虎注意到了,策马上前几步,不解问道:“十二郎,你这是怎么了?” “啊?” “莫非是担心家中,近乡情怯?”孟虎在军中磨练了许多日子,性格也豪爽许多。 孟清和摇头,心中所想自然不能说,说了,孟虎百分百会从马上摔下去。万一摔伤了,总不好和九叔公交代。 “五堂兄不必担心,我没事。”孟清和说道,“只是离家数月十分想念,马上就要见到家人,有些感慨罢了。” “的确。”孟虎没有多想,接言道,“不瞒十二郎,我也是如此。只是四堂兄那里,唉!” 说到孟清江,孟虎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闷。 不用猜,孟清和也能想到,孟清江和家中的关系已是疏远,更存下了一分埋怨,怕是很难弥补。 孟清江并未责怪孟清和将他带去边塞,相反,他不只一次同孟清和说起,若非离开孟家屯去了开平卫,自己也不会有今日。一个小旗在军中不算什么,可手下也管着十个人,单单授田就有一百五十亩。随军征战虽时常遇到危险,开拓的眼界,获得的赏赐,却是他几个月前想都不敢想的。 “四堂兄变得不喜多言,心思倒比之前沉稳。”孟虎说道,“若是再临一场大战,凭手中战功也能升任总旗。” 不只是孟清江变了,孟虎也同初到开平卫时不一样了。 本人或许没有发现,孟清和却看的清楚。如今再商量猎取野兽换粮,他绝不会担心得辗转反侧,整夜睡不着觉了。 临近年关,天气变得更冷。 朔风卷过,空中零星飘起了雪花。 这样的天气,让人不由得回忆起了边塞的日子,即便苦寒,竟也有着诸多怀念。 大漠孤烟,天际辽远。 站在城头之上极目远眺,只有碧绿草场和寒冬雪原的更迭。 戍守边塞是孤独的,北元每年的打谷草,除了带给边塞威胁,也成了边军们排解郁闷的一条渠道。 杀戮,征战,血与火牢牢刻印在了边军的灵魂中。 大明边塞的守卫者如今拿起了刀枪,与昔日的同袍拼杀,刀光中溅起的血同样鲜红刺目,与砍杀鞑子没有任何不同。 马队行进间,除了呼啸的北风,只有车辙压过积雪发出的吱嘎声。 车上的燕军在雪中挥舞着长鞭,听着响亮,鞭梢都鲜少落在马身上。 边军对战马极为爱护,在开平卫时,孟清和就见识过了,马比人值钱。 雪并不大,风却很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十五章 傍晚时分,沈瑄启程返回城内。 雪愈发的大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孟清和站在雪中,冷风不停的从领口的和袖口蹿进来,脸冻得有些发僵。 今年比往年都要冷,族人们已经开始担心明年的春耕。 沈瑄的的拜礼,孟王氏只留下粮食和布帛,两块价值连城的玉佩,沈指挥到底没能送出手。 孟王氏的理由也很简单,既然沈指挥视他家十二郎如兄弟,心意到了就好,何必赠送如此厚礼?反倒显得见外。 沈瑄没有继续坚持,坦然收回玉佩,也未因孟王氏的拒绝感到不愉。这让孟王氏和厢房里的两个妯娌都松了一口气。 虽不是大家出身,孟王氏行事却自有一套规则。 礼尚往来,送礼和回礼讲究的都是个心意,沈瑄的这份心意实在过重了些。收下了,该如何回报? 推辞之后也存着担忧,会不会因此给十二郎惹上麻烦? 幸好沈瑄一切如常,神态间更显温和。 “是晚辈考虑不周,唐突了。” 沈瑄起身行礼,孟王氏连道不必。自己不好上前扶,只能拿眼去看孟清和,结果孟十二郎却在发愣。 孟王氏有点急了,儿啊,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发愣啊? 出声叫?不合适啊。 无人拦阻,沈瑄到底给孟王氏行了全礼,直起身,“晚辈既与十二郎兄弟相交,这一礼伯母自然受得。” 孟王氏快哭了,玉佩收不得,礼就是受得的? 若非沈指挥身份摆在那里,十二郎又不是个闺女,孟王氏八成会以为这是无赖上门,礼被退回去也硬要和她家攀亲。 孟王氏被自己的脑补吓到了,之后沈瑄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 孟清和的两个嫂子也觉得这事有点奇怪,到底见识有限,心思不深,只能归于沈指挥看重十二郎,才会如此的折节下交。 小叔当真是了不起啊! 比起家人的忐忑,孟清和的感觉有些麻木。 沈瑄今天的诸多举动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推测,尤其是他拿出的两块玉佩,这是给下属家人的拜礼?骗鬼去吧。 再迟钝,孟清和也晓得事情不对劲。 挡在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根本不必他动手去撕,沈指挥已经-抽-出刀子,干脆利落的把窗子一劈两半,连墙都给推倒了。 他似乎能明白沈瑄的意图,送不送得出这份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摆出态度,挑明事实。 本以为自己才是顶着钢盔冒着-枪-林-弹-雨向前冲的,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这样的感觉,实在是有些奇妙。 该高兴吗? 应该吧? 为什么总觉得这样下去自己会吃亏? 错觉吧。 一定是错觉。 沈瑄没在孟清和家用饭,孟广顺等人的心思白费了。 临行时,沈瑄将孟清和叫到近前,背对同行的护卫,借着大氅的遮掩扣住他的手。手指交缠,微凉的指尖划过掌心,一块温润的白玉留在了孟清和的手中。 比起之前的鸾凤玉佩,这块白玉同样价值不菲,雕刻的花纹却没有任何出奇,特别的只有上面的一个字,瑄。 “收着。” 两个字,语气再寻常不过,隐含在字面下的意思则完全不同。 孟十二郎挠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沈瑄给了他一块玉佩,该以什么回赠? 回一个木瓜? 绝对会被劈死。 正为难,带着些凉意的手指挑了一下他的下巴,“玉赠十二郎,愿永以为好。” 声音很低,却字字句句听见了孟清和的耳中。 动动嘴唇,话到嘴边,声音却哽在了嗓子里。 他发誓,真不是矫情。 可话说不出口,头也点不下去。 “十二郎可是为难?不急,可待细想。” 俊美绝伦的面容,刀锋般的锐利全部隐藏在如玉的温润之下。 纵身上马,绯红的官服下摆轻扬,大氅被风鼓起,骏马嘶鸣,像是挥洒在银白世界中的一幅丹青。 孟清和站在雪中,心思仿佛也随着骏马上的人飘远。 这算怎么回事,到底谁才是古人? 沈指挥的才俊表象下,果然隐藏着厚黑的本质。 上次醉酒,自己就该注意到的。 握紧手中的玉佩,现在后悔也晚了,何况他的人生字典里压根就没后悔这两个字。 回家的路上遇上孟虎,孟清和结结实实的打了喷嚏,揉揉鼻子,“五堂兄有事?” “十二郎,祖父请你到家中一趟。” “可是有事?” “恩。”孟虎点头,“大堂兄惹怒了族人,大堂伯一家都被关进了祠堂,里长说情也没用。” “五堂兄知道是什么事吗?” “祖父没说。”孟虎摇头,“不过四堂兄也去了,族中老人都在。” 孟清和皱眉,这事恐怕不小,孟清海到底做了什么,让族老把大堂伯一家都关了祠堂? “五堂兄给九叔公带个话,我先回家同母亲说一声,稍后就去。” “好。” 祠堂中,孟清江跪在孟广孝和孟刘氏跟前,用力磕了三个响头,“爹,娘,儿子会为二老向族人求情,但大哥的事,赎儿子无能为力。” “四郎,他是你大哥,你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啊!” “爹,族老自有分寸。”孟清江脸上不见喜怒,话说得有些生硬,“大哥犯下的错可能为全族惹来灾祸,爹该劝导大哥行事谨慎才是。” “你、你这么能如此狠心!”孟广孝说道,“你如今在军中出息了,在族中也说得上话,为何就不能帮帮你大哥?” “狠心?”孟清江一把扯开身上的袢袄 ,一条狰狞的疤痕从左肩斜划向下,伤口刚脱痂不久,像是一条丑陋的蜈蚣盘附在他的身上,“爹可知儿是如何出息的?儿有今天是用命换来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十六章 孟清和的计策很简单,在善于用计的人看来,甚至有些戏曲,偏偏是这样的儿戏,却最容易让李景隆上当。 燕王了解李景隆,这个志大才疏,欺上瞒下谎报战功的表侄,此时此刻,最需要的是向建文帝证明他还有用,有大用!别看他现在掌着帅印对几十万人发号施令,一旦回到南京,下场不会比耿炳文好多少。 耿炳文还有开国功臣的头衔,李景隆有什么? 爵位世袭,亲戚关系也不牢靠,皇帝对亲叔叔都能下手,燕王公开起兵造侄子的反,一个表亲能有多少斤两? 能在朝中帮他的黄子澄被罢官了,即使仍在建文帝身边,也无法公开帮他说话。 很显然,皇帝已经发现李景隆撤到德州是怎么回事,否则,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都督平安,魏国公徐辉祖不会接连奉命北上讨燕。 帅印还佩着,手中的权利却已经被削弱了。顶着太子太师的头衔,奉皇命在德州秣马厉兵,看似威风,仍是惶惶不可终日。不久前传来皇帝罢免六科左右给事中,朝廷中吵成一团的消息,李景隆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能暂时让皇帝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总是好的。 但这只是暂时。 到明年春季还有三四个月,这期间,燕王肯定不会安分的呆在北平,必定是四处出兵,把家门口的障碍全部扫平。李景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不然就是将把柄送到别人手里。 皇帝叫他练兵,就当真老实的蜷缩在德州一动不动,任由燕军收拾了一个又一个,把河北辽东境内全部扫平? 李景隆再无能也晓得这其中的厉害。 据闻,晋王也在和燕王眉来眼去,燕王手下的军队已达到了三十万。 十万燕军李景隆都打不过,何况三十万! 派出的细作没一个能带回有用的消息,他想找个机会挽回一下面子都不成。 哪怕是做场戏,也得有人给他搭个台子啊。 李景隆愁眉不展,苦思无果。 武定侯和安陆侯很快就要到山东了,继续这样枯坐营中,百分百会被这两位看扁了。他好歹是李文忠的儿子,不能一再的丢面子,坠了老爹的名头。 日复一日,身上的压力不断加大,李景隆眼中熬出了血丝。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眼前是个陷阱,他也会壮着胆子踩一下。 “这就是德州城?” 孟清和穿着南军的袢袄,提着一柄豁口的腰刀,站在城门前。 杨铎和孟清江跟在距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其他同行的燕军也分散开,伪装成逃散的南军排队等着入城。 自古以来,德州就是山东北方的门户,最早可追溯至夏商时的鬲国。秦皇统一六国,废分封制设立鬲县,汉时改置安德县,隋时名为德州。后经诸朝历代,至元时属燕南河北道,洪武初罢元代行中书省,德州先后被划归济南府,东昌府内及京师河间府。 因朝廷大军的进驻,德州变成了一座大军营,几乎每日都有战败逃散的兵卒进城。孟清和等人便是混在这样的队伍里进-入了德州。 城门口的盘查并不严密,走进城内,四处可见穿着袢袄,被冻得直-抽-鼻子的南军。 与冰天雪地的北平相比,德州的天气实在好了太多。 饶是如此,习惯南方气候的卫军仍是很不适应。 见到此景,孟清和对即将开展的计划更是增添了几分信心。 沿途遇上一个落单的南军,杨铎立刻上前攀谈,一口道地的官话,很快打消了对方的戒心。 孟清和等人也装作打听消息的样子凑了上去,不着痕迹的将人围了起来。 欺负弱小很不厚道。 奈何重任在身,双方立场不同,想厚道也不行,那是对不起自己。 “麻烦弟兄帮忙了。” 杨铎笑得很是无害,其他人也是满脸阳光,却轻易不开口。 李景隆麾下军队大部分是从南方卫所带来的,除了杨铎,包括孟清和在内都是北方口音,张嘴就露馅。 “不用紧张,弟兄没恶意。”杨铎一把扣住对方的肩膀,手下用力,“只需要弟兄帮忙,说咱们同是一个卫所出来的,补一块腰牌即可。” 进城时能蒙混过去,在城中行动,往来进出到最后跑路,都需要一个能摆在明面上的身份,代表身份的腰牌必不可少。 十几万的败军混编在一起,脸不认识没关系,腰牌拿出来,万事大吉。 南军还想反抗一下,结果可想而知。 话说不通,只能用拳头表意,想威武不屈?行,只要扛得住。 最终,南军被劝服了,老实的带着孟清和等人到相关部门去办手续,领取腰牌。 看着这一行人,负责核对名册分发腰牌的文吏很是奇怪,怎么哭成这样? “死里逃生久别重逢,弟兄太过激动。” 杨铎再次按住南军的肩膀,替他解释了缘由。 南军控制不住的咳嗽了几声,当场喷出一口血。 杨同知摇头,一脸的感动,“弟兄不必哭成这样,你的情谊,大家都知道。” 被欺压的弱小&文吏“……” 不过一刻,文吏便按照杨铎道出的名字一一记录,核发腰牌。 这些名字都有册可查,与被挟-持的南军确出自同一卫所。 炸-营-败退时南军一片混乱,死伤和失踪者不计其数。 孟清和等人顶了他们的名字,领了腰牌,只要不是那么倒霉,混过几天应该没问题。 “这几天还要麻烦弟兄了。”杨铎笑眯眯的拍着南军的肩膀,“刚才兄弟只说姓纪,大名可否告知?” 南军苦笑,揉着胸口,他想说不能,行吗? 杨铎继续笑,孟清和与其他边军也在笑,一边笑一边捏拳头,十分不怀好意。 “免贵姓纪,单名一个纲字。” 纪纲? 杨铎等人表情没什么变化,孟清和却倏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看起来很好欺负,长宽和自己差不多的麻杆,就是灭了大才子解缙,重振锦衣卫“声望”的那位指挥使大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十七章 如果用八个字来形容李景隆,没有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更加合适。 李景隆的身材长相极似李文忠,国字脸,浓眉大眼,鼻子高挺,下巴方正,着绯红麒麟服,腰束花色玉带,不知底细的,初见其人,绝对会赞一声“好”。 世袭公爵,太子太师,几十万大军的主帅。 此时的李景隆,正面临人生中最艰难也是最辉煌的一段日子。 打不过燕王,又没法向皇帝交差,夹在这对叔侄之间,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 在德州期间,李景隆始终愁眉不展,往日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人,此时也躲得远远的。 哪怕皇帝还没收回他的官印,朝廷下达的几道命令,也相当于狠狠扇了他的巴掌。只要有脑子,就能猜到曹国公现在的处境到底如何。 就是在这种情况,孟清和与杜平搭上了线,千方百计获得杜平的好感与信任,以此获得了面见李景隆的机会。 机会来之不易,若非用再立一功及与家人相见的诱饵钓住杜平,事情未必会如此顺利。 孟清和走进大帐,只匆匆扫了一眼,便跪地行礼。 “卑下参见总戎!” 头也不敢抬,面上诚惶诚恐,将一个底层小卒乍见主帅的激动与畏惧表现得淋漓尽致。心中却在腹诽,单看外表,没人会相信面前这位会有畏战逃跑的名声。更难以想象,这样正气凛然的外表之下竟然是一肚子草包。 这就是所谓的“样子货”? 李景隆手持公文,眼皮抬也不抬,像是懒得去看孟清和一眼。 随同进帐的杜平拱手说道:“总戎,此人有重要情报。” “说。“ 李景隆没叫起,孟清和只能继续跪着。 这算什么,发官威?对他一个小兵至于吗? 咬咬牙,跪就跪吧,一切为了靖难! 日后早晚能找补回来! 孟十二郎刻意压低了嗓子,缩起了肩膀,就差哆嗦几下以示被李总戎的霸气震慑。 多次观摩历史名人专场,演技必须大幅度飙升。 “回、回总戎,卑下逃跑时……” “恩?” 李景隆目光扫过,像是带着刀子,孟十二郎立刻意识到用词不对,马上改口。 “卑下与同袍撤退途中,见到两支燕逆的军队在大同方向厮杀。” 两支燕逆的军队? 李景隆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你可看清楚了?” “回总戎,卑下不敢说谎。”孟清和脸色煞白,好像正在回忆当时的情形,“他们身上的袢袄和卑下的不一样,口音也不同,都骑着战马,杀起来当真是吓人。断胳膊断腿不稀奇,卑下还见到掉了脑袋继续往前冲的,还有捂着肚子的……” “别说了!” 李景隆脸色也白了,孟清和的话让他回忆起在北平城下的惨烈战斗,表情相当的难看。 正如朱棣所言,没有经历过大的战阵,整日捧着兵书,以为战场就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让这样的人率领几十万大军对抗、能征善战的边军,根本就是个笑话! 身为大军统帅,竟然被战场上的厮杀场面吓到,丢下军队连夜逃跑。 有这样一个没用的草包儿子,李文忠泉下有知,说不定会再气死一回。 大帐中,孟清和低着头,李景隆和杜平都白着脸,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景隆突然问道:“你之前是谁的麾下?” 身为南军,却是北方口音? “回总戎,卑下祖籍河北,原是富峪卫守军,后随百户调入山东。之前随天军讨逆,在北平城外被逆贼所破,一路逃……撤退,才侥幸活得一命。得知总戎在德州练兵,卑下和活着的弟兄们千辛万苦才逃了过来……” 说着说着,孟清和就哭了起来,嗓门奇大,帐外都听得见。 “撤退的路上,卑下和弟兄们饿了啃树皮,渴了饮雪水,几场大雪下来,树皮都啃不动,还崩掉了门牙!”孟清和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卑下也曾是个壮实汉子,八块腹肌!可现在,大腿都没有原来的胳膊粗,怕是想娶媳妇都要被人嫌弃。卑下一路上都在发誓,与逆贼不共戴天!” 李景隆:“……” 杜平:“……” 若真是这样,那还真够凄惨。 “总戎,被抓住的弟兄们更惨!不给吃不给喝,一天照三顿抽鞭子!总戎,一定要为弟兄们报仇啊!” 说着,孟清和趴伏在了地上,哭得直打嗝。 李景隆动容了,杜平也是泪流满面。 帐外听到的南军纷纷红了双眼,真是太无情太残忍了! 孟清和又断断续续的说了许多,真话假话掺杂,让李景隆想分辨也难。 大同有战事发生? 的确有,但不是燕军出现了内讧,而是之前的蓟州镇抚曾浚与徐忠所部的遭遇战,以曾浚被徐忠咔嚓告终。 河北有队伍要投靠李景隆? 也有。曾镇抚的铁杆,河北指挥张伦的确是一颗红心向南京,只可惜被沈瑄带兵给追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满腔的报国热情注定付诸东流。 孟清和故意将话说得颠三倒四,间或嚎上几嗓子,让李景隆自己在他的话中去探索,发现“真相”。 向燕王献策时,孟清和已经表明,不一定要告诉李景隆燕王的哪块根据地防守空虚,刻意而为反倒落了下乘。只需要让李景隆动心,认为此时派兵进入燕王的地盘,有极大可能捞到好处占到便宜就足够了。 北地酷寒,南军肯定不习惯北方的天气。进-入十二月,连日大雪,常驻塞外的边军都有些扛不住。若能引李景隆派兵前来,根本用不着正面对战,只需要堵住他们撤退的道路,或用疑兵诱使大军迷路,领着他们在雪地中绕圈子,恶劣的天气足以成为南军的催命符,让他们有来无回。 燕王再适时伸出援手,感念救命之恩的士兵必定不少。 若有在郑村坝投靠燕王的陈都督现身说法,更可事半功倍。 比起让他们来送死的主帅,燕王多仁义!必须投靠燕王一起靖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十八章 回到北平,见过燕王,禀报德州之事后,孟清和又病倒了。 赵大夫已被召入王府,虽未授职,凭一身本事和洪武朝的资历,王府医正也要让他三分。 在边塞多年,赵大夫早已没了争名夺利的心思,除了随军出征,每日捧着王府收藏的医书手不释卷。总结前人心得,摘录下来,同自己的行医手札放在一起,打算日后传授给徒弟。 “医术此道,不可敝帚自珍。昔日张机著伤寒杂病论,老夫不敢自比医圣,只望一生所学传于后人,造福于民。” 赵大夫这样教导徒弟,也这样做了。在王府医正和良医面前,更是从不藏私。 王府医正和几名良医对赵大夫发自内心的尊敬,纷纷拿出自己的手札和行医心得,利用工作之余共同探讨,相互纠正,一同进步。 “此症可用此法?” “咦,老夫如何未能想到?” “伤口可如此处理?” “大善!” “刘兄擅长针炙?” “不敢言擅长,尚可与诸位探讨一二。” “如此,便要请教……” 几轮医术研讨会后,王府良医们发现,医术博大精深,圣人曰三人行必有吾师,可谓至理名言。 理论有了,就要联系实际。 王府里的良医们求知若渴,每日都要向典宝领取腰牌,到城外军营中去医治伤兵,运气好的还能碰上打喷嚏发热的军汉。 被这些双眼冒绿光的大夫盯上,军汉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明明一巴掌就能拍死,怎么会让人颈后生寒? “不用害怕。”王府良医笑呵呵的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布包,“很快就好。” 不幸被拉住的军汉想说,他只是着凉,没有大碍。 “讳疾忌医要不得。”王府良医摊开布包,展示出里面的两排银针,抽—出一支,“快,躺好,保证几针就好。” 银针闪着寒光,军汉噔噔噔倒退三大步。 一碗姜汤就能解决的毛病,竟要如此? 这是治病?当真不是害命? “马上就好。” “好个x!” 军汉转身撒丫子就跑。 王府好医举起一条胳膊,迎风焦急喊道,“别跑啊,两针,一针就好!” 军汉撒丫子的速度更快了,他脑袋被驴踢了才不跑。 什么尊重大夫,尊敬老人,全都去死! 自此之后,王府良医再到城外大营,军汉们都是如临大敌。不紧张不行,谁见过这样的大夫?王府良医们也很无奈,不过是想追求一下进步,怎么就这么难呢? 老天不负有心人,就在王府良医相对无奈,长吁短叹时,终于有人送上门了!躺在床上的孟十二郎就此落入虎口。 看着挤在床前的大夫,孟清和眼角直抽。 诊脉需要三个人吗? 开药必须研究上半个时辰吗? 他只是身体虚了点,浑身无力有些发热,这位拿银针做什么?! 刀子?更不行! 他又不是得了不治之症,需要这样吗? “赵大夫,借一步说话。”孟清和靠在床边,脸上的表情有点僵,“孟某不过小病,劳烦诸位,我心中着实不安。” 不过是燕山后卫佥事,病一场连王府医正都出动了,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 居功自傲? 绝对是活够了。 赵大夫领会了孟清和话中的暗示,同王府医正商量了几句,“如此,还是我等考虑不周。” 一阵脚步声之后,室内只剩孟清和同赵大夫两人。 孟清和总算松了口气,不容易啊。 赵大夫突然拱手,“孟佥事,老夫代同僚向你赔罪了。” “使不得!”孟清和吓了一跳,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赵大夫,千万使不得!” 赵大夫执意要赔礼,孟清和死活不让,片刻功-夫,两人都出了一头的汗。 “咦?” 孟清和发现,出汗之后,身上轻松了许多。虽然一样没多少力气,胸口却不再堵得难受。 “赵大夫,您是故意的?” 见孟清和明白过来,赵大夫直起身,说道:“佥事的病并非全因劳累,心中郁结也是其因。” 心中郁结? “佥事担忧为何,老夫不便过问,但长此以往,怕会引发佥事的旧疾。”赵大夫打开药箱,取出一瓶丸药,“世间事没有十全十美。佥事不若暂时放下,先把病体养好。” “赵大夫所言甚是,清和受教了。” 郑重谢过赵大夫,孟清和接过丸药。 “每日两丸,温水送服。”赵大夫合上药箱,“老夫明天再来,佥事早些休息吧。” 送走赵大夫,王府宦官送来热水,孟清和简单洗漱之后服了药,躺在-床-上,拉起被子,舒了口气。 德州一行,只要不出意外,孟氏一族的性命应是保住了。不过,燕王不因泄露北平城防一事追究孟氏族人,孟重九等族老却不会轻易放过孟清海。四堂兄留在德州,不只为了功劳,也是为了能在族老面前为家人说几句话吧? 前往德州之前,孟清和又回了一次孟家屯,从孟重九口中得知了族老们的想法。 事情有一就有二,这次放过孟清海,难保下次再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未必能让孟广孝和孟清海感激,恐怕还会招来他们更大的怨恨,生出报复之心。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孟广孝一支注定与族人离心,又让孟清江如何自处? 孟清和不是圣人,对他来说,家人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但在边塞时,多亏两位堂兄的照顾,他才能熬过最难的日子。 险些将一族带进死路,孟清海死不足惜,可他到底是孟清江的兄弟。 孟清海要罚,却不能让孟清江彻底寒心。如何处置这件事,孟清和心中有几种想法,具体采取哪一种,必须等孟清江从德州平安归来再与族老商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十九章 建文二年正月,本该是合家团聚共庆新年的时节,北平的燕军和德州的南军却吹响了号角,磨亮兵甲,集结兵卒,整军出发。 德州城内,指挥滕聚站在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俯视麾下一万儿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心酸,不甘,愤怒,最终都化为了一声长叹。 有志报国,荡平燕逆,却碰上李景隆这样的主帅,只能算自己倒霉。 此行九死一生,有命归来也未必能得个好下场。身死不足惜,若再被污蔑,背负一身骂名,成为他人晋身的踏脚石,才是真正六月飞雪死不瞑目。 “指挥,时辰到了。” 跟随滕聚多年的一名千户按刀上前,面上不显,心中同样不忿。 李景隆真不是个东西!除了世袭的爵位和祖先留下的威名,根本没有统帅大军的能力! 派一万步卒进军大同,简直不知所谓! 燕王晋王,哪个是好惹的?就算两位藩王正在内讧,收拾一万人也不过是砍瓜切菜。 攻城?更不可能。 大同是边防重地,一万人攻城,怕是连城门都没摸到就得被弓箭射成筛子。无论私下里如何,晋王明面上还是朝廷的藩王,全副武装到他的地盘上去溜达,不是给对方借口和燕王一起造反? 就算只有一万人,那也是军队! 朝廷都派军队来了,不能坐家里等死吧?他可不是湘王那个书呆子! 郝千户万分不理解,李景隆到底是站在皇帝这边还是已经暗中投靠了燕王,如此白痴的命令,他到底是怎么下达的? “全军出发!” 滕聚原本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必要。 反正都是一样的下场,何必扰乱军心? 孟清江和高福等人都在前进的队伍之中,一身南军的袢袄,手持长枪,配着腰刀,并不起眼。 李景隆给滕聚的一万人,主要是由北平退下来的败军拼凑而成。短时间内,能达到令行禁止,并形成一定的战斗力,足见滕聚用兵和指挥能力不一般。 只可惜,再好的人才在李景隆麾下也伸展不开手脚。 想要发挥本领?等下辈子吧。 抗议?谁管你。一句违反军令,立刻脑袋落地,到阎王殿说理去吧。 北风呼啸中,滕聚的队伍出发了。 雪花飘落,一万南军踏上了前往大同的不归路。是死是活,从现在开始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中军大帐中,李景隆铺开纸,亲自磨墨,多日的愁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放松的笑容。 奏疏该怎么写,他已经有了腹稿。 今日队伍出发,明日,这份奏疏就可以送出了。 接下来,只等大同方向的“战况”传回。都死了,就是尽忠报国,朝廷必定下令封赏。若能活着回来,是英勇拼杀冲出重围还是怯战脱逃,只看滕聚是否识相了。 想到此处,李景隆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放下墨条,擦了擦手。如果不是顾忌军中情绪,这次领兵的不会是滕聚,该是瞿能。 北平之战后,瞿能一直对李景隆诸多不满。以瞿能的官位和军中资历,李景隆不能轻易处置他,只能暗地里咬牙。 忍的时间越长,恨意越深。李景隆发誓,一旦有了机会,必要让瞿能永世不得翻身。 一万南军进入晋王辖地,滕聚变得愈发谨慎。无论李景隆怎么想,他都要尽到一名将领的责任。 滕聚不想死,随着军队距离大同越来越近,这种念头愈发猛烈。他又一次想起了陈晖,只要有一线生路,没人会心甘情愿做炮灰。 风越来越冷,似要将一切冻结。 大雪封住了前方的道路,滕聚不得不下令队伍暂时停下,等到前锋探路回来之后再继续前进。 南军身上的袢袄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在德州时尚好,再向北,冰冷的天气会要了他们的命。 众人不知不觉的挤在了一起,这样至少能暖和一些。 远处突然传来凄厉的狼嚎声,孟清江和高福四人互相打着暗号,在队伍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不起眼的标记,或是在树上,或是几块露出雪地的石头。这是边军惯用的记号,之前用来对付鞑子,如今被用在了南军的身上。 前锋回来,队伍继续出发。 孟清江本想主动为队伍探路,高福拉住了他。 “不用出去,路已经走错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纪纲跟在他们身后,哆嗦着紧了紧袢袄,他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 队伍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没人发现,一支燕军骑兵跟了上来。 北平城外,悠长的号角声中,燕王率领大军出发。他的目的地不是大同,而是蔚州。 朱高炽在城头上为大军送行。北平保卫战后,他在军中的声望有所提升,张玉朱能等将领,偶尔也会称赞世子几句,却多流于表面。相比之下,仍是朱高煦和朱高燧更得这些将领的看重。 大军行进间,战旗烈烈,燕王一身铠甲,朱高煦和朱高燧紧跟在他的身旁。 城头上的朱高炽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他的职责是守卫北平,只要守住北平,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世子,该回去了。” 军队走远,王安见朱高炽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能仗着胆子上前提醒。 天这么冷,若是世子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王安,孤……”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王安仔细听着,始终没有下文,小心的抬头,只看到朱高炽的背影。 “回府。” “遵命。” 世子刚才想说什么? 王安猜不到,也不敢问。 王爷起兵以来,世子宽厚依旧却威严日重,跟在身边伺候的人感触最深。有些话之前能说,现在已是不行了。 下了城头,车驾早已备好。 朱高炽能骑马,但为了他和坐骑双方考虑,大部分时间还是选择乘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七十章 孟清和为堆在面前的白条发愁,朱高炽也是一样。 不能解决燕王交代下的任务,朱高炽饭吃不香觉睡不着,体重又开始直线下降。不到几天,腰围赫然减掉两寸。 这还了得? 燕王妃关心儿子,特地把王安叫去,世子这是怎么了?是政务上遇到了麻烦,还是官属里有人不服管?真有的话,必须一巴掌拍死! “回王妃,并无此事。”王安小心翼翼的回道,“王爷开拔前交代了世子一件事,世子尚未想出法子,有些急。” “哦。”不是有人不老实,那就问题不大。插手北平防务是燕王亲自交代,其他政务,燕王妃一向不过问。 儿子工作认真是好事,但也不能不注意身体。 “平日里,你们要多注意些。” “奴婢遵命。” 王安退出偏殿,擦擦汗,没走出多远,又见到世子妃身边的熟面孔,嘴里发苦,脸上却一丝不能露。 对方几步迎上来,先行礼,口称“王听事好。” 王安知道世子妃不会直接叫他过去,这样招忌讳,却没想到会在王妃这里遇上。世子妃派人来问,他也没有遮掩的道理。 “世子忙于政务,这才清减了,每日的膳食还是照常,且已报过王妃,请世子妃不必担心。” “王听事既这样说,咱家这就回去禀报,世子妃听了也当放心。” 两人又行了礼,当面笑呵呵,转过身一撇嘴,什么东西! 燕王妃靠在榻上,放下手中的书,接过宫人奉上的汤药,“是世子妃身边的?” “回王妃,是。” “王安都说了什么?” “只说世子公务繁忙。” “是个聪明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燕王妃端起药碗一仰而尽,宫人忙送上果脯,略微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朝廷五十万大军围攻北平城,燕王妃披甲执锐亲自上了城头,北平城防和布军都要王妃过目,几日不得休息。 燕王出征,若无王妃,世子未必真能服众。结果北平城守住了,燕王妃却病倒了。 王府医正和良医诊过脉,都说是受了风寒,药喝了几剂,时好时坏。王妃不欲王爷和世子兄弟担心,一直强撑着,人都清减了。 世子妃不说帮王妃分担,只忙着和世子的侧妃较劲,宫人看着都心冷。 “年纪大了,人就愈发精贵了。”燕王妃舒了口气,眉宇间染上倦色,“十几岁的时候,雪地里跑上一天也不会这样。现如今不过是吹了点风,就受不得了。” 宫人不敢出声,静静的立着。 “都下去吧,我歇会。” “是。” 房门关上,燕王妃静静的靠在榻上,微合上双眼,神色间带着一抹怀念。 十几岁,花一般的年龄,再回不去了。 门外,宫人和宦官都放轻了脚步,看着廊檐下的冰棱愣愣的出神。 王妃的病总是不见好,听说府内新请的赵大夫医术不错,不若请他来给王妃诊诊? 临近傍晚,北平城又下起了大雪。 老人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样的天气,别说丰年,不是灾年就谢天谢地了。 孟清和把自己关在厢房里,偶尔关注一下高老先生的生活,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对着朱高炽送来的匣子发愁。 彻底赖账是不可能的,全部兑现更不可能。朱高炽说给不出这么多羊,并不是吝啬,而是真的做不到。若是先给一部分,或是用其他的东西折价抵充? 孟清和冥思苦想,办法想了许多,都算不上太好。 蒙古人不傻,未必真的卡死数量,归根结底,或许只想看看燕王是否守信。 寒冬腊月,把羊都给他们,在哪里养?谁去养? 顺便给了草场?别说朱棣不同意,朱高炽这关都过不去。 朱元璋和朱棣都是一样的抠门性格,朱高炽又能大方到哪里去? 历史上,永乐帝驾崩之后,兀良哈以为压在头上的大山没了,可以蹦跶几下,拿着朱棣起兵时的欠条找上门,照样被朱高炽撵了回去。 草场? 真有这事,仁宗表示不知道。 有欠条? 仁宗继续表示,自己大部分时间戍守北平,欠条怎么来的,是不是老爹承诺的,他真不清楚。 兀良哈首领打滚耍赖,朱高炽没像老爹一样直接挥刀砍过去,而是好言好语的劝说,积年的坏账需要查证,他已经安排了人手,不久应该有结果,得有点耐心。 至于不久是多久,几天还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他也无法保证。 当然,真要硬抢也没关系,老爹能收拾得了,他也行! 不能亲自带兵出征,手底下能带兵的照样不缺!况且,老爹在位那么多年不见找上门,他刚一登基就来撒泼打滚,是不是看他好欺负?真以为他心宽体胖就没脾气? 朱高炽脸一沉,兀良哈首领利索起身,不敢再打滚了。灰溜溜的回了驻地,暗地里和人嘀咕,朱家人当真不是一般二般的抠门! 为同样抠门的朱棣父子做事,孟清和自然要再三思量。 办法想出来,功劳也不能自己领,必须把戳盖到朱高炽头上。 工作是朱棣交给朱高炽的,朱高炽只是咨询孟清和的意见,并非将整件事交给他去做。其中的差别,孟清和想得很清楚。 李景隆和部下争功,顶多被说一句人品不好。他敢抢本该属于朱高炽的功劳,人生都将黯淡到底。 最简单不过的道理,总经理交给部门经理一件重要工作,部门经理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办法,下边一个小职员蹦跶起来,就这事,简单!看我来! 三下五除二,事情解决了,然后直接跑去向总经理表功。 这不叫聪明,这叫犯傻,还是傻到家了。 事情拖了三天,朱高炽派王安来问了几次,孟清和都是一脸的愁容,一再的表示,难啊,这件事真难!解决高巍只是耍点小聪明,不入流的手段,这件事可是关系到王爷的大业,卑职冥思苦想,至今未能想出好办法。卑职斗胆,世子可否指点一个大方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七十一章 建文二年,二月底,燕王回到北平,比预期迟了十日有余。 拿下居庸关,燕王原本心情不错,想着快点回家,派人到草原上去探探情况,解决朵颜三卫闹饷的问题,不想途中接到徐忠送出的消息,“安陆侯吴杰袭真定。” 一旦真定有失,必为南军所趁。 徐忠野战一流,防守同样不弱。一边派人送出消息,一边加快修筑城防。耿炳文留下的工事被完全利用起来,该加固的加固,该重修的重修,真定城不说固若金汤也差不多少。 当初燕军围城,火炮轰了几日都拿不下城池,换成吴杰照样不行。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何其爽也。 徐忠站在城头,对着城下的南军冷笑,吴杰,有能耐你就攻城!人再多某家也不惧! 城外,安陆侯吴杰浓眉深锁。 几个月前,耿炳文被燕王围困真定城中,他曾带兵驰援,不想城砖都没见着,就被朱能率领的骑兵打了回去。 吴杰吃了败仗,被朱能揍得鼻青脸肿,下令向永平退却。 打不起总躲得起吧?结果这也不行,朱能紧追不放,一路追到永平城下。 想据城防守?朱能一撇嘴,你以为自己是耿炳文?长刀一举,兄弟们跟某家一起上,先砍了再说! 朱能是敢率三十骑兵冲击十几万大军的猛人,吴杰如何能抵挡得住? 手下士兵又毫无战意,吴杰拼尽全力,也被砍得丢盔弃甲,损兵折将,撵回了南京。 吴杰回到南京不久,耿炳文也被皇帝撤换,李景隆走马上任。 安陆侯顿时仰天长叹,真定保不住了! 但凡稍微了解李景隆此人,都不会把号令几十万大军的帅印交给他。无论多少军队,都得让这小子赔进去!奈何皇帝的心腹都是空谈的腐儒,没有知兵之人,这不是明摆着给燕王送菜吗? 愤懑之余,吴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对着齐泰黄子澄等人一顿臭骂。 “竖儒误国,该杀!” 始作俑者黄子澄的确该骂,齐泰却着实有点冤。他的确曾经蹦高反对黄子澄的馊主意,无奈皇帝不听他的。 战况果如吴杰所料,北平没打下来的,郑村坝战役也输了,五十万大军几乎都赔了进去。李景隆丢下大军,带着帅印连夜奔逃,还串通黄子澄隐瞒朝廷,临阵脱逃没丢了脑袋,更是加官进爵,得了太子太师的荣誉头衔。 安陆侯同武定侯等老将凑到一起,谈及如今战场局势,无不摇头。 “陛下偏听误信,罢免齐黄等人官职,仍留在京城,迟早是个祸害!” 按照吴杰和郭英等人的看法,就该把齐泰黄子澄等人一刀宰了,再领大军北上讨燕。 燕王不是打着朝中有奸臣,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吗? 如今奸臣都给杀了,他还有什么借口?不罢兵就是实打实的造反,皇帝一道诏令,天下镇兵均可讨之! 皇帝对付起叔叔干脆利落,偏偏在这件事上心慈手软,犹豫不定,死活不肯落下杀大臣的声名。殊不知,经过削藩一事,皇帝仁慈的名声早就打了个折扣。 更让吴杰郭英等人担忧的是,朝中勋贵对皇帝日渐冷淡的态度愈发不满。都是从洪武朝挺过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比不上一群只会清谈的腐儒? 只要皇帝多少有点脑子,就该明白,比起那些腐儒,这些荣耀和身家性命都系于皇权的勋贵才更值得重用。可惜皇帝一心只捧着那些腐儒,把朝中勋贵全都踹到墙角,一脚不够再补一脚,全都画圈圈玩去吧! 勋贵对建文帝不满已久,以左都督徐增寿为代表的燕王派私下里活动频频。除了勋贵,还经常到谷王家中蹭饭,连关押齐王的地方偶尔也会转上两圈。 一股暗流开始在南京涌动,许多人摇摆不定。 跟着建文帝注定没办法出头,投靠燕王,就一定可行吗? 徐增寿也曾想拜访一下安陆侯,却被吴杰以各种借口推脱了。饶是如此,吴杰心中仍有一丝不确定。 皇帝为了面子,硬是不把李景隆的帅印收回去,还继续加大赏赐,任由他留在军中。 有这样一个主帅,战败永远比取胜容易。 即便李景隆闭上嘴,不再乱指挥,只要再带着帅印跑一次,军队再多也是白搭。 武定侯和安陆侯先后抵达德州,两人分别见过李景隆,又碰头商量了一次,决定找人看着这个不靠谱的主帅,如果李景隆临战再逃,人走可以,帅印必须留下! 都督平安赶到后,立刻加入吴杰郭英的小团体,积极提出意见和建议。平安认为,紧迫盯人还不够,不如趁天黑把李景隆的座船凿沉了,没了船,他跑得再快也能想法子追回来! 吴杰和郭英同时拊掌,“大善!” 三人动手时,得到了都督瞿能和盛庸等人的鼎力相助。确保船沉入江底,捞上来也是一堆碎木板。 领兵大将抵达前线,首先考虑的不是制定作战计划,而是该怎么对付己方主帅,防止他逃跑,任谁看来,都是一种悲哀。 众人如此绞尽脑汁,为的就是郑村坝和北平城外的一幕不再上演。 可让吴杰平安等人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为了战争胜利宁愿背负骂名,南京的皇帝却给他们拆台! 先后赏赐李景隆斧钺、旌旄不算,听到李景隆的座船在江边不翼而飞,特地赏赐给他一条大船,绝对的豪华客轮。 这叫什么事? 吴杰平安等人彻底无语,觉得自己傻冒烟了。 他们累死累活是为了谁?皇帝就这样拆他们台?还赏赐一条大船,是暗示李景隆这次应该跑出山东,直奔南京吗? 再不甘心,吴杰等人也不能把建文帝赐下的大船凿沉,否则就是藐视皇帝,大不敬的罪名。只能加大在李景隆帐外的盯梢力度,一旦他想跑,必须第一时间抓住! 同时,几人商定了作战计划。 北方天寒,朝廷大军尚未完全集结,此时发起决战万万不可,领兵攻占几处战略要地却是上策。即便不能彻底拿下,也能调动燕王兵力,探一探对方的虚实。 河间是燕王手下大将张玉驻守,暂时不能去碰。守真定的是原开平卫指挥使徐忠,勇猛之名不比张玉,倒是可以试一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七十二章 看着手中的房契,孟清和半晌无语。 料想过多种沈指挥来见他的理由,就是没想过这一种,上门送礼,礼物还是一栋房子。 北平市内,绝对的地段好,采光佳,精装版。随着燕王靖难成功,存有无限的升值可能。 捏着房契,孟清和的表情很复杂,推辞?还是留下? “怎么,不和心意?” “不是。”孟清和摇头,“卑职不明白。” 房子若是燕王给的,还解释得过去。单凭收拾了高巍,这样的赏赐也算不得过分,完全可以当做员工福利。 燕王本质上很抠门,但也分情况。对于一心跟着他靖难造反的,一向都表现得很大方。除了分房子分地,升职加薪,铁券几乎人手一张。虽然信用程度有待商榷,至少比洪武朝要好上许多。 房子是沈瑄给的,意义则完全不同。 孟十二郎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侯二代,三品指挥,身高腿长,长相一流。 如果再拿一叠宝钞……好像场面有点不对? 孟十二郎的嘴角忍不住的抽了一下,从没发现自己的脑补能力是如此的强大。 “不明白?”沈瑄露出一丝疑惑,“可是不满意?” “不是。”孟清和拧眉,“无功不受禄,这个卑职不能要。” “为何?” “太贵重了。” “贵重?”沈瑄挑眉,手指擦过孟清和的领口,“不过是座宅院。” 玉都收下了,一栋宅子算什么? 孟清和:“……”果然是他还不够高富帅? 房契给出,沈指挥心情不错。 “路上小心些,早去早归。” “恩。” “还有……” “啊?” 沈瑄单手搭在孟清和肩上,微一用力,孟清和倒退两大步。 抬起头,房门已然合拢,温热的呼吸拂过面颊,停在了他的唇角。柔软的触感,下唇被轻轻咬住,眼前的眸子黑亮,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下次记得,唤我子玉。” 声音消失在唇边,扣在肩上的手移到颈后,轻抚过发尾,孟清和的头有些晕。 “今日没用药?” “用过,漱了口。” 这样说很有引申含义,偏偏没法解释,更显得欲盖弥彰。 掌心覆上孟清和的额头,黑眸染上了笑意,“回来后再请赵大夫诊一诊。” 孟清和有些愣神,下意识说道:“卑职遵令。” “遵令?”沈瑄眼眸微眯,“如此,令出即行,记牢了。” “卑职……” “恩?” “遵令。” 沈指挥很满意,孟十二郎迎风流泪。 挖坑自己跳,绝对的。 待沈瑄离开,孟清和挠挠下巴,他没告诉沈瑄今日回家吧?沈指挥是从何处得知的? 展开手中的房契,先是玉,接着是房子,沈指挥貌似很喜欢送东西。 自己是一步一步被套牢了?套牢就套牢,也没什么不好。 但也不能只收不送,到底该回送什么才好? 越想越头疼。 王府外,孟清江与孟虎等了许久,孟清和才姗姗来迟。 收拾好的包袱由护卫背着,怀里只揣了世子赏下的宝钞。一身绯色的武官服,腰悬镀金银牌,身后跟着四个护卫,身姿挺拔,行动间大氅随风摆动,气势凛然。 习惯了孟十二郎温和的样子,孟清江和孟虎一时间都有些愣神。 “四堂兄,五堂兄,可是有事?”孟清和接过护卫递来的缰绳,跃身上马,“还是快些出发,早去早回。” 沈瑄让他早去早回,孟清和就必须加快速度。况且,对朱高炽之前露出的那一抹心虚,孟清和很是挂怀,直觉告诉他,麻烦会很快找上门。 护卫陆续上马,孟虎和孟清江也没时间继续发愣。此行为解决族中事,也是为自己的前程扫清道路,容不得他们杂七杂八的乱想。 经过德州之行,孟清江又变了许多,被砍断的两根手指,时刻提醒他孟清海都做了些什么。如果不是为了他,如果不是为了保住孟氏宗族,他与十二郎何须如此以身犯险? 爹娘总是护着孟清海,自幼,无论孟清海犯下了多大的错,爹手中的棍子永远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握紧缰绳,孟清江牙关紧咬,绷紧了脸颊。 如果这一次爹娘还是一心护着他,那就怪不得自己了! 为了骨肉亲情,他付出的代价足够多了。 出了城门,一行人马不停蹄,很快赶到了孟家屯。 孟清和几人回来得有些突然,孟重九得到消息时,几人已经进了屯子。 “九叔公。” 孟清和下马行礼,孟清江和孟虎紧随其后。跟着孟清和的四个护卫下马后站在一边,手按腰刀,一身彪悍之气。 “十二郎这次回来,可是为了大郎的事?” 孟清和点头道:“正是为此。还请九叔公帮忙,将族老请来,清和当面分说。” 对孟清海和孟广孝这样的人,绝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仁义道德以理服人对他们毫无用处,只有最简答粗-暴的方法,才最行之有效。 族老们来得很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孟重九家的堂屋中便坐满了人。除了族老,还有族中被推举为甲首的叔伯,以及暂代族长之责的孟广顺。 孟清和没急着开口,借着喝茶的时间,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孟清海做的事引起了众怒,即使之前不清楚始末,他们一家被关在祠堂这么久,也能打听出一二。 攸关性命,孟广孝的族长,孟清海的秀才全都不再管用。 “秀才?朝廷的秀才,这里可是燕王治下!” 话糙理不糙,没读过书,不代表没有智慧。 孟清和一直没说话,众人也不敢随意出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七十三 燕王府,承运殿暖阁内,朱棣一身大红亲王常服端坐在上,世子朱高炽恭立在朱棣跟前,将定好的计划详细道出。 “儿认为,应尽快遣人出边,收拢草原部落。队伍人数不需太多,可设正、副使各一人,护卫若干,携带盐和茶叶等,假作商队以防有失。携带之物可赠送部落首领,以利诱之。残元正在内-乱,部落之间混战不休,势力日渐削弱,趁此良机引部落内迁,是为良策。” 在燕王面前,朱高炽侃侃而谈。 北平守卫战之后,燕王更加重视这个长子,也让朱高炽愈发自信。 燕王听得认真,不时询问两句,朱高炽说得愈发详细,底气也越来越足。 道衍坐在一旁,半合着双眼,轻轻捻动佛珠,一直没有出言。 朱高炽说完,燕王没有马上点头,而是问道衍,“大和尚认为此计如何?” “世子高才,此计大善。”道衍说道,“正使人选,世子可有考虑?” 朱高炽道:“此计实乃燕王后卫佥事孟清和所献,孟佥事可为正使。” “孟清和?” “正是。孟佥事于招揽朵颜三卫一事上立有大功,为人机敏果决,行事有章法,且为献策之人,应可当此重任。” 燕王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着膝盖,“倒也可行。” 道衍却轻轻摇头,“王爷,不可。“ 朱高炽眉头微皱,在燕王跟前,道衍的话一向管用,只要他不同意,正使人选就要再议。 “大和尚认为不妥?” “回王爷,孟佥事献此良策,为人聪敏可用,世子荐他为正使定是多方考量。然,”道衍顿了顿,“尚有不足之处。” “不足之处?” “孟佥事虽有才,然未及弱冠,经验尚且,对残元大漠未必了解。”道衍和尚见燕王脸上闪过一抹恍然,继续说道。“贫僧认为,此行当派一了解当地风俗及部落纠葛之人,官职为何暂且不论,最好为王爷近身之人。” “近身之人?” “当可显示王爷亲近之意。” “大和尚此言有理。” 说到底,朱棣只是个藩王,派出“使节”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官职再高也比不上朝廷,打出名号也够不上品级。不如派遣身边之人,更显得有诚意。 再者,北元风俗不同明朝,出使之人言行皆应谨慎。各个部落三天两头的打上一仗,不了解部落之间的敌友关系,不知道上门做客的规矩,会遇上不小的麻烦。前脚刚与一个部落首领交好,后脚踩进敌对首领的帐篷里,不知情的各种拉关系,还想奶茶烤肉的招待? 扫地出门是客气,脾气火爆点,直接-操-刀子砍人都有可能。 得罪的部落多了,这就不是去招揽人手,而是给朱棣结仇了。 道衍一番解释,燕王深以为然,朱高炽脸上不由得显出一抹惭色。 “儿未曾考虑这么多,险些误了父王的大事。” 朱高炽一向谦逊,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立刻开口认错。在老爹跟前丢了面子不算什么,梗着脖子坚持完全没必要。 “你处事经验尚浅,一时想不周全也无大碍。”燕王没有责怪朱高炽,反而安慰了他几句,温声道,“先下去吧,正使人选,孤自会考量。” “是。” 朱高炽退出了暖阁,看着房门关上,才转身离开。 暖阁内,朱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大和尚是故意的?” “非也。”道衍摇头,“世子心急了些,本意是好的。贫僧只是点播些许,王爷明鉴。” “是吗?”朱棣放下茶盏,同意了道衍的话,“是急了点,倒是比温吞要好。北平一战,到底是长进了不少。搁在平日,他推举的人也算不错。” 道衍捻着佛珠,没点头,也没表示反对。 人已经摘出来了,多说无益。 静静思索片刻,朱棣吩咐候在一旁的郑和,“去叫侯显过来,另派人将杨铎从真定召回,越快越好。” “奴婢遵命。” 洪武二十九年,燕王北征沙漠,侯显以内宦随军,表现果敢勇猛,很快获得朱棣的赏识,被召至身边听用。 那时,郑和才刚刚崭露头角。 侯显有辩才,个性刚毅,熟通蒙藏语言,曾深入北元腹地,了解当地风俗,又一向对燕王忠心耿耿,绝对是最好的出使人选。 “这个孟清和,”燕王迟疑了一下,“可让他做为副使?” “王爷,不若令杨同知为副使。”道衍和尚说道,“贫僧徒弟身子不好,恐会拖延行程。何况有侯显在,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无妨。” “大和尚,孤记得这个徒弟你还没收到吧?” “阿弥陀佛,贫僧也曾回与王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如王爷当年。贫僧有信心!” 道衍握拳,一脸的佛光普照,光头都在闪闪发亮。 燕王很是无语。 敢同燕王这么抬杠的,除了道衍再没第二个。哪怕是一向以豪爽著称的朱能都不敢同朱棣这么说话。和动不动就剥皮填草的朱元璋他儿子抬杠,不要命了? 偏偏朱棣就吃道衍的这一套。 难倒是被这个和尚在耳朵边嗡嗡了十多年,彻底麻木了? 很有可能。 不过,孟清和的确是个人才,几番献策,行事看似缺少章法,细想却有可取之处,与道衍有不少相似之处,合了大和尚的脾胃,倒也不奇怪。 下次出征,还是带上吧。 孟十二郎回到王府,查验过腰牌,见过王府典宝之后,快步回了厢房。 解下大氅,长随送来热水,温热的布巾扑在脸上,孟清和舒服的喟叹一声。 “佥事可要用饭?” “不必了。”放下布巾,整个人顿时精神了许多,“我不饿。” “是。” 长随退了出去,房门关上,吱嘎一声,室内变得寂静下来。 孟清和坐到桌旁,倒了一杯茶水,一点一点滋润着有些干涩的喉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七十四章 燕王府承运殿西暖阁内,燕王麾下第一大将张玉慷慨激昂的陈词,誓言率兵进驻保定府,像颗钉子一样牢牢扎住,朝廷大军如果敢来,保证戳他们一个窟窿! 朱高煦也是满脸激动,拍着胸脯,大声说道:“父王,请下令儿随张将军一同前往,必定破其锋,灭其锐!” 在场诸将也纷纷请战,主题思想只有一个,朝廷军队敢进河北,必定让其有来无回! 自进了西暖阁,孟清和一直站在沈瑄身边,不出声。 他还没太搞清楚状况,这是誓师大会?朝廷大军打过来了?瞄了一眼郑和,不地道,怎么也该提醒一句。 郑和表示,他去找人的时候,大家的情绪还没这么失控。 孟清和没办法,再多疑问也得咽回嗓子里。比他级别高的都抻着脖子表决心,随大流,举拳头,一起喊就对了。反正他是沈瑄麾下,沈瑄怎么做,跟着就是。 燕王坐在上首,对麾下将领战意高昂很满意,双手向下压了压,室内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决心表过,大佬要讲话了。 “今闻密报,朝廷合兵六十万,将自德州起,进真定,保定,河间三地,以图北平!孤欲以逸待劳,灭其众,夺其军,毕其功于一役。” 简言之,李景隆率领的南军送上门了,必须打!先一步在各战略要冲布置防守,来了全都留下。 众将鼓掌,王爷英明! 紧接着,燕王又抛出了第二步计划。 “此战后,孤欲进德州,下济南!” 总在自家的地盘上打打杀杀不符合燕王做事的风格,必须要走出河北,打进山东! 打下德州,便可截断朝廷大军的退路,顺便接受囤积在德州的军用物资,人员粮食都有了。再下济南,占据河北同南京之间的水路要冲,正式向朝廷展示一下燕军的肌肉。 朱允炆这黄口小儿不是很得意吗?派几十万大军到他的地盘上喊打喊杀,耍足了威风。来而不往非礼也,不往朱允炆的地盘上射几箭,轰几炮,他就不是朱棣! 众将高举双臂,王爷威武! 燕王咳嗽了一声,做了最后总结,“孤奉太--祖高皇帝遗训,必扫除朝中奸佞,清君侧,涤清宇内!” 一句话,彻底暴-露-出了朱棣的野心。 他要进南京,登九五!至于朱允炆那黄口小儿,哪里凉快哪里歇着去吧! 众将再次激—情爆发,王爷英明,王爷威武,王爷千岁! 张玉不喊着进保定了,他要直接去白沟河,上最前线! 据闻李景隆计划在白沟河决战,在此以逸待劳,布下伏兵,不比守城更好?连张玉这样的人都开始“争功”,性子急躁些的更不会落下。 朱能嗓门最大,也嚷嚷着要去白沟河。 徐忠人在真定,陈文吴达两名副将不敢和张玉朱能这样的老资格硬抢,退后一步,充作背景。 房宽虽将后军,到底是燕王靖难起兵之后才投到麾下,有心争两句,被朱能的大嗓门一吼顿时灭火,只能眼巴巴的瞅着。 其他如陈亨,陈晖,滕聚等自然更没力量同张玉和朱能争抢。 场面看似热闹,争夺激烈,实际上,真正要较出长短的只有张玉和朱能两人。旁人都是敲个边鼓,应和几句,顺便向燕王表表忠心,目的就已达到。 张玉朱能争执不下,燕王稳如泰山。 道衍和尚坐在一侧,同样不被菜市场一般的吵嚷声影响。大和尚慈眉善目,视线从众人身上掠过,盯准了目标,微微一笑。 孟清和打了个机灵,头也不抬,下意识往沈瑄身后藏了一下。 藏好,又觉得不妥。 幸好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张玉和朱能身上,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沈瑄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孟清和咧嘴苦笑,他能和沈瑄说,自己被某个六根不净的大和尚盯上了,死活要把他拉进不良-门派? 虽然道衍和尚在永乐朝得了善终,却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也能平安无事。郑和是例外,本身就是永乐帝重用的宦官,否则不会轮到他领船队下西洋。 谁能保证自己也有郑和的运气? 永乐登基之后,道衍为何要住在庙里,死活不蓄发不还俗? 真是因为他心中有佛? 孟清和不信。 如果道衍有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信念,压根不会花费十年多的时间鼓动燕王造反。八成也是为了躲避帝王的猜忌,为了避祸。 想想看,一个和尚,没有家室,没有子女,连族人都和他断绝关系,白天上朝晚上睡在和尚庙,日常娱乐除了为皇帝出谋划策就是念经,这样的人有什么可猜忌的? 永乐帝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这和尚为造反事业奋斗终身,再去鼓动其他人造自己的反。 这个可能性极小,朱棣不是朱允炆,道衍的年纪也摆在那里,六七十岁的老和尚,哪里还有那个精力? 所以,道衍安全了,身为宦官的郑和也性命无忧。 孟清和却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喜欢男人,注定会断子绝孙。可他还有家人,有族人,他还要奉养母亲,为两个侄女备下十里红妆。他要顾忌的事情太多,学习道衍一样“清心寡欲”去住和尚庙?根本不可能。 所以,这个师,他坚决不拜!大和尚的不良门派,他坚决不入! 他还有大好的人生,还有美人相伴,去他的和尚庙! 孟清和低头,假装自己是根柱子,是块毫无特色的布景板。心中默念,别看他,现场这么多的良才,相比之下,他就是一片尘埃。 道衍收回目光,笑意更深。意志坚定,很好。良才美玉,总是要花费些时间才能雕琢而成的。 如果知道道衍此刻的想法,孟十二郎怕是会泪流满面,再找块板砖拍死自己。 装什么低调?! 沈瑄侧身,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握了一下孟清和的手。 孟清和瞪大了眼睛,视线落到沈瑄的背上,目光灼灼,几乎要在沈指挥的背上看出朵花来。 是安慰他?绝对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七十五章 李景隆发起总攻,战场的局势逐渐发生倾斜。 燕军未曾料到,朝廷军队竟会在一夕之间变得如此悍勇,如此难以对付。 有郑亨的一次遭遇战在先,大部分燕军将领仍对朝廷军队心存轻视。结果事实却打了他们一记耳光,只要少几个李景隆这样的酒囊饭袋,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虽然局势不利,凭借着强悍的战斗力,燕军仍与朝廷大军战了个旗鼓相当。 被困阵中的沈瑄一刀砍伤了瞿能的长子,纵马而起,趁着混乱就要杀出重围。 “逆贼休走!” 瞿能顾不得伤重的儿子,搭弓射箭,连续三箭,直袭沈瑄后心。 战马嘶鸣,沈瑄侧身格挡,躲开了最致命的两箭,却被第三箭射中了肩头。 周围的南军士卒皆一拥而上,刀劈枪挑,红着眼睛,定要把马上的沈瑄乱刀砍死。这个杀神一般的燕军将领,自入了阵中,杀伤同袍不知凡几。 杀了他为弟兄报仇,一定要杀了他! 战意与杀意一起涌动,沈瑄再次陷入重重包围,身边的燕军越来越少,南军却越来越多。 郑亨用来对付平安的人海战术,此刻被反用在了沈瑄身上。哪怕是一头猛虎,陷入如此险况,也休想轻易脱身。 瞿能的长子已退到阵后,瞿能举起长刀冲向了沈瑄。 “今日不杀汝,难解吾心头之恨!” 断掉的右臂,彻底绝了儿子的晋身之路。身为一员武将,没了一条胳膊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瞿能怒火冲天,小宇宙爆发,管你是谁,必须把命留下! 沈瑄折断肩上的弓箭,掷于马下,任由鲜血染红铠甲,头盔之下,一双漆黑的眸子染上了血色,杀意冲天。 有人在等着他,他必须活着,必须回去。 人挡杀人,佛挡灭佛! 锵! 长刀撞击,刀刃划擦,火花刺目。 瞿能拉紧缰绳,心中骇然。本以为对方已到强弩之末,不曾想竟还如此强悍! 沈瑄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只有两面之缘,却实打实让瞿能佩服不已的猛将,太--祖高皇帝义子,言官口中的无德之人,因牵涉蓝玉谋反案被充军发配的前定远侯沈良! 沈良有一子,与其一同远赴边塞,莫非便是此人? 心思涌动,手下却不留情。无论是不是沈良的儿子,现在都是从贼之人! 瞿能拼尽了全力,沈瑄身上又添几道伤口。从军以来,他还未曾如此狼狈过、 周围都是朝廷军队,想要突围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沈瑄如一头困兽,手中的长刀砍断,干脆一把拽过敌人手中的长枪,战马被刺死,便下马步战。很快,他四周堆满了南军士卒的尸体。 染血的铠甲,血红的双眼,表情中带着无尽的冷意,长枪横扫,所向披靡。 杀神,真正的杀神! 这一刻,围在他周围的南军突生惶然。 这个人,真的能杀死吗?杀得死吗? 瞿能同样被沈瑄的恐怖所震撼,一时间竟也停下了攻击。 双方顿时陷入僵持,沈瑄手持长枪,盎然而立,心中只有一个意念,杀! 杀光所有的敌人,冲出去! 从日升到日落,惨烈的厮杀一直在持续。 战场上,燕军与南军的尸体交叠,血染红了大地,汇成了小溪,流入奔腾的河水,恍如修罗地狱。 傍晚十分,双方将兵都已疲惫不堪,仅凭意志支撑着继续战斗。 李景隆本以为能取得一场胜利,不想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仍无法打败朱棣。黑夜马上就要来临,夜战对己方十分不利,摸黑砍人,总是人多的吃亏。 “收兵,明日再战!“ 朝廷军队攻势稍缓,燕王立刻下令军队撤回北岸,李景隆并未下令追击,郭英和吴杰已在沿途埋下名为“一窝蜂”的火器,无论士卒还是战马,一旦踩上,非死即伤。 大军的绞杀暂时告一段落,战场仅有两处仍未停下刀剑之声。 一处是被燕军包围的平安,另一处则是被瞿能困住的沈瑄。 郑亨打定主意要把平安的人头留下,瞿能也不愿将沈瑄放走。 两处战场,两员虎将,一旦纵虎归山,必成己方大患! 不同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平安身边尚存五十余骑兵,以命搏杀,终于为主将开出了一条血路。郑亨望着平安的背影,愤恨的将长枪扎进土中。 “撤退,回大营!” 沈瑄却没有平安那么幸运,身边的燕军死伤殆尽,瞿能不断缩小包围圈,只凭他一人,再勇猛也有力竭之时。 突然,马蹄声响起,一支衣甲鲜明的燕军骑兵突然出现在了包围圈外。 人数不多,只有百骑,却也让瞿能吃了一惊。这支骑兵为何会出现在此?难道燕王退兵是假,偷袭是真? 只是片刻的闪神,沈瑄已长枪斜指,接连挑飞了几名南军步卒,悍然向外冲去。 瞿能忙喝道:“拦住他!” 已经迟了。 阵外的燕军也于此时发起了冲锋,拼命要将沈瑄从阵中救出。 激--战一天,瞿能麾下士卒早已疲敝,精神和体能都到了极限,被百余骑兵一冲,顿时溃散。 瞿能无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瑄冲出包围圈,拉住为首骑兵的胳膊,跃身上马。 “指挥受伤了?” “无碍。” 带兵来救沈瑄的是孟清和,虽听沈瑄说无碍,却还是恨得咬紧了牙关。 “指挥,你可还能张弓?” “可以。” “那好。” 孟清和从马背上的箭筒里取出几支样子有些奇怪的箭矢,递给沈瑄,“刚才谁伤了你,用这个射他,射不到身上也关系,一定能让他好看!” 沈瑄没有多言,从另一名骑士手中接过长弓,借着日落时的最后一丝余晖,在马背上拉开了长弓。 破空声起,锋矢直向瞿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七十六章 一夜大雨,清晨时分,河水上涨,两岸弥漫着着淡淡的雾气。 天色未亮,燕军大营擂鼓声起,士卒列阵鱼贯而出。 战马打着响鼻,铠甲摩擦发出慑人的金铁之声。比起昨日,今日的燕军很沉默,却沉默得让人害怕。 未临战场,杀意已在队伍中弥漫。 百战之师,王者之师,令北元闻风丧胆的燕军,今日将继续同南军血战。是生是死,是荣耀子孙还是去阎罗殿,全看这一遭了。 黎明时分,燕军已全部渡河,锋矢向南。 河对岸,朝廷大军也列好了阵势,都督平安率领的军队仍为先锋,瞿能随后,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以及不久前抵达的越巂侯俞通渊分率大军翼其左右。李景隆的中军留在最后,一为督阵,二来,众将担忧这位不靠谱的主帅临战胆怯,胡乱指挥,不如让他在后边老实呆着。 越巂侯俞通渊是洪武朝的老将,明朝的开国功臣,没被洪武帝大杀功臣的浪头打倒,却因牵涉进蓝玉谋反案丢官除爵。洪武帝难得善心大发,没要了俞通渊的性命,也没让他全家流放,只令他归乡终老。比起洪武朝的其他大将,俞通渊当真不是一般的幸运。 可惜安生日子没过多久,建文帝削藩,燕王扯旗造反,朝廷一道敕令,俞通渊又被启用。老先生种田日子没过多久,又得披甲上阵和燕军血战。 原本,俞通渊不愿意接这差事。都这么大岁数了,胡子一大把,还要领兵厮杀,实在是没那个力气。 可再愿意也不行,建文帝在满朝武将中拨拉过来,拨拉过去,能带兵的不多,如李景隆一般的样子货不少。耿炳文是不成了,郭英吴杰等人都被派出去了,如俞通渊这样的老将成为了建文帝眼中的救火队。 爵位没了?没关系,复爵! 没有官职?更没问题,授官! 火烧眉毛了,俞老先生是不同意也得同意。 在南京走了一回,俞通渊被赶鸭子上架,领兵出征。回首遥望城门,他当真不明白,武功盖世的太—祖高皇帝为何会选择这样一个继承人。 难怪藩王要造反了。 俞通渊的这种想法堪称是大逆不道,但老先生都被硬拉上战场了,心中怎能没有怨气。别说背后念叨,就是当面喷几句,建文帝擦掉唾沫星子,还会夸赞老将军耿直。 面对这样的皇帝,俞通渊当真是没辙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不择手段倒是与洪武帝有几分相似。当年洪武帝拉起造反队伍,除了主动投奔的李善长,大部分谋臣都是被用各种方法“请”来的,待遇还比不上俞通渊,至少他有个侯爵位,代表的是朝廷。他们呢?只有一个造反者的大戳。 如俞通渊一样被赶鸭子上架的老将并不多,原因是洪武帝发善心的时候太少。大部分时间,朱元璋都是奉行斩草除根这一最高行为准则。朱允炆瞪圆了眼睛,雷达似的扫描,能找出来的老将也只有那么三两个。 幸好还有徐辉祖和瞿能等人,如果全都是李景隆这样的酒囊饭袋,仗也不用打了,他直接除去冠带,走下龙椅,请叔叔进南京算了。 白沟河畔,雾气渐散,对战双方阵势已开,悠长的号角声拉开了大战的序幕。 都督平安再次一马当先,冲锋在前。郭英吴杰率军队从侧翼迎敌,俞通渊擅长骑兵作战,领南军骑兵摆出锥形阵,猛冲陈亨率领的右军。 燕军不甘示弱,全军压上。 沈瑄领前锋骑兵对上了平安的队伍,两队骑兵如两支锋利的长矛,狠狠的撞击在了一起。 一瞬间,仿佛能听到金铁交鸣,矛戈断裂之声。 孟清和也是一身铠甲,持刀上阵。燕军全军上阵,连提调官都抓着长刀冲锋,新官上任的孟同知不能继续守在大营里不动,硬着头皮也得往前冲! 被砍几刀不要紧,再躺几个月也没关系,只要能保住命就成。 不用沈瑄吩咐,高福等人就护在了孟清和周围,确保没人能伤到孟同知的性命。孟虎和孟清江也想出把力,却临时编入了徐忠的前军,军令如山,只能再三叮嘱孟清和,随军冲锋没关系,千万别脑袋发热,这里不是开平卫,也没有地堡给他挡箭。 孟清和咧嘴点头,心中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跟紧沈瑄,如昨日一般的情形绝对不能再发生!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胶着,交战双方都清楚对方的实力,任何的试探和保留都毫无用处。想要获胜,从第一刀开始就必须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战场上没有喊杀声,连咒骂都少见,只有刀枪穿透铠甲,撕开皮肉,鲜血飞溅时的惨呼。 所有人都在厮杀,举起腰刀,挥起长矛,尽全力杀死面前的敌人。 往往刚将对手砍倒,身后就会被下黑手。 战场之上没有“光明正大”可讲,偷袭的若是步卒,尚有一战之力,若是骑兵,不好意思,只能和美好的人生说再见。 平安与沈瑄战了几个回合,不相上下,彼此都杀红了眼。 两军士卒和将领试着上前帮忙,不想对战中的两人毫发未损,凑上去的却是非死即伤。按照孟十二郎的话来说,这两位就是台风眼,胆敢靠近的都得被卷进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信邪的徐忠两根手指没了,不服老的陈亨差点被平安一刀了结性命。南军大将也做过尝试,结果不比徐忠和陈亨好多少。 将官好歹还能格挡几下,小兵只有被炮灰了命。 几番下来,沈瑄和平安打得昏天暗地,飞沙走石,却再没人敢上前帮忙。两人周围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无论燕军还是南军都在圈外厮杀,一步也不踏进圈内。 只差立一块告示牌,上书:此处危险,内有凶兽两头,慎入! 厮杀中的两军士兵,看到对手踏进圈内,还会提醒一下,越界了啊! 被提醒的连忙把脚缩回来,擦擦冷汗,谢了! 提醒人的手一挥,没事,不用谢。然后刀一举,再战! 面对此情此景,平安和沈瑄也很无奈。 沈瑄肩上带伤,平安也是浑身肌肉酸疼,能有个帮忙的,两人都不会拒绝,可纵观四周,无论同袍还是敌--军,都好像忘了他们一样,自顾自打得热闹,死活也不靠近一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七十七章 失败来得太快,实在承受不来。 建文帝毫无意外的吐血了。 吐完了,擦擦嘴角开始反思,他实在想不明白,燕王果真如此厉害?自己快把家底掏空了都打不过他。 三十万不行就五十万,五十万没了就六十万,军队的人数越来越多,为何却败得越来越快? 耿炳文不擅长进攻,好歹守住了真定城。李景隆是个草包,他就派出平安,召回俞通渊,洪武朝留下的大将,但凡能数得上的一个不落,全部派出去,怎么还是打了败仗? 如果没有单独召见徐辉祖,命他带领几万人为大军殿后,恐怕此时燕王已经打进了山东。 六十万大军,砸进水里也能听个响吧?结果不只响没听到,水花都没溅起来。 建文帝越想越是气闷,越想越是不甘。不甘中渐渐升起了一股惶然,他突然意识到,继续这样下去,局势必定会被扭转,一旦让燕王占据了战场上优势,还有谁能挡住他? 自己是天下正统又如何?自己是太-祖高皇帝选定的继承人又能怎样? 晋恭王虽然薨了,他儿子还活得好好的。燕王敢明目张胆的说他亲娘是孝慈高皇后,又到处散布流言,说什么太--祖-高皇帝万分喜欢他,曾想把皇位传给他,顺便往自己身上一瓢一瓢的泼脏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朱棣不敢干的? 靖难清君侧?xx的就是造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建文帝气怒已极,挥手扫落案上的奏疏,毛笔和砚台砸落在地,墨汁飞溅,金黄色的常服衣摆染上一片乌黑。 暖阁内伺候的宦官全都跪伏在地,门外的的宫人纷纷垂头,脸色发白,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虽然挂着仁厚慈爱的牌子,可对宫中的宦官,建文帝难得给一个笑脸,一旦发脾气,承受怒火的往往却是他们 内侍监太监王景弘候在暖阁外,小心听着室内的动静,一身庶人服的黄子澄和齐泰跟在他的身后,正在犹豫,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这个时候进去。 虽说能见皇帝一面不容易,但遇上皇帝气不顺,却不是讨官位的好时机。 两人互相看看,叹息一声,官复原职的希望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 失意的不只是齐泰和黄子澄,还有不久前通过殿试的新科进士们。 作为职场新鲜人,众人正满怀激-情,期待着大展身手,结果倒霉催的,殿试后竟遇上了日食! 钦天监监正一句“凶兆,不吉”,他们就被彻底被打入了冷宫。 年纪轻的还能申请到国子监中继续深造,年纪大的就没那么好的运气。苦读多年,为的就是鱼跃龙门,封官拜相,不想龙门跃过了,却没鼓乐齐鸣金光灿烂,好处更是没得到,反而噗通一声又掉进了水里,摔得不轻。 想上岸?继续艰苦奋斗吧。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千军万马中挤过独木桥,把多少对手落在身后,踹到桥底,他们容易吗? 等着选官?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想走一下关系,申请做个庶吉士?座师摇摇手指,那是洪武年间的老规矩,复兴周礼的建文帝早已表示,打破传统,不予采用。 建文帝重视读书人不假,无奈燕王蹦跶得太欢,着实没有太多精力去关注这些新进人才。 比起其他人,一甲三位倒是待遇好点,终归是建文帝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总要照顾一下。马上官授六部是不可能的,洪武年间的太学生才有这个待遇。但也不能待遇太差,建文帝干脆大笔一挥,从状元到探花并授翰林修撰,分到方孝孺手下,共同研究周礼,一起修书去吧。 建文帝在位期间,只举办了这一次殿试,钦点状元胡靖,榜眼王艮,探花李贯,都是饱学之人,文章一流,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张口就来。 燕王造反期间,这几位都没少骂其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状元胡靖还曾在殿试文章中痛斥燕王,获得了建文帝的额外嘉奖,将原本该给王艮的第一名给了他,成为了名留史书的一次“暗-箱-操-作”。 后来的史实却证明,这次暗-箱-操-作很不成功,就算以貌取人,建文帝也比不上他的祖父。 燕王进南京,江山易主时,建文帝看好的人才,百分之九十以上跳槽再就业,没有一点心理压力,倒是被他嫌弃相貌的王艮以身殉国,为国尽忠,其志可嘉。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就算有,对建文帝也是毫无用处。 胡广,李贯,解缙,杨荣,哪个不是建文帝提拔的?没等这些人在朱允炆手下发光发热,就被朱棣摘了桃子。 对侄子,朱棣一向不怎么客气,人才抢了,皇位更不能放过。 建文帝还能怎么办?到地下找朱元璋告状,说他被叔叔一脚从皇位上踹下来? 可行-性-为零。 值得一提的是,建文二年的状元榜眼探花全部来自江西,并出自同一里中。永乐二年,同样是来自江西的举子包揽了科举考试的前七名。 江西学子们用铁一般的事实向世人证明,什么叫学霸?这就是! 可再是学霸,不得朝廷重用也没法出头。 所以,胡靖三人必须在翰林修撰的位置上专心修书,其余进士们也得继续熬着。等到燕王打进南京,他们就可以殉国的殉国,升官的升官,回家的回家,开始书写他们在历史中的另一段人生。 建文二年的进士,在永乐帝登基后,前缀被改为洪武三十三年。直到明朝官方承认建文帝在位的合法性,又得再改一次。 这样奇特的经历,在大明历史上也算是独一份。 朝中大臣得知六十万朝廷大军被燕军打败的消息,私下里议论纷纷,各自起了打算。但在早朝之上,奉天殿中,却有志一同的装起了鹌鹑。 建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眼前这群鹌鹑,吸气,呼气,再吸气,好悬没把牙给咬碎了。 这就是朝廷大臣,这就是国之栋梁,朕之股肱! 去他xx! “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良策?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满朝文武一问三不知,头摇得像拨浪鼓。誓要把鹌鹑精神发挥到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七十八章 宿醉的滋味很难形容,骑在马上,除了头疼,胃也是一阵阵的难受。 到了王府,孟清和的脸都开始发白。他有点后悔,早知不该婉拒沈指挥同乘的美意,比起下马走不了直线,看人有三个脑袋,面子算什么? 王府守卫验过腰牌,府内已有一名着紫色葵花衫的宦官迎了出来。 “咱家见过沈指挥,孟同知。” 孟清和笑着拱手,“白听事。” 狗儿已被燕王赐姓白,与三保赐姓郑异曲同工。 三保在郑村坝立功,狗儿在白沟河崭露头角,侯显在蒙古活动,已有几支部落表示出内迁的意向。孟十二郎不得不感叹,燕王身边果真是卧虎藏龙,连宦官都不简单。反观建文帝,最得用的除了齐泰就是黄子澄之流,还要加上个李景隆,输掉皇位真心不冤。 燕王今日在承运殿议事,除了沈瑄孟清和,张玉,朱能,谭渊,徐忠等大将皆在列。郑亨与陈晖算是第二梯队。大将陈亨在白沟河被平安重伤,至今卧床不起。都指挥滕聚死于战中,燕王好生安抚过他手下的将官,如今陈亨与滕聚手下各个磨刀霍霍,发誓要为主将报仇。 人心可用。 道衍和尚趁机向燕王提议,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正是打出河北,进攻山东,锋指南京的最佳时机。 “上天与之,何能不取?” 不需道衍多说,燕王本就打着冲出河北,迈向全国的主意。 庆功宴是为进一步聚拢人心,顺便让归附的南军看看,跟着燕王有肉吃! 跟着朱允炆有什么,仁义道德,孔孟之道?圣人学说能当饭吃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职业,必须来点实际的! 朱棣十分擅长演说,几句话就能引起众人美好的联想。 跟着燕王造反有肉吃,有酒喝。等到成就大业的那一天,分田分房子是基本,官运亨-通美-女-环膝更是不在话下。针对追随自己作战的蒙古骑兵们,朱棣表示一样不会亏待,牛羊没问题,草场更没问题!反正都是空头支票,开多少都不心疼。 燕军被鼓舞了,南军被感动了,连蒙古壮汉们都是热泪盈眶。 长生天,这份职业简直比铁饭碗还要铁饭碗。 吃饭住宿全包,薪水照发,福利年终奖样样不缺,连娶老婆的人生大事都有专人帮忙解决。 再也没有比燕王更好的雇主了,必须跟着燕王造反! 孟清和落后沈瑄一步走进殿中,他还是第一次正式听宣到承运殿中议事。以前是级别不够,现在算是正式打入了燕王造反-队伍的核心团体? 众人到齐,燕王马上开始了表演。 “今少帝为奸臣所惑,违太-祖高皇帝之制,弃太-祖高皇帝之法,孤奉太--祖高皇帝遗训起兵靖难,是为扫除朝中奸臣,匡扶设计……辗转数月,大事未成。孤食不知味,夜不安枕,泪湿长襟……每每思及,孤便痛心疾首!” 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孟清和都能背下来了。像三国演义中的刘皇叔开口就是吾乃中山靖王之后一样,洪武帝的遗训是燕王扛在肩膀上的招牌,是他造反的遮羞布。哪怕把耳朵磨出茧子,他也必须天天说,跟着造反的团-伙-组织成员也必须听,还要听得激动,听得真诚,听得陶醉。 等燕王说完套话,马上高举双臂,王爷英明,王爷千岁,王爷威武!太--祖高皇帝泉下有知,必定力挺王爷! 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洪武帝被彻底“代表”了一回。 如果能表示抗-议,朱元璋肯定会一脚踹开皇陵的大门,怒吼一声,代表个xx!老子什么时候力挺儿子去造孙子的反了?! 只可惜,英明神武一辈子的明朝太--祖高皇帝在地下蹦高跳脚,鞭子甩得虎虎生风,也影响不到燕王一星半点。 走上造反这条康庄大道,注定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想走回头路?无数的历史经验都在提醒朱棣,那样只会死得更快。 定下演讲的基调,众人架起了台子,燕王站上去,就洪武帝不喜欢建文帝父子二三事做了一番感慨,然后对比指出,当年老爹是万分的喜爱自己,才将镇守北平的重任交给自己。 “北平乃前朝都城所在,意义非凡。” 一句话,老爹将他分派到北平,肯定是想着有一天将皇位传给他。所以,建文帝的皇位,原本就该是他的! 暂且不论这个理由有多牵强,是否站得住脚,聆听朱棣演说的众人全部表示,燕王殿下说的就是真理! 不相信?拖出去剁成肉泥! 听起来有些夸张,但在朱棣登基之后,仍对此“真理”表示出怀疑的人,大多没有什么好下场,例如死硬派分子方孝孺。 随着燕王的演讲-进-入-高--潮,众人的神情愈发激动,孟清和的脑袋也开始嗡嗡作响。 不过,殿中和他一样的不在少数。显然,昨天的庆功宴上不少人都喝醉了,大清早的被拉到承运殿参加集-会,聆听造反理论,滋味肯定不好受。 有了一起头疼的伙伴,孟十二郎倒是没之前那么难受了。见到别人比他更难受,身体上不论,心理上总能得到些许安慰。 “……所以,孤决定发兵德州,进攻济南!” 终于,燕王抛出了进军山东的计划。 众人立刻精神百倍,尤其是代表蒙古骑兵参加会议的几名壮汉,都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眼睛发亮,摩拳擦掌。 打仗好啊! 如今的战场局势,燕军占据绝对优势。号称百万的朝廷军队被燕军打败,撵鸭子一样赶出了河北。 越巂侯俞通渊和悍将瞿能死于阵中,安陆侯吴杰做了俘虏,在燕王府内与被沈瑄抓回来的前河北都指挥张伦面壁而坐,缅怀往日的辉煌。善战的平安败退济南,武定侯郭英跑到西边,还没回到京师,就被建文帝罢了官位。老将军立时心灰意冷,麾下部众再不足惧。 徐辉祖率众半路阻截燕军之后,准备进驻德州,谁知建文帝再次脑袋发抽,下令将他召回南京,连平安也一起叫走了。 守卫德州的还剩下谁?只有大名鼎鼎的长跑冠军李景隆。 如此天赐良机,不把德州拿下,朱棣都觉得对不起侄子的一番美意。 “进攻德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七十九章 孟清和在沈瑄帐中犹豫不决,拿着礼单只觉得烫手,十几辆满载的马车已驶入了孟家屯。 充当车夫的,都是身着燕军袢袄的士卒,打头一辆马车上跳下一名身着青色武官服的百户,正是曾在开平卫与孟清和共事的周荣。 车队惊动了孟重九等人,迎出来才得知,周荣等人没有歹意,也不是来-抽-调丁壮,而是到十二郎家送礼。 “孟佥事已升任同知,此乃指挥一点心意。” 来之前,周荣也纳闷,不过年不过节,沈指挥怎么突然给孟同知家送礼。粮食布匹香料糕点样样不缺,铜钱金银不少,还有几样活物。 莫非是孟同知升官了,指挥想进一步与之交好?这样也用不着送大雁吧? 军汉心思粗,不代表不通晓世情。大雁是能随便送的吗?还是沈指挥亲手猎的一对,活的!若非孟同知家中没有姐妹,送东西来的军汉八成以为这是下聘。 周荣道明来意,孟重九立刻遣人去知会孟王氏,又让人去请来几名族老,送上茶水,顺便打听一下孟虎与孟清江现在军中如何。 十二郎是个有能耐的,这才几天,又升官了。从三品的武官,光是听着,许多族人的腿就有些哆嗦。 “孟虎?”周荣接过茶碗,想了想,“若是燕山后卫的孟五郎,我倒是知道。孟五郎为人不错,现在是个总旗,早晚也能升任百户。” 周荣话落,孟重九连声道谢,又问起孟清江。 仰头喝干茶水,周荣一抹嘴,“孟清江?知道,一样是燕山后卫的总旗,有名的打仗不要命,弟兄们都佩服。” 换做旁人,周荣未必愿意说得这么详细,还只捡好话。换成孟清和的族人,那就不同了。 孟同知是什么人?屡次得燕王殿下亲口夸奖,身为佥事就能出入王帐听命。又有沈指挥看重交好,据闻王府内的佛爷还收了他做徒弟。 不及弱冠,从三品的武官,国朝开创以来,瞪大眼睛也找不出几个。 白沟河一战,孟清和一人斩首五级,砍伤八人,又出计火攻,大破李景隆中军大营。此战过后,提起燕山后卫的孟同知,再没人敢藐视他为酸丁,如此战功,绝对配称一声“汉子”! 当然,同沈指挥这样的猛人不能相比。但在一般军汉眼中,已是相当了不起了。 沈指挥又亲自备下重礼,孟同知今后必定是官运亨通水涨船高。等到王爷成就大业,封爵也不是不可能。 一边想着,周荣与孟重九等人说话时显得更加热络。 孟王氏在家中得知了消息,谢过来送信的族人,和两个儿媳一起收拾了堂屋,备好茶水。三姐五姐也凑手帮忙,人不大,活干得十分利落。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见到十几辆满载的马车,孟王氏也被吓了一跳。 这么重的礼,到底该不该收?十二郎之前也没送个信回家,孟王氏不免心焦。转头去看孟重九,想请他帮忙拿个主意。孟重九也有些惊讶,看周百户提起十二郎三个熟络的样子,他还以为孟王氏提前得了信。 这么多的东西,不管怎么样,十二郎也该同家里说一声吧? 纵使孟重九与孟王氏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沈瑄送礼之前压根没告诉孟清和,礼送出后才给了他一张单子。 实打实的先斩后奏。 “见过老夫人。” 燕王可以给麾下授官,却不能封爵,更不能封诰命。只有真正打进南京,把建文帝赶下龙椅,取而代之,他才有这个权力。 因此,孟王氏身上没有诰命,但作为孟同知的母亲,周荣称她一声老夫人并不为过。 准备好的礼单送上,周荣令部下将活着的一对大雁,两只狐狸和一窝兔子抬下马车,说道:“这是指挥的一番心意,还请老夫人笑纳。” 狐狸和兔子倒是还好,看到那对大雁,孟王氏有点傻。 上次的鸾凤玉佩,这次又是一对大雁,就算孟王氏心比黄河宽,也不得不多想。 有心不收,又怕扫了沈指挥的面子,让十二郎在军中难做。收了,算怎么回事? 孟王氏对着大雁,万分纠结,眉头皱成了川字。 孟重九不知道鸾凤玉佩的事,只觉得这对大雁送得着实蹊跷。可沈瑄送的活物不只这个,还有狐狸兔子,如此一想,又觉得自己多心。 不管孟王氏和孟重九怎么想,礼物送到,周荣任务完成,回头吆喝着军汉们动作快点,卸车之后便要告辞离开。 孟王氏连忙问了一句孟清和,周荣抱拳,说道:“老夫人放心,孟同知在军中一切都好。” 话落,单臂一撑,跃上车辕,孟王氏目送车队走远,关上了大门。 堂屋里,两个儿媳正摸着如小山一般的布匹,挑出几匹素色的,商量怎么给一家人裁衣。 三姐和五姐好奇的看着笼子里的一窝兔子,眼睛发亮。 见孟王氏进来,孟许氏和孟张氏停下动作,上前扶着孟王氏坐下。婆婆的脸色不太好,她们也收起了之前的欣喜。 莫非,这礼收不得? “别多想。”孟王氏拍拍两个儿媳,又把两个孙女叫到身边,“东西都收好,粮食咱们自己留着,这些布,挑出些颜色鲜亮的送给族人。之前你二堂叔和三堂叔给咱家松了两头羊羔,人情总得还。” 孟王氏将礼单递给两个儿媳,看着上面列出来的一长串,孟张氏和孟许氏都开始眼晕。 单是粮食,就足够一家人吃上几年。听孟王氏要送布,妯娌俩还有点舍不得,照这礼单来看,光是送布还不成,那些香料和糕点八成都要送出一些。 “娘,这些金银,铜钱还有玉石该怎么办?” 东西送来时,全屯的人都看到了,若是有人起了歹心,孤儿寡妇的一家子,十二郎又不在,可怎生是好。 “这些都是压在粮食下边的,你九叔公都不知道。” 儿媳能想到的事情,孟王氏自然不会忽略。 “东西咱们收好,也管好三姐五姐,别在外边说漏了嘴。不是为娘吝啬,到底人心难测。十二郎在外边打仗,咱们一家也没个男人,凡事总要多加小心,别为一家人招祸。” 孟王氏表情严肃,两个儿媳恭敬的应道:“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十章 不设防的德州,像一个好客的主人,准备好美酒,张开热情的怀抱,欢迎着客人的到来。 这比喻有点俗,但在孟清和看来,实在没有更好的词句能形容眼前的情形。 城门大开,城内守军不见踪影,城头上只留下空荡荡的防守工事。城内百姓紧闭门户,连乞丐都不见踪影。 衙门里能跑的都跑了,只剩家在本地的胥吏,战战兢兢的守着空荡荡的班房。 燕军前哨抵达时,城中巡检司是唯一“人员齐备”的部门,其余如知州、同知、判官等全都卷起包袱,跟在李景隆身后一起跑没影了。 德州不只没了守军,连政府部门都停摆了。 听完哨骑回报,孟清和不禁挑高了眉毛。 白沟河一战之后,撤到德州的南军至少也有十几万人,一个不剩全都跑了? 李景隆弃城逃跑不奇怪,他手下的将领跟着跑也不稀奇,竟连德州的官员都无心守城?意思也总要意思一下吧,文人的风骨呢? “真的连个判官都没有?” “回同知,的确没有。” 前锋哨骑也十分纳闷,做了这么多年斥候,今日所见绝对是头一回。十几万大军连象征性的抵抗一下都没有,这也配称是汉子? “我知道了。” 孟清和示意哨骑继续打探,即便可能性极低,也要防备城中设有陷阱。 “遵令!” 哨骑再次呼啸而去,孟清和亲自向沈瑄回报。 沈瑄难得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想到德州的守将是李景隆,惊讶之色渐消。 一头草原狼带领羊群,照样可以用犄角对付敌人。一头羊率领的狼群,遇到敌人就只能撒丫子跑了。何况李景隆带领根本就不是狼群。 未及,燕王率领的大军陆续抵达,得知德州城内情况,众将面面相觑。 以为有仗要打,不想城池已被双手奉上? 孟清和派出的哨骑已入城探查,确定城内没有任何埋伏的迹象,反倒是南军留下的大营一片狼藉,帐篷都未收起,像是仓促之间离开。据一名主动为哨骑带路的巡检报告,城中府库内留有大量的粮食,军械,全都未被带走。 这不是诱敌之计? 大多数人心中仍有疑问。 李景隆跑路不奇怪,但距离攻城军队抵达还有两三天的时间,至于跑得这么急吗?粮食军械不带,十几万大军吃什么,用什么打仗?就地征粮?收夏粮的时间都未到,山东一地有多少粮食可以征收? “王爷,可要入城?” “李九江如此美意,孤却之不恭。” 心情大好,燕王竟开起了玩笑。 出师大捷,不废一兵一卒拿下德州,燕军的自信顿时成倍的膨胀。入城时,部分将士已在讨论何时打进南京,见识一下京城是何等的繁华。 燕军入城后,朱棣当众下令不得扰民,违者以军令处罚。 前锋部队奉命前往城中府库,查明巡检所言是否属实。 南军留下的帐篷被重新利用,简单收拾一下,燕军士卒直接拎包入住。 李景隆的中军大帐本该拆除,朱棣却摆摆手,“不必。” 众人还要劝说,不设亲王大帐不合礼仪。燕王却是主意已定,能省些力气,何必拘泥于小节。 今日,他在李景隆的中军大帐议事,他日,便将取代建文那黄口小儿,坐在南京奉天殿中。 这个天下,终将为他所有! 张玉朱能谭渊等大将多少能猜到燕王的心思,不再多言,开始就进攻济南的路线和方针积极发言。 陈晖郑亨等恭立帐中,新投燕王不久的安陆侯吴杰也在帐内听宣。带兵将领嗓门都不小,你一句我一句,传到帐外,不知内情的怕会以为马上就要打起来。 纪纲投靠燕军之后,并未得到太大的重视,被杨铎调入归附的南军部队,连个燕山卫都没捞上。好在有孟清江三不五时的照顾,现如今升任为一名小旗。 照顾纪纲是孟清和特地关照的。孟清江不认为这个动不动就哭的矮子有哪里特别,可十二郎总有他的道理。反正不费什么事,照做便是。 继孟清和之后,纪纲也记下了孟清江的人情,心中暗道,他日纪某人发达了,这个情一定要还。 此次随大军进入山东,纪纲隐隐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不在德州,就在济南。 要想出人头地,必须获得燕王殿下的赏识。他不甘心只做个不入流的下层军官,连个品级都没有。否则何必放弃读书的机会毅然从军。 没有错,未来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也曾是读书人。前半段人生经历与孟十二郎略有几分相似。后半段的人生却是截然不同,用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形容也不为过。 让人惊讶的是,就是这样两条平行线,在历史的某个拐点意外的碰撞了一下。 是蝴蝶扇动翅膀的连带效应? 孟同知耸了耸肩膀,摊开手,天知道。 不过,能让锦衣卫都指挥使欠下人情,终归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纪纲带领手下的十个步卒继续巡营,孟清和已站在了府库门前。 黑漆大门,铜将军把守。土墙夯实,以外观颜色来判断,近期应重新修整过。 带路的巡检是个高大的汉子,说话瓮声瓮气,眼神却透出几分精明,“禀同知,这里就是府库了。府库的钥匙一直是知州和同知看管,日前都跟着朝廷军队一起跑了。” “哦。” 孟清和不置可否,脸上没太多表情,让人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跟在燕王身边日久,光是磨练演技没用,必须学会隐藏情绪,这是为官的基础。 “来人。” “卑下在。” “砍了。” “遵令!” 孟清和手指的方向,是府库的大门。不巧,带路的巡检恰恰站在门边。“砍了”两字一出,吓了他一跳,差点坐到地上。见几名燕军的目标是库门上那把铜锁,才出了一口长气。 好歹,别拿他的脑袋开玩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十一章 建文二年五月庚辰,燕王率麾下二十万大军包围济南城。 李景隆身着铠甲,手按宝剑,站在城头之上。刚毅的面容,凛然不惧的气势,若非知道这位主帅的底细,又一路跟着他从德州跑到济南,城内的守军多会以为眼前这位定将誓死守卫城池,洗雪德州不战而逃的耻辱。 可惜,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苦涩的。 对李景隆而言,朱棣是个无比可怕的敌人,睡觉梦到都会吓醒。 五十万大军没了,六十万大军也败了。 北平,郑村坝,白沟河,想想都是眼泪。 和朱棣再打一场?李景隆真没那个勇气。手下十几万人都是败军,从河北跑出来,斗志全无,勉强出战不过是给燕军送箭靶子。 不抵抗,再跑一次? 虽然李景隆是个军事白痴,政治-斗争-经验却十分丰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有了德州的先例,再一箭不放丢掉济南,侥幸逃得一命,等待他的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下场。 随着德州的一系列举动,燕王慈爱的名声已经传开。相对的,作为朝廷大军主帅,李景隆成为了朱棣追求个人荣誉的垫脚石。 燕王身上的光环越闪亮,李景隆背负的骂名就越多,将帅印交给李景隆的建文帝也没法独善其身。 识人不清是客气的,昏君两个字已经不新鲜了。莫名其妙的挨骂,一向注重名声的建文帝会轻易放过李景隆?明显不可能。 看着城外的大军,李景隆的神情愈发严峻。 南京的皇帝正盯着他,朝中看他不顺眼的也不在少数,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拉他下马的机会。更重要的,济南城内的无数双眼睛也紧随他而动,人人都想知道,这个以表里不一和长跑闻名的主帅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李景隆一咬牙,“出城,迎敌!” 这个命令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恐怕城外的朱棣都没想到,李景隆会如此的“勇敢”。六十万都打不过他手下二十万,不过十余万残兵败将,胆敢硬撼二十万燕军? 脑袋没问题吧? 城内,南军将士被李景隆突然爆发的“悍勇”和“大无畏精神”弄懵了。 出城迎敌?开什么玩笑! 粮食军械都丢在了德州,到济南这些时日,靠山东参政铁铉运来的粮草才不至于饿死三军。 战败,对待遇的不满,对主帅的怨气纠集在一起,别说出城和燕军冲杀,只是守城,很多南军都是怨气冲天。 不能怪他们没有集体荣誉感,从燕王起兵靖难以来,大小战役无数,朝廷军队痛痛快快的胜过一场没有? 白沟河之战倒是有这个机会,怎奈有个无能却喜欢乱指挥的主帅,加上突如其来的大风,大好局面顷刻间土崩瓦解,笑到最后依旧的燕王。 和李景隆一样,南军将士提起朱棣,都会忍不住打个哆嗦。 北疆最彪悍的藩王,是能轻易战胜的吗? 很多南军在心中画出了一个问号,问题的答案更让他们悲观。 比起垂头丧气的士兵,也有少部分人对李景隆愿意出城迎敌感到庆幸。例如为大军督运粮草的山东参政铁铉和李景隆麾下的将领盛庸。 铁铉特地为李景隆准备了壮行酒,带着济南城的百姓为大军践行。 “总戎满饮此杯,得胜凯旋!” 李景隆接过酒杯,口中慷慨激昂壮怀激烈,心中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燕军哨骑回报,济南守军出城列阵,打出的是李景隆的帅旗。 孟清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实在是李景隆此举太出乎预料。 不跑,也不固城坚守,而是针锋相对的打一场。这是李景隆的选择? “指挥,其中是否有诈?” 想起城中的铁铉,孟清和立刻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沈瑄摇摇头,不只朱棣鄙视李景隆,燕军将领就没有一个看得起他的。嘴上没说,表情中却明摆着,李九江没这个脑子。 “可是……” “无碍。”沈瑄拉起马缰,“王爷已下令,正面冲阵。” 孟清和无语,在燕王和沈瑄的眼中,李景隆是无能到何种地步,连侧翼进攻都不用了,直接从正面冲。 燕军中响起了号角声,这是骑兵出战的讯号。 已同燕军交过手的南军顿时一阵混乱。 连战连败,惨烈的战场足以让他们牢牢记住朱棣麾下铁骑的恐怖。 杀人不眨眼的骑兵,凶狠的步卒,你死我活的拼杀,还要再来一次吗? 心中有了恐惧,动作变得迟缓,军阵未能及时列好,燕军骑兵已挥舞着长刀冲了上来。刀锋闪着寒光,马蹄如奔雷一般,成千上万的骑兵如奔腾的洪水,瞬间席卷而至。 恐惧,惊骇,愕然。 种种情绪在南军的心中沸腾,就是没有拼死一战的斗志和勇气。 瞬息之间,燕军骑兵冲入了战阵,沈瑄横托长刀,南军士兵的鲜血染红了马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 孟清和紧跟在沈瑄身后,佥事可以压阵,同知必须冲锋。 比不得沈瑄一步杀一人,勉强自保还是能做到的。况且,跟着前边这尊杀神,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南军想从他身上捞战功。 见到沈瑄冲过来,南军纷纷退避三舍,遇上这个杀神,想活命就必须躲远点, 在这种情况下,跟得越紧,冲得越快,就越是安全。 狐假虎威,浑水摸鱼? 孟同知撇撇嘴,他就狐狸了,怎么着吧。 举起战刀,砍倒一名南军,继续向前冲! 仅仅一次冲锋,十几万南军便已溃散。 燕王瞅准战机,张玉朱能谭渊等都被派了出去,吴杰也领着一支骑兵冲阵,杀得酣畅淋漓。 被留下的邱福数次请战,却被燕王驳了回去。哪个成功者身边都会有一两个拖后腿的,朱棣比朱允炆成功之处在于,他提前看清了这些人的本质,非到必要,绝不轻易将他们放出去。 经过白沟河一战,邱福就成为了朱棣眼中有待观察的对象,其军事生涯势必不会那么顺遂。但比起资格更老,官位更小的何寿,已经没什么可抱怨的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十二章 明知某件事即将发生,却无法宣之于口,无疑使人懊恼焦躁。 孟清和目前便处于这种尴尬境地。 燕王下令水淹济南,为了自保,铁铉必定会如历史上一般设下陷阱,放出最诱人的饵料,等待燕王上套。一旦稍有差池,真让铁铉成功了,那玩笑可就开大了。 “王爷,此举恐引朝中非议。” 将领中也有提出疑问的,不是针对战术本身,而是淹了济南该如何善后。 城中有守军也有百姓。燕王打着靖难的大旗,喊着匡扶社稷,却放水把百姓淹了,不说朝中的言官,天下的读书人都能一蹦三尺高。如果建文帝趁机发动舆论攻势,燕王的名声定会一落千丈。此前营造的慈爱形象更会被骂做沽名钓誉,小人行径。 将领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也不是无的放矢。朱棣下令之前也曾认真考虑过。为了一座城池赔上千辛万苦博得的名声,值得吗? 燕王终究不是建文帝,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实际派。他的最终目的是万里江山,是南京的那把龙椅。 对朱棣来说,名声很重要,江山更重要。 为今之计,只有打下济南,扫清前往南京的所有障碍才是根本。 打下江山,坐上了龙椅,不过是读书人的一张嘴一支笔,算得了什么。况且,他不打济南,读书人就能不再骂他?明显痴人说梦。 朱棣是个固执的人,一旦做了决定,轻易不会动摇。从起兵靖难登上九五,到五出边塞横扫草原,凡是被他盯上的敌人,都只能自认倒霉。 济南城却成为他一生当中唯一的例外。如点在心口的朱砂痣,让他牢牢记住一辈子,直到去见老爹都没能释怀。 当下,朱棣并不知道自己将一脚踩进铁铉的陷阱,唯一知道内情的孟清和却不能出言提醒。一来,他只知道铁铉设计诈降,不清楚具体的过程。再则,话说出口也要有人信才行。李景隆跑路之后,济南城被铁铉和盛庸打造得如铁桶一般,三个月的攻城战,城内的细作早死的死没的没,铁铉给燕王设套?你一个同知是怎么知道的? 想破脑袋,孟清和也想不出合适的借口。无奈,只能保持沉默。 燕王决心已定,帐中诸将也不会再触大佬的眉头。实际上,三个月的攻城战已让燕军上下感到疲惫。战斗力仍在,战意却明显不如之前高昂。 一旦将士无心再战,产生了厌战情绪,仗就没法打了。 不打仗,对建文帝很有利。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调集更多的军队,围-剿打着太--祖旗号造反的叔叔。 对朱棣而言,停下进攻的脚步是很危险的。造反凭借的就是一股劲头,劲头没了,难免有人东想西想,万一不想继续造反了,那怎么办? 所以,朱棣宁可不要名声,也要拿下济南。为的不只是一口气,更是军心。 众将领命之后,走出大帐。 孟清和眉头深锁,脚步略显迟疑。 “怎么?”沈瑄停下,侧头看他,“可有何处不妥?” “没有。”孟清和摇头,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指挥,卑职伤已无碍,可随军出战。此次掘堤之事,请指挥交于卑职。” 沈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静的看了孟清和一眼,转身迈步离开。 孟清和连忙跟上,心下疑惑,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翌日,燕军大营没有再响起进攻的号角,济南城头的守军感到奇怪,立刻飞报铁铉。 铁铉蹙眉,与盛庸商议之后,以吊篮放下斥候,打探燕军的具体动向。 斥候没敢太过靠近,趴在地上,远远看到燕军似在伐木,堵住城外的各条溪涧,还有燕军光着膀子,挥舞着工具,似要掘开堤坝。 “老天!” 这是要掘堤放水,淹了济南城!一旦城池被淹,守军断无生路,城内的百姓又岂能逃出生天? 斥候心头狂跳,脸色煞白,连忙回城报信。 闻听斥候回报,指挥衙门里一片寂静。众人脸上现出恐惧之色,刚刚建立起的信心又有了瓦解的迹象。 此计当真是毒辣,不想燕王竟如此的心狠! 一旦燕王计成,济南必定是守不住的。 拿下济南之后,燕王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些人?德州的待遇是别想了,能保住项上人头就是万幸。 惶恐的情绪开始蔓延,燕王是个可怕的敌人,济南城守到现在堪称是奇迹。想到破城后的种种可能,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铁铉心中不免叹息,别人可以摇摆,可以害怕,但他不行。他是皇帝亲命的山东布政使,职责是守卫济南。 哪怕城破,他也绝不会向燕王低头!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一个读书人的气节,是一个朝廷官员的的立身根本! “诸位,此计虽然毒辣,也不必过于惧怕。”铁铉轻咳一声,“燕王妄图水淹济南,足见其手段已尽,士卒已疲,再无其他办法。” “方伯所言甚是。”盛庸接言道,“我等守城三月,燕军久攻不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能破此毒计,燕逆必定退军!” 众人面面相觑,仍有迟疑。 说得轻松,怎么破计?派人去偷袭? 自济南被围,朝廷虽有援军,却是杯水车薪。城外燕军仍占据优势。守城已是极限,出城迎敌绝对是找死。 “诸位不必担忧,铉有一计可破燕逆。” “方伯此言当真?” 铁铉严肃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道:“此计若成,济南之危可解,更可扫除城外燕逆,趁势收复德州,汇合朝廷大军进攻北平!” 众人面露惊色,不是说笑?还是为了安定人心故作姿态? “诸位不必怀疑,本官不会妄言。”铁铉略微提高了声音,“此计只有二字,诈降!” 诈降? 众人再现疑色,可行吗? “若一人诈降,燕逆定有怀疑,若是千人之数,又如何?”铁铉环视众人,沉稳说道,“济南城危,燕逆必自以为得计,放松戒心。我等设计诱其入城,埋伏将兵一举擒下,城外大军投鼠忌器,军心必乱。何愁大功不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十三章 铁铉的诈降之计彻底激怒了燕王。 济南城下,黑洞洞的炮口张开,燕军士卒依次将火药泥土和铁球装入炮口,随着一声声巨响,济南城遭受了第一波火炮的洗礼。 地动山摇,声震云霄。站在百米外,仍能感受到大炮发射瞬间掀起的热浪。 这就是火器的威力。 真定城下,北平城外,燕军与南军都曾大规模使用过火炮。在济南城外的轰鸣的大炮,一半是南军友情赠送,包括火药和铁球,大部分都是从德州的库仓里搬出来的。 如果道衍在此,十有八-九会双手合十,再给李景隆发一张好人卡。 送人送炮送粮,慷慨无私,一枚铜板都不要,还有比曹国公更好的人吗? 炮声轰鸣,城内城外完全是两种心情。 济南城的守军躲在工事中,捂着耳朵,一声接一声的骂着燕军不是东西,生儿子没xx。 燕军多日的郁闷得以发泄,若非担心炸膛的危险,火炮声会更加密集,飞到城墙上的铁球至少将多出一倍。 渐渐的,城头的守军撑不住了。 头晕耳鸣,空气中混杂着血腥味,恐惧油然而生,士气更是一落千丈。 两军对战,正面交锋,生死不过是瞬间的事。狭路相逢勇者胜,如今的情况是,燕军根本不给守军相逢的机会。 互砍?没兴趣。直接用铁球砸才过瘾。 打不下济南?那就轰下来! 呼啸声中,一枚铁球越过城头,砸塌了一处防守工事,躲在里面的守军全部被埋在了木头和砖石之下。大火瞬间燃起,带着一股焦糊的味道,令人作呕。 距离最近的守军,直愣愣的看着眼前一幕,惊恐的不停后退,被断木绊倒。 又一枚铁球飞落,鲜血飞溅。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士卒被碾压成了碎末。 燕军炮击的间隙,铁铉亲自走上城头,一队士卒跟在他的身后,每两人抱着几块木牌,冒着被铁球和飞矢击中的危险,依次将木牌悬挂在城墙之上。 士卒大多不识字,木牌上写了什么,只能靠猜。 木牌悬挂完毕,铁铉没有听从属下的劝阻回城,坚持留在城头之上。俯视城外的燕军,他倒要看看,燕王是否敢继续开炮! 燕军注意到城头的异常,看到守军挂出的大木牌,察觉到情况不对劲,立刻飞报燕王。 神情复杂的看着那些木牌,孟清和叹息一声,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见士卒仍要继续填装火药,连忙说道:“等等,先别开炮,等王爷下令!” 未及,大营中奔出一队铁骑,为首者正是朱棣。 看到城头悬挂的木牌,朱棣顿时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铁铉!” 城头之上,更多写着“太-祖高皇帝神牌”的木牌被悬挂出来。 城下,震耳欲聋的炮声再未响起。 燕王脸色阴沉,黑似锅底,众将的神情也相当难看。没人想到铁铉会玩这手。 这算什么?聪明睿智还是阴险狡诈? 燕王手按长刀,恨不能马上冲进济南城,将铁铉大卸八块。 挂出洪武帝的排位,就算明知是假的,燕王也不敢继续开炮。炮声一响,奉太--祖高皇帝遗训起兵靖难立刻会成为一个笑话! 铁铉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捻须,俯视城下,神情中带着蔑视。 冷哼一声,有能耐,开炮啊! 一旦损坏这些木牌,燕王起兵的理由再站不住脚。什么藩王靖安清君侧,分明是乱臣贼子,天下人皆可诛之! 燕王头顶冒火,却不敢真的蛮干,燕军士卒只能将火炮推回去。 城头的守军立时欢欣鼓舞,看着城下的燕军,乘兴破口大骂,声音五花八门,内容丰富多样,骂得燕军额头暴起青筋,各个想抽—刀子砍人。 沈瑄按刀骑在马上,遥望济南城,眼眸微眯,突然开口说道:“孟同知。” “卑职在。” “此法似曾相识。” 黑色的眸子望过来,孟清和忍不住头皮发麻,干笑两声,“卑职……里中曾使用此法,将朝廷军队挡在了屯外。” “是你所想?” “……是。” “可有破解之法?” “回指挥,卑职也想过,着实没有太好的办法。” 如果火炮给力,可以避开城墙直接轰门。 奈何受条件所限,现阶段的火器准头实在不敢恭维,一般都是指南打北,指东打西。瞄准地上的野猪,五成可能打下天上的飞鸟。 排队枪-毙怎么发展起来的?究其根本原因,准头不够,人数来凑。 所以,集合火炮轰炸城门,不可行。 继续攻城只能用人命去拼,战斗又会回到持久拉锯的节奏。 孟清和的话没能让沈瑄的神情放松下来,握紧马缰,遥望济南,神情更显凝重。 将近四个月的攻城战,近乎耗尽了燕军的士气。虽然粮草不缺,拼死攻城却对燕军相当不利。死伤的人数过多,很可能引起士卒的哗变。 围而不攻,将守军困死城中?更不可能。 山东不是河北,燕王仅占据德州一地,其余都在朝廷手中。不只是进攻,连撤军都要冒着相当大的风险。 铁铉的出现,向朱棣证明,朝廷中有李景隆这样的草包,同样有悍不畏死的官员。 平安和徐辉祖都是武将,能与朱棣战得旗鼓相当并不稀奇。铁铉是个文官,却能在朱棣的猛攻下保住济南,相当于狠狠在朱棣身上捶了一拳。 骨头没碎,也没伤及五脏六腑,脸面却被踩在地上,顺便跺了两脚。 燕王异常的愤怒,却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升起王帐,召来众将,一起商量现在该怎么办。 炮不能打,继续攻城损失太大,撤退……燕王不说,没人敢提。 张玉沉默着,朱能的大嗓门也哑火了,谭渊一向不是出谋划策的人才,郑亨陈晖等人也没有太好的办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十四章 北平郊外,农人正在田中劳作。 进入九月,沉沉的穗子压弯了麦秆,将近丰收之时,农人们更加不敢懈怠。 不久前,县中大令召集耆老,宣称王爷有令,免夏粮,冬税与往年平齐。据闻是世子进言,去岁不丰,民多困苦,王爷慈爱,才减免了粮税。 农户们无不感念燕王和世子的恩德,河北一地,燕王的声望彻底压过了南京的建文帝。 宁王和晋王见状,再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仿照实行。既然决定跟着朱老四造反,总得做出点实际行动表示一下。 让宁王和晋王无奈的是,下令减免粮税的是自己,辖地内农户感激的仍是燕王。 叔侄俩摸摸鼻子,苦笑一声,没办法也只能认了。 自此,北疆三地,连同山东境内的德州,燕王的慈爱之名一时无两。 同时声名远播的还有世子朱高炽。不能跟随燕王出征,照样能在政务上努力。守卫北平为朱高炽累及了不小的政治资本,但还不够。若想牢牢坐住世子之位,甚至在将来更进一步,他还要更加努力。 如果朱高煦和朱高燧不是同母兄弟,朱高炽的危机感尚不会如此之重。兄弟三人都是父王和母妃的嫡子,两个弟弟又随大军出征屡立战功,在将领中的评价很高,朱高炽不得不急。这才有了对燕王进言,免除夏粮一事。 当然,凭借从德州搬来的军粮,朱高炽才有了底气,否则打死他也不敢这么干。 军队吃不饱,还要免粮税?朱棣能一巴掌拍扁他。 明知朱高炽借此博得声望,朱高煦和朱高燧却无可奈何。世子此举得了燕王的夸赞,咬牙也要附和两声“世子仁善,应当学习”。 兄弟三人的争夺渐露端倪,王府中的气氛开始有了变化。 孟清和的日子也不安生。 自回到北平,世子身边的王安和高阳郡王身边的王全隔三差五过来串门,没话题也要闲扯几句。王府里又没关着高巍一样的人物,到他面前晃悠,目的为何,不用细想都能明白。 拉拢。 之前,孟清和只是个指挥佥事,受燕王赏识也是有限。如今,不过一次出征就升了指挥同知,成功打入燕王心腹团体,地位早已超过一般军中将领。 加上济南城下助燕王脱困,又为朱高煦挡箭,在燕王妃跟前也挂了号。这样的人才,拉拢是必须的,暂时拉不过来,至少不能交恶。 朱高炽与孟清和有“共事”的交情,朱高煦自认同孟十二郎是“过命”的兄弟,朱高燧比兄长们慢了一步,却借燕王妃赏赐的机会,亲自来给孟清和道喜。 看到站在面前的朱高燧,孟清和当真是牙疼。 偏偏道衍又来凑热闹,“徒儿”两字叫得无比亲热,牛皮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牙疼之外,孟清和的头也开始疼。 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就是这种感觉? 借着回家探亲的名义离开王府,本能松口气,看看同行的沈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吃一堑长一智,沈指挥的真实性格绝对和“表里如一”搭不上边,行动也往往出人预料。 只是单纯的登门拜访?如果孟清和相信了,脖子上的脑袋就白长了。 想起之前被问及的生肖和生辰八字,孟清和表情有点僵。若真如所料,自己该如何应对? 痛快答应还是欲拒还迎一下? 关键是这事会不会吓到家中的老娘? 可能性相当大。 路走到这里,回头是不可能的。胆敢说出这样的话,估计沈指挥真会把他人道毁灭了。 走在田头,马蹄染上了青草的的气息。 田中劳作的孟氏族人看到马上的孟清和,纷纷直起腰打着招呼,笑道:“十二郎回来了。” 笑容和声音里都带着亲切,亲切得让孟清和有些惊讶。过后才知,这是孟王氏用布匹和香料做出的人情。 一行人尚未走到屯子,孟重九和孟王氏已经得了消息。 孟重九立刻让人通知其他族老,孟王氏也带着儿媳孙女清扫院子和堂屋,烧水煮茶。 十二郎得燕王殿下重用,孟氏一族的荣耀都系在他的身上。有孟虎和孟清江摆在那里,只要脑袋清醒的都该知道,族里后生的前程十有八-九要落在他的身上。 加上孟王氏会做人,受到的欢迎太过热烈,竟让孟清和有些不知所措。上次回来还没这样,他在外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瑄看到孟重九和几位族老身上的新衣,表情中闪过一丝了然。能教出十二郎这样的儿子,心计定然是有的。想起没能送出的鸾凤玉佩,沈瑄挑了一下眉毛,若想达成所愿,怕是会费一番周折。 软的不行,干脆抢人? 沈指挥的确在认真考虑此举的可行性。 “九叔公,清和有礼。” 同族老们见礼之后,孟清和送出之前备好的礼物,又留下一辆马车,“这是给族中的一点心意。” 看到马车上卸下的东西,不少族人都愣在了当场。 方形的藤箱中整齐码放着笔墨纸砚,还有散发着墨香味的书籍。不用说,一定是给族中读书子弟准备的。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香料,给族老准备的好酒,羊肉。 孟重九用帕子擦过手,弯腰从藤箱中取出一本书,细细摩挲着,道:“十二郎这般为族人着想,石头也该捂热了。若是再有人背地里说三道四,眼红捻酸,就拍拍胸口,问一问自己的良心!不说人话,不办人事,配不配叫个人字!” 一番话掷地有声,几个长舌的族人满脸羞惭,低下了头。 在族人稀奇的看着藤箱中的书籍笔墨,等着分点心和香料时,孟刘氏无声的退出人群,快步朝家中走去。经过大郎的事,十二郎的东西,她是没脸拿的。孟王氏送到家中的布匹都让她脸红。 平日里与孟刘氏有些交情的,发现孟刘氏不见了,互相看看,默契的都没有出声。 大郎险些害了一族的性命,若不是有十二郎周旋,又看在四郎的情面,孟广孝一家还能舒舒服服无病无灾的留在屯子里? 孟刘氏人还算不错,架不住有个糊涂的男人和不干人事的儿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十五章 建文二年十月,北平 昨日还是秋高气爽,一夜过去,大雪便纷纷扬扬落下。 推开房门,孟清和跺跺脚,搓搓手,哈了一口热气,总算驱散了些许凉意。 从南京传来消息,盛庸率领的大军已经出发,不日将到济南。宫中宦官尽职尽责,情报工作做得十分细致,包括大军的领兵将官,行进路线,以及大致进攻计划都密报给了燕王。 驻守德州的安陆侯吴杰压力最大,盛庸一到济南,肯定先打德州。不下德州,进军河北都不会安心。 燕王召集众将商议对策,众将都提议进军山东,趁朝廷大军未到,先一步-插-下钉子。 不料命令下达,进攻目标却是辽东。 辽王被建文帝一道诏令叫去南京,进京后就被困在辽王府,待遇不比被软禁的齐王好多少。 辽东一地,大半州府已归顺燕王,余下的犄角旮旯,北元打谷草都不会光顾,除了苦就是寒。别说州县,边卫都极少,大冬天派军队攻打这些地方,吃饱了撑的? 将领们很不理解,一向英明果决的燕王殿下,怎么会做出这样近乎抽风的军事计划。 可命令已下,反对是没有用的。 军令如山,张玉朱能等将领只能听令行事。 沈瑄仍为前锋,从草原归来的杨铎被归入朱能麾下。 朱高煦和朱高燧随同出征,北平留给了朱高炽防守。有了李景隆的前例,知道朱棣离开北平,盛庸也不会轻易冒险。就算要打北平,也要等春天来了再说。 若是朱高炽再发狠办一次冰雕展览,谁受得了? 孟清和没有随大军出征,天气骤寒,他开始发热咳嗽,赵大夫看过,说是旧伤复发,伤了身体底子,需要静心调养。 朱高炽趁机向燕王要人,天寒地冻,孟同知跟随出征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不如留在北平帮他处理政务,顺便让王府良医为他调养。 “孟同知不及弱冠,身负大才,若不能保重身体,难免可惜。” 不管朱高炽是出于何种目的,到底帮了孟清和。 如果真随大军出证,孟清和不知自己是不是能扛过来。今年似乎比上一年更冷。 “既如此,孟同知可留在王府,听世子调遣。” “谢父王。” 留下孟清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归附的草原部落。 挑选出的部落勇士随军出征之后,留下的老幼妇孺需要妥善安排,这是燕王交给朱高炽的任务,朱高炽总要找几个帮手。说来也奇怪,北平布政使司和王府官属上下,没一个官员能同这些蒙古人沟通良好,孟清和却是个特例。 语言不通?没关系,有翻译。再不行,可以直接画。 遇上蒙古部落派人来要粮食要盐要各种生活物品,文官们要面子,抱着圣人学说,不好因为三瓜两枣的和他们计较,武官大大咧咧,脾气火爆,一言不和马上吹胡子瞪眼,桌子掀不起来照样摔凳子。 换上孟清和,从接待到讨价还价再到把人送走,用不上两盏茶的时间。 同样被派到朱高炽处听命的侯显难免感叹,当初若有孟同知随行,忽悠……不对,因仰慕王爷归附的部落必定会更多。 事实上,孟清和不比侯显等人的手段高出多少,他只是更具观察力,能最大限度揣测这些归附部落的意图。进而开始讨价还价。 比不上文官要面子,也不会动不动发脾气,做起事来自然得心应手。 要粮食,可以。 要盐和香料,也可以。 要布匹,更没问题! 但是,东西不能白给。 孟十二郎笑眯眯的打着算盘,“如今诸位搭帐篷的地儿都是王爷给的。开春后放牧的草场也是由王爷划分,难道诸位不想要好一些的草场,养更多的牛羊,生活得更好?” 一番话切实瘙到了对方的痒处。 壮汉们桌子不拍了,眼睛也不瞪了,眼巴巴的瞅着孟清和,双眼直冒星星。 骏马任骑,牛羊成群,再不用为过冬会饿死牲畜,冻死族人发愁。 多么美好的生活! 这些部落之所以被侯显说动,愿意内附,归其根本是在草原上过不下去了。 本就生活困难,加上大部落的压榨,部落里的牛羊和人口一直不断减少。大人吃不饱,孩子养不活,如何与艰难的生活环境做斗争?长此以往,迟早会被其他部落吞并。 伟大成吉思汗的荣耀只能在梦中追忆,黄金家族已经衰落。乞儿吉斯部,阿苏特部阿鲁台和卫拉特部正在混战,草原牧民的生活一日比一日艰难。 大鱼吃小鱼,小鱼却吃不虾米,如此恶性循环,等到小鱼被吞噬殆尽,大鱼只能彼此消耗,等待这些大鱼的也只有死亡。 侯显和杨铎的招揽,给了这些部落生机,孟清和则告诉他们,想要好处必须付出代价。 “王爷仁慈,给了诸位一个容身之地,诸位也当有所回报。毕竟这世上没有白吃的饭,也没有白拿的好处。” 孟清和笑得沉稳,胸有成竹。他已从侯显口中探明这些部落的底细,让他们接受自己开出的条件并不是难事。之前谈不下来,无非是接触的官员不了解谈判对手,也抹不开面子。 想到这里,孟清和就不免叹气,开口问一问是难事吗?向宦官和武官请教真会伤了自尊? 看来,不只建文帝手下的文官不着调,燕王手下的这些文官也是一样。 说穿了,清高的读书人看不起军汉,对内宦更无好感。没有蹦高骂人算不错了,还请教?根本不可能。 孟十二郎摇摇头,文武不和,哪个朝代都有,却在大明朝放大到了极点。 也算是一种特色? 壮汉们最终被孟清和说服了,主动将粮食和布匹的数量减少一半,用部落里的牛羊换了鸡鸭和盐,在孟同知画出的交换契约上按了手印,拉着额外赠送的马车高高兴兴回了营地。 临走时,还拍着胸口叫孟同知兄弟。 孟清和笑着目送马车走远,一点也没觉得亏心。 看着挤在院子里的羊群,朱高炽和王府官员们半天没说出话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十六章 徐凯不堪一击,沧州一战而下,燕军气势大盛。 燕王旋即下令,大军马不停蹄,循河向南进发。 不日,连可克临清,馆陶等地。在大名驻军期间,截获大量南军粮草,除运回北平和充作军粮,余下全都分给了当地百姓。 随军谋士建议,烧掉带不走的粮草,不给南军留一粒粮食。 燕王有些犹豫,这么多的粮食白白烧掉,着实太过可惜。可大军即将开拔,无法带走,运回北平又来不及,不烧掉留给朝廷大军?那不符合他做事的风格。 正为难,沈瑄进言,可效仿在德州所为,放粮给百姓。 “王爷在德州开仓放粮,百姓无不称颂王爷仁慈。如此效仿实行,收拢民心是其一,我军南进途中可免后顾之忧。” 此言一出,燕王顿时眼前一亮,“大善!” 只想着打走,竟忘记了还能如此行事。 想到在德州献策的孟清和,燕王略感遗憾。此子未能随军,当真是可惜。 燕王采纳了沈瑄的建议,下令效仿德州所行,张贴告示,召集里中老人,并派胥吏告知乡民,燕军将在城中放粮。 见父王夸奖沈瑄,朱高煦趁机出言道:“除粮食外,库仓里留下的冬衣亦可分发。” 南军的棉袄只有薄薄一层棉花,根本不怎么保暖,燕军实在看不上。再者说,燕军各个人高马大,骑兵中的蒙古壮汉更是一个赛一个敦实,不嫌弃做工用料,尺寸也不合适。 自己穿不了,不如发给百姓,改一改或是拆出棉花,都可行。 “甚好!” 燕王抚着颌下短髭,欣慰的看着儿子,点了点头。 随军出征这些时日,朱高煦和朱高燧都成长许多。虽说张扬依旧,傲气不减,却少了几分鲁莽,多了几许沉稳,怎不让燕王欣喜。 世子守卫北平,表现可圈可点,还有着谦逊的名声,在文官中的口碑相当不错。但朱棣最喜欢的依旧是次子朱高煦。 上马打仗,临军冲阵,性格豪爽。 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才配称是他朱棣的儿子! 朱高燧年纪轻些,勇猛也不下于兄长。比起不能随军,更像个文人的朱高炽,燕王忍不住叹气,若是三个儿子能捏到一起,互相平均一下该多好。 可惜世无完事,现实终究存在遗憾。就算神仙无法事事如愿,更不用说他这个凡夫俗子了。 真龙? 不过是骗一骗世人罢了。 粮食棉袄发放完毕,燕军继续向南进发。 同德州一样,得了衣食的百姓相携守在路旁,为大军送行。 寒风中,见有古稀之年的老者,燕王立刻下马亲自搀扶,并解下斗篷,披在老者身上。 “耆老如此,折煞本王。” 老者颤颤巍巍的被燕王扶着,眼中含泪,声音有些模糊。老者的儿孙跪在地上给燕王叩头。 “殿下慈爱。” “殿下千岁!” 两次粮税交过,又有朝廷大军就食征粮,若非燕王殿下下令放粮,这个冬天定是难熬。家有老人和幼子的,更加感激燕王恩德。 很多人不由得埋怨南京的皇帝,竟然能免了江浙的重税,为何不免了山东?除了交税还要被征粮,日子过得还不如洪武朝! 若非孟清和在德州献策,燕王压根不会放粮,只会在临清等地屯军练兵。届时,百姓遭受苦难更甚,哪里会夸赞燕王仁慈,不骂他是朱扒皮就不错了。 蝴蝶翅膀轻轻扇动,造成的影响,连扇翅膀的孟十二郎都没有料到。 扶起老者,两次长揖到地,燕王跃身上马,满脸正气的说道:“孤奉太-祖高皇帝遗训,起兵靖难,为扫除朝中奸臣,清君侧!皇帝久在京城,不出皇宫,不闻世情,受奸臣蒙蔽,不恤黎民,废祖宗之法,令人痛心。孤为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之子,皇帝叔父,绝不能坐视!必将扫除奸臣,荡平宇内,还天下一个安宁!” 这样的话,燕王从建文元年开始说,说到现在,几乎是张口就来。 对仗工整,情感真切。 在朱棣口中,起兵靖难代表着正义! 不管旁人信不信,总之,举着靖难大旗的朱棣和追随在旗下的造反者们都是坚信不疑。 论脸皮厚度,五个建文帝捏起来也比不过一个永乐帝。 搞封建-迷信和做戏造势的手段,学院派的朱允炆,更是拍马也比不过社会经验丰富的不良中年朱棣。 德州开了个好头,在临清等地,燕王的仁爱之名稳压建文帝一头。 地方官员携印跑路的越来越少,借机跳槽的越来越多。 燕王和建文帝是叔侄,说白了,都是给老朱家打工,用不着太过挣扎。况且,民间盛传燕王慈爱,甭管真慈爱还是假慈爱,此时跳槽,总比狼狈逃跑再被燕王手下军队抓住要好。 山东境内,燕军兵锋所指,无人可挡。凡铁蹄所过之处,官员闻风而降。不降的,要么拖家带口的跑路,要么坐在衙门里等着光荣那一刻的到来。 朝廷大军已到山东,没有同燕王正面对抗,只试探性的出兵奇袭,不出意外都被打退。派出去的将兵基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盛庸并非真正的胆小怕事,不敢同燕王正面作战。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就不会与铁铉共同防守济南,力拒燕军数月。 示敌以弱,是有另外的打算。 在燕军继续向济宁进攻时,盛庸终于召集麾下将领,道出了真实的意图。 “月前,我军军饷尽于德州沧州,士卒困甚,将领疲敝,燕逆气势大盛,非战之机。如今,燕逆连战连捷,月下数地,必生骄狂,我等不若以逸待劳,设伏于其必经之处,备火器弓弩,诱其入阵,不能斩杀亦可生擒,此全胜之计。” 话落,帐下的参军都督等没有马上附和,反而面现忧色。 主帅的意思很清楚,他要出城设伏,同燕军在野战中决出胜负。 这不是拿生命开玩笑吗? 燕军实力强悍,据城坚守的胜负都在五五之数,还要野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十七章 东昌战败的消息传回北平,大惊之下,朱高炽跌碎了手中的茶盏。 大将张玉战死,燕军死伤精锐十余万,余下全部溃逃。盛庸乘胜追击,从东昌一直追到馆陶,连战数场,燕王亲自率军殿后,方为大军夺得一条生路。 盛庸趁势进攻德州,平安领骑兵奔袭真定。驻守德州的安陆侯吴杰不敌,率领军队退回河北,徐忠也从真定退往保定。 此前士气昂扬连战连捷的燕军,东昌一战后,竟如赶鸭子一般被盛庸从山东赶回河北。沿途丢弃的粮草,铠甲,军械,损失的战马不计其数。 朱高炽脸色煞白,顾不得仪态,站起身一把拉住送信的千户刘江,焦急问道:“父王可无碍?” 刘江道:“回世子,燕王殿下尚安,高阳郡王中了毒弩,且拼死随王爷殿后,已是陷入昏迷。” 听到燕王无事,朱高炽松了口气,坐回到了椅子上。至于朱高煦中了毒弩重伤昏迷,朱高炽表面悲痛,心里到底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 天家无父子,又何尝有兄弟? 假如顾念亲情,历史上就不会有玄武门之变,燕王也不会起兵造反了。 不过,朱高炽还是仔细询问了朱高煦目前的情况,刘江知道的不多,自然不敢断言。毕竟,随军的大夫也无法担保高阳郡王一定性命无忧。 就算燕王心焦,发了几次火,没办法仍旧是没办法。 朱高煦之外,沈瑄也重伤昏迷,更是催高了燕王的暴躁指数, 五爪真龙? 整个一喷火-暴-龙。 郑和腿伤,不能随行伺候,顶替他的白狗儿倒了大霉。摸摸被烤焦的头皮,想起郑和交代工作时的恳切,白狗儿泪流满面,果然还是太傻太天真。 儿子和侄子都生死未卜,燕王不喷火才是奇迹。 比起朱高煦,沈瑄的伤势更重。 拼死撑到援军到来,还背着中了弩箭的张玉。朱能冲进包围圈时,他与背上的张玉都已成了血人。 两人身上的血有南军的,也有自己的。 头盔早已不知去向,黑眸中杀意凛然。 困住沈瑄的南军知道,这尊杀神已经力竭,只要冲上去,一顿乱刀便能将他砍成肉酱。 想归想,硬是没人敢上前一步。 遍地的尸体,被血染红的土地,再再证明眼前这个狠人有多可怕。 战功固然好,可命更重要。 猛兽濒死仍能咬猎人一口,谁也不知道沈瑄是否还能杀人,贸然冲上去,活够了? 仅一人,持-枪-立于万军之中,无人敢上前一步。 沈瑄的勇猛震慑住了所有人,便是朱能都打心底里佩服。 看到眼前一幕,燕军骑兵被沈瑄的杀意感染,呼啸着冲杀而至,终于杀开一条血路。 南军本就被沈瑄吓得胆寒,再加上一个朱能,根本不敢上前阻拦,只能看着沈瑄跃身上马,同朱能一起带着张玉的尸体冲出了战阵。 阵外,焦急万分的张辅手持长枪,拽紧马缰,准备冲阵救出父亲。 见到冲出包围的沈瑄和朱能等人,不由得大喜过望。迎上前去,刚要开口,却见到了马背上的张玉。 一身铠甲已辨别不出原本的颜色,须发皆乱,脸色青白,气息全无。 张辅几乎从马上跌落,双眼赤红,声音低哑:“父亲?” 燕王被平安缠住,施展不开手脚,闻听张玉和沈瑄冲出包围,精神大震,可随后的消息却令他措手不及。 张玉被弩箭所伤,中毒已深,回天乏术。 “王爷,张将军……去了。” 胸中一股郁气无法发泄,悲伤和愤怒驱使燕王大吼一声,挥舞着长刀,如一头猛虎,向南军最密集的地方冲去。 盛庸,孤誓杀汝! 燕王亲自冲阵,燕军无不拼死。 平安看向状似拼命的燕王,不敢轻敌,亲自迎了上去。 另一处,抱住父亲僵硬的身体,张辅没有流泪,只有满心的愤怒和仇恨。 “盛庸!” 口中咀嚼着南南军主帅的名字,眼中带着到滔天的杀意。他发誓,必杀此人,为父亲报仇! 沈瑄站在张辅面前,单手持-枪,枪-头扎进土中,勉强支撑住身体。他看着死去的张玉和愤怒的张辅,没有说话,缓缓的,单膝跪地。 男儿膝下有黄金。 沉默,哀伤,悲愤,因这一跪彻底爆发。 师直为壮,哀兵难敌。 张辅将张玉的尸身放到马上,用力的扣紧沈瑄的肩膀,“子玉,你的情,我张辅记一辈子!” 话落,跃身上马,带领愤怒的燕军,冲向试图截断己方后路的盛庸军队。 “为张将军报仇,杀!” 沈瑄没动,朱能察觉到不对,疑惑上前,“子玉?” 没有应答,只有刺鼻的血腥味。 朱能脸色一变,立刻扶起沈瑄,顿时瞪大双眼。 视线所及,被火铳击中的伤口正不停流淌着鲜血,铠甲破碎,左臂和腰侧的伤处早已血肉翻卷、 朱能倒吸一口凉气,如此重伤,他是如何背负张玉,支撑到援军出现? “不愧是定远侯的儿子!”将沈瑄扶到马背上,朱能手持长刀,“随我冲阵!” “遵令!” 燕军突然爆发的战意打乱了南军的脚步,也打破了盛庸的计划。 尚未合拢的包围圈被彻底撕开,盛庸来不及调派中军,平安也没能挡住朱棣。越来越多的燕军冲杀而出。高阳郡王强撑着骑上战马,朱高燧紧跟在兄长身边,兄弟俩互相照应,直到同朱棣汇合。 两个儿子的悍不畏死触动了燕王,他会如此喜爱朱高煦并非没有因由。 鲁莽,骄横,张扬,跋扈,在朱高煦带着朱高燧舍出性命为大军殿后时,都变得微不足道。这一刻,他做到了身为一个将领能做的一切。 战场之上,朱高炽永远比不上朱高煦,连朱高燧都胜他一筹。 依仗建文帝提供的防护罩,殿后的燕王成功摆脱了南军,安全与朱能汇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十八章 建文三年,正月辛酉朔,依洪武年定下的规矩,建文帝告天地宗庙,御奉天殿受朝贺。 辛未,大祀天地于南郊。 丁丑,享太庙,告东昌捷。 跪在太-祖高皇帝神位前,建文帝泪流满面,皇帝这工作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从登基到现在,好事没有,闹心事一大堆,根本没过几天舒心日子。 削藩不利,燕王造反,朝中大臣整日闹腾,一团乌烟瘴气。耿炳文,李景隆,平安,郭英,吴杰,俞通渊……一个个将领带着希望出征,送回的只有战败的消息。 燕王武力值爆表,又有大风这个作弊器,每每挥出一套组合拳都能把建文帝揍趴下。 在燕王面前,建文帝的细胳膊细腿根本不够看,皇帝的尊严被燕王踩在脚底下狠狠碾压。 想到几百个憋屈的日子,建文帝越哭越伤心,控制不住的向洪武帝告状,朱棣太不厚道,用拳头揍人不算,还妄图控制舆论。 自己小心谨慎二十多年,积攒个仁厚的名声容易吗?那个不良中年先举着靖难大旗造反,想法设法的抹黑自己。又两次放粮,被百姓颂扬仁慈。更可气的是,那些粮食压根不是他的,是从自己手里抢的! 有没有这么无耻,这么欺负人的? 刚登基的时候,还有两个番邦派使臣朝贺,虽比不上洪武年间,到底也是个安慰。 结果燕王一造反,连个影子都见不着。蕞尔小邦也敢藐视天家尊严,胆敢不按规矩办事,连派遣使臣解释一下都没有,朱允炆心中的愤怒和憋闷简直是无法形容。 陪同祭祀的宗室和众臣,见皇帝哭得如此伤心,完全误会了他哭泣的内容,还以为是触景伤情,怀念太-祖高皇帝,难免感叹,皇帝果真是仁厚纯孝之人啊! 翰林学士方孝孺当即决定撰文一篇,好好赞扬一下皇帝的纯孝。顺便再写一篇檄文,揭露一下燕王的丑恶本质。 两篇文章一起书就,一起传檄天下,定教世人看清朱棣的真面目。 什么仁慈的藩王,奉高皇帝命靖难,朱棣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造反者,为了一己之私掀起兵祸的乱臣贼子! 方孝孺咬牙切齿,心中已然有了腹稿。 神位前,向洪武帝声讨过朱棣的种种不法,种种无耻之后,建文帝哭声一转,开始祭告东昌大捷。 东昌之战让建文帝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燕王不是无法战胜的,就算自己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只要找对帮手,还是有能力反败为胜的。 拳头不行,那就用脚踹。 踹也不成,直接拍板砖。 有了东昌大捷,建文帝相信,胜利终将属于自己! 想到能将一直藐视自己,动不动就给自己几巴掌的叔叔狠狠拍死,朱允炆更是泪如雨下。 太激动了。 这样美好的场景到底何时才能到来? 高皇帝在天有灵,是否能给个指点? 如果朱元璋真的在天有灵,会对此作何感想?只有他老人家自己知道。 建文帝在洪武帝神位前大哭特哭时,燕王也没闲着。 过年归过年,造反归造反。过年不妨碍打仗,也不妨碍他找南军的麻烦。 占据真定的平安最先被盯上。 自己的地盘上驻扎朝廷军队?坚决不行! 朱棣召集谋士和将领,咬牙道:“必须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 建文帝御奉天殿受百官朝贺时,燕王派杨铎郑亨领兵攻下了威县。 建文帝在太庙痛哭表东昌大捷时,燕王的军队横扫深州。 平安武力值高,却没有三头六臂。南军的人数多,架不住将领平庸,根本不是杨铎郑亨等人的对手。往往两三个回合就被斩于马下。主将被杀,小兵立刻溃散。几场仗打下来,就算平安时刻发扬救火队的精神,战马却没消防车的速度。 收到求救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到,燕军早已捞够好处跑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满地尸体和翻滚哀嚎的伤兵。 囤积在各处的军粮和军械大多被抢走,抢不走的干脆一把火烧掉。要么就敲锣打鼓的告知百姓,燕王又在某处放粮食,快点去,晚了一粒麦子都得不找。 众人即使对硝烟未散的战场发憷,到底抵挡不住粮食的诱惑,在燕军游哨的帮助下,搬空了库中的粮饷。 搬粮时不忘排队,当真是秩序井然。 整整一个月,平安都在疲于奔命中度过。看到空空如也的库仓,狠狠将长枪扎在地上,他还没打过这么憋屈的仗。 这是军队吗?简直是比流寇还要流寇! 收到战报,盛庸也想不出太好的解决办法。河北是燕王的老巢,开战之初,耿炳文能守住真定,是因燕王实力尚弱。现如今,燕王掌控三省之地,有了宁王和晋王的支持,更是走出河北,打进了山东。想在朱棣的老巢里扎根钉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盛庸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平安派去更多的援军,送去更多的军粮。好歹撑到三月,届时朝廷聚集起大军,方可与燕王决一雌雄。 平安无法,只能咬牙撑着。 实在对燕军游骑没办法,干脆主动放弃了附近的州县,死守真定城,不给燕军任何下手的机会。 一旦遇上燕军游骑,必定以两三倍的兵力围攻,火器弓弩齐上,杨铎同郑亨率领的骑兵很难再如之前一般来去如风,便宜任占。 燕王召回了大部分游骑,只在真定城外留小股骑兵刺探情报。此举也是告诉平安,睡觉的时候最好留心,说不定本王哪日兴起,到真定城外试一试最新开发出的火炮威力。 站在城头之上,平安手按长刀,看着城外的小股燕军,目光深沉。 “都督?” “传令守军,再有游哨靠近,只用弓箭驱逐,不必出城迎击。” “可……”这岂不是纵敌? 平安转过头,冰冷的视线刺在部将身上,煞气之下,部将不敢再提出任何异议。 “卑职领命!” 真定城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燕王,敲着膝盖,朱棣凝眉深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八十九章 夹河之战,燕军初战不利,南军士气大震。 麾下部将纷纷请命主动出击,盛庸却坚决摇头。 自家人知自家事,朝廷已是多次召集卫军,最有战斗力的步卒早在耿炳文和李景隆手里消耗殆尽。以如今二十万南军对战燕军骑兵,并无必胜把握,依靠战阵死守才勉强挡住骑兵的冲锋。 盛庸的本意是将燕军拖入消耗战。 陛下富有四海,燕王不过占据北疆苦寒之地,麾下士兵的确强悍,但粮饷补给却远不是朝廷的对手。 依靠抢劫军粮又能维持多久? 只要派重兵保护好粮道,燕王劫得军粮必定要付出相当的损失。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盛庸拼得起,朱棣不行。 南军将领被初战胜利冲昏了头,显然忘记了之前郑村坝和白沟河的惨败。便是沧州之战,胜得也是相当不容易。 身为南军主帅,盛庸必须时刻保持冷静。若是也和部将一起脑袋发热,这仗就没法打了。 “我等以战阵消磨燕逆战意,灭其斗志,燕逆必乱。” 一旦燕军露出破绽,才是大军进攻的良机。不然,盛庸宁可继续用乌龟壳和燕王对耗。 压下众将的请战,盛庸严令,再战时,若有谁敢贪功冒进,不顾大局,休怪他不讲情面,军法处置! 换句话说,这个乌龟壳似的战阵必须守住了,若敢临阵不守将令,不听指挥,那就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有多硬。擅自冲出去,不被燕军杀死,回来也照样要挨一刀! 盛庸使出了铁血手腕,再无人敢叫着主动出战。 不管暗地里如何鄙视盛庸胆小,表面上必须服从军令。 翌日,天尚未大亮,南军便在夹河旁列好战阵,等待燕军前来进攻。 从早晨到中午,从地平线绽放出第一道曙光到火轮高悬,始终不见燕军的影子。 漫长的等待让很多将士焦躁不安,连盛庸也是惊疑不定。 燕王是员悍将,举世皆知的猛人。论兵法战略,除了随太-祖高皇帝征战天下的开国武将,无人能出其右。魏国公徐辉祖算一个,可他的用兵之道与朱棣完全是两个概念。 徐辉祖擅长正面进攻,燕王却更喜欢进攻侧翼。势均力敌的打一场和背后下手,燕王往往选择后者。 通过对燕王的研究,盛庸总结出,在战场上,朱棣对十分乐于玩偷袭。 上行下效,燕军将领自然积极向他靠拢。 抢劫军粮,游骑骚扰,抢完就撤,打完就跑,燕军的这些业务都是相当熟练。 藩王又如何?谁规定藩王就必须光明正大? 想到这里,盛庸开始担心,燕军迟迟不发动进攻,莫非又想玩-阴-招? 一整天,南军上下都在焦急与等待中渡过。燕军大营始终静悄悄,不见任何动静。 终于,盛庸也等不住了,派出手下骑兵前往燕军大营一探究竟。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要看个明白。 骑兵出发,乌龟壳似的战阵依旧。 一刻等不到消息,盛庸便一刻也不敢放松。 万一燕军埋伏在附近,等着战阵出现破绽发动进攻怎么办?虽然可能性不大,也不得不防。 前去探查消息的骑兵迟迟未归,盛庸心中更加焦躁,不得不派出第二股骑兵。 “主帅,莫非是燕逆见形势不利,连夜北逃?” 都指挥庄得的话,也代表了部分南军将领的想法。 盛庸摇摇头,这不是燕王的作风。 见主帅摇头,庄得干笑两声,不再开口。 良久,第二波骑兵仍是未归。盛庸咬咬牙,手一挥,派人再探! 几次派出骑兵,均是有来无回,众人心中打鼓,莫非真有埋伏? 终于,骑兵离开的方向腾起了烟尘,不等松口气,盛庸立刻拧起了眉头,情况不对! 从战袄与头盔来看,来的并不是南军骑兵,而是燕军!而且全都是蒙古骑兵,朱棣花钱雇佣的外援。 “结阵!” 不用盛庸下令,将士们立刻打起了精神。 盾牌立起,火铳弓弩齐备,只要燕军骑兵进入射程,定叫他们知道厉害。 马蹄声如奔雷,南军将士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恰如在陷阱旁等候的猎手一般。 奇怪的是,百米之外,燕军骑兵突然拉住了缰绳,从背上取下硬弓。 在南军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一支支样子有些奇怪箭矢,织成一片铁幕,如雨般落下。 南军立刻用盾牌抵挡,不想箭矢撞在盾牌上,竟发出了火药的爆裂声。一阵刺鼻的味道蹿进鼻孔,灰黑色的烟尘中,举盾的南军睁不开双眼,只能大声的咳嗽。 燕军三轮齐射,立刻调转马头,南军想回击也找不到对象。 趁着南军的混乱,燕军推出了为数不多的火炮和连夜建造的投石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南军的左-翼被铁球和巨石硬生生砸开了一个口子。 之前撤下的燕军骑兵从缺口杀入,如一支长矛,狠狠在敌人的身上扎出了一个口子,等着放血。 燕军的火炮和投石器并不多,经过两轮射击,粗制滥造的投石器宣告寿终正寝。 冲阵的燕军骑兵又射出一轮火箭,增大左--翼的混乱,南军的确乱了,可没计算好距离的燕军骑兵不得不跟着一起咳嗽。 眼泪鼻涕横飞中,燕军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得罪谁,坚决不能得罪燕山后卫的孟同知! 着实是坑人呐! 大军左--翼的混乱引起了盛庸警觉,了解情况后,马上抽-调部分中军前去增援。为提防燕王从侧翼下手,盛庸特地加固了战阵的两翼,只派骑兵冲锋,累死也冲不进来。不想燕军竟用了如此手段,饶是盛庸也吃了一惊。 按下心头不祥的预感,盛庸下令全军稳重阵脚,绝对不能乱,不能给燕军任何冲破战阵的机会。 燕军以骑兵为主,肯定不会携带大量的火炮,所谓的投石器也不过是假冒伪劣产品,起决定作用的肯定还是骑兵! 盛庸的想法很正确,调兵的动作也很快,奈何却是无心算忧心,终究好慢了一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章 夹河一战,朝廷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战场局势发生彻底扭转,燕王最终占据了优势。 燕王一边调集军队,打算乘胜追击,一边给南京的建文帝上疏,要求建文帝罢免齐泰黄子澄的官位并施以严惩。哪怕知道齐泰黄子澄在建文帝身边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反而拖后腿的时候比较多,燕王仍旧看他们不顺眼。 南京的建文帝也急了,各地卫所有战斗力的边军几乎被抽调一空。为防备倭寇和安南等番邦,沿海和西南等地的守军坚决不能动。算下来,朝廷的兵力已是捉襟见肘。 朝中曾有大臣提议将镇守西南的黔宁侯沐晟召回。沐晟曾同何福一起讨伐平定麓川之乱,熟通兵法谋略,麾下上万善战将兵,当可讨伐燕王。 仔细考虑之后,建文帝否决了这一提议。 燕王起兵造反仍令边军守卫北疆要塞,防卫冲要之地。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怎能置边防于不顾? 抽调卫所诸军已减弱了海防。上月便有倭寇犯浙东,钱仓所千户易绍宗率兵出战,在壁上留书后与妻诀别,同倭寇力战而死。 “设将御敌,设军卫民。纵敌不忠,弃民不仁。不忠不仁,何以为臣!为臣不职,何以为人!” 这是一个明朝军人的铮铮铁骨,也是男儿保家卫国的坚定信念。 朝廷收到奏报时,倭寇已被打退,众臣纷纷颂扬天威。 天威? 建文帝苦笑一声,燕王正造反呢,朝廷军队连战连败,自己哪来的武功盖世,万邦臣服?比起这些歌功颂德,他更想知道朝中还有几个“易绍宗”。 虽然会做事发抽,不代表朱允炆真是个傻子,能轻易被几句好话糊弄。 打断了礼部左侍郎的滔滔不绝,建文帝说道:“拟旨,厚葬易绍宗,赐行祭,勒碑纪念死于战中的卫军,厚赏其家人。” 这道旨意并不过分,重臣齐声称是。 但在建文帝说出要追赠易绍宗三等伯爵时,文官队伍中的御史立刻跳了出来。 “陛下,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个小小的千户,五品的武官,不过杀了几个倭寇,竟然要被追赠爵位?这是什么道理!若是文官倒还罢了,武官?坚决不行! 御史康郁打头阵,户科和礼科给事中先后出列,坚决反对皇帝对易绍宗的追赠。 厚葬行祭都可以,立碑厚赏也没问题,追赠爵位坚决不行!没有给一个千户追赠的道理,不和规矩。 御史和给事中言辞咄咄,建文帝的表情越来越阴沉。 站在御座旁的宦官脸色发白。大臣们不知道,宫中侍奉的人都清楚,皇帝的脾气可不像世人认为的那么好。回忆起建文帝掀桌踹凳子的场景,宦官看向康郁等人的目光变得极不友善,嗖嗖的飞着刀子。 这几位倒是痛快了,宫里伺候皇帝的可就要倒霉了。 蹦得最欢的那个,咱家可是记住了! 由此可见,由宦官掌管的东厂和西厂比锦衣卫更喜欢请文官去喝茶聊天,并非没有因由。 “够了!” 建文帝一声怒喝,打断了言官们的“直言”,愤怒使得他脸色发红,声音中却似带着寒冰,“几位卿家也能为国力战而死,朕亦会追赠!” “陛下!” “退朝!” 建文帝被气得头疼,衣袖一挥直接走人。还有许多话没说完的康郁等人面面相觑,皇帝这样的态度还是第一次见。 文官队伍末尾的解缙杨士奇等人表情微变,想起不久前通政使司递到宫中的奏疏,心中有了计较。浙东的事只是个引子,皇帝发怒的根由怕是仍在燕王那里。 康郁等人八成是被迁怒,毕竟皇帝对文官一向仁爱,应该不会因为御史的直言便恼羞成怒。 解缙等人的猜测并非没有根据。 自建文帝登基以来,朝中文官的地位已隐隐压过了武官。洪武帝曾严令生员不许议论朝政,对读书人各种鄙视,如今短短不过三年,太学中的监生哪个不是高谈阔论?便是府学县学中的生员,动不动也能对朝廷指指点点。 朝中的大多数文官对此乐见启程,同乡、同窗、同年,各种关系网变得更加庞大。 武官心中有怨气却无处发泄,总不能去找皇帝讨个说法吧?尤其是洪武朝至今的勋贵,不能对皇帝抱怨,就只能对着文官们鼻孔喷气。 不能怪建文帝手下跳槽的武将越来越多,要怪只能怪老板给的工作环境不好,待遇也是差强人意。拼死拼活的打仗,还要被几个酸儒压在头上,动不动就捕风捉影,被污蔑生活作风问题,换成神仙也要发脾气。 燕王成功利用了朝中武官和勋贵对皇帝的不满,通过小舅子徐增寿的牵线搭桥,联合宫中的宦官,在建文帝身边织了一张透明的大网。 建文帝早晚会落入网中,被硬生生的拖下皇位。 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回到乾清宫,建文帝如宦官预料一样,掀翻了桌案。 内侍监太监王景弘低头弯腰,跟在皇帝身后,时刻警惕皇帝伤到龙体。宫内的宦官与女官走路都踮起了脚尖,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混账!” 建文帝又将宫灯挥倒,王景弘心里打了个突,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小宦官去打探早朝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照这情形,事情绝对不小。 火气发出来,建文帝的脸色总算好了些。转身走进内殿,立刻有宦官和宫人收拾满地狼藉。 王景弘小心的跟了上去,见皇帝自己动手,铺开纸张,写下了两份旨意。 追赠钱仓千户易绍宗为三等伯。 削去齐泰黄子澄官位,令有司籍录其家。 敕令之后,建文帝又写了一封密令,内容是告知齐泰黄子澄,削其官位只为麻痹燕王,抄家也是走个过场。将两人送出京城,为的是暗中募兵对抗燕王。 南方有战斗力的卫军大部分被抽调,余下的又不能动。建文帝实在没办法,只能令两人在民间募兵。 密令写好马上封存,在敕令下达之前送到齐黄两人手中。建文帝相信,齐泰黄子澄或许能力不足,对他却是绝对的忠心。募兵的任务交给他们,自己应该放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一章 高老先生在燕军大营前下了马车,燕王闻报,亲自出迎。 “老先生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高巍无官无职,只有个使臣的名头,虽然作戏的成分更多,但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燕王此举堪称礼贤下士,为人谦逊的典范。 谁说燕王是造反?不见对皇帝派来的使臣礼遇有加?倒是皇帝做事有些欠考虑,使臣品级不论,竟然派个没有官职的人来,这是藐视燕王还是看不起燕军? 燕王很热情,亲自携着高巍的手,将他迎进大营。 营中的军汉却不怎么客气,一路行来,高巍身上差点被怒目扎成筛子。 期间,更有士卒抬着扎满箭矢的大纛走过,高巍不解,这是作甚?搞行为艺术? 燕王哈哈一笑,“战场上留下的,带回北平做个纪念。” 纪念?高巍眉头一跳,手心有些冒汗。 适逢大军正埋锅造饭,麦饼和肉汤的香气一同在风中飘散。 咕噜。 高巍的肚子叫了起来,表情顿时僵硬。 燕王刻意忽略了高巍僵硬的表情,将人请入大帐。候在一旁的郑和弯腰行礼,退出了大帐。很快,散发着香气的肉汤和烤饼被送了上来。 “行军途中,饭食难免简陋,老先生莫怪。” 燕王请客,再简陋也必须视为珍馐佳肴。 高巍此行是为同燕王“和谈”,自然不能给燕王脸瞧。况且,帐外的带刀军汉虎视眈眈,大义凛然必定要付出代价。高老先生谢过燕王,拿起一张麦饼,感叹一声,“一饭一食皆是农人辛苦所得,何谈简陋?” 感情表完,一口咬下去,嚼一嚼,高老先生表示,没错,就是这个味!回南京后当真是日想夜想啊! 燕王很高兴,“既如此,先生同孤一道回北平如何?” 这么怀念他家的伙食,干脆跳槽,跟着他一起造反怎么样?大饼绝对管饱。 高巍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尴尬的笑两声,道:“王爷莫要说笑了。” 吃饼,继续吃饼! 咳! 噎住了。 幸好燕王的确只是说笑,此时把高巍带回北平没多少用处,相反,让他回南京更利于行事。 高巍见燕王没有在“跳槽”的事上继续纠缠,松了口气。不敢再攀感情拉关系,一心一意的吃饼喝汤。五个面饼很快下肚,才只有七分饱。北平一行,高老先生的饭量随着体积大增,再未能回落,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帐外,孟清和巡营走过。 身为指挥同知,本不用亲自带队巡逻,可他着实想见“故人”一面。不只高巍“怀念”北平的日子,孟同知对高老先生也十分的怀念。这么容易坑,还坑得如此成功的实例,不怀念很难。 酒足饭饱,高巍终于有机会同燕王谈及正事。 燕王抬手,“且慢。” 旋即令郑和升帐,召集麾下大将一同参与本次谈话。 “老先生不介意吧?” “……不介意。”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北平的遭遇,南京的日子,皇帝的冷落,连番打击之下,已让高巍从不知变通开始变得圆滑。 被燕王放归时,高巍尚未如此。回到南京之后,皇帝的不信任,同僚的不理解,好友的冷落嘲讽才是改变了高巍的元凶。他依然忠诚于皇帝,奉行正统,但对燕王,却不会如以往那般开口逆臣闭口贼子了。 骂上一千句,依旧不耽误燕王造反,何必浪费口水? 如高巍一般的例子并不少,大才子解缙也经历过类似的心路历程。从敢于上疏指责洪武帝,到厚着脸皮向建文求官,再到燕王打到南京时夜奔出城,其中的心酸与苦闷,人生和官场的大彻大悟,非普通人能够体会。 燕王也发现了高巍的不同。几个月前,这老头几句话就能气得自己头顶冒烟,恨不能-操-刀子砍人,如今却安坐帐中,对自己摆出一张笑脸,朱棣都想感慨一下,这简直是太神奇了! 朱能、沈瑄等将领被召到大帐,孟清和在沈瑄身边蹭了个站位。高老先生目光扫过来,友好的咧嘴一笑。老先生顿时如遭雷劈,浑身斯巴达了。 这张脸,化成灰他也认得! 孟清和继续笑,高巍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由青成黑,若不是燕王出声惊醒,怕是会一直黑下去。 “高先生此行,为劝孤罢兵。” 燕王开了头,高巍站起身,拱手道:“巍临行前,上言,殿下旦释甲,谒孝陵,许殿下归藩,赦罪不责。” 朱棣没说话,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膝盖,似在认真考虑。 高巍继续说道:“上亲言,殿下为太-祖高皇帝亲子,孝康皇帝亲弟,陛下叔父。刀兵相见有违亲亲之情,但有损伤,他日不见宗庙神灵乎?” 燕王的神情变了。 建文帝提及宗庙神灵,不能不让燕王顾忌。 朱允炆不见宗庙,自己就行吗? “天子几番严令将兵不得伤害殿下性命,”说到这里,高巍眼圈红了,“殿下竟不能体会陛下拳拳之心,吗?” “孤……唉!”燕王叹息一声,“孤又何尝愿意如此?实乃朝中奸佞当道,向陛下屡进谗言,坏祖宗法度,迫害藩王,祸及黎民。孤奉高皇帝遗命,岂能坐视朝纲败坏!此番靖难只为扫除奸臣清君侧。若陛下能驱逐朝中奸佞,孤便……” 不等燕王说完,朱能立刻出列,大声说道:“殿下不可!殿下一旦罢兵,定为奸臣所害,天子亦忧!” 燕王皱眉,大声叱喝道:“士弘何出此言?还不退下!“ “臣请殿下三思!” 扑通一声,朱能单膝跪下了。 张玉死后,论资排辈,朱能成为了燕军第一大将。沈瑄威名再甚,仍要列在朱能之后。 见朱能都跪地上了,其他人也不能不出声,纷纷跪地,同声道:“请王爷三思!” “你们……”燕王指着众人,语气十分无奈,“你们这是陷孤于不义!” 众将跪地不起,燕王劝说无果,只得转头对高巍苦笑道:“老先生可见?孤与天子乃是至亲,孤的父王是天子大父;天子之父更是孤的兄长。孤为藩王,富贵已极,复何望!天子仁厚,素厚爱老臣,只因奸臣构陷以致于此。 起兵靖难情非得已,为正朝纲,救死难耳。蒙诏罢兵,天子不罪,孤不胜感激。然朝中奸臣未散,大军未还,麾下将士担忧奸臣害孤,心存疑虑不愿解甲。望天子诛灭奸臣,召回大军,我父子四人愿单骑归阙下,任陛下处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二章 费解归费解,北平被围,必须派兵救援。 沈瑄与朱能正率军断南军粮道,轻易不能调动。徐忠守真定,也不能动。房宽和吴杰等随军进兵山东,调回去,手头的人怕是不够用。 邱福、何寿……燕王默默转头,直接把这两人的名字拍飞。两人最近表现算得上不错,可驰援北平不是小事,万一突然掉链子,问题就大了。 刨除五军主将和不靠谱的老资格,燕王只能另外寻找人才。最终,在白沟河一战中有良好表现的刘江和中军副将张辅脱颖而出。两人都在沈瑄麾下听命,受沈瑄影响,作战勇猛,脑子也不缺。张辅是张玉的儿子,有父亲的香火情在,应该可以服众。 彼时,燕军进驻定州,两人被召至大帐,燕王正与军中谋士商量驰援北平的计策。 刘江,张辅单膝跪地,口称“见过王爷。” 燕王抬手,“不必多礼,孤有要事托付二位。” “卑职惶恐。” 得知燕王令两人率骑兵驰援北平,张辅立刻出言,愿为先锋。 话音未落,同在帐中的高阳郡王朱高煦上前一步,申请老爹批准与援军同往,解北平之围。 燕王没说话,目光落在刘江身上。 刘江没让朱棣失望,斟酌片刻,道:“卑职有一策,可解北平之围。” “何计?” 刘江道:“回王爷,大军调动不易,卑职愿同张将军领千骑尽速赶至北平。以火炮架于平安军营外,乘夜炮击敌营。炮声不绝,令敌以为大军回援。平保儿领兵不到十万,疑大军回师,必骇然。其麾下亦恐,必四散而逃跑。届时,城内守军杀出,里应外合之下,北平之危可解,大胜可期。” 燕王大喜,夸奖刘江为智将。 遭到上司,刘江赧颜,抱拳道;“此计非卑职独想,乃燕山后卫孟同知提点。” “哦?”燕王看向刘江,“果真如此?” “回王爷,卑职不敢隐瞒。”刘江是个老实人,虽然孟清和只是随意提了一句,计策多由他想出,却不愿独占功劳。 “善!” 燕王喜欢厚道人,没有多问,当即令刘江张辅驰援北平,朱高煦还想跟着,再次被老爹无情拒绝。 闹腾什么?北平不许去,给老子去河间守城 ! 无奈,朱高煦只能领命,乖乖带兵前往河间驻防。 燕王已经猜到了平安出现在北平城外的原因,就两个字,绕路! 不是山西就是辽东,要么就是河间等地的守将有了二心。朱棣眉头紧拧,平安此举让他担忧,也给了他启发。想起久攻不下的济南,脑袋里似有念头飞快闪过,却没能马上抓住。 他是否忽略了什么? 此时的北平城,内外一片肃杀之气。 城外,平安的几万大军搭建营盘,立起木质高架,与城头守军遥望,每日钻研问候对方祖宗的语言艺术。隔三差五还要比试一下射箭水平,射不中,引来一阵哄笑。射中了,只能算受伤的倒霉。偶尔,箭上还会绑有平安和世子的书信,内容大同小异,主题思想只有一个:劝降。 彼此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该走的程序该是要走的。 朱高炽已非吴下阿蒙,见平安令南军每天在城门处袭扰,遇到燕军出击,马上掉头就跑,一点也不恋战,不得不深思平安的真实意图。 攻城?几万南军就想打下北平城,根本是个笑话。 不攻城,每天在城门前溜达算怎么回事?证明到此一游?还是示弱以敌,打算等城内放松警惕再伺机而动? 想不明白,朱高炽跑去请教燕王妃。在亲娘跟前露怯不丢人,解决问题才是根本。结果燕王妃却不怎么给儿子面子,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求教道衍大师去。 求教道衍大师? 朱高炽背着手在承运殿暖阁内踱步,牙疼,胃也有点疼。 不只是孟清和对道衍发憷,朱高炽三兄弟见着这位也是头皮发麻。在和尚面前以晚辈自居,毕恭必敬,世子郡王的派头统统丢到墙角,这是从老爹鞭子下得出的惨痛教训。 闻听世子来意,道衍睁开双眼,厢房里的木鱼声停下了。 “世子心中可有计较?” “实在无法,还请大师教我。” 道衍微微一笑,“有句话,贫僧曾同燕王殿下说过,如今不妨再同世子说一次。” “大师请说。” 在朱高炽期待的目光中,道衍很是高深的说道:“平都督是个聪明人。” 啥? 朱高炽抬头,脑袋上全是问号。 道衍却不再多说,重新敲起了木鱼,继续念经。送客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无奈,朱高炽只能走人。 来时一头雾水,回去时添了更多疑惑。如果不是理智尚存,朱高炽当真很想抓着道衍的衣领吼一句,把话说明白能死吗?!整天玩深沉有意思吗?!北平城出了问题,咱们一起玩完! 可惜这些话只能在心中想想,说出口?除非朱高炽想再尝尝老爹的鞭子。 随着年纪渐长,朱高炽越来越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对外总是一副谦和面容,在燕王面前也是一样。 燕王没说什么,倒是燕王妃一反常态,几次出言教导,言辞越来越锋利。不教训不行,和旁人外心眼没问题,和他老爹玩心眼,嫌命太长了是吧?天家无父子,以为只是一句空话吗? 有一双慧眼的不只是燕王妃。 道衍身负朱棣重托,除了撺掇燕王造反,充当谋臣,偶尔也会提点一下燕王的三个儿子。 老子英雄儿好汉,这是洪武帝和永乐帝共同的追求。 洪武帝成功了,二十多个亲生的,十多个挂名的,不是武功盖世也是文采非凡。朱老四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英雄到把侄子的江山给抢了。 永乐帝在儿子的基数上比不上老爹,质量也是差强人意,可人生总要有所追求。老爹这么多儿子,他只有三个,不说出类拔萃总要能过得去吧? 朱高煦和朱高燧打仗一流,脑袋不笨,玩心眼却差了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三章 短暂的皇帝生涯中,朱允炆犯下过无数的错误,宠信竖儒,向书呆子问计,无疑能排入前三位。 被坑一次,可以说是情商不高。 被坑了一次又一次,那就是智商有问题。 建文帝的智商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不然洪武帝也不会选他做继承人。无奈头型特殊,脑袋上有坑,没问题也成了有问题。 方孝孺是学问大家,是条硬汉,更是一颗红心向皇帝的忠臣。 可惜,他的能力全都用在了读书上,完全套用书上的理论来解决实际问题,还是解决造反的问题,注定会撞个头破血流。不过,有仁慈的皇帝挡在面前,要撞,也是他先-上。 何谓好心办坏事,坑人于无形?方大学士将为世人呈现其中真髓。 燕王以武力逼迫,建文帝尚能坚-挺。 方大学士亲自挖坑,朱允炆彻底栽倒。 方孝孺不通实务,却辩才一流。 建文帝为方孝孺的口才折服,再次采纳了他的意见,决定对燕王父子实行离间之策。 周王被抓,就因儿子告发。 建文帝知道燕王不是周王,朱高炽三兄弟也不是为了爵位敢举报老爹的朱有爋,可总要试试看。燕王多疑,只要对朱高炽产生怀疑,目的就已经达到。 父子相疑,兄弟相争。 或许不用建文帝动手,燕王的军队就会从内部瓦解。 乾清宫内,方孝孺侃侃而谈,以一个学者的角度,用最严谨的态度,向建文帝列举了离间之计的种种好处。 “兵家贵间。臣以为,陛下可遣书于世子,令归朝廷,不究其责,并许以王位。时令人密报燕王,王必北归。天军可趁机夺回粮道,从容布置。再号令天下勤王之兵,大举北伐,事成矣。” 建文帝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偶尔还会拍一下桌案,称赞一声“先生大才!” 方孝孺表示,燕王不忠,乃大奸之人!为了皇帝的江山社稷,他必定竭尽忠智,肝脑涂地。 当真是忠臣啊! 建文帝被彻底感动了,执手泪眼,君臣相得。 情形似曾相识? 燕王起兵造反时,齐泰为兵部尚书,黄子澄为翰林,君臣三人没少如此“相得”。 现如今,齐泰黄子澄外出募兵,方孝孺继续两人未尽的事业,在朱允炆的职业道路上挥汗如雨,不断挖坑。 建文帝摔得鼻青脸肿,爬起来,仍要赞一声“先生大才”,然后流着眼泪继续摔。 当真是命苦。 计策已定,方孝孺亲自动手执行。 北平是燕王的老巢,朝廷埋下的钉子基本都被清理干净,方孝孺却不然。身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方大学士的崇拜者一抓一大把,或许他们对朝廷会有这样那样的非议,在建文帝身上也能挑出各种毛病,对方孝孺却从未说出个不字。 方大学士想了解燕王父子的关系? 没问题!资料整理好马上送到。 方大学士想对燕王父子用间? 更没问题!一切为了正义! 曾因公务进出燕王府的翰林编修林嘉猷,对燕王父子的关系十分清楚,对朱高炽和朱高煦朱高燧之间的争锋也了解一二。方孝孺向皇帝提出用计离间燕王父子,林编修在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书生也懂得柿子要用软的捏,下手要尽快。 为确保计划万无一失,方孝孺撇开成见,建议皇帝启用锦衣卫和宦官。 洪武年间的锦衣卫号称无孔不入,办事能力一流,大臣晚上多吃几块肉,洪武帝都一清二楚。即使荒废了几年,架子还在,应该能挑出可用之人。 宦官中一直流传燕王仁爱之名,连方孝孺都有耳闻,不知道的,或许只有身居皇宫,被宦官和宫人包围的朱允炆。如果派宦官报信,老谋深算的燕王应该也会中计。 “派遣锦衣卫入燕贻世子,令宦官至燕王处报信,此计可成。” 重新启用锦衣卫? 建文帝脸上浮现出几许迟疑之色。 暗地里他一直在用锦衣卫,同燕王有牵连的勋贵和武将家中都有锦衣卫的耳目。可大部分朝臣,尤其是文官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依方孝孺计划行事,无论事成与否,锦衣卫都会被摆到台面上,这同朱允炆一贯的形象完全不符。 宦官更让建文帝皱眉。 太-祖高皇帝亲自立下石碑,宦官敢干预政事,发现就砍头。剥皮充草是官员的待遇,宦官无权享受。 “爱卿,一定要用锦衣卫和宦官吗?朕……”建文帝很是犹豫,“或许可从勋贵中择选一二?” “陛下,此计非锦衣卫同宦官不成。” “果真不成?” “果真不成。” “……好吧。” 建文帝又一次被方孝孺说服了。当即命方孝孺起草诏书,召锦衣卫千户张安觐见。至于为燕王送信的宦官,建文帝选定了王景弘。 在皇帝看来,一直随侍在他身边的王太监,忠心应该没有问题。 旨意一出,连王景弘都不敢相信。 方孝孺挖了坑,建文帝仍觉得深度不够,自己又挖了两锹。 当真是天意弄人,点背不能怨社会。 “陛下,臣一定不辱使命!” 张千户是难得的忠心之人,虽然以敏锐的直觉察觉到此行定是有去无回,无论燕王中计与否,自己的项上人头都将不保,仍毫不迟疑的接受了任务。 不接受也不行。获悉如此机密,又蒙皇帝亲自召见,敢拒绝,同样是死路一条。 王景弘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奴婢此去,不能再侍奉陛下,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 建文帝难得给宦官一个好脸,温声安慰了王景弘几句,还给了他不少赏赐,自以为得到王景弘的忠心。殊不知,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宦官,正暗地中盘算将计就计,将朝廷兵力不足,京城空虚的消息一并告知燕王。 正愁消息送不出去,方大学士当真是及时雨啊! 一番谋划之后,建文帝三年十一月,锦衣卫千户张安和内侍监太监王景弘带着方孝孺拟定的诏书出发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四章 建文三年十一月,燕王造反的势头愈发猛烈,麾下军队连战连胜,已占据大半个山东,一旦攻下济南等州府,随时可能继续南下。 军情十万火急。 南京城内却是歌舞升平,繁华如昔。 茶楼酒肆中宾客满座,花-街-柳-巷脂粉飘香。 携带战报的快骑从城中驰过,卷起一地烟尘,引来的不过是几句燕王又打到哪里的猜测。 仗打了三年,谈来探去无非只有老几样,没多少新意。 年初,历城侯东昌大捷,皇帝祭祀太庙,着实让京城轰动了一番。没等高兴几天,接连几场大败,再没好消息传来。 朝廷在邸报上粉饰太平,百姓却从各种渠道得知真相。 燕王的军队连战连捷,朝廷的军队十战九不胜。 关心国事的读书人在太学中慷慨陈词,说的无非是散发更多征讨檄文,号召天下勤王的陈词滥调。 朝中的文臣武将仍是该装鹌鹑的装鹌鹑,该慷慨激昂的慷慨激昂。各自私底下打着不同的算盘,左都督徐增寿成为很多勋贵武官们的座上宾。 闲居在家不问朝政的长兴侯耿炳文几次同他当面探讨“兵法”,谷王时常请他到家中赴宴,在京的辽王同样不落人后,与徐增寿攀上了交情。齐王也想凑个热闹,无奈被皇帝软禁,有心无力,递个消息都相当困难,只能望墙兴叹。 这些人中,李景隆同徐增寿的“交情”最好。不当值时,经常能看到两人手挽手,肩并肩,大步迈向南京城内最有名的风化场所,豪爽一整夜。 魏国公徐辉祖对徐增寿已是放任自流。 在外人看来,徐增寿这个小舅子同燕王关系非同一般,徐辉祖这个大舅子则是站在朝廷一方,明显有大义灭亲的意思。 按理来说,重用徐辉祖,绝对能大规模收拢人心,可建文帝的态度却是模棱两可。 战况艰难时,派徐辉祖出去为大军殿后,貌似信任有加。 战况稍一缓和,马上把人叫回来,名义是保卫南京。 兵权一收,出不了南京,魏国公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朝中的有识之士私下里不免叹息,若天子能命徐辉祖为帅,胜负或许未可知,战局却不会糜烂至此。 但凡天子将对腐儒的宠幸分出一半,朝中的武将敢不拼命? 现实的情况却是,腐儒们借天子的宠幸打压武将,蔑视勋贵,摆出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清高姿态,仿佛天下只有他们才忠于皇帝,才为皇帝的江山社稷努力一般。 武将会服气?明显不可能。 文武不和愈发的严重,几乎势同水火。 文管内部,周礼派和太-祖派四处遣煽风点火,见面就要互掐,奉天殿的早朝十足一个热闹的菜市场。 大家都在仗义执言,都在各抒己见,却同皇帝最想听的相聚十万八千里。 论起典章法度鸡毛蒜皮,能洋洋洒洒说上一天。 问到燕王造反,马上低头垂目,好似地上有金子一样。 如此行径,换成洪武年间,不剥皮充草也要砍头腰斩。当今天子却不然,对文臣的不作为视而不见,一旦文武发生争执,又往往站在文臣一边。武将心中憋了怨气,怎肯为皇帝尽心尽力,抛头颅洒热血? 常言道,不在憋屈中忧郁,就在愤懑中爆发。 随着徐增寿在京中的活动,加上杨铎等人暗中的努力,以长兴侯和曹国公为首的勋贵武将集团,已逐渐有向燕王靠拢的趋势。 建文帝明知道手下正酝酿着集体跳槽,却对此毫无办法,更不能马上下旨查办。 五军都督府,各地卫所,西南的土司,散布在军中的故友同袍,昔日部下,都是勋贵武将们的资本。就算是李景隆这个草包,凭借着李文忠的旧部也能拉出一张关系网。 文官有同窗,同乡,同榜。 武将有同袍,有亲兵,有部将。 文官的关系网虽然密切,却不妨碍彼此插对方刀子。 武将的交情多是战场上一起流血拼命结下的。尤其在明初,卫所制度尚未崩坏,武官以下多是善战之兵,熬过洪武帝大杀功臣浪潮的勋贵个个不简单,如果建文帝敢触动这张关系网,等待他的下场不会比被燕王踹下皇位好多少。 洪武帝敢对开国功臣动手,前头发铁券,后头就举刀子砍人,完全无压力,只因为朱元璋有这个底气。 他就砍了,能怎么样? 反对?一起砍了! 建文帝不行。天生的优柔寡断和老朱家遗传的多疑性格杂糅在一起,将他一步步推到如今的境地。 重用文人,压制武将,削除藩王,都为保洪武帝交给他的江山社稷。 奈何雄心壮志与个人能力脱节,结果是燕王的造反队伍在山东喊打喊杀,混得风生水起,建文帝却只能在皇宫长吁短叹,中对书生问计。 手中明明一副好牌,打成今天这个样子,不用洪武帝,前太子朱标活过来都能把朱允炆一巴掌拍死。 胜利距离自己越来越远,齐泰和黄子澄在外募兵一直没有消息。建文帝只能期望方孝孺的离间之计能够奏效。不能让燕王父子相疑,好歹拖延一些时日。 在焦急的等待中,张安和王景弘始终没有好消息传回,取而代之的,是几则流言在京城中不断蔓延。 “皇帝重用锦衣卫刺探大臣宅邸,据说五品以上的官员家中都有锦衣卫的探子。” “据悉翰林院中的某位大儒同锦衣卫也是关系匪浅,称兄道弟。” 有人不相信,洪武年间就取消了锦衣卫断狱之权,更解散了北镇抚司,当今天子用锦衣卫刺探情报?为何燕王造反之前不用? 被驳斥的人嘿嘿一笑,看看周围聚集来的目光十分的得意。 不怕被骂胡说八道,只怕引不起注意。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是因为不需要证据。 比起枯燥无味的真相,世人往往更喜欢听添油加醋的小道消息。 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有人驳斥,就会有更多人传播,更多人相信。口口相传,到了最后,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孟同知的精辟总结被燕军情报人员奉为圭旨,随着又一批细作进京,传入杨铎和徐增寿耳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五章 建文四年元月,燕王师出北平,锋锐再指山东。 盛庸等朝廷将领压根没想到燕王会来得这么快。 仗打了三年,双方已经有了默契,正月不打仗,春季才进攻。 燕王却突然不和盛庸等人讲规矩了,正月里就开炮,对着朝廷军队喊打喊杀,明摆着不打算过年,旁人也照样别想! “燕逆此来,所图定然非小。” 济南城中,盛庸刚接到朝廷将派兵增援的消息,随军还有大量粮饷。 有人有粮,多好的事? 结果燕王突然出兵,一切的计划都被打乱,笑到一半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盛庸一咬牙,不过年?好,那就不过了!他倒要看看,燕王是不是真能打下济南! 将领们接到命令,立刻加快了构筑城防的速度。士兵排成几队,不分日夜到城外樵采,运回大量的原木巨石,并在乡间征集军粮,以备燕军断绝粮道,围城困守。 济南做好了准备,等着燕军的到来。燕王的举动却再次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大军放弃了以往的进军路线,兵过藁城,乘河水结冰,夜渡滹沱河,转道威县进入山东。 南军将领都有些迷糊,摸不透燕王此举是何用意。莫非要再来一次东昌大战? 不想燕王压根没在东昌停留,取道馆陶一路南下,连夺冠县,东平,郓城,巨野,定陶,单县,只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穿过了山东,大踏步迈进了江苏。 燕军对山东境内的盛庸军理都不理,也不担心被抄了后路,一心一意的急行军,只要天气允许,便日夜兼程,探路的前锋全部由蒙古骑兵和边军精锐组成,十二骑便破邹县追兵,当真是势不可挡。 在朱棣的率领下,燕军像是一颗出膛的子弹,不击中目标绝不罢休。 进入江苏之后,发动了更加猛烈的进攻,丰县,沛县接连易主。 沛县知县颜伯玮不肯投降,又无足够兵力防守,在燕王进城之前,遣子还乡,自己留在县衙,整肃衣冠,向南再拜,哭道:“臣无以报国,唯有一死!” 遗文大骂燕王不臣,自缢而死。 被送出城的儿子中途折返,见到父亲的尸体,伏地大哭,随后自刎。 颜伯玮死后,沛县指挥王显打开了城门,迎燕王入城。 孟清和奉命搜捕城中的朝廷“细作”,进到县衙,发现沛县主簿和典史等都是一身官服,端坐大堂之中,等着燕军的到来。 看着一身正气满面正义的主簿等人,孟清和苦笑。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像正义一方与邪恶势力的较量。 自己跟着燕王造反,在这些人眼中,本就是助纣为虐的乱臣贼子,恶棍典范。 “无耻贼子!” 在主簿的带领下,县衙中的一干人对孟清和等人展开了无情的抨击,严厉的讨伐。他们不知道孟清和姓甚名谁,却不妨碍对他的人-身-攻击和大肆唾骂。 骂上这一场,是生是死,都将青史留名! “贼子不得好死!” 被当面这么骂,心态再好也没法淡定。 孟清和有点理解为什么燕王会被方孝孺气得大开杀戒了,就算不是变-态-杀-人-狂,遇上这样的也没法保持理智。 “同知,还和他们废话作甚,标下亲自动手,绑住了事!” 马常按住腰刀,满目赤红。 挨骂的不只是孟清和,闯进县衙的燕军有一个算一个,都没能幸免。 不敢去对着燕王“直言”,逮着小兵问候祖宗,算什么本事? 常年戍守边塞和北元作战,又敢跟着燕王造反,军汉们没一个脾气好的。 他们是造反了,怎么着? 知道他们是一群乱臣贼子,还敢当面喷口水,骨头肯定很硬!爷们就喜欢骨头硬的! 可惜,只有颜伯玮那样的才配称一声汉子! 眼前这些? 马常脸色阴沉,在某个文吏骂到他的父亲时,刷的抽—出了腰刀 孟清和阻止了马常。 燕军进入江苏,距离京城越来越近,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给燕王的名声造成影响。好坏只在一念之间。 兵过曹县,在路边发现倒卧的南军士卒,燕王亲口下令救治,并言:“孤举兵是为扫除奸臣,将士何辜,怎能不救。” 此举明显有刷声望的嫌疑。 孟清和清楚,燕军将领也十分明白,沿途再遇上散落的朝廷士卒,无论是被打散还是在战场上溜号,全都收拢,给其衣食。不少人被感动,换上了燕军的袢袄,加入了造反队伍,发誓为燕王效力。 有了这些人的加入,好处显而易见,燕军前进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别看只是一群小兵,偏偏是这些小兵,在战争中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大军沿途的地形,城防,都如被揭开了面纱的少女,纤毫毕现,不再有任何秘密。 之前,燕王手中只有沈瑄和杨铎绘制的地形图,如今,他有了一群活地图。 刷声望果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燕王表示,不刷白不刷,必须走到哪刷到哪! 燕王有命,麾下将领自然不能拆台,不只不能拆,还要跟着一起刷。 头顶造反者的光环,坐上皇位也会被人指责来路不正。朱棣必须想办法为自己洗白。临阵磨枪不是不行,但有了平时的积累,枪才能磨得更亮。 想到这里,孟清和强压下心中的火气,抱拳,对兀自叫骂不休的主簿唐子清等人行礼。 主簿等人的骂声哽在了嗓子里,马常等燕军也愣住了,给骂自己的人行礼?孟同知被气糊涂了不成?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孟清和开口说道:“诸位都是忠义之人,效忠于朝廷,临危不惧,大义凛然,慷慨赴死,在下万分敬佩。要不要在下帮忙准备绳子?绳子麻烦,不如撞墙?依在下看,县衙的墙壁和地面都十分结实,应该撞不坏。在下太过敬佩诸位,实在不忍心让麾下动刀,伤感情啊。” 县衙众人:“……” 在场燕军:“……”同知果然是被气糊涂了吧? 看着县衙众人仿佛吞了苍蝇的表情,孟清和咳了一声,话锋突然一转,“虽然佩服诸位的高义,在下却不能苟同诸位的观点。自天子登基以来,于国政未有建树,却听信竖儒之言,不念亲亲之情,大举削藩,逼死藩王,真能当得仁厚二字?燕王殿下起兵,是奉太-祖高皇帝遗训,为的是扫除朝中奸佞,还社稷清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六章 朱棣一生中杀了许多人,铁铉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杀了铁铉,除为出一口恶气,也为向世人证明,他将扫除前进路上的所有绊脚石,无论那块石头有多硬。 王帐前的血迹未干,燕军已在号角声中陆续拔营,整队集结,开始向下一个目标挺进。 骑在马上,风拂过脸颊,孟清和回首遥望,大营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很快隐去。 求仁得仁,铁公值得敬佩,终将青史留名。 无论背负何种名声,自己的路仍要继续走下去。 三月中,燕军大破萧县,知县陈恕自杀殉国,城内指挥及县丞等均投降燕王。 燕王下令厚葬陈恕,开仓放粮,并在城内四处张贴告示安抚乡民。 收拢人心,博取仁义之名,燕王已是驾轻就熟。 不出三日,城内无人再以“逆臣”辱骂燕王,反而大赞燕王仁义。即便有顽固不化的,也只能躲在犄角旮旯自言自语,自娱自乐。 萧县已下,徐州门户大开。 燕王兵临徐州城下,没有急着攻城,先派骑兵断徐州粮道,再派麾下将领带兵包围徐州,不许城内百姓外出樵采。遇上偷偷出城的,百姓护送回城,士兵一概抓起。敢反抗?那就用刀子说话。 此计看似粗陋,燕军却是屡试不爽。 徐州守军粮食有限,粮道被绝,派出求援的骑兵也接连被杀,不愿困死城中,只能出城迎敌。 打不过也要打。 继续这样下去,守军的士气和体力都是每况愈下,不战死也会被饿死。 双方在徐州城外二十里展开激战,守军不敌,被燕军大败,纷纷向城内溃逃,燕军一直追杀到城下,才因城头落下的箭雨退去。 城门落下,守将清点人数,骑兵和步卒加起来至少减员一半。丢弃的军械更是无数。 战报送上,徐州知州和驻守于此的都指挥接连倒吸一口凉气,是守军无用还是燕军过于凶猛? 一次交锋便败落至此,难道徐州卫军都没反抗,排成队给燕军砍吗? 打出河北之后,朱棣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东境内转悠。徐州上下风闻燕军战斗力强悍,到底没有亲眼见过。 真正和燕军打过一场才能明白,同朱棣打了三年仗的盛庸有多坚强。 都指挥眉头紧拧,当即下令关紧城门,士卒日夜在城头巡逻,不必理会燕军挑衅,更不许再出城迎敌。 “徐州乃四战之地,徐州有失,京城和中都门户均将不保。”都指挥沉声道,“燕逆虽强势,然徐州城高池深,令将士固守,待援军抵达,可里外夹击,大破之!” 知州点点头,这的确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但他仍有些担忧,“如今粮道被燕逆断绝,城中粮饷不足,军械也损失泰半,该当如何?” “库仓中尚有军械可以补充,至于粮饷。”都指挥顿了顿,“可向庶人征粮。” “向庶人征粮?” 知州愕然。 朝廷并未下令徐州守军就食当地,虽说事急从权,但无令而行可是大忌。哪怕皇帝不追究,科道御史也不会善罢甘休。 “不若再想想其他办法,没有朝廷下令,擅自向民间征粮恐不妥……” “不必再言。”都指挥脸上闪过一丝不满,厉声道,“不向民间征粮,难道等着饿死?燕逆一旦攻城,将士饿着肚子怎么打仗?!若朝廷怪罪,老夫一力承担!” 话说到这个份上,虽有不甘,知州还是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若是布政使在此,定会同都指挥据理力争,可知州到底同都指挥差了太大品级,提出意见尚可,勉强争论绝没有好果子吃。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正二品与从五品的天壤之别。 现在不是明末,芝麻绿豆大个文官就敢对武将指手画脚,无理也要唾骂一声“莽夫”。 知州也不是言官,没有讽谏检察之权。都指挥决定征粮,再不同意也不能明着反对,还要主动承担一部分责任。 都指挥发威了,知州妥协了,徐州的百姓开始遭殃了。 春暖花开,正是万物复苏,耕田播种之机,徐州守军突然征粮,数目不足,竟将百姓家中的粮种也额一起扛走,一粒不留。 百姓怨声不休,若无军队威慑,怕是会揭竿而起,和燕王一起造反了。就算没反,在守军到处征粮时,遇到的麻烦也不少,被问候几声祖宗都是客气的。 徐州守军征集到了足够的粮食,做好了守城的准备。 城外的燕军却出乎预料的没有攻城,天明时分拔营列队,绕过了徐州城,朝宿州方向进发。临行不忘朝城头挥手,兄弟们,回头见啊。 看着远去的燕军大部队,城内的守军傻眼了,这就走了? 都指挥很是怨念,若知燕军不会攻城,他何必下令征粮?白担了罪名! 燕王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就不攻城呢?哪怕只是试探一下,做做样子,朝廷怪罪下来也有借口辩解一二,如今可怎生是好。 之前被压得抬不起头的知州冷笑,继续威风啊? 无令擅自征粮,罪名往大了说,可以同造反直接挂钩。 回去后,他必定向朝廷递送奏疏,狠参这老匹夫一本,不死也要让他脱层皮,方可彻底出了这口怨气。 大敌当前,朝廷内外仍在勾心斗角。武将玩不过文官,除了出身显赫的勋贵和皇帝的亲戚,纷纷落马。如此境况,建文帝能保住皇位才怪。 建文四年,夏四月,燕军攻攻下淮北,夺取濉溪,前锋直抵淮水。 燕军斥候发现朝廷的运粮船,沈瑄亲自率兵伏击押送粮饷的军队,生擒江苏参政。夺下粮草之后,饷舟尽皆烧毁。 孟清和想劝沈瑄留下这些船,可以运兵,或许还能做战船。 “战船?”沈瑄摇头,“十二郎久在北地,未曾见过楼船,此等舟楫不堪用,烧了也就烧了,不值得什么。” 孟清和:“……” 好歹是二十一世纪新鲜人,竟然被个明朝土著当做了土包子? 孟十二郎很不服气。 日后,当他看到真正的战船在江海之上乘风破浪,炮口张开时,才发现自己果真是个土包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七章 孟清和在生死线上挣扎了数日,偶尔苏醒,涌入口鼻的总是苦涩的药味。 期间,魏国公徐辉祖袭燕军大营不成,反被前后夹击,陷入了包围。带兵袭营的将领也没料到燕军回师这么快,仓皇之下很快落败,再无力组织抵抗。 据言,燕军大营前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沈瑄一人,便如凶神降世,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的长枪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通身杀气弥漫,南军和燕军都不敢近前,连久经沙场的猛人朱能都感到心惊。 这哪里是打仗,分明就是一边倒的杀人。 到底杀了多少人,怕是沈瑄自己都不清楚。 徐辉祖见燕王回援,情知事不可为,立刻下令撤军。 殊不知,来时容易,想走就难了。 见南军撤退,沈瑄拉过一匹战马,跃身而上,领燕山后卫一路追杀过去,死咬住不放。 朱能领燕山左卫紧随其后,一边追一边感叹,前定远侯沈良就是个凶人,不成想,儿子比老子还凶!这驾,徐辉祖当前,少不得都要挨上一刀。 这小子之前也狠,却没见狠成这样。 魏国公哪里惹到他了不成? 沈瑄追杀一路,倒伏的南军尸体,丢弃的军械,绵延数里,连空气中都充斥着血腥味。 徐辉祖接连安排三股士兵断后,不想两次冲锋就被解决,根本无法为大军撤退争取更多时间。 很快,魏国公的大旗落入眼帘,沈瑄双眸发红,一拉马缰,径直冲了上去。 朱能甩掉长刀上的血迹,也被激起了杀性。随后赶到的徐忠舔舔嘴唇,这仗打的,嘿! “杀!” 在几名主将的带领下,燕军一路追杀,杀得南军胆气俱丧,直到正午才撤军返还。 是役,虽因徐辉祖的突然到来没能彻底击破何福平安的大营,却彻底打击了南军的士气。 平安如何,徐辉祖又如何,连何福这样的老将都不够看! 敢袭燕军大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沈指挥威武! 朱将军威武! 燕王殿下定能带领大家打进南京,推翻皇帝……不对,靖难成功,清君侧! 听着亲兵的讲述,孟清和缓缓舒了口气。摸摸腰侧,这一刀总算没白挨。 帐帘掀开,赵大夫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医户。 一名医户放下药箱,另一名去帐外打水,为赵大夫净手。 “孟同知能醒来,便无大碍。”赵大夫坐到榻边,手指轻按在孟清和的手腕上,许久,才笑道,“同知身体底子薄,亏得沈指挥照顾,否则连日行军,不晓得要遭多少罪。” 孟清和时昏时醒,记忆很是模糊。 沈瑄一直在照顾他? 下意识看向帐顶,果然,那块他亲自打上的补丁赫然在目。 这是沈瑄的大帐,不是伤兵营。 “劳烦赵大夫了。” “同知客气。”赵大夫小心的扶起孟清和,解开他腰间的布条,伤口没有红肿发炎,已开始结痂。 “嘶……” 赵大夫动手换药时,孟清和疼得拧了一下眉。 回想背后插刀子的唐某人,恨不能当面给他一顿老拳。可他没机会了。在大营被袭的隔日,沛县主簿唐子请及典史黄谦等人就被拉到营前砍了头,无论知情与否,一个没留。 负责看管他们的兵卒也被打了军棍,总旗小旗加倍。 没人抱怨。 大营被袭,军中大将都不在,孟清和临危担起重任,组织众人抵抗敌军,护住了粮草,撑到了大军回援,无异于救了大家一明,军中上下无不夸赞。尤其是奉命留守的燕军,对孟清和怀了更多的感激。若是大营被魏国公的军队攻破,后果绝不是失去粮草这么简单。 军心定然大乱,全军溃败都有可能。 拼了老命打出河北,马不停蹄穿过山东,京城就在眼前,这个时候出了差错,别说燕王和军中将兵扼腕,连火头军和随军医户都不会甘心。 众人对孟清和的佩服和感激之情有多重,对徐辉祖的怨念就有多深。 在犄角旮旯抽鞋底扎小人的不在少数,大骂徐辉祖本人的也有,问候徐家祖宗却是不敢的。燕王妃和魏国公是亲兄妹,朱高炽三兄弟是徐辉祖的亲外甥,谁敢问候徐辉祖的祖宗?绝对是活腻了。 换过伤药,孟清和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手脚发沉,动一动,伤口就疼。 “用过了药,同知好好休息。”赵大夫盯着孟清和捏着鼻子把整碗汤药喝完,才满意的点点头,收拾好药箱,道,“大军已到眉山,应会停歇两到三日,同知可好好将养。” “谢谢大夫,我一定照做。” 忍着嘴里的苦味,孟清和总算把话说利索了。 太苦了,苦得他说话都有些大舌头。 良药苦口,也不能苦成这样吧? 赵大夫离开后,孟清和用半碗水漱了口,滋润了一下喉咙,勉强把苦味压了下去。这样的药还要喝上半个月,日子怎么捱? 咬咬牙,为了身体,再苦也得忍着! 外用的药很有效,伤口处渐渐蔓延开一片清凉,十分的舒服。 汤药里似乎有催眠的成分,要么就是自己身子太虚,孟清和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发沉。 亲兵见孟清和又睡着了,不敢打扰,放轻脚步退出了大帐。 帘子落下,遮住了帐外的雨声,只余一片寂静。 孟清和一觉睡到了傍晚。 半梦半醒间,仿佛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孟清和抽抽鼻子,有些困难的睁开双眼,一大碗汤面摆在离他不远的矮桌上,面条散发的热气和香气一同在帐篷里飘散。 香味不断蹿进鼻孔,口水滴答,肚子轰鸣,孟十二郎彻底清醒了。 “醒了?” 正想伸手,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抬起头,如玉的面容映入眼底。 “指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八章 建文四年,五月,燕王发兵泗州,十万大军围城,城内守将周景初自知不敌,更别指望朝廷派遣援军,干脆打开城门,举城投降。 泗州上下官吏皆降,不肯投降的,要么自己找条绳子了断,要么趁燕王未入城之前南逃。 周景初还算厚道,念在共事的交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这些人出城。 城外的燕王也没派兵追击,跑就跑了,就算跑去给朝廷报信也没关系,朱允炆手里还有几张牌,他一清二楚。 除非天上掉下块石头把朱棣砸死,否则,战局至此,建文帝想翻盘基本是不可能了。 拿下泗州之后,燕王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派兵点查库藏,也不是搜捕城内奸细,而是换上冕服,领着朱高煦和朱高燧拜谒祖陵。 从起兵造反到打出河北,四年时间,朱棣经历了太多,憋闷,愤怒,恐惧,此刻都化为了一声长叹。 比起成功,更多时间,他想到的是失败。 几番死里逃生,除了感激拼死搏杀的手下将领,更应该感谢脑袋经常发抽的朱允炆。 道衍给建文帝发了许多张好人卡,燕王表示认同,侄子的确是个好人。但在政-治-斗争和军事博弈上,最不需要的就是好人。 祖陵前,燕王玄衣右衽,冕旒五采,叩首三拜,庄严而虔诚。 玄衣上的真龙似要飞天而起,没有礼乐,没有钟磬,只有雄浑的帝王之声在天地间回响。 “天子无道,为奸臣所惑,改祖宗之法,坏亲亲之情。朝无诤臣,为保江山社稷,奉高皇帝遗训起兵靖难,今已四载。几番生死,幸赖祖宗,得今日拜陵下!” “后代子孙,于祖宗陵前立誓,定当扫除奸佞,荡平宇内,复太-祖之法,还社稷清明!” 说到最后,燕王拜泣:“祖宗有灵,佑我大明江山!” 跪在老爹身后的朱高煦朱高燧有样学样,在陵前叩首,大声道:“祖宗有灵,佑我大明江山!” 陵下将士以朱能沈瑄为首,以长枪敲击地面,齐声道:“殿下千岁!我等誓死追随殿下,扫除奸臣,清君侧!” 孟清和伤未痊愈,勉强支撑着站在沈瑄身边。 估计燕王父子即将完成祭拜,暗中拉了沈瑄一下,低声在沈瑄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瑄没有转头,而是将话原封不动的传给了朱能。 朱能慎重点头,站在他身侧的徐忠房宽等也得了提醒,心中暗道,不怪沈瑄能得王爷赏识收为义子,这份心思着实难得。 殊不知,躲在草原狼背后的狐狸才是真正的推手。 身着冕服的燕王父子刚一出现,脸上肃穆的神情尚未退去,陵下的朱能,沈瑄,徐忠等大将,同时手按长刀,单膝跪地,高呼:“殿下千岁千千岁!” 事先对了暗号的只有五军主将,但副将和小兵们也不傻,见主将跪下了,自然不会继续站着。 士兵接连跪倒,千岁之声如潮水奔腾拍岸。 百人,千人,万人,十万。 吼声直冲云霄,狠狠击在朱棣的胸腔之上。 “殿下千岁千千岁!” 泗州百姓也被陵下这一幕震撼,在族老的带领下,随将士们一同高呼。 军心,民心。 燕王攥紧拳头,非如此不能自抑。 人上之人,九五至尊,一步,只差最后一步! 朱高煦和朱高燧胸中激荡。兄弟俩不约而同的咬紧牙关,绷紧了脸颊,这就是地位和权力! 世间最可怕的毒药,最甜美的琼浆! 朱高煦双手用力得暴起了青筋,朱高燧喉咙发干。如果说,往日的兄弟相争还有义气在内,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一切,为的都是最高的那个宝座。 父王可以,他们,也行! 世子如何? 同样是父王的嫡子,当父王改称为父皇的时候,兄弟三人将再次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之前,朱高燧并未参与兄长之间的争夺。如今,权利的火苗已在他心中燃起。同是燕王的儿子,自然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想要的东西,只有依靠自己的双手去抢,去争,去夺! 燕王万万没有想到,祖陵一行,麾下将领会给他如此惊喜。 今日之事传出去,朱允炆的正统地位将不再是威胁,他可以堂堂正正的同侄子分庭抗礼。 老爹的大旗很好用,祖宗的大旗定然更好用。 朱允炆,好侄子,做叔叔的定要给你再上最珍贵的一课。腐儒们的歌功颂德固然重要,但在绝对的实力和民心面前,注定会一败涂地! 燕王很激动,看到眼前的一幕,没人会不激动。 今日是千岁,明日便是万岁! 待俯瞰天下万民那一日…… 朱棣再次握拳,压下奔腾的情绪,对着陵下的将士和百姓开始发表即兴演说。 可惜场地太大,扯开嗓子,喊破了喉咙,也只有小范围的人能听到。 一直关注燕王动态的孟清和又拉了一下沈瑄,沈瑄转头,了然。 很快,一支喇叭被送到朱高煦手里。朱高煦嘴角抽了抽,恭敬献给了老爹。 喇叭的做工算不上精致,和燕军用来同南军对骂的别无二致。只是上面系了一条红布,用毛笔写着四个大字:“千岁专用”。 朱棣接过喇叭,嘴角也抽。 “父王……” 朱高煦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不合适。虽然喇叭是沈瑄的亲兵呈上,但主意是谁出的,不用想都知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燕王霸气的一挥手,举起了喇叭。 事后,据史官记载,太宗皇帝声如洪钟,气盖山河,一言可传千里,非真龙天子无以为也。 至于很破坏朱棣形象的那只喇叭,自然被史官们用最先进的笔法春秋掉了。 都能把朱棣的亲娘给春秋了,何况一支喇叭? 朱棣讲得酣畅淋漓,完全脱稿。 陵下的将士和百姓听得热血沸腾,如痴如醉。 孟清和小心的撑住身体,擦一把额上的冷汗,永乐大帝果然不凡!如此口才,就算不做皇帝,照样能混得风声水起。同他相比,什么x利,什么x销,统统弱爆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九十九章 庆成郡主是蒙城王的女儿,朱元璋的侄女,朱棣的堂姐。 洪武年间曾受封公主。 时礼部官员上言,皇侄女封公主不和规矩,应改封郡主。 洪武帝冷哼,这是朕的家事!又不是朝廷授官,朕乐意怎么封就怎么封,管得着吗你? 礼部官员还想摆事实讲道理,尽量争取一下,却被同僚硬拉了回去。脑袋被驴踢了?万一不小心激怒了皇帝,吃不了兜着走。 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礼部右侍郎猛然打了个哆嗦。 明朝立国,奉行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发展到明中期以后,皇帝与内阁时常处于对立姿态。朝廷官员以斥责皇帝,各种直言,顺便挨几记廷杖为最高荣耀。 能被打廷杖,证明是好官,清官,诤臣,光荣啊! 很多文官,尤其是言官,有事没事就要刺皇帝几句。皇帝笑呵呵的挨骂,承认错误,是听得进谏言,有明君之相。皇帝发火,就是昏-君暴-君的表现,必须接着骂,用力的骂! 大明朝的皇帝,尤其是仁宗以后,几乎没有不被指着鼻子过的。无数文官踩着皇帝的脸皮,扇着皇帝的巴掌,头顶“诤臣”光环,青史留名。 洪武帝和永乐帝是唯二的例外,敢当面骂这两位?脖子挨一刀是基本,情况严重的必定要拉上家人一起挨刀。 可惜猛人的子孙未必都是猛人。 朱棣之后的皇帝,唯有嘉靖能同文官抗争一下,其他的,包括明仁宗和深受朱棣喜爱的明宣宗都不行。 朱元璋和朱棣都是马上皇帝,同样深谙一个道理,和文人吵架是没法吵赢的,这个时候,就需要用刀来讲理了。 脖子和砍刀,孰硬? 明显是后者。 洪武年间,庆成郡主被朱元璋的光环笼罩,礼部官员想找她麻烦也不可能。 洪武帝大行,建文帝登基,读书人一抖起来,关于庆成郡主的封号问题就被摆上了台面,重新提起。 建文帝是个仁厚的皇帝,善于采纳臣子的意见。 礼部官员奏疏一上,皇帝立刻表示,公主封号的确不合适,应当改为郡主。 洪武帝亲封的公主,还是建文帝的长辈,没犯任何错误,却被刚登基的皇帝降为郡主。连带着府邸,仪仗,禄米全都降了等级。 这算怎么回事? 严重点说,不孝两个字都能甩到建文帝的脸上。 庆成郡主是四十多近五十的人了,被建文帝如此对待,气得手直哆嗦。这不单是地位和财产问题,更是面子问题! 因为腐儒的几句话,太-祖高皇帝赏的封号说改就改,说撤就撤? 分得清亲疏远近吗? 气归气,庆成郡主很快发现,比起洪武年间就藩的堂弟们,自己算是幸运的了。 不过,郡主也发现,皇帝狠心有了,却太急,也过于天真,以为靠着一群只会清谈的书生就能把藩王全都拿下? 读书读傻了吧? 周王代王被流放,湘王一家自杀之后,庆成郡主就感到事情要坏。 果然,建文帝捏完几个软柿子,打算朝硬茬动手时,踢到钢板了。 朱棣是谁?让北元闻风丧胆的猛人。 坐以待毙?乖乖交出领地财产?简直白日做梦! 于是,建文元年,燕王扯着老爹遗诏的大旗公开造反了。 庆成郡主料到朱棣会反,却没想到他能在建文四年打到京城。 天子再糊涂也是富有天下。朱棣一介藩王能把朝廷逼到这个份上,该说做皇帝的侄子太蠢还是做叔叔的藩王太厉害? 朱棣朱允炆掐架原本不关庆成郡主的事,不料皇帝为使计拖延燕王争取时间,找说客竟找到了她的头上。 庆成郡主不乐意,皇帝不想担上逼迫堂姑的罪名,干脆请邓太后出面,采用泪水攻势,搬出已逝的孝康皇帝,庆成郡主不答应也得答应。 若是不过江,太后的眼泪能把她淹死,朝中的竖儒更会给她扣上一顶冷酷无情的帽子。 到底谁冷酷谁无情?是谁上疏让皇帝摘掉她公主的封号?庆成郡主咬牙,难怪高皇帝看读书人不顺眼,一个个的不办人事,全都该杀! 庆成郡主乘坐的船行到江中,已能看到对岸的人影。 燕王提前得知消息,列出仪仗,早已等在岸边。 船只停靠,庆成郡主登岸,朱棣上前一步,先行礼道:“堂姐安好?高皇帝大行四年,孤也已四年未见堂姐了。” 这手感情牌打得正是时候,见燕王神情不似作伪,思及这几年的不顺,庆成郡主也是眼圈发红。 姐弟俩执手相看,泪洒风中,这就是亲情啊! 燕王身后的队伍中,孟十二郎默默转头,坚决不承认自己被庆成郡主的身高打击到了。这身材,这长相,真该让后世诋毁朱元璋是张马脸的人看看,老朱家的基因绝对是超一流水准。 简短寒暄之后,燕王迎庆成郡主入营。摆出的仪仗,给出的待遇,全都是公主级别。庆成郡主十分感动,身为建文帝的说客,心却早已偏向了燕王一边。 “瑄儿,高煦,高燧,来见过堂姑。”燕王将庆成郡主扶坐到上首,道,“堂姐可记得定远侯?” “可是高皇帝义子沈良?” “正是。瑄儿乃定远侯独子,一直跟在孤的身边,已被孤收为义子。回想当年,着实是……唉!” 朱棣叹气,庆成郡主也是心头发沉,受了沈瑄和朱高煦兄弟的礼,以长辈的身份温言几句,重又转向朱棣。 不管偏向谁,该说的话总是要说。 “天子已下罪己诏,愿同殿下割地,划南北而治,只请殿下退兵。” 燕王沉默良久,叹息一声:“自天子登基,奸臣当道。孤起兵是奉高皇帝遗诏靖难清君侧,何为割地!” 庆成郡主沉默了。 燕王起兵真正目的为何,天下人都清楚,可他硬要拿靖难说事,也没法反驳。 论演技,燕王炉火纯青。揣着明白装糊涂,更是驾轻就熟。 南京城里的天子……那属于脑袋上有坑的,整日同竖儒为伍,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是真糊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章 建文四年六月,南京城防守工事修建完毕,大炮被推上城头,士卒日夜巡逻,以防燕军。 因盛庸被擒,徐辉祖闭门不出,被怀疑同燕王有私的将领均被撤换,无大将守城,方孝孺向建文帝建议,调派在京的藩王守内城城门。 藩王们接到诏令,表情都十分微妙。 让他们抽城门?确定? 皇帝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他真是老爹的亲孙子? 事实上,朱允炆的基因没有问题,可谁让他身边有个方孝孺,还是朱元璋亲自给他挑选的辅国之臣? 当时,岷王已被召回京城,同齐王一起看管。代王和周王劳动改造的地方远了些,正在返京的路上。 守城的将领定下,朝廷又开始征调青壮,助军队守城。诏令写得很清楚,不是抽丁,而是全家征调。意味着除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任何免征的条件都不管用了。管你是不是家中独苗,是不是有兄弟从军,只要符合条件的都要应召,否则以造反论。 诏令一出,城内顿时一片哗然,抱怨之声四起。 有传言说是方孝孺给皇帝出的主意,方大学士的名声立刻臭到了大街。 “之前一次,现在又来,这是不给百姓活路了啊!” 实际上,这次真不关方孝孺的事,是由兵部下令。无奈之前征调青壮修筑城防却是由他提议,脏水一泼,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京城外,燕军秣马厉兵,扎下大营,架起了火炮。 京城内,一排排白幡已然挂起。因修筑城防,许多青壮病累而死。再次抽调,怕是不少人家都要绝户了。 城北几处民宅前,一位老妇哭跪在地上,几个妇人互相搀扶着,腰间系着麻带,已是流不出泪水。 十余口的昌盛之家,仅余的三名男丁也被带走,老妇人喃喃的念着,她的孙子刚刚十三岁啊! 哭着哭着,老妇人眼中燃起了怒火,大声骂道:“方孝孺!亏你名满天下,如此不顾百姓,做下这等损阴德的事,不得好报!不得好死!” 临近一间宅院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儒衫的男子走了出来,见到跪坐在地上的老妇,皱眉道:“无知妇人,方学士一心为国,岂容污蔑!” “呸!” 啐他的不是老妇,而是一旁的年青妇人,看着满脸愕然的男子,妇人大骂道:“都是丧了良心的!一心为国,姓方的怎么不去守城!你怎么不去?!” “吾辈读书人有功名在身,岂可同庶人相提并论!” “读书人?”妇人冷笑一声,“不过是一群成日里高谈阔论,不办人事的混账!” “你……” 男子脸色涨红,摇头直念无知夫人,愚昧庶人!脚下却退回了门内,再不敢露面。 看着那扇黑漆大门,妇人又狠狠的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 无独有偶,同样的情形每日都在出现。 京城百姓因两次征调怨声载道,杨铎纪纲等人趁乱四处活动,各种流言频出,什么某大学士是伪君子,为成就自己的声明不顾百姓死活,某大臣出城投靠燕王,某大臣乘夜难逃,甚至还有皇帝早已离开皇宫,驾往湘楚的消息。 “征调民夫是掩人耳目,迷惑燕王,皇帝和朝中大臣早跑了!” “高皇帝对百姓仁慈,燕王殿下也仁爱百姓,当今天子却是如此!” “都说燕王才是真龙,如今看来……” 流言愈传愈烈,各种版本纷纷出炉,军心都开始不稳。守城的武官弹压了几次,却治标不治本。连很多武官都半信半疑,何况下边的军汉? 皇帝真跑了? 自己真成了拖延燕王的炮灰? 朝廷里的那些大官也跑了? 军中人心惶惶,百姓怨气冲天,建文帝却被蒙在鼓里。 身为一个标准宅男,建文帝多是从大臣和宫廷侍卫口中得知外边的消息。如今六部官员各有打算,徐辉祖等勋贵闭门不出,朝中武将贬的贬,守城的守城,围绕在皇帝身边的只有方孝孺和黄子澄等人。皇帝听到的,看到的,是经过这些人润色的。 建文帝知道京城被围,却不知道城内人心浮动,城防正岌岌可危。 方孝孺性情耿直,一心忠于正统,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只要他认为是对的,是对朝廷好的,便是背上骂名也要去做。 黄子澄知道方大学士的名声越来越糟糕,城里骂他的比骂燕王的人都多,却没有趁机向皇帝告状,而是同齐泰商量之后,将这件事隐瞒下来。 城内乱了,皇帝身边不能再乱了。万一这些流言是燕王细作放出的,皇帝被气出个好歹,他们就是罪人。 黄子澄难得聪明一次,猜到了流言的真相,但他选择的处理方法却是大错特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在建文帝面前粉饰太平,不是蠢到极限还能是什么? 燕军发动了几次试探性的攻击,没有取得战果,收大军回营,只派人轮流对城内喊话,大数朝中奸臣的罪状,要求朝廷处决奸臣。 “殿下仁慈,不忍见百姓受苦。但天子无道……只能奉高皇帝遗命靖难……朝中有奸佞,不除不能安天下!” 军中嗓门大的都被集中起来,举着喇叭每日几喊,主题鲜明,中心思想明确,语言丰富多样,说服力非同一般的强,连部分死硬派都在这样的语言攻势下产生了动摇,足见撰稿之人功力深厚。 孟十二郎摆摆手,过奖矣。 同孟清和是老交情的刘提调表示,孟同知真不考虑改行当文官? 如此大才,当真是可惜了。 入夜,徐增寿避开朝廷的眼线,亲自去见了李景隆。 翌日,有官员上疏,请天子再派人往燕王处说和。 经过廷议,建文帝决定遣兵部尚书茹瑺、都督王佐往燕军大营。 在暖阁拟旨时,有内侍提醒建文帝,茹尚书和王都督同燕王没有任何交情,燕王会乐意见他们?恐怕连大营都进不去。 建文帝认为内侍说的有理,点点头,临时把李景隆也加了进去。 “来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零一章 建文帝驾崩,不管真崩还是假崩,皇宫都需要一个新主人。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 建文四年六月丙寅,群臣上表,叩请燕王入奉天殿,祭祀太庙,继皇帝位。 “为宗社民生,天下岂可一日无君?殿下奉高皇帝遗训,靖难扫除奸臣,功在千秋,当正天位,承太-祖万世洪业!” 靖难清君侧的旗帜早被高高挂起,周公辅政的口号也被扔到一边。 皇帝人选中,群臣无一例外的忽略了建文帝的儿子。 国家需要年长的君主,少主容易被奸臣蒙蔽,建文帝就是前车之鉴!燕王殿下是太-祖高皇帝嫡子,文韬武略,天生圣人,绝对是皇位的最佳继承人。 文臣的一张口,一支笔,骂人时像锋利的刀子,反过来却能使人通体舒泰。 解缙,胡靖等人笔下生花,劝进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不单呈送到燕王面前,还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广发民间,推动强大的舆论攻势,证明燕王继位是顺应民心,是大势所趋,是国家的必须。 舆论已成,文臣再上表,燕王仍不应,并言:“孤为国家社稷,起兵清君侧,不意少主不亮孤心,自绝于天。孤甚愧,伤矣。天子之位当择德才兼备者。孤才疏,岂敢负荷。” 简言之,他起兵造反是为皇帝好,结果皇帝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自-焚-死了。他很羞愧,万分的伤心。没心思当皇帝。皇帝谁当,另选吧。 话说得漂亮,姿态也很诚恳,但能当真吗?谁当真谁是傻子。 文臣劝道:“殿下,您就是德才兼备之人,天下还有谁比您更有才?” 燕王摆手,“孤才疏,很是才疏。” 文臣再劝:“殿下,您乃高皇帝嫡嗣,您不负鼎谁来负?” 燕王仍摆手,谁来负他管不着,总之,他不负! 文臣急了,殿下,谦虚两次就行了吧?快点继位,咱们也好恢复生产,重新开工,建设国家不是? 燕王不语,沉默,坚持顽固不化。 文臣没辙了。 天下人都知道燕王起兵就是奔着皇位来的,如今建文帝崩了,登上九五的道路扫清了,他却突然撂挑子,把到手的果实扔出去,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 朱棣想当皇帝,一直都想。 朱标死后,洪武帝选了孙子继承大统,朱棣很不服气。 凭什么? 论才干资历,论对国家的贡献,朱允炆哪一点比得上自己? 一个黄口小儿,成日里只晓得同书生为伍,之乎者也,能处理好国家大事? 朱棣心中的火苗一直在烧,加上道衍在一边煽风,建文帝不停递柴,火越烧越旺,一路从河北烧到江苏,烧进南京,阻拦朱棣的所有一切都被烧成了灰烬。 最后,建文帝的执政生涯也在大火中彻底结束。 朱棣辛勤诚恳的造了四年反,为的就是奉天殿中的那张宝座,如今万事俱备,抬腿坐上去就万事大吉,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完全可以继位,改年号,宣布从今天开始老子就是皇帝,天下都是老子的。跟老子一起靖难的厚赏,和老子作对的一刀咔嚓,新皇帝新气象,这就是老子的风格! 要是真这么个干了,他就不是朱棣,也不会是将大明的国势推向顶峰,震慑海外的永乐大帝了。 大家都知道朱棣是在端着,如何才能架起让他满意的梯子,就是没能找对路。 文臣三次上表,朱棣皆不应,最后,连面都不见了。 站在朱棣的大营前,文臣想哭。当真是没办法了,总不能捆着朱棣推上皇位吧?再说他们也没那能耐啊! 武将们冷眼看着文臣们蹦跶,很是沉得住气。 直到文臣折腾了几个来回,燕王仍是不为所动,才联合勋贵一同上表劝进。奏疏内容很直白,也很实际,主题思想只有一个,殿下是皇位的当然继承人,除了殿下,无人能继承皇位。大家是粗人,只认殿下!便是建文帝活过来也哪凉快哪玩去吧! 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也真正骚到了朱棣的痒处。 当然,奏疏上不会写得这么直白,字里行间表达出的意思却十分清楚。 武将和勋贵对燕王殿下情比金坚,义比海深。 殿下,您就顺应大家的心愿,继位吧! 武将之后,藩王也接连上表,同朱棣结盟的宁王和晋王更是言辞恳切。 燕王推辞不过,肃然道:“公等如此,孤便返回北平!” 众人面面相觑,这还不成? 到底梯子要架到多高,燕王殿下才肯下来? 能不能给个提示? 京城的文武闹得沸沸扬扬,藩王们也没闲着,有心人会发现,无论闹腾得多厉害,其中都没有沈瑄朱能的影子。 燕军中,只有房宽,邱福,何寿等人参与了上表,真正被朱棣视为心腹的将领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朱能奉命督造皇陵,沈瑄奉命捉拿出逃的奸臣,徐忠负责京城的安全保卫工作,吴杰在攻打南京时中了流矢,卧床养伤,连兵权都交给了两个副将,很有韬光养晦的意思。 燕王早晚会继位,朝中文武架起的梯子也够高了,仍未点头,不过是时机未到。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四年都过来了,还需急在一时吗? 首先,建文帝必须妥善安葬。 其次,列入奸臣名单的必须尽快抓捕,哪怕逃出京城,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再次,派人去北平接燕王妃和世子入京,顺便把道衍和尚也带来,朱棣还有很多事要同他商量。 坐在王帐中,朱棣有条不紊的下达着命令。 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多年的愿望即将实现,皇位近在咫尺,只差最后一步,必须做到尽善尽美。例如给朱允炆修造的陵墓,外观一定要大气上档次,必须让世人知道,做叔叔的没有亏待侄子。 工程量很大,任务很艰巨,却难不倒朱能。 从沈瑄手下把孟清和借调过去,顺便要去了燕山后卫随军的匠户,按照设计好的图纸,以最快的速度开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清和 第一百零二章 道衍的辩才一流,却无法说服孟清和。 “徒儿需知,一叶障目,意气而为非智者所为。” “大师的话,我记住了。”孟清和道,“但事有不为,亦有必为。孟某终究是俗人,做不到超脱物外。” 道衍摇头,不等他开口,孟清和又道:“忍字头上一把刀,孟某自认不是挨刀的材料。谁让我不痛快,我也不能让他好受。一报还一报,种因得果,刚刚大师不是也这样说?” “阿弥陀佛。”道衍双手合十,“即便此人不该惹?” “大师,是别人先惹我。” “位高权重亦不惧?” “不怕叫大师知晓,孟某只忠于今上,何人能重于今上?” 风过庭院,院中的古木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道衍垂下双眸,宣了一声佛号,“要下雨了。” 孟清和愣了一下,“大师?” “天色渐晚,徒儿早些回城吧。”道衍捻起了佛珠,“徒儿灵台清明,是为师障了。” 转头看向窗外,果然,风起时,天空已有乌云聚集,远处云层中隐有闪电爬过,又将是一场雷雨。 孟清和起身,向道衍告辞。 此间寺院建在山里,离城中有一段距离,他可不想中途淋雨。身上的伤没好利索,再受了寒,怕是再离不开赵大夫的苦药。 “徒儿。” 正跨出房门,背后又传来道衍的声音。 “大师?” “记住你同为师说过的话,忠于今上。但凡事需留一线,当是为今后结个善缘。” 孟清和停下脚步,转身行礼,道:“多谢大师教诲。” “若事无可解,来找为师。”道衍笑得十分慈祥,“为师定为徒儿出头,找回场子。” 孟清和:“……” 他听错了吧?这是个出家人该说的话吗? 孟十二郎的神情很是微妙,道衍却不再多言,摆摆手,闭上眼,开始念经。 乌云黑沉,室内未点烛火,十分幽暗。一身僧衣的道衍盘膝坐在蒲团之上,烫着戒疤的光头锃光瓦亮,堪比两百瓦的日光灯。 这就是所谓的佛光? 孟清和顿时囧了。忙道一声罪过,大和尚明言会罩着他,他却吐槽和尚的光头,当真是太不应该。 再次向道衍告辞,回手带上房门。 一个小沙弥站在门外,见孟清和出来 ,躬身施礼。 “檀越有礼。” 孟清和长相不错,脸上总是带笑,又是道衍大师的高徒,寺庙里的和尚对他都很和善。 对小沙弥笑了笑,孟清和从口袋里取出一包豆沙糕点,递给小沙弥,眨眨眼,“小师父笑纳。” 三头身的小沙弥很是苦恼,该不该收? “没有猪油,只有豆沙和绿豆,不算破戒。” 小沙弥依旧苦恼,很是犹豫,真不破戒?好像很甜,很好吃…… “方丈不是会外出化缘?寺庙也受信徒的香火供奉,小师父就收下吧。”孟清和继续道,“权当是在下对佛祖的诚心,完全不用有心理负担。” 即使不明白何谓“心理负担”,小沙弥还是被孟清和说服了,双手合十,“檀越美意,贫僧却之不恭。” 三头身的小和尚摆出一副高僧的样子,一个字,萌;两个字,很萌;三个字,非常萌。 孟清和忙把点心递过去,告诉自己,不能笑,坚决不能笑。 吱呀一声,房门突然打开。 道衍和尚站在门口,捻着佛珠,视线扫过小沙弥手里的糕点,再看孟清和,意思很明白,阿弥陀佛,没有为师的份? “徒儿如此,为师伤心矣。” 孟清和:“……” 可以再不要脸点吗? 当他不知道未来的永乐大帝给了大和尚多少好东西?传说中的金元宝都是用马车拉! 如此土豪,用得着和他这个还要养家糊口的俗人哭穷吗? “大师,给。” 孟清和犹在腹诽,小沙弥已将糕点献上。 “净悟甚好,可愿听贫僧讲经?” 眼见大和尚笑眯眯的从小沙弥手里取走两块糕点,孟清和当真很想指着那颗光头骂,和个三头身抢吃的,还有没有点羞耻心了? 小沙弥却很高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谢大师!” 傻乎乎的样子,让人很难将他同今后的某位高僧联系到一起。 果然单纯的人进步快? 孟清和挠挠下巴,很是无解。 往来多次,孟清和对此处寺庙的布局已十分清楚。不用僧人带路,三绕两绕就走出了山门。 扫地僧告知孟清和,山门前有人在等他。 “那位施主,身上煞气着实有些重。” 以扫地僧沉默寡言的性子,能让他做出这番评语,可见山门外的果然是尊凶神。 “多谢。” 孟清和笑呵呵的同扫地僧道别,脚步加快,果然在石阶转角处见到了一身蓝色常服的沈瑄。 深山古刹,满目葱茏。 一弯幽径,君子盎然而立,黑发乌眉,俊雅卓然。 孟清和停下脚步,静静的看着沈瑄,若是不动,眼前这人,当真像是一尊白玉雕琢的艺术品。 只不过,温润的表象之下始终隐藏着迫人的锋锐。 被这样盯着,常人都能发现不对,何况沈瑄。 山风吹过鬓边,沈瑄抬起头,见到石阶上的人,如玉面容似乎冰雪初融,笑的温和,却令人不由得脸红心跳。 战场上的凶神,战场下的王孙贵篑。 同一个人,却有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孟清和拍拍胸口,腹诽一声,十足非人类。 “指挥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拜会一下道衍大师?” 沈瑄摇头,“佛门清净,非我踏足之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清和 第一百零三章 建文四年七月,燕王继皇帝位,诏告天下。 同月,齐泰、黄子澄等建文朝臣人头落地。 杨铎纪纲等人奉命领燕山卫大肆搜捕落网之鱼,凡同名单上的奸臣有关之人,无不提心吊胆,风声鹤唳。 好在方孝孺和景清只是个例,朱棣好杀,却终究没有达到朱元璋的水准。 杀了方孝孺和景清之后,朱棣召见了道衍,君臣两人进行了一次长谈。 或许是道衍和尚的劝说起了效果,也或许是朱棣认为人已经杀得够多了,在将徐辉祖捉拿下狱之后,这场屠杀暂时画上了休止符。 徐辉祖被拿,徐皇后和徐增寿都十分担忧。 徐皇后流着眼泪在朱棣面前求情,徐增寿则想方设法进到牢中见了徐辉祖一面。 以徐辉祖的身份,即便关押进锦衣狱,也没人敢难为他。除了外表憔悴点,精神还算好。 隔着牢门,徐增寿与徐辉祖对面而坐。 兄弟俩没说话,历史上,徐增寿这时已经死了。 “兄长,陛下已经登基,还要固执下去吗? ” 徐辉祖闭口不言语,徐增寿无法,知道自己算是白来一趟。 不过,为了徐家,为了宫中的徐皇后,终有一天兄长的态度会松动。只是要过多久……徐增寿挠头。 说不得,要去道衍大师那里想想办法。 兄长太固执,也是个愁事。徐增寿叹气,很是无奈。 自洪武朝起,论勋贵排位,徐家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徐皇后,代王妃,安王妃,都是徐辉祖的亲妹妹。 燕王登基称帝,徐辉祖从藩王的大舅子升级成为皇帝的大舅子,不出意外,朱棣之后的皇帝铁定是他亲外甥。只要徐家不犯不赦的大罪,荣耀权柄不可估量。这样的身份,已经不单是显赫能够形容了。 可是,在朱棣进城之后,徐辉祖并未露面,也未奉召,而是跪在徐家祠堂中,对新帝避而不见。 皇帝下令,他借口推辞。 以亲情游说,继续沉默不语。 这种态度惹恼了朱棣,当时正逢方孝孺案发,朱棣一声令下,徐辉祖被抓起来,下锦衣狱。 关了大舅子,朱棣又把小舅子叫到身边,满口抱怨,同样都是舅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见朱棣不似真要杀了徐辉祖,徐增寿大着胆子为兄长求情。 徐辉祖带兵和朱棣打仗,是因为当时还拿着建文帝发的工资。 朱棣进城之后跪祠堂,因为脑筋太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见朱棣态度有了些许松动,徐增寿继续说道:“陛下,臣的兄长虽未奉召,却也未明言反对陛下。兄长的性格随了臣的父亲,陛下不是也清楚?” 提起魏国公徐达,自己的老丈人,朱棣不好继续发火,瞪了一眼徐增寿。 徐增寿故意笑得赖皮,朱棣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摆这个样子,是想朕打你板子?” “臣不敢。臣对陛下之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对陛下的爱戴,如江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朱棣:“……哪学来的?” “不敢瞒陛下,两日前,臣拜会了燕山后卫的孟同知,谈话间获益匪浅。” “你怎么会去见他?” “孟同知帮过臣一个大忙,臣上门道谢。” “哦。” 徐增寿欠孟清和一个人情,还是不小的人情,朱棣知道。 杨铎和纪纲在京中的活动,包括助徐增寿脱险,以及孟清和在其中的作用,他都一清二楚。如今摊开在自己面前,是想为孟清和讨赏? “陛下英明!”徐增寿笑道,“臣就那么点家底,还要养活老婆孩子,想还了孟同知的恩情,只能请陛下帮忙。” 朱棣又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行了,朕知道了。” “陛下答应了?那顺便也给臣点赏赐?臣好歹也是立了功的。” 朱棣吸气,呼气,再吸气,最终吐出一个字:“滚!” “臣遵旨。” 徐增寿见好就收,从善如流的滚了。目的已经达到,此时不滚更待何时。 孟清和的赏跑不了,由陛下恩赏远比他赠送金银要好得多。 大哥的头也掉不了,顾念着宫里的徐皇后和三个外甥,天子也不会砍了魏国公的脑袋。 吹了一声口哨,徐增寿心情大好。 原本,他被徐辉祖突然下狱惊到了,整日心焦,没想到这一层,还是孟清和给他提了醒。说到底,徐辉祖和朱棣打仗是尽本分。燕王进京后,他只是避入祠堂,沉默以对,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反对燕王的言论。不奉召,可以尽量往家庭内部矛盾上靠拢,如此,魏国公应当性命无忧。 所谓旁观者明,徐增寿看不透的东西,经过孟清和的反洗,顿时如醍醐灌顶,一下给他点透了,这份人情不亚于孟清和曾借杨铎的手救了他一命。 人情啊。 步出皇宫,看着宫门在身后合拢,徐增寿长出一口气,只要徐家还在,大哥能从锦衣狱出来,欠下再多的人情也无所谓。 自己还不了,不是还有皇帝宝座上的姐夫? 陛下应该十分乐意帮徐家还人情,这可是个对臣下示恩的好机会,还是两方示恩。 想到这里,徐增寿表情一变,难不成,孟清和在提醒他时就想到了这个? 先帮忙,再卖人情,进而给皇帝拉拢人心的机会。 多智近妖……不愧是道衍的徒弟。 正在演武场看沈瑄练枪的孟清和突然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谁在念叨他? 沈瑄回头看他,孟清和忙道:“指挥,不要停,继续!” 沈瑄:“……” 黑眸微沉,枪如游龙,无端的带上了一股杀气。 孟清和摸摸鼻子,他说错话了? 没有啊? 想不明白的结果是,当夜,草原狼大开杀戒,某只狐狸的脖颈和肩后留下了数枚牙印。 孟清和呲牙,他还是伤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零四章 九月,新皇继位的诏令传至各府州县。 孟重九等族老随着里长一同到县衙听诏。 此时,宛平县大令贺银因守卫北平有功,已升调入京,原县丞升任县令,主簿以下各有恩赏。 从小吏到捕快,人人都是喜气洋洋。 燕王得了天下,北平便是龙起之地。即便没有如贺大令一般升调入京,得了朝廷恩赏也是全族的脸面。往日被看不起的胥吏,在会两句之乎者也的黄口小儿跟前都要矮一截。 如今,就算是秀才跟前也能挺止了腰板说话。 咱可是得过朝廷恩赏的,一个酸丁算得了什么? 要抖威风,先考上举人再说。 族老们一路都在谈论从南京传回族中的消息,叹道孟清和,孟清江和孟虎,全都是赞不绝口,笑开了一脸的褶子。 “听说五郎刚升了百户,还得了百亩的好田。” “四郎不是一样?若不是伤了胳膊,说不得还能往上走一走。” “咱孟家儿郎可是出息了,不说旁的屯子,里长到咱们跟前都要先摆出个笑模样。” “说到底,最出息的还是十二郎。”一名族老说道:“十二郎可是封了二等伯,能降等袭爵的,至少三代都是勋贵。孟家祖上多少代没出过这样的大官。” 另一名族老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有爵位还能廕叙族中子弟,以十二郎的官位,至少是个从七品。” “这么一说,若是有族中子弟被十二郎推举,至少得是个主簿,县丞都说不准?” “那是!” 族老们越说越兴奋,引得同行的里长和其他屯子的老人们羡慕不已。 瞧瞧人家,再看看自己。 当初孟家屯在里中压根排不上号,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两个童生和一个秀才。 现在呢? 族中子弟出息,跟着当今天子打天下,得了从龙之功! 二等伯,光听就了不得,升斗小民想都不敢想。还能直接让同族当官,当真是不能比啊。 旁人羡慕嫉妒的眼光扫过来,孟氏族人更加得意,羡慕去吧,有能耐族里也出个十二郎? “若是广智还活着,见到十二郎这么出息得有多高兴?” “是啊,广智是个好的,八郎九郎也随了他,不想却被鞑子害了。好在十二郎出息,能撑起门户。” “别说一门一户,咱们一族能有今天也要多亏了十二郎。” “可不是。” “不晓得十二郎年时回不回,开祠堂拜祖先,总要十二郎和四郎五郎在才好。 “对,以前是打仗,没办法,现在天下安定了,老九,不然给十二郎去个信?” 孟重九摇摇头,“十二郎回不回,得他自己拿主意。他能走到今天不易,咱们得了他的好处,也得多为十二郎想想。” 听了孟重九的话,族老都不由得皱眉,“老九,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孟重九哼了一声,“族人中间传的话,老哥几个都知道吧?十二郎和四郎五郎是怎么得的官位?用命拼出来的!人心不足,可人心也是肉长的。说酸话的,想占便宜的,竟还有去十二郎家做媒攀亲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也要攀上来,这都是些什么?!” 或许是想为族人留几分颜面,孟重九的声音压得很低。 “实话告诉老哥几个,十二郎将来的造化还大着,更是个讲仁义的,四郎五郎就在眼前摆着。有十二郎在,咱们一族的子弟,无论从文从武都能得着出路,就是在家里种田,旁人也要高看一眼。”顿了顿,孟重九加重了语气,“别让筋头巴脑的好处迷了心,怎么做,大家伙在心里好好掂量掂量。不能给十二郎帮上忙,却也别给他扯后腿惹祸。” 话落,牛车上陷入了沉默。 族老们都在心中思量,这段时日,族人的确是张狂了些,有些话也不太好听,若不是孟重九提醒,众人也没当回事,如今想来的确是不妥。为长远打算,是该想想办法了。 不知不觉间,牛车已到了县衙。 族老们陆续下了车,同里的人忽然发现孟氏族人有些不同了。到底哪里不同,一时间却没人能说得清楚。 身着七品公服的大令已在大堂等候,这让前来听诏的老人们受宠若惊。 看到大令对孟氏族老的亲切的笑容,众人才明白怎么回事。暗地里嘀咕,谁让孟家屯出了个十二郎?当真是祖坟青烟了。 一番寒暄之后,大令捧出诏书,堂下众人立刻肃穆听诏。 除了宣布天子继位的消息,还有减免北平农税的诏令,这绝对是个意外之喜。 老人们纷纷称颂天子仁慈,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话,却比锦绣文章更能打动人心。 听完诏令,大令亲自送老人们离开县衙。同时让衙役将备好的粮食布匹和酒肉搬上牛车。 得知是天子的恩赏,老人们再次谢恩,面向京城方向拜了几拜,齐声高呼:“陛下恩德,慈爱庶民,万岁万万岁!” 县衙文吏当即将此事记录下来,写到奏疏里递送入京,不单是对今上的颂扬,也是大令的政绩。 大令得了好处,有肉吃,下边的人多少也能捞口汤喝。 想起是孟氏族人带头向南而拜,文吏暗自点头,不怪孟家屯能得个从龙之功,出了个二等伯,有本事,会做人呐。 回到屯子里,孟重九等族老立刻召集族人,宣告了诏令的内容,将恩赏的布匹粮肉分给了族人。 十二郎每次给孟王氏送东西,都有部分是点名送给族老的,族人也时常能得些好处。老人们家中还有十二郎送回的好酒,这次带回来的酒肉量多,不若分给族人,让大家都沾些喜气。 族人们兴高采烈的分了东西,孟重九和老人们又聚到一起商量一番,决定明日再召集族人,好生叮咛一番,把一些不好的苗头全都掐灭。 “得了好处,再管不住一张嘴,给族里惹冒犯,就算撵出孟家屯也说不出二话!” “还有外边来攀亲的,不管是谁,先问清楚,不能随便往十二郎家里带。” “对!” 族老们下决心整治族内的不安定因素,为此还修改了族规。孟清和事后才得知孟重九等人的动作,感叹之余,下了大力气提携族人,有天分,愿意读书和想要从军的全都重点培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零五章 皇宫里一场家宴,喝倒了一个皇帝,两个藩王。 朱棣和喜欢光着膀子上战场的宁王喝酒肯定不含糊,身为朱棣的同母弟弟,周王自然也差不多哪里去。 三个中年壮汉甩开了膀子,把酒当水灌,当真是豪情万丈。 酒杯不成,得换大碗! 大碗不够,必须上酒坛! 碰酒杯不够豪迈,撞酒坛才是真英雄。 哥俩好,对坛干,这才是兄弟! 最先撑不住是的周王,随后是宁王,最后才是朱棣。 看着滑到桌子下边的周王和宁王,朱棣捧着酒坛子哈哈大笑,小样,和老子拼酒,喝不晕你! 想当年深入大漠,老子把烈酒当水喝,你们,统统的不行! 宁王妃和周王妃专心吃菜,顺便关照一下儿子不许学老爹,否则家法伺候。 徐皇后站起身,走到朱棣身后,道一声:“陛下。” 永乐大帝转头,咧嘴,然后,以十分标准的姿态倒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徐皇后若无其事的收回还举在半空中的手,抚了抚发鬓。 看来是真喝多了,不用她动手,直接晕了。 朱高炽三兄弟已是见怪不怪,想当年在燕王府,哪次父皇喝多撒酒疯要揍儿子,都是母后下山擒虎,一记手刀解决。 不过,自文华殿那顿刻骨铭心的鞭子之后,朱高炽三兄弟发现,比起父皇,母后的鞭子抽得更有水平。 所以,非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惹怒母后。母后一生气,后果将相当严重。 解决了朱棣,徐皇后将目光转向几个儿子。 朱高炽兄弟三个一缩脖子,立刻放下酒杯,没喝醉也不敢再沾一下。 宁王世子和周王世子也老老实实的端正坐好,皇后当真威武! 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沈瑄。 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眉目如画,衣带当风,那叫一个潇洒。 朱高炽自愧不如,朱高煦一脸佩服,朱高燧满眼小星星。 如此临危不惧,大拇指,必须大拇指! 宁王妃和周王妃的视线扫过来,眼中闪过一抹深意,心中都有了计较。 徐皇后和蔼说道:“瑄儿,多吃些菜,压压酒气。喜欢这酒,回头母后让人给你府里送几坛。” 沈瑄起身谢恩,徐皇后笑得更加和蔼。 朱高炽三兄弟一起眼红,差别待遇,绝对的差别待遇,实际上沈瑄是母后亲生的,他们都是捡来的吧? 家宴之后,宁王和周王留宿宫中,两位王妃带着世子和郡主出宫回府。 离开之前,宁王妃和周王妃拐着弯向徐皇后打听了沈瑄的各种资料,包括年岁几何,身家几许,性格爱好怎样,定亲与否,有没有红颜知己,生活作风过不过关,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徐皇后听得皱眉,心下琢磨着两位王妃的用意,片刻之后,恍然。 这是相中了瑄儿? 陛下的确打算为瑄儿寻一门亲事,可若是牵扯上藩王……徐皇后表面不动声色,送走两位王妃,心中却打起了鼓。 高煦和高燧选妃,朝中的文臣武将挨个扒拉,只有他们选人的份,谁敢挑他们? 沈瑄则不然。世袭侯爵位,又是皇帝义子,战功赫赫,生活作风良好,至今没有传出任何绯闻,勋贵,文武,乃至于藩王,家中有女儿的,八成早就在暗地里打听了。 从周王妃和宁王妃的态度中就能看出端倪。 如此乘龙快婿,不趁早下手,还等什么? 之前皇帝与皇后一直没露口风,众人不好先张嘴,如今皇后摆明了给亲子义子一起挑媳妇,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人总要优先吧?就算郡主不成,王妃的娘家可有不少好姑娘。 皇妃必须严格限制出身的规矩至少要到明仁宗之后。朱元璋选儿媳都是从功臣家里挑,同是马上皇帝,朱棣也不能免俗。还有什么比儿女亲家更能表示亲近? 世子妃的的父亲是世袭指挥使,若无意外,朱高煦和朱高燧的妻族定为功臣勋贵。沈瑄的亲事自然也不能马虎。 何况,同皇帝义子结亲,基本不会涉及到皇位继承权问题,比起同两位皇子结亲更安全,好处也更多。 洪武帝杀了那么多开国功臣,胡惟庸李善长都没能幸免,他的二十多个义子却大都活得好好的,要么封疆拜爵,要么安享富贵。倒霉如定远侯沈良,牵扯进蓝玉谋反案一样保住了性命,顶多充军塞外了事。有燕王照顾,照样活得滋润。 燕王进京,登上大宝,定远侯一脉也彻底翻身。 只要定远侯府不犯大错,即便成不了魏国公府,得个富贵平安定然没问题。 可见,同沈瑄结亲绝对错不了。 徐皇后料到沈瑄的亲事会有波折,但事态的发展与她之前所想的完全两样。 送走了宁王妃和周王妃,回到寝殿,想起代王妃和安王妃呈上的书信,徐皇后一个头两个大。 儿子不受欢迎,她愁。 儿子太受欢迎,她也愁。 其中牵扯上政-治-因素,关系到皇室家族的和-谐,她更愁。 徐皇后是真把沈瑄当做自己的孩子照顾,如此一来,更加让她烦心。 儿媳妇到底该从哪家挑? 看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朱棣,徐皇后气不打一处来,当真很想把人摇醒,学一次咆哮x。 她这里发愁,祸头子却睡得昏天暗地,什么道理! “殿下,”见徐皇后脸色阴晴不定,侍奉的女官小心询问,“时辰不早了,可要安歇?” 徐皇后轻轻皱眉,按了按额头,“歇了吧。” 头疼的事明天再说,给瑄儿定亲的事走漏了风声,引来了这许多麻烦,不能只她自己头疼,老夫老妻了,要头疼,必须一起疼。 皇宫里,徐皇后为沈瑄的婚事操心。 皇宫外,沈瑄回到侯府,挥退了长随,借着月光走出院落,立在一面石墙之前,纵身跃起,三两下翻过墙头,动作干净利落,如一只迅捷的豹子,跳进了隔壁的兴宁伯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零六章 朱棣是个固执的人,认准的事轻易不会更改。 例如他认为老爹选定的继承人不合格,二话不说起兵抢夺皇位,结果成功了。 又如他始终看残元不顺眼,各种打压,各种欺负,最后也把对方打灭火了。 虽然后代子孙不争气,搞出个土木堡之变,将大明几十万精锐葬送得一干二净。但在明宣宗之前,明朝对残元诸部一直占据着战略优势,压着残元诸部打,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洪武帝奠定了基础,永乐帝将之发扬光大。 如果让草原部落评选最不好相处的邻居,洪武帝和永乐帝绝对名列前茅。 可惜明仁宗没继承老爹的光荣传统,明宣宗也没能多活几年,明英宗……不提也罢,土木堡之变就是这位的手笔,如果永乐帝能活过来,绝对会大巴掌拍死这个曾孙子。 现如今,明英宗还没影子,明宣宗还是个小屁孩,未来的明仁宗连太子都没当上,刚登基的永乐帝正磨刀霍霍向四邻。 朱棣是个为战争而生的皇帝,战场厮杀贯-穿了他整个人生。 可以说,是战场拼杀造就了大明的成祖皇帝,也是成祖皇帝的长刀砍出了一个万邦来朝的大明。 没人能够否认,成祖时期的大明,无论军事实力还是科技水品绝对是遥遥领先于世界。 美洲还在刀耕火种,欧洲正抓着中世纪的尾巴。勉强算得上发展中-国家的英法还在打生打死,提起大明,绝对是一句“oh,传说中的神话!” 在同朱高煦和朱高燧侃大山的过程中,孟清和一点一点将世界地图描绘出来,使两人对“外边的世界”越来越感兴趣。 实际上,孟清和对当今世界各国也是一知半解,除了应试教育留下的深刻记忆,许多知识都来源于不太靠谱的影视剧。 但朱高煦和朱高燧却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听到某国皇太后一辈子没洗澡,却被封为“圣女”之后,兄弟俩的表情着实难以形容。 一辈子不洗澡?发生在皇室,还是皇太后? 就算是街头的乞丐,没事也要抓抓虱子,清理一下,一辈子不洗澡……不行,不能再想了,否则今天甭想继续到舅舅家蹭饭,蹭了也吃不下去。 “兴宁伯,你说的都是真的?”比起朱高煦,朱高燧的适应能力更强些,至少对摆在一边的点心还能下得去手,“这些都是那位前宋遗民告诉你的?” “回郡王,臣当初也不相信,总想着有机会能亲眼看看。”孟清和一副遗憾的表情,摊开手,“不过,臣听说前元的军队曾到过这些地方,也有海船从外邦前来,想来应不是虚构。” 朱高燧点点头,眼睛越来越亮。 孟清和话中提到的国家和大陆都万分的吸引他。虽然不洗澡的皇太后有点那什么,不过是听后便罢。 说到底,他有兴趣的还是孟清和嘴里的作物和各种趣闻。 海洋对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未开化之地? 还是更加广袤的领土? 如果有机会,他也很想亲眼看一看。 临到饭点,朱高煦和朱高燧起身告辞,孟清和作势挽留,兄弟两个一起摇头,去舅舅家蹭饭是母后的命令,必须严格执行。按照兴宁伯的话来说,就是以亲情为纽带,修复舅舅和老爹之间不可调和的关系。 老爹是个死硬派,大舅也不是能轻易低头的,朱高炽和老爹舅舅都说不到一起去,只能朱高煦和朱高燧多跑几趟。 起初,兄弟俩还有些别扭,日子长了,发现这也没什么不好。 比起皇宫,明显呆在魏国公府更自在。 有大舅四舅一起研讨兵法切磋武艺,还有对门的兴宁伯可以侃大山,朱高煦和朱高燧从被徐皇后催着出宫,到一天三趟往外边跑,转变之迅速连朱棣都感到吃惊。 闻听两个弟弟同魏国公府越走越近,还经常到兴宁伯府串门,朱高炽在房间中静坐良久,最终也只能摇头,他同两个弟弟的性格不同,人生追求或许类似,处事方法终究有所区别。 朱高煦和朱高燧能做的事,他未必能做到。相反,他能做到的事,交给两个弟弟也未必可行。 父皇已经让他听政了,朝中的一班文臣明里暗里的向他表达出善意。 此时的朱高炽,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谦恭谨慎。 嫡长子,又是洪武帝亲封的世子,遵照传统,只要朱高炽不发抽,太子之位定然是他的。 九成以上的文臣都是这般想,尤以解缙等人为首。 虽然从北平一路跟随朱棣进京的朱能等人与朱高煦朱高燧更有阶级情感,朱棣也表现得更喜欢次子和三子,一个立嫡立长的大帽子压下来,朱棣也不得不认真考虑现实问题。 朱棣登基不到半年,文臣武将就隐隐分出了派别。 在这种情况下,文臣使阴招打压武将,武将撸袖子想揍文臣,并不是件多奇怪的事。 双方都在找机会,以段位来看,明显文臣棋高一着。 解缙等人未必是真看沈瑄各种不顺眼,一定要把阴招往他身上使,谁让沈瑄恰好撞到了枪口上? 天子义子,靖难武将中能列入前五,据说还救过高阳郡王的命,这点属于以讹传讹,不过救人的孟清和是沈瑄麾下,算在他头上也不为过。 再加上前定远侯是个孤儿,连家庙都没有,留下沈瑄一根独苗,根本没有家族帮衬,简直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于是,趁着皇后挑媳妇的机会,许多人都开始活动。 他们必须让天子看到,一旦武将的影响力在在朝中不断扩大,带来的后果会多么严重。就算是陛下的义子,随陛下起兵的心腹,也不是百分百可以信任。 武能兴邦不假,但真正能帮助天子治理国家安抚万民的,永远都是文臣! 在这一点上,建文帝就做得很好,虽然人生际遇倒霉了些,不便提及,可还有喜好读书个性仁厚的世子,堪当样板。 朝中大臣们的心思,朱棣了解得一清二楚,正是因为了解,他才愈加的愤怒。 这种愤怒在沈瑄“自污”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多好的孩子!多忠心的臣子! 体恤上意,不欲让他为难,不吝用如此借口推拒婚事,从源头上掐灭了还没燃起的火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零七章 孟清和打断了言官们的发言,自右班武将出列,跪于奉天殿中,朝服上的白泽须发皆张,慑人的气势在无形中蔓延。 文官了不得?文官就能随意罗织罪名污蔑朝臣? 言官了不起?从七品就敢指着朝冠七樑的侯爵大骂? 骂本人不算,连成了神位的老爹都不放过,这不是耿直,这是混账! 既然越过了线,就别怪他下黑手,不留情面了。 “陛下,臣有话说。” 孟清和手持象牙芴,规矩行礼,没急着发言,而是先征求领导意见。 此举同刚刚蹦高喷唾沫星子的言官形成了鲜明对比。 什么叫上下有别,君臣之分? 后世职场,对老板都要表示出相当的礼貌,何况是封建王朝的皇帝? 发工资的大佬没发话就一蹦三尺高,在建文朝叫直言,在洪武朝和永乐朝就是找死。 如果文官们之前不了解永乐帝的脾气,有了法场上成排落下的人头,还敢玩直言,还敢未经大佬同意就蹦高,还是对着大佬的心腹和义子蹦高,这简直是逼着永乐帝向他们再举起屠刀。 法不责众? 孟清和摇头,这一招在永乐帝面前压根不管用。 成百上千的都杀了,还在乎朝中这几个? 一朝天子一朝臣,拿谁的工资给谁办事。这些在建文朝抖起来的文官,显然还没完全将心态转变过来。 皇位上坐着的不再是好说话的朱允炆,而是动不动就喜欢操-刀子砍人的朱棣! 在他跟前一拥而上,狂踩沈瑄,把奉天殿闹成了菜市场,该说六科和都察院的言官们太傻太天真,还是表扬一句精神可嘉?为了心中的“正义”,竟不惜用生命做斗争。 龙椅之上,永乐帝微微前倾,旒紞随着他的动作敲击出了几声脆响,朝堂上的文武似无所觉,距离最近的郑和却是一脑门的冷汗。 幸亏兴宁伯站出来了,否则,陛下怕是会当殿杀人了。 不宰上八-九-十个,这事不能善了。 “爱卿免礼,有话大可以道来。”永乐帝将手搭在龙椅一侧,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紧握成拳的大手,也遮住了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臣遵旨。”孟清和站起身,目光转向大义凛然中的礼科给事中,事情就是这位挑起来的,有充当先锋的精神,就要有被先骂的觉悟,“臣要问赵给谏,可清楚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永乐帝看向赵纬,赵纬眉头一皱,“自然!” 赵纬曾为大兴教谕,靖难期间,因守卫北平有功,在永乐帝登基之后被升调南京,擢礼科给事中。 原本,弹劾沈瑄一事不该由他挑头,或许是一时间脑袋发热,也或许是读书人骨子里的清高作祟,总之,他第一个蹦出来了。 这也是让永乐帝脸黑的原因之一。 从北平带过来的班底,插-进-南京文官内部的钉子,第一个跳出来给自己扎刀子,没当场结果了赵纬,朱棣都很佩服自己的忍耐力。 见赵纬没有否认,孟清和勾了一下嘴角,“赵给谏参奏定远侯立身不正?” “对!” “生活作风有问题?” “然!” “嗜杀成性?” “不错!” “结交朝臣图谋不轨?” “正是!” 一边说,赵纬一边昂起了头,端得是正义的代表,清高耿直。 孟清和哦了一声,继续问道:“还说定远侯如此行径,是因长辈不教之故?” 赵纬正要点头,心头却是一跳,对危险的直觉让他瞬间变得警惕,“兴宁伯此言是为何意?” 孟清和略感可惜,果然能当出头椽子的也不全是傻子。可事到如今,容不得赵纬脱身。不先把他踩趴下,后边一串怎么拎出来? “赵给谏只需要回答孟某,是还是不是?之前有没有说出这句话?”见赵纬迟疑,孟清和又加了一句,“满朝文武都看着,陛下也是明察秋毫,赵给谏可别知错犯错,不然,欺君罔上四个字,孟某就要还给你了。” 赵纬目闪寒光,脸色阴沉,眼角余光扫过站在他身边的“战友”们,一甩衣袖,大声道:“便是如此,又如何?!前定远侯沈良不修身,不齐家,多次被太-祖高皇帝训斥,满朝皆知,乃是不争的事实!怎么,兴宁伯要为沈良讨个公道?认为太-祖高皇帝斥责沈良有误?” 赵纬冷笑,转身对龙椅上的朱棣道,“陛下,臣要参兴宁伯对太-祖高皇帝不敬之罪!” 话音刚落,立刻得到了文官们的响应。 “臣参兴宁伯大不敬!” “兴宁伯不敬高皇帝,应除爵!” 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压下来,谅你有一千张嘴也休想脱罪。 为定远侯出头? 这就是下场! 敢同满朝文官作对,就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 今日,文官们是打定主意要将沈瑄参到除爵,兴宁伯自己跳出来,就别怪他们顺便一起拉下马。 都是武官,也都是跟随今上起兵靖难,据闻同高阳郡王也交情不匪。 想到高阳郡王,少数人双目微闪,正愁找不着机会,兴宁伯自己找死,可怪不得别人! 赵纬等人如看死物的眼神并未激怒孟清和,龙椅上的朱棣也没发话,显然不打算如了赵纬等人的愿。 孟清和仍然在笑,只是笑中带了更多的冷意。 站在沈瑄身边,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用不着生气,找死的是谁,很快就能见分晓。 “对太-祖高皇大不敬?”孟清和摇头,反问道,“赵给谏亲耳听到了?” “本官亲耳所闻,当殿同僚也是一样!兴宁伯还想否认吗?” “赵给谏当然听错了。自始至终,孟某只询问了诸位参奏沈侯的条陈,哪一句提及了前定远侯?” “兴宁伯曾言定远侯之长辈……” “对,孟某的确提及定远侯之长辈,但诸位如何认定孟某说的一定是前定远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零八章 赵纬一句话,彻底捅了马蜂窝。 定远侯好龙阳,京中早有传闻,却也只是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没人敢拿到台面上,更不会当着皇帝的面嚷嚷出来。 顶多参一句定远侯私德不修,生活作风有问题。 除了对沈瑄本人的名声有些妨碍,较真起来,还比不上某官员家中妻妾数量超标问题严重。 流言刚起时,宫中特地召定远侯觐见,没见斥责,倒是听说皇帝因定远侯被流言“污蔑”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能位列朝班的都不是傻子,只要脑子里装的不是浆糊,就能明白皇帝对此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更让众人避讳这件事的原因是,定远侯是皇帝义子,抛开世子,和朱高煦朱高燧的关系都很不错。 私下里传言没多大关系,当着朝堂往定远侯身上扯这些,万一不小心带累了皇帝的儿子,想死吗? 就算宫中碍于各种原因不好当面追究,魏国公府和武阳侯府是好惹的吗? 赵纬被大汉将军一路拖下去,奉天殿中仍留着他声嘶力竭的呐喊。 此时此刻,不只朱棣想宰了他,满朝文武也是一样。 除非赵纬好运逆天,否则,十成十会卒在前往西南支教的路上。 当言官要有斗志不假,要奋斗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没错,但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更不能做。赵纬教书的本领不一般,做官的本事明显还需要锤炼。 可惜的是,他没这个机会了。 赵纬被拖下去了,朱棣沉默不语,奉天殿中一片低气压。 朝臣们也不敢出声,尤其是文臣队伍,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 兴宁伯是个祸害,赵纬就是个更大的祸害! 兴宁伯挑他们毛病无可厚非,因为立场不同。 赵纬临走还要给大家挖个坑,无端面对皇帝的怒火,当真是该千捶万踹,打折十二根肋骨! 朱能张辅等武将额头冒汗,这个时候该说点什么? 严词证明赵纬是污蔑?会不会火上加油? 瞄一眼被污蔑的当事人,朱能张辅等人着实拿不定主意。 在一片凝重的气氛中,孟清和突然出列,跪地,垂目不语。 沈瑄随即出列,跪在了孟清和身边,一脸冰寒。 两人同时道:“请陛下做主。” 文臣武将面面相觑,朱棣按着眉间。 该怎么解释眼前的情形? 愤怒? 委屈? 要求皇帝给个公道,就地拍死赵纬? 还是…… 解缙等人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瑄和孟清和,脑中闪过诸多念头,最接近真相的一种,却是最先被抛开。 朱能张辅等人想帮忙,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许久,朱棣叹息一声,道:“定远侯,兴宁伯,都起来吧,朕知晓两位爱卿的为人,朕定会为你二人做主。” 如果知道这句话会在将来带来什么后果,朱棣绝对会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去x的君无戏言,老子被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坑了! 沈瑄貌似想说些什么,却被孟清和拉了一下袖子。 摇摇头,目的已经达到,再找不出比赵纬更好的临演,还是见好就收。 今天这场朝会委实太过闹心,永乐帝表示头疼,没心思继续办公,干脆手一挥,“退朝!” 再有十万火急的事也明日再议。 沈瑄和孟清和一同起身,归入武将队伍,随着礼乐声退出了奉天殿。 走出大殿后,孟清和立刻被武官围住,遭到了各种表扬感谢。 正谦虚时,一道不善的目光突然刺过来,孟清和抬起头,皱眉,解缙? 解大才子脸上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还请兴宁伯慢一步。” 孟清和停住脚步,看向解缙,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解侍读有何指教?” “不敢言指教,只是有事欲向兴宁伯请教。”解缙迈步走到孟清和跟前,扬声道,“据闻兴宁伯曾为童生?” “是。”孟清和点头轻笑,丝毫不见之前在奉天殿中对上言官们的火气,“解侍读消息灵通。” “不敢。”解缙话锋一转,“以一童生列武臣之班,加官进爵,舌战群臣,兴宁伯果真是大才。” 这番话出口,落在孟清和身上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带上了些许轻蔑。 弃文从武,有辱斯文。 巧言令色,实则佞臣! 孟清和不见丝毫恼意,笑道:“不敢,解侍读过誉。很多地方,尤其在为官之道上,孟某还要向解侍读讨教。” 孟清和冷笑,当谁不会拐着弯骂人? 解缙洪武朝仗义执言,书生意气,被贬西南,洪武帝就一句话,十年后再用。 结果没到十年,洪武帝大行,建文帝登基。解大才子痛定思痛,很快抛下书生傲骨,各处走关系,上书求官。 燕王还没打进南京,身为建文帝近臣的解缙就打起包袱,第一批投奔。 只气节二字,就能把他彻底按趴下。 解大才子真以为被天子夸几句就金甲护身?在奉天殿里赢不了他,想在殿外找回场子? 做梦去吧! 被孟清和拐着弯开嘲,解缙脸色发青,绷紧了腮帮子。 孟清和一脸笑容,不单激怒了解缙,还顺带拉了不少文臣的仇恨值。 见文臣开始在解缙身边聚集,武将们也三三两两的放慢了脚步。 兴宁伯在奉天殿里让武将扬眉吐气,这些酸丁敢找兴宁伯的麻烦,就是找大家的不自在! 不动手便罢,一旦动手,有一个算一个,绝对揍得八辈祖宗都认不出来! 事后追责? 大不了被发去戍边,多砍几颗鞑子的人头,早晚还能升上来。 火药味越来越浓,很多人察觉到情况不对。 这样下去,事情怕会失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零九章 进入十二月,南京城里飘起了雪花。 雪中夹杂着雨水,偶尔还有指甲盖大小的冰雹。 天气无常,地面变得泥泞,官员出入都要乘轿骑马,雨帽雨靴成为了常备。 自从有了兴宁伯的惊天一参,在京官员无不每日三省吾身。 重点在身上的官服有没有问题,衣领颜色犯不犯忌讳,靴子高度违不违制。 凡四品以下官员还要折腾一下自家的房梁和大门。门环不对的通通换掉,多出来的角门侧门必须封上。门槛务必仔细测量高度,超过半寸马上砍断。屋脊房梁上的绘饰严格检查,只要有丁点不对,立刻有家人提着漆桶爬高作业。 往年这个时候,匠户们多无事可做,闲在家中。临近新年,谁家会破土动工敲敲打打? 今年则不同,京城里的匠户,尤其是木匠和石匠,忙得是脚打后脑勺。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房梁绘饰违制,重绘; 应天府治中的大门开的不对,重修; 大理寺右寺丞的房檐超品,敲掉; 詹事府府丞在自家院子里发现了凉亭,这还得了,必须拆掉! 六部司务和员外郎无一例外,家中都或多或少的发现问题,排好了队等着工匠上门。 太常寺,鸿胪寺也没闲着,连行人司和太医院都凑起了热闹。 匠户们背着工具整日在官员府宅进出,动不动还要加各夜班,若非每次都有油水可捞,怕是要集体罢工。 饶是如此,匠户们凑到一起也不免抱怨,朝廷里的官老爷可真能折腾,快过年了也不消停。 官员们也在抱怨,若不是兴宁伯在朝堂上参倒了个位数以上的言官,大家需要这样吗? 在兴宁伯面前倒下的诸多言官,不是北方戍边就是西南支教,最好的下场也是被贬到县衙里当个典史,基本再无出头之日。前礼部给事中赵纬最倒霉,刚出京就被下了黑手,不出两日一命呜呼,凶手至今没有找到。 每每想到赵纬的下场,昔日同僚们不寒而栗,觉都睡不踏实。 自此,打卡下班之后,再自诩风流的才子也没心思流连风化场所,全都回家捧起《御制大诰》,抱起太-祖成法钻研苦读,劲头丝毫不逊于当年寒窗备考,同天下学子共挤独木桥。 科考落榜还能再来一次。被兴宁伯参一本,挑出毛病,仕途却会到此为止。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因为官服尺寸不对被下岗,冤不冤? 在苦读的同时,许多官员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 为何而读书? 为何而做官? 金钱权势,如花美眷? 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诚然,每个人都不能免俗。 但在最初,坐在儒学中,听儒师讲授论语经义,人伦纲常,自己所思所想的,最想做的,到底是什么? 记忆已经久远,仿佛被尘沙埋没。 有人拨开尘土,找回了本心。有人仍是浑浑噩噩,始终想不明白。 这也同时意味着他们将作出不同的选择。 从此,两者将分别走上不同的道路,且越行越远。 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此时都忙着自省己身,没空找孟清和的麻烦。便是同孟十二郎结下梁子的解缙,也在杨荣和杨士奇的劝说下暂时偃旗息鼓。 情况对己方不利,天子明显偏向武将一方。 能寒窗苦读位列朝堂,没一个是脑袋里塞棉花的。暂时蛰伏以待时机,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解缙等人突然沉寂下来,让孟十二郎很是憋闷。明明准备打一场恶仗,拳头挥出去,却打在棉花上,浑身的力气都没了用武之地。 武官们倒是整日里笑口常开,没了动不动就朝自己喷口水的酸丁,当真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少了言官们成堆的弹劾奏章,通政使司的工作效率蹭蹭拔高,脚步明显轻快许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参上一本,负责勘合封存奏章的通政参议也烦。不仔细辨验是失职,仔细查阅则会发现,大部分言官递上的奏本纯属没事找事,着实是浪费精力和时间。 如此一来,朱棣每日的工作也轻松许多。就算和老爹一样热爱工作,他也没兴趣累死自己。比起对着满篇之乎者也的奏本,他宁愿跨上战马,提起长刀,和北边的鞑子干上一架。 做皇帝不是个轻松的职业,但能尽量减轻一下工作量,终究是件好事。 对于压下了文官气焰,间接减轻自己工作量的孟清和,永乐帝是越看越顺眼。 被皇帝看顺眼,大多意味着两件事,要么升官,要么发财。 对自己看好的人,朱棣一向很大方。 大笔一挥,赏金百两,敕封孟清和为北平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年后赴任。 接到敕令,孟清和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真疼,绝对不是做梦。 正二品都督佥事,比指挥还高了一级。这是人坐在家里,馅饼就砸破屋顶掉在了头上? 郑和将敕令交给孟清和,脸上笑得愈发喜气。 “咱家恭喜兴宁伯高升。” “郑公公客气。”孟清和与郑和是老相识,说话少了许多顾忌,“在下也要恭喜郑公公高升。” 半月前,郑和升任内侍监太监,位列王景弘之上。在司礼监和御马监没抖起来之前,内侍监是大内二十四衙门中的权威部门,作为管理所有宦官的部门头头,郑和堪称太监中的第一人。 宫里的宦官和宫人,见到郑和,都要尊称一声“郑公公”。有这个待遇的,除了郑和也只有侯显及王景弘寥寥数人。 不到级别敢称公公?绝对是削尖了脑袋找死。 接下旨意,孟清和笑呵呵的送出两锭金子,是熟人,该做的程序也不能免。 郑和也没客气,袖子一拢,业务很熟练。之后同孟清和告辞,转身去定远侯府。 “找沈侯?” “对,咱家这里还有一份敕令是给定远侯的。” 孟清和咧咧嘴,请郑和稍等,回身去后堂,不到片刻,一身蓝色常服,只以玉簪束发的沈瑄走了出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一十章 孟清和一脚踩进永乐帝挖的坑里,满脑门官司,觉得日子不好过。 有人比他更难过。 京城宁王府,宁王朱权负手在殿内踱步,眉头深锁,脸色十分难看。 自天子登基之后,他几次上表请归藩,都如石沉大海,没得半点音讯。本以为到年后会有消息,不想皇帝给他玩了招釜底抽薪,派镇守接管大宁! 朱权握紧了拳头,狠狠捶在了桌案之上。 朱老四未免太不厚道!当初说什么和他两分天下,结果呢?登上皇位就翻脸,连藩国都不让他回了。 难道就此困在南京? 朱权不甘心。 他正当壮年,文韬武略样样不缺。洪武年间,曾领兵多次出征大漠,麾下骑卫所向披靡,二十多个兄弟中也是能横着走的。 不想一时大意,中了朱老四的计,全家被挟持,不得不跟着一起造反。 早知今日,当初他充什么好心,顾念什么兄弟情,就该把人一砍了事。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还不是朱老四想怎么下刀就怎么下刀! 朱权的愤怒只能在府内发泄,出了王府,他仍要对朱棣恭恭敬敬。 不甘心又如何?朱棣不是朱允炆,他也没能力像朱棣一样造反。或许以前有,但在大宁落进朱棣手中,家底被掏空之后,朱权的八千甲兵早已荡然无存。 官属没了,护卫也没了。忠心于他的朱鉴早就死了。 为了一家人的性命,朱权必须忍,哪怕心头淌血,也得忍! 不忍,广泽王和怀恩王就是前车之鉴。 私下里动作,试图以文臣和武将角力,在朝堂上找朱棣的麻烦,结果呢?陵园也不用守了,直接贬为庶人,发到中都看管。 表面上把人送过去了,实际如何,谁能预料?即使中途出了“意外”,人没了,车队到不了中都,又有哪个不开眼会为两个庶人仗义执言? 方孝孺应该会,但他死了。 朝中的言官也指望不上,经过兴宁伯的一番闹腾,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都开始缩起脖子过日子。不想被发去充军支教,就得管好自己的嘴。 朱权冷笑,别说朝中的大臣,便是在京的藩王,哪个不是谨小慎微,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天子迟迟不下诏许藩王归国,大家就只能困守在南京。 周王是天子的同母胞弟,自然用不着担心。不归国也能当一辈子的富贵闲人。 谷王有开金川门之功,也算是有了一张保命的底牌。 齐王,代王,岷王都是被朱允炆迫害的典型,就算为了面子上好看,近几年内,朱棣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晋王是主动跟着朱棣一起造反,又是朱棣的晚辈,好歹有些香火情。 辽王很自觉,上表请留京师,巴望着能让世子归国。 朱权知道,辽王的希望肯定会落空。朱棣绝不会放虎归山。 镇守辽东的左军都督刘真已将辽王的旧部收拢,不服的早给收拾了。就算辽王世子归藩,注定也是个空架子,混吃等死的命。以朱老四的性格,怕是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朱权停下脚步,长叹一口气,苦笑一声。 自己又比辽王好到哪里去? 困兽,只要把他困在这座王府里,任由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一点浪花。 殿门前,朱盘烒拦住欲通报的宦官,摇了摇头。 母妃说不要来打扰父王,可他还是来了。 天子所行着实让人心寒。 派遣高阳郡王备边开平,令定远侯镇北平,兴宁伯镇大宁,又以朵颜三卫骑兵为主,抽调各归附蒙古部落及军中精锐组建三千营,明摆着要将父王在北疆的势力连根拔起。 父王的护卫定然是要不回来了,官属也是名存实亡,他们父子回到大宁,也不过是被供奉起来,当个闲散宗室。 朱权是个聪明人,否则不会有宁王善谋一说。 朱盘烒继承了朱权的头脑,也有着坚毅的性格,若无意外,本该继朱权之后,成为护卫边疆的强悍藩王。 无奈朱权上边还有个既善战又善谋的朱棣。朱权父子再不甘心,也只能在朱棣面前俯首称臣。 朱盘烒在殿门前站了许久,久到朱权从愤怒中平静下来,又变回往日风度翩翩的北疆藩王。 “烒儿来了,怎么不进来?” 朱权的声音平和,朱盘烒却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潜藏着何等的隐忍与暗火。 “见过父王。”朱盘烒行礼,道,“天子迟迟不许父王归藩,不知父王可有应对?” “应对?”朱权摇头,冷笑道,“事到如今,孤还能如何?唯一的办法就是上表请天子另赐封地。” “另赐封地?”朱盘烒显然没想到父王会做出这个决定,“父王不想再回大宁?” “岂是为父不想?而是天子不许。非但不能回大宁,再有封地,也不会是边疆重镇,天子不会允为父再带兵。” “父王甘心?” “无论甘心与否,事已成定局。但天子不会薄待为父。”朱权示意朱盘烒稍安勿躁,“不能去北边,干脆就留在南边,就算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天子也要择一处名城安顿你我父子。至于大宁,”朱权冷笑,“便是给了天子又如何?那些门蒙古人能背叛孤,未必会对天子有多少忠心。大宁北接大漠,东邻辽东,高皇帝封孤于此,曾言此乃非善之地。如今孤倒要看看,天子如何令见钱眼开的朵颜三卫继续心甘情愿给他守大门。” “父王的意思是?” “没有足够的好处,朵颜三卫不会背叛孤。”朱权顿了顿,“一样的道理,没有足够的利益,他们也不会继续忠诚于天子。牛羊,草场,金银布帛,天子坐上了皇位,这些蒙古人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足以让他头疼一阵子。” “天子令兴宁伯镇大宁,或许是想到了解决办法?” “这个……”朱权迟疑了一下,他对孟清和的印象很深,实在是因为他完全不像一个军汉,却偏偏以战功封爵。 这样一个人能封一等拨,获赐铁券,定有过人之处。 但以他掌控朵颜三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回宫之后,朱高煦和朱高燧沐浴更衣,带着沈瑄重拟的奏疏求见父皇。 沈瑄只请了高阳郡王一人,不料朱高燧得知情况,也硬要插上一脚,连过府蹭饭的武阳侯都表示,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搭把手。 “外甥的事,舅舅责无旁贷!” 徐增寿能大大咧咧说出口,沈瑄却不能轻易应下。 何况,徐增寿与孟清和称兄道弟,却叫他外甥?明显辈分不对。 说错话的后果是,武阳侯蹭饭不成,反被从定远侯府撵了出来。拍门也照样不许进,进去了还撵。 由此上演了让永乐帝乐得直拍大腿,却让魏国公徐辉祖想抓狂的一幕。 经徐增寿这么一闹,朱高煦和朱高燧做客定远侯府一事被成功遮掩过去。除少数嗅觉敏锐之人,朝中文武津津乐道的,多是武阳侯在定远侯府前拍门叫外甥那一幕。 笑过之后,很多人也开始思量,自打今上坐上龙椅,武阳侯行事貌似越来越不着调,很是令人费解。 说他仗着国戚身份肆无忌惮?可人家的确没犯什么大错。除了爱好到风化场所体察民情,真找不出更大的问题。 脑袋被石头砸了突然变迟钝?也说不通。 真迟钝的人会频频被皇帝夸奖,宫中赏赐?新皇登基以来,升官,封爵,恩赏,哪次落下了他? 看在皇后和三位皇子的面子上?这倒是有可能。 徐皇后贤德,时常劝说天子善待洪武旧臣。虽不干预朝政,却怜恤百姓,请天子与民休养生息。在徐皇后身上挑毛病?首先就会被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 皇后仁慈贤德,也是为数不多能劝服皇帝放下屠刀的,就如太-祖高皇帝的马皇后。 朱棣长成的三个儿子都是徐皇后所出,参奏徐皇后,绝对是没事找事,活得腻歪了,必须一巴掌拍死! 对朱高炽兄弟挑刺的人倒是有,尤其是朱高煦,隔三差五就会被参奏骄横跋扈。 次数多了,朱棣也不当朝表态,下朝之后,直接拎起鞭子抽儿子。 三个一起抽,实打实的揍。 皇帝态度明确,坚决不搞差别待遇, 搬救兵也不管用,皇后驾临,了解情况之后,只会让兄弟三个多挨一顿揍。 再入太医院的赵御医医术相当了得,徐皇后的健康状况明显好转,从她挥鞭子的力道就能看出。 几次之后,朱高炽和朱高煦朱高燧都老实许多,再有人参奏兄弟不好,绝对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世子心机深沉结交朝臣?谬矣!这是谦逊海量礼贤下士! 高阳郡王嚣张跋扈?大误!此乃果决直爽武人风范! 朱高燧任性妄为?胡说!那是聪明伶俐天真无邪! 朝臣们有点傻,朱棣老怀大慰,棍棒底下出孝子,古人诚不欺朕。 有人上疏,认为皇帝动不动就抽儿子过分了点。 朱棣眉毛一竖,这是朕的家事。 他揍儿子,关旁人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再者说,没有摆上案头的奏疏,说他儿子这不好那不好,他会下鞭子抽吗? 大臣们也没辙,再不敢随便动心思。否则,就算自己看好那位被立为太子,也未必会念自己的情。万一闲着没事时,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某大臣上疏弹劾其兄弟,导致自己跟着一起挨揍,气不打一出来,预备找补回来怎么办? 大臣们想通了,朱棣的耳根顿时清净不少。 朱高炽继续闭门读书,临朝听证也是一副老实憨厚模样,老爹不问,绝不多说一句。私下里的小动作少了许多,除詹事府官员,绝不随意见朝中大臣,书信往来更是没有。 朱高煦朱高燧隔三差五到舅舅家串门,一心钻研“兵法”,明面上,极少同朱高炽起争执。 徐皇后喝着赵御医的药养生,朱棣安心处理国事,大明第一家庭进入了相对“和平”的一段时期。 据说,揍儿子,是高僧道衍给皇帝出的主意。 消息传出,道衍大师险些被朝臣愤怒的视线戳成筛子。 真相如何? 道衍捻着佛珠,宣一声佛号,黑锅贫僧背了,徒儿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孟清和讪笑两声,感激归感激,不良门派什么的,还是坚决不能入。 乾清宫内,朱棣一身明黄色常服,坐御案之后。 兄弟俩站在老爹跟前,都是大红的金织盘龙常服,玉带乌纱,长眉入鬓,轮廓刚毅,一等一的英俊少年郎。 不能抱怨朱棣喜欢朱高煦胜过朱高炽,就算减少了宽度,朱高炽的文人之气仍多于武人,做老爹的,自然更喜欢像自己的孩子,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 大胖孙子什么的,那要隔代。 朱棣不喜熏香,宦官宫人了解天子的习惯,从不在乾清宫点味道过重的香料。上行下效,朱高炽三兄弟一切向老爹看齐,也极少使用香料。 此时,站在朱棣面前的兄弟俩都是一身的清爽,除了悬再腰间玉佩和金牌,再无其他。 翻开朱高煦呈上的奏疏,朱棣先是一目十行,然后速度越来越慢,到后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刻进脑海。 安抚朵颜三卫,进一步挑起草原内部的矛盾,稳定边防,开互市,以商队入大漠,刺探消息…… 一条条,一项项,无一不契合他的心思。 看到最后,朱棣猛的一拍桌案。 “好!” 朱高煦和朱高燧同时眼睛一亮。在定远侯府看到这份奏疏,就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会让父皇龙颜大悦。 如今看来,料想果真没错。 又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奏疏,朱棣扶着颌下短髭,看向两个儿子,“瑄儿请你们过去,就是为了这份奏疏?” “父皇英明。” “笔迹是瑄儿的,主意是谁出的?” 朱高煦和朱高燧互看一眼,由朱高煦开口道:“禀父皇,是兴宁伯与定远侯一同所想。”顿了顿,不好意思的的加了一句,“儿臣和三弟也补充了些,武阳侯也是。” “哦?”朱棣兴致大起,“哪一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永乐元年,正月己卯朔,群臣入奉天殿朝贺新年。 黑色的冕服,十二旒朝冠,龙椅上的朱棣,终于抛开了夺位不正的阴影。 即便高皇帝没有传位于他,即便有人唾骂,即便建文帝的生死仍是悬案,自登陛入奉天殿,受百官朝贺始,他即是八荒**之主。 皇位,是他的。 天下,也是他的。 四夷番邦,都将跪在他的脚下! 他会向高皇帝证明,选择朱允炆做继承人是错的。大明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皇帝,而这个人选,只有他朱棣! “拜!” 礼乐声中,公侯,驸马,伯爵,都督,仪宾及五品以上文武于奉天殿中三拜,不及五品的官员,则拜于丹墀之下。 立于勋贵族之中,孟清和有片刻的恍惚。 洪武,建文,永乐。 朱元璋鏖战群雄,朱棣靖难夺位,建文在漫天大火中退出了历史舞台。 日月为明,崇以火德。 这是华夏封建王朝最后的辉煌。 两百年后,曾广博四海,领先于整个世界的王朝,将轰然倒塌。 跪在冰冷的石砖之上,额头触地,朝冠上的玳瑁禅映着冰冷的石光,冠上的雉尾成为满殿浓墨重红的一抹亮色。 孟清和闭上双眼,收敛起所有心绪,意识有片刻的昏沉。 “起!” 丹墀之上,礼官嗓音悠长,同礼乐声融合成一种奇妙的旋律。 孟清和的头晕得更厉害了。 或许是起得过早又吹了冷风,也或许是奉天殿中燃起的香料。 即使是不喜熏香的永乐帝,在朔望视朝,受群臣朝拜时,也必须按照规矩来。 味道太重熏鼻子? 忍着。 用手掩一下? 有损天子威严的事,万万不能做。 不知为何,今天奉天殿中的香料味道似比任何时候都重。 头晕的不只孟清和一人,文臣武将,多多少少都有些不适。 只有几个被许在殿中朝拜的番邦使臣不受影响,孟清和亲眼看到其中一人不停深呼吸,好似在饮甘露,得仙气一般。 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果真是被熏昏头了,如此严肃庄重的场合竟还七想八想。 几番告诫自己要集中注意力,目光扫过朝鲜的使臣,还是会忍不住走神。 据说,这次朝贡,朝鲜国王竟送了三百名宦官,还郑重写在了表书之上。 从朱高燧口中听到消息,孟清和当时就囧了。 这样奇葩的礼物,还如此郑重其事,也只有跨越大宇宙的思密达能够做出来。 除了宦官,还有不少宫女。 不过据朱高燧所言,永乐帝一个没收,全都退了回去。徐皇后没太多表示,但第一家庭内部生活愈发和-谐,天子走路时常带风,早已落入众人眼中。 群臣朝贺之后,宫中按例赐宴。朝臣在奉天殿沐浴天恩,有品级的命妇在坤宁宫受赏。 孟清和已给孟王氏请封,在他赶赴大宁之前,敕命应会送达。孟王氏被尊称一声太伯夫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孟清和的出发日期定在二月中。沈瑄将先行一步,高阳郡王动身更早。开平卫又传来鞑子叩边的消息,但从卫所官军递送的奏疏分析,这次侵扰边塞的鞑子身份有些特殊,其中竟混杂有翁牛特部的牧民。 没有确凿证据,也没查验过泰宁卫的军册,开平卫指挥不敢断言这几名牧民是自发行为还是受到了部落首领的指示。 前者倒还罢了,若是后者,问题绝对不小。 好在目前只牵扯到了泰宁卫,朵颜卫和福余卫没有同鞑靼联合的迹象。但开平卫指挥使司上下仍不敢掉以轻心,加强了卫所警备力量,边塞地堡也陆续增兵加固,同时密切关注草原动向,有任何风吹草动,游击将军率领的骑兵队伍将主动出击,给犯境的鞑子一个教训。 边军的上奏经通政使司送入宫中,永乐帝当即决定,高阳郡王提前出发,赶在二月底前,领一万步骑进驻开平。 朱高煦欣然领命,不欣然也不成,老爹面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必须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何况,留在南京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好歹随父皇屡次征战,亲事也定了,眼瞅着要娶王妃,动不动就要被老爹拎起鞭子抽一顿,疼且不说,面子上也着实过不去。 有兄弟跟着挨打也一样。 朱高煦想开了,近段时间,不只常到定远侯家蹭饭,还经常到兴宁伯家串门。 通过与孟清和接触,朱高煦的视野同样开阔了许多。他不会放弃同世子相争,但却不会一味的想要留在南京。 在父皇身边固然有好处,领兵在外,又何尝不会为自己积累资本? 朱高煦的改变令朱棣十分惊喜,屡次在朝堂上夸赞次子勇武果决,肖似于他。 武将听了多是哈哈一笑,连声道:昔日靖难,高阳郡王与三公子每每冲锋在前,确有陛下几分风采。 文臣的脸色却变得凝重。世子虽入文华殿,每当朝会,邻奉天殿听证,又有詹事府辅佐,有了太子之实,终无太子之名。 圣旨未下,天子随时都可以反悔。 天子对高阳郡王的喜爱不用多言,夸奖朱高燧的次数都比朱高炽多。 长此以往,太子究竟会是谁,当真不好说。 文臣们一边顶着压力,坚决反对皇帝重建锦衣卫北镇抚司,一边私下里走动串联,以解缙黄淮等人为首,议定于元月上表,请立皇太子。 “事不可成,也可试探,立嫡立长,天子若想弃长,我等也好应对。” 若朱高煦不是徐皇后所出,事情还不会如此麻烦。 难就难在,皇帝的三个儿子都是嫡子。世子占了长子的名头,又是洪武帝求封,却不讨老爹喜欢。虽有文人支持,战功却远逊两个弟弟。 北平保卫战可圈可点,但解缙等人心中也十分清楚,这份功劳不能全算在朱高炽头上。没有徐皇后和道衍,北平是不是真能守住还是个未知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永乐元年二月甲戌,天子下旨,设北平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改北平行都司为大宁都司,设镇守,节制朵颜三卫。随即令于北平设行部,国子监,并于同月改北平为顺天府。 南为应天,北即顺天。 天子迁都之意昭然。 朝堂之上,群臣都有些发懵。 锦衣卫和皇太子的事还没解决,天子又要迁都? 南京为古都,良田丰茂,商业繁荣,文气鼎盛,堪称大明最繁华之地。自开国以来,直至燕军兵临城下,几十年未经战祸。即便附近州府时有海寇出没,也多为癣疥之疾,各地卫所官军就能解决。管他来多少,全都赶进海中喂鱼。 相比之下,北平虽为燕王封地,却是实打实的“边塞”。春季大风,夏季炎热,冬季苦寒,作物产量一年一般,商业也比不上南京繁荣。且民风好武,连妇人都能抄板砖拍人,治安状况着实堪忧。加上每年都有鞑子叩边,在大部分人眼中,和蛮荒之地无异。 好端端的南京不呆,却要大费周章的迁都到北平? 天子念旧,怀念出门就能和北元干架的美好时光,总不能拉着大家一起去草原吹风,到大漠吃沙子吧? 是元朝大都又如何? 经过元末战火,早就没了昔日风光。 在交通便利,经济繁华的地方住久了,冷不丁要集体搬迁到贫困山区,任谁都受不了。 忆苦思甜可以,生活质量严重倒退坚决不行。习惯了江山水乡,绝大多数官员都不愿意跟着朱棣去北平吹大风。 反对迁都的奏疏又一次堆满了通政使司,阵势丝毫不弱于反对重开锦衣卫北镇抚司。 通政使司的官员一边封存奏疏,一边小声嘀咕,以今上的性格,肯定又是一次胳膊拧大腿。没拦住锦衣卫重新挂牌营业,迁都这事也铁行拦不住。 皇帝不是不讲理,也可以商量。 问题是,在商量之前,皇帝亲自画出一个圈,棍子扛肩上,直接表明态度,哪个敢踩线,绝对腿打折。 这样还怎么商量?敢坚持真理的都是嫌命太长。 有个英明的铁腕皇帝是大明之幸,却未必是百官之福。 左右通政互看一眼,叹息一声,想那么多作甚,干活要紧。迁都与否是天子和六部天官掰腕子,以他们的级别,还是明哲保身,别搀和了。 严格来讲,在这件事上,最有发言权的不是满朝文武,应该是孟清和。 从高楼大厦,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现代社会,一下飞跃到出门要靠11路的封建王朝,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才摆脱赤贫阶级,走到今天,其中的艰辛有几人能够体会? 天子迁都,不过是从南迁到北,顶多气候不适应,水土不服。他是跨越了几百年,年代不服!他都能适应了,这些明朝土著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再者说,永乐帝迁都也是为边防考虑,天子守国门,就是从永乐朝始。 草原上的游牧部落仍是明朝最大的隐患,不打造一个坚固的边防,任由旁人到自己家来连吃带拿,临走还要放把火? 在领土和主-权问题上,退一步海阔天空纯属胡扯,敢这么干的都是历史罪人! 朝中文武应该能明白天子的用意,在家国问题上也会做出正确选择,但为反对而反对的人也不是没有。 孟十二郎捏捏额角,难怪出发前大和尚告诉他,近段时间朝中不会有人找他麻烦。以目前的情况,一个锦衣卫北镇抚司,一个迁都计划,足够朝中官员头疼了,再加上皇太子的问题,再对他咬牙切齿,也没空来找他麻烦。 永乐大帝果真是名不虚传好,不只铁腕,简直是钢腕,合金钢! 对他的决定不满,反对,提意见? 随你。 奏疏送上来,心情好时扫两眼,心情不好直接扔到一边落灰。 就算有人血溅奉天殿,朱棣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没死成的由锦衣卫拖下去进行思想教育,幡然悔悟可以再用,执迷不悟直接补一刀。 锦衣卫北镇抚司犹如一堵布满钢钉的围墙,立在百官面前,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何况,皇帝下令要收拾某人,不用下死力就能查出一连串的问题。 谋反一类的大罪用不上,仅是贪-污-受-贿一条,就能将朝中一多半的官员拉下马。 冰炭,火耗,各种孝敬。 条目列出来,能把永乐帝气笑了。 难怪老爹不扒皮不解气,他见了,也照样想杀人。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朱棣明白。但混成这样,一点能见度没有,堪比泄-洪时的黄河,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这样的浑水,蹦进去再跳出来,还能保持干净的,大明二百七十多年国祚,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从设立锦衣卫到议立皇太子,从迁都到朝臣的贪-腐-问题。 不绷紧神经,做事谨慎再谨慎,绝对当不好永乐朝的官。不比洪武朝的腥风血雨,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也注定不会少。 孟清和远离京师,想获取朝堂的消息,只能通过朝廷的邸报和道衍的书信。 大和尚字写得极好,文采也相当不错,言及朝堂内容多是点到即止,背后的意思需要孟清和自己去想。 整封书信,涉及到朝政的只有寥寥几句,余下内容五花八门,关心徒弟的学业,教导徒弟离开师傅也不能放下佛学,认真读书,努力学习,不忘事务,做事谨慎,忠于今上,才能做好官,办好事。 不过界,不妄言,不会被任何人找出问题。送到皇帝面前,肯定又会为大和尚和自己刷新不少好感度。 道衍又给孟清和上了一课。 道衍在信中的提点,孟清和一一记下,体会和心得不便于告诉道衍,和同行的朱高燧也没多少共同语言,只能写成书信,放在匣子里,集成一定分量之后,派人送给镇守北平的沈瑄。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 收到用木匣盛装的厚厚一叠书信,沈瑄表情有瞬间的变化,快得来不及让人捕捉。 送信的亲卫在堂下等了半晌,没等来沈侯爷的回应,大着胆子瞄一眼,沈侯爷正展开信纸,看得无比专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孟清和是一等伯,二品都督佥事,身负皇命镇守大宁。作为大宁城的最高军事长官,大宁都指挥使司上下,一应政,军,刑务均要呈报到他面前。 在大宁都指挥使司连轴转了几天,饶是习惯了快节奏高效率的孟十二郎也有些撑不住了。 这简直是把人当牲口用啊! 越是品级高,官位高,就越是牲口。 都司衙门前的护卫还能轮值换班,到他身上,一天十二个时辰掰成两瓣都不够用。 练兵,找他。 屯田,找他。 戍卫,还找他。 除此之外,城中的治安管理,防火防盗,商业税收,都要经他过目。 挂着两个黑眼圈,看着都司经历送来的厚厚一摞文册,孟清和很想仰天咆哮,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工资只有一点点,休息日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整日里除了加班就是加班,压榨员工到如此地步,良心何在?绝对的黑心作坊啊! 咆哮完了,抹一把脸,罢工?首先要测试一下脖子够不够硬。 取缔?老朱家的作坊,再黑也没人敢这么干。 还能怎么办,只能擦干眼泪,继续被压榨。 起初,面对堆积如山的工作,孟清和以为是都指挥使司上下联手给他使绊子。存着怀疑,下令高福等人暗中观察,查到的结果却打碎了他这个猜测。 忙的不只是他,大家都在忙。 三个部门的事情集中到一个部门,不忙才怪。 在城外被朱高燧抽了一顿鞭子的佥事张贵,顶着一脸的红印子也要整日城内城外的跑,安排屯田工作。 大宁地处北疆,冬季漫长,近年来更是气候无常,三四月间下雪再寻常不过。 都指挥使司衙门里,四个都指挥佥事,除了日常操练戍卫边军,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屯田。 种子,农具,耕牛。 每年的春耕日,秋收时,以及推迟的播种时间,条条目目列成册子,细化到了惊人的程度。 据经历和都事呈报,近两年都是张贵和许成主管屯田。两人在这方面没少下力气,收效却着实不大。 “不瞒伯爷,如今是一年冷似一年。往年,靠军屯和商屯足够支应大宁守军所需。近两年都要奏请朝廷增补部分。不然别说一天两顿,一天一顿都成问题。下边的军汉都得饿肚子。去年春耕足足推迟了一个月,亩产赶不上往年。今年怕是要更迟。” 说到这里,都事叹了口气,面带愁色。 都事是文官,正七品,在都指挥使司内主掌文书。 常年的边塞生活,逐渐磨砺了他的心智。作为武官系统中的文职工作人员,言行少了许多文人习气,多了几许属于边军的豪爽利落。实在不是他故意在孟清和面前哭穷,着实是日子难过。不为自己,为守城的弟兄们,总要试一试,请孟清和想想办法。 直肠子。 这样的词本不应该用在文官身上,眼前这位却让孟清和对大明文官有了新的认识。 以他的年纪和为官资历,应当知道在孟清和面前说这番话很不合适。 城外的那场下马威,张贵偷鸡不着蚀把米,被三皇子抽了一顿的事,几乎人尽皆知。这个时候,不说远着点,反倒在孟清和面前提起此人,说他对本职工作是如何的负责,除了直肠子,再也找不出第二次词形容孟清和对此人的观感。 他同张贵有交情? 一下下敲着桌案,孟清和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如此,这些田册先留在这里,本官看过之后再做决断。” “是。” 都事是个直肠子不假,也好歹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十个春秋,看人的眼力总是有的。 为了大宁的守军,他冒了一回险,却也掌握着分寸。 过犹不及,不能越线,他一样知道。 房门打开又关上。 桌案旁,孟清和翻开一本田册,移近烛火,认真看了起来。 烛火映红了他身上的公服。 黑色的大案,绯红的袍服,俊秀的眉眼。 手指修长,虎口和指腹都带着薄薄的茧子,这是四年军中生涯留给他的纪念。 看到田册上的亩产数量,孟清和不由得皱眉。指尖在数字上慢慢滑过,情况当真是不容乐观。 大宁尚且如此,何况是更北的开平、全宁等卫所? 运粮的海船至少要六月才能动身,这段时间,北边的的卫所边军恐怕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从晋地调粮?或是从辽东想想办法? 对着跃动的烛火,孟清和有些出神。 良久,摇了摇头。 晋王不是好相与的,辽东镇守刘真他也不熟。非亲非故,非师非友,上门找人借粮,刘都督能把他撵出来。 武人的脾气都不怎么好。连孟清和自己,近段时间也是脾气见长。 动不动就暴躁,哪天学着朱高燧一样挥鞭子抽人都有可能。 合上田册,捏了捏眉间,如此暴躁,当真是不好。 看来还是压力太大。本就缺粮,还要被鞑子骚-扰,加上朵颜三卫在一边虎视眈眈,揪着草场不放,孟清和能忍住到现在还没爆发,已经是相当了不起了。 想起朵颜三卫,便想起他被永乐帝坑了一回。 被皇帝坑,轻易不能反坑回去,只能从其他人身上找补回来。 拿起笔,铺开纸,墨迹晕染在纸上,几个名字被种种圈起。 他要纾解压力,找茬坑几个人是最快捷有效的办法。 三观?早碎成渣渣。 节操?那又是什么? 所谓自己的快乐要构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孟十二郎深以为然。尤其是站在家国的立场上,坑起扰边的鞑子,更是全无压力。 为了边界和平,为了大明的繁荣,需要朵颜三卫首领和鞑靼大汗共同添砖加瓦。 撕开写好的纸,一片片扔进火盆之中,火苗蹿起,墨迹和纸张一同化为了灰烬。 来奏事的经历正要进门,看到这一幕,连忙把脚收了回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子敕:兴宁伯仁孝诚厚,忠体国事,有功于社稷。赏银二百五十两,彩币十表,裹钞五百锭。赐麒麟服。” “臣领旨,谢恩。” 孟清和面朝南京方向,跪拜,口称万岁。 起身,接过圣旨,再拜,程序才算走完。 圣旨是明-黄—色,上有盘龙,轴以犀。 品级不同,敕封所用的圣旨也不同,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卷轴。 孟清和身为一等伯,二品都督佥事,只能用犀轴。到了沈瑄那个级别,才能用玉轴。向下则有鎏金和角,品级制式分得相当清楚。 五品以下,甭说是犀轴圣旨,连鎏金都没见过。 这种区别,自大明开国以来便以法典明令。哪怕是把麒麟服、斗牛服和飞鱼服当制服发的正德皇帝朱厚照,也不会把圣旨乱用。 衣服可以发,大不了改样式。 圣旨代表的是天家威严,绝对不能乱用,否则就是啪-啪-打脸。 皇帝敢随意发,大臣也不敢随便接,查出来就是大不敬的罪名。要是祖上有相应品级的官员还好,没有?等着砍头扒皮充军发配吧。 孟清和接过的敕令不下五道,角,鎏金,犀,三样集全了,就差一份玉轴。 一排数过去,就差最后一种,不免有些遗憾。 如果让朝堂上的文武得知孟十二郎有这种遗憾,绝对会抡起板砖拍死他,拍不死他就干脆拍死自己。 年不及弱冠就升到了正二品都督佥事,镇守一方,手握实权,得天子恩宠,他有什么可遗憾? 胡子一大把还在五品以下艰苦奋斗卧薪尝胆的,是不是都该自挂东南枝,省得丢人? 卷轴的材质不是孟清和关注的重点,赏银数目才让他真正无语。 二百三百都好,怎么偏偏就是个二百五? “兴宁伯?” 见孟清和捧着圣旨,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郑和不免奇怪。有赏银还有御赐麒麟服,明摆着后边还会升官,不蹦高也用不着这样吧? “郑公公见笑。” 孟清和收起心思,二百五就二百五,总归是银子。若发给他的全是宝钞,才真正该哭。 在铜钱为主,金银限制流通的明初,二百五十两白银绝对是一笔巨款。加上之前赏赐的一百两金子和双俸,孟清和算是半脚-跨-入了富豪级别。 同魏国公成国公不能比,与信安伯还是能掰掰腕子的。 “皇帝隆恩,臣只能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方能报得万一。” 话落,起身向南再拜,眼圈泛红,任郑和左看右看,愣是挑不出一丝破绽。 两月不见,兴宁伯“做官”的水平又蹿升一截啊。 郑和笑道:“兴宁伯的忠心,咱家定会转呈陛下。” “多谢郑公公。”孟清和擦干泪水,将封好的银子递过去,“公公车马劳顿,一点心意,还请不要推辞。” 郑和接过,笑道:“想必兴宁伯还不知道,咱家有幸得了姚少师的指点,虽未正式拜师,也要称兴宁伯一声师兄。” 姚少师? 恍了一下神,孟清和才反应过来,郑和说的是道衍和尚。 这么说,郑和已经同大和尚搭上了线,开始为某不-良-门派添砖加瓦? 想到这里,孟清和又拿出一封银子,权当恭喜郑和入道衍门下。 有未来的三保太监挡在前边,大和尚应该不会隔三差五找他探讨佛学了吧? 郑和接过银封,笑着道谢,随后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孟清和,道:“这是姚少师交代咱家带给给兴宁伯的。” 看着信封上苍劲的字体,孟清和无奈叹气,好吧,摆脱-不-良-门-派什么的,纯属白日做梦。 以道衍的性格,能用十年时间鼓动朱棣造-反,他这点抗压能力算什么?随着大和尚功力不断加深,早晚有一天破防。 当着郑和的面拆开信封,展开信纸,如果郑和好奇,孟清和不介意当练嗓子念出来。 大和尚请郑和带信,本意应该就是让永乐帝知晓。 功高震主,四个字的分量可不轻。 不想天子疑心,藏着掖着绝对是最蠢的办法,一切摊开才是聪明人所为。 永乐帝以道衍为太子少师,想是希望道衍能把这样的道理教给世子。可惜世子不受教,让他不断失望。当朱棣不再对朱高炽发怒,采取漠视的态度冷处理时,才是消磨掉最后一丝父子情分的开始。 朱棣是天子,也是父亲。 如果朱高炽不能想明白这点,注定他将来的道路会走得无比艰辛。 原本,朱高煦朱高燧也活走上岔路,但出了孟清和这个变数,兄弟三人未来的命运,全都蒙上了一层薄雾。 道衍的信不长,除了关心徒弟,大多都是督促孟清和认真学习,好好钻研《易经》。关于朝政,则是一句没提。 原因只有一个,没必要。 立皇太子和迁都的事牵扯住朝臣的多数精力,余下时间还要处理公务,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若没有兀良哈上疏请天子主持公道,其间涉及到大宁是否出兵的问题,许多人都快忘记兴宁伯这号人物了。 当然,被孟清和狠下面子的六科给事中不会轻易忘了他,但在当下,有比找他麻烦更重要的事。因此,孟清和的“悠闲”日子还将持续一段时间。 道衍了解孟清和,即使不明白写出来,孟清和也能猜出其中深意。 所以说,有个聪明徒弟就是好啊。 大和尚对此相当的自得。 他承认的徒弟,目前只有孟清和,郑和还需要靠边站。 如果不是永乐帝暗示,以道衍的行事风格,会主动和皇帝身边的内侍走动?根本不可能。 朱棣欲重用郑和,郑和就必须有能力为他所用。只会打仗和察言观色是绝对不行的,外廷的官员也不会指点一个宦官,道衍和尚成了最好的选择。 孟清和一边读信,一边同郑和聊上两句,将信上的内容透露给郑和知晓。 整封信读完,孟清和笑容依旧轻松,郑和的心却提了起来,不免再次慨叹,兴宁伯果真是不同了。自己与他交好绝对没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永乐元年五月,天子御驾北巡。 出发之前,朱棣连续两日在华盖殿宴请宁王朱权,谷王朱穗,周王朱橚和辽王朱植。 继周王和谷王之后,宁王和辽王的封地也终于有了着落。宁王改封江西南昌,辽王落户荆州。从北到南,跨越数省,纵有不适应,朱权和朱植也不敢抱怨。 万一皇帝怒了,把封地再收回去怎么办? 宴中,朱棣举着酒杯,红着眼眶,一边和宁王等叙说兄弟情,一边哭穷。 不是做哥哥的不仗义,实在是国库空虚,皇帝家也没余粮。 自去年开始,河北山东就闹饥荒,直隶淮安及安庆等地又是蝗虫成灾,鬻-儿-卖-女者众。赈灾粮不够,还要从附近卫所调给。刚缓过一口气,鞑子又来找麻烦,军-费是个大问题。 事已至此,当真是没有多余的钱来为兄弟们兴建王府。 所以,各地的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或是按察使司,挑一处先住进去吧。当然,改建装修的费用朝廷还是会出的。 为了国家,为了社稷,兄弟们只能暂时委屈一下,全当支持为兄的工作。这份情谊,为兄肯定记着。 话落,举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宁王等人还能如何?话说到这个份上,反对-抗-议都不会有效果,只能老老实实的点头,端起酒杯,真诚表示,陛下有令,臣一定遵从。甭管是三司衙门还是前朝建筑物,总之能遮风挡雨,不是高危建筑就成。住哪不是住! 一切只为能早些离开京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生活实在太过压抑。终日困在王府中,吃饭睡觉都不踏实。 朱权等人很识相,朱棣很满意,大方承诺,装修费用绝对不会吝啬,工部派去的官员和工匠,尽管差遣。还在宴后赏赐四人宝钞万贯不等。 反正不需要准备金,钞票可以随便印。 票面价值和实际购买力不符,完全不在朱棣的考虑之中。 人无完人。 在打仗和处理国事上,除了作古的朱元璋,几乎无人能出朱棣左右。遇到金融问题,朱棣却和他老子一样,隔行如隔山,容易犯-错误,在乱印--钞票一事上最为明显。 孟清和曾想提醒一下朱棣,奏疏写好,却又被他自己压下。 他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去提醒皇帝? 对错与否暂且不论,在一力恢复太--祖-成法的永乐初年,质疑朱元璋亲自定下的宝钞制度,想砍头还是扒皮?没有万全的把握,会危及脑袋的事情坚决不能干。 孟清和之外,朝中并非无人注意到宝钞存在的隐患。 元朝也曾发行纸钞,可元朝的纸钞有发行准备金,有官府信用凭证,是可以兑换金银的。 宝钞则不然。朱元璋立国之后,严格限制金银在民间的流通,别说用宝钞兑换金银,连铜钱都兑不出来。 这样的纸钞不贬值,那才奇怪。 尽管宝钞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有一点好处,随用随印,想印多少都成。当成给藩王和朝贡使臣的赏赐,成麻袋的发,皇帝一点不心疼。 在受赏者看来,废纸也是皇帝赏的,谁敢嫌弃?哪怕是做做样子,也要感沐天恩,感激涕零,把这摞废纸捧回去供起来。 对于领薪水的政-府-官-员来说,领到宝钞就不是那么高兴的事了。票面金额定死了,用的时候却要打折扣,相当于以光明正大的方式逐年减薪。 有爵位的勋贵武官尚且罢了,没有双份禄米可领的文官却愁得直薅头发,为了养家,绞尽脑汁-贪-污-腐-败,火耗、冰炭、踢斛纷纷出炉。 不能怪其思想觉悟不高,实在是老朱家给的工资太少,想吃点肉都难。最显著的例子,海瑞。查查这位仁兄的生活水准,就不得不为明朝的官员们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好在永乐帝比他老爹大方,对功臣的恩赏更是一茬接着一茬。 孟清和不需要铤而走险,不用下边人孝敬,生活水平也是蹭蹭-拔-高。以明初的物价水平,前后几次赏赐的金银,足够他躺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到耄耋之年。 但人生不能如此颓废,总要有些追求。 勤奋工作,顺便坑人才能体现人生价值。况且,皇帝赏赐总归有限,等到郑和下西洋时搭个顺风船,银子绝对是长着翅膀往家里飞。 赔本买卖坚决不能做,郑和脑袋不转弯,孟清和也发誓给他扳过来。 为了这个目的,拉上沈瑄猛刷永乐帝的好感度绝对没错。 皇帝北巡,送到跟前给他刷,不努力都对不起永乐帝的良苦用心。 接到皇帝北巡将驻跸大宁的旨意,孟清和立刻召集都指挥使司上下,共同商议皇帝驻跸期间的各项安排。 安保工作,接待工作都需要专人负责。 有朱高燧在,皇帝又习惯了军伍,基本不会出太大的状况。但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真出了问题,谁也跑不了。 孟清和的话如当头棒喝,让众人从面圣的激动中清醒过来。 以大宁都指挥使朱旺为首,众人皆表示,以兴宁伯马首是瞻。兴宁伯说怎么办,大家就怎么办,绝对没有二话。 张贵的口号喊得尤其响亮。他在大宁城外怠慢孟清和,本就不占理。即使挨了朱高燧一顿鞭子,被人-捅—到皇帝面前,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孟清和计划刷朱棣的好感度,张贵则拼命在刷孟清和同朱高燧的好感度。 立场?面子? 事到如今,想这些全都没用。 世子妃如何?世子又如何?在天子面前照样什么都不是。 经过许成的提醒,张贵想明白,也想透了。不能继续给人当枪使,否则死了都没人给收尸。 随着皇帝北巡的日期渐近,北平,大宁,开平,全宁等地接连进入一级戒备。 境内清查,同时严防北边的鞑靼找茬。 皇帝的使者尚未从鞑靼返回,如果不是中途出了意外,有极大可能被鬼力赤扣住了。 消息还没确实,天子隐有震怒,朵颜三卫却笑咧了嘴,磨刀磨得更加起劲。 天子到北边来了,开战的号角声还会远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永乐元年五月,天子御驾离京。 是日,世子朱高炽亲领百官出宣武门相送。 自皇后千秋节宫宴之后,世子多以读书为由居文华殿不出,非天子宣召不至。自日前昏厥,太医言世子心中郁结,体虚,需休养。天子特命世子不必入奉天殿逢朝听证,以休养为本。此令一下,让支持朱高炽登皇太子位的解缙等人心惊不已。 不封皇太子,连听政也不许了。这哪里是关心世子,分明是将世子排除在朝堂之外。 对比之下,高阳郡王领兵在外,却恩宠日隆。 天子时常敕谕,或言及-军-事,或叙父子之情。高阳郡王更是旬日上表,不提政事,只关心天子劳累,皇后凤体。风声传出,高阳郡王嚣张跋扈之名顿减,仁孝之名大盛,隐有盖过长兄之势。 解缙黄淮等人焦急不已,莫非天子真要废长立幼? “于国家社稷,废嫡长子而立次子,此非福也!” 更有人担忧,如唐时玄武门之变,会否在本朝重演。 “天子本就以武夺位,喜高阳郡王……” “慎言!” 话被拦住,众人仍惊出一头冷汗。 朱棣怎么登上皇位的,天下人都清楚。 清楚归清楚,大声说出来可会要人命。 出言者也意识到说错话了,擦了擦额角,闭上了嘴。 一场虚惊,众人心中都打起了鼓,哪还有心思商量如何帮朱高炽摆脱困境,只能虚应几句,借口公务各自离去。 文渊阁内西侧厢房内,杨荣站在窗前,看着面带沉重的黄淮等人,摇了摇头。 太急了。 书生意气不可成事,建文朝的种种摆在眼前,为何他们还不明白?今上正当壮年,世子根基未稳定,倒是二皇子和三皇子战功彪炳,如此急迫,非但无法送世子上位,反而会让陛下同世子离心。 “士奇兄观之,如今之况何解?” “难解,却非无解。” 自入文渊阁,成为内阁七人之一,杨士奇愈发谨言慎行。朝臣议立皇太子,从不参与。解缙等相邀,能推则推。杨荣也是一样。 落在朱棣眼中,便是此二人知进退,体上意,协助他处理政务的能力又是一流,有望成为朝中股肱之臣。 虽然解缙仍三天两头得天子夸奖,几乎被夸出一朵花来,但在文渊阁内,杨荣和杨士奇却更受重用,隐隐压过了解缙黄淮。 文渊阁的七人也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解缙黄淮为首,另一派则以二杨为先。 明知天子用意,众人也必须遵照朱棣设好的方向去走,没人敢提出反对。 “依士奇兄看,天子是真存了废文华殿之心?” 杨士奇摇摇头,“天子纵不喜世子,却未必不喜文华殿。” “哦?” 杨荣走到桌前,杨士奇执笔落在纸上,待杨荣看过之后,移到烛火旁点燃。 橘红的火光,渐渐吞噬了纸上墨迹。 宣纸成灰,“圣孙”两个字却深深刻印在了杨荣的脑海里。 “可要提醒解侍读?” “不必。”杨士奇再次摇头,“解侍读早已领悟,你我二人只需静观,忠于陛下,本分为要。” 语义已尽,杨士奇不再多言, 五月丁丑,天子驾临山东,途经济南、德州等被兵府县,见荒芜田地甚多,民有饥色,特召山东布政使前来问话。 朱棣很疑惑,朝廷连续两年免除山东夏粮,又拨付粮食钱钞赈济,为何还会出现民不聊生的情况? 昔日德州济南,均为繁华之地,如今再观,哪里还有繁华的样子? 山东布政使还想隐瞒,面对朱棣,终究心虚。几番奏对,因紧张之故,前言不搭后语,朱棣心中疑惑更甚,召来杨铎,大有不在朕的面前说实话,就放锦衣卫的架势。 “你和朕说实话,还是朕另想法子让你说实话?” 朱棣气势全开,杨铎再一旁冰冷的盯着,像是计划从哪里下刀子最好。 如此压力之下,再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如果之前还有几分侥幸的念想,被永乐帝的火气一喷,顿时烟消云散。该说不该说的全都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 末了,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哭道:陛下,他全都说了,一点也没隐瞒。荒地征税是户部下令,绝不是他肆意妄为。他知道自己这事做的不对,但看在坦白从宽的份上,能不能当个污点证人,争取宽大处理? 永乐帝没说话,随手抓起大帐中的一件东西就扔了过去。 山东布政使不敢躲,一下被砸在了肩膀上。 清脆的骨裂声,石砚滚落在地上,大团的墨迹染上绯色官服,官补上的锦鸡瞬间失去了光彩。 忍着肩上剧痛,山东布政使不断请罪,“陛下息怒!臣知罪!” 能在靖难后做到山东布政使,掌一省之政,是天子看好他的能力,也是对他的信任。 结果呢? 朱棣恶狠狠的盯着跪在面前的山东布政使,恨不能一刀劈了他。他就是这么报偿自己对他的信任和重用?! “户部的命令,重于朕的旨意?” 朱棣亲口问出这句话,已是诛心。 山东布政使不敢回答,连连叩首,他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充军戍边都是天子开恩。他死不要紧,只希望不要罪及家人,放他一家老小一条生路。 “你有家人,百姓何尝没有?你求朕怜悯你的家人,为何不能怜悯治下百姓?!”朱棣一把抓起山东布政使的衣领,像拖一条麻袋一般将他拖出帐外,狠狠-掼-到地上。回身-抽—出金吾卫的腰刀,刀锋正对布政使的喉咙。 “何为一省之官?承宣政令,掌控财富,慈掌庶民!朕乃天子,天子庶民犹如朕之亲子!你说,你告诉朕,朕如何能放过你?放过你的家人?!” 大营之中一片肃然,只有朱棣的咆哮声-撕-裂长空,传至营外,砸开了百姓脸上的麻木。 “太--祖高皇帝在时,尝言,爱民如子!朕自登基以来,无不尊奉太—祖训导,兢兢业业,不敢踏错一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轰!轰!轰! 连续数声巨响,炸开了北平的朝雾。 北平郊外,金吾卫、旗手卫、羽林卫摆开仪仗,锦衣卫带刀护卫在侧。 随天子北巡的朝廷官员面似真定,耳际却在嗡嗡作响,目光紧盯着黑烟和尘土腾起处,原本立在那里的木人,已随着巨响断裂,腾空,随后落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空气中能嗅到火药的味道,一切仿佛慢动作一般,在眼前不断回放,众人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 永乐帝手下的文臣武将,对火器并不陌生,哪怕没有亲眼见过,也知晓火器的威力能达到何种程度。 眼前这一幕却打翻了他们以往的所有认知。 威力至斯,断木裂石,以血肉之躯如何能够抵挡? 不待硝烟完全散去,几名天子亲卫已策马驰往-爆-炸-处,寻回了炸-成几段的木人。 木头断裂处焦黑,嵌入了不规则的铁片,砂石等物。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火药味道。 断木在朱棣手中,能靠近看的只有成国公朱能和定远侯沈瑄等少数几人。其余武将,包括张辅在内,都只能伸长了脖子,多瞄一眼算一眼。 一边看,一边议论纷纷。 “这便是火雷?” “威力如此之巨。” “军器局亦然有督造,远不及此。” “得此神兵,乃天佑大明。” 武将们关注的是火器的威力,文臣们三句不离天佑,五句不离祥瑞。虽然角度不同,对明朝版手榴弹的正面评价和肯定却是一样的。 朱棣将朱高煦叫到近前,看着比离开南京前更显稳重的次子,拍着朱高煦的背,笑得尤为畅怀。 “吾儿甚好。” 朱棣是天子,是杀人不眨眼的马上皇帝,也是一个父亲。 朱高煦献上火雷,令他在文臣武将面前很有面子,作为一国之君,他高兴,作为朱高煦的老爹,他更高兴。 儿子出息了,哪个做老子的会不得意? 看,这就是朕的儿子,上马打仗,带兵掠阵,一等一的悍将。下马练兵,造火器,照样不含糊! 斜睨一眼朝臣,羡慕嫉妒吗? 羡慕没用,嫉妒更没用! 为儿子骄傲的老爹,偶尔脑抽一回,应当可以理解。 “禀父王,此非儿臣一人之功。” 朱高煦一身大红郡王常服,骑-在枣红马上,更显丰神俊朗,傲气无双。饶是支持朱高炽上位的文臣也不得不承认,就外表来看,朱高炽的确比不上朱高煦,即便世子减少了宽度也一样。 朝廷选官要看长相,英俊潇洒才能位列庙堂,这是洪武帝定下的规矩。 永乐帝更喜欢相貌硬挺,肖似自身的儿子,貌似也能说得过去…… “哦?”朱棣看着朱高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禀父王,火雷本为大宁杂造局工匠造出,儿臣自三弟信中闻之,令开平卫杂造局试造,发现威力的确强于军器局所造。令巡防边军携带,遇到几倍于己的鞑子游骑,仍可从容脱身。更可以爆裂之声提醒地堡守军,狼烟示警。” 朱高煦表情严肃,谈起边防工作一丝不够。朱棣听得极其认真,偶尔询问两句,总能问道关键处,若非朱高煦用心,怕是会被当场问主。 几番应对,朱棣心中愈发满意,朱高煦暗自松了口气。 自奉命备边,他便下决心做出个样子,事事亲力亲为,如今总算有了回报。 从二月起,卫所地堡,瞭望墩台,城墙上的敌台,都被一一加固。 边军的粮饷,武器,袢袄军鞋,更是几天一催。 奉命以舟师海运粮饷的江平伯陈瑄和前军都督佥事宣信被催得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他们有意拖延,事关北疆边防,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辽东和开平卫等地的边军粮饷上动手脚。实在是海运风险颇大,不到合适的月份出海,危险性太高,遇上大-浪,整船的粮饷都要沉入海底,士兵也会喂鱼。 等不到海运的粮饷,军屯和商屯收获有限,当地百姓还靠朝廷救济粮过日子,粮食实在不够吃,朱高煦只能另想办法。 集合部将,集思广益,军汉们习惯了简单-粗-暴,想吃饱肚子,最有效的办法只有两个,打猎,到鞑子那边抢劫。 草原上的猎物是有数的,杀光了破坏生态平衡,抢劫鞑子更符合边军的利益。 允许鞑子到自家边境打谷草,不允许自家到草原上去套牛羊? 没这个道理。 礼尚往来,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 这个理念是朱高燧通过书信灌输给朱高煦的。 原话出自兴宁伯孟清和之口。朱高燧听后认为很有道理,朱高煦看过,也是深以为然。 抛开心理负担,各种铺垫和准备工作做好,还等什么?就一个字,抢。 做好伪装,带上长刀,跨-上战马。 能抢就抢,抢完就跑,机动作战。 据闻,这一条也是朱高燧从兴宁伯口中得知,朱高煦再次深以为然。 陈瑄的舟师没有北上之前,草原上的鞑靼部落,尤其是经常到边卫打谷草的,成为了边军眼中待在的羔羊,屡遭洗劫,抓不住抢劫犯,保不住牛羊,生活水平直线下降。 相比之下,开平卫边军的生活水平却在和战斗力一起飙升,再提起鞑靼,个顶个的双眼副放光。 抢劫行动都是秘密进行,不只朝廷不知道,在身边的朵颜三卫也一无所知。 明初,边军深入草原巡逻是常例,谁能想到,代表着正义的大明游击将军会在袢袄外边套上皮袍子,皮帽子一扣,哇啦哇啦装成外族去实施抢劫这一犯-罪-活动? 一切,都是因为孟某人的几次说漏嘴。 可以还是偶然?只有老天知道。 经过多次磨练,开平卫边军的抢劫技术已臻化境,即便没有怯烈帖木儿等鞑靼首领的投靠,照样有极大的把握骗过朵颜三卫,抢过之后,把x盆子扣到鬼力赤的头上。 鬼力赤不行,还有马哈木不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御驾在北平期间,驻跸燕王府。 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被留在老爹身边,父子三人感情突飞猛进,有许多话需要-私-聊。 随行官员多被安置在北平三司官署,挤一挤勉强够住。 级别低的,只能随天子亲卫在大营居住。每天被军汉们的-操-练-声和喊杀声包围,加上朵颜三卫动不动就在校场上跑马,练习骑射,磨练抢劫水平,住在大营中的文官百分之八十以上神经衰弱。即便如此,也不能抱怨。 练兵是为北征大漠,是为扬大明国威。士兵起早贪黑在校场上摸爬滚打,不甘人后,多高的思想觉悟! 敢-抵-制?抱怨扰民?传进天子耳中,斥责一顿免不了,丢了乌纱都有可能。 朱棣在山东的连串动作,起到了绝佳的震慑作用。不只随行官员心惊胆战,消息传回南京,六部也是一场地震。 户部尚书夏元吉带头上疏请罪,户部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人人自危,生怕明天就要被下岗,顺便到大理寺和刑部几日游。这还罢了,若是锦衣卫拿着驾帖上门,那才真是大祸临头。 证实户部确有官员同地方勾结,私征粮税,中饱私囊,一向嫉恶如仇的刑科都给事中周璟立刻上疏,弹劾户部上下沆瀣一气,同山东官员勾结,不顾民生疾苦,无视太--祖成法,欺上瞒下,横征暴敛,以致民不聊生,不罪何以惩后?当苛以重罚! 周璟带头,留京的六科给事中,科道御史,纷纷上疏弹劾户部违太--祖成宪,不顾民生,应重惩户部官员。户部尚书夏元吉更有不察之责,必须摘其乌纱,夺其官印,以儆效尤。 弹劾奏疏送到北平,永乐帝看过之后,只发回四个字,回京再议。 未过两日,北平又发来敕命,令户部尚书夏元吉到浙西治水。敕令到后,五日内动身。 其他户部官员都被晾在一边,六科和都察院也没接到只言片语。 朝中文武面面相觑,难道天子不打算继续追究山东的事了? 不可能。 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扇巴掌只听响不掉牙,绝不是永乐帝的风格。遑论此事牵涉到朝中与地方勾结,大量贪-污-受-贿,罔视皇令的严重问题。若天子不打算追究,随驾的户部官员不会未经大理寺审讯就被摘了脑袋。 若要继续追究,又为何会派夏尚书去浙西治水? 治水是工部的活吧?让一个成日同钱粮账册打交道的户部官员主管水利工程建设,不说委派顾问,连个帮手都没有,未免草率。 就算夏尚书爱好广泛,博览群书,学习过相关知识,也不代表能将理论完全用于实际。 一旦延误治水的关键时期,关乎成千上万人的身家性命,岂能如此儿戏! 工部的奏疏如纸片一般飞往北平,工部尚书,左侍郎和员外郎都有治水经验,在奏疏中自请同夏元吉一起奔赴浙西。三个不能一起去,去一个也好。 在关乎国计民生的大问题上,永乐朝的多数官员尚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官场倾轧,政-治-斗争都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先解决大事才是根本。 人无完人。 不失大义,略有私心,人之常情。如此,皇帝才会放心安排工作。 要是人人都如-篡-权之前的王莽一般,走路都能用尺子量,皇帝才该睡不安稳。 工部尚书的奏疏快马加鞭送到北平,朱棣的回复也很快,维持原命。 简单一句话,一事不烦二主,就是夏元吉了。 这下子,留京官员更摸不透天子到底是什么心思。到底是看重夏元吉一个人,还是释放给所有户部官员的信号?能不能给个提示,好让大家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安排。 可惜朱棣不是一般人,想完全猜透他的心思,难度不下于徒步登上珠穆朗玛峰。 留京官员猜不透天子的意图,心中打鼓。关键人物,户部尚书夏尚书却打起包裹,带着随从奔赴浙西。比起同僚,夏元吉格外的平静,平静中甚至有些许期待。 大多数人没察觉到夏元吉的变化,文渊阁七人则是例外。 作为朱棣的机要秘书,七人对天子的了解,多少优于他人。比起身在局中的六部官员,解缙和杨士奇等人更能站在另一个角度观察这件事。 “天子会动户部,却不会处置夏元吉。” 调开夏元吉,令他去浙西治水,正代表天子对他的信任和回护。 永乐帝会继续重用夏元吉,此事毋庸置疑。会如何处置其他户部官员,大概要看他们有没有蹚山东的浑水,踩进去的脚,到底陷了多深。 各地的奏疏依旧按时由通政使司封存,经文渊阁,再送往北平。 快马每日驰骋在官道上,沿途官驿日夜都要有人看守。遇上连夜赶路的急件,不能及时更换马匹,驿丞到小吏全要获罪。 北平的气氛更加紧张。 天子要北征大漠,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千年未变。 从开平卫,兴和所和全宁卫聚集起的大军,吃饭是个不小的问题。饿着肚子的军队,再勇猛也没法打仗。 还有武器,战马,袢袄,都要补充到位 顺天府下辖州县,饥荒刚有好转,实在无力供应大军就食。陈瑄和宣信的舟师还在路上,粮草只能从各卫库仓中调拨。 距离近的宁夏和山西需要防备瓦剌,辽东还等着舟师的粮饷,唯一能挤出余粮的,只有孟清和镇守的大宁。 筹粮的差事摊派下来,孟清和一个头两个大。在厢房里拉磨似的转悠,也想不出解决办法。 粮食,大宁有。 分派下的数量,当真是没有。 三十万石粮食,搬空大宁的库仓,把部分田里种下的耐寒作物全部收割,也只能勉强凑足三分之二。这还是大宁都司上下努力发展生产的结果。 坐到椅子上,孟十二郎皱着眉头叹息。 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大宁城有储粮的消息,铁定是赵王上报。说什么以兄弟相待,兄弟就是这么当的?亏自己没信,不然心灵定然要受伤害。 朱高燧很是内疚,上门两次,都是向孟清和道歉,他当真不是故意的。 “孤和父皇提起此事,只为表大宁上下屯田之功,哪知……这件事是孤不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二十章 抵挡-诱-惑,不是那么容易。 没有顽强的意志,坚韧-不--拔的精神,根本无法做到。 孟清和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抵挡着诱--惑,脖子以下全部没在水中。 整个过程,做不到目不斜视,也尽量不让眼睛乱瞟。 无奈,沈侯爷的存在感着实太强,浓眉挺鼻,宽肩窄腰,黑发乌眸……想装作暂时-性-失明都不成。 长相迷人,身材更迷人。 孟清和仰头,只觉得有一只锤子举在他的脑门上,一下接一下的敲,脑袋发涨,嗡嗡作响。 理智濒临崩溃,只剩下一个念头,扑还是扑? 如果不是在最后一秒清醒过来,牡丹花下死,或许会真实上演。 孟清和捏着鼻子,艰难的转过头。用力将布巾扑在脸上,暗暗咬牙,守礼什么的,都该丢到墙角踹碎,踩成渣渣,这世界就美好了。 正郁闷着,肩头突然袭上温热的触感。 咔嚓。 孟十二郎几乎能听到“坚持”碎裂的声音。 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莫非要功亏一篑? 僵硬的侧过头,紧盯着那只修长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侯……爷?” 如果手不收回去,后果会很严重,他保证。 沈瑄轻笑,笑容在热气中氤氲,“十二郎可是头晕?” 孟清和摇头,“没……” “不晕?”手指从肩头移开,牵起一缕被水打湿的发,“我为十二郎擦背。如何?” “……” 孟清和心头一跳,当真想哭。 如此寻常的词语,从沈侯爷口中吐出,为何会令他浮想联翩? 果然是他的思想太不-纯--洁? 沈瑄侧头,眼底也有了笑意,“十二郎?” “我头晕。” 孟清和一头撑头,一手握住沈瑄的手腕。 推开?有点舍不得,触感太好。 脑海再次轰鸣,不成,坚持住,九十九步都走完了,最后一步退回去,坚决不行! “头晕?”沈瑄又靠近了些,黑色的双眼,鲜红的唇,语气愈发低沉,“刚刚十二郎说,不晕。” “刚刚不晕,现在晕。” 对着眼前这么一位,不晕也晕。 沈侯爷说他会守礼,就当真没做出格的举动。可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碾压孟清和的理智,稍不注意,就会彻底沦陷。 孟清和掐了自己一下,发热的大脑终于有了一丝冷却。 抬头,探究一般的望入沈瑄的双眼。 结果,头又开始晕。 转头,捂脸。 幸好没流鼻血。 似乎觉得孟清和的反应很有趣,沈瑄靠后,靠在桶壁上,弯着嘴角,柔和了眉眼,心情非一般的好。 做好心理建设,转头,看一眼,孟清和再次捂脸,这当真不是一般人能抵挡住的。 深吸一口气,孟清和果决的起身,离开会惹事的源头方为上策。 大丈夫能屈能伸! 没胆?反正他也不是英雄。 身后传来几声低笑。 孟清和系腰带的动作一顿,咬牙,坚决不回头。 推开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贴切,却绝对真实。 下巴搭在前臂上,沈瑄笑得愈发肆意,笑声中带着纯粹的愉悦。 假如孟清和不是脚步匆匆,如果他再多一丝好奇心,只要回头看一眼,百分之两百会把理智再次丢开,飞一般的扑回去。 该感叹孟十二郎意志坚定,精神可嘉。 虽说会有那么一丝遗憾,到底还是撑住了! 换上便服,捧起还有些烫嘴的姜汤,一饮而尽。 放下瓷碗,孟清和用力一抹嘴。面对如此糖衣-炮弹,都能坚定立场绝不动摇,今后还有什么能打倒他?绝对不会有! 沈瑄靠在门边,看着自我骄傲中的孟清和,没忍住,又笑了。 半干的黑发披在肩头,只松散的系着绸带,蓝色的常服,未束腰带。 很少能看到沈瑄如此慵懒的样子,低沉的笑声像羽毛擦过心头,差点让孟清和再次-破-功。 沈侯爷的性格很难琢磨,私底下,尤其同孟清和独处时,脸上时常带笑,贵气和儒雅之气尽显,看似相当无害。 一旦肃起面容,变回众人口中的杀神,周身煞气弥漫,敢和鞑子对砍的军汉也会心里发憷,头皮发麻。 孟清和是极少数不会被沈瑄冷脸吓到的勇壮之士。 实际上,他也害怕过,被沈瑄深幽的双眸盯着,也会后背冒凉气。但不知何时开始,他不再害怕沈瑄,对视半晌,脸色照常,只是耳根会习惯-性-的发红。 军汉们佩服孟伯爷的勇敢。孟清和的“真汉子”之名同沈瑄的杀神外号一同广为流传。 朱高燧也曾对此发表过感叹,孟十二郎做谦虚状,只言殿下谬赞,沈侯看似冷血,实则很是平易近人。 听到这种解释,朱高燧无语,看着孟清和,就像在看一个外星来客。 孟十二郎顶住压力,充分发挥演技,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反正打死朱高燧,他也不会亲自去探寻沈瑄“平易近人”的证据。 如若不然,说出真相,道明一切都是爱情的力量? 别说朱高燧会不会以为他疯了,孟清和自己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京城虽有传言,定远侯同兴宁伯关系匪浅,动不动就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几乎夜夜爬墙。事实也相去不远。可往往越是真相,越不会有人相信。 最显著的例子,永乐大帝。 沈瑄几次说实话,朱棣永远坚定相信,他心中的答案才是一切的真相。 对此,沈瑄也十分无奈。 作为朱棣的儿子,朱高燧会相信孟清和未出口的真相?可能性极低。 朱高燧不相信,不代表孟清和的话不会传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事实证明,凡事情谨慎多思,绝对没错。 看过孟清和送上的奏疏,永乐帝十分满意,尤其是大宁驻军屯粮及开垦荒田一事,更令孟清和得了诸多夸赞。 大宁和开平卫杂造局因献“火雷”有功,上下皆有封赏。 获悉大宁杂造局工匠自发改进工具,以助屯田,且顺天八府也多有农户或商户仿造,借此得了便利,朱棣更是龙心大悦,当即口谕,再赏大宁杂造局上下钞十至二十锭不等,于农事有大功者,另赏银五两,布帛两匹。 作为组织并领导了一系列工作的大宁镇守,孟清和同样功劳不小,不只得到了皇帝的口头嘉奖。还获赏银五十两,钞二百锭。 银子尚未发下,孟清和就已经感到烫手。 从朱棣起兵,靠靖难起家的人都清楚,八字不够硬,被朱棣夸奖可不是什么好事。 同样的,几番得皇帝厚待,流下的汗水也要加倍。银子到手,必有皇命随后。且事情的难易程度,与赏赐的多少直接挂钩。 遇到这种情况,只能迎难而上。 把皇帝的赏赐退回去?军中第一人,成国公朱能都不敢这么干,何况是细胳膊细腿的孟清和。 想到这里,孟清和嘴里发苦。 军粮一事,天子不定期限,却没说减少数目,聪明的就该知道,三十万石粮食仍要筹集,一点不能少的送到天子驾前。不然的话,永乐帝早晚会办了他。 宽限了时间,还办不成事,不是能力不足,就是有意懈怠。 不从严从重处罚,那就不是朱棣。 在对下属的高标准严要求上,朱棣十成十像足了朱元璋。 他加班,下边的人也不能偷懒。 做不到,拿工资不办事,直接换人。 撵回家吃自己还是到纠缠-贪-污-腐-败-的部门喝茶聊天,皇帝说得算。 孟清和揣度着皇帝的意图,衡量着没到手的银子,心中实在没底。 若是皇帝布置下不可能完成任务,不想找块豆腐撞死,就只能辞官,扛起长枪自请戍边,从头开始奋斗。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幸好永乐帝没有太难为孟清和,他的交代的事情不多,只有三件。 其一,圣驾驻跸大宁期间,孟清和伴驾,陪聊、陪逛、陪办公,同时充当解说及评论员,负责回答天子提出的所有问题, 其次,大宁杂造局很好,造出的东西和工匠都很好。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 所以,大宁杂造局大使升调南京军器局,继续从事武器研发工作。副使调任北平,入职北平杂造局。有能力的工匠也分出一部分,到北平杂造局工作。具体名单由孟清和呈报,工匠及家人户籍一概迁移。 最后,作为留守后军都督府佥事,孟清和不能只抓大宁的工作。对北平的屯田和移民工作,也要提出好的意见和建议,必要时,更要配合沈瑄的工作。 永乐帝决定迁都,谁反对也没用。北巡期间,北平行部改称北京行部,于顺天府别建府社府稷,令行部官以时祭祀,足见其决心坚定。 行部不断扩建,六部六科将逐步确立,国子监也将在近期建立。 如此,北平的耕地人口必须充实起来。直接移民是一个办法,但朱棣从大宁城招抚流户一事上得到了启发,自发开垦荒田和被迫离乡,总有区别。 此法在大宁可以,北平为何不行? “卿即为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佥事,当能担此重任。” “臣……遵旨!” 艰难说出这三个字,孟清和的心都在淌血。 他就知道,被永乐帝夸绝没好事! 粮要筹,人要给,最后还得负责解决北平的粮食和人口问题,这是压榨,赤-裸-裸-的压榨! 饶是心中拔凉,表面也不能露-出分毫,还要表示感激,陛下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来办,是信任他,是臣子的荣耀,是无上的光荣! 光荣之后,孟清和低头,默默流泪。 委实太过激动,必须哭一会。 值得安慰的是,永乐帝没有区别对待,沈瑄,朱高煦,朱高燧,一个没落,全被抓了壮丁。 开平备边,宣府屯田,顺天府开垦荒地,依大宁例招抚流户及化外边民,并以营州诸卫辖开原、广宁二地,为设立户市做准备。 一件件摊牌下去,孟清和发现,实际上,自己还没被压榨到底。 对亲生儿子,永乐帝的手更黑。 开原、广宁二地属辽东,却被永乐帝交给朱高燧。 一句话,管不好,互市开不成,鞭子伺候。 互市一开,不能彻底改变北疆的局势,却也能牵制兀良哈三卫及一定数量的草原部落。 有了利益捆绑,再对鞑靼可汗软硬兼施,定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瓦剌距离明朝边境较远,且实力不如鞑靼。按照孟清和的思路,先挑硬茬啃,削弱了鞑靼,继续挑拨几下,不用边军动手,草原部落自己就能掐起来。 事实上,若非永乐帝露出出兵意向,鞑靼和瓦剌已经打起来了。背着抢劫兀良哈的黑锅,鬼力赤对马哈木恨得牙痒痒。 尽管马哈木很无辜,但被鬼力赤派人指着鼻子骂,在草原上散播对他不利的各种言论,以致有部落首领误会他是阴险奸诈背后使手段的小人,拖家带口转投鞑靼,就算是泥人也会喷出火星。 一旦鞑靼和瓦剌打起来,再把兀良哈放出去,边军大概只剩下看热闹的份了。 孟清和想得不错,也有相当的可行性。 朱棣肯定了他的计划,却没有全部采纳。 在北疆镇守二十年,永乐帝已经习惯了同这些骑在马背上的勇士对抗。他比孟清和更了解草原上的部落,单靠计谋,可以削弱他们,却不能令他们臣服。 只有绝对的实力,才能让这些草原上的雄鹰臣服。 即使元朝已成为历史,北元王庭也在捕鱼儿海一战中被灭,战士的骄傲却从未消失。 能让勇士低头的,只有实力和强悍。 所谓的以力服人,或许会被文人各种批评,但在某些时候,的确比以理服人更加有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子车辂至,宣召的内侍和羽林军策马奔至孟家屯口,孟氏族长和族老跪拜接旨。 “圣谕,孟氏一族,以靖难出丁、输粮有功,特此嘉勉。” “草民谢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因孟清海之故,孟广孝已非孟氏族长,孟氏族长现为族人推举,族老点头同意的孟广顺。 有孟广孝欺压同族的先例在,孟重九等族老一致认为,一族之长,不求事事为族人着想,但求为人忠厚,不仗势欺凌族人,已是足够。 只要族中子弟出息,有个好前程,孟氏一族就有希望,就能延续下去。 孟广顺不比孟广智能干,也不如孟广孝圆滑,为人甚至有些懦弱。好在为人踏实,能听得进劝。他做族长,即便无功,也可无过。 族长和族老跪地聆听圣谕,其他族人跪在族老之后。 召孟氏全族,孟广孝一家自然不能排除在外。 自孟清江升百户,孟广孝和孟清海的日子也比之前好过许多。但每三天一次的宣讲大诰仍未停止。 孟广孝曾找过族老,以孟清江为借口,请族中停下对孟清海的惩戒。族老言辞虽然客气,话中的拒绝之意却不容更改。 “宣讲太-祖高皇帝怎是惩戒?广孝,东西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说。” “再者言,大郎往日行事诸多不妥,险些累及族中。十二郎曾有言,既为同族兄弟,自当帮扶。我等不求大郎成才,但求不犯大过。宣讲太-祖高皇帝,可正心性,端言行,按洪武成法,族学亦旬日宣讲。广孝之前所言,莫再出口。” “广孝,你也是快有孙子的人了,做事总要多想想。” 族老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孟广孝脸色发青,却无法反驳。 孟重九又取出孟清江的亲笔信,言四郎在军中同样忧心大郎,请族中老人督行此事,孟广孝的手脚顿时冰凉。 四郎写回家书,却不是送到他的手中,这是不孝! 孟重九不屑与他多言,不孝?长辈不慈,何谈子孙不孝? 但凡孟广孝能将顾念大郎的心分几分到四郎身上,不在广智和两个儿子死后欺凌一家孤儿寡母,事会至此? 若孟清海能端正心思,没有三番两次做出为人不耻之举,险为全族招来祸端,老人们又怎会答应十二郎,用此法惩戒于他? 孟清海是秀才,算是有功名之人。但他名声已经坏了,就算能再入县学,科举之路也无法走通。 读书人重身家清白。不管入朝为官后如何,未发迹前,生员的名声不能有任何污点。否则,一旦被翻出旧账,文章写得再好,再胸怀方略,选官时也会被刷下来。严重点,连座师都会拒之门外。 以孟清海现在的名声,想继续走科举之路,当真比登天还难。 打出孟清和与孟清江的名字也没用。 乡试考试官,会试同考官,殿试受卷官,不是出自翰林院就是六科给事中。前者倒还罢了,后者,以孟清和同六科的关系,直接打出他的名字,是福是祸还很难说。其他族中子弟遇到刁难,孟清和总有办法。孟清海?还是算了吧。 再者,孟重九等族老也不会允许孟清海这么做,只要露出一点苗头,立刻就会被掐灭。 内侍宣完口谕,满车的谷物,布帛,酒肉被推了出来。 孟氏族老额外赏赐宝钞,每人一锭。数额不多,实际价值有限,但天子亲赏却是天大的荣耀。 族长也有宝钞,余下族人和同屯的外姓人只分得粮帛。 距离近的族人发现,还有一车东西没有发下。车上蒙着青油布,看车辙的痕迹,装载的东西定然不轻。 “兴宁伯太夫人可在?” 内侍出言,孟氏族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这才想起十二郎获封伯爵,太夫人指的是广智媳妇? 一身布衣的孟王氏和两个儿媳妇,面上同样闪过茫然之色。 孟清和封爵,她们知道。 孟清和的家书中言及给孟王氏请封诰命,然旨意一直未下,内侍竟直接称“伯太夫人”? 内侍见孟王氏仍是一身布衣,不自觉的拧了一下眉。 陛下封赏兴宁伯之母的敕令已到南京,礼部的奏疏也已经驿站送达。旨意早该到孟家屯才是。观孟氏一族,却似压根不知道这件事。 莫非中间出了差错?还是有人故意延误? 思及孟清和同朝中文官的关系,内侍不得不多想。 来之前,郑公公叮嘱过,对兴宁伯的家人一定要客气。 能得郑公公这句话,足见陛下对兴宁伯的器重。 现如今,发现朝中的小动作,内侍皱眉之余,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兴奋。 机会! 向郑公公和兴宁伯卖好的机会! 礼部未必真敢压下天子的旨意不办,但拖一拖,私底下做些动作,却算不上大错。 诸王就藩,郡主出嫁,公主定亲,天子在順天府別建府社府稷,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忙。国公夫人和侯夫人封赏旨意还没发完,一个伯爵太夫人,自然要靠后。 争辩到天子驾前,礼部官员也有借口推脱,更可借此参孟清和一本。 “狂悖无礼,不沐天恩。无谦恭之德,有佞臣之态。” 此等无德行争功之人,竟得封爵,镇守边塞要地? 实际上,礼科给事中的弹劾奏疏已经写好了,只等着孟清和告状。 孟清和不向天子告状,对孟王氏的封赏会继续拖延。气恼之下告上一状,弹劾你没商量。 方法不高明,却有效。 对寡母的孝道,为人臣的体面,武将同文官的矛盾,都被算计在了里面。 哪怕天子知晓,也不能定相关人等的罪名。 今上亲力提倡太--祖成法,规矩尚未完全立起,就要亲手推倒? 对孟清和来说,这是“死局”,完全困住他。 只可惜,定下计策的人,没想到朱棣会突然下乡慰问,也没料到第一站到的就是孟家屯。 孟清和尚不知情,内侍已上报天子。 不需下令锦衣卫清查,朱棣就能猜到这其中关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宁杂造局内,工匠们各司其职。各坊杂役和帮工小步的跑着,肩扛手提,搬运着木料、石料和成品。 木匠坊和石匠坊偶尔能看到杂役-进-出。唯独铁匠坊,杂役是进不去的。 只有工匠和徒弟才能凭借腰牌进-出工坊。杂役听到召唤,必须在门外等着,待匠户将打造好的农具和改造后的兵器送到门口,再由杂役搬入库仓。 修理和改造火器的工坊,比铁匠坊管理更为严格,除了熟手,连工匠的徒弟都被限制出入。 大宁杂造局没有制造火药的工坊,火器用药全部来自军器局配发。 镇守一方,手中权力大了,做事却需更加小心。 朱高煦可以不经事先通禀,大量制造火雷,事后和朱棣认个错就行。孟清和敢学着做,百分百见不到永乐二年的太阳。 天子仪仗留在杂造局外,朱棣单令护卫跟随。 朱高燧熟门熟路,接替了孟清和的讲解员工作。杂造局大使和副使自觉退到一帮,充作背景。 想在天子面前有所表现,也不是现在。 抢赵王的风头?绝对是嫌好日子太长。 皇帝跟前有朱高燧顶上,孟清和也不见得轻松。 朱高煦,沈瑄,以及同行的文臣武将,问题同样不少。 看到重新规划,工作效率明显高于他处的大宁杂造局,各人表现不一。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兴致勃勃,各种提问,更有见猎心喜,撸起袖子就要往工坊里冲的。 幸亏被门口的杂役拦下了,不然,非要出事不可。 打铁坊里的热度,普通人都受不了。眼前这位早过知天命之年,花白胡子一大把,满脸褶子,进去了,不被烤成人干也会脱层皮。 看着蹦高中的老先生,孟清和擦擦冷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礼部的官,却对打铁感兴趣,还写过农学著作,心算能力更是让户部官员甘拜下风。 这就是所谓的全才? 孟十二郎挠挠下巴,大明的文官,果真相当有性格,不服不行。 站在铁匠坊前,朱高燧说得眉飞色舞。 不怪赵王殿下过于兴奋,规划这座工坊时,他提出了不少意见,也出了相当力气。让老爹看到自己辛苦后的成果,成就感绝非一般。 “父皇,儿臣估计,若能改进炒铁之法,各杂造局所出工具兵器皆可翻倍,多者可至三四倍。” 有孟清和这样的顶头上司,大宁都司上下都成了脚踏实地的实干派。凡事喜欢以事实说话,丁是丁卯是卯。谁敢假大空,不用孟清和开口,同僚鄙视的目光就会戳过去,不成筛子也成渔网。 在这种求真务实的环境下,朱高燧也多少受到了影响。 言之有物,有的放矢,加上对开原广宁两地的美好畅想,说话时,赵王的眼睛都在发光。 朱棣惊讶于朱高燧的变化,再看看同样改变不少的朱高煦,欣慰点头。 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儿子不揍不成才! 没事,还是要都抽几顿。 从朱棣满意的表情,不时的大笑声中,兄弟俩能感受到老爹的好心情。压根不知道老爹心里正想着什么。 知道了……也不敢提出异议。 随行的文武不时凑趣,道一声“天子圣明,知人善用。兴宁伯一心为国,乃吾辈楷模。” 朱棣点头,将孟清和召至近前,表扬了他在大宁城的大胆创新,勇于尝试,勤奋工作。对工作成效也加以了肯定。 “禀陛下,此非臣一人之功。大宁都司上下竭尽全力,才有所成,赵王殿下更是功不可没。” 朱棣抚须笑道:“朕的儿子,朕清楚。大宁都司如何,朕也清楚。若无爱卿,不会有今日。爱卿不必谦虚。” 孟清和再拜,“不敢当陛下夸奖。” “爱卿当得起。” 说话间,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天子身上,沈瑄却突然侧首,目光凌厉扫向工坊一角。 两名杂役正搬着一捆农具,从木匠坊走出。 天子口谕,驾临期间,杂造局无须停工。除被召到近前问话的工匠,其他人该做什么做什么。杂役在工坊进-出十分正常。 两名杂役没有异状,附近又有羽林卫和金吾卫,沈瑄仍直觉不对。 “周千户。”沈瑄侧身一步,召来同行的羽林卫千户,低声吩咐一番,“不要惊动他人。” “遵令。” 周千户转身,令一名百户带人拦住那两名杂役,将其拿下。 抓错了,圣驾离开尚可安抚。 假如真有问题,必定不能放过。 沈瑄的举动引来朱高煦的注意,看到向杂役走去的几名羽林卫,心中隐约也察觉到一丝不妥。 两人都是惯于战场厮杀的武将,对危险有本能的直觉。 “定远侯,借一步说话。” “殿下可有吩咐?” “那两个人……” 话音未落,前方陡然传来一阵巨响 呛鼻的浓烟中,带着火焰的木杆和碎裂的石块四处飞溅。 火焰烧断木杆,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距离近的几名羽林卫仆倒在地,生死不知。 两名杂役已被炸没了半边身子,乌黑的血溅了一地。 “护驾!” 朱高煦和沈瑄同时高喊,朱高燧马上挡在了朱棣身前。文臣武将无一人退后,纷纷警惕的望向四周,将朱棣团团围住。 听到-爆-炸-声,孟清和瞬间眉头紧拧。 事情出在杂造局,这里的人,怕是一个都脱不了干系。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 浓烟微散,羽林卫立即上前查看。 爆-炸惊动了杂造局内的工匠,纷纷从工坊中涌出,看到眼前的场景,全都手脚发凉,脸色发白。 朱棣推开挡在身前的儿子,“更大的阵仗都未能伤朕分毫,不必如此。“ “父皇,小心为上。” “陛下三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江西,南昌 宁王府内,朱权面罩黑云,看着垂首立在面前的朱盘烒,拳头握得咔吧咔吧响。 朱盘烒晓得自己闯祸了,顶着朱权的目光,头也不敢抬。 “知道怕了?” 房门关着,门口有心腹护卫看守,朱权仍是压低了嗓音,声音中的怒气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 联合他人行刺皇帝,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还牵涉到建文余-党,当真是胆大包天! 事情一旦泄露,即便不是主谋,也是砍头的罪名。 兄弟如何,侄子又如何? 朱棣是什么性格,下手有多黑,朱权比谁都清楚! “说,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儿子身边的几个护卫。”犹豫了一下,朱盘烒最终不敢隐瞒,“还有代王。” “谁?” “代王。” 半晌,朱权没再出声。 朱盘烒大着胆子抬头,看到朱权的样子,瞬间腿软。 老爹头顶冒烟,怒气值爆表了。 “逆子!”朱权气得恨不能拍死朱盘烒。 瞒他瞒得这么死,却让代王抓到了把柄,到底是有多蠢,分得清亲属远近吗?! 怒到极点,朱权一脚踹翻了凳子,利落卸下一条凳子腿,朝朱盘烒就招呼过去。 洪武帝留下的优良传统,老朱家的人教训儿子,惯常要用到兵器。 朱棣善用鞭子,朱权爱用棍子。 舞起来都是虎虎生风。 现场没有趁手的兵器,凳子腿也是不错的选择。 硬生生挨了两下,朱盘烒扛不住了。 朱权往日里使家法,不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手底下也有分寸。今天这顿打,绝对是往死里揍。怎么说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王孙,身板再硬也撑不住。 朱盘烒比不上朱高炽肉厚,也不及朱高煦和朱高燧久经磨练,当下蹦起来,一边跑一边求饶。不求饶不行,被父王大义灭亲,压根没处说理去。 宁王妃听到动静,匆忙赶来。 伺候王妃的宫人内侍跟在后边小步快跑,看到眼前一幕,都吓了一跳。 “王爷,这是怎么了?” 六月天,衣服薄,朱盘烒的后背上已多出三四条血檩子。血水渗透了蓝色的外袍,看着就吓人。 宁王妃的询问,朱权充耳不闻。 举着棍子,继续一下下打在朱盘烒的背上和腿上。避开要害,力道却一点没少。 “王爷!”宁王妃连忙上前,挡在朱盘烒面前,劝道,“王爷,盘烒有错,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见朱权根本不听劝,手还要落下,宁王妃急了,一把握住他手中的凳子腿,秀目一瞪,“怎么,王爷连妾也要打?好大的威风!” 必须承认,朱元璋选亲家很有眼光。 王妃们的娘家,不是开国功臣就是勋贵武将。 朱标的皇太子妃出自开平王常家,朱棣的发妻徐皇后是魏国公长女,代王,安王娶的都是魏家女。 朱权的王妃同样出自将门,长相漂亮,身段骄人,身手同样不一般。 平日里,事事以朱权为先。一旦触到底线,宁王的夫纲总要动摇那么两下。 在这件事上,朱权和朱棣都是深有体会。 什么叫痛并快乐? 何谓家有贤妻? 徐皇后和宁王妃,盖如是。 “凶-器”被牢牢抓住,朱权不好真和发妻动手,胜负难料不说,两口子为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演全武行,传出去也着实不好听。 “唉!” 叹息一声,朱权松开手,“不是孤不讲理,实在是盘烒惹了大祸。” 见宁王妃疑惑,朱权令人扶起朱盘烒,送到隔间去用药。关上房门,将朱盘烒参与行刺朱棣一事说了出来。 虽然不是主谋,但杜平的户籍却是宁王府留在大宁的钉子帮忙办的。顺着向下查,大宁都指挥使司里埋的几个暗桩都会被揪出来。 “天子一直想将孤的势力从大宁连根-拔-起,盘烒是将刀子送到了他的手里。”宁王负手踱步,脸色沉凝,“势力没了,孤也认了。当今天下已定,孤定是回不去大宁了。可盘烒牵涉进行刺一事,却会要了咱们一家人的命。天子不会手软,即使现在不动手,早晚有一天,也会……” 朱权将事情道出,宁王妃脸色骤变。 难怪王爷要下这么重的手! “王爷说,代王晓得这件事?” “是。”朱权点头,“若非如此,事情总能想办法瞒下,大不了多舍几个暗桩。被他知道了,这事绝不可能善了。为了摘出自己,怕是会马上推盘烒出来顶罪,到时,咱们一家都要陷进去。” 宁王妃不说话了,经历过靖难,又被改迁南昌,她和宁王一样了解天子的手段。 代王妃是皇后的亲妹,事情泄露,代王当真可以推盘烒出来顶罪。论亲属远近,论天子的忌惮程度,自家都会最先被处置。 “王爷,”咬咬牙,宁王妃道,“不若主动向天子请罪。” “什么?” “趁天子尚未发落,主动向天子请罪。”宁王妃性格坚毅,遇事果决,否则,不会陪着朱权一同在大宁生活十年,“盘烒年少,为坚人蛊惑,才犯下如此大错,已真心悔过,愿听天子发落。”顿了顿,宁王妃放轻了声音,“妾有闻,代王复归大同府之后,贪虐残暴,役民甚苦,税负极重,且对天子有不满言词。 天子忌惮王爷,未必会放任代王。” 朱权面现沉思,道:“孤要想想。” 宁王妃没有继续说,站起身,向朱权行礼,到隔间去看受伤的朱盘烒。 这倒霉孩子,他对天子有气,他父王又何尝没有?做事不想想后果,刀直接递到天子手中,一个不好,全家人都要遭殃,不死也会落个终身-监-禁-的下场,当真该让王爷打一顿。 平日里的书都白读了,戒骄戒躁,谋定而动的道理全都忘在了脑后。 朱盘烒趴在塌上,上衣已被除下,露出背上纵横的檩子,都已红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小心窥破天大的秘密,一般人会作何反应? 大肆宣扬?还是憋在心里死也不说? 北京刑部大牢的狱卒哪个都不想选。他只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回到他拿着铁尺例行巡监的那一刻。 愿望若能达成,他绝对会远远绕开兴宁伯的囚室,打死不靠近一步!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人要倒霉,喝水都能塞牙缝! 看到了,就是看到了,自戳双目也毫无用处。 狱卒默默流下两行热泪,他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娃娃,婆-娘是十里八乡有名一支花,就这样结束美好生活,他不甘心! 定远侯冰冷的目光让狱卒背脊发寒,没有奇迹发生,他绝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沈瑄的目光越来越冷,狱卒泪如雨下,“侯爷,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话落,立刻退到墙边,抖着双脚,希望眼前这位能饶他一命。 这个距离不见得安全。定远侯怎么进的囚室,就能怎么出来。但离远点,总能得些心理安慰。 沈瑄没出声,又拿起一封公文,提笔,蘸墨,认真书写起来。 孟清和托着下下巴,看看沈瑄,再看看跑到墙角,抖得不成样子的狱卒,难得善心大发。 招招手,“别害怕,过来些。” 狱卒头摇得似拨浪鼓一样,过去?焉能有命在!打死也不过去! 孟清和呲牙,“过不过来?” 沈瑄顺势抬头,扫一眼。 狱卒瞬间泪崩,没听说杀猪前让二师兄自己躺案板上的,这不人道! 无奈形势比人强,就算是跑,也未必能逃出生天。除非他拖家带口当流民去,否则,以定远侯和兴宁伯的势力,只需动一下手指就能碾死他。 擦干眼泪,狱卒陡升一股悲壮之情。 在孟清和的笑容和沈瑄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挪到牢房跟前。隔着木栏,哆嗦着声音,“侯爷,伯爷,小的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孟清和转头,看向沈瑄,“侯爷,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沈瑄再次埋首公文,“随你。” 孟清和挑眉,“怎样都成?” “恩。” “放了他?” “行。” 自始至终,除了眼神冷了些,沈瑄的态度一直十分坦然,丝毫没有“秘密”被撞破的尴尬和需要杀人灭口的觉悟。 由他处理? 孟清和胳膊搭在盘起的膝盖上,双手交握,吹起了落在额前的一缕黑发。 牢房住久了,总是会变得“洒脱不羁”。如沈侯爷一般整洁,衣服都是一天换一套,完全属于异类。 思考片刻,孟清和用最和蔼的语气对狱卒说道:“自今日起,这片的巡监工作就由足下包了,如何?” “伯爷的意思是?” “未免再出意外,牵连无辜。”孟清和嘴角一弯,“沈侯爷的心情不会每天都这么好。所以,足下就劳累一些吧。” 狱卒惊恐,这是累点的事吗? “放心,足下的生命安全绝对有保障。” 狱卒愈发惊恐,生命有保障,就是说其他没有保障?沈侯爷哪天顺心,会不会卸掉他一条胳膊腿? “等孟某出去那天,定会备上厚礼作为答谢。但是,”孟清和话锋一转,“若是有流言传出,足下应该知晓后果会如何。” 狱卒抖抖嘴唇,终于没能控制住心中的恐惧,泪奔了。 靠着木栏,目送狱卒一路绝尘而去,孟清和摸摸鼻子,这样欺负人,貌似不太好? “侯爷就不担心?” “担心何事?” “就是刚刚……”孟清和探过身子,声音渐低,侧头啄了一下沈瑄的嘴角,“一点也不担心?” 话音刚落,脑后即被大手按上。 沈瑄用实际行动告诉孟清和,所谓的担心,纯属多余。 待被沈瑄放开,孟清和-舔-舔-嘴角,嘶了一声。下唇肯定被咬破了。 再看沈瑄,也没比自己好多少。 总算平衡了。 接下来数日,刑部大牢一直风平浪静。 没有任何流言传出,泪奔的狱卒也回到工作岗位。只是再巡监时,每次路过关押兴宁伯的囚室,都是目不斜视,三步并作两步,加速小跑。如果不是担心撞墙,眼睛都会蒙上。 送进大牢的公文越来越多,听后军都督府的经历说,广平侯告病了,病假条是永安公主亲自递到天子跟前的。 出于对闺女的补偿心理,哪怕请假天数严重超额,朱棣也批了驸马的病假条。 假条到手,广平侯腰不酸了,头不疼了,一身轻松把歌唱。 定远侯接过接力棒,奋斗在了工作的海洋。 连续三天,沈瑄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面容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疲惫。 孟清和心疼了,主动提出帮忙。 官印被收了,好歹爵位还在。帮忙做一下筛选和分类工作应该无碍。涉及到数字方面,还能帮上不小的忙。 沈瑄没拒绝。 只是孟清和的嘴唇又一次伤上加伤。 有了孟清和的帮忙,沈瑄的工作速度呈火箭速度飞升。 同样的工作量,广平侯被累趴下,定远侯却淡定从容,每天的工作时间从八个时辰压缩到四个时辰,加班现象基本不再出现。 被沈瑄激发了斗志,行后军都督府上下爆发了更大了工作热情。像是头发飙的公牛,不达目标誓不罢休。 北京六部官员看得一愣一愣,不得不对行后军都督府的武官们另眼相看。 上了战场能砍人,进了衙门照样工作效率一流。难怪能得天子看重。 有对比才会产生竞争,有竞争就会有进步。 在行后军都督府的刺激下,六部官员们不甘落后,做事的效率和水准在短时间大幅度提升,朱棣看着送到面前的条陈,大为满意。提笔写下一封诏书,快马发去南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出了刑部大牢,孟清和并未马上回到工作岗位。 朱棣下了释放兴宁伯的旨意,却没令其官复原职。手里没官印,头上没乌纱,任务没下达,孟清和乐得无事一身轻。领着伯爵的禄米,每日里喝喝茶看看书,偶尔写信给道衍交流一下读书心得。坐累了到街上溜溜弯,何等的悠闲自在。 如果哪天皇帝想起他,让他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孟清和还有几分不适应。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三个月的牢狱生活,吃得好,睡得好,除了环境差点,偶尔帮沈瑄挑拣一下公文,再不用关心他事,称得上舒服。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突然回到快节奏的生活中去,孟清和当真有几分不情愿。以目前北京行部和行后军都督府的工作节奏,一头扎进去,和打了兴--奋—剂一般的文武拼搏奋斗,难免累个好歹。 被关一场,吸引了幕后宵小的大部分注意力,为永乐帝奉献一把,让锦衣卫从容布局,查出主谋,顺带做了永乐帝吩咐的私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凭此大功,不求恩赏,只想带薪休假一段时间,应该不为过吧? 孟清和坚决不承认自己是被刑部大牢的*生活蚕食了。 到牢房里去*,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相比孟清和的悠闲,离开刑部大牢的沈瑄却整日里忙得像个陀螺。 天不亮就起床上班,不过戌时根本不会离开衙门。 加班是正常,正点下班才是反常。 一日三餐,大部分时间在衙门里解决,偶尔才能在家中吃一顿。 据说衙门里的工作餐标准是洪武帝定下的,饭菜精确到两,味道也着实“惊人”,吃过一次,打死孟清和不想再吃第二次。 分量和味道还比不上刑部大牢的监狱餐,这不是吃饭,是受罪。 如此看来,即便坐上皇位,也不妨碍出身贫农的朱老先生把朝廷官员视作-阶-级-敌-人。 可惜六部和行后军都督府的食堂不能承包,否则,孟清和自己做不了,也可以推荐几个人出来,改善一下北京行部的伙食。例如从燕山后卫调入刑部大牢的几个火头军,厨艺就相当不错,煎炒烹炸样样行。做出来的菜,样子有点傻大憨,不够精致,味道却是一等一。 在刑部大牢期间,孟清和吃的就是其中两人做的监狱餐。 出狱后十分怀念,干脆把人挖到了自己府里,啃着热腾腾的排骨,人生顿时圆满了。 兴宁伯挖刑部大牢墙角,狱卒不敢不报,专管此事的院外郎却摆摆手,定远侯差点拆了半个大牢,兴宁伯不过是挖了个墙角,没什么大不了。老抠的郁司徒一直不给刑部补经费,厨子又非编制内人员,少两个还能省工资,挖就挖了。 人情给了,钱省了,还免得兴宁伯一天到晚的惦记,一举三得。 没人做饭? 狱卒顶上。 不会? 可以学。 嫌活累薪水少? 炒鱿鱼! 囚犯抱怨伙食不好? 呔,都坐牢了,还奢望享受,思想问题很严重,必须白菜帮子糙米饭,好好改造! 能住进刑部大牢的都不简单,最不济也是个候补知县。被逮之前,闻听刑部大牢的伙食很不错,大家都很期待。断头前能多吃几顿好的,做个饱死鬼,也不枉走这一遭。 不承想,美好希望就是被用来踩碎的。 希望中的软馒头红烧肉变成了石头一样的硬干粮白菜汤,饼咬不动,汤像刷锅水一样,这能忍吗?坚决不能! 差别待遇,必须抗-议! 饿了几顿,发现抗-议无效,只能向现实低头。 低头的同时,犯官们将散播谣-言的某人骂得狗血淋头。 牢饭好吃?谁说的,必须掐死! 骂完了就地取材,捆起稻草,在牢里抽鞋底,钉小人。 一个两个还好,整座大牢的犯官都在做同样的事,绝对是对刑部大牢工作人员的一种精神折磨。 犯官都疯了? 疯了还好,可事实证明,个顶个的头脑清晰,条理分明。 每日里听着叮叮咣咣,其间夹杂着引经据典之乎者也的骂声,狱卒个个头大如斗,每次巡监都是煎熬。 人都说读书人的心思你别猜,做了官的更难猜。 如今看来,此言确实非虚。 好不容易送走了定远侯和兴宁伯,马上又来这么一群,日子还能过吗? 想换份工作,无奈户籍定死,平调到其他部门,竞争又太过激烈。仰天长叹,如果不是要赚钱养家,至于要受这份罪吗? 狱卒一边流泪,一边团起两团棉花塞进耳朵里,深吸一口气,绷紧腮帮,怀着壮士断腕的心情踏上了今日的巡监之路。 刑部大牢的犯官们钉小人抽鞋底,顶多让孟清和多打几个喷嚏。揉揉鼻子,照样该遛弯遛弯,该吃饭吃饭。 自己悠闲纨绔,却见沈瑄整日里忙于工作,孟清和觉得总该做点什么。 翻遍大明律,查找洪武成法,确定不能在衙门里设小厨房,但送饭不受限制,孟清和心中有了底,疏通过关系,每日定点往都督衙门送餐。 为保证饭菜质量,特地找上调到北平的前大宁杂造局副使,从他手下调-拨-几名工匠,将有保温效果的食盒给折腾了出来。虽然只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以改造,好歹也算是创新。 孟清和自己出钱给工匠们发了福利,升官的杂造局副使开始琢磨继续对食盒进行改造,用于军中的可能性。 由此可见,孟清和在大宁城市的工作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从大宁都司到下属部门的工作人员,都习惯了开动脑筋,在工作中发挥创造性思维。走一步看十步,不满足于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随着大宁的官吏平调或升调入北平,或多或少的影响到了行部上下。 潜移默化之下,北京六部工作效率再度提升。连永乐帝都感叹行部官员能力卓绝,勤政爱民,对南京六部愈发不满。 南京六部天官官员也挺冤,他们敢对着太--祖高皇帝的神位发誓,自己绝对没偷懒!比起往年,论个人能力和工作效率都在稳步提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永乐元年,临近十一月,北平已连降三场大雪。 大雪纷飞中,平江伯陈瑄领舟师督运的四十九万二千六百三十七石尽数归于顺天,辽东二地。 在宣府屯田的朱高煦和在开原广宁筹备互市的朱高燧接连上表,目的只有一个,向老爹要粮。 不是朱高煦和朱高燧哭穷,委实是真穷。 天气冷得太快,立秋之后,大宁和开平卫等地抓紧时间播种荞麦等耐寒作物,仅大宁一地产量颇丰。北京刑部左侍郎在大宁考察之后,上疏奏请,取大宁粮种禾苗屯种顺天八府,并以大宁库仓粮秣济河南蝗灾之地。 孟清和从沈瑄口中得知消息,当场就炸了。 薅羊毛不能总在一头羊身上-下-手吧?又不只是大宁一地有粮,怎么就这么招人惦记? 皇帝要军粮,大臣要赈灾,全都找上大宁。 不是他心肠太硬,不怜惜灾民。单论赈灾,出粮出钱都没问题,关键是户部要的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大宁库仓中的全部! 蝗灾之地的百姓要粮食,大宁的百姓和边军也一样要吃饭。 粮食都搬走,让大宁城的边军和百姓喝西北风去?营州卫所的边军又该怎么办? 没粮都饿着?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平江伯陈瑄运来的粮食不少,秋收之后,北方各地也有丰产,多少能匀出一些,完全用不着搬空大宁。 出头椽子一定要砍掉? 完全没道理! 孟清和炸毛,沈瑄各种顺毛也没用。 最后还是他自己想通,他已不是大宁镇守,皇帝会作何决断不是他能干预的。想起到大宁之后的努力即将付诸东流,心中忍不住的难受。 “天子不会应允。” 沈瑄握住孟清和的手腕,将他揽进怀中,拍拍,继续顺毛。 下巴搭在沈瑄的肩头,孟清和的声音有些发闷,“希望如此吧。” 沈瑄所料不错,户部左侍郎的奏疏递上去,皇帝很快做了批复。 就两个字,不行。 孟清和能想到的事,朱棣自然不会忽略。杀鸡取卵,以榨干大宁为代价,缓解河南等地蝗灾的事,朱棣肯定不会做。派人去大宁是学习先进生产经验,挑选优质粮种禾苗,不是去抄家的。 户部左侍郎不服,继续上疏,朱棣干脆把锦衣卫查到的消息直接甩到他跟前。 “尔等勤政,朕心甚慰。然需知,民为国之本!挟私怨而罔顾民生,有才,朕亦不会再用!“ 看过锦衣卫送到御前的密报,户部做侍郎再也无法维持面上表情,颤巍巍的下拜,再不敢多言。 他同大宁都指挥使朱旺有私怨,尽取大宁之粮,确有私心。 本以为会将朱旺拿下,不料,最终陷进去的却是自己。 “来人!” 朱棣一声令下,殿外执勤的金吾卫步入,奉命摘了户部左侍郎的乌纱,除掉他的官袍,拖下去丢进刑部大牢。开春后,和牢友一起发往遵化炒铁屯田。 天子亲丁罪囚北京为名,屯田抵罪之法。 凡徒流罪,除不赦,其余有犯俱免杖刑。编成里甲并妻子发北京永平等府州县为民,屯田抵罪。定立年限,纳粮抵杖罪。除官吏不该罢职役者及民单丁有田粮者依律科断,余皆如之。 关在北京刑部的犯官,大多将免于戍边,也不必到崇山密林里去做人猿泰山,只要勤劳肯干,子孙仍有出头之日。 这就相当于在犯官眼前吊了一根胡萝卜,想要让子孙有个好前程?必须照着皇帝的话好好种田。 针对河南蝗灾,朱棣下令调拨北平库仓赈灾。 但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令户部遣官到大宁择选良种,为顺天八府,也为蝗灾之后的春耕和补种。 土地是百姓安身立命的根本。 大灾之后,赈灾粮只能缓解一时,不如发给百姓良种,耕牛,农具,奖励百姓耕种,以此避免田地荒废,流民大规模出现。 为免蝗灾再次蔓延,朱棣采纳沈瑄的建议,下令卫所官军扑蝗。 “懈怠,于救灾不利者,以罪论。” 皇令下达,河南境内,以都指挥使司为主,布政使司协同,卫所官军全被调动起来。 烟熏火烧,掘地三尺。但凡能想到的办法,都要用上。 枯黄的禾苗,空旷的田地中,很快响起噼啪的炸裂声。 刚领到赈灾粮的父老走到田边,双目被烟熏得生疼,却坚持着不肯退后一步。但凡还有力气的,都加入了扑灭蝗虫的队伍。 耆老,青壮,健妇,连韶龄幼童都随着父母的脚步,在黑烟中扑杀毁了家人生计的罪魁祸首。 黄昏时,浓烟渐渐散去,泪水在农人们染有烟尘的脸上留下一道道印痕。 农人们相携跪地,向京城方向再拜。 “天子仁德!” “陛下万岁万万岁!” 乡间有文人说,今上篡位□□,逼死亲侄,是暴-虐-滥-杀之人。但于现下的河南百姓而言,朱棣却是一个圣德慈爱之君。因为他让大家有了活路,有了继续在祖辈土地上生活下去,不用流离失所的希望。 朱棣生于战火,少时尝居凤阳,深知百姓疾苦。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后,年长受命镇守北方,冒霜雪出塞,与士卒同甘共苦,他所经历过的,绝非生于膏粱,长于皇宫,几乎不出大内的侄子所能体会。 远在北京的朱棣不能亲耳听到高呼万岁之声,却能从布政使和都指挥使的奏疏上看到百姓的真心拥戴。 百姓为水,君为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句话,朱元璋教给了儿子,也同样教给了孙子。从实行来看,儿子明显比孙子做得更好。 放下奏疏,朱棣长舒一口气,目光转向站在暖阁中的沈瑄。 “此次河南蝗灾得灭,瑄儿立有大功。”朱棣笑道,“若无瑄儿提醒,朕竟忽略,可调卫所边军助灭蝗灾。” 边军有屯田防备鞑子的重责,不能擅动,更不能离开戍卫之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圣前奏对,孟清和不是第一次。 但老哥一个,独自面对永乐帝这样的猛人,还是压力山大。 没有沈瑄做掩护,也没有其他文臣武将分散注意力,孟清和着实体会到了何谓真正的王霸之气。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沈瑄同样是一身煞气,眼睛一眯,寻常军汉都会后背冒凉气。但站在沈瑄身边,孟清和丝毫不感到害怕。而永乐帝笑得越和善,他却越想脚底抹油,立刻跑路。 若非知道这样做后果很严重,又有一定的抗压能力,孟清和怕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 “臣叩请圣安。” 稳了稳情绪,孟清和纳头跪拜,面上看不出太多紧张,手心里却捏了一把汗。 这次圣前奏对,将是他职业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做好了,今后的路会好走许多。纵有磕磕绊绊,也无大碍 。 出了岔子,大概会彻底失业,严重点,生命安全都将失去保障。 孟清和被叫起,头不敢抬,眼角余光瞄向充当布景板的郑和。对方面无表情,没给他打任何暗号,收回视线,心中稍定。 看来情况和他想想中的差不了多少。 一切,就看他今日的表现了。 永乐帝召孟清和前来,自然是要用他,还是大用。 鉴于之前种种,先对孟清和进行了一番安抚,“委屈爱卿了,实是情非得已。” 皇帝这么说,孟清和却不敢顺竿子爬。 为天子办事怎么会委屈?绝对没有! 谁说他委屈他和谁急! 为天子坐牢是光荣,为陛下解忧是他毕生奋斗的目标! 在牢里他睡得好,吃得好,还有专人保护,过得比在外边都好! “陛下,臣不委屈。臣只恨才具有限,不能为陛下鞠躬尽瘁!” 话语中饱含着无限的深情与诚恳,眼圈说红就红,晶莹的泪滴欲下未下。将忠臣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永乐帝果然受到了感动,道:“爱卿真乃国之栋梁。” 孟清和擦擦眼泪,道:“臣不敢当,陛下谬赞。” 永乐帝摇头,“爱卿不必谦虚。” 孟清和继续擦泪,“臣愧受!” 老而弥坚的演技派遇上后起之秀,当真是情真意切,君臣想得。 站在一旁的郑和不免感叹,别看兴宁伯年纪不大,这份御前奏对的本事,一些资格老的朝臣都学不来。如此看来,咱家也不能懈怠,必须与时俱进。 一番表扬和谦虚之后,终于话归正题。 永乐帝端正了神色,道:“朕召卿来,是有要事相托。” “陛下尽管吩咐,臣一定竭尽全力!” 永乐帝嘴角颔首,道:“朕日前已下令,顺天府设会同馆,设行部鸿胪寺,以鸿胪寺少卿掌会同馆,掌使介交聘,接待外邦来朝之事。” “陛下圣明。” 例行喊出四个字,孟清和脑袋又冒出个问号。交给他的事,莫非和鸿胪寺有关?他属于勋贵武官系统,鸿胪寺和会同馆都是文官部门,除了掐架,基本上是八竿子打不着。 让他监督造房子?这是抢工部差事。 总不会让他到鸿胪寺做官吧? 孟清和眉头皱了起来,永乐帝很快解开了他心中的疑团。 最不可能的答案成为了现实,皇帝的确计划让他武代文职。 由于北京行部正人才紧缺,大批量的补充人才要等到明年三月殿试之后。从应天调派也不现实,人调来北京,南京怎么办?暹罗,安南和占城的使臣还住着没走,总不能晾着不管。 所以,拆东墙补西墙是不可能了,北京鸿胪寺和会同馆目前的情况是,办公场所有,人员没有。 北京行部挤不出人手,兼任也不成,停职留薪的孟清和撞到了朱棣手里。旁人都忙,就他闲着,还有应对兀良哈的经验,就是他了! 看似不合规矩,却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毕竟,也没有哪部成法规定官员不能兼任。 最显著代表,明朝内阁大学士兼任六部尚书,前者正五品,后者正二品,兼任六部尚书不过是为内阁成员增加政治-资本,论起在朝堂中的话语权,正五品压过正二品,更不合规矩。但朝堂就是这般运作,没人出声反对。 永乐帝敕命出口,孟清和脑袋嗡了一下。 复行后军都督府佥事,仍镇守大宁,多少在意料之中。但代掌会同馆,兼任鸿胪寺左少卿? 行后军都督府佥事是正二品武官,鸿胪寺左少卿却是从五品文官。 文武兼任? 不单是简单的跨级,还跨界! 文官从军,叫男儿气概。 武代文职,那叫捞过界。 预期朝中文官可能出现反应,想想任职期间可能出现的状况,孟十二郎顿时泪如雨下。 演技都不必了,面条泪挂在脸上,怎么看都是无比“激动”。 “臣……谢主隆恩。” 不谢恩还能怎么着? 被皇帝囫囵个的架到火上烤,谁敢往下跳? 胆敢不从,跳下来也要被切片下锅涮,还不如老实被烤。 孟清和很识相,万岁喊得响亮。 永乐帝很满意,道:“鸿胪寺左少卿一职,卿只是暂代。待送走鞑靼瓦剌使者,朕另有安排。” 简言之,什么时候把鞑靼和瓦剌的使者送走,什么时候才能卸任。 一直不走,爱卿就一直暂代吧。 听到朱棣的话,孟清和拼命咬牙,好悬没吐出一口血来。 该说永乐帝知人善用,还是无血无泪的封建主资本家? 甭管怎么说,好歹也给了个任职期限。 不着痕迹的磨了磨牙,孟清和垂首,下拜,拍着胸口保证,一定把鞑靼和瓦剌的使者尽快送回草原。 永乐帝点头,又道,送回去的时候,最好能暂时解除大明的边患,把草原上的水搅浑。若是能让鞑靼和瓦剌无暇南顾,那就更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永乐帝元年十一月戊子,天子召北京行部,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上下,及随驾北巡的官员入承运殿听宣。 当着群臣的面,永乐帝宣布了不日南归的消息。 “朕临北久矣,闻有海寇侵福建宁波等地,心忧甚。” 原本,听到皇帝要起驾南归,随行大臣还很高兴。 总算是要回南京了,再不回去,怕是真要在北平过年了。 不等笑容挂到连脸上,又听皇帝提起海寇一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互相递个眼色,莫非皇帝在北边没打成仗,要回南边去打? 大臣们的担忧是有理由的。 若非鞑靼和瓦剌以光速派出使臣,怕是边军早已经在皇帝的率领下冲出国境,冲进草原了。以今上的行事,草原没冲成,想从南边找补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但想归想,却没人敢轻易问出口。 皇帝或许正在酝酿,没体验下定决心。贸然开口,说到不该说的地方,绝不是个好主意。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七绕八绕,就是没一个率先开口。 殿中寂静无声,朱棣不着急,也没生气,习惯性的用手指敲击着膝盖,嘴边竟还带着笑。 刚刚官复原职的孟清和站在武官队伍中,小心翼翼的抬头瞄一眼,立刻垂目,大气不敢出。 天子虽然在笑,却笑得人心里发冷。 这个时候,充当布景板最安全。 群臣的反应让朱棣很不满意。 肩上的金色盘龙似也感受到了他的不悦,昂首咆哮,威严慑人,仿佛能随时腾云,猛扑入殿中,择人而噬。 良久的沉默之后,北京刑部左侍郎壮着胆子出列,言道,虽有海寇侵扰,却非卫所官军之敌。不上岸则可,一旦上案,非死即被官军所擒。 话落,立刻有兵科都给事中郑遂附言,“有司奏报,上月壬子,海寇侵福建,巡海指挥李彝领兵御之,虽未擒贼首,却得贼船八艘,斩首三十余,生擒数十,不日将械送至京。足见海寇乃癣疥之患,不足惧。” 朱棣看向郑遂,直把对方看得冷汗潸潸头皮发麻,才道:“朕亦听闻,海寇侵福建,福州中卫有百户孙瑛领兵与之对战,与贼联舰接战,所部皆没。而巡海指挥李彝闻讯,非但不出兵增援,反而坐视孙瑛等力战而亡,待贼夺船遁去才挽舟邀功,并污孙瑛等出战不利,夺其全功!” “这……” 朱棣冷哼一声,“国家牧民,民以养兵。临战御贼,将帅当以身先!罪人李彝畏贼不前,睹麾下死战而不援,更欲夺下属之功,其行可恶,其罪当诛!” 郑遂忙道:“陛下,此事尚未有实据。福建都指挥使司奏报,巡海指挥李彝确有实功,而百户孙瑛不过斩首一级即因冒进被贼寇所杀,还望陛下明察!” “卿以为朕所言非实?” “臣万万不敢!” “不敢?” 朱棣再次冷笑,大手猛的拍在椅背之上,发出一声钝响。 雷霆之怒,群臣顿时噤若寒蝉。 充斥着怒火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不要以为朕不在南京就会被蒙住耳朵,捂住眼睛!朕征战二十余载,想在朕面前诬罔为功,打错了算盘!” 话落,朱棣随手取出福建巡按御史和按察司的奏报,扔到郑遂脚下。 奏章摊开在地,上面的每一行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出言为李彝争辩的郑遂身上。 拾起奏疏,看过全部内容,郑遂跪伏在地,道:“陛下息怒,臣愚钝,万死!” 朱棣没再理他,任由他跪着,扫视群臣,当殿颁下敕令,派有司会同福建巡按御史覆验此战。死伤者加褒恤,畏缩不前,坐视同袍战死者正其罪,诬罔夺攻者罪加一等! 兵科都给事中郑遂以奏对失措黜为沅州同知,升工部给事中马麟为兵科都给事中。 对郑遂来说,再没比今天更倒霉的日子。 马麟却是难抑喜色,出列,叩谢圣恩。 六科给事中加起来超过两位数,每科都给事中却只有一个名额。虽说言官是清流,可清流也要力争上游不是? 郑遂被拖了下去,朱棣硬声道:“国家之治在明赏罚,有功当赏,有罪必诛!朕不敢自比尧舜,但愿以此法治天下!”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群臣下拜,孟清和一边高呼,一边在心中琢磨永乐帝此举用意为何。 虽然参不透永乐帝的全部目的,但有一点,今天的事传出去,边塞的将领都会绷紧了神经,即使御驾南归,也不会轻易懈怠。短时间内,“天高皇帝远”的错误思想绝不会有太大市场。 天子在北边,尚且对南边的事了如指掌。回到南边,就会忽略北边的事?根本不可能! 甭管离多远,胆敢违法乱纪,事发之后绝逃不过脖子上的一刀。 想明白的不只是孟清和,在场文武,只要脑袋没被塞住,多少都能领会到朱棣的用意。 瞒天过海这四个字,基本不存在朱棣的字典里。 谁敢在他跟前这么干,基本离死不远了。 发作了谎报战功的李彝,朱棣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南归的事上。群臣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皇帝的表情。 天子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帝王心术,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够猜透。 孟清和站在沈瑄身后,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现如今,他即是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又是行部鸿胪寺左少卿,一肩挑两职,跨越文武,头上还顶着大宁镇守,很快要和赖在会同馆里的草原部落使臣和野人女真头领打交道,已经被架在了火堆上。 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和工作进展顺利,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虽说定远侯答应能帮的尽量帮,可到最后,事情还是需要他自己完成。 找帮手,可以。 找-枪-手,那就不成了。 永乐帝同群臣商量南归事宜,为的也是挑拨鞑靼瓦剌的计划能顺利进行。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走,瓦剌和鞑靼根本打不起来。 有朱棣举刀在一边看着,鬼力赤和马哈木能放心的拼老命厮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三十章 永乐帝御驾南归,有幸被永乐帝召见的鞑靼和瓦剌使臣也收拾起行李,准备回草原。 此次大明之行,鞑靼使臣的收获是巨大的。 明朝天子不打算对鞑靼动武,还因鬼力赤的识趣称臣,承诺发给鞑靼救济粮,赐金印冠带袭衣及钞币,奉命出使的鞑靼人,或多或少都得了赏赐,多是钞币,布帛,香料等物。 赏赐丰厚,鞑靼使臣来时骑马,回去就要用马车拉了。 临行之前,鞑靼使臣特地拜会了留守行后军都督府的两位大佬,一来正式辞行,以示礼貌,二来打听一下,明朝天子承诺的救济粮什么时候发。 得到的回答是,就在近期。 广平侯袁容一张笑脸,定远侯沈瑄则始终散发冷气。甭管笑脸还是冷脸,都明摆着不好惹。 面对如此高压,鞑靼使臣壮着胆子又问了一句,近期是何时,有没有具体的日子,方便从部落派人接应大明的运粮队。 “草原广袤,且有瓦剌骑兵出没,下臣只是担心中途出了差错。” 小心观察袁容和沈瑄的表情,鞑靼使臣话里话外的表示,不是他不信任大明,实在是草原太大,地广人稀,冬季雨雪连绵,牧民为寻找过冬之地,经常搬迁。鞑靼可汗鬼力赤的王帐也经常是三五日就换个地方。一旦明朝的救济粮进入草原,没有鞑靼派人接应,很可能找不到鬼力赤的王帐,更有可能因不识路况,跑进瓦剌的地界去,那样一来,麻烦就大了。 草原上是强者为尊。 日子艰难时,只能以打谷草,抢劫明朝边境为过冬储备。 无奈明初边军十分强悍,敢上门抢劫的,逮住了肯定一顿胖揍。 从洪武年到永乐年,北元被揍成了鞑靼、瓦剌和兀良哈。草原壮汉们意志坚强,即使被揍,也要组织起队伍再接再厉。没办法,不抢实在活不下去。 受小冰河气候影响的不只是大明,草原上的牧民生活一样艰苦。但这不构成抢劫的理由,也不代表边军会任由他们劫掠。 因为边军的强悍,鞑靼和瓦剌只能化整为零,采取游击战术。壮汉们得手的机会不少,付出的代价同样巨大。 见从明朝占不到太多便宜,鬼力赤和马哈木干脆转而向对方下手。 抢不了大明,还收拾不了你? 部落之间的摩-擦-不是一次两次,随着永乐帝登上大统,愈加的频繁。 因此,兀良哈被抢,首先想到的就是鞑靼和瓦剌,甭管真相如何,咬死了要和鬼力赤和马哈木死掐到底。 甭管打不打得过,反正先打了再说。老子背靠大明,明朝天子的实力,那是杠杠地! 鞑靼使臣不担心明朝天子食言,只担心瓦剌和兀良哈得到消息,中途-插-手,把救济粮拉回自己的地盘去。 若是瓦剌还好,大可抄起刀子去讨回来。 换成兀良哈,恐怕就得仔细斟酌一下。谁让人家上边有人,背后站着大明? 听完鞑靼使臣的解释,袁容沉吟片刻,转向沈瑄,“依子玉看,此事该当如何?” 沈瑄道:“陛下口谕,自当奉旨行事。粮草会于近期调拨,最迟在十二月底,也会送到鬼力赤可汗手中。” 鞑靼使者仍是担心,“途中若遇变故,如何解决?” “依瑄之见,贵方可留下联络之人,粮队出发之前可送出消息,请可汗派人至边卫接收,岂不是更加妥当?” 鞑靼使臣不自觉的点头,虽然这位定远侯始终冷着脸,提出的建议却着实是好。 如果能直接派人到明朝边卫接收粮草,正可免了途中的担忧,更不必暴--露可汗王帐所在,好,的确是大好! 商议妥当,鞑靼使臣立刻返回会同馆,同随行的同伴商议,到底谁留谁走。按照他的想法,留下的人,还将肩负同行后军都督府打好关系的重任,必须头脑机灵,行事稳妥。 草原壮汉们性子直,脾气烈,不代表没长眼睛。比起北京六部的文官系统,明显还是和北京的武将打交道更顺当。 “听说明朝天子准许在辽东之地开互市,此事也定要尽快报知可汗。” 互市一开,意味着草原上的部落可以利用手中的牲畜马匹换得急需的盐,茶叶,布帛,以及各种生活必需品。 牧民的饮食中,肉类占据了绝大部分。为了保持健康的体魄,茶叶和盐一样不可或缺。 不只牧民将茶叶当作珍贵之物,残元贵族都是一样。 在洪武朝封锁边境贸易,不许任何商队通过边关进入草原的时代,草原上的茶沫都可以卖出天价。 鞑靼使臣队伍停留在北平期间,几乎整日茶杯不离手,茶水一壶壶的灌,身上大部分金银都换成了茶叶。比起草原上的天价,北平铺子里的茶叶简直是白送一样。 此举直接导致了北平的茶叶价格上了好几个台阶。 壮汉们不在乎,还想继续换,北京行部却突然出台了“茶叶限购”政策。 原来,不只是鞑靼,瓦剌使臣也在大批量的购进茶叶。 这么大的交易额,怎么可能不引起当地政府部门的注意。 北京户部尚郁新直接下令,针对草原来的客人,北平的茶叶全部提价,限购。 提价无所谓,限购却要命。 鞑靼和瓦剌的使臣只能看着铺子里的茶砖流口水,想买就得找上当地政府部门,脚迈出去就是挨宰的节奏。可即便脖子伸出去,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愿不愿意宰你,要看郁司徒的心情。 得知消息,孟清和沉默半晌,感叹,谁说大明的文官都是迂腐的书呆子? 北京户部上下明显不在此列。 不只是北京的郁司徒,南京户部的夏尚书宰人本领同样不一般。 据悉,十月有西洋刺泥国回回乘船前来朝贡,带的胡椒太多,干脆在船舶停靠处摆起了地摊。 明朝虽然没有城管,却有皂隶衙役,兵马司锦衣卫。 没有许可就摆摊,还不是在规定的互市,十分不利于市场管理。 有司奏请,刺泥国回回远道而来,不知上国律法,违法之处可以不做追究。但是,在大明做生意必须照章纳税。甭管皇帝批不批,态度必须摆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冷风刺骨,大雪漫天。 一支由八百鞑靼骑兵组成的队伍,顶着狂风在雪中疾驰,出现在了开平卫前。 距离五百米时,鞑靼骑兵放慢脚步,吹响了号角。 悠长古老的号角声破开大雪,伴着朔风,传进了卫所边军的耳中。 鼓声擂起,城头的守军登上高台,向远处遥望,肃然提高了警惕。 以原木和石块垒砌的敌台中,边军用力搓着双手,活动了一下手指,拉开长弓。 城外的地堡中,木制的铲子推开积雪,锋利的刀枪探出,在雪地中反射着寒光。 鼓声再起,警戒,战斗,已经成为了边军的本能。 “速去报告指挥。” 一名边军领命,飞速下了城墙,向卫所指挥使司奔去。 卫指挥使听到奏报,当即赶来。 五日前,从大宁运来的粮草运抵开平卫。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有令,鞑靼可汗鬼力赤已向大明称臣,天子仁慈,口谕,以粮赈济草原之民。 对于这个命令,绝大多数边军都不能理解。上个月,鞑子还到边境来烧杀抢劫,改口称臣就既往不咎?这叫什么事!但圣意不可违,军令如山,再不理解,也不能抗命。 也有聪明的,认为朝廷此举必有深意。 最简单的道理,天子什么时候对鞑子这么客气过?背后肯定有说道。 这个说法传出,军汉们的脑袋陆续开始转弯。对啊,今上是什么性格,这背后没有个计较,绝对不可能! 军中不满的声音渐熄,众人都在期待,天子到底会对鞑子采取什么举动。 号角声一遍又一遍在雪地中响起。 鞑靼骑兵停在距城两百里处,弓不张,刀不出鞘,前排的骑兵举起使臣带回的喇叭,大声高呼,“别动手,自己人!” 六个字,字正腔圆,含义深刻。 据悉,是鞑靼使臣同北京鸿胪寺左少卿商定的口令,以防边军错认,将他们当做打谷草的游骑,万箭群发,射成刺猬。以开平卫边军的武装水准,做到这一点完全不难。 鞑靼骑兵不想真成了刺猬,必须按照边军的口令,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 卫所边军的武器能如此犀利,全仗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之功。 北疆的冬季冷风刺骨,滴水成冰。在天气的影响下,还处于烧火棍阶段的火铳失去了优势,冷兵器更加趁手。 在大宁杂造局和北平杂造局的共同努力下,边卫使用的长弓硬弩都得到了加强和改良。有了孟清和制定的奖励机制,工匠们的工作热情极高,送往边卫的武器,不只数量翻番,耐用程度也远超以往。 天子准许大宁和北平杂造局制造火雷之后,从遵化运来的生铁和熟铁源源不断送进工坊。南京送来的火药威力不够,沈瑄和袁容联合向天子上疏,奏请在北京设立行军器局,以生产火药,制造火器。 没有考虑多久,朱棣就批准了两人的奏请。不顾南京军器局和兵仗局的反对,直接派人带上工匠熟手,到北京协助沈瑄袁容设立新部门。 给人不算,一应费用都由南京调拨。 旨意一下,立刻有言官蹦高直言,弹劾定远侯和广平侯此举有违臣子直道,意图不轨。 户部左侍郎孙瑜言辞尤为激烈,“兵器者,凶事也。自古国家为战皆出于不得已,夫驱人以冒死,鲜有不残伤毁折。今天下已定,惟当休养,修礼乐,兴教化,岂复言兵器之利!竖子二人狂妄,谄言媚上,言兵事以冀进用,恃恩骄恣,罔顾民生,用心可疑,必图谋不轨,望陛下明察!” 继孙瑜之后,户部右侍郎李文郁,大理寺少卿袁复,以及数名给事中纷纷出列,以实际行动支持孙瑜的言论,更有弹劾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之意。 汉王赵王皆在北,汉王之前献火雷,得陛下褒奖。沈瑄袁容有今日之言,未必没有两位殿下的意思在内。 “穷兵黩武岂盛德事!” 听到这句,朱棣彻底火了。 穷兵黩武?这话是在说谁?! 用心可疑,图谋不轨?是说朕的儿子和女婿一起造朕的反?! 当朕是三岁孩子一样好糊弄?! 怒气值爆表,朱棣猛的一拍龙椅,“够了!” 天子一怒,大殿中顿时一静。刚才还在滔滔不绝的几人也瞬间没了声音。 今上不比建文,抱着脑袋撞柱子玩直言,名留青史的机会有,抄家灭族的可能却更大。 见群臣不语,朱棣的目光变得更冷。 “诸公身在金陵之地,处繁华之间,可知北疆困苦,寇边之祸?!”朱棣冷笑一声,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怒火,足以焚--烧-整座大殿,“朕只问众卿一句,单凭圣人教化,可戍卫边境,防卫北疆?!朕告诉你们,不能!朕居军旅数年,每亲当矢石,见死于锋镝之下者,未尝不痛心。然兵无死战,国何能安,百姓何能安居乐业!兵器乃凶事,无兵器,更为国之凶事!” 士兵手中没有武器,拿着木棍石头和鞑子作战? 军队不拼死作战,将鞑子挡在塞外,还能容得众人在此侃侃而谈? 群臣垂首,讷讷不敢言。 发泄了怒火,朱棣开始处置将他惹怒的人。 孙瑜成了最英勇的出头椽子,朱棣下令摘了他的乌纱,削去户部职位,送去北京行太仆寺养马。 不是说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上下包藏祸心? 好,朕给你机会,送你去北边,好好观察! 同时获罪的还有户部右侍郎李文郁。无故不陪祀太庙的大不敬之行被当殿揭发,加上支持孙瑜弹劾沈瑄袁容,成功激起了永乐帝的火气,养马没他的份,干脆发去辽东戍边。 刚刚从浙西返京的户部尚书夏元吉也受到了波及。 夏司徒当真是冤枉,好不容易治水归来,屁--股-没坐热,又被永乐帝扔去苏州治水。夏司徒没处伸冤,只能打起包袱,启程上路。 夏司徒不是一个人走的,朱棣还给他派了帮手,大理寺少卿袁复。 国家财政部长和最高检察院副院长一起被疏通河道修筑堤坝,该说永乐帝气昏了脑袋,还是大明的官都是人才,一专多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皇帝不说话,世子的表情却像是要杀人。 出言请立世子的几名翰林尚不知自己闯了祸,在背后狠狠给了朱高炽一刀。 朱棣的态度已渐渐有了软化迹象,如果朱高炽继续示弱下去,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 无奈,宫中的举动给了文臣们错误的信号,才出现宴会上这一幕。 朱高炽很冤。他的确想当太子。身为皇帝的儿子,没人不想,他的弟弟也一样。 太--祖高皇帝有二十多个准继承人,仍旧尊奉立嫡立长的规矩,先立长子。长子死后,将皇位传给了长子的儿子。虽然朱允炆最后被叔叔抢了皇位,但是立嫡长的传统仍在。 永乐帝只有三个儿子,抛开皇帝的个人喜好,从传统和继承制度来看,朱高炽的机会最大。 受太--祖高皇帝喜爱,是洪武帝亲封的燕王世子。年少时曾同建文帝一起在宫中读书,为人性格谦和,不像老爹和两个弟弟一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成功获得了文臣的好感和支持。 北平守卫战,更为他累积了战功。 朱高炽的政治-资本不可谓不雄厚,底气不可谓不硬。 综合各种因素,就算老爹不喜欢他,有朝臣的支持,他成为皇太子的可能性也远远高于两个弟弟。 被徐皇后提点几次,朱高炽认真反省过。原本是自己想差了,严重忽视了父皇的性格,致使靖难期间有所改善的父子关系降入冰点。 可等朱高炽彻底想通,试图改变现状时,却是无处着手。支持他的人,却一次又一次的成了他向目标前进的绊脚石。 不能说文臣们做错了,只能说他们不了解朱棣,不清楚一个敢举旗-造-反,抢了侄子皇位的天子是何等猛人。 软着来,徐徐图之,或许还有希望。 着急上火,隔三差五蹦跶一下,纯属于拿着小棍去戳龙身上的逆鳞。 一下没戳成,再戳,继续戳。 以为自己是英雄,梦想着拥立之功,殊不知龙头已经转了过来,张开大口,利齿森森,随时能将敢惹他的蝼蚁撕成粉碎。 朝中有不少聪明人,但在利益和权利面前,能保持清醒的却不多。 如解缙,黄淮,甚至是胡靖,偶尔也会动摇一下。如果不是杨士奇适时的拉了一把,或许也会脑袋发热和解缙凑到一起。 大殿之上,天子端着酒杯,自斟自饮。郑和想上前接过酒壶,却被挥退。 郑公公都吃了挂落,旁人更不敢触霉头。宦官宫人小心翼翼贴墙站,走动间也尽量不发出声音。 大臣们也察觉到情况不对。脑袋一根筋,也该想到天子是在不满了。 请立皇太子的翰林拱手站着,皇帝一直不说话,只能保持姿势一直罚站。 黄淮想起身求情,却被解缙和杨荣联手拉住。这个时候站出去,非但救不了两个翰林,反而会惹火烧身。 正月里,天子不会动手杀人。 最坏的结果,同之前被下放的给事中一样,大山支教或戍边充军。即使天子一定要杀人,也不会马上举刀子,至少要在殿试之后。期间努努力,拖到秋后,可运作的地方更多。 文臣不敢出言相帮,武将则是不愿。 朱能和徐辉祖一向不搀和皇家内部的事。老资格如张玉,谭渊,李彬等都不在了,余下能说得上话的,如淇国公邱福,同朱高煦的关系更好。五军都督府内,凡是燕军出身,同样更看好朱高煦。 一起打过仗,上过战场,这样的交情,不是朱高炽能比。 徐增寿没出声,三个外甥中,他更喜欢朱高燧。对朱高炽和朱高煦的争夺,他同徐辉祖的观点一样,不偏不倚,反正哪个登上皇位,他都是皇帝的亲舅舅。 曹国公李景隆更不敢说话,长兴侯耿炳文,都督平安也是一致保持沉默。 天子在大宁遇刺,锦衣卫无端包围府邸,左都御史陈瑛屡次弹劾,让这些建文朝的旧臣奉低调为圭旨。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出头。 如若不然,还能如何? 李景隆绝食未死,好歹同皇帝有亲戚关系。不被皇帝所用,也能当个富贵闲人。 耿炳文辞爵,平安乞骸骨,皇帝都没有批准,却比准了他们的上疏更让人糟心。 盛庸致仕,天子倒是准了,官印交出去也没能得个善终。陈瑛始终揪住他不放,想起来就参他一本,为保全家人,也为憋在心中的一口气,盛庸在家中自尽。 逼死了盛庸,陈瑛也没打算放过盛庸的儿子,最后是徐辉祖开口,整件事才告终止。 盛庸的死给平安等人敲响了警钟。 今日的盛庸,会否就是明日的自己? 耿炳文和平安私下里都在琢磨,是不是也预备根绳子,准备一壶毒酒,再磨磨刀,选个良道吉日去见太--祖高皇帝。可无缘无故的自尽,同样会成为御史弹劾的借口。 没犯罪,不心虚,上什么吊,抹什么脖子? 活够了?不管旁人信不信,反正陈瑛不信!天子也未必会相信。 活着提心吊胆,想死也没那么容易,耿炳文和平安愁得眉毛能夹死苍蝇。唯一活得还算滋润的,大概只有绝食十天都没上西天的曹国公。 耿炳文的长子仍在诏狱关着,托了锦衣卫指挥使杨铎,父子俩才见上一面。 耿璇没受太多罪,大宁行刺一事本就同他无关。但抓人的命令是天子亲自下的,不等朱棣松口,人是不可能放出来的。 耿炳文历经三朝,从种种迹象,隐约猜出今上此举恐怕另有深意。若他猜测属实,儿子最好的下场就是被发边塞充军。最坏的结果,耿炳文不愿意去想。 但事情是不想就不会发生的? 耿炳文捏紧酒杯,力气大得几乎能把杯壁捏碎。 殿中的气氛陷入僵窒。这次,皇长孙没能及时出现,却有徐皇后身边的宫人迤行入殿。 宫人手中托着精美的菜肴,依次奉到朱棣面前。 三盘菜,全部出自世子妃和两位亲王妃之手,徐皇后特意令宫人奉上。 “哦?” 朱棣放下酒壶,拿起筷子,一盘盘尝过,指着最先奉上的一盘,道:“这是世子妃做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三月的朔北,积雪尚未完全消融,青草已冒出了嫩芽,一片片嫩绿铺满了草原。 饿了一冬的畜群,被牧民驱赶着,刨开最后的雪层,追逐最鲜嫩的青草。 风依旧冷,人们的心情却如拨开云层的天空一般晴朗。 今年的春季比过去几年都来得早。 万物复苏,青草繁茂。 这样的好年景,不只令屯田的边民欣喜,在耆老的带领下祭祀先农,祈求五谷丰登。草原上的牧民同样宰杀了最肥美的羊羔,感谢长生天的眷顾。 悠长的调子在草原中回响,带着对丰足生活的无尽希望。 旷野,蓝天,成群的牛羊散落在青草之间,融为了草原上最美的一副画面。 运粮的鞑靼骑兵无暇欣赏身边的美景,战士的敏锐直觉告诉他们,危险正在迫近。 每次运粮,都会有瓦剌人偷袭,虽然一次也没成功,鞑靼骑兵仍不敢放松警惕。 轻视敌人,最可能的下场就是送命。 “加快速度!”千户伯克帖木儿挥动着马鞭,在队伍中来回奔跑,确保每一辆粮车旁都有骑兵护卫。 从离开开平卫,他们就被跟上了。 像是被狼群盯上的鹿,预感到危险,却不知道敌人在哪,一旦稍有松懈,就会被扑上来的猎手咬断脖子。 这种感觉让伯克帖木儿很是烦躁,提高了嗓子,大声喝斥手下,急了,甚至直接动鞭子。 “快点!” 马蹄踏在积雪和青草中,溅起带着雪碴的湿-泥,赶车的鞑靼人扬起长鞭,甩出一声声脆响。 没有人抱怨伯克帖木儿的暴-躁,此刻,他们心中的念头同伯克帖木儿一样,快,再快一些! 过了长水海子,队伍就安全了。 查干诺尔之后,有可汗的大部队接应,无论是谁在打这批粮食的主意,准保让他有来无回! 马蹄声愈来愈急。 伯克帖木儿脸上的焦急之色也越来越浓。 危险更近了。 他可以确定! 查干诺尔近在眼前,箭矢的破空声陡然传来,队尾瞬间有数名鞑靼骑兵坠马。 “不要停!” 伯克帖木儿大声吼着,下令副千户领队继续前进,自己率领一半的鞑靼骑兵留下,调转马头迎战偷袭的敌人,为运粮的马车争取时间。 朔风再起,跟在鞑靼骑兵身后的队伍终于显露出了身影。 左衽,皮甲,头盔镶嵌着毛边。 瓦剌人,还有兀良哈。 伯克帖木儿预感到自己很可能会死在这里,但他还是要握紧马刀,同敌人战斗。 不只是为了鞑靼的勇士之名,也是为了部落的生存。 狼群相遇,即使死亡也要守卫领地,捍卫尊严。 后退,不战而逃,是懦夫和弱者的行为! 没有号角,也没有战鼓。 千余匹战马缓缓踱着步子,马上的骑士抽—出长刀,刀刃摩擦过刀鞘,声音无比刺耳。 马蹄声似敲击在耳边,一声接一声,无限的扩大。 天空依旧晴朗,笼罩在伯克帖木儿等人身边的,却是死亡的阴云。 战马开始加速,从悠然漫步到如离弦的箭矢,由远及近,从快到慢,不过是眨眼的时间。 马蹄如奔雷,又似呼啸而来的洪水。 伯克帖木儿握紧马刀,用力得手背暴起了青筋。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但他不能后退。无法护住粮食,可汗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他的部落。 所以,他只能死战,直至战死。 “杀!” 两支队伍同时举起了长刀,战马狠狠撞击到了一处。 刀锋的擦-撞-声刺破了耳鼓,杀戮撕开了草原上最后的宁静。 鲜血飞溅,战士狠狠摔落在地。 战马的哀鸣在草原上回响,倒在血泊的伯克帖木儿却再也不会回应。 五百鞑靼骑兵的死,没能阻挡瓦剌和兀良哈的脚步。顾不得清扫战场,立刻追向前方的粮队。 在蒙古人对战时,呵哈出率领的女真骑兵根本没有上前,而是潜伏在一旁,等战斗结束,胜利一方继续追逐最丰厚的战利品时,才跳下马背,搜刮留在战场上的武器和鞑靼骑兵身上的金银。 “首领,不追上去?” “不追。”呵哈出举起伯克帖木儿的佩刀,擦干刀锋上的血迹,又从他身上扯下刀鞘,珍而重之的挂到自己的马背上。 “可是……” “追上去也没用,粮食不可能分给咱们,有这些武器足够了。”呵哈出翻身上马,“死掉的战马,割下能带走的部分。马肉交给部落,武器和其他的东西,谁找到算谁的。” “谢首领!” 女真人尽职尽责的清扫着战场,等他们离开,天空中早已盘旋着秃鹫和乌鸦。 朱高煦也没有参加之前的战斗,有瓦剌和兀良哈作先锋,根本不需要他主动出击。 看着策马远去的女真人,朱高煦缓缓眯起了眼睛。 当真如兴宁伯所言,不能小看这些披着兽皮的野人女真。 “殿下?” “无事。”朱高煦收起外露的心思,一拉马缰,“继续前进。” “是!” 按计划,朱高煦不是去抢粮的,而是对鞑靼施以援手。最好的结果,是从瓦剌手里救下一两个活口,直接送到鬼力赤面前。鬼力赤想要找回面子,只能去和马哈木当面洽谈了。 至于粮食,已经被“瓦剌”抢走了,鞑靼想要,同样要找瓦剌。 按照兴宁伯的话来说,鬼力赤之前能忍,是因为没受太大损失。这次再忍,可汗的位置怕会换人。 粮食被抢走,骑兵被杀,还被大明的汉王亲眼目睹,这不只关系到实际利益问题,还关系到可汗的威严,乃至于所有鞑靼部落勇士的面子。 事不过三,何况瓦剌上门找茬的次数远不只三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草原上的战火成功烧了起来,鞑靼和瓦剌打得热闹,预期一两年内消停不下来。 女真各部成群结队到大明朝贡,马匹全都交由行后军都督府管理,人参和皮毛选出上佳者随奏疏一同送往南京,留在会同馆里的女真人,整日里期盼着孟少卿能有空见自己一面。 历数以上,孟清和算是圆满完成永乐帝交代的任务。现如今只等天子的敕令下达,给会同馆里住着的女真首领们一点甜头,将他们打发走人,自己就能收拾包袱返回大宁了。 孟清和不在大宁期间,大宁都指挥使司内部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变动。 大宁都指挥使佥事张贵调浙江都指挥使佥事,未几,因罪降为千户,又因御史弹劾,被发云南戍边,此生怕是回不来了。 大宁都指挥佥事王庸,许成有罪,上念其屯田有功,降为大宁左卫佥事,令戍边自效。不久,王庸因抵御鞑子有功,升指挥同知。许成被巡按御史弹劾有怨忿,对朝廷有不轨之言,令下锦衣狱。抓人的队伍,由锦衣卫指挥佥事纪纲亲自带领。 天子下令,调调彭城卫指挥使余成,羽林前卫指挥佥事杨成,刘七,黄保,等为大宁都指挥佥事,李讨,周官保俱为大宁同知。 赐大宁都司都事姚堂绮衣钱钞,余者仍官在原职,各赐钱钞有差,多为嘉勉。 看着纸上罗列的名单,孟清和深吸一口气,明面上,大宁行刺一事已宣告终结,但对永乐帝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的余波还将持续很久。 一旦朱棣突然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某几个不法之徒密谋行刺于朕,其中还牵涉到建文旧臣,说不准就会派出锦衣卫,拿着驾帖,请人到诏狱谈谈人生理想,花-鸟-风-月。 被贬谪的人中,张贵是旧事被查,许成则是另有原因。 孟清和压根没想到,一直给他沉稳印象的许佥事,竟然是个骑墙派,还骑了不只一面墙。 宁王,建文旧臣,懿文皇太子被废为庶人的两个儿子,许成都有联系。 这样的人才,竟然只是个都指挥佥事,如果加入情报部门,定能大放异彩。努努力,杨铎之后,或许就没纪纲什么事了。 只可惜,走错了路。 起初,孟清和满头雾水,不明白许成到底是哪方的人。 直到纪纲向他透露,洪武年间,许成的父亲曾官至少詹事,辅导太子朱标,后因卷入胡惟庸案,亏得太子才保住一家性命,被发戍边,孟清和这才才恍然大悟,心中多少有了底。 至于许成为何会同张贵成为好友,张贵之前在大宁都司所行种种是否同他有关,孟清和不想深究。 人都进了诏狱,背后的关系已经察明,除非永乐帝突然开始吃斋念佛,放下屠刀,否则,许成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了。 按照天子的行事风格,未必愿意手下如此寻根究底。但凡牵涉到朱家内部的权力斗争,尤其是朱棣和朱允炆之间的皇位争夺,聪明人都该躲得远远的。 天下易主,朱棣是大明的天子,朱允炆是生是死,不是孟清和该操心的事。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天子敕令下达,高高兴兴返回大宁,集中精力搞好经济建设,偶尔丰富一下精神生活,无事联络一下有意内附的草原部落,努力营造和--谐-美好的边塞生活。 当然,如果随时都有美人在侧,生活会更加美好。 考虑到美人爱咬人的习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拍飞了。 抿一下嘴唇,为了面子着想,没有找到解决办法之前,暂时远距离产生美吧。 永乐二年三月壬寅,天子敕令送抵达北京。 复孟清和为大宁镇守,授资善大夫,正治上卿。免鸿胪寺少卿,赐银三十两,彩币十五表裹,钞五十锭。 圣旨交到孟清和手中,白彦回笑道:“咱家恭喜兴宁伯。” 孟清和谢过,借着客套的时机,将备好的红封递了出去。 敕令下达,孟清和总算能安心了。 发了奖金,加了荣誉职称,不用被文官整日惦记着捞过界,又能回到大宁,永乐帝果然说话算话,纯爷们! 白彦回身上不只带着给孟清和的敕令,还有召朱高煦和朱高燧回京的诏书。 徐皇后千秋节将至,天子有意将儿子都叫回身边。儿子不在身边这么久,总是想念。 沈瑄本也在内,无奈北京实在离不开他,他要是走了,袁容又得累趴下。朱棣实在没办法,总不能让大闺女再为了驸马到自己跟前哭吧? 不能把义子召回来,干脆多发赏赐,老子愿意给,谁也管不着! 赏银抬进府,沈瑄面相南京方向顿首,“臣叩谢天子圣恩。” 双目微红,真挚感情流露。 不用多说,传旨的内官定能将定远侯的忠心和孝心带到皇帝皇后面前。 沈瑄得的赏赐极为丰厚,单赐银就有五百两之多,彩币宝钞更是论打装箱。 拿起一枚分量十足的银锭,孟清和忍了几忍才没咬个牙印上去。 人和人果真是不能比,所谓“义子”和“臣子”的差距,就是这么明显。 孟伯爷捧着银子做沉思状,沈侯爷自然而然的误会了,点了点装银锭的匣子,“十二郎喜欢,便收着。” “我收着?”孟清和怀疑自己听错了,五百两,不是五两,让他收着? “有何不可?”沈瑄一身公服,绯色衣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俊雅非凡,俯身,手指擦过孟清和的下巴,“你我情分,理当如此。” 孟清和:“……” 谁再和他说古人含蓄,绝对一板砖拍过去! 敕令送达北京,白彦回没有停留,立刻赶往宣府。 鞑靼和瓦剌开战之后,宣府边军加强了边塞防卫,开春前建造的地堡,瞭望墩台和敌台都派上了大用场。 朱高煦将主要的练兵和防卫工作都推给郑亨,自己带着亲卫和边民军汉-成-日下田劳作。 与此同时,仿照大宁城的模式,招收流户,吸收早年间离散的军户,接纳愿意内附的草原牧民,以奖励激发杂造局工匠的工作热情,各项安排专人负责,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去年开垦出的荒田都撒下了麦种,冬日里荒芜一片的土地,逐渐被葱绿所覆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孟清和尚不知暴自己被陈瑛盯上,很快将遇上大麻烦,仍在大宁城中忙着屯田军务,抵达南京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已先他一步扫到了台风尾。 陈瑛在洪武年间以人才贡入太学,好辩,有才名,被擢升御史,后出任山东按察使,期间同燕王府搭上关系,获得了朱棣的赏识。建文帝登基,汤宗告发陈瑛受燕王金钱,参与了朱棣的造反活动。秉持着宁可抓错不可放过的原则,朱允炆大笔一挥,陈瑛被下放广西劳动改造。 永乐帝登基,为在朝中布局,特地将陈瑛从广西召回,升其为都察院左副都御使。 为了让南京的文臣武将彻底认识到,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不同了,时代也不一样了,朱棣需要陈瑛这样的人来打破僵局。 陈瑛没有让朱棣失望。 做一行爱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在他身上得到最切实的体现。 都察院是言官衙门,左副都御使是衙门的二把手,作为言官的表率,自然要尽职尽责,有罪名要参,没有罪名罗织罪名也要参。 被陈瑛点名的文臣武将,满打满算,遍布了大半个朝堂。除了朱能等少数朱棣铁杆,自七品文官到一品武侯,从建文旧臣到靖难功臣,几乎没有陈瑛不敢参的。 不久前自杀的历城侯盛庸就是被陈瑛活活逼死的。曹国公李景隆也被陈瑛炮轰过,无奈李景隆抗打击能力太强,又有作古的李文忠做靠山,陈瑛想参倒他可不是那么容易。 陈瑛是朱棣手里的刀,朱棣用刀砍人从不留情。但是,陈瑛这把刀似乎太锋利了点,有的时候还喜欢自作主张,不听指挥,难免让握刀的人感到不顺手。一旦找到能够替代陈瑛的人,不出意外,陈都宪的下场不会比被他拉下马的官员好多少。 在盛庸的事情上,朱棣就皱过一次眉头。不是因为盛庸的死,而是陈瑛的自作主张。 这一次,陈瑛递上的弹劾奏疏又让朱棣皱眉了。 以孟清和同左班文臣的关系,被言官参上几本不奇怪。 之前,通政使司送来相关奏疏,朱棣大多是压下不批,拖上几日也就不了了之。 不只是孟清和,大部分言官的奏疏,永乐帝都是如此处理。 弹劾讽谏是言官的本职工作,朱棣不想过于打击言官们的工作积极性。但陈瑛显然不在此列。朱棣把陈瑛的奏疏驳回去,第二天,同样的奏疏仍会摆上御案。 朱棣不是没敲打过陈瑛,作为天子手中的刀,太自以为是无疑是自寻死路。陈瑛收敛了一段时间,在朱棣以为他终于明白自身的定位时,却突然上了这样一封奏疏。 翻开奏疏,从头看到尾,朱棣的脸色愈发难看。 依奏疏上所写,陈瑛根本是想将孟清和置诸死地! 截留野人女真供奉马匹药材,是为大不敬; 于大宁镇守期间擅造军械,招揽民心,有不臣之意; 私结皇子,通信密谋,心有不轨; 同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沈瑄过从甚密,有私授金钱之嫌; 无军令调动边军出塞,论罪当杀; 违太--祖成法,许民以小秤交易,私定盐引纳粮之数,许工匠以利,以大宁杂造局为私用,中饱私囊,论罪当剥皮充草! 陈瑛还指出,孟清和欺压族亲,不念亲情,驱逐堂兄一家,欺上以忠义仁孝之名,人品相当大的问题。盛传其好龙阳,至今未成家立室,可见其私德不修,难为股肱之臣。 “臣观此人,心胸狭隘,擅于阴策,有小人佞臣之相。且私交皇子,对陛下有不臣之嫌。再观其行,实为唐时杨李,宋时高秦,定为奸邪之辈无疑。臣叩请陛下察其言行,断其重罪,以正朝堂正气!” 洋洋洒洒几百字,笔笔是刀,字字诛心。 陈瑛递上这封奏疏的目的,无疑是让孟清和再也见不到永乐三年的太阳。 奏疏中反复提及孟清和“私结皇子,有不臣之心”,同样是在影射朱高煦和朱高燧有不臣的嫌疑。 朱棣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怒气上涌,猛然将陈瑛的奏疏扯成两半,狠狠掷于御案之下。手臂猛然一挥,案上的茶盏,笔洗,砚台等,纷纷被扫落在地。 砚台倒扣,浓墨洒在青石砖上,像是被染黑的血。 侍立在旁的郑和立刻躬身,“陛下息怒!” 暖阁外,宦官宫人跪了一地。 正候在暖阁外,等着父皇召见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后颈发凉,一阵头皮发麻。 老爹盛怒中,他们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兄弟俩互相看看,用眼神交流,进还是不进?进去了,会不会被抽鞭子? xx的!如果知道是哪个混账王x蛋-撩了老爹的虎须子,绝对大巴掌伺候! 又是一声巨响,听这声响,御案被踹翻了,绝对的! 朱高煦和朱高燧心里打鼓,同时做好了开溜的准备,大不了跑去母后处避难,总好过被老爹迁怒抽鞭子。 刚迈出一步,暖阁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绷着脸的老爹出现,头上似乎有黑云缭绕,噼里啪啦打着闪电。 朱高煦反应快点,连忙收回脚,拉着朱高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由于太过紧张,拉人的力气用得大了点,兄弟俩的膝盖硬生生砸在石砖上,听声都觉得疼。 朱高燧呲牙,不敢看老爹,只敢瞪兄弟,朱高煦咧嘴,借着行礼揉了揉膝盖,别抱怨了,他也疼。 朱棣负手而立,将两个儿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是说长进了,就是这么长进的? 朱高煦和朱高燧垂头,老爹隔着一扇门掀桌,随时可能当面喷火,再长进也会掉链子。 “随朕进来。” 朱棣转身,朱高煦和朱高燧不敢抗命,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撒丫子逃跑?一顿鞭子绝对跑不了。再皮糙肉厚,也没人乐意刚到家就被老爹收拾。 趁着朱棣和朱高煦朱高燧说话的短暂时间,宦官宫人已将暖阁内收拾停当。御案扶起,碎裂的茶盏收了下去,趴在石砖上也寻不出丁点墨迹。 陈瑛的奏疏压在了角落,即使是皇帝亲手撕的,宦官也不敢真当垃圾扔出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路遇沈瑄,二十余人的队伍立刻增加到了五十余人。 由于宣召的内侍都是生面孔,孟清和没能打听出多少有用的消息。 一路行来,只能从他们的态度上窥出一二。 肯定是出事了。 好事还是坏事,目前不能定论。 天子召他进京,也召了沈瑄,却不说因为什么,这让孟十二郎的心里一直打鼓。从大宁打到山东,从陆路到换乘舟船,一路南下,南京越近,孟清和的眉头也皱得越深。 站在船头,看着水波被船头劈开,水中的影子也变得支离破碎,孟清和苦笑,他是不是该庆幸来的是内侍,而不是拿着驾帖的锦衣卫? 真是他想多了吗? 住过刑部大牢,凡事不多想想,难保什么时候就会吃亏。 临近傍晚,江风有些冷,孟清和打了喷嚏,却不想回船舱。 他和沈瑄住在不同的舱房,中间隔着好几间,回去了也没美人给他养眼,不如站在这里吹风,还能让脑袋清醒一下。 风越来越大,插—在官舟上的旗帜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孟清和又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不成了,再吹下去,十有八--九会着凉。 看来,挥斥方遒,风流人物什么的,的确是不适合自己。还是老实回船舱窝着,别东想西想了。说不定真是是他多想了。也许天子召他回京,是为了嘉奖? 仰头望天,果真如此,来的不是郑和侯显,也该是白彦回吧? 捏了捏额角,一件斗篷突然罩在了他的身上,被熟悉的冷香包裹,不用回头都知道站在身后的是谁。 还真是……走路都没声的。 孟清和侧首,“侯爷,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沈瑄将披在孟清和身上的斗篷拉紧了些,“十二郎可是担心进京一事?” “恩。”孟清和点头,压低了声音,“不能不担心,我总觉得,陛下这次召见定有隐情。” “无需担忧。”沈瑄揽过孟清和的肩膀,见他僵了一下,立刻四下张望,觉得有趣,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不过是有御史弹劾,陛下召你我回京奏对罢了。” 孟清和疑惑问道:“侯爷怎么知道?” “杨内官告知。” 杨内官? 想了片刻,孟清和才将人名和脸对上号,到北京宣旨的那个宦官? “正是。”沈瑄点头,“杨内管是燕王府旧人。” 孟清和嘴巴张大了,他也曾负责燕王府的安保工作,怎么从不知道王府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从他的穿戴判断,绝对是首领太监级别,能在十二监做到这个位置,在潜邸时不可能默默无闻。 “杨内官在皇后殿□边伺候。”沈瑄捏了一下孟清和的耳垂,从刚刚他就想这么做了,如果不是场合不对,说不定会直接下口,“十二郎没见过他,不奇怪。” “哦。” 孟清和点点头,的确不奇怪,他和徐皇后身边的人,的确是一点也不熟。 外臣和皇后身边的内官拉关系,绝对是找死。当然,皇后的娘家和干儿子例外。 耳朵又被捏了一下,孟清和很快发现自己跑题了。明明说的是此次被召进京的原因,怎么会聊到杨内官的身份上去? “侯爷说,陛下召你我进京是因为咱们被参了?” “对。”沈瑄点头,握住孟清和的手腕,带着孟清和走向舱房。 “侯爷知道是谁吗?” “知道。” “那……”是不是该互通有无,分享一下? 沈瑄停下脚步,“十二郎想知道?” “自然。” “哦。” “侯爷?” “十二郎询问,瑄自然知无不言。”沈瑄侧首,唇边带笑,暮-色-映照之下,愈发的迷人,“只不过,十二郎可愿同瑄秉烛夜谈?” 秉烛夜谈? 想起这四个字曾经带来的后果,孟清和下意识捂住脖子,噔噔噔后退三大步。 沈瑄挑眉,笑容里带上了几许不一样的味道。 贵气,俊雅,冰冷,很吸引人,却也极其的危险。 孟清和咽了口口水,想再退后,脚下却像是生了钉子。 “侯爷。” “恩?” “这是在船上。”船舱的隔音貌似不太好,杨内侍就住在隔壁。 “我知。” “……”知道还要和他秉烛夜谈? 孟清和的表情有瞬间的僵硬,沈瑄却在此时上前两步,单手搭在孟清和的肩头,俯身,像是按着猎物的草原狼,“十二郎莫要多想,瑄是守礼之人。“ “……” 孟清和已无力吐槽。 沈侯爷的守礼,同传统意义上的守礼绝对相差十万八千里。况且,就算沈侯爷突然改吃素,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突然扑上去。 “侯爷,我突然不想知道了。” 依沈侯爷的态度,即使被参,皇帝也有更大的可能是站在自己这边。既然没有被砍头的风险,提前知道和到京后了解详情有区别吗? 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遇到沈瑄脑袋就不会转弯。 美--色--误人啊! “十二郎不想知道了?” “不想。” “但,”沈瑄微微眯起眼,缓缓逼近,“瑄想同十二郎详谈,该当如何?” “这个……容我回去想想……” 孟清和本能退后,却突然间视线颠倒,人被扛上了沈瑄的肩头,挣扎着撑起身,恰好对上杨内侍瞪圆的双眼。 四目相对,孟十二郎愕然,咬牙,捂脸。 这已经不只是丢脸的范畴了。 事情糟糕到一定程度,孟清和反倒镇定了。 放下捂脸的手,孟十二郎正色道:“在下正同定远侯切磋武艺,无奈技不如人,让杨公公见笑了。” 江风吹过,可惜没有落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陈瑛是朝堂上的猛士,并且不是唯一的猛士。 在他站出来之后,陆续又有两名御史,一名给事中,户部和工部郎中,以及鸿胪寺少卿站了出来,力挺陈瑛。 “臣参大宁镇守,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一等伯孟清和有罪!” 单看陈瑛的外表,实在很难同他的性格言行一一对应。 国字脸,卧蚕眉,挺-鼻阔口,谈不上英俊,却是正气凛然。 这样的长相,该是话本里的国之忠臣,耿直不阿,浩然正气,与奸邪势不两立。每每敢于殿上直言,皇帝不听,抱头撞柱,血溅金砖也不稀奇。 孟清和扫了一眼正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的陈瑛等人,忍不住撇嘴。若他们是正义的一方,自己成什么了?祸国殃民的奸臣一流,佞臣一派,该订到历史的耻辱柱上? 听听,私截贡品,大不敬;为身不正,私德有损,欺压良善;不兴教化,违太-祖高皇帝成法,以利诱民,私定盐引纳粮之数,中饱私囊。同定远侯私授金钱,同皇子结交,各种图谋不轨。 一条条摆出来,言辞之激烈,用心之狠毒,当真是可见一斑。 坐实了,就三个字,要你命。 孟清和瞄一眼龙椅上的皇帝,很想提醒陈瑛等人一句,想参他,光是前面几项罪名就够了,扯上沈瑄和朱高煦兄弟,实在是不智之举。 没见皇帝正运气呢?这几位是想陪他一起上法场?还是说陈都宪嫉恶如仇到了一定地步,拼死要到阎王殿前再参自己一本? 明显不太可能。 待陈瑛说到兴宁伯和定远侯之间的各种不明不白时,孟清和连忙低头,捂嘴。若非场合不对,事先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他怕会冲出去给陈瑛一拳。 什么叫以龙阳之好为遮掩,行不轨之事? 简直是污蔑!老子是真龙阳……挠挠下巴,这样的反驳理由,好像也不太对? 沈瑄也在皱眉,表情愈发的冰冷,看陈瑛的目光,和看一个死人没多少区别。 陈瑛犹不自觉,仍在大肆攻讦,“如兴宁伯此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唯利是图,欺上瞒下,对朝廷有不轨之意,论罪当杀,夷族,以儆效尤!” “定远侯知情不报,有同谋之嫌,当夺爵下狱!” “汉王赵王不慕皇恩,不敬长兄,私自结交一方镇守,有不臣之嫌,当压入宗人府,训以太--祖之令!” 图穷匕见,陈瑛终于抛出了他的最终目的。 碾死孟清和,拉沈瑄下马不过是手段,只为往朱高煦和朱高燧身上泼一桶洗不净的脏水,为朱高炽登上皇太子之位扫清障碍。 这一次,陈瑛是豁出去了,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即使冒着事不成被流放充军的风险,他也要赌这一次、 此时此刻,陈瑛就是在玩火。 朝廷不以言杀御史,但朱棣不是朱允炆,真惹急了他,纵然有太-祖成法这顶□□,依旧能让和他对着干的人生不如死。 直接执行机关,天子仪仗队,大明锦衣卫。 别看个顶个的英俊潇洒,招呼起被请到诏狱的客人,分秒间化身凶神恶煞。对此,二-进-宫的耿璇绝对可以现身说法。 能被朱棣当刀子用,证明陈瑛不傻。在做这件事之前,他猜测过事有不成,自己可能的下场。但他没有退路。 陈瑛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从被广西召回,他就成了天子手中的利刃,死在他手中的人不知凡几,仇人不比得罪了文官集团的孟清和少。 天子要用他,他就是天子清扫朝堂的工具,一旦天子用不到他,为了平息群臣的愤怒,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历朝历代,酷吏佞臣都是一样的下场。 只要天子起了杀心,无论是谁,都逃不过最后一刀。 即使天子不杀他,无论汉王或赵王哪个登上皇位,他照样好不了。 在潜邸时,朱高煦就各种看他不顺眼,入朝之后,更是屡次表达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陈瑛不想死,退一万步,即使保不住自己,也想保全家人。 弹劾其他朝臣,他毫无压力。夷族两个字说出来是何等轻松,换到自己和家人身上,陈瑛便寝食难安。 苦思之下,陈瑛得出结论,只有亲近读书人,性格仁厚的世子登上皇位,有了从龙之功,才有可能保全自己和家人。 陈瑛和解缙等人拥戴朱高炽的原因不同,最终目的却是相同。 解缙曾不屑同陈瑛之流为伍,考虑到目前的形势和越来越得圣心的汉王赵王,他不得不与陈瑛结成短暂的同盟。 还是那句话,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天子是一国之君,皇太子是国之储君。 只要将世子推上皇太子之位,他们就离成功不远了。 为了达成目的,同朱高煦和朱高燧走得很近的孟清和,不幸成为了解缙和陈瑛的踏脚板。 他们找上孟清和的原因,和被流放贵州大山支教的前礼科给事中赵纬一样,没有背景,没有雄厚的家族势力,更没有可帮扶的姻亲,又得罪了朝中大部分文官,简直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至于孟清和的个人能力,解缙提醒过陈瑛,陈瑛却是轻蔑一笑。 纵然孟清和能扳倒几个给事中,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如果孟清和敢当殿争辩,更合他意。顺便多扣几顶大帽子,即使天子想赦免他,也万不可能。 假如能将定远侯和汉王赵王都牵进来,那就更好了!坐实了他们身上的污名,再令人到民间大肆渲染,不需要解缙的后手,世子的皇太子之位都是稳稳到手。 皇帝只有三个儿子,两个都有了污名,不立世子为皇太子,还能立谁? 届时,从龙之功定是以他为首! 陈瑛想得不错,换个对手,他几乎就能成功了。但他还是低估了孟清和,也一样错估了今日的朱高煦,更漏算了沈瑄会有的反应。 所以,陈都宪的悲剧,完全可以预期。 一番慷慨激昂之后,陈瑛和出列支持他的数人一同拱手,“臣请陛下圣裁!” 皇帝不出声,陈瑛干脆摘掉了头上的乌纱,跪地,顿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定远侯站了出来,大殿内顿时一静。 解缙等人的神情变了,杨士奇和杨荣微微摇头。 武阳侯徐增寿,信安伯张辅等武将看向陈瑛的目光,根本不像在看一个活人。朱高煦和朱高燧嘴边都带上了冷笑,就差对陈瑛说一句,你死定了。 孟清和咂咂嘴,突然有点同情陈都宪。 惹自己就算了,顶多落得个充军发配,至少性命无忧,怎么偏偏想不开,还要拉上沈瑄? 沈侯爷是能惹的吗?死到临头还想拉沈侯爷做垫背,简直是嫌开往阎罗殿的火车速度太慢,蹦高喊着要改乘飞机。 当真不是一般的,想死啊。 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笏板,他是该帮陈瑛死得快点,还是退后一步看热闹就好? 不管怎么说,陈瑛咬住的主要对象是自己,只围观不参与,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于是,孟清和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距离稍后,站在沈瑄身旁,等着沈侯爷对陈瑛发起攻击,他立刻助攻。 “陛下,”沈瑄朗声道,“臣有奏。” 见沈瑄站出来,朱棣心中所想同大部分朝臣一样,陈瑛蹦跶得太过分,连一向在朝堂上不怎么出声的沈瑄都不能再忍。 今日之后,陈瑛这把刀,没法继续再用了。 不趁手,总是自作主张。 为人骄狂,不体圣意。妄图在立皇太子一事上指手画脚,超出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陈瑛以为自己是谁? 离了他,就没人能帮朱棣在朝堂上砍人了?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况且,陈瑛为何会急吼吼的跳出来支持长子,永乐帝一清二楚。 无非是担心飞鸟尽良工藏,狡兔死走狗烹,卸磨杀驴。 但陈瑛却料错了一件事,如果他不是这么急着跳出来,朱棣不会急着杀他,他自己乱蹦跶,只能死得更快。 朝班中的文臣,心思更深。 嫡长子,文皇帝。 朱棣冷笑,看向跪在地上的陈瑛,又扫过列在左班中的解缙等人,双眼微眯。 他还没死! 高皇帝至古稀之龄,方才大行。他不过四十有四,仍当壮年,依旧上得了马,拿得起枪,杀得了人! 这些人就如此迫不及待,等不得了? 还是说,这其中也有自己儿子的主意? 就算真立下了皇太子又如何?只要他没死,立了,照样可以废! 朱棣面色阴沉,这些时日,解缙等人鼓动京城军民耆老上表请立皇太子,他压着不批,就是给朝中提个醒。不想还是有人硬要往死路上走,怎么,真当他做了皇帝就会手软? 永乐元年刚过去多久?是不是法场上的血干了,让他们忘记了刽子手的刀有多利? 朱棣迟迟不说话,脸上怒意昭然。 没人会傻到以为皇帝的怒火是因沈瑄而起,很明显,跪在地上的陈瑛等人才是起火的源头。 龙有逆鳞。 不小心碰到了,不见血,不会善罢甘休。 良久的沉默之后,朱棣终于开口道:“定远侯有何言,尽管道来。” “禀陛下,臣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私营家将,窥伺皇子,窥探军机,污蔑朝臣,有犯上作乱之嫌!” 声音铿锵有力,正气十足。话落,尾音犹未绝,仍在殿内回响。 满朝文武都有点傻。 定远侯在奉天殿中说话的时候不多,完全就是沉默寡言的最佳典范。 今日竟然当堂弹劾朝臣,还是弹劾都御使,言官? 武将中出了一个兴宁伯,足够让文臣们头疼了,定远侯也要仿效行之? 文臣参武将,这是常态。 武将参文臣,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是武侯弹劾言官,简直是要逆天! 沈瑄的亲爹是侯爵,干爹是皇帝,兄弟是皇子,洪武帝是他干爷爷,成国公是他挚交,信安伯是他好友,皇帝的小舅子被他踢出府门,照样笑呵呵给他说好话,宫中的徐皇后更是视他如亲子! 勋贵,武将,皇亲。 诸多身份集合在一起,一旦沈瑄的战斗力爆发,和他对着干的百分百就要倒霉。 打嘴仗,找死。 斗殴,死得不能再死。 陈瑛突然后颈发凉,他突然意识到,敢惹上兴宁伯,牵扯出定远侯,意图向朱高煦和朱高燧身上一起泼脏水,绝对是向天借了胆子。 脑袋发热的同时,他偏偏忘记了,胆子再大,刀子砍下来,照样要死。 “臣参都察院左副都御使陈瑛犯上作乱!” 沈瑄话落,孟清和立刻附议。 痛打落水狗,这技能,他熟! 定远侯和兴宁伯先后呼应,一人给了陈瑛一棍子。嫌不过瘾,顺便又踹了两脚,专往脸上踹,不留个脚印绝不算完。 陈瑛弹劾孟清和的几项罪名,直接被扔到一边,不屑于提起。 从根本否定陈瑛的品行,将他彻底打落在地,狠狠盖上一个犯上作乱,乱臣贼子的大戳,谁还会揪着孟清和同沈瑄私授金钱的事情不放? 沈瑄和孟清和站出来了,作为另外两个当事人的朱高煦和朱高燧也没有继续保持沉默的道理。 朱高煦和朱高燧都十分清楚,归根结底,兴宁伯会有这场无妄之灾,定远侯被无辜牵涉其中,起因在于自己。 兄弟俩很是默契,前后脚出列,行礼,给架在陈瑛脚下的火堆狠狠泼了两桶油。 敢做,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让这老匹夫找麻烦! 烧不死你也要扒层皮! 朱高煦当殿再提就藩一事,朱高燧高声附和,当着老爹和群臣,兄弟俩一脸的愧色,不弹劾陈瑛,只是一口咬定,兴宁伯和定远侯无辜受累,都是他们的关系。真要问罪,也该是问他们的罪,同定远侯和兴宁伯无干。 “父皇,儿臣同兴宁伯确有书信往来,却多为屯田及戍卫边防之事,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朱高煦道,“儿臣竟不知,如此亦是罪过!儿臣知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四十章 郑公公为东洋之行忧心忡忡。 船行河中,尚且眼前发黑,行到海里,立着走出去,横着抬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孟清和想安慰,也无从安慰起。 挠挠下巴,话说晕船能治吗? 要不要建议郑公公多做一些扛晕运动? 例如抱着脑袋翻跟头,荡--荡--秋千什么的……不过,他也不晓得是否有用,万一没用,不是明摆着往郑公公的伤口上撒盐? 不然的话,或许可以从医学手段上寻求突破? 想起很有钻研精神的太医院,孟清和顿时有主意了。 “郑公公要是信得过在下,在下倒有提议。” “哦?” “郑公公不妨走一趟太医院。” “太医院?” “诚然。”孟清和道,“在乡中时,听闻有人乘牛车亦会眩晕,有医者用药,可有效缓解眩晕之症。以太医院众位良医的医术,郑公公的问题当可迎刃而解。” 孟清和向郑和推荐了赵院判,郑和立刻道谢,有一丝希望都要抓住!违抗皇命是不可能的,但凡是有缓解上船就晕的办法,郑公公都愿意尝试。 至于郑公公会不会在治疗途中遭受惨无人道的围观,成为太医们钻研医术的对象,就不是孟清和能控制的了。 想想在军中的岁月,想想曾经扎在脑门上的金针,孟清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顺便为郑公公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为了伟大的航海事业,为了华夏民族的荣光,郑公公就勉为其难的牺牲一下吧。 想象一下,碧海蓝天之下,大明的船队扬帆,几十丈的宝船,福船,搭载着火炮的战船,运载货物粮草的马船,加上各种穿梭在庞然大物中的中小型木船,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向西行去,这是何等的壮观! 壮观的船队中,站在宝船上的雄壮汉子却是脸色煞白,船只乘风破浪间,脚步踉跄的扑向船舷…… 孟清和默默转头,捂脸,当真不忍直视。 若不幸遇上一个较真的史官,秉持着实事求是的精神,硬是不肯采用春秋笔法通融一下,大明一代航海家说不定会纵身跳海,提前结束七下西洋的航程。 因为航海名留青史,是光荣。 光荣之下却备注一行小字,诉说着这样的黑历史,别说纯爷们郑和,换个人也受不了。 为确保下西洋的壮举不出错漏,也为了自己的“钱途”考虑,孟清和亲笔修书一封,派亲卫送到了赵院判的府邸。 无论如何,必须把郑和晕船的问题解决了。临时换个领队,孟清和不敢保证自己还有蹭船发财的机会,也无法确定,发现美洲大陆之旅是否能顺利成行。 他不怀疑明朝船队能到达地球的另一端。 以大明的造船技术和海员素质,非洲都去了,长颈鹿也带回来了,美洲和土豆玉米还会远吗? 送走了郑和,给赵院判送了书信,孟清和带人将皇帝的赏赐收好,金银入库,宝钞清点出来,能花的,尽量花出去。 趁着宝钞还没贬值得太厉害,尽早换成有实用价值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才是正经。 于是,在启程北归之前,孟清和带着手下一干亲卫,开始了南京城中的土豪之旅。 粮种,布匹,棉花,香料,牲畜,只要是边塞需要的,在北边能用得上的,孟清和一概不会放过。 宝钞大把的砸,货物成车往回拉。 听说有大食船队前来朝贡,船队中携带有大量的香料和精美的宝石,还有一些香料种子,孟清和顿时眼睛发亮,打听出鸿胪寺卿的住处,按时按点蹲守。 看到天不亮就守在府门前的兴宁伯,新上任的鸿胪寺卿樊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无比的头疼。 兴宁伯是谁? 打倒了礼科给事中赵纬,灭掉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被言官各种参,却扶摇直上,直接捧上朱家铁饭碗的军中猛人,朝堂-牛-人! 被他缠上,还想轻易脱身? 做梦去吧。 再头疼,樊敬也不敢直接撵人,只得好声好气的同孟清和商量,兴宁伯想从大食商人手中买种子,不是不可以,要全部吞下,却万万不行。 “朝贡之后,陛下许大食商人在京出售商品,但有一定限额,且交易需经有司查验。” 简单说,孟清和所求之事,樊敬可以帮忙,但帮到何种程度,也只能尽力而为。 “有大行令此言即可。” 孟清和的本意就是和这些大食商人搭上线,买香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对大食的海船,以及大食人在海上辨别方向的能力,都十分感兴趣。 如果能得到大食人绘制的海图,那就更好了。 虽然可能性不大,也总要试着努力一回。 得不到海图,从大食人身上学习一下航海经验也是好的。 在欧洲的海上马车夫没有崛起之前,横跨欧亚大陆的奥斯曼帝国控制着东西方的水路要道,称霸东西方海上贸易的,则是大食船队。 大食的船队满载着东方的丝绸,瓷器,香料,西方的金币和宝石,沿着季风,往返于不同的大陆之间。 木质的海船,扬起的巨帆,肌肤黝黑的水手,喊着号子,拉起了船锚,开启了又一次远航。 海鸟在风中翱翔,霞光映红了海面。 碧海蓝天,巨大的海船,带着疲惫,却更加激动的水手,这是十五世纪的海上商队,也是历史画册中色彩绚丽的一页。 当海上马车夫为金币和香料展开冒险之旅,海上贸易也被涂上了血腥的色彩。 带着掠夺和贪婪的欧洲船队,开启了延续几个世纪的血腥贸易和殖民之路。 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国人,法国人,都为追寻黄金,香料,丝绸和茶叶蜂拥而至。 风雨飘摇中的崇祯朝,即便是内忧外患,仍旧在对荷兰人的海战中赢得了胜利,击退了野心勃勃的海上强盗,捍卫住了海上国门。 大明向世界宣称,华夏的土地,属于华夏人! 贪婪的强盗,从哪来滚回哪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坐在行后军都督府二堂内,看着堆积如山的公文,孟清和很是无语。 兴冲冲来见国公爷,却扑了个空。 边军急报,宣府,开平等要冲之地发现小股的鞑子骑兵,沈瑄带兵巡视边塞,前日刚离开,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定国公不在,广平侯袁容再次一肩挑起两人的工作,吃住都在衙门。永安公主再不满也没办法,老爹远在南京,想哭也没地哭去,写信抱怨一下,老爹开不开恩,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汉王,赵王都被封在了北边,建造王府,选-拔-王府护卫,安置王府官属,调拨粮草,都要经北京行部和行后军都督府。 事情太多,不只袁容有过劳死的风险,行后军都督府上下也是日夜连轴转,一天能睡上两个时辰都是奢侈。 袁容很怀疑,定国公是嫌麻烦,以巡视边塞的名义溜号。不然的话,宣府总兵和副总兵都是靖难功臣,武力值非同一般,开平卫指挥使也是沙场悍将,久经战阵,不过是几股流窜的鞑子游骑,需要北京镇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亲自出马? 挂着两个黑眼圈,袁容一边翻阅公文一边磨牙,头顶笼罩着一团黑云,随时可能电闪雷鸣。 礼貌拜会过袁容,孟清和打算即刻启程。 沈瑄不在,继续留在这里,随时有被抓壮丁的风险,还是尽快返回大宁为好。 况且,依沈瑄的性格,绝不会借口兵事推脱责任。能让他推开公务,率兵赶往边塞,绝不是几股鞑子游骑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孟清和再也坐不住了。 大宁同样是边防要冲,即使有重建的朵颜三卫,依旧不能让人完全放心。外援终归是外援,万一鞑靼大举进犯,兀良哈会不会趁机浑水摸鱼,谁也不敢保证。 皇帝不在北边,能震慑这些蒙古骑兵的武将并不多。朱高煦和朱高燧倒是能起一定作用,孟清和却不敢冒险。万一两人有个差错,边关守将都要被问罪。 沈瑄八成也是想到这点,才丢下公务,亲自带兵前往开平卫。 有他在,即使鞑靼会来,兀良哈也不敢轻动。 杀神之名绝不是白叫的。 脑子飞速转动,旖旎的心思都被抛开。如果鞑子真要来,必须提前做好防备。 城池,地堡,瞭望墩台,新铸的城防火炮,新调的边军,都要重做布置。 “卑职尚有要事,就此告辞!” 孟清和转身想走,却被袁容从身后一把扣住肩膀。 转头,袁驸马的表情很是哀怨。 孟清和打了哆嗦,不能心软,坚决不能!大宁还有一堆事情等着自己,若是被留下,有九成以上的可能会被埋在公文里出不来了。 “兴宁伯不能留下帮忙?” “卑职实是有要事在身,还请广平侯原谅则个。” 或许是袁驸马的表情委实太过可怜,孟清和眼珠子转了转,拿起笔,铺开纸张,挥笔写下了几条加快工作效率,顺便为袁驸马减负的建议。 随后,又道出天子即将派船队下东洋的消息。如果袁驸马有意,可上表,请派人随船,到东洋各国见识一下风土-人-情,顺便带回些土特产,转手就能赚一笔。 以袁容驸马都尉的身份,想必天子会乐于行个方便。 如果天子不批准,也无碍。朝廷造海船,袁容曾实名出资,都在朱棣的小册子上记着。如果船队在东洋有所收获,也能按出资比例分东西分钱。当然,所得定然没有派人随行来得多。 “兴宁伯此话当真?” “卑职还会骗侯爷不成?” 一番话说得袁容两眼放光,瞬间忘记了堆在桌上的公文。 半个时辰后,孟清和走出行后军都督府,长出一口气,擦擦汗,总算成功脱身。 他是大宁镇守不假,却也是行后军都督府同知,袁容是他的上司,如果袁容不肯放人,还真没太好的办法。 该庆幸财帛动人心? 孟清和摇摇头,从亲卫手中接过马缰,跃身上马。 本想得空回孟家屯一趟,如今看来,也是不成了。 “高福。” “卑职在。” “你带上一队人,将这几车粮食,香料和布帛送回孟家屯。这箱宝钞送到我家,还有这封信,也一并送去。” “是。” “我带人回大宁,你随后赶上即可。” “卑职领命。” 高福点出前往孟家屯的军汉,套上马车离开。 马千户上前一步,低声同孟清和说了几句话,孟清和点头,“我知道了,这事你和高福做的对。” 原来,在孟清和同袁容谈话期间,搭伙同行的流官陆续告辞离开,有人感谢兴宁伯一路相助,留下了谢礼,马千户和高千户以孟清和不在,不敢擅自做主为由,一律婉拒,但也将这些流官的名字记下,言会告知孟清和。 从人情往来讲,收下这些谢礼未尝不可。但考虑到同行的锦衣卫,还是谨慎些好。 许流官同行,互相行个方便,任谁都手不出什么。收下对方的谢礼,落在有心人眼里,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捏紧了马鞭,孟清和咬牙,为不落人口实,连车费都免了,如此清正廉洁,他容易吗? 孟清和离开后,袁容当即召集行后军都督府上下,按照孟清和留下的建议,重新安排工作,专人专项,部门里的都事,文书,小吏全部分配到位,再不会出现分工不明确,忙起来一团乱的情况。 袁容特命一名都事和两名文书分拣公文,按列出的条项分类,急件先处理,其余摘取主要内容,贴上条-子,更是一目了然。 试行两日,果真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袁容-抽-空回家和永安公主共聚晚餐,将孟清和告知他的下东洋一事讲给了公主。 听罢,永安公主眼睛也亮了,不由得赞一声,“先时还不觉得,如今再看,兴宁伯果真是个厚道人。“ 能得永安公主这句夸赞,对孟清和来说,当是意外之喜。 身为永乐帝和徐皇后的嫡长女,永安公主在皇室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能得了她的好,可是相当不容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常言道,冲-动是魔-鬼。 做事不考虑后沟,百分百是要付出代价的。 或许是因许久未见沈瑄,孟十二郎一时激--动,心潮澎湃之下,热血上涌,不顾双方实力对比,脑袋发热的冲了上去。 美人是抱到了,后果也是相当严重的。 翌日,大宁镇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一等伯孟清和,托病旷工了。 一把手告病是件大事。 大宁都指挥使朱旺亲自登门,还带着城中最有名的良医,一为探望病情,二来借机联络一下同上司的感情。 进了伯爵府,朱旺被引至正堂,没见到孟清和,却见到了一身蓝色常服的定国公沈瑄。 见到堂中之人,朱旺顿时一愣。 定国公怎会在大宁?还是在兴宁伯的府中? 思及边塞出现的几股鞑子骑兵,朱旺顿悟,一定事关朝廷-军-事-机-密,否则,定国公前来大宁,怎么大宁都指挥使司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完全不符合常理。 自以为得出了最正确的答案,朱旺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抱拳道:“下官见过国公爷。” 沈瑄颔首,问明朱旺登门拜访的理由,代孟清和表示了感谢。 沈瑄的主人姿态,令朱旺颇为疑惑。 这里是兴宁伯府,不是定国公府,没错吧? 现下的情形该如何解释? 或许是沈瑄的态度过于自然,朱旺的所有疑问都压在了心中,始终没有问出口。 几句寒暄之后,见沈瑄没有多谈的意思,朱旺很快告辞,请来的良医也没能发挥作用。 朱旺勇武过人,胸有谋略,在军中颇有声望,曾一度被宁王朱权重用。 在永乐帝登基后,朱旺一直稳坐大宁都指挥使一职,即便张贵最嚣张的时候,也只是受到排挤,没有被顶替下去,足见其政-治-嗅-觉-敏锐,手段同样不低。 认定沈瑄有要事同孟清和相商,兴宁伯突然托病的举动便有了解释。 为使消息不外传,必然要隐秘行事。鞑子诡谲,难保不会有一两个探子混在商队中-进--入-大宁,打探消息。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都会影响到边军的行动。 定国公到大宁一事,定要保密! 心下打定主意,出府之后,朱旺特地叮嘱良医,不得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 良医再三保证,绝不说一个字。朱旺仍不放心,干脆遣亲卫跟着良医,寸步不离,谨防出现任何差错。 良医有苦难言,出--入--家门,医馆坐诊,身后都站着个凶神恶煞的军汉,生意冷清不说,巨大压力之下,险些神经衰弱。 直到沈瑄返回北京,军汉才被朱旺召回。 在那之前,被紧迫盯人的良医,仍要继续同压力抗争。 送走了朱旺,沈瑄返身回到三堂东厢。 推开房门,迈步走进室内,临窗的案牍上,摊开的十数张宣纸墨迹已干。山水屏风之后,一夜未曾合眼的孟清和睡得正香。 松开的里衣领口,散乱在枕上的黑发,柔和了观者的双眸。 坐在榻边,沈瑄翻开道衍赠给孟清和的易经,自未批注处开始研读。 厢房内很安静,只有铜制香炉内,飘散出淡淡的清香。 窗外传来一阵蝉鸣,入秋之后,吵嚷了一夏的知了,也将渐渐息声。 孟清和睡得很沉,已近未时,仍未醒来。 看了一下漏壶,沈瑄俯身,修长的手指梳过枕上的黑发,擦过微红的眼角,托起孟清和的颈项和肩膀,将他抱了起来。 “十二郎,醒醒。” 低沉的声音滑过耳边,昏沉中,像是有几片羽毛轻轻刷过心头。 孟清和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现实,闭着眼睛恩了一声,顺势靠在沈瑄肩上,又轻声打起了呼噜。 沈瑄有些无奈,宠着,还是叫醒? 拍了拍孟清和的背,趴在肩上的人,竟像只猫一般蹭着鼻子和脸颊,就是不肯睁眼。 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定国公没辙了,只能继续拍着孟清和的背部,好歹将人叫醒,用过了饭再睡。 至于吃了就睡,最适合养膘的问题,定国公表示,十二郎太瘦,还是胖点好。 在沈瑄的不懈努力之下,孟清和终于醒了,懒洋洋的打了哈欠,眼睛半睁半闭,不是沈瑄拉着,随时可能再栽倒,直接睡过去。 厢房的门被推开,侍人送来热水,漱过口,温热的面巾覆在脸上,孟清和深吸一口气,迷糊的脑袋终于清醒。 半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的国公爷,暗暗撇嘴。 这位之前说什么来着? 守礼之人?自己竟然还信了? 放下布巾,托着下巴,色令智昏还是太傻太天真? 侯二代的厚黑程度,显然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这算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对。 撞大运拣着了?更不对。 脑袋里一团浆糊,突然想起什么,耳根一阵发热,又把布巾捂脸上了。 “怎么了?” 见孟清和迟迟不出声,捂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沈瑄皱眉,握住他的手腕,用力拉开,然后愣住了。 措手不及之下,脸红成了苹果。 孟清和磨牙,转头,丢人啊! 头转到一半,下巴却被扣住,眼前一黑,唇被堵住了。 孟清和的脑袋又开始发昏。 气氛刚刚好,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 伴随着不甚规律的咕噜沈声,xx蒂克顿时被扔到墙角种--蘑--菇--去了。 侯二代单手撑在孟清和的头侧,沉默五秒,突然嘴角一弯,埋首在孟某人的颈间,低声笑了起来。 孟清和眯眼。 很好笑? 没有回答,伴随着又一阵咕噜声,抖肩的幅度迅速加大。 孟清和:“……” 他怎么从没发现,某人的笑点这么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郑和的船队浩浩荡荡开往日本,航行期间,遇有形迹可疑的尖头快船,立刻举起喇叭,发出警告。 中心内容一句话,停船,检查! 船队中备有多名翻译人员,官话,方言讲不通,日本语,安南语,暹罗语等轮番上阵。总有一种语言可以沟通。 不停船,直接跑,后果很严重。 喇叭一收,直接开炮轰。 所谓先礼后兵,不听劝,怪不得别人。 自洪武帝颁布禁海令,沿海各省,除军卫舟师,民间片板不许下海。 从建文朝至永乐朝,朝廷再发严令,民间所用尖头船俱改为平头。 到永乐初年,在大明海域出没的尖头船只,除了明军舟师和各国朝贡的船队,就只剩下倭寇海贼。 郑和船队遇上的,正是四月间寇袭穿山的的倭贼。 自从洪武末年,这伙倭寇便多次袭击福建,浙江等地,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明军多次围剿,始终无法全歼,隔些时日仍会卷土重来,且多趁卫军不备,寻机上岸劫掠,十分的狡猾难缠。 财物,粮食,牲畜,乃至于人口,都是抢劫的目标。得手之后,立刻潜逃入海,卫所舟师得到消息,倭寇早已逃入茫茫大海,不见踪迹。 几次三番偷袭得手,全身而退,很容易得出结论,岸上有这货倭寇的内应。 钱仓所指挥上疏,请朝廷准许卫军搜捕倭寇内应。 经过一番廷议,此议未能通过。 反对的人理由很充分,未得实据,大肆搜捕,实为扰民。 上疏的指挥气得咬牙,却毫无办法。因为这封奏疏,他又被巡按御史盯上了,轻易动弹不得。可以相见,明察没通过,暗访也注定行不通。一旦下令,弹劾他的奏疏马上会送往南京。 一定违令调兵的大帽子扣下来,官也就当到头了。 此消彼长,沿海卫所官军被捆住了手脚,只能被动的等倭寇上岸,倭寇却是借助内应,屡次得手,气焰愈发嚣张。几股倭贼同海寇进行了联合,势力不断膨胀,对福建沿海和浙江宁波等地造成了不小的威胁。 郑和船队下东洋,首站选在日本,一个重要原因,就为解决倭寇的的问题。 永乐帝的字典里,压根没有吃亏这两个字。 谁敢让他一时不自在,他就要谁一辈子不自在。 谁敢到他地盘上挑衅,他就要谁好看! 敢到老子的地盘上抢劫?直接抄你老窝,烧你房子! 北元他都收拾了,还收拾不了一下小小的-岛-国? 朱棣下定决心要收拾谁,注定不会雷声大雨点小,高举轻放。拳头砸下来,绝对一下见血。况且,对于在他登基之后,始终没来朝贺的日本,朱棣很是看不顺眼。 看不顺眼怎么做? 两个字,收拾。 四个字,狠狠收拾。 倭寇侵扰,胆敢无视新皇,不来朝贡,两者加在一起,给了朱棣足够理由收拾这群矮子。 船队出发之前,永乐帝特意召见了郑和王景弘,令两人抵达日本之后,明确传达他的意思。 倭寇的问题很闹心,明朝天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鉴于以往种种不愉快,日本必须给明朝一个满意的答复。 识相的,道歉,赔款,交人,一个也不能少! 这些话,一字不漏的写进了诏书里。 道理是对本国人讲的,蔖尔小国,诸多蛮夷,不识教化,该收拾就不能手软。 郑和王景弘齐声应诺,表示定会遵照天子之意,一字不漏的向日本宣示天子诏令。 永乐帝很满意,放下笔,盖上印玺,随后又多加了一句,“若其不能自行剿寇,治以本国之法,明言告知,朕将派兵,治以上国之令!” 这话说得是相当不客气。 翻译过来就是,让日本人眼睛擦亮点,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最好识相点,自动自觉把倭寇的问题解决了,再道歉赔款,自然万事太平。 不识相的话,朕就要动手了。 枪炮无眼,不慎打到了人,砸塌了房子,误伤些花花草草,在所难免。介于日本-政-府-种种不合作的态度,因此造成的一切严重后果,都要由日本负责! 郑和王景弘再次应诺。 负责记录天子起居的史官很是苦恼,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郑重下笔,将此事记录下来。 职业道德要求他实事求是,但考虑到国际影响,下笔还是经过了润色。 毕竟,上-国-天子-威-胁-恐-吓,口口声声要用拳头讲道理,委实不利于大明的对外形象。 华夏是礼仪之邦,讲究的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若要以力服人,必须要春秋一下。 在史官陛下,朱棣的一番-霸--权-之语,被春秋成了“使其自行剿寇,治以本国之法”十二个字,留存后世。 对此,日本掌权的源氏会如何想,会不会抗-议明朝实行-霸-权-主-义,欺压友善邻邦,还大-肆-篡--改-历史,就不是史官考虑的问题了。 甭管经过了几百年,有一个道理始终通行。 国力强盛,才有说话的底气。国家强大了,民族强盛了,说天阳是方的都有人相信。 永乐时期的大明,概括总结起来,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胆敢犯大明疆土者,杀! 没实际行动,只是想想?那也不行!灭了敢实际行动的,回头就到你地盘上去宣--誓--主--权。 敢不服?那就打到你服为止! 永乐帝不是个好人,和老爹一样,在历史上留下了好杀之名。但他却是个称职的皇帝。正是他手中的长刀,杀出了一个四夷臣服,万邦来朝的华夏盛世! 身负皇命,有天子作为后盾,郑和相当有底气,自然不会对日本客气。加上晕船造成的不-良-反应,郑公公更加没心思和这些倭寇玩以德服人的把戏。 赵院判的药虽好,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即使不会吐得昏天黑地,头疼晕眩,走路发飘,看人重影的问题依旧不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永乐二年十一己酉,冬至 天还未亮,大宁城中便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守城门的卫卒用力拍了拍脸,打起精神,举着火把,急步走下城墙,拦住了策马奔向城门的十余名骑士。 “锦衣卫奉旨回京!” 为首的骑士举起腰牌,明晃晃的银牌,在火光照耀下十分醒目。 卫卒不为所动,仍横起长枪,镇守有令,不到时辰,绝不能开城门! 临近年关,必须比平时更加小心。大宁城中聚集有不少往来于南北的商队,携带的皮货,盐巴,粮食,茶叶,哪一样都是草原上急需的。 没仔细查验过腰牌,万一是鞑子的探子假冒,出了事,上头责罚暂且不论,单是卫卒自己心中都过意不去。 卫卒见领队的是百户,抱拳道路,“卑下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百户体谅。” 城门不开,锦衣卫也不能硬闯。 好在不需等多久,卯时正,卫卒准时开了城门,一队骑士才快马出城,向南奔去。 待马蹄踏起的碎雪消失不见,才有一个卫卒开口询问,“小旗,拦了锦衣卫,当真无碍?” 之前横枪查验腰牌的卫卒哼了一声,“这是哪?大宁城,边塞要地!上月还抓了两个鞑靼探子,就是冒充的泰宁卫百户,你们几个都忘了?” 开口询问的卫卒缩了缩脖子,似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打了激灵。 “锦衣卫又怎么着?到了大宁,就要守大宁的规矩。到了天子驾前,咱们也有理!”小旗顿了顿,“这可是丁千户说的,丁千户是谁?兴宁伯的把兄弟!兴宁伯是何等人物,还用得着多说?没有兴宁伯在此镇守,咱们能过上今天的日子?眼睛都给老子放亮点,甭管锦衣卫泰宁卫,全照规矩来!” “是!” 天-色--渐-亮,出入城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卫卒不再多言,开始认真盘查,务求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自兴宁伯镇守大宁,大宁城再不见早年间的荒凉。临街的客栈食铺,往来的商队,赶着马匹和羊群的鞑靼,扛着山货托着雄鹰和海东青的女真,各--色--人-等在城中往来不息,城南开辟出的商市更是一日比一日热闹。 兴宁伯仁义,体念边军苦劳,入城收取的铜板,逢单月取出一成,分给守城的卫卒。 善战的边军不论,伤卒和勾补来的余丁贴户,都得了在城内维护治安的差事。 按照大宁都司贴出的告示,凡边军,除屯田戍卫所得军饷余粮,若有功,除了朝廷恩赏,都司另有钱粮发放。尤以同鞑子作战,斩首擒敌所得最高。抓获鞑靼和瓦剌的探子,首功者,单粮食就能分得一石两斗,宝钞不稀罕,布匹和盐巴也时常会出现在奖励的单子上。贴户边民有功者,同样依例重赏。 赏赐均以天子名义发下,实行之前,已经北京行部上报朝廷。 消息传开,朝中多有非议,尤以兵科给事中言辞最为激烈,认为大宁都司此举有收买人心之嫌,定是图谋不轨。 朱棣当殿驳斥了弹劾孟清和及大宁都司的奏疏,扫视过满朝文武,沉声道:“朕在藩邸时,数因围猎过田家,见农人所食皆粟米荞麦,甚粗粝。问后才知,北地苦寒,雨雪无常,田中所出麦稻需缴冬税夏粮。一年辛苦却未必能够饱腹,方知其苦。” 朝堂之上,群臣皆无言以对。 寒窗苦读,不闻窗外事,毕竟只是少数。如杨士奇等自少时颠沛流离,遍尝穷困之苦者,更能体会永乐帝话中所含深意,神情中多了几许沉思。 “朕既知民苦,偶下乡里,临军屯,亲劳问,无不感悦。”朱棣顿了顿,似在回忆北平岁月,又似在叹息,满朝文武,竟只有兴宁伯一人,言行皆体圣意。幸得贤臣之际,不免又感到失望。朝堂诸公,国之栋梁,饱读诗书,研习先圣之学,竟无一人有兴宁伯之贤。 朝廷养士,不能为国为民,还有何用? “边塞之地多军屯。军卒有戍卫之责,亦有屯田之劳,其苦更甚农人。若镇守指挥能知其情,时时劳问所苦,加以奖赏,谁不感奋勤力?” 兵科给事中还想争辩,天子之意在恤民爱军,但大宁都司所行实有谮越之嫌。更重要的是,大宁边军军饷优渥,奖励颇多,长此以往,其他边卫守将当如何自处? “臣非不体边军之苦,然大宁之举,实是遗祸无穷。” 此言一出,永乐帝也不免默然。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事,还真是个问题。 刑部有言,自永乐二年,汉王赵王就藩,定国公镇北京,兴宁伯镇大宁,诸边卫渐粮丰饷足。互市一开,大宁,广宁,开平等地坊市愈发繁荣,远超北疆诸地。因犯流罪卫军多发开平,宣府,兴州,遵化,广宁等地,被谪官军反不以为苦。甚至有贫瘠之地的军户故意犯罪,以期发往边塞。 此言绝非杜撰,有巡按山西监察御史张翥上疏为证。 十月中,朝廷下令,以一万山西之民充北京。洪武年间,哪次徙民不是怨声载道,发给宝钞耕牛,承诺给田分房子,也多不情愿。 这次倒好,得知是前往北京,并有少部分人有可能分往大宁,不用再三动员,一些靠近大漠的民户军户匠户,自己就收拾好包袱,清点家当,随时准备出发。 给多少宝钞,不计较。 用朝廷的耕牛要交税,没关系。 只要给北京和大宁户口,农户有田,军户待遇提升,匠户有机会到杂造局里干活,一切都好商量。 商户更是积极,笑容满面的套驴拉车,如今谁不晓得,到北京大宁有钱赚? 负责移民工作的山西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都有些发懵,是他们贴告示的方式不对?还是几地出了贪官酷吏,民不聊生,以致于迫不及待搬家走人? 迁移告示贴出,两司却迟迟未有下一步行动,有被推举出的里中老人求见县中大令,直接开口询问,朝廷移民的告示都贴出来了,是不是该选个好日子动身了?大家包袱都收拾好了,全都等着这一天哪!早点走,早点到地方,说不得还能赶种一季粮食。 听闻此言,大令半天没出声,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乡民如此配合,本该感到高兴,为何却想抱头撞柱痛哭一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啪! 一卷书稿被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暖阁内的宦官和宫人顿时噤若寒蝉。 白彦回大着胆子探头看一眼,随即躬身低头,额头冒汗。 皇帝很生气,谁敢这个时候冒头,绝对和找死无疑。 “竖儒,安敢如此欺朕!” 永乐帝坐在御案后,牙齿磨得咯吱作响,怒气值不断攀升,临近爆表。他可以容忍解缙的某些投机行为,却不能容忍他不认真做事,不好好干活! 他下令修的是一部足以留存后世的典籍,结果翰林院献上来的是什么? 当他不识字吗?敢这么糊弄他?! 嫌脖子上扛着的东西太沉了,想挪挪地方? “白彦回。” 皇帝叫人,不能再装背景,白彦回立刻上前,恭声道:“奴婢在。” “把解缙给朕叫来!立刻!” “是!” 白彦回退出暖阁,叫来两个小宦官,问清解缙和黄淮今日入值文渊阁,点了点头,当即带人前往。 值房内,解大学士正同黄编修对着即将送往大宁的敕令皱眉。 文渊阁七人中,黄淮掌制敕,深知天子对兴宁伯和定国公的厚待。赏赐不断,隔三差五还要发敕令表扬几句。这段日子,朝中因大宁都司掀起的风波未平,送往大宁和北京的钱钞布帛却不见减少,甚至有增加的趋势。 放下笔,看着新拟好的敕令,黄淮同解缙相识一眼,都不免叹息。 赏赐兴宁伯和定国公,何尝不是天子在表明态度,以示看重汉王和赵王。 天子有意设汉王护卫和赵王护卫,皆是五万七千之数,平王却仍留在京城,不令其就藩。 表面上看,这是天子对嫡长子的另眼相待,是恩宠。 实际如何,明眼之人都十分清楚。 不就藩,不设护卫,不掌封地,虽可听政,却无权决策。 若是平王获封皇太子尚好,依天子目前的意思,册封之日却遥遥无期。连力挺朱高炽的解缙等人都因天子几番斥责意气消沉,何况朝中摇摆不定的群臣? 在翰林院修书时,解缙曾同黄淮等人进行过长谈,得出的结论并不乐观。但囿于皇命,不得出翰林院一步,终归没有太好的办法。 现今书已修成,众人回到朝堂,想办法扶平王上位,成了眼下最紧要的一件事。 汉王和汉王就翻北疆边塞,颇有功绩,声望日隆。护卫设立,又有武将支持,羽翼渐丰,长此以往,对平王将大不利。 可往日经验却让解缙黄淮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不慎,平王将会彻底失去圣心。 汉王和赵王是庶子尚好,无奈天子的三个儿子都是徐皇后所出,同样嫡子的身份,象征着不小的竞争力。又有天子偏爱,局面对平王可谓是十分不利。 “宗豫兄,依你看,天子……” 值房内,解缙和黄淮正低声商讨着敕令内容,借以揣测天子之意。 房门外,白彦回已匆匆赶到,送幕膳的文吏不认识白彦回,见他身着盘领窄袖衫,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也知是有品级的内侍,至少是个少监,当即行礼。 跟在白彦回身后的两个小宦官都没出声,宫内的规矩,首领太监和高品级的内侍在前,没有他们说话的份。想表现一下?好处得不着,板子加身是一定的。 “咱家奉命来找解学士。” 白彦回是个伺候人的宦官,却也曾跟随永乐帝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天子面前,他不敢大声说话,在这些不入流的文吏眼中,绝对是一座攀不上的高山。 永乐帝重用宦官,是因其忠,也因其才,和压制朝臣没有多大关系。如郑和,王景弘,侯显,白彦回等,若非自身条件所限,换个身份入朝为官,未必会差到哪里去。 这一点上,永乐朝之后的宦官,除个别之外,完全是拍马也赶不上。 见白彦回冷着脸,口称要找解缙,文吏心中打了个突,不敢耽搁,立刻将白彦回引往了值房。 解缙和黄淮听闻皇帝召见,都是一愣。 莫非是有要事吩咐? “咱家只奉命传召,其他的,咱家就不清楚了。”白彦回袖着手,“陛下传召解学士,请解学士同咱家走吧。” 这话何止是不客气,简直和锦衣卫拿人没多少区别。 文人一向看不起武将,更看不上宦官。如果不是被黄淮拉住,解缙当场就要发火。 白彦回眯了眯眼,心中不屑。 咱家都能一眼看清的心思,天子会不知道? 就这样,还想着从龙之功? 做梦呢。 天—色—已暗,一名火者打着灯笼引路,白彦回没心思搭理解缙,早晚都要去见-阎-王-爷的人,还费心思搭理他干嘛? 解缙终归不是蠢人,看着脚步匆匆的的白彦回,心中涌起一阵不安。 到了承运殿西暖阁,宫灯映亮门前内侍的脸,不安的感觉更甚。 白彦回瞄了他一眼,先一步入内通禀。 很快,暖阁内传来了天子的声音,“请解学士进来。” 冰冷的语调,让解缙生生打了个哆嗦,不由得想起被太--祖-高-皇帝罢官遣归的那一次。 解缙硬着头皮走进暖阁,躬身下拜,“臣参见陛下。“ 话音刚落,耳边就响起了一阵风声。 解缙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定睛看去,两本书摊开在石砖之上,正是他负责编修的,心头一颤。 “陛下?” “解缙,朕问你,朕的命令,在你眼中是否不值一提?” 解缙的脸立刻白了,“陛下何出此言?臣万万不敢!” “你还问朕?!” 朱棣怒极,几大步走到解缙跟前,将另一册书掷到地上,厉声道:“朕命你修书时是怎么说的?!你是怎么答应的,又是怎么做的?朕命你修一部囊括天下学问之书,你就是这样应付朕的?啊?!” 解缙顿时汗如雨下,“臣不敢,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永乐二年丙申,新年临近,金陵城内格外的热闹。城中的客栈食肆,几乎日-日客满。 朝鲜,安南等番邦遣使朝拜,献上方物,以贺正旦。云南四川等地土司也纷纷来朝,又有各地藩王派遣朝贺的队伍,尤其是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进献的嘉禾,主动缴纳的粮税和金银,更为这份热闹增添了不一样的色彩。 永乐帝感慨,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处处为父皇着想,很好。 感慨完,一个个的敲打藩王,瞧见没有,侄子都有这么高的觉悟,做叔叔的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 藩王咬牙表示,一定改正落后思想,努力向侄子学习! 永乐帝满意了,朱高煦和朱高燧再一次遭到了严重的表扬。 朱老四的兄弟们是不是心在淌血,就没人关心了。 之所以给老爹送钱,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是故意找其他藩王的麻烦,只因朱高煦和朱高燧的确有这个底气。 谁让人家有钱? 自就藩以来,兄弟俩一心忙着领地大发展,开垦荒田,种植粮食,鼓励畜牧业,开发工商业。有人在耳边念叨些五四三,直接一脚踹飞。 此举并非表明朱高煦和朱高燧对南京的那把龙椅不感兴趣,而是他们发现,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不如下地种田,到市场体察一下民情,做点有实际意义的事。 老爹-龙-精-虎-猛,挥鞭子-抽-人一点不含糊,成日里惦记着难以实现的期望,完全是和自己过不去。 平王的例子摆在眼前,又有孟清和不时的敲边鼓,无论是朱高煦还是朱高燧,都不想成为第二个朱高炽。 顺应心意的,未必是真心为自己好的。 明明不是自己-干-的,却不明不白的背了黑锅,被老爹厌弃,即便同朱高炽不和,也难免流两滴同情的泪水。 在这种思想趋势下,朱高煦和朱高燧渐渐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实干派。谁敢继续在耳边撺掇,踹飞不算,还要补上几鞭子。 回头再看早年间做的那些事,两人都感到汗颜。 那个脑门被夹了的是谁?反正不是自己,坚决不是! 汗水擦干,继续-埋-头-苦-干。 种田,开互市,效仿大宁办学。 以皇帝亲子,北疆藩王的身份,做起事来更加得心应手。 孟清和遇到的问题,在两人眼中根本就不是问题。 孟清和被朝臣弹劾,只能自辩。朱高煦和朱高燧则先发制人,不能弹劾奏疏送出,先上表向老爹抱怨,这群只会挑毛病不干事的让儿臣很是烦恼,不如老爹帮忙收拾一下? 结果自然是皇帝动手了,皇帝他儿子舒心了。 这是没法羡慕的。 谁让人家背景雄厚,上头有人呢? 臣子和儿子,义子和亲子,终究是有本质上的不同。 朱棣视沈瑄如亲子,处处关照。沈瑄却不能像朱高煦兄弟一样,直接上表抱怨朝臣。纵然朱棣不介意他这么做,也会挥舞着鞭子为他出气,就沈瑄本身而言,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越过这道无形的界线。 一次两次还罢,次数多了,朝臣的弹劾奏疏就能淹死他。 孟清和十分了解这一点,做事总是会再三考量,能不麻烦沈瑄,尽量自己解决。 锦衣卫将宣府和开原的情况上报,朱棣很高兴,大笔一挥,设立汉王府和赵王府三护卫的敕令很快发出南京。 五万七千的护卫人数着实是个大手笔。在各地藩王主动-裁--减--军--备-的同时,发出这道敕令,即便不是朱棣的本意,也给两个儿子拉了不少仇恨值。 没有藩王上表,却有朝臣上疏,言天子许两位皇子设立万人护卫,实为不妥。 奏疏上的言辞并不激烈,表达的意思却相当尖锐。 给汉王和赵王这么多军队,难道就不怕两位皇子拥兵自重,挑起-兵-祸-吗? 奏疏送上的隔日,直言讽谏的刑科都给事中马桢就被请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受到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纪纲的热情款待,随后又被移送刑部,以“欺罔天子”之罪伏诛。 马桢被定罪,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御史集-体到午门前-静-坐,表示-抗--议。 不因言获罪,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法令。马桢也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句句是为江山社稷考虑,为何却丢了性命? 这是草菅人命,妄杀! 没人敢公然给朱棣扣昏-君-暴-君的帽子,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不敢。 但人多力量大,到皇宫前表示一下自己立场却是必须的。 皇帝再铁腕,也不可能将朝中言官全杀了,如果被捉拿下狱,正义之名也将留存青史。 听到锦衣卫报告,朱棣眉头都没皱一下,拿起笔,刷刷写下两道旨意。 “侯显,你去,看着办。” “奴婢遵旨。” 侯显带着圣旨出午门,当众宣读马桢欺君罔上,家中藏银五百,铜钱千贯,宝钞无数。证据确凿,论罪当斩! “有为其求情者,等同罪人!” “借此生事者,罪加一等!” “若迷途知返,天子有令,既往不咎。” 朱棣是什么性格? 软着来,尚且有一分商量的余地。和他来-硬-的,那就看看是你的脖子硬,还是刽子手的刀更利! 从马桢家中搜出钱钞俱为实数,无可辩驳。以正七品的年薪和马桢的工作年限,不-贪-污-受-贿,根本积攒不下这么多的家财。即使不定他的欺罔之罪,依太-祖-成法,也逃不掉剥-皮-充-草的命。 侯显宣读完诏书,扫视瞬间哑然的一众言官,冷笑两声,也不多说,立刻有着锦袍,佩绣春刀的天子亲军鱼贯而出,横列成排,手按刀柄,又有大汉将军持盾牌长枪在侧,目光凛然。 除了诏令,侯显手中还有一份抓人的敕令。 如若-聚-集-午门外的朝臣识趣,老实散去还罢,不识趣,继续给皇帝添堵,就都请到锦衣卫的诏狱里去吃年夜饭。 命是不会丢的,和锦衣卫共同探讨一下皮-鞭和竹-签的各种用途却是必须。运气好的,还能和锦衣卫指挥,同知,佥事做进一步的学术探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郑和船队继续向安南驶去,船上的红发夷人醒来两次,又被敲晕了两次。 第三次醒来,终于意识到了之前所犯的错误,捂着脖子,看着虎目圆睁,拳头握得咔吧作响的军汉,老实坐着,不再抒发过于激动的情感。 郑和和王景弘正捂着布巾,躺在船舱里和晕船做抵抗。有了赵院判的良药,不会继续吐得昏天黑地,却也不代表能活蹦乱跳。 算算回航需要的时间,药要省着点吃。 尤其是王公公,费了多少力气才从郑公公手里又抢来几丸药,全都吃了,回去的路上就只能全程受罪了。 好在随船大夫也有应急的办法,没有药材,试着按压穴位,多少能缓解上一段时间,否则,郑公公和王公公第一次出海,就有可能因公殉职,七下西洋的壮举,恐怕就要换人来完成了。 领队和副领队-卧-床-扛晕,没时间也没心思搭理此人,船队中的其他人也对这个夷人不感兴趣,有时间,不如盘算一下,如何从丁千户手里淘换几个会制倭刀的倭人工匠。 这些倭人工匠不同于大明的匠户,是“以物易物”换来的,等同于布帛茶叶,不受大明律和太--祖成法的保护,完全可以当做货物买卖,不会被以“擅-自-买-卖-人-口”的罪名加以追究。 换成大明的工匠看看? 以为--封--建--社-会就可以随意买卖-奴婢?纯属于天方夜谭。 现在是永乐初年,朱棣正大力倡导恢复-太-祖-成宪,没有政府的许可,不办理相关手续,藩王一样论罪,官员不用说,庶人被抓到了,不充军发配也要坐上几年大牢。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明朝的话本里为何会有丫头小厮称主家为爹爹?即是以收-养-的名义钻-法律-空子。此等做法多在明中期以后,在朱棣统治时期,敢踩线,绝对收拾起来不耽误。 日本尚且不是明朝的藩国,倭人在大明犯法要受到严惩,但倭人工匠却不受大明律法保护。即使双标了,也没人抗-议,或者说,不敢抗-议。 不服?那就开打! 打死不管埋,打得缺胳膊断腿了,医药费自理。 谁让你挑衅了?不收拾还留着你? 永乐帝时期的大明,就是如此彪悍。日本还没深切体会,鞑靼和瓦剌完全可以现身说法。 倭刀是从唐刀发展而来,论锋利程度,好的倭刀的确优于明军的腰刀。 这批倭人工匠中,郑公公手中的不必想,绝大部分要进献朝廷。丁千户手中的,除了进献朝廷,另有部分要分给汉王和赵王,以兴宁伯和定国公的关系,自然不会厚此薄彼,必定又要去掉几人。 余下的,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不趁早下手,还等何时? 等到船队回航,黄花菜都凉了! 众人忙着瓜分倭人工匠,红发夷人自然被冷落在了一旁。 没有任何可挖掘的价值,也不是做生意的对象,谁会费心思理他?语言不通,还要找个通译,何其麻烦。 唯一会找他问话的,只有丁千户。 无他,人是丁千户捞上来的,例行公事也要问上几句,说不定就有可利用的价值。 带着两名通译,丁千户走进来了船舱。 红发夷人眯了眯眼,似乎还不怎么习惯瞬间明亮的光线。 丁千户转头交代几句,两个通译轮番上阵,换了几种语言,才得以顺利交谈。 再三询问,几经确认之后,方才得知此人的真实身份。 “此人名为迪亚士,年不及而立,据称是佛郎机人,数月前乘坐大食商船远渡重洋,来到此处。” 通译和迪亚士的交流持续了两盏茶的时间,基本上将迪亚士的个人情况了解得七-七-八-八。 丁千户面带疑惑,问道:“此人是搭乘大食商船?既如此,为何会落入海中?莫非遇上了海风?” 听完通译的转述,迪亚士顿时一脸的愤然。 不是遇上了-海-难,而是他被骗了。 他搭乘的大食商船目的地是安南,船长答应将他送到明朝的土地上,船却压根没有靠岸,在距离岸边较远的地方放下小船,让他自己划船上岸。 没有官方许可,又不是市舶司所在,大食商船自然不敢轻易靠近大明的海岸,万一被当倭寇海贼收拾了怎么办? 自见识过郑和的船队,商船上的一干人等,远远见着大明的平头渔船都要避开,以免惹上麻烦。为他一个人冒险靠近海岸,更是想都不要想。 想登陆,自己“偷-渡”。 “所以他就自己划船上岸了?” 通译点头,丁千户万分的无语。 话说,他不会捞了个傻子上船吧?那可就做了亏本买卖。 迪亚士犹自不觉,仍在愤然的滔滔不绝,不时还挥舞一下拳头。 当时,见船长只给了一艘小船,他自然要抗议。无论如何,他是付了银币的,船长这么做违反之前定下的契约! 经过一番据理力争,船上却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如果迪亚士继续抱怨,连小船也没了,直接跳海游上岸吧。 在水手的肱二头肌和-胸-大肌面前,迪亚士不得不低头。 怀抱着幼年时的梦想来到东方,他绝不能半途而废。临行之前,更是发下豪言壮语,就这样回到家乡,迎接他的只会是无尽嘲笑。 迪亚士狠狠的瞪了一眼商船的船长,发誓自己发财以后,绝对要给这人好看。灰溜溜的下了商船,划着小船向陆地驶去。 看着远去的小船,船长冷笑一声,这样的傻瓜会发财?简直是白日做梦。 好在船长指给迪亚士的方向是正确的,没过多久,迪亚士就看到了陆地,还遇上了大明巡海的舟师,但这并不意味着好运。 船上的明军见他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状似疯癫,误以为是海贼,压根不听他的解释,或许也是因为听不懂,立刻向他发动了攻击。 顷刻间箭如雨下,小船翻覆。 “我以为会葬身在遥远的东方大海,只能不停的向神祈祷!”迪亚士紧握双手,脸上又露出了梦幻般的的笑容,“神是仁慈的!” 通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永乐三年正月壬子,天子以元宵节赐宴文武群臣,皇后于坤宁宫赐宴朝中五品以上命妇。未得赐宴者,赏宝钞一锭。 南京北京皆有灯市,自皇城东门迤北,每到夜间,各式花灯骤亮,样式繁多,五彩斑斓,灯最多处,亮如白昼。并有各式小吃及杂耍摊位-穿--插-其间,穿着新衣的男女老少,提灯行走,摩肩接踵,热闹非常。 往年的大宁是不举灯市的,边塞之地,多是军汉和军人家属,忙着备边屯粮便已是耗尽精力,过年整治一桌好菜,放上一挂鞭炮,就当是除旧迎新。 有了兴宁伯,规矩自然要改。 边塞之地怎么了? 边塞之地照样要热热闹闹的过大年! 鞭炮要放,灯市照办,怎么热闹怎么来,反正咱有钱! 说这句话时,孟清和相当有底气。 据南北两京户部统计,永乐二年,大宁缴纳的粮税和都司库中屯粮,在全国遥遥领先。加上同鞑靼女真交换来的牲畜,皮毛和草药,大宁边军的富裕程度,力压边镇,傲视辽东,甚至可以同江南膏腴之地比上一比。 往年,北边屯田最多的是甘肃,总兵官宋晟屡次受到天子表扬,无可出其右者。 永乐二年,大宁这匹黑马横空出世,后边还跟着朱高煦镇守的宣府和沈瑄率领下的顺天八府。宁夏,辽东等地也不甘落后,开垦的荒田和粮税数目直线攀升,逃户和流民的数量却是直线下降。认真统计,竟有万余边民南归,上报朝廷,又是不小的政绩。 宋晟顿时压力山大。 输给了大宁可以当做意外,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可连第二名都保不住,被宁夏宣府等地-压-过去,不亚于当头惊雷。 当户部统计结果出来,宋晟立刻召集麾下将领,瞪着眼睛,桌子拍得山响,说,这事怎么办?! 众将也是挠头。 按理说,大家都没偷懒,粮食的产量也不比往年少,甚至还多出了许多,怎么偏偏会是这个结果? “总戎,卑职等已是尽力了。大宁等地的屯田之数及亩产量,实在是高得出乎预料。” 换句话说,不是咱们不努力,全因对手实非常人。 兴宁伯,定国公,汉王,赵王。 大宁,顺天八府,宣府,开原,广宁。 不说同气连枝,拧成一股绳子,也是互相帮扶,互通有无,技术共享。连晋王和周王都托关系走后门,派人到大宁取经,取得丰产。若非藩王的屯田产量不计入户部,甘肃的排位还要靠后。 往年的领头羊,如今却落到中游,难怪总兵官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面子里子都没了,换成谁都要脑袋冒氢气。 宋晟发过脾气,冷静下来,知道麾下将领说的都是实话,这事委实不能怪他们。拂过颌下长髯,最终下定决心,出了正月,立刻派人到大宁去学习先进经验。 面子是次要,能多产粮食才是最紧要之事。保障了粮草的供应,边军就能有更多的力气-操-练,战斗力就能强上几分。 对于边塞守将来说,还有什么比防御北边的邻居更重要? 虽说鞑靼和瓦剌正打得热闹,难保哪一天突然回过味来,握手言和,不打了,转而来找大明的麻烦。 到了那个时候,坚固的城池地堡,强悍的边军,才是能够挡住这些恶邻的根本。 宋晟做了决定,麾下将领举双手赞成。 若非守将不得擅离岗位,他们当真很想亲自到大宁去看看,往昔荒凉的城池,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同宋晟一样想法的,还有宁夏总兵官何福。 没人会嫌粮食太多,多收一斗是一斗。机会送到眼前,何福比宋晟更善于把握。他不只派人到大宁取经,还遣人去了宣府,名义上是给郑亨送信,实际上却是到汉王亲自耕种的军屯去观摩一下。 两地情况类似,到宣府学习,更优于大宁。 何福会做出这个决定,实因朱高煦在屯田一事上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据闻,宣府进献朝廷的嘉禾就是汉王亲手种出来的。 天子大感欣慰,更是在兄弟间相当有面子。 瞧见没有?这是我儿子种出来的! 你儿子行吗?不行吧? 哈哈哈哈! 朕嚣张? 朕就嚣张了,你能怎么着吧! 新年时,进京朝贺的王府长史,基本都是精神抖擞进殿,风中凌乱出-宫。带着天子写给自家上司的书信,脚步发飘的踏上归程。 等各地藩王接到书信,无不咬牙切齿,大有举起鞋底-狠-抽-朱老四小人的-冲-动。 显摆你儿子了不起?!不就是种田吗? 谁没有儿子?咱儿子也行! 于是乎,永乐三年的春耕时节,各藩王封地的百姓见识到了一幕奇景,王府的世子和郡王们除掉华服,挽起裤脚,扛起锄头,光着脚丫子下田耕地。 耕牛?不用! 朱家的子孙,就要这么犀利! 藩王老爹们叉腰站在田埂上监工,手里的鞭子和木棍舞得虎虎生风,一点也不肯放松。 慢了,偷懒,立刻-鞭-棍-伺-候! 鞭子在寻常人手里,是策马赶牛的工具。 在朱家人手里,绝对是教育儿子的不二选择。 世子和郡王们一边挥舞着锄头,在田地里挥汗如雨,一边恨不能把朱高煦扎成筛子,砍成肉泥。 你小子想在老爹面前表现,别带累兄弟下水啊。 你老爹是什么人,咱们老爹又是什么人?受刺激就要蹦高的主。 这下好了,书读不成了,王府教授跳脚也没用,一句“粮为国本,食为民天,宗室当以身作则”就给堵了回去。 戏也听不成了,哪个敢消极怠工,鞭子和棍子立马招呼上来。 老朱家的第三代和第四代同时发现,自己老子的武力值很是不低,不能上马打仗,把儿子全都揍趴下还是绰绰有余。 由此,藩王监工,世子郡王种田,成为了藩王领地上的常例。 所谓前人尝苦,后人品甜的说法,在老朱家完全说不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郑和船队抵达宁波,巨大的海船陆续停靠,当地官员立刻遣快马飞驰入京奏报。 船队载有大量货物,并有使团和商人同行,一队发型奇特,衣着同样奇特的倭人引起了当地官员的注意。 宁波知府看到这些倭人,还以为是郑公公抓来的倭寇。详细询问之下,方知是从日本换回的工匠,不免感到奇怪。 放眼当下,大明的科技发展水平遥遥领先于整个世界,还要特地到日本去换倭人工匠? 郑公公下了海船,不再头昏脑涨,看谁都不顺眼。见宁波知府的表情,知他心中疑惑,没有多言,令人取来一柄倭刀,又向卫军要来一把腰刀。 “太守且看。” 两刀同时出窍,一声钝响,倭刀完好,腰刀却多了个豁口。 现场一片寂静。 郑和收刀回鞘,说道;“我朝工匠技艺精湛,倭人铸刀工匠亦有所长,这把倭刀便赠与太守吧。” 宁波知府惭然,“是本官浅薄,多谢公公指点。” 郑和颔首,身为内官监首领太监,别说从四品的知府,就算从二品的布政使,也不能在他面前托大。况此次出海代表的是天子之威,内安华夏,外慑四夷,该摆谱的时候就要摆。 代表天子出巡,自然要有这个气场。便是有人在皇帝面前告状,他也有话说。 “郑公公是马上前往京城,还是休整两日?” “咱家身负皇命,自然是马上出发。” 海风吹过,天上飘起了小雨。二月的宁波,不比塞北酷寒,却也是入骨的湿冷。 得知郑和要即刻启程,当地的官员不免有些失望,尤其是看到载满货物的海船,更是如此。 郑和同王景弘在皇帝身边伺候,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见到众人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宁波近海,今后出航必然还要经过此处。当地官员勤勉,海陆通行还算便利,随着船队归来的消息传出,有不少商贾聚集,为今后行事方便,总要给些好处。 两人商量之后,留下三艘海船,一艘装载有大食的香料和器皿,另两艘则是从琉球和安南等地交换的方物。 名义上,三艘海船都是私人所有,留在宁波自然没有多大问题。 郑和特地派人知会了宁波知府,这三艘船上的货物售出之后,有三成利润要上交国库,只要不是脑袋突然被石头砸了,就该知道怎么做。 处理好宁波之事,郑和同王景弘再次登船,前往南京。 或许是心情不同,站在船头,竟不如之前一般看人重影,三秒直奔船舷了。 收到船队归来的消息,朱棣相当兴奋。获悉此行不只解决倭寇的问题,还有诸番邦朝贡使团随行,收获颇丰,愈发的高兴。 “来人!” 船队成员尚未入京,赏赐的敕令已经拟好,可见朱棣的心情有多好。 宁波在下雨,南京也是一样。 飒飒寒雨中,船队再次靠岸。 郑和王景弘一马当先,之后是出航的文官,通译,武将,军汉。 最后是到大明朝贡的使团和一些商人组成的朝贡队伍。其中,五艘大食商船尤为引人注目。吨位和武力装备比不上郑和搭乘的宝船,船舶速度和外型上却有不少可借鉴之处。 随船的工部郎中对大食海船极感兴趣,为此还从郑和手里要去了大宁杂造局进献的千里眼,有事没事就躲在船舷后研究大食商队的海船。 为不-暴-露-千里眼,郎中大人都是躲在犄角旮旯研究,闹得大食商人和水手都以为自己出海时间太长,疲惫之下产生了幻觉。不然的话,为何总会有一种芒刺在背,被人-偷--窥-的感觉? 工部郎中观察数日,画了不下二十张图纸,仍旧不满意。 “若是能登船,或者拆一艘……” 特地来要回千里眼的郑和,听到郎中的喃喃自语,瞬间囧然。 这位可真敢想。 登船尚且可行,拆一艘?不怕大食人和他拼命吗? 抛开不切实际的想法,工部郎中的话也提醒了郑和,思及孟清和信中的内容,下定决心,回京之后,想办法拖住这些大食人,甭管是大食的海船还是在大食人在海上辨别方向的能力,对大明的船队都是大有裨益。 大明的造船技术极高,也有辨别方向的工具,但航海经验却比不上大食人。 技术总是不嫌多的。 固步自封是傻子才会干的事,活到老学到老才是为人做事的根本。 最显著的例子,大宁杂造局。 从火雷,战车,到可观百里之外的千里眼,每样拿出来,都足以让世人惊叹。尤其郑和手中的千里眼,天子第一次见到,也是震惊不已。 “兴宁伯果非常人。” 此等神奇之物,于战时,可观敌情,到了海上,更是用途极大。 大宁只进献了三支千里眼,一支在郑和手里,另外两支都被妥善收藏,魏国公开口要,皇帝都没给。 若不是天子发话,兴宁伯和大宁杂造局怕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魏国公,成国公,信安伯,武阳侯,加上各边镇守,知道千里眼的用途,就是抢,也要抢来一个、 “兴宁伯为何不多造几支?只这些,如何不让人心急?” 孟清和也很无奈。 他压根没想玩什么饥饿销售,全因条件所限,制造单筒望远镜的材料和人工都需要相当大的成本。水晶镜片都是工匠手工打磨,没有机器,也没有成熟的技术,一切只能靠工匠自己摸索,能赶在郑和出海前做出成品,已经让孟清和十足惊叹。 毕竟,他不是工科出身,望远镜的用处他知道,至于凹透镜凸透镜,测距对焦,小孔成像等问题,在脑子里剩下的不过几个模糊的概念,绞尽脑汁也只能对工匠说出个大概、 凭借一张简陋到极点的图纸,几句模棱两可的描述,就能把单筒望远镜做出来,明朝工匠的研发精神和高超的技术,就两个字可以形容,犀利! 孟清和制造望远镜的目的是为航海,永乐帝更多联想到的是军事用途。 为技术保密,沈瑄被暂调大宁,朱高燧从开原平调宣府,朱高煦从田里走出,率领一千骑兵和三千步卒巡视宣府兴和等地。武城侯王聪与同安侯火真,更是领兵轮换在边塞遛弯,警惕鞑子的游骑和探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五十章 丁千户的队伍在德州驿站换乘马匹,迪亚士直接被当成货物,同带回来的倭人工匠一起捆在大车上。 迪亚士抗-议,军汉们根本不理他,几次之后,通译都不再费事给他翻译。 翻来覆去几句话,耳朵已经磨出了茧子。 军汉不只能听懂,如丁千户这般,简单都能说出几句了。 离开德州,进入河北境内,人烟渐少,越往北,越见空旷。 平原草场,数里不见村屯。 官道上驰骋的快马却不见减少,马上骑士一身朱红袢袄,彪悍之气迎面扑来。 每当快马过处,成列的车队都避让一旁,等快马过去才继续前行。 车队多是商人组成,或一方豪商,或是几家搭伙,往来南北,做皮货和布帛香料生意。自沈x三被洪武帝送到云南体验生活之后,“炫富”成了商人们最忌讳的事。到了永乐朝,情况略有好转,小心谨慎仍为主流。无论行商还是巨贾,只要是商户,都不敢穿上丝绸招摇过市,除非想到县衙大牢住上一段时间。 近段时间,往开平宣府等地运粮以换取盐引的商人变得多了起来。 永乐三年初,北京户部定新例,运米至边卫,两斗五升即可换取一引,比往年足足减了五升。 在边塞屯田的商人纷纷传信给家人,尽快到粮食丰产之地收购稻谷,用最快的速度运往边塞。路上虽有损耗,换得盐引,利润仍相当可观。 此令得以实行,并非因粮价上涨。相反,因大宁和宣府等地开垦荒田数量增多,粮食丰产,粮价较往年还略有回落。只因河北某处盐井出盐达一万七千二百余斤,且北京行部门上报朝廷,发现了新的盐矿,只要朝廷许可开煎,北疆自此不差盐。 由此,才使得北疆粮价回落,换得的盐引却有增多。 这一切,都让被捆在车上的迪亚士大开眼界。每有商队过时,都看得目不转睛,好似恨不得将车上的油布扯下来,看个究竟。 商队之外,就是赶赴顺天赴任的文武,或是发往边塞充军的犯官罪人。 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无人乘轿,一律车马从行。 丁千户见到曾在兵部共事的同僚,两人在马上打了招呼。 “丁兄一向可好?” “托福。” 数年未见,彼此也没多少话可说。寒暄两句,拉-拉-关系,各自启程。 迪亚士仍在大呼小叫,军汉们实在不明白,这个红毛夷人为何会如此精力旺盛。 相比之下,车上的八名倭人工匠就显得过于沉默。 从南京出发,一路之上,极少听到他们出声,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只有在入住驿站,分发馒头和饼子时,他们才会露出不一样的表情,甚至是凶狠的一面。 军汉们的馒头和肉干,他们不敢觊觎,同车人手中的干粮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胜利者能抢到更多的食物,被揍趴下的,只能饿着肚子等下一顿。 发现骑在马上的大人不会因此处罚自己,每到饭点,八个倭人工匠都要厮打一番,几乎人人鼻青脸肿,身上带伤。 看守倭人的总旗将此事上报给丁千户,丁千户摆摆手,愿意打就打,全当是看杂耍了。只要不出人命,手脚俱全能干活就行。到了大宁,这些倭人想起幺蛾子也不可能。 丁千户撒手不管,倭人工匠们继续每天为馒头干架。 迪亚士手里的馒头也曾被觊觎过,在被三个倭人工匠围住后,他的表现大出众人预料。 耍猴戏一般的情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凶恶的咆哮和要杀人的表情。他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凶徒,仗着身高的优势,狠狠教训了敢抢他食物的矮子。 丁千户很是惊奇,看着迪亚士的样子就像发现了一块新大陆。 这才是佛郎机人的真面目? 兴宁伯口中的-殖-民-者和掠-夺-者? 迪亚士对倭人工匠凶狠,在丁千户面前依旧耍猴戏,对曾多次砍晕他的军汉更是心有余悸。 他不是真正的傻子,恰恰相反,他很聪明,即使语言不通,也在想方设法取得丁千户等人的好感。为了想得到的东西,他必须这么做。 中世纪的欧洲完全可以用糟糕透顶来形容。 疾-病-瘟-疫-笼罩了整片大陆,英法两国打个没完没了,哈布斯堡家族忙着内部争权夺利,试图开展海上贸易的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国完全不是大食商人的对手。勉强出海,遇上横跨欧亚大陆,正处于鼎盛时期的奥斯曼帝国,仍要被收取重税和过路费,敢反抗,船只和货物都会被没收。 迪亚士用光了身上的所有银币,才搭上大食商人的海船,来到东方, 家族的土地被他卖了,栖身之地不复存在,最好的两件衣服都被换成了路费。 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不成功便成仁。 如果迪亚士不能从东方获得他想要的一切,不需要别人帮忙,他自己就会跳进大海,去见上帝。 原本,他不该来东方。 在欧洲人发现开往东方的新航路之前,没有任何一部史书记载,有一个叫做迪亚士的葡萄牙人曾在永乐年间到过大明。 如今,他却来了,还将同另一个误闯历史的人面对面。 这场会面将带来什么,没人知道。 迪亚士的异常表现让丁千户侧目,在同一个军汉较量,并成功被击倒在地之后,迪亚士又恢复往日一惊一乍,没心没肺的样子。 丁千户吩咐军汉继续监--视他,无论这个佛郎机人藏着什么秘密,到了兴宁伯面前,一切都会被揭开。 丁千户对孟清和很有信心,言官都能收拾,还收拾不了一下小小的红毛夷人? 简直是笑话。 三月,大宁仍在下雪。 大宁都司和大宁杂造局却忙得热火朝天。 制造千里眼的工匠们被安排在一处独立的工坊,家人也由原来的村屯迁出,到城郊的军屯居住。 沈瑄接手了杂造局的一应事务,孟清和并未见得轻松,忙完了公务,还要坐在书房里冥思苦想,给天子的上疏到底该怎么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精美的丝绸,价值连城的白玉,耀眼的黄金。 不用怀疑,此时此刻,在迪亚士眼中,着华服佩玉带挂金牌的孟清和不只是天使,更是一座金山,浑身上下都闪着金光。 “赞美神!” 他千辛万苦,冒着死亡的风险来到东方,为的是什么? 发财! 用金币堆满整间屋子,送上华贵的丝绸,再高傲的-贵--妇也将拜倒在他的脚下。 能够帮他实现这一切的人,就在他的眼前。 迪亚士曾是个虔诚的教徒,但为了黄金和丝绸,他不介意改变信仰。 这就是早期的欧洲冒险家,打着各种名号,目的却只有一个,金子,更多的金子! 迪亚士的目光过于炽热,就像饿了数天的乞丐突然看到一顿大餐。 孟清和本想和蔼一点,友善一点,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也友善不起来。 咳嗽一声,勉强压下想揍人的冲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先摸底,其他的,稍后再说。 迪亚士想要的无非是财富。 孟清和可以给他。 前提是,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干活,别生出其他不好的念头。 东方的丝绸,瓷器和香料,贩卖到欧洲,每一样都价值不菲。至于茶叶,孟清和决定上疏朝廷,不只对欧洲,对大食人也实行限购。 没有茶叶,欧洲人就无法解决长途航行遇到的困难,即使冲过奥斯曼帝国的封锁,也走不远。到达美洲,更是想都别想。 若论此举是否会对历史产生影响,孟清和表示,只要对华夏有利,他完全不介意欧洲再贫穷几百年。 孟清和不会葡萄牙语,大食语同样不行,英语还算不错。可惜,十五世纪的欧洲,法语,西班牙语和德语的流通范围更广。而且,中古时期的英语和现代英语差别极大,无论词汇还是语法,都有相当大的区别。甭说迪亚士是个葡萄牙人,就算面对真正的英格兰人,孟清和照样无法沟通。 打个比方,能熟练读写现代汉语,不代表能完全掌握文言文。会写宋体字,遇上大篆照样晕头转向。 这个时候,通译的作用就表现出来了。 大明的伯爵,佛郎机的冒险家,却需要通过大食语沟通,也算是一件趣事, 虽然,这场谈话的内容同“有趣”两个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经历过最初的激动,迪亚士逐渐冷静下来。 按照通译教授的礼仪,郑重向孟清和行礼。 孟清和抬手,“请坐。” 按照迪亚士的身份,本来只有站着说话的份,不客气点,跪着也说得过去。孟清和如此客气,自有他的理由。 从丁千户口中,他对迪亚士有了一定了解。这个人很有趣,会相当就用。说不准,真是他的后代发现了好望角。 那位葡萄牙航海家的祖父和父亲同样喜欢冒险,也曾跟随船队出航。是不是到过东方,就未可知了。 “迪亚士先生是佛郎机人?”孟清和笑着说道,“是搭乘大食的海船来到大明?” 通译翻译之后,迪亚士连忙点头,“是的,尊贵的爵爷。” 迪亚士不清楚大明的封爵和葡萄牙有什么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确信孟清和是个了不起的大贵族。 下意识的攥紧拳头,心仍跳得飞快,黄金之国的伯爵,他果然交了好运。 “来到东方,是受神的指引。能见到爵爷,更是我的荣幸。” “是吗?”孟清和笑笑, “迪亚士,我对佛郎机很感兴趣,对欧罗巴也是一样。” “爵爷知道我的国家?” “不是太了解,大概知道一些。”孟清和点头,仿似不经意的问道:“大不列颠和法兰西还在打仗?神圣罗马帝国的国王,现在是谁?是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吗? “爵爷……” 迪亚士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之前准备好的说辞全部落空。他想假称自己是一名贵族,以期得到孟清和的另眼相看,可惜,孟清和对欧洲的了解完全超出他的想象,这条路很可能行不通了。 见迪亚士沉默,孟清和皱眉,“怎么,你不知道吗?” “不是。”迪亚士忙道,“我只是惊讶,爵爷竟会对我的国家如此了解。” “这有什么?”孟清和嗤笑,好似看透了迪亚士,“迪亚士,你对大明的了解还不够。” “是。”迪亚士有些冒汗,“感谢爵爷的提醒。” 见人老实了,孟清和才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迪亚士,我可以实现你的冤枉。” 两枚算不上精美的金币出现在孟清和手里,互相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这是丁千户带回来的。 听到孟清和的话,迪亚士猛的抬起头,“爵爷,您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孟清和脸上的笑意加深,“但是,你必须向我证明你的价值。否则,我的属下能将你从海里捞上来,照样能把你再扔下去。” 孟清和这番话说得太直白,实在不符合-官-场-美学。 “伯爷,这……”通译有些犹豫。 “直述即可。” 威胁人,就要平铺直叙,比出拳头。拐弯抹角,这个佛郎机人未必真能听明白。和这个时期的欧洲冒险家打交道,甜枣可以给,大棒更要上,必要时,还可换成狼牙棒。 孟清和不在乎迪亚士是否宣誓向自己效忠,他向上帝发誓,自己也未必会信他。但孟清和相信,只要给出足够的利益,顺便讲明不合作的后果,就能让这个佛郎机人尽全力为自己做事。 中世纪的欧洲,神-权-至高无上,国家的观念尚未根深蒂固。骑士被他-国雇佣,提着刀盾攻打自己国家的情形并不罕见。最有名的是日耳曼骑士,堪称王牌雇佣军。 到了中世纪末期,此类情况少了,可有钱能使鬼推磨,给出相当的报酬,照样金币在前,国王靠后。 迪亚士很纠结,孟清和则是老神在在。 从一开始,他就抓准了迪亚士的弱点,挖好了坑,只等着这个佛郎机人自己往下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雨越下越大,大宁城内,行人四处走避。 城外田埂上,军汉和壮丁狠狠抹一把脸,被雨水浇得透心凉,仍是笑得开怀。今年春天来得早,雨水及时,只要别闹出蝗灾,定然又是一个好年景。又有朝廷发下的良种,不用舟师运粮,边塞的军汉也照样能吃饱肚子。 这一切,都要感谢兴宁伯,不是他一个人,大宁也不会有今日。 被军汉们感谢的孟某人,此刻的情况却不太好。 回到伯府,身上的外袍已经湿透,除下幞头,水珠沿着鬓发滴落,刚拿起布巾,就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揉揉鼻子,他近些时日一直在忙,每天睡不足三个时辰,又淋了雨,怕是有些着凉。 正想着是不是该请良医看看,沈瑄已叫来亲卫,令厨下熬煮姜汤。 “多熬些,都喝一碗。”孟清和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补了一句,“让大家先去换身衣服,小心别着凉。” 亲卫领命离开,房门关上,带起一阵风,孟清和又打了两个喷嚏,头有些晕,恐怕真要生病。 一只大手突然覆上他的额头,不待出声,就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手中的布巾被取走,人被按坐在圆凳上。修长的手指擦过他的脸颊,一下下梳理着未干的发。 “国公爷?” “怎么,力道重了?” “没有。” 孟清和摇摇头,合上双眼,没再出声。 或许是按压在头上的力道太舒服,他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敲门声响起,才被骤然惊醒,发现自己已被沈瑄抱—到了榻上。 “进来。” 低沉的声音似在耳边,又似飘得很远。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格外清晰,来人的脚步声不断放大。 “国公爷,姜汤熬好了。” “去请良医。” “是。” 声音远去,孟清和依旧昏沉。 他想睁开眼或是坐起来,眼皮却似有千斤重,四肢-发-软,使不出一丝力气。 用尽全力,眼前仍像是拢着一层薄雾。 “十二郎。” 身体被撑起,掌心覆上脸颊,指腹上带着薄茧,孟清和不由得蹭了一下。 瓷碗的边沿碰到唇边,辛辣的味道刺鼻。孟清和皱眉,下意识想推开,手却始终举不起来。 姜汤沿着嘴角滑落,孟清和眉头皱得更紧,干脆转身,埋进了沈瑄的怀里,死活不出来。 明明没多少力气,这个动作却是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沈瑄拿着碗,看着怀里这位,表情似有些无奈,又似觉得有趣。 本就着了凉,继续这样可不成。 国公爷的力气不是孟伯爷能比,挣了两下,仍旧被扳过了肩膀。 沈瑄仰头,将余下的小半碗姜汤饮尽,放下碗,托起孟清和的下巴,直接哺了进去。 姜汤很辣。 唇边的气息却热得要将人融化。 孟清和的头更晕了,费力睁开眼,抓住沈瑄的手腕,“会染给你……” “无碍。” 沈瑄将孟清和抱紧了些,拇指擦过孟清和的嘴角,唇--印上他的额头,“还有些热,良医稍后就到。” 姜汤发挥了作用,孟清和不再那么难受,靠在沈瑄怀里,不打喷嚏,倒是打起了哈欠。 “先别睡。” “恩。” “等良医诊脉。” “哦。” “十二郎。” “……” 接下来的事,孟清和全都不知道了。疲惫和困倦一同拉扯着他,将他引入了黑甜香。 孟十二郎瞬间入眠,定国公默然无语。 半晌,捏了一下孟清和的耳垂,俯身蹭了一下他的脸颊,开口想咬,却舍不得用力,终究是自己看上的,无论如何也只能认了。 良医到时,孟清和正盖着棉被在塌上呼呼大睡。一身清爽的沈瑄守在榻边,手中翻着都事送来的公文。 良医行礼,“国公爷。” 沈瑄颔首,“麻烦良医了。” “不敢。” 良医放下药箱,先用布巾擦手,待手指回暖,才走到榻边,牵出孟清和的手,为他诊脉。 屋外风雨交加,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良医的表情不复轻松,换了另一只手腕再诊,抚着胡须的手顿住了。 沈瑄放下公文,看向良医,“不是着凉?” 斟酌片刻,良医才道:“国公爷,伯爷身体底子薄,恐会引发暗疾。老夫写个方子,先服上两剂,待热度退下去,方可慢慢调养。” “暗疾?” “伯爷早年应受过外伤,虽有良药,可惜没能完全养好。” 伯府的良医是赵院判推荐,医术极佳,对孟清和的情况也十分了解,叹息一声,“伯爷还是过于-操--劳-了。长此以往怕是于寿数有碍。” “还请良医多费心。” “老夫自当尽力。” 良医写好方子,交代药童亲自熬药,起身告辞。 送走良医,沈瑄无心再看公文,坐到榻边,凝视许久,突然将人抱进了怀中,力气越来越大。 认定了他,就要长久的伴着他! “……子玉?” 即使是睡神,被这么抱着也要醒了。 孟清和打了哈欠,靠在沈瑄肩头,眼睛半睁半闭,“良医来过了?” “恩。” “可说了什么?” “……” “怎么?” 下一刻,锢在孟清和身上的力气突然加大,大得让他以为自己会被生生勒死。 “子玉。” 沈瑄不理,继续抱。 “国公爷。” 继续不理,继续抱。 “沈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迪亚士从未感觉到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被大食商船丢下,被明军掀翻小舟,掉进海里,他始终坚信自己会活下去,神会眷顾他的子民。 此时此刻,他却不确定了。 冰冷的刀锋抵在面前,刀身上仿佛闪过血光。 迪亚士手脚冰凉,他不确定,死神的镰刀是否已经对准了他的脖子。 他甚至不敢开口求饶,只能颤抖着双手,举起手中的几页图纸,祈望着眼前这位杀神能够手下留情,饶他一命。 沈瑄冷冷的看着迪亚士,长刀平举,只要向前一递,就能让他血溅当场。 杀,还是不杀? 微微眯起眼,最终将迪亚士高举的图纸用刀背挑了过来,任他站在原地哆嗦,收刀回鞘,一页页的翻看起来。 图纸画得很简略,标注的多是葡萄牙文。 沈瑄一边看,一边拧紧了眉头。他能看明纸上画的是火炮,且同边军中装备的火炮有极大不同。想完全弄明白,却有些困难。 被迪亚士甩在身后的通译终于跟了上来,看到坐在堂中的沈瑄,立刻行礼道:“拜见国公爷。” “免礼。”沈瑄看向通译,又看了一眼迪亚士,道,“这些日子,一直是你看着这个夷人?” “回国公爷,正是。” “纸上的东西,你都看过?” 通译大着胆子探了一下头,道:“下官的确看过。” 沈瑄指着纸上的彷如鬼画符般的葡萄牙文,“你可知这些都是何意?” “国公爷容下官放肆。”通译上前几步,取过图纸,一边询问迪亚士,一边取出随身的的碳条,在图纸上写下备注的内容,交给沈瑄。 迪亚士画图期间,通译一直在读马可波罗游记,读不懂的地方便请教迪亚士。用了两个月近三个月的时间,一定程度上掌握了葡萄牙语。书写还有些费力,交流却没有太大的问题。 孟清和时候得知,连声感叹,赵通译绝对是个语言天才,当初费力将他从北京行部挖来,还得罪了不少人,也算是值得了。 对照着翻译,再看手中的图纸,沈瑄的神情终于变了。 通译垂首立在一旁,随时准备做进一步的翻译。 迪亚士脚软,在沈瑄低头看图纸时,差一点就掉头逃跑。 遇上孟清和,他尚能做一做发财梦。见到沈瑄,金子和香料都成了虚幻,本能告诉他,这位东方贵族十分危险,稍有不慎,自己随时可能丢掉性命。 好在沈瑄今天并不打算杀人。 孟清和在信中提到过迪亚士,起初,沈瑄不认为迪亚士能拿出什么好东西,现在,他改变了看法。侯二代的确看某个红毛很不顺眼,但有了这份图纸,某红毛暂时性命无忧。 “周荣。” “卑职在。” “去请兴宁伯。” “是。” 亲卫离开,沈瑄又拿起了图纸,迪亚士听到熟悉的称呼,略微松了口气。 虽然尊贵的爵爷也曾威胁要将他丢进海里,但同眼前这位相比,简直称得上是慈悲的化身。 三堂东厢房中,孟清和刚喝过药,正翻看都事送来的公文。 门外响起亲卫的声音,“伯爷。” “何事?” “定国公请您去二堂。” “现在?” “是。” 孟清和放下笔,走出厢房,见到等在廊下的周荣,诧异道:“周千户?国公爷可是有要事?” “回伯爷,伯爷府中的佛郎机人拿出了几张图纸,国公爷看过之后,遣卑职来请伯爷。” 图纸?莫非是火炮的图纸? 孟清和瞬间眼睛一亮。 “马上去。” 特地来叫他,应该是确信这份图纸有大用吧? 孟清和脚步飞快,周荣在后边跟着,满脸的不解。第一次见兴宁伯这么着急,难不成红毛手里的几张图纸真是好东西? 厢房内,沈瑄指着一张图纸,让通译询问迪亚士,炮弹如何从火炮的后部填装。 孟清和匆匆赶到,正好听到这一句,笑容立刻无比灿烂。 后装滑膛炮,没错,是佛郎机炮。 历史上,佛郎机炮是十五世纪后期,十六世纪初才通过佛郎机海船传入大明。如果迪亚士的图纸真能用,大明造出后装炮的时间将比历史上早近一百年。 比起由炮口填装,散热慢,发射间隔较长的火炮,佛郎机炮因配有子炮装填,具有散热快,连发速射的特点,炸膛的几率远小于明军中现有的火炮。虽然射程比不上后期的红夷大炮,但与同时代的火炮相比,优势仍十分明显。 明朝工匠的技术和创造思维非同一般,有了迪亚士的图纸,佛郎机炮提前问世不是问题。说不准,还能造出性能更加优良的火炮。 有了巨舰大炮,属于大明的海洋时代还会远吗? 距离欧洲探索新航路,开启大航海时代至少还有半个多世纪,明朝船队有足够的时间抢占先手。 拥有了海上-霸--权,震慑西洋诸邦,远达非洲,发现美洲,华夏人的脚步将踏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孟清和知道,梦想距离现实还很遥远。 但是,只要踏出第一步,就会有人踩着前人的脚印走下去。只要华夏民族前进的道路不被从中途截断,只要野蛮的入侵不会再次发生,他的期望终有一天可以实现! “爵爷。” 迪亚士眼含热泪,仿佛见到了救星。 可惜孟清和却没空理他,更没心思安慰一下他受伤的心灵。 不是他对这个红毛有意见,只因初次见到定国公的人,反应基本差不多。 没必要安慰,吓着吓着就习惯了。 自己还有很多地方要用到迪亚士,他见到沈瑄的次数定然不会少。胆子不大,见面就晕,多少是个麻烦。提前锻炼一下没什么不好。 孟清和走到沈瑄身边,两人头碰头,一起研究火炮的图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五月乙亥,天子赐文武群臣宴于华盖殿,皇后赐五品以上命妇宴于坤宁宫。 彼时,周王,肃王,辽王,宁王,晋王皆派长史官属来朝,另有鞑靼女真部落首领,及占城暹罗等国遣使臣朝贺,并贡方物。 安南国王胡氏亦派遣使臣软景真等前来朝贺。 软景真等被安排在会同馆,行居膳食同暹罗占城使者没有区别。但在宴会中的位置却是角落的角落,别说向大明天子祝贺,顺便拍拍龙-屁,连龙须子都见不着一根。 鉴于朱棣下旨斥责胡氏-篡--权-及安南-侵-扰大明边境,阮景真等敢怒不敢言,只能闷声不语。 占城和暹罗的使者看了笑话,十分的得意,在席间多次开嘲,安南的使者也只能受着。 阮景真等人清楚,一旦争执起来,大明天子绝不会站在自己一边。不想落人口实,给人以借口发难,就只能忍着。 归根结底,这也是安南自作自受。 阮景真喝干杯中酒,心中发苦。 自胡氏-篡--夺-陈氏王位,安南同邻国的关系便愈发不好,同占城更是降至冰点。 胡氏出兵攻占了占城的几个城邦,占城一样出兵却抢不回来,只能借着朝贡的机会向大明天子求助。 不知鸿胪寺的接待人员是疏忽还是故意,两国使臣在会同馆里的居处左右相邻,出门就能遇见,每次见到彼此,都是火药味十足,假如没有明朝官员在侧,当场-拔-刀互砍都有可能。 占城使者见软景真等人不被大明待见,不借机落井下石才怪。 到大明-政-治-避难的陈王子也住在会同馆里,见到软景真等人,同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有大明天子的庇护,他完全不惧胡氏,只要大明派出使者和军队,安南的王位必定是他的。 陈王子觐见朱棣时,再三保证,大明助他归国登上王位,必将世世代代向大明称臣纳贡,在王室著为令,陈氏子孙永不得违背。 朱棣表扬了陈王子,赐给他金织袭衣,绮纱彩币。 “拜谢天子隆恩。” 陈王子感激涕零的离开了西暖阁,朱棣脸上的笑容一收,转而询问站在一旁的朱高炽,“汝观此人如何?” 朱高炽思索片刻,答道:“知恩之人。” 朱棣摇了摇头,“未必。” 朱高炽心中疑惑,表情中自然带了出来。 “心计坚韧,思虑颇深,助其登上王位,坚守今日之诺尚好。否则,由其掌安南之权未必是件好事。” 朱棣点到即止,朱高炽没有多言,只在心中思索,许久才道:“儿臣愚钝,谢父皇教诲。” 稍后,朱高炽从西暖阁走出,朱棣传召锦衣卫指挥使杨铎觐见。 一身大红锦衣的杨铎同朱高炽擦身而过。 杨铎侧身行礼,朱高炽单手虚抬,存了十分的客气。 二弟三弟皆已就藩,只他留在京中,朝中早已颇多议论之声。 京城平王府已经建好,朱高炽自请出宫,朱棣准了,却将平王世子朱瞻基留在宫中。此举更让朝中文武侧目。 只可惜,解缙等人正在修书,有道衍监工,纵有心思手段也无法施展。 朱高炽的表现十分平静,不但主动避嫌,提前出宫,还斥责了平王妃,并叮嘱朱瞻基,在宫中只为替父王尽孝,若有人出言挑唆,或是进汉王赵王的谗言,绝不可轻信,更不可出言附和。 “汝得天子恩宠,切记谨守本分,不得肆意妄为,更不可听信谗言。”朱高炽抚过长子的发顶,“须知世人皆有私心,言之凿凿者未必真心为你。为父跌了无数次,才明白其中道理。持心守正,不以私利观大局,方为正道。” “儿谨遵父王教诲。” 朱瞻基已经八岁,个头比同龄人要高出不少,脸上仍带着稚气,却已经有了朱棣的影子。 单从外表上看,他同朱高炽相似的程度远不及朱棣,认真论起来,倒是更像朱高煦和朱高燧。 儿子不像自己,更像自己的老爹和兄弟,朱高炽也是心伤,不知该烦恼还是庆幸。但也多少明白了老爹更喜欢两个弟弟的原因。 谁不喜欢像自己的孩子? 若不是朱瞻基也喜欢读书,朱高炽怕是会更加别扭。 朱瞻基早慧,对父王同两个叔父尤其是汉王的争夺, 多少知道一些,同样也听闻了定国公和兴宁伯的大名。 对定国公,他十分佩服。 对兴宁伯,他则感到好奇。 定国公是高皇帝的义孙,自幼从军,战功累累,于靖难中屡立奇功,深得皇祖父信任。兴宁伯弃文从军,以布衣起身,更有大孝之名。年不及弱冠即受封一等伯,掌控大宁,镇守边塞之地。每次听皇祖父提起此人,都是颇多赞赏。教导他读书的王府教授却对其多有谤言,斥其为小人,佞臣。 朱瞻基更加好奇。 身为姚少师的徒弟,兴宁伯究竟是贤能的治世之才,还是谄媚小人朝中佞臣? 如果有机会,他很想见见此人,或许能解开心中的困惑。 朱高炽能猜到儿子在想些什么,不免摇头轻叹。 多年之前,皇太孙尚在,他与二弟三弟一同进京朝拜。当时,定国公尚未封侯,兴宁伯还只是个百户。 路上的不平,京中的暗潮汹涌,逃离南京时的那场大雨,兄弟三人在雨中把臂大笑。 一去经年,恍如隔世。 如今,二弟三弟去了边塞,定国公兴宁伯镇守一方,他却囿于京城,在原地踏步。 是谁的错? 能问的,只有自己。 “父王?” 面对长子不解的目光,朱高炽笑了,“父王只是忆起早年间的事。当年,父王能平安从金陵离开,还是兴宁伯出的主意。还有这个杂粮饼子……” 朱高炽放松了神情,陷入了回忆之中。 朱瞻基听得十分认真,双眼发亮,父王第一次同他说这些。 暖阁外,平王妃拦住了宦官,“王爷在同世子说话,不必打扰。” 话落,带着宫人,沿来时路离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永乐三年七月壬申,南京郊外突然传来数声巨响。 城内的居民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朝着巨响传来的方向看了几眼,见有黑色烟雾腾起,久久不散,便知是军器局和兵仗局又在试炮,心中了然,依旧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丝毫不受影响。 自永乐二年,兵仗局和军器局经常在城外试射火器,众人早已是习惯了。哪个月听不到这样的巨响,才会觉得奇怪。 不过,今天的炮声貌似比往日大了些,也密集了些。要么是多门连发,要么就是造出了比大将军更威武的火炮,也算不得奇怪。 会同馆内的番邦使臣听到巨响,纷纷聚集到院中,望着巨响传来的风向,一阵心惊肉跳。 明朝军队有多厉害,使用的兵器有多犀利,使臣们或多或少都见识过。尤其是同镇守云南的沐英沐晟父子打过交道的,更是对明朝的火铳和火炮忌惮三分。 威力十足的火铳,能砸断巨木的铁球,是不少番邦勇士心中的噩梦。 听着震耳欲聋的炮响,陈王子和占城使臣满心的激动。有如此威力的火炮,大明的军队之强不用多言。抱紧明朝天子的大腿,果真是明智之举。 安南胡氏族派遣的软景真等人,脸色却不是那么好看。 不久之前,大明天子下诏,以胡氏-篡-权,安南军队侵扰明朝边境,欺压邻邦为由,对胡氏国王大加斥责。用词相当不客气,字里行间都带着杀气。只差明说,如果胡氏不主动退位,迎陈氏归国,也不从占领的土地上退兵,大明不介意代劳。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都由安南负责。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安南却是大气不敢出,只能派遣使臣带上方物和胡氏请罪的书信,到大明朝贡,请求永乐帝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是真心服软还是借此拖延时间,只有胡氏自己知道。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朱棣都不在乎。 实力摆在面前,胡氏服软自然是皆大欢喜,不服,自然有办法让他服。 城外的炮响不绝,阮景真的心越来越沉。难怪之前出使大明的使团成员回国后就纷纷称病辞官,要么躲到自己的寨子里,任凭国王怎么下令都是置若罔闻,死也不出来。这是明摆着同胡氏划清界限,以求自保。 如此看来,假如不主动迎回陈王子,退还占领的城邦,明朝果真会出兵? 对比双方视力,设想一下战后结果,安南使臣不由得脸色发白,浮现出惊悸慌乱之色。 聚集到城内的商贾,起初也被骤然响起的炮声吓了一跳。待从京城居民口中得知详情,惊吓顿时变作了惊喜。 “好!” 一名商贾大笑着拊掌,盛赞大明之威。周围之人纷纷附和,也是大声叫好。 路过的应天府衙役顺着声音瞅两眼,铁尺在掌心里拍了两下,倒也没上前斥责这些人声音太大,影响市容市貌。倒是说话的人见着一身皂服的衙役,自觉降低了声音,可脸上的激动和兴奋之色却怎么也消不下去。 隔着两桌的几名兀良哈部落勇士在靖难中,亲身体验过大明的巨炮,邻桌的女真人也在辽东见过边军使用火炮的情形,听到声响,都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能震聋耳朵的巨响,呛人的黑烟,将人和战马砸成-肉-泥-的巨大铁球。 只是想想,都是手脚发凉。 兀良哈归附大明已久,压下心头的恐惧,很快恢复常态。 女真人则是互相看看,认为部落头领的谋划,简直是异想天开。如此强盛王朝,归附尚且来不及,还想打其他念头,完全是摸不清东南西北,不知山有多高海有多深。 城外,大宁进献的两门火炮不再嘶吼,边军打开炮膛,将子炮取出。 几百米外,黑烟散去,几个被铁球砸出的深坑和破碎得不成样子的木人赫然在目。 朱棣策马上前,看着足有三百斤的火炮,问道:“这便是夷人的火炮?如此威力,当真是了得。” 护送火炮进京的周荣跪地,口称万岁,在朱棣叫起后,才道:“回陛下,此炮确依夷人图纸所造。然制炮期间,工匠多有改进,威力更盛,且不易炸膛,实已大有区别。” “善!”朱棣抚过颌下短髭,得知火炮尚未命名,当即赐以“佛郎机炮”之名。即是夷人献上图纸,自当以此命名。 历史上的佛郎机炮,就此被孟清和和永乐帝联手蝴蝶一把,提早一百年出现在大明的军队中。 此后又被大明的工匠们不断改进,成为了举世闻名,让海盗威风丧胆,欧洲人争相效仿的“大明版佛郎机火炮”。 将火炮图纸带到东方的迪亚士,因为在史书上留下了重重一笔。 虽然发现好望角一事被某人蝴蝶了,迪亚士的后人却并未因此没落。相反,为同大明缔结友谊,获得丝绸和瓷器的贸易权,这个盛产冒险者与航海家的家族被欧洲各国的国王和贵族追捧,获得的财富和荣耀更是难以计数。 除火炮之外,大宁还献上了高产的作物良种。随火炮良种一同进上的,是研发制造火炮及改进粮种的工匠和军汉名单。名单之后,才是督造火炮并参与此事的兵仗局和大宁都司官员。 各人所司,皆有注明,不瞒报也不贪功。 永乐帝看后,不由得感叹,这才是做实事的人! 心情大好之余,大笔一挥,大宁都司,北京兵仗局和大宁杂造局都被予以重赏。定国公和兴宁伯更是遭到了点名表扬。兵仗局总领太监白彦回没被点名,却得天子赐服,换上新衣服,来回踱着方步,笑得见牙不见眼。 孟清和的奏疏上,提及夷人火炮可再加改进,不只能用于陆战,更可用于海上战船,永乐帝对此愈发重视。 郑和船队即将,临时加装火炮肯定是来不及了,干脆下令浙江等都司集合工匠熟手,建造船厂,大批制造海船。船造出来,火炮自然是想怎么装,就怎么装。 造船的经费不是问题,户部没有,直接从内库出。 造船的材料也不是问题,辽东和西南实行水土保护,不能随意伐木,完全可以向安南占城和暹罗等番邦购进。木头和绳子可以卖钱,竹子和铁矿石也能换得粮食,就算番邦的国王大臣不上钩,下边的土司头人和寨民也会主动和明朝交易。 不过是砍几棵树拉去卖掉,换些布帛粮食,国王管得着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永乐三年七月,郑和船队由江苏太仓出发,沿途经福建等省,于八月间抵达本次航程的第一站,占城。 两汉时期,占城曾一度处于中原统治之下,属交州。东汉末年,汉室衰落,安南趁机独立,改称临邑国。 后经隋唐宋多朝,元时被蒙古骑兵攻破,向元朝称臣朝贡。元世祖忽必烈在占城设立行中书省,派遣官员,占城名义上归入元朝版图。元被明朝取代,占城改向明朝朝贡。 历史上,占城曾有过辉煌时期,一度打败了安南和真腊等国,在东南亚占据了优势地位。 随着时光流逝,统治阶层不思进取,同邻国的战争连年不断,更是加剧了占城的衰落。直至被安南攻占首都,笼罩在占城头顶的光环终于变得黯淡。 很快,占城成为周围国家眼中的一块肥肉,无论是国王还是酋长,都想上来咬一口。 建文年间,安南胡氏-篡--权,趁明朝内部-皇-权-争夺,军队无暇南顾,出兵攻占了占城的古洞和古垒两州。占城军队不敌,自首都被安南占领,被迫迁都之后,领土再次缩水。 如果安南人见好就收,还不会引来明朝军队这个庞然大物,怪只怪安南被胜利冲昏了头,又被轻易到手的土地和财富养大了胃口,竟然打起了明朝的主意,一度入侵广西和云南,攻打明朝册封的土司头人,大肆掠夺人口牲畜,直到被黔宁侯沐晟的军队给了一下狠的,才老实了一段时间。 但尝过了甜头,终究不会完全熄了心思。 自建文四年到永乐三年,安南对明朝边境的骚扰始终没有停止,对邻国的侵扰也是变本加厉。受害最深的就是占城。 对安南来说,明朝是头猛虎,趁着老虎打盹的时候撩拨几下虎须,已是极限。得着便宜是赚到,万一被老虎教训一顿,算自己倒霉, 占城则不同。在安南人眼中,占城就是个拔了牙的土狗,哪怕被欺负到头上,也多嗷嗷叫几声了事。 于是,被明军揍了满头包的安南人,不停从占城人身上寻找平衡。 占城国王阇耶僧伽跋摩五世心知自己不是安南胡氏的对手,和大臣一商量,决定向大明告状。占城不是安南的对手,但在大明面前,安南照样是个渣,几下就得被揍趴下。 阇耶僧伽跋摩五世和大臣们表示,占城打不过安南没关系,但占城有靠山,有大腿! 只要明朝肯发兵,灭了安南不在话下。 到了那时,看胡氏还怎么嚣张! 打定主意,阇耶僧伽跋摩五世叮嘱占城朝贡的使臣,为了成功告状,当着明朝天子和文武的面,能哭多惨就哭多惨,坐地上拍大腿打滚都没关系,不用怕丢面子,和抱紧明朝大腿,请明朝出兵教训安南相比,丢点面子算得了什么! 占城使臣拍着胸脯向阇耶僧伽跋摩五世保证,一定完成这一艰巨使命,旁的不会,哭还不会吗? “请殿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 占城国王亲自为使臣送行,望着使臣远去的背影,目光建议。 能不能抱紧明朝大腿,能不能抢回被安南占领的入地,全靠此行了。 占城国王该庆幸自己交了好运,胡氏灭掉安南国王,篡--权-夺位,却单单漏掉了国王的亲戚陈天平,又有忠心于陈氏的大臣先一步向明朝天子告状,朱棣已经注意上了敢骗取册封的胡氏国王。又有被安南欺负的凉州土官上疏,更是加深了朱棣对安南胡氏的厌恶。 以朱棣的性格,不欺负邻居就不错了,邻居敢找他麻烦,到他的一亩三分地上挖锹土拔颗蒜,百分百是皮子痒痒,想挨揍的节奏。 谁敢挑衅他,在他跟前蹦跶着叫嚣“有能耐揍我啊”。 朱棣绝对是二话不说,拳头都不用,直接拔—刀子就上。 北边的邻居实力较强,从朱元璋时代起,一直就宅基地分属问题同明朝纠缠不清。 朱元璋是穷苦出身,动不动就我本淮右布衣,强调创下今天这份家业不容易,子孙后代必须万分珍惜。敢打他地盘的主意,甭管是谁,抡起胳膊抄家伙上,不砸对方个头破血流不算完。 朱棣不只继承了朱元璋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还大胆创新,开辟了新思路。 节流过于保守,只能守成。想在老爹的功绩上更进一步,开创万世基业,必须开源! 钱越多越好,地盘自然也是越大越好。 有孟清和这个变数存在,不只朱高煦和朱高燧对海外的世界充满向往,永乐大帝也有了扩大宅基地的打算。 朱棣想改大明的舆图,扩大一下范围,鞑靼的鬼力赤和瓦剌的马哈木再也睡不安稳,三天两头就要被迫搬家。兀良哈和归附的野人女真也不敢再起其他念头。 不老实还能怎么样? 永乐帝最擅长先发制人,谁也不想好好的呆在家里,就被找上门的朱棣捶一顿。 同样,郑和船队下西洋的目的不再只是广播友谊,顺便发钱,威慑和利益成为了这支混编舰队的最高宗旨。 安南胡氏如果聪明,就该提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向大明负荆请罪。 倔强到底,拒不认错,后果很简单,打死打残任选一样。打残了不负责医药费,打死了照样不管埋。 朝贡的阮景真等人一直在南京坐冷板凳,三番五次求见永乐帝不成,被陈王子和占城使者各种嘲讽,气得咬牙,也只能忍着。 阮景真清楚,见不到大明天子,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一旦大明出兵,安南必将大祸临头。想起胡氏国王的种种行事,阮景真不只头疼,肝也疼。 井底之蛙,说的就是这种人。妄想拖延时间,用几句好话蒙混过去,做白日梦呢! 安南使臣在南京城中努力,郑和的船队已经抵达占城。 郑和同王景弘乘坐的宝船吨位过大,占城的海港过小,无法停靠,只能派遣战船和商船前往交涉,传达大明天子的旨意。 得知明朝船到来,占城国王阇耶僧伽跋摩五世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不等明朝使者上岸,率领大臣和有实力的酋长亲自到海港迎接。 朦朦晨雾中,海面上的船队,仿佛看不到尽头。被拱卫在中心的两艘宝船,如海上升起的巨山一般,威武庄严。 鼓声响起,船上的明军站在高处,挥舞着手中的彩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上过战场的人,对危险的直觉总是高于常人。 看向不远处茂密的森林,丁千户心中的不安更甚,焦躁的情绪几乎压抑不住。眉头紧拧,不再犹豫,当即下令众人回船。 他相信自己对危险的直觉,哪怕事后证明是多心,也不愿带着同船的人冒险。 “下令,回船!” 船上的通译,文书,边军,水手,包括同行的几名商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能办事的。若因自己一时大意,有个万一,非但辜负了兴宁伯的信任,更是万死难辞其咎。 习惯了号令的军汉最先应诺,快步围拢过来,“千户有令,回船!” 下船的通译和商人也陆续被召集回来,清点人数,确认没有遗漏,迅速离岸登船。 此举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很快,郑和同王景弘也得知消息,一同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 郑和走出船舱,举起千里眼,朝岛上望去。 果然,约有五十人的队伍正向停靠在岸边的船只靠拢。余下的人多是有些茫然,有人跟着丁千户的队伍回船,也有人站在原地,似犹豫不决。还有登岸较早的,已离船队有一定距离,这其中,大部分是随行的商人。 看了一会,郑和眉头皱得更紧,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论对危险的直觉,郑和更甚于丁千户。 船队停靠处应是岛上的一处海港,明显有人工建造和开凿的痕迹。附近还有两艘渔舟,却偏偏没有看到一个岛民,未免令人费解。 思索间,密林上空突然腾起一群海鸟,盘旋不去,郑和面颊一紧,瞳孔骤然紧缩,立刻道:“下令,登岸之人全部回船!” “遵令!” 一名卫军登上高处,用力挥舞着手中的彩旗,向周围的船只发出讯号。 随着彩旗挥动,郑和的命令迅速在船队中传开。 王景弘没亲历过战场,但与郑和同行公事这么久,对郑和的过人之处有相当了解,纵有不解,也不会在此时出言。 岸边飘起了薄雾,彩旗不再鲜明,郑和下令宝船擂起战鼓,吹响号角,发出召集的信号。 岸上的人听到鼓声和号角声,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变,马上快步离岸。 船队的动作不可谓不迅速,无奈世事难料,丁千户和郑和的预感还是应验了。 雾气弥散,不远处的树林里,突然冲出了一群身材矮小,肤色黝黑,手中持有弓箭和长矛的岛民。 狰狞的面容,奇怪的哨音,分明来意不善。 岸上的一名通译大声高呼,试图向岛民说明船队并非-武-力来-犯,而是结好通商。回答他的却是从远处-射-来的弓箭。 箭支扎入肩头和-胸-口,通译惨呼一声,跌倒在地。 尚未登船的明军立刻回身,腰刀出鞘,一边-拨-开-射-来的弓箭,一边取出随身的小型-弓-弩,对突然冒出来的这群人加以还击。 两名明军冒着箭矢,将跌倒在地的通译拉了回来,查看伤情,已是回天乏术。 停靠在岸边的战船立刻架起火炮,商船上装备的巨弓也被拉开。 宝船上发出了进攻的号令,木制和铁制的巨箭挟着风声,从海面飞来,凿-穿-了蛮人的-血-肉,狠狠扎入沙土之中。 领头的蛮人发出一声呼哨,树林中冲出了更多的蛮人,岸上的明军可以清楚看到,一些蛮人手中抓着滴血的人头。腰间裹着染血的布料,手中竟是明军制式的腰刀。 最先进入森林船队成员,定然已死在这些人手中。 留在岸上的明军目龇皆烈,不再一味的防守,举起腰刀,悍不畏死的冲向杀害了同袍的蛮人。 “杀!” 船上的巨箭不断飞出,一团团暗红色的血雾在空气中-爆-开,断裂的肢体散落在地,变调的哀嚎声和喊杀声交织在一起,撕裂了海风,惊飞了海鸟,以鲜血描绘出了一幅地狱般的画面。 越来越多的蛮人从四面八方出现,受伤的明军发现,这些蛮人使用的兵器上都涂着毒药,刺痛的感觉从伤口开始蔓延,意识很快变得不清,用尽所有力气杀死眼前的敌人,却被数支长矛-贯-穿-了身体。 血沿着嘴角滴落,明军大吼一声,挥刀砍断了一个蛮人的脖子,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面容,只有双目中的煞气,至死仍存。 死去明军的头被砍掉了,腰带和袢袄都被抢夺。 蛮人来不及欢呼,一枚枚巨大的铁球突然从天而降,将提着明军人头的蛮人砸成了肉泥。 战船终于开炮。 轰鸣声中,死亡和硝烟的气息弥漫了整座海港。 战鼓声再起,商船和马船退后,战船靠岸,红着眼的明军杀了下去。 遇到未知的危险,可以暂时躲避。 面对杀死了同袍的敌人,绝不能后退半步! 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郑和知道,一旦船上的明军登岸,对岛民发起进攻,将带来何种后果。但是,纵负有结好西洋番邦的使命,眼前的情形也容不得他有半点迟疑。 大明的威严不容挑衅,这些蛮人,必须死! 战鼓擂起,号角声响彻天际。 炮声隆隆,身着朱红袢袄的明军下了战船,列成战阵,立起长盾,手中的长矛和腰刀击打在盾牌之上,发出整齐的钝响。 一声又一声,这是进攻的信号。 “杀!” 黑色的长盾,烙印着狰狞的兽首。 红色的袢袄,仿似以血染成。 害我同袍者,杀! 戮我同胞者,杀! 犯大明之威者,杀! 战船上的炮声停了,组成战阵的明军脚步声却未停。 岸边的雾气渐渐散去,宝船驶近,庞大的船身,巨大的船帆,船头如一头凶恶的巨兽,劈开了海面。 明军战阵逼近,密雨般的箭矢从盾牌后飞出。 惨叫声接二连三,蛮人终于开始胆怯,纷纷叫嚷着后退,试图退回茂密的林中。 挑-衅-明军之威者,岂容轻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永乐帝下旨召见安南使臣,会同馆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 安南使臣见到传达旨意的鸿胪寺少卿潘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冷落了这么久,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阮景真等人一夜没睡,聚到一起商量,待见到大明天子,该如何申辩,才能打消大明出兵的念头。 “可禀明朝天子,安南愿迎陈氏归国。” “迎回陈氏?国王并未明令,怪罪下来,我等如何解释?” “火烧眉毛,不如此还能如何?”阮景真拔高了嗓子,马上又意识到墙壁隔音效果不好,放低声音道,“事急从权,迎陈天平回国,不过是让大明无出兵的借口。待回到国内,仅凭陈天平一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国王知晓,也不会怪罪。” “这……“ 安南人商量一番,大部分同意了阮景真的意见。 正如阮相所言,不如此,又能如何? 以安南的国力,同大明硬碰硬,胜算几乎是零。 相比安南使臣的激动,占城使臣却是心里打鼓。 大明天子召见安南人,会不会给安南人翻盘的机会?无论如何,是否能压下安南人的嚣张气焰,夺回被胡氏抢走的土地和人口,都需要明朝的帮助。如果大明天子突然不打算出兵了,之前不是白高兴一场? 在会同馆里住了数月之久的安南陈王子同样心中忐忑。 陈氏同胡氏有血海深仇,如果不是胡氏把陈氏王族杀得七七八八,也轮不到他向大明寻求帮助。 怀抱着明朝出兵帮他夺取王位的期望,却一直没有得到切实的回应。 现如今,大明天子突然召见-叛-臣-阮景真等人,莫非是事情发生了变数? 除了安南和占城使臣,会同馆里还住着归附的鞑靼部落和野人女真的朝贡团队。几日前,朝鲜国王派遣的使臣也抵达了南京,众人目的不一,被永乐帝召见的时间有先后,得到的赏赐也有厚有薄,却同样关注安南和占城的这场好戏。 鞑靼部落和野人女真盘算,大明是否会出兵,部落若跟随出兵,能得到多少好处。 自年中以来,北疆各卫所陆续开始在归附部落中垛集壮丁。归入边军体系的部落勇士,得到的待遇比守御千户所直上数个台阶。尤其是大宁和宣府等地,单是军饷外发放的粮食和布帛香料,就足以令人眼红。 如果大明真要发兵攻打安安南,跟随军队出征,拼一下战功,得到的赏赐定能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盘算着斩首几级能得到多少赏赐,部落勇士们不由得摩拳擦掌,心中火热。 为实现部落发家致富的梦想,安南千万别开窍,继续顽强的作死才是最佳选择。 朝鲜使臣一样在心中打算算盘,明朝如果出兵安南,辽东的边军是否会调动?如果辽东的边军部分南下,朝鲜是否能趁机占点好处。 虽说朝鲜国王换了人,但对辽东的土地,思密达们始终流着口水,垂涎三尺。哪怕一直未能如愿,也不惜编造历史。按照后世的话来说,万年的历史算得了什么,人家的祖宗来自火星。 会同馆里的使臣们各自打着算盘,还关起门来开了几次座谈会,自以为做得机密。不承想,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开会的内容全被写成了条子,一字不落的送到朱棣面前。 在安南使臣朝见之前,朱棣一一翻过锦衣卫的汇报,看到朝鲜使臣私下里的谋划,冷笑数声,蔖尔小国,井底之蛙,当真是不长记性。 “拟旨,令大宁,宣府,辽东诸卫自归附部落垛集壮丁。赵王领骑兵一千步卒三千巡视辽东,备御朝鲜。” 内官带着朱棣的命令到了文渊阁,当值的杨士奇和杨荣领命,动作利落的对圣旨加以润色。一切妥当之后,交由皇帝盖印。 自解缙黄淮等奉命修书以来,文渊阁名为七人,实际已是二杨独大。 杨士奇为人谨慎,行事周密,杨荣善于察言观色,体察上意,宫中每有旨意下达,都能做到令天子满意。因而屡次得到天子恩赏,以五品的官职,竟得六部天官礼遇。 两人的风头渐渐压过了曾被永乐帝捧上天的解缙。 在二杨面前,解大学士已然是昨日黄花。 获悉文渊阁的排位变化,解缙纵有不甘,也只能咬牙认了。他被修书一事绑住了手脚,在道衍的眼皮子底下玩不出任何花样。 解缙终究是个聪明人,知道的糊弄了事已让天子已对他有了看法,为今之计,只有认真修书,高质量完成本职工作,才能让天子对他改观。 为重新获得天子的信任,夺回在文渊阁内的地位,解大学士撸起袖子,集中精神,全力以赴。 有了他的带头作用,书籍材料的整理和抄录速度变得飞快。参与修书的众人丝毫不敢懈怠,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全用来抄录典籍。 挑灯夜战成了常例,谁敢说自己每日的工作时间不满八个时辰,绝对会受到众人鄙视。 大明的才子们日夜奋斗在岗位第一线,经过他们的手,一部载入史册的大典即将问世。 修书的解缙不轻松,监工的道衍也是一样。 比起解缙,道衍还兼任皇帝智囊。永乐帝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总是会询问道衍一二。包括派遣船队下西洋,对安南的冷处理,背后都有道衍的影子。 在召见过安南使臣之后,永乐帝又一次把道衍请大了西暖阁问策。 道衍恢复了俗家姓名,身着官袍,头戴官帽,却始终顶着颗锃光瓦亮的秃头。 永乐帝说了几次,道衍依旧故我。 见无论怎么说都没用,朱棣也撒手不管了。 大和尚已近古稀之年,只要别突发奇想,跑到哪个深古刹避世苦修,想怎么样,由他去吧。 西暖阁内,数个冰盆摆在墙边,盆边立着制造精美的木扇,随着内官摇动木扇后的手柄,扇叶转动,凉风徐徐,趋走了室内的-燥-热。 木扇由大宁杂造局进献,数量有限。能享受到凉风待遇的除了皇帝本人,只有皇后和成国公朱能。皇帝的两个舅子和亲儿子府上都没有。在孟清和扩大生产,再送成品进京之前,皇帝的舅子和儿子只能拖家带口到皇宫蹭凉。 朱高炽和徐增寿暂且不论,倒是魏国公三番两次进宫,令朝中传言,皇帝即将对大舅子加以重用,很有可能派他到北边镇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若是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塞牙缝。 都马板目前就处于这种状态。 爪哇岛上,以麻喏八歇国实力最强,都马板在争夺土地和权力的战争中打败了东王,占据了麻喏八歇国的统治地位,本该过上作威作福,欺压邻国,在岛上横着走的日子。哪里会想到,一个不小心,找错了抢劫对象,惹上了明朝船队。 都马板很郁闷。 满心以为是一块肥肉,咬下去,却不是喷香的油花,而是块合金钢板,瞬间崩掉满嘴大牙。 派出去抢劫的战士没一个能活着回来,尸体被堆在岸边,不掩埋也不焚烧,引来的食腐鸟在岛上空盘旋,叫声凄厉慑人。 不需要亲眼目睹,只是想象就足以让人胆寒。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一边说,腿一边哆嗦,牙齿磕碰的声音异常清晰。 “……是明朝的船队……太可怕了,巨大的海船像妖魔一样……会喷火,还有巨大的箭,能将人压碎的铁球……” 都马板皱眉听着,火光映照下,黝黑的面孔无比狰狞。 等到探子说完,围坐在四周的王国大臣和将军们不约而同看向都马板。 这事怎么办? 强龙难压地头蛇不假,但明朝的船队委实太强,撑起脖子,也只有被一爪子拍扁的份。 “国主,听说船队正派人四处寻找您的踪迹。” “国主,硬碰硬绝不是办法。” “国主,之前袭击船队的事情,可以辩称是将上岸的船队成员误认作了东王余孽,是个误会,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大臣和将军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出着主意,试图说服都马板,武力对抗和继续逃跑都不是好主意,向明朝船队服软请罪才能设法保住性命。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继续跑,岛上就这么大地方,早晚会被找到。 跑到旁边的岛上去?没人欢迎。一个不慎,还会被当做礼物送给停泊在海上的明朝船队。 这不是危言耸听,只要都马板敢离开爪哇,假设很快就会成为现实。 都马板跑不了,麻喏八歇国的大臣和将军们也一样跑不了。 平日里欺负邻国的劲头,此刻都变作满心忐忑,篝火-熊-熊-燃烧,额头上却冒出了冷汗。 “行了!。” 都马板狠狠咬牙,一样认为不能继续藏下去了。明朝的船队是铁了心要找到他,继续藏,一旦被找到,下场会更惨。 “国主的意思是?” 一个大臣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都马板眼睛一瞪,明知故问,他是国王,就算打定主意要投降,话也不能由他来说! 短暂的沉默之后,大臣们明白了,将军们也清楚了。 国主的意思是投降! 抹一把冷汗,总算是不必担惊受怕的过日子了。 对方要宰,国王一定派在最前边。 国王被宰了,比自己官大的一样不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逃过脖子上的一刀。 投降,必须投降! 如果都马板知道平日里忠心耿耿的大臣和将军们都在想什么,肯定会气得抄起刀子先砍了他们。 无奈人心隔肚皮,都马板也没有透视能力,只能一边感动于大臣们的忠心,一边琢磨着明朝船队追究起来,该把哪个大臣推出去做替罪羊。 他是国王,能为他而死是这些人的荣幸。 都马板和他的大臣们完美了诠释了什么叫蛇鼠一窝,什么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总结起来,全都不是好东西。 在都马板东躲西藏的日子里,郑和船队成员接连拜访了岛上的碟里和金猫里等国,并且试着打探消息,展开贸易。 说是王国,在船队成员眼中,和个大点的村子差不了多少。好一点,能够得上县城级别,差一点的,国王住的都是木头搭建的茅草屋。 郑和同王景弘都没有上岸,商人们也顾忌着之前发生的事,轻易不再下船。 拜访岛上各国的是船队中的中官,通译,以及带着枪矛的军汉。 见到这些来访者,岛民们都被吓得够呛。 都马板袭击明朝船队的事情不是秘密,堆在港口的岛民尸体也不是假的。猜不透对方的来意,也不敢拿生命冒险,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了再说。 军汉们露--出-了自认最亲切的笑容,想把四散奔逃的岛民叫回来,都跑了,还怎么传达天子旨意,怎么做生意? 岛民回头看看,逃跑的速度更快了。 没跑的,十个里有九个已经口吐白沫翻白眼,剩下的一个还是因年纪太大,实在跑不动。 这样下去不行。 通译当机立断,让军汉们退回来,用不太熟练的当地语言大声喊道:“吾等至此并无无恶意,只为传达我朝天子之意,友好通商。” 可惜他喊得再大声,岛民也不相信,只是一味的逃跑。 直到两名居住在岛上的前宋遗民走出来,替通译喊话,慌乱的岛民才渐渐平静下来。脸上犹带着不信,却不再继续往森林里跑了。 “此为明朝船队,携有大明天子诏书,此行并无歹意,只为同西洋诸邦结好,互通贸易。” 只凭几句话不足以让岛民采信,从推车上卸下瓷器和布帛才更具有说服力。 一套精美的茶具被送给了此处的国王,气氛顿时变得友好起来。 确定军汉们不会突然抽—出刀子给自己一下,岛民们的目光很快被布帛和瓷器吸引住了,纷纷围拢上来询问价格。 宋元海贸发达,时常有船队到爪哇等处交易。 在郑和船队之前到来,大食商人和印度商人偶尔也会停靠在岛上,用布匹和各种材料的器皿换取岛民手中的香料和金银,岛民们并不排斥同外来者交易,也多能从交易中获利。 可惜和平没有维持多久,以都马板为首的部分人满足于平等交易,开始抢劫过往商船,抢走货物不算,还将船员全部杀死,几次得手,滋长了他们的野心,恶行变本加厉,停靠爪哇的商船几乎无一幸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出,停靠爪哇的海商越来越少,时常一年到头也看不到海船的影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六十章 永乐三年十一月,天子敕魏国公徐辉祖练兵顺天。 定国公沈瑄,汉王朱高煦分领骑兵一千,步卒三千迤北巡视,备御虏寇。调大宁造佛郎机炮,大将军炮,虎蹲炮数门,置备甘肃宁夏等充要之地。 敕令由锦衣卫送达,前后不过数日,北疆边军皆循令而动。 魏国公徐辉祖已从京城出发,只带随身护卫,快马加鞭赶往顺天。定国公沈瑄,汉王朱高煦也分别动身,先后抵达大宁,借调火炮。 孟清和一心发展生产,不免忽略了朝堂上的消息,且此次边军调动同大宁关碍不大,以至于对沈瑄的突然造访一头雾水。 “有归附部落头目伯客帖木儿之弟歹必都驴来言,今秋有鞑靼瓦剌部落-欲-掠宁夏甘肃。” 沈瑄言简意赅,将他到大宁的目的以及魏国公被调至顺天练兵的原因一一道出,孟清和这才恍然大悟。 皇帝派大舅子到北边不是接替干儿子镇守北京,主要是为了练兵,防备北边的邻居的同时,给鬼力赤马哈木更大的震慑。 原本,皇帝属意的人选是驸马都尉梅墟,不想梅墟被人害死,其中还牵扯到锦衣卫,让朱棣很是头大。 梅墟不成,朱能等人各有安排,只有徐辉祖还闲着。 几番考量,这份差事就落在了魏国公头上。 有徐辉祖在北边,沈瑄随时可以出兵奔袭草原。鬼力赤和马哈木想采用-游-击-战术,轮番出击打谷草,也要仔细掂量一下,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定国公追到老窝一刀砍了。 明白之后,孟清和长出一口气,国公爷没犯事,之前完全是他想多了。 “魏国公至顺天练兵,骑兵为主,步卒次之。” “骑兵?“ “是。” 如果是骑兵的话……孟清和捏了捏额角,看来,天子派魏国公到北边,不只是震慑鞑靼瓦剌,也是想让垛集到边军中的草原壮汉们老实点。 自六月起,朝廷下令,从归附鞑靼部落和野人女真中垛集壮丁,充实边军。 兀良哈暂且不论,新加入边军系统的壮汉们,一时不能适应边军生活,加上语言等多方面问题,闹出的问题着实不少。 同其他卫所相比,大宁的条件得天独厚,有朵颜三卫在,新来的壮汉们一个比一个老实,连个浪花都掀不起来。 论资排辈,凭实力说话,无论如何轮不到这些新来的冒头。 真敢挑刺,不用孟清和下手,兀良哈的大小头目完全能收拾了他们。 大宁上下及附近边卫早已认清一个事实,跟着兴宁伯有肉吃,有钱赚。惹恼兴宁伯,财路断了不说,极有可能引来定国公这尊杀神。 被揍被砍,都只能自己受着。 自靖难时起,兀良哈头目们就与孟清和打过交道,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明里暗里被坑了几次,却也得了不少好处。见到兴宁伯,三卫上下都收敛起-暴-脾气,一门心思的发财致富,为大明服务。 老资格尚且如此,新来的竟敢不服从管理,不守纪律,各种挑事,不是找揍还能是什么? 初犯,揍。 再犯,继续揍。 屡教不改,撤了拳头上刀子,用刀背拍,死不了。 不服? 好,狼牙棒招呼。 几次下来,大宁垛集来的壮汉们全老实了。 操练屯田,巡视边防,建造地堡工事,一点不含糊,比出身贴户的边军都积极。 孟清和见壮汉们表现不错,军饷之外,提前发了红利。 牛羊,钱钞,布帛,香料,按照人数下发到旗中,军官和头领还能多得一份。数量比不上老资格的边军,却足够新来的壮汉们吃饱喝足,顺便改善一下部落中的生活。 大棒和甜枣并行之下,大宁边军-系统-一片-和-谐,别处卫所时常出现的满帆,基本都被消灭在萌芽之中。 对此,孟清和很是泰然。 饷银给足了,拳头摆出来,利害关系一清二楚,脑子进水了才会继续走在刺头的大路上,一去不回头。 大宁的成功,其他边卫想仿效,却很难实现。 首先,没有兀良哈这样的老资格,少了把锋利的刀子。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大宁太有钱。 自兴宁伯成为大宁镇守,往日荒凉的边塞之地,接连孵出了一只又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夏秋两季互市,时常有新产品问世的大宁杂造局,随郑和出航的海船,都为大宁带来了巨额的财富。 近期还有包着头巾,做异域打扮的大食商人出现在大宁,带来的货物不多,却足够引人注目。 大宁如此附于,引来了取经的队伍,也招来了觊觎贪婪的目光。 无奈,孟清和提前打点好了皇帝的内库,又有国公爷和亲王做依仗,加上宦官个和锦衣卫之友的名头,敢打他主意,无异于是向天子的库房伸手。 不是找死,胜于找死。 歪心思动不了,只能脚踏实地的学习。 到大宁取经的镇守越来越多,北疆各卫也迅速发展起来。但要达到大宁的高度,难度不下五颗星。即便是朱高煦镇守的宣府和朱高燧就藩的开原也做不到,其他边卫就更加困难。 孟清和可以大把洒钱,用大棒和甜枣的策略让壮汉们心服口服,换成其他人却会挠头。 于是乎,除大宁之外,分到各地的壮汉们越多,边军战斗力飙升的同时,问题也越多。累积到一定程度,报到皇帝面前,朱棣不再犹豫,拍板决定,大舅子带薪休假的时间够长了,应该回来上班了。 洪武年间,徐辉祖曾同朱棣一起在北平练兵,尝居北疆十余年,同北元打交道的次数不比朱棣少。 论马上作战,两人不相上下,比练兵,徐辉祖敢言第二,朱棣不敢言第一。 沈瑄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于练兵也颇有见地,同徐辉祖比起来,却只有乖乖做学生听讲的份。 为安定北疆,永乐帝决心启用徐辉祖。 他成天忙得像头老黄牛,睡觉做梦都在和草原邻居互砍,大舅子却整日闲着没事,还时常跑到皇宫蹭吃蹭喝蹭风扇,眼瞅着胖了不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六十一章 永乐三年十二月戊辰,是孟重九出殡的日子。 孟清和提前一日赶回了孟家屯,不及还家,先随孟广顺到孟重九停灵处祭拜。 北风呼啸,大雪漫天。 灵堂的门大敞,孟重九的儿孙均跪在堂中,一身麻衣,声音已哭得沙哑。 堂中燃着火盆,仍是冷得彻骨。 孟清和一身素服,走到堂中,看着黑色的灵牌,不顾地面冰冷,深深的跪了下去。 “十二郎……” 孟重九的长子孟成转过头,敦实的庄稼汉子,竟瘦得双颊凹陷,说话时喉咙里像带着风箱。 “成叔,节哀。” 孟清和咬着嘴唇,到嘴边的安慰之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终化成低哑的两个字,道尽了一切。 “十二郎,爹走之前还念着你,”孟成说两句就要停一停,不停的咳嗽,仍是坚持着把话说完,“爹说,咱们一族能有今日,全因十二郎。十二郎是孟氏一族的子孙,也是孟氏一族的恩人。做人当知恩图报,做事要对得起良心。他在时,有谁起了不好的心思,族中的老人能一力压了,也是个保全。他走了,怕是有人要再起心思,他是顾不到了,可凡是有良心还是个人的,就该知道怎么做。真要丧良心的,也该对着祖宗的牌位想想,他日里到了阴曹地府,有没有脸到孟氏先人跟前磕个头!” 一番话,挟着北风,清楚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孟清和没有接言,老人临走前仍想着他,这份厚情,恐怕今生都还不完了。只能跪在灵前,对着孟重九的灵位,重重磕了个响头。 孟清和本想为孟重九守灵,无奈两家已出了五服,这么做不合规矩,他身带爵位,更是从一品的武将,更不可一意擅行。 “十二郎有这份心足够了,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孟成被弟弟和儿子搀扶着,送孟清和出了灵堂,麻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精神却似好了许多。 孟清和站在灵堂外,当着族人的面,向孟成等行晚辈礼。 “成叔放心,九叔公不在了,十二郎还在。” 他要让族人知道,九叔公去了,他这一支不会就这么倒下。九叔公视他为晚辈,他一样视九叔公为亲。人不在了,亲情仍在。 几位族老的表情有些不愉,他们还在,这些话怎么也不该轮到一个晚辈说。有族老想出言,却被另一个族老拉住,到底记起孟重九临走之前的话,将不愉之色压了下去。 族老之外,一些族人的脸色也瞬间变了,十二郎不在族中日久,他们忘记了,他行事有多狠。 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当初一家孤儿寡母险些被孟广孝父子逼上了绝路,如今怎么样?十二封官拜爵,孟广孝和孟清海又在哪里? 十二郎容不得族中慢待孟重九一家,岂容旁人算计他的家人?! 想到这里,心中已是打起了鼓。 孟王氏和气,两个儿媳是好性,家底又十分殷实,随着孟三姐和孟五姐年长,上门的冰人越来越多。待传出孟家要招赘的消息之后,不只是附近的村屯,连一些远房族人都动起了心思。 因十二郎有从龙之功,孟广智被追赠伯爵,孟王氏成了伯夫人,孟八郎和孟九郎却是白身。他们的女儿,即使靠着孟清和,也嫁不到太高的门第。 依十二郎对寡母的孝心,对两位寡嫂的照顾,成了孟家的上门女婿,好处绝对不少。赘婿不能科举,没有财产,可有了兴宁伯这个金字招牌,还怕日子过不好? 退一万步,赘婿的地位极底,赘婿的儿孙却不受限制。 孟家屯有先例摆着,前朝也有赘婿的儿子当官,也被恩赐改回本姓。只要儿子有出息,借着亲戚关系,兴宁伯还能不帮一把?怀着这样的心思,上门求娶三姐和五姐的人更多,其中竟有童生和秀才。 孟王氏托人打听后才得知,这些人家要么是穷得揭不开锅,惦记着两个孙女的嫁妆,要么就是人品有问题,根本无法再走科举。孟许氏和孟张氏的心,当下里就冷了一半。再有冰人上门,提起类似的人家,直接就撵了出去。遇上敦厚的庄户人家,才会再仔细看看。 一年下来,却也没能遇上合心的。 婆婆想给女儿招赘,孟许氏和孟张氏并没太过反对。丈夫不在了,自己没有儿子,女儿女婿在身边,多少是个寄托。看过求亲的这些人家,两人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件事。即便是违背了婆婆的意思,也不能误了女儿一生。 在给孟清和的信中,孟王氏始终未曾提起这件事,直到孟清和此次归家,才提了起来。 儿子不能同女子成亲,孙女招赘也不是好办法,孟王氏想从族里过继。 “不是过给你爹,是给八郎九郎。”孟王氏抿了抿鬓边的白发,“只说让你两个哥哥有个继承香火的,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娘,是儿子不孝。” “不怪你。”孟王氏抚过孟清和的发顶,神色间带着欣慰,也有几许酸楚,“你爹没了,两个兄长也不在了,咱家能过上安生日子,是我儿用命搏出来的。” 说着,孟王氏的声音变得哽咽,手也隐隐发颤。 “你九叔公临走前,见了娘一面,当时,你九叔公和娘说,十二郎过得不易,就一点念想,好歹成全了。只要有姓孟的在,咱一家的祭祀供奉就断不了。便是族中不成,还有你成叔和根叔。” 孟清和猛的抬起头,他万没想到,九叔公会同娘说出这番话来。 “儿啊,你和娘说实话,真的就认准了?你定下了,人家呢?” “娘,儿今生,已是定下了。”孟清和跪在了孟王氏跟前,“沈瑄同儿一样。这件事,天子也知晓。” 孟王氏眼角的泪直接被吓了回去,“什么?” “定国公是天子的义子。”孟清和尽量放缓声音,“儿已被赐国姓。” 孟王氏看着孟清和,呆愣愣的半天没反应。 “娘?” 孟清和小心叫了一声,孟王氏还是没反应。 后堂厢房里,孟许氏和孟张氏都是瞪大了眼睛,照小叔的话,就算他有了儿子,也姓朱,不姓孟。除非皇帝下旨,许他改回本姓。 妯娌俩互相对望,心里都像塞了团棉花,不知该如何才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六十二章 火绳枪出现了,燧发枪还会远吗? 三段式射击法问世了,神机营能不神功盖世吗? 孟清和接过亲卫手中的鸟铳,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火铳上带着未散去的火药味,沉甸甸的,有些烫手。 铳托,准门,铳机的构造,已有了后世步枪的雏形。美中不足在于,以预燃火绳发射,前装铅弹,有效射程在不到一百五十米。超过这个距离,绝对是天女散花,指东打西。除了被瞄准的靶子,铁珠飞到哪个方向都有可能。 询问过填入火药和子弹的步骤,孟清和平举起鸟铳,对准前方,大有亲自体验鸟铳威力之意。 杂造局副使和亲卫顿时一惊,立刻上前组织。 “伯爷不可!” “伯爷小心!” 孟清和皱眉,放下火铳,“怎么回事?” “伯爷,此铳尚在改进中,射击超过十次即有可能炸膛。” “不能吧?” 十次就炸,这么不禁用,莫非是个样子货? 想到这里,看向迪亚士的目光变得不善起来。他是不差钱,但拿个样子货物搪塞,以为他不会翻脸揍人吗? 迪亚士被看得打了个冷战,想起孟清和威胁他的话,连忙说道:“爵爷,可以改进,完全可以改进,我向神发誓!” 孟清和没理他,转而询问杂造局大使,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回伯爷,应是制造火铳使用的材料。” 能在大宁杂造局的领导班子里有一席之地,光会做官不行,必修精通相关制造工艺,在上司询问新产品优劣时,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不是一问三不知。 “材料?” “是。” 待火铳不再烫手,杂造局副使示意孟清和摸一下铳-身-内部-。 “因铁材所限,工匠们也无太好的办法。” 看着沾了一层黑灰的手指,孟清和默然了。 枪筒外表打磨得像模像样,内--壁-却像月球表面,散热不均匀,难怪发射的次数多了就要炸膛。 炒铁工艺相对落后,没有锻压机器,全凭手工打磨,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理解归理解,问题一定要想办法解决。 动不动就炸膛,无法真正发挥火器的威力,对使用火铳的边军也是不小的威胁。 在交战中负伤,是勇猛的象征,被手里的兵器所伤,算怎么回事? 火炮炸膛,可以-套-用-子-炮。 火铳炸膛,难不成要用两个枪筒? 完全是天方夜谭,开时代玩笑。 孟清和不是专业人才,想不到太好的办法,但他有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乃万世不变的真理。 红毛都能被掰到火器发明家的道路上,促使杂造局里的专业人才,努力开动脑筋,更是不在话下。 “劳烦副使再想想办法。” “伯爷不说,卑职也一定尽力。” “副使可告知制造火铳的工匠,若是能想出改善鸟铳的方法,一旦得用,本官定有重赏。” “卑职遵命。” 兴宁伯说重赏,给的钱钞布帛必定不少。 杂造局副使心中火热,带着对钱途的美好期望,捧着鸟铳,飞速赶回工坊。早一步得出改进的方法,荷包就能早一点鼓起来。即便工匠拿大头,作为带领工匠研发创新的上司,一样会得到奖励。 谁会嫌自己钱多? 杂造局副使走了,迪亚士被遗忘了。本来该是主角,却连三流配角都没当上 尊贵的爵爷对新火铳似乎不太满意,酬劳不敢想,日常待遇会不会因此下降? 开口问问?揉揉肯定青了后背,会不会再被爵爷身边的勇士踹飞? 迪亚士抓着头发,想问又不敢问,正苦闷不已,耳边却传来了天籁之音。 “迪亚士先生,本官对鸟铳的图纸还算满意。” 火铳炸膛是材料的问题,同迪亚士给出的设计图纸没多大关系。 孟清和表示,迪亚士画出了鸟铳的图纸对他有很大帮助,为表示感谢,迪亚士的伙食待遇提高一级,还将获得三匹丝绸两套瓷器的酬劳。 迪亚士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 三匹丝绸,两套瓷器,不是三匹棉布,两个瓷碗? “然。”孟清和道,“迪亚士先生先后献出火炮和新式火铳制造之法,这些只是部分酬劳。” 迪亚士激动得满脸通红,“爵爷,您真是太慷慨了!” “我们是朋友。”孟清和笑得格外亲切,“若能进一步改进鸟铳,你能得到更多的丝绸和瓷器,我保证。” “我向天神发誓,一定用尽全力,完成爵爷的要求!” 孟清和点头,果然,同红毛打交道,其他都是虚的,只有利益最为可靠。 永乐三年十二月甲戌,大宁杂造局造终于找出了能改造枪膛,延缓火铳炸膛的方法。 亲自查验之后,孟清和认为此法可用,就是太过耗费人力。 有工坊里的熟手提出,可尝试改进炒铁熔铁之法。 孟清和询问了杂造局大使和副使的意见,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分批制造鸟铳,以人力打磨枪膛,工坊里的工匠不够,可以从他处-抽-调,或是以工坊里的杂役充当。 另一方面,将大宁杂造局遇到的问题告知沈瑄和朱高煦。改进冶铁工艺,不是拍脑袋就能做到的,他能动用的资源着实有限,只凭大宁杂造局的工匠肯定不行。只能拉上沈瑄和朱高煦帮忙,如此一来,钱财和人才都起不必发愁了。 孟清和的第一目标是遵化。 朝廷流放犯人到遵化,基本都是炒铁,遵化工匠的理论和动手能力定然高于他处。 遵化在顺天府辖下,想从遵化-抽-调工匠,除了沈瑄,没人能帮忙。 如果朱高燧还在开原,辽东的铁矿和工匠也是不错的选择。可惜朱高燧去南京朝拜老爹,至今未归,辽东镇守孟善说是他的朋友,涉及到利益方面,未必好说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六十三章 永乐帝决心收拾某个人,绝不会手软。 上疏弹劾大宁都司,直指兴宁伯的礼部尚书,很快收到了锦衣卫的驾帖,惊疑未定,乌纱已被摘掉,锁镣加身。 礼部尚书之后,两名翰林院编修和兵科右给事中,都被请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 诏狱大门敞开,锦衣卫指挥使杨铎,一身大红锦衣,黑纱幞头,坐在北镇抚司大堂中,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眉如远山,唇边带笑,不见半点凶戾。 堂内的两名指挥同知,四名指挥佥事,堂外数名校尉千户,同时打了个寒蝉。 今日被请来的这几位,怕是要倒大霉。 不扒皮抽筋,也会成为诏狱的长期住户。 堂外传来一阵马嘶,继而是一阵大骂,紧接着是刀鞘拍击在人背腿上的声音。 一名校尉到堂前回报,犯官带到。 “到了?” 杨铎放下茶盏,站起身,“李宗伯难得来一次诏狱,本官当亲自迎一迎。” 锦衣校尉领命,刀鞘声更加刺耳,怒骂声渐渐停了。 北镇抚司请人,十次有七八次要在门前闹上一闹。 唾骂,痛斥,都是家常便饭。 杨铎不与之争论,只一个字,打。 耍嘴皮子-功-夫,不是锦衣卫的作风。 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证据确凿,问斩扒皮,才是锦衣卫办案的最高宗旨。 驸马都尉梅殷被都督佥事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所害,锦衣卫惹上了官司,查出是私仇,本该结案。偏有不怕死的,将这件事牵扯到了天子身上。 靖难中,梅殷站在建文帝一边,曾出言斥责朱棣,也曾同燕军交战。靖难后,被天子召见,更是一副油烟不进的样子,还曾被御史弹劾“蓄养亡命之徒”,给朱棣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为天子出气,结果了梅殷,再交出个替罪羊,完全有可能。 相信这种说法的朝臣不在少数,却无人上疏讽谏天子,一致将火力对准了锦衣卫,甚至是锦衣卫指挥使杨铎。 不能将锦衣卫裁撤掉,将杨铎拉下马也成。 自永乐朝复设锦衣卫以来,朝臣们彻底领教了杨铎的厉害。 心思缜密,行事严谨。 性格难测,只忠于天子,翻脸抓人丝毫不讲情面。 上一刻笑得-和-风-化-雨,下一刻就能将人踩到脚下。 凡是同杨铎打过交道,到过北镇抚司的官员,听到杨铎的名字,做梦都会被吓醒。 “犯官带到,卑职幸不辱名。” 指挥佥事纪纲抱拳,侧身让开,礼部尚书等四人已被打得倒地不起,脸色煞白,满是汗水尘土,脊椎骨似要断了一般。 杨铎斜睨一眼,不语。 纪纲解释道:“李宗伯不了解咱这的规矩,卑职斗胆给他讲讲。” “恩。”杨铎走到礼部尚书面前,粉底皂靴,绣着银线的衣摆,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在四人眼中,是嘲笑,更是-侮-辱。 “李宗伯一向可好?”杨铎单手负在身后,笑着说道,“下官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狗贼!”李至刚撑起力气,怒视杨铎等人,骂道,“助纣为虐,颠倒黑白,为鹰犬之行的奸佞小人,敢称朝臣,简直是笑话!” “大胆!” 刀鞘扬起,啪-的一声,李至刚又跌回了地上。 “我劝李宗伯说话前多想想。”杨铎仍是在笑,“杨某蒙圣恩,掌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司刑狱之事,怎么会是助纣为虐?李宗伯此言,对本官不满还是另有所指?” “小人!奸佞!” 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别说杨铎纪纲,北镇抚司的力士耳朵里都听出茧子了。 “请四位进去。”杨铎收起了笑容,“有些话,还是同几位私下谈比较好。” 两名翰林编修仍在大骂,李至刚却是连路都走不稳,被力士拖进了诏狱。一同被抓来的兵科给事中抖个不停,随时可能晕过去。 “指挥使,您看?” “先押着,不急着审。”杨铎将纪纲叫到近前,低声交代几句,“可明白了?” “卑职明白。” “去吧。” 纪纲领命离开,杨铎看一眼还残留着血迹的石台,双眼微眯,嘴边又掀起了一道小纹。 被带到北镇抚司的礼部尚书等人,分别被关押在不同的囚室中。杨铎并未下令用刑,反而让狱卒力士好吃好喝的招待四人。 饭菜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牢房里的老住户啃着硬馒头,看着开小灶的四人,目光中满是怜悯。 养肥了,才好下刀子。 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的几名老住客,还打起了赌,赌这四人的小灶能开几天。 “日子越长,遭的罪就越多。” 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精神已变得麻木,是生是死,都不再重要。每次有新人开小灶,老资格都会赌上一场,赌-资-定然是没有的,不过是为苦中取乐罢了。 兵科给事中的小灶在五天后结束,两名翰林编修比他更早,米饭热菜变成了硬馒头,三人在诏狱正式落户,两天一次被请出囚室,到刑房谈一下人生理想处事哲学。 起初,是走出去,拖回来。 后来,是拖出去,抬回来。 再后来,变成了抬出去,再抬回来。 四个一同进来的新人,三个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只有礼部尚书仍是每天米饭热菜,迟迟不见被请去刑房。 连续十几日,几乎打破了诏狱中的最高纪录。 狱中同僚看他的眼神都变得不同起来。 “这位一定是犯了大事。” “谋反?” “欺君罔上?” “不对,必然是贪墨税银军饷。” 种种猜测围绕在身上,李至刚只能苦笑。 入住诏狱半个月后,李尚书的小灶终于停了,送到他面前的不再是米饭,而是一个硬得硌牙,还搀着砂子的馒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六十四章 永乐四年元月辛酉,一支由五辆大车,百余名骑士组成的队伍,由北迤南,飞驰在官道之上。 马上骑士均着朱红对襟袢袄,腰挎长刀,背负长弓-硬-弩。 为首的数名骑士,单手持缰,单臂撑旗,亲王旗及五行旗在风中烈烈飞扬。 惊鸿一瞥,气势惊人。 路过驿站,队伍并未停歇,只有队尾的三名骑士下马,吩咐驿卒灌满水囊,有现成的干粮全部送来,随后丢出一个钱袋,翻身上马,打了个呼哨,紧随前方的队伍飞驰而去。 “天爷!” 驿卒捧着钱袋,嘴里念着老天,呆呆的立着,仍在状况之外。 不过是些热水和干粮,竟然还给钱? 驿丞也被惊动了,快步跑到驿站门前,单手搭在额前,望着远去的队伍,咂咂嘴,看这架势,莫非是哪位进京的藩王? 没有亲王辂,也没有亲王仪仗,该是王府官属进京朝拜。 在驿站中歇息用饭的众人,此刻多在谈论这支队伍。 “人都说北疆边军骁勇,对上一两个鞑子不在话下,我还以为是虚话。亲眼所见,才知不是虚言。” “如今汉王和赵王都在北边,顺天府有定国公镇守,魏国公练兵,大宁城有兴宁伯,甘肃宁夏辽东等地都是将官骁勇善谋,兵强马壮,鞑子连谷草都不敢打了,生怕来了就回不去了!” “此言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自今上登位,北疆诸地早已今非昔比。见兄台面善,在下方多说几句……” 说话的是个一脸书生气的中年人,因事坐罪被谪云南,后因精通算学再被举荐,此次是到顺天府大兴县任主簿一职。想起赴任前同僚亲朋脸上的欣羡,不免更加得意。 顺天府,龙兴之地! 朝廷早有迁都之意,南北两京,谁主谁次,聪明人都能猜到。 翻阅永乐三年至今的朝廷邸报,除了外邦使臣朝贡,应天基本没多少好事,不是这个被抓,就是那个被贬。前段时间,高皇帝的女婿,今上的妹夫,驸马都尉都被人推桥下淹死了,还同锦衣卫扯上了关系。好不容易消停一阵,礼部尚书又被锦衣卫抓了,罪名一抓一大把,贪-污--受-贿,纵族人行不法事,欺压乡里,最低也是充-军-流-放。 反观顺天,虽是边塞之地,却频传佳讯。 荒田开垦,粮食丰产,互市繁茂,接连有草原部落归附,辽东女真来朝。 天子派遣两个儿子到北边就藩,令定国公镇守北京,又派魏国公到顺天练兵,加上异军突起的大宁城,对北疆的重视可见一斑。据言,大宁虽比不上金陵等地的繁华,边民和归附牧民的生活却日渐富裕,一天三顿,顿顿吃饱。 “听说大宁城中连乞丐都见不着。” “真没有乞丐?” “真没有。” 外人不解其中缘故,唯一能给出答案的,只有大宁都指挥使司和临时设置在城内的兵仗局。 在某个红毛的刺激之下,杂造局和兵仗局里的工匠都爆发出了巨大的工作热情。 工坊规模不断扩大,新产品陆续上马,人员缺口自然越来越多。 没有手艺?不要紧,当杂役。 是民户?呔!是民户不好好种田,四处闲逛,偷-鸡-摸-狗,先到局子里干两天杂活,劳动改造。视情况决定放还是不放。 杂造局内,佛郎机炮和火绳枪是主打,改进冶铁工艺有了一定成果。随着技术的熟练和材料的完善,有工匠在鸟铳的基础上造出了短铳,另有工匠认为火绳枪的点火装置过于不便,做出了自动点火装置,甚至提出了遂发抢的概念。 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理论和工艺都不成熟,大明工匠的研发和动手能力还是让孟清和大吃一惊。 认真想想,其实他才是土著,这些作坊里的工匠才是-穿-越-来的吧? 兵仗局得到鸟铳的图纸,如获至宝。 白彦回立刻给皇帝打报告,同孟清和的奏疏前后脚抵达京师。 靖难中,燕军在南军的大炮和火铳面前吃过大亏,李景隆用火炮围困北平,盛庸组织的火器队差点为朱棣的人生提前划上句号。 血淋淋的教训不容忘记,对火器能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朱棣和手下的一干武将都有极其深刻的认识。 武力强悍,不错。 武器强悍,更好。 两强合一,并驾齐驱,不说天下第一,也是想揍谁揍谁,想踹谁踹谁。 大宁进献的佛郎机炮让朱棣眼前一亮。白彦回和孟清和描述的火绳枪,更是让朱棣呼吸加快。 永乐帝搓着双手,兴奋得在大殿中转悠。 如此犀利的火器,如果大量装备军队,甭管北边的南边的,地上的海里的,通通洗净脖子,等着挨宰吧! 谁让咱手里有枪,家里有钱! 白彦回上报制造火绳枪同时,对兴宁伯的忠义之心大加推崇。并言,大宁杂造局所造火铳皆一一造册,同运送到大宁的铁料火药完全对得上号。从侧面印证,兴宁伯私造兵器,意图不轨,纯属污蔑!说这话的人才是真正的小人,奸佞! 被宦官斥为奸佞,不知在诏狱中的礼部尚书会作何感想。 朱棣却是连连点头,没错,这些没事乱蹦跶,见着好处就上,吃不到嘴里也要膈应一下旁人的,才是该下狠手料理的对象。 于是乎,锦衣卫的业务指标蹭蹭向上飙升。 不出半个月,李尚书的狱友增加十数人,贪-污-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屡试不爽。 不愿见锦衣卫过于嚣张,也为探一探皇帝的口风,浙江等道监察御史充任领头羊,将已经下狱的礼部尚书和隆平侯张信-捆-绑-弹-劾。 图谋不轨不成,同样的借口用多了,大家都嫌烦。 贪-污-受-贿-也不成,下东洋的船队回来时,领钱的队伍中不缺隆平侯的身影。 御史们统一口径,弹劾两人上班迟到,下班早退,遇上祭祀天地这样的大场合,最后才到,只比天子早一步,丝毫没有敬谨之心。 “此辈不加惩戒,无以肃群僚。” 李至刚已经进了诏狱,囫囵个出来的可能性不大,好坏已经这样的,用他来试水最好。张信在靖难中立有大功,没他报信,天子连北平城都出不来。但比起朱能等人,张信不善于带兵,手里没兵权,算是半个富贵闲人,一样是个好对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六十五章 接到永乐帝敕令,孟清和立刻前往大宁都指挥使司,将手头未完成的工作做了相关安排。 “杂造局的火器工坊,刘佥事一定不能放松。遇到麻烦,可以拿着本官的帖子拜访兵仗局的白公公。” “卑职遵命。” “春耕的事情,马同知和徐佥事多费心。 “是。” “朝廷调三千守军,其后或仍有敕令下达,本官此次进京,先带一千五百兵卒,余下按定期出发即可。” “是。” “此行未知归期,夏季互市,诸位需当尽心,有兀良哈首领,辽东军民指挥使司上下前来,也当尽心安排。若有草原部落归附,可报知顺天,听从定国公之令。定国公若南下,报知魏国公。更有未定之事,汉王在,则快马飞驰宣府,赵王归藩,便报之开原。” “属下听令。” “余下之事,诸位可自定。另,朝廷有意设大宁布政使司,若接到敕令,当以礼相迎。”话到这里,孟清和顿了顿,略微压低了声音,“若是来者不善,故意找麻烦,也无需忍气吞声。陛下设大宁布政使司是为政令通行,诸位该怎么做,心里有数就成。” 朱旺等人坐在堂中,沉吟片刻,明白了孟清和话中所指。 在大宁设立布政使司,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不是忌讳大宁都指挥使司-专--权,更不是为了下绊子。 朝廷派来的官员,实干派则好,有其他心思,脚没站稳就想挑起事端,不必客气,下马威绊脚绳,挖坑下黑脚,换着来。 “大宁能有今日,全仰仗上下一心。” 大宁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来帮忙便罢,来找麻烦的,立着来,横着送走! 永乐帝要迁都北京,大宁开原广宁三地,俨然成为了皇帝手里的钱袋子,大宁更是重中之重。 敢朝皇帝的钱袋子下手,收拾掐起来,绝对是挖坑填土无压力。 有背景如何。大腿粗得过皇帝? 何况,孟清和讲得明白,不是谁来都要埋坑里,只有那些不干实事,使鬼蜮伎俩的,才是下手的目标。人扔坑里埋上,说不定还会遭到表扬。 与孟清和共事至今,大宁都司上下,说话办事都受到了一定影响。 大步朝前走时,都会留意一下前方是不是有石头硌脚,块小,一脚踢开,块大,找人一起搬。 亲密无间说不上,联手排除外来的干扰因素,却符合都司上下的共同利益。 天子的意思,没人能够违背。 分出布政之权没问题。打着朝廷的幌子踩线过界,坚决不行。 一颗外来的-老-鼠-屎,企图坏了一锅的鲜汤,痴心妄想! 必须一爪子拍死! “伯爷放心,下官等定当尽心竭力,报效天子,守土卫边。” 孟清和颔首道:“如此,本官便可放心南下。” “伯爷此行,可要将火器队带上?” “带着。”孟清和道,“组建火器队本为守边之用,汉王已经知晓,且本官已上疏朝廷,应当无碍。” “火器队可列入调军名册?” “不入。”孟清和摇头,“不过五十人,只当是本官的亲卫。” 朱指挥没有再问,转而与一同负责练兵的大宁都指挥同知商量,该调哪卫边军南下。 大宁辖下诸卫同鬼力赤掌控的草原地域直接接壤,边军大规模调动,很可能引来鞑子的窥-伺。 目前只是两三千人还好,朝廷一旦正式对安南动兵,调遣的边军数量最少也是万余。即便会有余丁补充,仍是个不小的缺漏。 “可以先垛集壮丁。”孟清和知道这点,他也头疼,“不归入守城军队,先安排屯田,春耕间隙操练,录好名册送到北京,魏国公奉皇命在顺天府练兵,只要他点头,问题不大。” 朱旺等人互相看看,暂时只能这样。 好在大宁实力今非昔比,有佛郎机炮和虎蹲炮装备边塞,火雷和火药的存量相当充裕,真有鞑子前来犯边,纵然新丁多些,凭借火器和战车地堡也能应对。 大不了不出城,直接在城头开炮,投掷火雷。 鬼力赤的骑兵总不可能飞上来吧? “朱指挥此言倒是提醒了本官。”孟清和敲敲额头,“边卫的-敌-台-寨堡一定要加固。春耕时多派遣边军巡卫,遇警立刻点燃烽火,护卫边民躲入寨堡,以固守为本。” 大宁地界上驻扎着兀良哈三卫,一旦烽火点燃,壮汉们定会第一时间出击。以近段时间壮汉们的表现来看,大宁城的安全不用担忧。只是壮汉们擅长是进攻,不擅长防守,为保全边民,大宁都司才定下以守为主的策略。 “伯爷放心,下官等定不负所托。” “诸位办事,本官放心。” 孟清和又提出,现有的寨堡应尽快加固,守卫关隘的人手不足,暂且先用木石堵住,设置火炮,日夜巡逻。堵不住,便挖掘深沟,预设木刺,遇到鞑子来犯,轰不死也要坑死。 想到大宁打谷草,门都没有! 商讨之后,众人都认为此计可行。推广到辖下边卫,不能全盘照搬,也可作为参考。 计定,众人各自领命离开。 孟清和回到伯府,提笔将今天所议之事,拣重要几项写成书信,分别送往宣府和北京。 沈瑄能不能看到,无法确定,给汉王提个醒是必须。至于魏国公那里,算是做个报备。以徐辉祖的军事水平,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经沈瑄提点,遇有重大决策或对卫边有益之事,孟清和都会给北京送消息。 有备无患。 徐辉祖知道了,北京行部自然知晓。再给皇帝上疏,便少了许多波折。 南京六部看他不顺眼,遇到和他相关的事情,总要挑刺。北京行部一样看他不顺眼,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再不愿意,也要站在他这一边。 孟清和不惧同文官打嘴仗,却不愿意在无谓的争吵中浪费时间。 边防奏疏递上去,南京六部找茬,自有北京行部上去替他扛。 不厚道? 非也,此为共建美好社会,分工合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六十六章 皇帝的儿子,自然非同凡人。 数月未见,朱高燧脸皮的厚度明显上了一个新台阶。 孟清和抵京十日,朱高燧在兴宁伯府蹭饭九日。余下一日,宫中设宴款待四夷来使,天子下令平王赵王一同陪坐,朱高燧整日留在宫中,想蹭饭也没机会,兴宁伯府终于得以清净。 可惜,清净只是暂时。 宫宴翌日,贵客再度临门。 见到赶着饭点来敲门的朱高燧,孟清和无奈叹息一声,扶着脑袋,摆摆手,让亲卫下去。 罢了,不过是几顿饭,他忍! “殿下今天想吃什么,咸口还是甜口,饼子还是馒头?肘子准备几个?” 坐在太师椅上,听完孟清和的话,朱高燧咧嘴一笑,“不用太麻烦,孤不挑食。” “……”这位倒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朱高燧说他不挑食,孟清和却不敢马虎,依旧召来长随,吩咐厨下精心准备,不论其他,荤菜的量必须足。以他对朱家人的了解,摆出满桌素菜,一盘荤菜没有,赵王绝对掀桌。 材料都是现成的,厨下忙了小半个时辰,伯府摆饭。 看着整盘分量十足的肘子,朱高燧满意了,翘起大拇指,兴宁伯果真知孤。 孟清和干笑两声,“殿下用好。”拿起筷子,端起碗,食不言寝不语,吃饭! 风卷残云,荤菜素菜加一起,连菜汤都没剩下,都吃得干干净净。 孟清和对朱高燧蹭饭的行为不爽,却一直没开口撵人,始终敞开大门欢迎来蹭,顿顿好菜好饭的招待,不是没有原因。 一来,他不缺这点粮食。二来,朱高燧几乎日日前来报道,帮他挡了不少麻烦。送上门的拜帖,凡是不想见的,都可以用赵王的借口的推掉。三来,皇帝召他回京,至今没有宣他觐见,如果不是朱高燧三天两头透个消息,他心中也会没底。 毕竟,皇帝只下了召还的敕令,没说是赏还是罚。 大宁的一千五百边军仍在郊外驻扎,就地修筑营寨,挖掘浅壕,随军的帐篷,做饭用的铁锅,军粮和堪称奢侈的香料,都引得京城守军侧目。 一天三顿,两干一稀,三日开一次荤,大锅炖肉的味道,香飘十里。 大内侍卫,五军都督府,全都瞪眼。 天子二十六卫,大汉将军起点最高,旗手卫次之,再次为金吾卫,羽林卫,锦衣卫,其中不乏勋贵高官家中子弟,在营中时,也不见如此高规格待遇。 伙食自然不缺,可远洋舶来的香料,以及从未在京中见过的药品,绝对是稀罕物。 不是说边塞苦寒,边军屯田不易,京城每年以舟师运粮,边军仍多以高粱饼子荞麦面充饥? 如今观兴宁伯带到京城的边军,从千户到百户,从总旗到小旗,从骑兵到步卒,个个高大威武,堪称猛士! 吃不饱能壮成这样? 何况,太--祖高皇帝定下条令,边军及各卫所兵卒,定期入京-操-演,接受皇帝检阅,戍卫南京。永乐元年,大宁边军什么样,京卫仍记忆犹新,不过三年,就有如此变化? 大宁都司的钱,都用到了军汉身上不成? 完全说不过去。 此事不只引起了京卫的注意,还引来了朝中的目光。 先是六部,随后是都察院和六科,接连派人到郊外探查情况,九成以上,都是无功而返。往往离军营还有几十米,就被警戒卫哨发现,继而撵走。 “军-事-重-地,禁止靠近,违者军法处置!” 次数多了,板子也打不走,军汉们不胜其扰,干脆在大营四周立起了牌子,字写得不太好看,意思却很明白,谁敢再靠近,别怪老子的拳头不客气! 有御史闻听,嗤之以鼻,亲自乘轿前往郊外,不相信这些军汉敢将他也赶走。 事实上,军汉真敢。 不只赶了,还险些揍一顿。 x的言官,不识字吗?牌子立在这里,眼眶里长的是石头珠子吗? “尔等、尔等……” 打头阵的御史被气得头顶冒烟,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军汉咔吧咔吧握着拳头,从怀里掏出一根碳条,在牌子上又加了一句,用力点点,看见没有,未得朝廷明令者,不得靠近军营!敢冒充朝官者,狼牙棒伺候! 一边写,一边斜眼瞄着还没走的御史,差点把对方的鼻子气歪。 常年驻守边塞,同鞑子交锋的边军,岂是好惹的。 之乎者也辩不过,也没那份心思,明枪明刀,顺便问候一下找茬的祖宗十八代,才是爷们的作风。 甭管来的是谁,只要占住一个“理”字,到天子面前也一样能辨个明白。 欺负你? 老子就欺负你了,怎样!不服气,敲登文鼓去! 军汉建议言官敲登文鼓,自国朝创立以来还是首次,历数先朝,也是仅此一例。 堪称奇闻。 御史狼狈而去,一脸铁青。 说到底,无令擅闯军营,的确是他没理,挨揍也没处喊冤。自从事言官职业以来,不是没同军汉打过交道,如此难缠的,还是第一次遇到。 想起那块能让人火冒三丈的牌子,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军汉竟通文墨,简直是有辱斯文,滑天下之大稽!出言侮辱文官,更是岂有此理! 此定为兴宁伯授意,待他与诸同僚商量,必要狠狠参上一本! 御史本意是想弄清大宁边军如此富裕的真相,有如此财力养军,敢说都司衙门没有贪-污-受-贿? 经此一事,决意立改,同两三同僚联名弹劾兴宁伯纵使部下肆意妄为,轻蔑朝官。证据确凿,容不得他抵赖。 之前几次都没能将此人参倒,这一次休想再轻易揭过! 想到这里,御史也不乘轿,拎起衣摆,一路疾走,面带冷笑,已然有了腹案。 御史远去,军汉扛起牌子,转身回营。 真当他是傻子,证据留在这里,给找茬的当把柄? 火头军说今天炖肉,缺柴火,这块刚刚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六十七章 四鼓之后,锦衣卫鸣鞭,天子过御道,登丹陛,群臣朝拜。 孟清和位在右班,立于新城侯张辅之后,随礼乐礼官声下拜。 文武之外,有齐王朱榑,秦王朱尚炳,宁王世子朱盘烒入朝参拜,孟清和不着痕迹扫了两眼,默默垂首,尽量让自己更像布景板。 可以想见,他不会是今天的主角,即便是,也是在罢朝之后。 在京城这些时日,朱高燧私底下透给孟清和不少“内-部”消息,其中就包括朱棣对宗室的态度。如周王,天子的同胞兄弟,唯天子之命是从,朱棣下令,绝无二话,自然是简在帝心,可以相交。如齐王,谷王等,最好远着点。 看到齐王府右长史递到兴宁伯府的拜帖之后,朱高燧提醒孟清和,最好推了。 “自永乐三年,齐王叔没少得父皇斥训。兴宁伯一直在大宁,怕是不知道,前不久,父皇在内廷发了好大的火气,就和齐王叔有关。” 朱高燧语焉不详,孟清和没有深问,天家的事情,最好不要有太多好奇心。即便他被赐了国姓,也属于编外人员,尽量躲远点,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他想不到这点,沈瑄的在信中的提点,也足以让他明白该这么做。 无论齐王是真有过,还是被诬陷,以朱高燧漏出的只言片语,孟清和能推断出,曾在建文年间囚困在京,差点把牢底坐穿的齐王,怕是又要倒霉了。 齐王府长史的拜帖,不能明摆着退回去,也必须当没看见。 得罪齐王事小,顶多被穿几次小鞋。无意间得罪了天子,问题才大。 天子看某人不顺眼,还上杆子攀交情,这不是傻,是傻冒烟了。 孟清和料得没错,朝会伊始,便有朝臣向齐王发难,言辞厉如刀锋,同齐王站在一处的秦王和宁王世子下意识退开半步,明显不愿惹麻烦上身。 “臣启陛下,齐王于藩地多行不法,贪-暴-成-性,私-设-刑-狱,结无赖,餋剌客,私僣帝号为恶,及为-咒-诅-魇-镇-等事,察之皆有实证,罪不可宥,请治齐王之罪!” 朱棣面带沉怒,看向齐王,很显然,之前几次敕谕,甚至将周王的上表封存,送到齐王面前,令他仿效学习,认真改过,都没有效果。齐王依旧故我,本次入朝请罪,也未必出自真心。 齐王不是傻子,经历过建文年间的牢狱之灾,他比谁都清楚,此次进京恐会凶多吉少。可他还是来了,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天子看在兄弟的情分上,从轻发落。 天子打着恢复太--祖-高皇帝成法的旗号靖难登基,将被建文帝打倒贬谪的亲王宗室一一扶起,为的是让天下人看到,太孙不顾亲情,冷酷无情,违高皇帝遗志,专向叔叔下手,骑兵造-反是无奈之举,抢了侄子的皇位是正义所驱。 如今不过四年,悠悠之口仍未平,就要反其道而行? 朱榑了解朱棣,一旦对方下定决心,绝不会轻易罢手。他连朱允炆都扛不过,哪有底气同朱棣对抗? 看着站在一边的两个侄子,齐王万分后悔。当初不该犹豫,应该学习晋王和秦王,主动上表请裁减王府护卫,要么就学习宁王谷王,请天子为他换个地方就藩。 如今后悔也晚了。 天子一定会治他的罪,问题在于,举起的是砍刀还是木棍。 敲闷棍,还有恢复的希望。 刀子落下来,人头十成十要落地。 朱允炆对藩王狠,朱棣比侄子更狠。 齐王不敢向朱棣喊冤,却是灵机一动,须发皆张,怒视弹劾他的官员,厉声喝道:“奸臣又欲向天子进谗,效太孙时杀我耶?!” 殿中顿时一静。 孟清和腿站得有些酸,借着朝服的遮掩,小心动了动,忽然听到齐王这句叱喝,不免朝他看了一眼。 到底是洪武帝的儿子,永乐帝的亲兄弟,皇帝明摆着要收拾他,仍能见缝插针,寻出一份生机。 以齐王被弹劾的罪名,咒-诅-魇-镇一项就能要了他一家老小的命。 宁王也曾被弹劾-魇-镇,推到官属身上才躲过一劫,却也失了人心,只能寄-情-书籍,连刀枪都不再摸一下。 齐王未必有宁王的运气,但当殿喊出这句话,也为自己博得了一条生路。即使朱棣下决心要处置他,也必须再三考量,如何堵住天下人的嘴。 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鼾睡。 天子削藩是为-集-权。 建文帝做过,没成功,原因是他太急,也轻视了叔叔们的实力。 朱棣一样要-集-权,首要目标即是藩王手中的军队和护卫。他凭借燕山卫和边军-造-成-功,绝不希望后来者效仿。 挑来拣去,齐王成了第一个倒霉蛋。 不过,这个倒霉蛋明显比他预想中的要聪明。 欲效太孙? 打死朱棣也不能承认。否则,举旗靖难,复高皇帝之法,会成为彻头彻尾的一个笑话。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能马上废了齐王,也要除王府官属,裁撤齐王护卫。 齐王保住脑袋,也暂时保住了王位,只被关押在南京,容后再决。随同进京的齐王长史司仪等官属,一概被罢免,有罪证确凿,怙恶不悛者,立下锦衣狱。 “敕令山东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布政使司,革青州中左二护卫,除齐王官属。有被举罪者,押送入京。卫司官军校尉分调附近卫所,凡王府拘押之人,无罪释之。私立造作处,拘主管之人,其下工匠造册,察明户籍,或归原籍,或择熟手充北京兵仗局。” “臣等遵旨。” 听闻要将齐王手下的工匠充实北京兵仗局,孟清和很是眼馋。 大宁目前正缺人,究其原因,皇帝和皇帝儿子都要负责。只管要人不补缺额,谁能扛得住? 齐王收揽的工匠,手艺绝对不一般,北京兵仗局不缺人,多出来的名额能不能给大宁几个? 实在不行,用粮食换? 尽管眼热,也晓得这话不能当殿出口。只能暗地里思量,从皇帝手里要不来人,或许能在白公公那里活动一下,要么,就请汉王赵王帮帮忙。 沈瑄不用想,依朱高燧的话,很快就要进京。魏国公只管练兵,兵仗局和工匠的事压根不会插手。白公公的确不难说话,可要从他手里好挖人,也未必会那么容易,这事还是要仔细计划一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六十八章 孟清和一路飞驰出城,驻扎在城外的大宁边军得知天子-欲-观火器队操演,激动之余,迅速行动起来。 两门火炮,三十支火铳,五支短铳,均被装上改造过的战车。 两百骑兵,五百步卒迅速集结,各小旗口中的木哨引起了杨铎的兴趣,孟清和干脆从荷包里取出一个,递给他。 “木哨,杨指挥应当见过。” 杨铎点点头,捏在手中,递到唇边,却没吹响,而是收进了自己怀中。 孟清和瞪眼,天子亲军就这样? 杨铎淡定自若,转头看向以旗帜号令军卒的百户,道:“兴宁伯练兵,果真有独到之处。” 有独到之处也不能白拿东西不给个说法! 一个哨子不算什么,这种风气不能助长! 孟清和继续瞪眼。 杨铎继续淡然。 很显然,锦衣卫指挥使的抗压能力,不是孟伯爷能比。 孟清和眼睛差点瞪脱窗,杨指挥使仍岿然不动。 队伍集结完毕,不远处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 锦衣卫打出仪仗,在前方引路,金吾卫羽林卫迅速清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或在马上,或散布于四下,不放过任何可疑迹象。 永乐帝依旧是一身明-黄—色-常服,腰间的玉带换成了金带,悬挂的玉佩也被摘下,换做了一柄漆黑鲨鱼鞘的长刀。 马背上挂着弓箭和箭筒,以箭头的锋利程度来看,绝不是做装饰用途。 以侯显为首,五六名宦官紧随在永乐帝身后,均是一身蓝色圆领窄袖衫,胸前背后有葵花图样,腰束革带,佩长刀,挂硬弓,有两名宦官背负短枪,身材高大魁梧,古铜肤色,面容硬朗。除了没有胡子,比边军更显彪悍。 将马缰交给亲卫,孟清和步行上前,目不斜视。尽量告诉自己不要在意,还是忍不住的眼红。 身为大明的宦官,需要这么勇猛彪悍吗?需要吗?!这让纯爷们怎么活! “陛下,火器队已齐备。” “好。”永乐帝抬臂,马鞭遥指前往一处开阔地,已有边军立起木板和草人,还有数处石堆,“便择此处演练?” “回陛下,正是。” “可。” 朱棣点头,孟清和立刻下令辅兵将火炮推往预定处。考虑到观看者的角度和安全问题,原本设定的炮位做了改动,两门火炮减至一门,火铳兵后增加了骑兵,为首三名骑兵各负一支半壁长的短铳。 这样的排兵布阵很是稀奇,不只朱棣,一同前来的朱能等人也是满面疑色。 火炮不是搭载于车上,而是在两侧装有木轮,以辅兵推动。目测至少两百斤以上的重量,竟不需驽马,以人力即可运行自如? 更甚者,火铳可在马上使用? 太多的问题,一起涌上,朱能和张辅等武将均是满脑袋问号,“陛下,这……” “暂且细观。” 朱棣抬起右臂,止住了朱能的话头。 他想问的问题一样多,现在还不是时候。 孟清和请示操演是否开始,朱棣点头,“可。” “遵旨!” 身为火器队的创建者,孟清和不能置身事外,打马上前,立在队伍中,抽—出新佩的长刀。 刀锋一亮,又是让张辅等将领一阵眼红。 好刀! 看看兴宁伯手里的,再看看自己的,不免心中火热。 若是能得一把,就不虚此行。 刀身平举,炮兵已填装子炮。 令旗挥下,战鼓声响起。 伴着轰然巨响,一阵火光从炮-口--射--出,立在百米开外的石堆木板已然塌落,几点火星引燃了木板,火光迅速燎原。 三声炮响之后,列成三排的火铳手越过火炮,瞄准木靶草人,前排-发-射,最后一排填装火药铁丸,中间传递火铳,以保证射击不断。 三段式射击法,朱棣早已知晓,但大宁火器队明显有了改进,且更为娴熟。 五轮齐射之后,两排火铳手调换,五轮之后再换,立在前方的草人和木人无一不伤。火铳性能优良是其一,火铳手技艺熟练更为重要。 “大宁边军果然骁勇。” 大宁杂造局制造的鸟铳-性-能虽优于明军现有火铳,但连续发射十五次已接近极限。 铳身热得烫手,不炸膛,也有将人烫伤的危险。 “火铳散,骑兵冲锋!” 号令以鼓声和令旗传达,三排火铳手迅速向两侧散开,散开时没有转身,而是横托火铳,目视前方,依序后退,此举又让观看的朱能等人眼前一亮。 不过瞬息,火铳手已让开道路,五十名身着皮甲的骑兵,列成锥形,轰然发起了冲锋。 大宁骑兵以兀良哈及边军精锐为主,待遇极优。自永乐三年,归附的草原部落和野人女真接连成为兵源,竞争更加激烈。 参与火器队演练的五十名骑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冲锋在前的百户斜举长刀,两侧骑士双腿-夹—紧-马腹,双臂举起短火铳,两声铳响,无数细小的铁丸如天女散花一般,飞向了前方的目标。 “此为何铳,竟不是以火绳引发?” 未见有火绳燃起,朱棣大惊,朱能张辅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即便是汉王进献的鸟铳,也要拖条火绳,大宁骑兵使用的这种短铳竟不需点火? 孟清和知道永乐帝和成国公等武将定会产生疑问,也考虑过是否要将短铳拿出来,最后,还是决定让士兵在操演中使用。 大宁杂造局的猛人们提出了燧发枪的理论,也着手实践。即便有各种条件限制,依旧把燧发枪给弄了出来。 原理说出来并不难,用燧石代替火绳,以扣动扳机压动弹簧,带动击锤击打燧石,通过急速-摩-擦-燃-起的火星点-燃-火-药。 看似简单的原理,制作起来却是问题重重 造出的燧发鸟铳,单兵根本无法使用,太重。经工匠们改进,这种半臂长的短铳便应运而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五万边军南下,奉旨征讨安南,于朝廷而言,是一等一的大事。 北-疆-边军以骑兵为主,善用弓-弩-长刀。 步卒多携带强弓,长枪,火铳,腰刀,以刀盾列阵。 兀良哈和鞑靼骑兵擅使马刀,从边军中选-拔-的精锐,则对制式长刀和加装了铁刺的长枪情有独钟。 枪-身-灌-入了铁水和铜水,刀砍不断,坚固无比。枪头加长,加-粗,楔有数十枚长短不一的铁刺和刷了桐油的木刺,锋利骇人。 工匠在制造长枪的过程中,结合狼牙棒和狼筅的特点,制造出了边军独有的变种版长枪。其威力已在同鞑靼骑兵的对战中得到过验证,遇敌之时,迎面互冲,刀砍不及,一枪横扫,只要碰到身上,不死也要戳几个窟窿。 有兵仗局工匠开动脑筋,认为这样的战果还不够给力,制造出了变种长枪终极版,枪身上不只带有铁刺木刺,另加装数枚-倒-刺,寒光闪闪的亮出来,不用亲身体验,凭想象就知道被戳一下会是什么滋味。 边军给出了一个十分贴切的形容,“铁扒犁”。在军中几经流传,演变成了“铁-扒-皮”。 光听名字,已是-霸-气-侧-漏,见到实物,更是血腥气迎面扑来。 总之一句话,铁-扒-皮一出,谁与争锋。 兵仗局的白公公十分满意,抚过不长胡子的下巴,连连点头,好,很好! 咱家接管兵仗局,为的就是率领大家努力创新,制造出高水准,跨时代,杀伤力惊人的武器,狠狠压南京兵仗局和军器局一头。如今终于做出了成绩,自当向朝廷上奏请功! 功劳不小,问题也随之而来。在工匠的不断改进中,变种版长枪的威力提高了,重量也迈上了新台阶,即便是最强壮的兀良哈骑兵,拿着这样的武器,也无法在马背上挥洒自如。 一冲,一挑,随着惯-性,立扑。 十次冲锋,九次会栽到马背下边。 白公公想不出还办法,却不愿舍弃此等神兵利器,沈瑄得知,直接找上了兵仗局,将库房里的成品全都提走。 “骑兵不可,步卒当有大用。” 五千大宁和北京步卒组成的队伍,在南下之前练成新阵,即以铁-扒-皮开路,长矛和刀盾手在两侧,中有火铳兵及弓弩手,后有刀手。每四十至五十人一队,由总旗率领,两队一结阵,由百户号令。继而组成五百户阵,千户阵,直至千万。 组成新阵的多是百战之军,或分散或结成整体,于行进间已然有了默契。 “定国公大才!” 观看过小规模-操-演之后,随沈瑄一同南下的大宁开平宣府等边卫将领,纷纷竖起了大拇指。论军事谋略,排兵布阵,纵观北疆,也只有魏国公能同定国公旗鼓相当,略高几分。便是甘肃总兵官宋晟和宁夏总兵官何福,也要甘拜下风。 沈瑄下令,大军一路急行,绕开农田,在郊外扎营。除必须,过驿站不停,临城池不入。 能如此迅速南下,除了边军的体魄高人一等,多仰赖北疆各镇粮食丰产,队伍携带的粮草充裕。虽然不足以支撑五万抵达边境,满打满算,吃到南京完全没有问题。 “明日过济南,传令各营,不得扰民,不得践踏农田,违者军令处置!” “遵令!” 总兵官的命令很快传至全军,沈瑄的目的很明确,以最快速度赶到南京,同朝廷调集的几路大军汇合,接收粮草,誓师南下。 编练新战阵,也是为此次征讨安南做完全准备。 北疆多荒漠草原,空旷无际,最适合骑兵冲锋。西南林木茂盛,多雨多瘴气,骑兵未必施展得开,火铳和步卒将有大用。 一旦攻入安南境内,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都要提前做好计划。 展开孟清和的书信,抚过信末的私人印鉴,薄唇轻弯,一抹笑纹乍然闪现,旋即隐去无踪。 永乐四年六月中,朝廷调集的各路大军在南京汇集,沈瑄于中途赶到。五万边军渡江之后,同大宁边军一起驻扎在城外。 边军的强悍,雄壮,令行禁止,丝毫不亚于靖难之时。 沈瑄入城,到五军都督府签字盖印,证明五万边军一个不少,全都来了。 前脚离开都督府,后脚就遇上了宫中来人。侯显笑呵呵的一躬身,道:“国公爷,陛下召见。” 沈瑄安排好军营诸事,换下铠甲,随侯显进-宫。 罢朝之后,朱棣多在西暖阁办公,今日也不例外。 内侍通报,沈瑄步入西暖阁,不等下拜,永乐帝几大步走到跟前,一把托住他的手臂,道:“瑄儿,数月不见,一路可好?” 不要以为铁-血-皇-帝就没有温-情的时候,朱老四是个-虎-爸不假,挥鞭子教训儿子从不毫不留情,但长久不见,一样会像普通家长般惦记孩子。 针对这点,朱高煦和朱高燧都曾十分羡慕沈瑄。在永乐帝没正式和义兄抢儿子之前,对朱高煦兄弟来说,沈瑄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无时无刻不在打击他们水晶般的心灵。 能和沈瑄处成今天这样,兄弟俩都感到不可思议。简直和朱高炽没有被老爹打击得想-报-复-社-会一样神奇。 果然如兴宁伯所言,世界真奇妙? “回陛下,臣万幸不负使命,五万边军正于城外扎营。” “好!” 朱棣大笑,用力一拍沈瑄的肩膀,道:“不愧为吾之麒麟儿!” 前边加个“义”字,也是朕的的儿子! 此乃帝王蟹性格,不服不行。 简单寒暄之后,朱棣赐坐。 沈瑄恭辞,“陛下,不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朱棣手一挥,“坐下,咱们父子说说话。侯显,昨日进的饼子不错,再送些来。瑄儿还没用膳吧,先垫垫,稍后去坤宁宫一同用膳。高燧闹着要一同出征,朕本想让他尽快返回开原,头疼啊。” “赵王殿下有意随大军出征?” “朕也为难,不想惯着他。”朱棣摇摇头,“罢,此事再议。朕听说你练出了新的战阵,以步卒为营?” “回陛下,正是。” 沈瑄起身,取出写好的练兵图册,呈到朱棣面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七十章 离开皇宫,孟清和同沈瑄并肩而行。 月朗星稀,一阵夜风吹来,熏然中,带着繁华之地独有的沉香。 孟清和想说些什么,侧首,目光-撞-入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到嘴边的话,瞬间咽回了嗓子里。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沉默是金。 一路前行,远处的-花-楼-河-坊,灯火通明。近处的街巷,却是一片沉静。 沉浸在莫名的情绪中,孟清和有些走神。 未几,定国公府的门匾赫然入目,沈瑄策马停在门前。正门已然大开,马未停步,马上的人,已被有力的手臂揽住,疏忽间落到马下,飘忽的心思也落回了原地。 “国公爷?” “在想什么?” “没。” 孟清和摇头,不及多言,已被拉着手腕,带进了国公府。 国公府和伯府的亲卫互相看看,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自动自觉跟着-进-入府内,大门一关,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国公府是在侯府的基础上改建,前厅七间,两厦九架,中堂亦取七九之数,后堂七间七架,金漆大门,嵌兽面锡环,飞檐斗拱,覆黑板瓦,脊蹲瓦兽。檐桷彩绘,门窗枋柱均饰以金漆,廊庑皆依规制建造,无一丝谮越之处。 穿过前厅,二堂三堂间,原有的校场扩大了规模,种植的花卉和坛中的奇石已不见了踪影。 借着廊檐下挂起的灯笼,扫过校场靠墙的兵器架,空空如也。 孟清和奇怪的拧了一下眉,上次来,那里还摆着刀枪剑戟,不过几个月,竟都不见了。 他相信,国公府里的人没胆子擅动沈瑄的兵器,会出现眼前的情形,唯一的解释,就是沈瑄下了命令。 “国公爷,这是怎么回事?” 沈瑄脚步未停,“都运回了北京。” 北京? 来不及多想,沈瑄已拉着他穿过回廊,推开三堂正房的房门,室内早点了立灯。 长随候在门边,见到沈瑄和孟清和,立刻弯腰行礼。 “下去吧。” 不知是否多心,孟清和总觉得,沈瑄的声音似比往日里沙哑许多。 累了?还是在宫中喝了酒的关系? 长随退下,吱呀一声,房门关上。 手腕终于被放开,已经有些麻了。 孟清和稳住脚步,转过身,看着靠门而立的沈瑄,“国公爷?” 沈瑄没出声。 一身大红的麒麟服,领口微松,眼眸轻敛,身姿仍旧挺拔,却带着少见的一抹-慵-懒。 单手除下幞头,修长的手指爬梳过发间,几缕黑发垂落,映着黑眸,闪烁着让人心跳的光芒。 一瞬间,孟清和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情况?可是他想的那样? 那么,是该主-动-点-扑-上去,还是矜持些?关键是,他能矜持得了吗? 孟清和面上镇定,心中却打起了鼓,不是忐忑,而是全然的-兴-奋。 沈瑄不言,上前两步。 室内很静,脚步声在耳边无限扩大。 心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孟清和发誓,他尽力了。可惜,理智还是碎成了渣渣…… 一阵钝响,凳子滚在了地上,山水屏风也移开了位置。 短暂沉默之后,是一阵低沉的笑。 带着纵容。 笑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正房里的灯光熄灭,一切归于无尽的黑-夜-之中。 翌日,天气晴朗。 兴宁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定国公也难得没有早起。 两人都不必上朝,用过早膳,沈瑄换上公服,到城外军营巡备,督观新战阵操演。浙江福建都指挥使司增拨军士一万五千已抵达南京,奉命归入沈瑄麾下,一同操练。 孟清和暂时没事做,该交代的事,昨夜已交代清楚,今早就写了手令,盖了私印,从大宁带来的药材,沈瑄随时可以接收。 依天子的意思,大军最迟八月前出发,安南之地,山高水远,广西云南现在也算-荒-蛮之地,是建文帝安顿叔叔,朝廷流放犯人的最佳场所。 相对的,给大军出征造成的困难定然不少。 “光是备药,恐怕不够。” 坐到案边,孟清和托起便服的宽袖,一边磨墨,一边在心中盘算,粮草,袢袄,军鞋,帐篷,军械,伤药,这些户部兵部定然会备齐。朝中文武难得意见统一,誓言要给安南一个教训,肯定不会在后勤工作上出太大的错。 平日里文武相争,互看不顺眼没关系。此等大事,绝容不得一星半点的马虎,否则,不用旁人弹劾,永乐帝第一个不会轻饶。 除了常备的物资,还需要增添些什么? 孟清和习惯-性-的支着下巴,想得太过认真,忘记了手中还拿着毛笔,脸颊一凉,墨香飘入鼻端,摸一把,满手的黑。 摇头失笑,难得有这么一次。 候着的长随听到召唤,送来温水。看到顶着一张花猫脸的兴宁伯,秉持着多做少说,看到也当没看到的行事原则,水送到,人出去,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连个疑惑的眼神都没有。 见此情形,孟清和不得不感叹,到底是在定国公手下干活的,瞧瞧人家这觉悟,这工作态度!等到从安南回来,是不是该给自己府里的人做几场职业培训? 还是算了,沈瑄习惯这样,他可未必。 回到案边,再看之前写好的条目,大面上找不出疏漏之处,仍觉得有所忽略。干脆不想了,令亲卫牵马,到城外寺庙中去向道衍讨教。 自永乐二年,解缙在文渊阁修书,道衍奉命做监工。 修书的各项工作步入轨道,书渐有小成,道衍不必-日-日-呆在宫中,仍回寺庙钻研佛法,旬日听朝,到文渊阁露个脸即可。 朱棣体恤道衍年龄大了,精-力不比从前,默许了他相当于旷工的行为。 大和尚空出的位置,早有锦衣卫顶上。纵然少了道衍,解缙等人也不敢懈怠。锦衣卫不会正面指正错误,却十分擅长背后打小报告。被打了报告的,基本都要到诏狱中住上几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七十一章 永乐四年七月辛卯,朝廷发讨逆诏,命成国公朱能佩征夷将军印,统总兵官,西平侯沐晟佩征夷副将军印,为左副将军,新城侯张辅为右副将军。 定国公沈瑄独领前军八万,先入广西。兴宁伯孟清和为参将,并率火器营,于定国公帐下听宣。丰城侯李彬,云阳伯陈旭同为参将,率师征讨安南。 武将外,以兵部尚书刘俊赞军事,随大军出征。 令五军都督府及各边卫坐事将官暂复官职,从大军南整,以罪立功。 任命下到伯府,孟清和捧着敕令,送走宣旨的中官,看看沈瑄,半天没说话。 “怎么?” 沈瑄不解,孟清和仍是不语。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参将是实打实的武职,仅位于副将之下。按照常理,理应率众冲锋。 可自家人知自家事,让他跟着大军捡漏尚可,带队向前冲?可行性非一般的低。 不给他官做,他烦恼。 给他官做,依旧烦恼。 孟清和垂首,捂脸。如果可以,他宁愿负责后勤,也比这样被架上高梯,上不去也下不来的强。 话说,永乐大帝下达这份敕令时,脑袋是清醒的吗?即便是想给他立功的机会,也得综合考虑一下本人的动手能力吧? “国公爷,你认为这事成吗?” 孟清和苦着脸,直挠头。 沈瑄眉毛一挑,嘴角一弯,笑得月朗风清。很显然,这道敕令,他早已知情。 美人展颜,本该是悦人的画面,孟清和却是愣了两秒,莫名的牙痒痒,很想扑上去咬两口。 从侯爷到国公爷,侯二代的厚黑程度直线攀升,作为最直接的受害者,孟伯爷深有体会。 无奈实力悬殊,想找回场子,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十二郎不必担忧。”或许是孟伯爷的磨牙声着实有些渗人,定国公拍拍他的肩膀,顺势捏了一下耳垂,安慰道,“瑄自有安排。” “……” “十二郎不信瑄?” “……我……信!” 美人再次展颜,“那便好。” 温热的掌心覆上孟清和的后颈,孟清和默默无语,一脸面条泪。 谁说有压迫就反抗?有反抗就有胜利? 在定国公面前,再反抗也是被碾成渣的命。 事实上,孟清和的沉默以对算不得什么,正在奉天殿西暖阁里打滚,为随军南征做最后挣扎的朱高燧才是真的豁出去了。 看着撒泼耍赖的小儿子,朱棣深呼吸,再深呼吸,忍耐指数仍是直线下降,无限趋近于零。 这是他儿子? xx的,真想一巴掌怕死! “朕说不行,就是不行!” “父皇……” “三日后,你就给朕回开原!” “父皇,儿臣一心为国效力,求父皇给儿臣这个机会!” “不行!” “父皇……” 话说不通,朱高燧作势又要打滚,可他高估了老爹的忍耐度,这一次,回给他的不是“不行”两个字,而是破空而来的鞭声。 朱棣耐心归零,终于爆了。 咻——啪! 绞着金丝的皮鞭凌空飞来。朱高燧一个鲤鱼打挺,本能的扑向最近的一根柱子。一边利落向上爬一边纳闷,西暖阁里哪来的鞭子,总不是老爹随身带着的吧?莫非,老爹早就酝酿着要-抽-他一顿? 若真如此,事情大有不妙! 咻——啪! 鞭声再至,朱高燧无暇七想八想,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爬到高处,小心侧头看看,顿时吓得小心肝颤悠。 老爹的脸色,沉似锅底。 “下来!” 朱高燧摇头,傻子才下去。 “朕再说一次,下来!” 继续摇头,开玩笑,没有两个兄长分担压力,下去等着被收拾吗? 朱棣举着鞭子,虎目圆瞪,呼-呼-喘—粗-气。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老虎不发威,当他改吃素。 熊孩子,欠收拾!抽一顿才会老实! “给朕老实听着,不必三日后,明日你就回开原!听清楚没有?” “……” “说话!” “……听清楚了……” 形势比人强,朱高燧再不甘,也只能老实点头。老爹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无数次的挨揍经验告诉他,不听话,下场一定不会好,百分百被老爹收拾得金光灿烂,瑞气千条。 朱高燧老实爬下朱棣,低头认错,麻溜出宫,准备归藩。 朱棣活动了筋骨,神清气爽。收起鞭子,走回案后,翻开通政使司送上的奏疏,重新开始办公。 之前,通政使司只拣要事封存送到御前,一些被认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概直接发往六科。偶然得知情况,永乐帝立即将通政使司参议贺银召到御前,一顿痛骂。 人是他越级-提-拔-的,就这么给他办事? “朕主天下,当知民情,虽微细不敢忽。盖上知民情则泰,不知则否。自古以昏君不知民而亡国者少乎?民饥馁,却言何不食肉糜!尔-欲-朕效之乎?民无小事,尔以何判,竟直送六科,不报于朕?” 话音未落,贺银已出了一身冷汗,跪地请罪不止。 “臣有罪,定当改过!” 永乐帝斥责了贺银,并未罢免他的官职。自此,通政使司封存各地奏疏时,再不敢擅做评判,妄自徇私。 先是司礼监换了掌印太监,紧接着是贺参议吃了挂落,朝臣很快意识到,天子分明是借此敲打六部六科和文渊阁!讲人情走关系,私底下如何,天子不计较,敢在国家大事上玩这套,休怪朕不讲情面! 建文旧臣不必说,洪武老臣,靖难功臣,全无例外,一旦坐事,照贬不误。 北边正缺人,朝廷发兵攻打安南也缺少运力伙夫,想上山下乡,体验一下军中生活,尽可以-徇-私-枉-法,违-法-乱-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朝廷大军抵达凭祥之后,染-病的将官士卒陆续好转。 因兴宁伯一力倡导的“病号饭”,在火头军的辛勤努力之下,身体底子好的边军,病愈后竟壮实了许多。 朱能的病况也开始减轻,人虽瘦得脱了形,精神却大有好转,不再每日昏沉不能理事,奉命照顾他的三名良医,诊脉之后,均松了一口气。 “新药果有大用。” 曾对沈瑄的决定抱怀疑态度的良医不免汗颜。亏他自认家学渊源,又得赵院判赏识,以为此行定会立下大功,或可升调入京,荣耀一门。过分骄傲,竟致妄自尊大,目中无人,固执己见,险些贻误治病良机。 若无兴宁伯主张,定国公排除异议,患病的大部分官军,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酿成如此大祸,还想荣耀满门?免死充军都是侥幸。 思及此,良医出了一头冷汗,与数名同僚商量,该趁着大军整顿-时-日,到兴宁伯处告罪赔礼。 “兴宁伯远见卓识非我等能及。如我等之前所为,妄称一声医者,祖辈九泉之下也会蒙羞。” “李兄所言甚至。” 随大军远征的良医,除少数奉职的医官,多是从惠民药局和民间医馆征调的医户。而立不惑之年者居多,年最高者也不过半百,医术只是一般,胜在有体力。 为军医者,定要跟着大军一路跋山涉水,上战场也不是稀奇事。医术再高,没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力也无法胜任。 从太医院请人? 皇帝批准,军汉也未必乐意。 耳顺古稀之龄的老人,一路跟着大军颠簸,委实不够-人-道。再者,在赵院判的带领下,太医们的钻研精神不断迈上新台阶,切了手指要在脑门上扎针,打喷嚏要在脑门上扎针,咳嗽两声依然要在脑门上扎针,再骁勇的军汉也会吃不消。 随军的良医,长期在军中行走,脾气性格多少也会受到感染,同寻常的大夫略有不同。 对此,大军上下都十分清楚,孟清和被当面指着鼻子叱问之后,也深有体会。 大明的文官有性格,良医也一样有性格。 医儒不分家,仔细想想,也挺有道理。 良医们知错就改,陆续到孟清和处赔礼道歉。虽然敢当面斥责兴宁伯草菅人命的不过两三人,持相同意见的始终占据多数。 现如今,事实证明兴宁伯是对的,自己的固执是错的,低头认个错也没什么大不了。 孟清和着实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送走三波良医,见事还没完,不得不以商议军情为借口,躲进了沈瑄的军帐。 身为大军参将,继续住在主将的帐篷里委实不像话。孟清和咬牙坚持,誓不妥协,才换来了独居的待遇。 可遇到了为难的事,还得往沈瑄的帐篷里躲。 看着单手支颊,面容俊雅,无声浅笑中的定国公,孟十二郎咧嘴,求收留。 “遇上难事了?” “国公爷神机妙算。” “要我帮忙?” “国公爷智慧无双!” “哦。”声音拖长,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摆置情报公文的短案,道出一句让孟清和想吐血的话,“我考虑一下。” “国公爷……” “恩?” “昨夜大雨,属下发现帐篷漏雨,无法住人,请国公爷收留。” 沈瑄双眼微眯,笑意加深,仍是没有点头。 孟清和磨牙,这是要他哭着抱大腿的节奏?如果不是实在扛不住了,他立马转身就走。无奈被人排着队道歉外加星星眼,实在是亚历山大,hold不住啊! “国公爷,差不多就行了吧?”孟清和侧头瞅瞅帐外,巡营的士兵刚刚路过,亲兵装柱子中,很好! 帐帘一落,几步走到沈瑄面前,双手一按,低头,对准还带着笑意的唇就堵了上去。 半晌,抬头,舔-舔-嘴角,“这样总成了吧?” 沈瑄挑眉,拇指擦过下唇,不语。 孟清和瞪眼,还不成? 成! 再次低头,继续堵嘴。 这一次用上了全力,后脑被大力扣住,下唇有些疼,百分百会留印子。 分开之时,头不免有些晕。 “国公爷?” 还想往上扑,却被按住了肩膀,扣住手臂,撞进了对方怀里。 铠甲带着凉意,意外的让他觉得舒服。 只是鼻子撞了一下,一股酸意直冲脑际,头更晕了。 沈瑄扣住孟清和的肩,黑眸越来越近,气-息-拂-过眉间,额头相抵,良久,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十二郎不觉身体不适?” “啊?” 孟清和眨眼,疏忽间,沈瑄的面容竟有些模糊。 “你在发热。” 声音落下,晕乎中的某人登时被抱了起来,下意识环住沈瑄的肩膀,反应慢半拍,单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傻笑,“不热……” 沈瑄无奈了。 莫不是烧糊涂了? “来人,请刘大夫。” “是。” 帐外亲兵应诺,一阵刀戟-摩--擦-声,很快远去。 孟清和被放在沈瑄的帐中的榻上,下意识拉住沈瑄的手臂,迷迷糊糊的往前蹭,是熟悉的冷香。即便是在行军途中,定国公的帐内依旧清爽。 热度更高了。 沈瑄顺势坐到榻边,将人捞进怀中,轻轻拍着,听闻帐外亲兵回报良医带到,才安抚着孟清和躺下。 帐帘掀起,刘良医背着药箱走入,行礼道:“见过国公。” “免礼,麻烦刘大夫。” 沈瑄看似冰冷,处事却带着世家子的尊贵与雍容。 刘大夫放下药箱,看向榻上的孟清和,搭脉之时,表情愈发严肃。一时间忽略了定国公和兴宁伯过于-亲-密-的姿势。 毫不意外,孟清和病了。 疲累交加,加上受寒,烧得厉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七十三章 永乐四年十一月 朝廷大军从广西,云南两路进军安南。 沈瑄率军下鶏陵关,奔袭芹站。闻贼军在芹站设伏,令膺扬将军都督佥事吕毅及都督佥事黄中等领军搜索,觅得贼踪,当即擒杀。 “贼遁去,必往东都。舟师未到,我军可于昌江市桥造浮桥,并置木堡,巡迤江防。待与左副将军合兵,再发贼东西两都。” 张辅此项提议,得到过半将领赞同。 自兵发安南以来,张辅行事愈发沉稳周密,每有提议皆能直指要害。曾同张玉共事过的军中将领纷纷感叹,虎父无犬子,世美泉下有知,可畅怀含笑矣。 身为大军主帅,沈瑄广纳麾下建议,每当战时,皆披甲执锐,立于大纛之下,高声言道:“大丈夫功成报国,当在今朝!” 战鼓声起,主帅带头冲锋的场面,完全不稀奇。 安南军不认识沈瑄,即使听过他的威名,初次见面,也很难将玉面玄甲的定国公与传说中的杀神联系到一起。 大意之下,悲剧可期。 骑兵在水网林木茂密之地施展不开,沈瑄下令骑兵退后,步卒上前,以火铳长枪结成的战阵对敌。 搭着蒙板和油布的战车被推到前方,油布揭开,漆黑的炮口正对以木竹泥土铸成的邦寨。 在明军眼中,安南人的城邦完全属于豆腐渣工程,同“坚固”二字扯不上任何关系。 要论城坚池深,明朝敢论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合该让这些鼠目寸光的井底之蛙到南京城观摩一下,或到边塞开开眼界,才能真正晓得什么是坚城,什么叫做堡垒。 城头的安南守军拉开了弓箭,立起了投石机,间或有几支火铳,依外形和发-射-时腾起黑烟,不难猜出,都是明军中淘汰的烧火棍。 这些烧火棍对大军构不成威胁,为何会出现在安南人的手里,值得深思。 “请刘参军来。”沈瑄手持千里眼,望向城头方向,对亲兵下达命令,“就说本帅有要事同他相商。” 究竟是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里出了蛀虫,还是有人胆大包天,将制造火铳的技术教给了安南,都必须追究到底。 将士在前方拼命,却有小人为一己私利做出此等事来,当真是该杀! 李参军从后军赶到,沈瑄将千里眼递给他,道:“刘参军请看。” 一身绯色公服,前后打着锦鸡-补子的李参军同样发现了问题,面色凝重,“以总戎之意,此事该当如何?” “本帅奉皇命征讨安南,当以兵事为要,此事还请参军多费心。” 李参军神情一变,定国公所言的确不假,可即便劳心军事,也不耽误给朝廷上疏。 思及沈瑄话中的深意,李俊握紧缰绳,隐隐有些激动。 “国公之意,下官明白。”李参军在马上拱手,道,“此等悖逆朝廷之事,下官定会向天子上疏禀明!” “如此甚好。” 沈瑄重新举起千里眼,不再多言,李参军一脸正气,策马回转。 没将事情彻底挑明,却已是心照不宣。 沈瑄给了李俊在天子面前立功的机会,李俊自然要领他这份情。哪怕这份功劳背后隐藏着不小的风险,或许会牵动朝中某位大佬的神经,李参军也要牢牢把握。 “五军都督府,兵部,工部,军器局,兵仗局,甚至……”某位藩王! 李俊喃喃的念着,兴奋之情不亚于当年金榜登科。 随大军远征,主帅是定国公,副将是西平侯,新城侯,都是天子重用的能臣。军中又有丰城侯李斌这样的靖难功臣,李参军想立功,机会十分渺茫。 他不可能在军事上指手画脚,更不可能挥舞着刀枪上阵砍杀。 出发之前,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不功不过,战前升帐也闭上嘴巴,权当衙门点卯。班师回朝,能继续在兵部任职,不被某位同僚抢了饭碗,就算成功。 不料惊喜从天而降,定国公突然送给他如此大礼。 天子早有意整顿南京六部,翰林院,大理寺,都察院,六科,都有锦衣卫出没。 自北京六部崛起,南京官员做事的效率和一些约定俗成的官-场默契,都让天子看不顺眼。下刀子是早晚的事。区别在于从哪处下刀,第一刀是割肉还是放血。 李俊明白,自己的奏疏会成为天子手中的利刃,朝中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那又如何?” 想起离京之前得到的消息,李俊的表情瞬间冰冷。 想取他而代之?也要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对方不仁,便休怪他不义。 做一回针砭时弊,弹劾贪官污吏的诤臣,天子重用不提,更可名载青史。 拉住马缰,李俊回首后望,据闻定国公和兴宁伯交情莫逆,同定国公走得太近未免引人猜疑,若是同兴宁伯交好,虽也会引来探究,理由却更说得过去。 自大宁发迹以来,谁不知道,兴宁伯不大不小是个财神爷? “参军?” “无事。” 他该仔细斟酌,给天子的上疏要如何写,才更加合适。 李俊折返后军,沈瑄下令开炮轰城。 五门佛郎机炮,十余门虎蹲炮一字排开,震天的炮火声中,不足三米的土墙顷刻间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巨大的铁球伴着轰鸣声从天而降,被铁球擦过,不死也残。习惯了欺负邻邦的安南军队,自洪武年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强悍的敌人,别说当面对战,不被铁球砸死就谢天谢地。 明军似乎不急着全军进攻,而是想让安南人彻底见识一下火炮的威力。 小样的,不揍你一顿,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城内守军惊慌失措,西平侯的火铳队已让人心惊,不想明军的火炮才是更大的杀器。 若非忌惮沐晟的手段,篡位的胡氏国王也不会想方设法弄来明军淘汰的烧火棍,更不会用高于价值几倍的瓷器丝绸同大食商人交换船上的火器。 胡氏一直希望能获得明朝的工匠和火器制造技术,并为此不惜几次侵-扰-明朝边境,抢劫粮食牲畜,更大肆-劫-掠-人口。可惜胡氏国王想得再好,也只是妄想。广西即便有会制造火器的工匠,又怎么会轻易被他掠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七十四章 十二月的南京,雨雪连绵。 天愈发冷,出身北方的城头戍卫好似又回到了边塞。 金陵之地罕有如此大的降雪,户部奏报,应天十八府多处遭灾,有个别州县甚至降下冰雹,损坏房屋不算,苏湖等地的冬小麦恐会歉收。 右顺门内,当值的户部左侍郎和两名郎中对坐苦笑。 往前两个月,顺天八府遭灾,陛下免了今明两年的钱粮,如今应天又遇天灾,明年的夏粮怕是无望。 “长此以往,当如何是好。” 户部不差钱,永乐三年,国库里的金银铜钱比皇太孙在位期间加起来还多。 可金银不能当饭吃,不能充禄米军粮。 临到年关,勋贵和朝官排队等着领粮。依惯例,还要以舟师运粮至天津卫和顺天府。拨拉算盘,算出所需的数额,户部上下都急得上火。把粮册看出花来,也凑不齐这么多粮食。 “或可奏请陛下,再以宝钞抵充部分禄米。”一名郎中道,“宝钞不可,铜钱亦可。北疆的军粮可暂时从顺天八府和大宁等地的府库筹集。河间保定等地虽有天灾,宣府大宁等地却是丰产。开原广宁两地互市也有富余,可奏请陛下,请汉王赵王两位殿下……” “不可!” 郎中的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户部尚书夏元吉推门而入,身上的斗篷覆了一层薄雪,乌纱上也落了水痕。 “司徒。” 值房内的三人立刻起身拱手。夏元吉除下斗篷,正了正帽冠,回礼之后走到炭盆旁,冻得发僵的双手总算暖和了些。 “不必拘礼。” 经历过永乐初年和永乐三年的起落,南京户部多次换-血。侍郎,郎中,员外郎,司务,主事,隔几个月就会换上新面孔。只有夏元吉始终稳坐尚书之位,同北京的郁司徒一般,堪称南京户部的定海神针。 “诸位暂听本官一言,今上奉行太-祖高皇帝之法,以钱钞充禄米能缓解一时之急,却无法从根本解决难题。为今之计,当设法筹集库粮,不言其他,安南大军的粮秣万万不可拖延。” 此言一出,之前谈话的三人都是一凛。 “司徒所言甚是!” 北疆的军粮可以暂时从大宁等地借调,征讨安南大军的粮秣却只能户部想办法。就食当地可以,但大战刚启,陛下又下令不得伤稼轩,此事十分难办。 “若从广西调粮……”提议的郎中都没多少底气。 之前大军驻扎之处,已征调一批粮草,再征,难保当地的土官不会造反。 户部尚书和三名下官员互相对望,都叹了口气。 国库没钱,愁得上火。 有了钱,仍旧愁得上火。 夏元吉本想与部中同僚商量解决办法,结果大家都是一脑门的官司。 空有满库金银铜钱,却为粮食发愁,这叫什么事! 户部尚书在值房里发愁,大明的最高-统-治-者朱棣,正在奉天殿西暖阁里发火。 礼部的奏请被摔在地上,朱棣横眉立目的拍着桌子,怒斥道:“太--祖-高皇帝之制,民年四十以者始听出家!今直隶及浙江诸多府县,请度牒者竟达千八百余人,其间多为弱冠而立之年者,是不知朝廷之令?!” 礼部尚书跪在地上,一脸的愁容,“陛下,此事……” “朕不想听你解释!”朱棣怒道,“朕只问你,这一千八百人的度牒,可是礼部许发?” “……是。” 朱棣怒火更炽,“如此多壮年之人私披剃为僧,僧录司不加详查,便给以度牒,是为渎职。礼部不考其行,更有失察之责!尔为一部掌印,不能驱下官尽其责,理应同罪!” 礼部尚书硬着头皮道,“陛下,臣知错!” 郑尚书脸苦,心里更苦。 实话实话,虽然僧录司归礼部管,但这件事真不是他的责任。锦衣卫给皇帝递条子之前,他同样被蒙在鼓里。一千八百人的度牒,说发就发,一点风声不漏,郑尚书竟不知道,自己手下有这等能人! 如果能平安过了天子这关,不被摘掉乌纱,他必定会追究到底,让背后推自己顶缸的小人好看! 真当他郑赐是个软柿子,任由搓圆捏扁不出声? 郑赐心中将背后害他的小人唾骂千遍,表情却愈发惶恐,不做任何辩驳,连连请罪。 见郑赐认错态度良好,永乐帝冷静下来,也晓得这事不能全怪他。念及夺下南京之时,郑赐迎驾有功,朱棣终究没摘了他的乌纱,只罚俸三月,令其回家反省。 “此事作罢,再有同例,定然不宥!” “陛下隆恩!” 郑赐过关,僧录司和礼部中的某些人注定要倒霉。朱棣不动手,郑尚书也要把人揪出来,杀鸡儆猴。 刑部尚书不是白做的,当初怎么收拾在刑部起刺的,挪到礼部一样适用。至于冒请度牒的一千八百人,永乐帝亲自下令,没发度牒的停止发放,发了的全部收回。 这些人“出家”的理由,朱棣心里门清。 僧人不用交税,不需服劳役,有了度牒,官府也不得追究。 剔个光头就想逃税逃劳役?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就算是皇帝,每天也要辛勤工作,完成分内职责。不勤劳工作艰苦奋斗,只想每日安逸的睡醒吃吃饱睡,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朱棣冷笑,“此次涉案之人,年三十以下者发辽东甘肃,不许转调顺天大宁!三十以四十以下上者发云南广西种田。年四十以上者发还原籍,告知乡里!朕遵承太--祖-旧制,从不敢轻忽,却有下人犯禁若此,眼中可还有朝廷法度?如此纵肆之徒,遇赦不宥!” 礼部尚书白着脸离开,兵部左侍郎奉令籍录兵册。 想逃税?想逃劳役?永乐帝会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发完了火气,永乐帝坐在西暖阁内,没来由得疲惫。 国境不平,各地天灾,本已让他劳心劳力,又有如此小民行诡诈之事,换做四年前,绝不是充军发配了事。 奏疏看完,翻开锦衣卫递上的条子,火气瞬间又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七十五章 抵达凭祥隔日,杨铎即启程前往安南。 孟清和特地从李大令手中-抽-调三名熟悉路况的衙役,并请两名土官帮忙,送杨铎等人沿大军前进的方向追去。 “大军有讯,多邦城已克。” 都指挥蔡福运送伤兵和战利品的队伍仍在路上,报讯的哨骑先一步抵达广西。李县令闻听消息,立刻赶往孟清和处,恰好朱能被请来商量筹集军粮一事,见到风风火火赶来的李庆青,孟清和双眼瞬进一亮。 李氏一族能扎根于此,同周边藩国相处“融洽”,与邻近土官同样结下深厚友谊,且对大军征讨安南的路线和情报工作多有帮助,定然对占城,暹罗,老挝等番邦也不陌生。如此,想要成事,少不得请他帮忙。 时间紧迫,孟清和没心思多绕弯子,同李县令问好之后,立刻抛出一个炸雷。 “本官听闻,李大令同行走于番邦的商人颇有交情,可是实情?” 商人-出-入-国-境,路引盘查十分严格,如果没有李家这样的大族庇佑,沿途的土官和关卡就够他们喝上一壶,再惨点,血本无归,把命丢掉都有可能。 自锦衣卫带来天子手谕,李庆青对孟清和已是心服口服。 能将“私-活”过了明路,还得到天子许诺“可便宜行事”,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完全可以证明兴宁伯-皇-宠-之深。 朝中有人好办事。 作为凭祥土豪,一县之令,李庆青十分想同孟清和做朋友。 孟清和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抱住天子大腿,丝毫没有察觉到,在地方官员眼中,他的金字招牌已是闪闪发亮,荣登可抱大腿前十名。 如李县令这般土豪,自然首当其冲。挚交不敢奢望,酒肉朋友就很不错。 兴宁伯到凭祥几月,思明府上下都跟着发财。李氏族长同当地有势力的土官-豪-族无不感叹,比起兴宁伯,自己当真是白长了一对招子。整日对着金山,从没想过挖一铲子。 四处可见的林木也能赚大钱,拎着斧子到邻居家砍几下就能换回盐巴和铜钱,完全是天上掉馅饼,直接砸脑门上,抹了一脸的油。 本以为是私下里发财,做一票大的就算完。不料兴宁伯本领通天,将此事奏到天子面前,收购的木材价值再翻倍,上等木料还将直接运送到北京,充营造宫殿之用。 老天! 确定消息属实,参与此事的豪族土官都是倍感荣幸。有不少年富力强的土官,扛起斧子,带着儿子,亲自跑到安南的地界砍树伐木。 下斧子之前,务必要请有经验的老人观测一下树龄和树貌,说不准,自己砍的这棵树就能用到皇城的哪座宫室。可以同族人炫耀不说,记录下来传给子孙,也是家族的资本。 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商人终于坐不住了。 之前,这事是兴宁伯同凭祥县令的私人行为,虽有成国公的支持,终究不是百分百安全。而今锦衣卫驾临,传达天子手谕,兴宁伯无过有功,这笔生意定然是稳赚不赔,不趁早行动,黄花菜都凉了。 兴宁伯太高大上,轻易搭不上关系。 李大令是凭祥本地土豪,托一托关系,走走门路,拉-拉-交情,毫无压力。 一时之间,李家宾客盈门,李庆青几次被热情的商人堵在门里。 明朝商人还算好,番邦行商不识礼仪,连送礼都送出不少笑话。 架不住族长要求,李庆青只能到孟清和处探探口风。不保证人人吃肉,给两碗汤,几根带点肉的骨头,也是一笔小财,多少能还了人情。 不曾想,没等他开口,孟清和先扔出一个惊雷。 成国公坐在一旁,笑得高深莫测,很有成竹在胸,老子什么都清楚,你小子要倒血霉的感觉。 稳定了一下心神,李县令小心问了一句,“兴宁伯此言,下官不甚明了。” 是对李氏收礼的行为不满? 仔细想想,李氏一族的态度和行为的确有些不妥,很有拉着虎皮扯大旗的嫌疑。 兴宁伯和成国公就是扯起的两面大旗,而李家人撑着旗杆,站在大旗下,大摇大摆收钱,一点不知道收敛。惹得这二位冒出火气,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李庆青头皮发紧,冒出一脑门的冷汗。张开嘴却出不了声。别说族长的要求,连申辩的话都说不出来。 人心不足蛇吞象,连日来的风光,让李家人渐渐变得肆意张扬,忘记了立身之本。如此下去,别说赚钱,一族都会招惹祸事。 李氏一族在凭祥势力很大,但在兴宁伯眼里,也不过是个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 安南胡氏嚣不嚣张?分分钟灭掉。 缅甸老挝的土司蛮不蛮横?一样被拍扁。 李家能有今日,是受朝廷的荫庇,失去了朝廷的信任,还做什么县令,当什么土豪! 兴宁伯无需亲自动手,只要在皇帝面前递个话,表明一下态度,李家就会自云端跌落,最糟糕的结果,从凭祥彻底消失。 见李庆青脸色发白,不停的冒冷汗,孟清和眯眼,弯了一下嘴角。 他还没说什么,不过简单提了一句,李县令就被吓成了在这样,权力的确是个好东西。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倒过来也很实用。 李氏在木材交易中尝到了甜头,借着出面收购木料的关系,与当地土官-豪族都拉上了关系,隐隐有了走出凭祥,成为思明府领头羊的迹象。 短时间的实力膨胀,导致心理上的膨胀,进而行事变得肆无忌惮,不服管,并不稀奇。 孟清和要做的,是在李氏迈上岔路之前,狠狠下一棒子。 皇帝将筹集军粮的事情摊派到他头上,容不得半点迟疑,时间成为了最紧要的东西。放弃李氏,再扶植一个当地豪族,不是不可以,却太浪费时间。他还要用到李庆青,打一棒子,让李氏清醒一下,是最简单的途径。 李庆青仍在冒汗,孟清和笑道:“李大令不必紧张,本官并没有追究之意。” “伯爷的意思是?” “除木材外,本官还有一笔大生意,单以凭祥本地是吃不下的,便是整个思明府也差了些。”孟清和顿了顿,见李庆青发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才继续说道,“本官的意思是,希望能请这些行走番邦的商人前来一晤。最好是熟悉暹罗及老挝等国的商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七十六章 沈瑄和杨铎对面而立,杨铎浅笑,捧出天子手谕,道:“定国公接旨。” 明—黄—色的绢布展开,沈瑄单手按刀,面朝南京方向跪拜。新城侯张辅等将领跪在沈瑄身后,同样身着玄甲,刀鞘-摩--擦-甲身,发出兵戈之声,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沙场之将,百战之兵。 有如此勇将悍兵,大军过处,怎能不所向披靡。 杨铎的声音在军帐内响起,低沉,带着一丝阴郁,却不会令人觉得刺耳。 “天子敕征讨安南总兵官定国公沈瑄及麾下将领曰:广西所运粮饷即停罢。如已在途中,则就所至城堡卫所屯贮。战时缴获,除运往成国公处,皆可便宜行事。严令官军恪守军令,勿伤稼轩,勿劳庶民。招辑吏民,抚纳降附。辑诸郡县官吏军民,非从贼之人,令官还原位,兵还原伍,民还原业。灭除黎贼之时,当遍访民间,寻陈氏宗族子孙仍存者,从中选嫡而贤者一人,送京师请命,复其王爵。钦此。”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 帐中将领齐声应诺,叩拜。 沈瑄接过天子手谕,道:“杨指挥一路辛苦。” “为天子办事是下官本分,不敢言辛苦。”杨铎笑着拱手道,“定国公谋略过人,领大军一路摧枯拉朽,令贼军闻风丧胆,下官钦佩之至。他日回朝,天子定有厚赏。” “杨指挥过誉。” 沈瑄颔首,杨铎嘴边笑意加深。 似在相互恭,话语中却暗藏机锋。场面看似赏心悦目,四周却仿佛有刀剑乱飞。 帐中诸将和跟随杨铎南下的锦衣卫都是浑身发冷,头皮发麻。实在是笑容太渗人,语气也太冷了些。 新城侯张辅不自觉的后退半步,与丰城侯李彬互相看看,风紧,扯呼? 李彬立刻点头,同意。 此处危险,早走为妙。 两人同时抱拳,“总戎,属下尚有军务,不便久留。” 沈瑄抬手放人。 张辅同李彬立刻脚踩风火轮,遁走。 云南伯陈旭等慢两人一步,不由得咬牙,要走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还能不能继续做兄弟了! 比起陈旭等人,帐中的锦衣卫更加怨念。便是想走也找不到借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瑄麾下将领一个一个拔-腿-开-溜,默默垂泪。 遇到危险率先遁走,简直太没有同僚情谊了! 文官狡猾,武将也不遑多让,最实诚的只有锦衣卫! 谁言往事不堪回首,现实才真正的催人泪下。 处于风-暴-中心的沈瑄和杨铎恍似没有察觉到情况变化,仍以自认“温和”的态度,向周围狂飙着杀气。 不慎被无辜殃及,只能自认倒霉。 退到帐外的张辅等人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暗中猜测,到底会先动拳头还是先-抽—刀子。 若是真打起来,要不要上前帮忙救人。毕竟定国公武力值非同一般,杨指挥十有八--九不是对手。兼之身负皇命,真被打出个好歹,对上边不好交代。 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绝不包括总兵官殴打锦衣卫指挥使,部下视若无睹。 一旦两人开打,无论谁输谁赢,结果都不好收场。目击证人太多,想逐一灭口,根本不可能。 军帐中迟迟没有传出动静,众人愈发的心神不定。 不会是,真要打起来了吧? 就在张辅和李彬等人陷入纠结时,沈瑄和杨铎却若无其事的从军帐中走出。 杨铎脸上依旧带笑,沈瑄始终手按刀柄,口中却道:“他日再见,必同杨指挥畅饮一番。” 杨铎笑道:“定国公诚意邀请,下官定不会推辞。还望能请兴宁伯共饮,只当感谢兴宁伯今次相助。” “好说。”冰冷的面容终于出现一丝松动,按在刀柄的手又紧了紧。 杨铎不以为意,令校尉牵马,“下官要尽快赶回南京复命,就此告辞。” “杨指挥一路顺风。” 目送杨铎策马远去,沈瑄背脊挺直,倏然间转身,开口道:“拔营,进攻黎贼西都!” “总戎……” “有意见?” “没有!”打死也不敢。 “拔营!” “遵令!” 众将齐声应诺,在沈瑄转身后,暗地里交换眼神,这是要喷火的节奏。 只要被喷的不是自己,管他火势绵延几百里。如果能直接烧死黎季牦父子,更好! 只不过,定国公和锦衣卫指挥使是有宿怨? 没听说啊,反倒是两人在燕王未登基前便已共事。 莫非是在当时结下的怨气? 定国公的想法不是一般人能够猜透,杨指挥使的心思更是诡谲莫测。即便是想破了脑袋,也参不透这其中的弯弯绕。 好在两人只是互看对方不顺眼……但是,这能算好事? “文弼同定国公相交已久,可知其中缘故?” 听到李彬的询问,张辅摇头,“辅也不解。” 见对方露出一副不信的表情,摇头变成了哭笑,“辅当真不知。若详知内情,怎会如此?” 张辅的话不似做假,李彬只能相信所言确实。想想定国公和杨指挥使的性格,暗道,深究没好处,还是糊涂些好。 继而想起天子旨意,话锋一转,“广西停罢运送粮饷,大军的军粮全部要自筹,这事……” “此非难事。”张辅道,“我军在贼之东都所获甚巨,足以应付大军三月所需。待攻下贼之西都,所获定也不少。安南小国,储粮却如此之丰,实难预料。” “听闻此处稻谷可以一年三熟,民多种稻,且有从邻封掠夺,不足为奇。” 张辅点头,道:“果真如此,大军自筹粮饷不是难事。” 张辅和李彬的一番言论,也是大军中多数人所想。就算大军筹集不到足够的粮食,身后还有成国公和兴宁伯,总不会让征讨安南的将士饿着肚子打仗。 “唯一所忧者,唯攻城之时会有-犯-禁-之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七十七章 凭祥县衙,二堂 首批进入县衙的商人,多是出身广西云南本地,经多方核查,身家背景无任何可疑之处,方才得以被请见。 为首的三名大商,自元时起便扎根于此,以中原之物同各番邦土司贸易,渐渐发展出了一定规模,成为当地不容小觑的实力。 不客气点说,以这三家为代表,堂内六成以上的商人都是依靠走-私发家。 明太-祖朱元璋立朝之后,严禁北方边贸,敢抢?揍得你生活不能自理!多管齐下,硬生生将北元大小贵族的生活水平拉低数个档次,对不服大明管的西南番邦土司自然也不会客气。 茶叶限售,盐铁严禁出口,瓷器丝绸价格翻上几倍,当地三司衙门不给力,更有甚者,同走私商沆瀣一气。洪武帝直接派遣巡按御史,瞪大眼睛,揪出一个办一个。 砍头,扒皮,流放,充军!如此严令,也没能彻底封-锁-西南各地的走-私-贸易。 人为利益趋势,敢于涉险。 越是封-锁,西南边境的贸易越是红火。 这里同广袤的北部草原不同,山高林密,多是原始森林,走-私的商人带队抄小路,往林子里一躲,官军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地的土司豪族不太服管,收取-贿-赂,对走-私-商人各种掩护,朝廷把整个都察院派下来也没用。 直到明朝陆续收复境内边寨土司,封赏土官,同相邻各番邦建立友好关系,进行朝贡贸易,情况才有所好转。 走-私-商人开始到衙门开取路引,按规定缴税,西南等地的商税才有了起色。 不是没有继续带着队伍走小道的商人,可惜躲开明朝的军队,却躲不开番邦土司的黑吃黑,其结果往往是有来无回。 以前同走-私-商人交易,是没有买卖的途径。如今明朝开放了部分边境贸易,在四川云南和广西部分地区建立了茶马互市,这些没有“营业执照”的找上门,无论抢了还是宰了,理由都是现成的。 维护边境贸易,拥护大明法律! 几次之后,商人们也回过味来了,不是实力强悍到能带着护卫和对方干一架的,再不敢单枪匹马或是拉起三四个人的队伍走边境。 同样的,有实力的商人,在茶马互市也能赚取足够的利润,大多没兴趣继续冒着双重风险做走-私-买卖。 长此以往,到了永乐三年,西南边境的互市贸易额甚至超过了北疆。这种情况,不但一直将广西云南等地视做蛮荒的朝廷士大夫想不到,连来自后世的孟清和也感到吃惊。 没到思明府查找资料,只是简单翻阅了一下凭祥县衙杂记,孟伯爷已是目瞪口呆。 无法想象,明朝的边境贸易如此之巨,更无法想象,朝廷的商税会如此之低! 三十税一,还是洪武帝他老人家定下的,数十年不改。 不提广大农户,军屯也要亩税一斗!而众所周知,番薯玉米没有传入华夏之前,明朝农户多种植小麦稻谷,粟米,高粱,荞麦等作物,亩产并不高。遇上灾年,更可能颗粒无收。 征税之时,还要被各种踢斗,余下的粮食能养活一家老小都是不易。 孟清和就此询问过县衙中的县丞和主簿,得到的答案是,农户遇到灾年,朝廷免税,还会发下赈济粮。商户没有免税之例,却有各种杂费,加上陆运关卡,漕运码头,商人实际付出的远比账面上要多得多。 加上朝廷法令的各种限制,此时的商人,远没明朝中后期那么滋润。 “不瞒伯爷,如到番邦交易,遇上不讲信用的买家,货物被抢不说,连命都保不住。” 县丞和主簿都出自当地大族,主簿还有土官家庭背景,自然知道一些寻常百姓不知道的--内--幕。 兴宁伯是朝廷派来的,却不摆架子,到凭祥数月,给大家指了不少财路。有问题不解,县丞主簿自然愿意解答。 如果能借机博取兴宁伯的赏识就更好了。李庆青在伯爷跟前能说上话,李氏一族都是鸡犬升天,风生水起。他们背后的宗族一样有实力,李庆青能做的,他们一样能做到,甚至能做得更好。 “原来是这样。” 听完县城和主簿的讲解,孟清和对明朝初期的商业有了新的认识,手心不免冒汗。如果没有爵位和官位,不是和沈瑄的关系非同一般,没有抱上永乐帝的大腿,单凭他在大宁做的几件事,足够死上一百次。 数日后想起,仍不免感叹,“难怪世人都想科举做官了,果然还是官大才好。” 不做官,就没有社会地位。 没有社会地位,想做点什么都是举步维艰。 沈x三怎么样?还不是朱元璋一句话就下放。 虽说洪武朝的官员差不多都是这待遇,相比之下,沈老先生依旧是众多杯具中,相对突出的那一个。毕竟别人没花钱给洪武帝造皇城,他是花了钱也没得着好。 听孟清和发出这样的感叹,朱能嘴里的茶险些喷出去。 不是给定国公写信吗?怎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莫非,是觉得官位不够高,想再往上升一升? 想到这个可能,朱能倒吸一口冷气。 刚二十出头,就获封一等伯,被赐国姓,镇守一方,受天子赏识,同皇子交好,与勋贵称兄道弟,和宦官锦衣卫也有着不得不说的关系,纵观洪武朝至今,有此等成就的屈指可数。 人有上进心是好事,可这也太有上进心了。 不提-抄-刀子砍杀的军汉,寒窗苦读的酸丁都会眼红。不过,兴宁伯应该也算是读书人出身…… 成国公的脑补能力十分强大,想着想着,思路就开始拐弯,杯中的茶水凉了,仍是一口接着一口的倒进嘴里。 写完信,从头至尾的看一遍,确认该写的都写了,不该写的一点没有,孟清和召来亲卫,“尽快送到总兵官手里。” “是!” 亲卫一声应诺,朱能终于回神。 “贤弟信写好了?” “今日之事,已在信中详细写明。”孟清和道,“李大令是能办事的,今天来的这些商人,应该没有笨人,只要点上几句,都会明白这不是一锤子买卖,做的时间越长,获得的利润越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七十八章 永乐五年正月 随着越来越多的商人聚集到广西,思明府凭祥县近乎成为一个巨大的物资流转中心。 从安南运回的金银,盐巴,铁器,在这里换成大量的粮食和香料,一部分送往征讨大军,充作军粮。一部分随木料运往南京,或送往海港,装船后,经海路馈送天津卫。 朱高燧已取得老爹许可,同户部工部一同督造北京城。在他的活动下,送到天津卫的木料大部被朝廷购买,给出的价格相当令人满意。 户部尚书挺起胸膛,咱不差钱! 大批的粮食也解决了朝廷的燃眉之急,部分州县遭灾缺粮的情况得以缓解,户部不必捏着鼻子将府库里的粮种充作灾粮发放。 得知粮食是兴宁伯从商人手中换取,以往看孟清和不顺眼的文官们,难得在朝上为他说了几句好话。 征讨安南的大军水陆并进,接连在木丸江,黄江,鲁江等处追击黎贼,最终在鲁江同黎贼大部相遇。 安南舟师聚集于江中,五百余艘江船首位相接,舟上贼军击打木抢战鼓,鼓噪之声颇具声势。 换成临封小国或是被欺负惯了的土司,遇到此景,说不定会吓得掉头逃跑。可惜,同他们交战的是明朝军队,而且是开战以来,始终担任运输任务,无仗可打,憋了一肚子郁气的明军舟师。 见到如此多的安南江舟列于江中,舟师上下顿时眼睛亮了。 对舟师而言,江中的不是敌人,而是明晃晃的战功! 数数江舟数量,估算一下人头,自都督柳升以下,嘴巴全都咧到了耳根。 “都督,请示总戎,进攻吧!” 柳都督麾下同知,佥事,千户,百户,各个摩拳擦掌,恨不能马上率领麾下儿郎冲过去。甚至连文吏也是眼睛发红,鼻孔喷气。 战功就在眼前,容不得他们不激动。 如此渴望战斗,并非舟师上下均为狂-热-的好-战-分子,实在是被陆上的战斗刺激到了。眼睁睁看着同袍列阵杀敌,几刀就能升一级,更能凭借战功获取钱钞粮食布帛,不眼红才怪。 发展到后来,再见贼军,周师上下本能的数人头,换算战功,继而咬牙。 舟师可以路战,且战斗力未必弱于卫所边军。柳都督曾主动请战,却被沈瑄无情驳回。理由很明确,舟师是以水战为主,陆战未免大材小用。 “舟师可陆战,卫所边军却不习水战。陛下令柳都督至此,当有大用。” 靖难中,燕军过长江,遇上南军的舟师,仗打得相当辛苦。哪怕最后赢了,从将官到士卒,回忆起当时情形,也是心有余悸。 挥刀子砍人不怕,被人砍也不怕,晕船太糟心。 经过一段时日,征讨安南的边军多少习惯了乘坐江舟,可仍有部分边军上船就脸色发白,若在水上作战,恐怕会吃亏。 对比之下,明军舟师的重要性不必多言。 沈瑄拍着柳升的肩膀,舟师任务艰巨,任重道远,不必急在一时。柳都督身负大才,必有立功之时,本帅看好你! 柳都督激动万分,连声道:“是,属下一定全力以赴!” 走出军帐,被风一吹才反应过来,他是来请战的吧?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军帐中,沈瑄回到案后,展开孟清和写来的书信,细细研读。 张辅等将领候在一旁,表情十分难以形容。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是至理名言。同兴宁伯交情莫逆,定国公忽悠人的功力也是蹭蹭攀升。 互相瞅瞅,今后同总兵官交流,必须十二万分的小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带进沟里。 高皇帝义孙,今上义子,荣封国公,战功彪炳,身高都比人多一截。 战场上非人,战场下一样秒杀众人。如此差距,压根不能激发斗志,而是专门打击人的。 这样的人往面前一站,还让不让旁人活了? 柳都督同麾下官军再郁闷,也不能违反将令,只能老实的送人过江,顺便馈运军粮。 好在安南军善解人意,自动送上了门。江中的五百余船只,正等着为舟师增添战功。 “令舟师出战。” 总兵官将令下达,舟师上下终于迎来了曙光。柳都督亲自披甲,令亲兵擂鼓,率领麾下向安南水军发起了进攻。 比战船数量,舟师处于劣势。 比战船大小和火力装备,安南军压根不是明军的对手。 明军战船上已搭载火炮,并备有火铳和大号的弓-弩。条件所限,比不上宋时的-床--弩和-神-机-弩,却也能将安南人的木质小船凿出个窟窿。 安南军还停留在江舟相接,以刀枪和弓箭对敌阶段。在明军的楼船面前,完全不够看。 船上的安南军站起身, 接帮战?更是想都别想。伸长了脖子未必能碰到楼船的船舷。凑过去,基本是被完-虐-的命。 安南人发挥出了巨大的勇气,或许是臆想自己刀枪不入,正如黎季牦宣称召集水陆大军七百万,勇猛的向明军舟师发起挑战。 对安南人的送死行为,舟师上下举双手欢迎。 柳都督一声令下,楼船侧过船身,在安南人不解的目光中,改造过的船身,掀起挡板,数门火炮张开了漆黑的炮口。 火药被点燃,炽-热-的铁球,带着燃烧中的火星,呼啸着砸向安南江舟。 火炮的准头算不上好,屡屡命中目标,只能归功于安南江舟过于密集。 船多了,连在一起,想砸不中都很难。 楼船上的明军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神-射-手,发三炮,就能砸沉一艘安南人的江舟。 江舟断成两截,瞬间解-体。铁球沉入江中卷起巨大的漩涡,落水的安南军很快没了踪影。 安南人被吓傻了。他们见识过明军骑兵和步卒的厉害,却从没和明军舟师较量过。 眼前的一幕,彻底颠覆了安南人对水战的认知。 原来,仗还可以这么大? 想当年,洪武帝逐鹿中原,在水战中是个短板,连吃几次亏,最惊险的一次,差点被陈有谅的水军送进江里喂鱼,提前结束-争-霸-之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七十九章 户部尚书夏元吉奉急召入宫,沿途遇上同样被召的户部左侍郎王忠和右侍郎李文郁,三人不及下马,只在马背上拱手见礼,传召的中官已是连声催促。 “夏司徒,两位少司徒,陛下还等着呐。” 天子急着叫人,宁可得罪眼前三位,也不能误了天子的事。 中官焦急的表情不似作伪,也不像是故意要找三人的麻烦。夏元吉同王忠李文郁心中立时有了计较,不敢耽搁,同时扬鞭,马蹄声哒哒响起,内官暗暗松了口气。 今日无晚朝,天子特意召见六部官员很不寻常。 刚进宫门,天空就落下小雨,雨水中夹杂着片片雪花。 夏元吉三人下马,值守的锦衣卫查验过中官腰牌,问清是天子召见,让开了道路。 朝官进宫不许撑伞,夏尚书等人根本来不及披上斗篷,只能顶着雨雪,随中官快步前往奉天殿西暖阁。 到了西暖阁,公服的肩头和衣摆已经打湿。 侯显亲自在暖阁外等着,见到匆匆赶来的三人,立刻入内通禀。 “陛下,夏尚书和王侍郎李侍郎奉召觐见。” “宣。” 朱棣头也没抬,仍拿着广西送来的奏疏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看一遍,都要被重新震撼一次。 西南之地,自唐宋起,便是流放犯官和罪人之地。虽不贫瘠,却是林木丛生,瘴气弥漫,耕地稀少,数里不见人烟。夸张点形容,林子里的野兽恐怕比人都多。 这样的州府,多以官军和土官治理,隔三差五就要闹出些乱子,受教化程度甚至比不上辽东。直到朝廷打败了北元,西平侯镇守云南,在西南各州府设立卫所,情况才逐步好转。 朱棣想不明白,短短不到四个月时间,孟清和是如何得了这么多的粮食。除了供应大军所需,还可运往北疆补充边军。难不成是借商人之手搬空了临近番邦的国库?可能性不大。真是这样,番邦早出乱子了。 去岁,全国的粮税满打满算才三千多万石,还是夏冬两季粮税。 西南之地,仅凭商人之力,得粮如此之丰,永乐帝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要,舍不得。 想要,实在开不了口。 孟清和已经主动给出了一批粮食,正在送往天津卫的路上,还有大批的木材,说明为营造北京宫殿之用。 再开口?就算是自家人,也不能这么不讲究。 朱棣发现,他似乎能理解户部的苦恼了。 没粮食,他愁。 粮食多了,他也愁。 君无戏言,前脚刚下令,后脚就收回,不利于皇帝形象,传出去也不好听。 实在不成,户部库房里的铜钱堆成山,用钱换粮,发给征讨大军,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夏元吉三人走进西暖阁,见到永乐帝对着奏疏皱眉的样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以为是哪个州府又遭灾了。 府库里没多少存粮了,正月里,皇帝又下令免除应天府辖下三个州县的粮税,再免,运往北疆的军粮都成问题。 心中焦急,表情中多少带出几许。 三人依礼下拜,口称:“臣叩见陛下。” 朱棣抬头,“三位卿家请起。让爱卿冒雨入宫,朕实是过意不去。” 夏尚书三人脸白了。 完了,事情麻烦了。 朝廷六部各衙门,但凡是有脑子的,都十分清楚,被永乐帝这般亲切对待,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升官发财,要么被架到火堆上烤。 前者参照兴宁伯,后者可观解缙。 向兴宁伯靠拢还好,若是向解缙看齐,可倒了大霉。 朱棣愈发亲切,“侯显。” “奴婢在。” “给三位爱卿赐座,上热茶。” “是。” 侯显领命,夏元吉三人的脸更白,心里愈发没底。互相使着眼色,户部这段时间没出问题吧?火耗孝敬都停了,不干事的也给摘了乌纱戍边去了,还有什么问题是没注意到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粮食! 这委实不是户部的问题,各地天灾频发,粮食歉收,皇帝高兴还要免税,别说向库房里伸手,户部上下恨不能求神拜佛,请哪路神仙变出些粮食来。 天子如果因为这件事-拔—刀子,他们是真心冤枉。 看出三人不自在,朱棣咳嗽一声,试图缓解一下气氛。不料取得了反效果,夏元吉三人更加紧张,额头都开始冒汗。 永乐帝摸摸下巴,他有那么吓人吗? 夏元吉三人颤巍巍的端起茶盏,陛下,真有! 半杯热茶下肚,三人的脸色略有些好转,永乐帝示意侯显将广西送上的奏疏递给夏元吉。 “这是成国公和兴宁伯联名上奏,三位爱卿都看看吧。” “是。” 夏元吉放下茶盏,恭敬接过。 奏疏开头的内容并不出奇,勋贵文武上奏时,基本都是固定格式。先写上几行好话,歌颂一下天子文治武功,仁德彰显,表示一下忠心,再进入正式话题。 夏尚书一目十行,扫过这些套话,继续向下看,神情瞬间一变,脸色由白变红,手都隐隐有些发颤。 王忠和李文郁觉得奇怪,以为是征讨大军出了什么差错,向永乐帝告罪一番,探头过去一起看。 然后,抖得比夏元吉更厉害。 这么多粮食,木材,金银,征讨安南的大军得了聚宝盆不成? 奏疏是成国公亲笔,下边还盖着印章,夏元吉三人丝毫不怀疑内容的真实性。同永乐帝一样被震撼之后,胸中涌起一阵激动之情,有了这些粮食,发往各州府的赈灾粮,北疆的军粮,一下子都有了! 永乐帝能猜出夏元吉三人在想什么,不得不出声打破他们美好的幻想。 “朕已下旨,朝廷不发征讨安南大军粮饷,大军所得也可便宜行事。” 也就是说,这些粮食没朝廷的份。 听到这番话,激动中的夏尚书三人顿时降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八十章 永乐五年三月,浔州贼首王十七等,纠集贼寇两千五百余人,过钦州,犯思明府。 彼时,钦州未设立都司衙门及卫所,有不少安南庶人定居于此。征讨安南大军克东都消息传来,安南人纷纷避走。境内只余明朝边民和流放于此的犯官罪人,由土司所管。 贼寇过时,土司派人火速至南宁府和思明府求援,却迟了一步。王十七等贼寇斩杀土司及边民三十余人,未多停留,过十万山,目标直指着思明府。 有贼寇随身带着抢来的布帛粮食,拖慢了行进的速度,被令扔下,当即鼓噪不前。 贼首王十七砍翻一个叫嚷到最厉害的贼寇,高声道:“这些都算什么?!想想被咱们得手的商队,整车的丝绸金银!” 众贼寇不再鼓噪,纷纷看向王十七。 “凭祥县城里,金银堆成了山!盐巴,丝绸,茶叶,还有从安南送回的财宝!” 王十七瞪大一双鼠眼,黝黑的面孔,狰狞的表情,带着无尽的贪婪。 “除了金银财宝,还有女人!只要得手,这辈子,下辈子,享用不尽!” “朝廷军队都去打安南了,城里的守军不足惧!” “凭祥不过是个边境小县,连护城河都没有,城墙能被枪头扎穿,怕什么!” “咱们落草为寇,命都不要了,为的是什么?用不尽的财宝金银,漂亮的女人!” “抢了凭祥,咱们就去老挝,去暹罗,去真腊,朝廷军队再厉害,还能将这些番邦都打下来?” 王十七的话相当有-煽-动-性,随着一句又一句高喊,贼寇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同他一样贪婪,甚至还多了一分-狂-热。 在钦州抢来的粮食和布帛都被丢下,有了凭祥的金银财宝,还要这些做什么! 队伍中的“军师”提醒王十七,“朝廷军队虽入安南,凭祥仍有百余卫军驻扎,又有天子敕封的成国公和兴宁伯,不可大意。” 王十七狡诈一笑,压低了声音,“军师说的某都清楚。军师也应晓得,此去凭祥,为的不是攻下县城,而是金银财宝!” “首领是说?” “这么多人,就是给官军杀,也要杀上两三个时辰吧?”王十七的表情愈发狰狞,“某知道自己的斤两,进城是死路一条,鼓噪起声势,趁着这些人去送死,发笔横财,立刻带着亲信遁入老挝!” 军师眼珠子一转,明白了王十七的意图。 什么金山银山,都是画下的大饼。 官军再少,两千多乌合之众也不可能攻下县城。王十七的目的是从城里出来的商队! “某可是听说了,官军在安南占了盐井,还和番商做生意,每日-进-出县城的商队,盐巴和香料都是成车的往外运。能捞到金银固然好,没金银,多抢几袋盐巴香料,到了番人的地盘,照样能换来大把的金银。养活两三百人不成问题!到时,那些番人还得供着咱们!” “首领果然高明!” 王十七得意的笑了,仿佛看见美好的未来正在向他招手。 军师却背过身,阴沉了面容。 永乐五年三月中旬,两千多贼寇终于进入思明府。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沿途遇上的卫所官军并未拦截,也未主动出击。这种情况很不寻常,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该想想,前方是不是有陷阱在等着自己。 但被金银财宝冲昏了头的贼寇压根没空去想这些,只以为是挑密林和小路走的计策生了效,丝毫没意识到,就算人能藏进林子里,被惊飞的鸟禽和四散的走兽,会被常年驻守边境的官军忽略? 军师最先发现事情不对,却来不及劝说王十七。便是王十七愿意听他的,两千多贼寇也未必肯放弃到嘴边的肉。 过了石西州,凭祥县城近眼在眼前。 城门外,排成长龙的商队正等着进城,另有载满货物的车队从城里出来。一辆大车似不堪重负,向一侧倾倒,没系紧的袋子松开了口,火红的珊瑚和大块的银子滚落出来,看得混在队伍里的贼寇双眼发红。趁着混乱,匆匆离开,给躲在林子里的同伙报信。 听完谈资的讲述,众贼寇都是不停的咽着唾沫,一辆车就有这么多宝贝,凭祥县城里说不定真有金山。 王十七恶狠狠道,“等着入夜,咱们就动手!” 他改主意了,放着眼前这座宝山,只抢几袋盐巴,是傻子才干的事! “老五也说了,城墙不到两个人高,趁着晚上,咱们摸进去放火,狠狠抢他一把!” 王十七眼睛红了,众贼寇眼睛也红了。 军师尚能保持一丝清醒,刚开口叫了一声“首领”,就被王十七打断。 “军师不必再说。” 财帛动人心,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军师无奈,主动要求在城外接应。王十七点头,被军师点名留在城外的贼寇却是一脸的不情愿。 入城的不知能抢到多少宝贝,事后分给他们,也肯定是被扯了肉的骨头。 听着手下的抱怨,军师却没说话。 他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王十七临时改变主意不是好事。 真进了城,恐怕就出不来了。 凭祥城内,朱能并未着甲,而是一身便服,听斥候详报贼寇的消息。 打死王十七等人也不会料到,自出了钦州,他们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官军的监-视之中。如果不是兴宁伯惦记着修路的役夫,他们根本走不到凭祥,早被沿途的卫所收拾了。 征讨安南大军的战绩陆续传开,一车车的财宝和粮食拉回来,让奉命驻守无缘参战的军汉们想不羡慕都难。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砍了作乱的贼寇,报上去也是战功。 不能同征讨安南大军并肩,得些钱钞粮食,升上一级,总是可以的吧? 贼寇们洋洋得意,将凭祥视作到嘴的肥肉。殊不知,在沿途卫军眼中,他们才是真正的五花肉,想咬却下不了嘴,着实是馋人啊! “贼共两千五百余人,密谋今夜攻打县城。” 斥候一边报告,一边撇嘴。 说贼寇也是抬举,人数不少,却是实打实的一群乌合之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八十一章 阮希周父子坐在同一个帐篷里,一样的狼狈,一样的面如土色,惴惴不安。 “父亲,是儿无能。” 军师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背叛陈氏,投靠黎氏,如今陈氏已亡,黎季牦父子不知所踪,明军过处,如披荆斩棘,各州县无一合之敌。 “大势已去。” 叹息一声,阮希周的表情中满是绝望。 从开战以来,安南未有一胜。死在战场上尚好,投降了也能留一条命,如他这般被生擒的,九成都会被斩首示众。 多邦,东都,西都,天健山……富良江的水,已经被血染红。 回忆起当初跟随黎季牦-篡-位时的风光,阮希周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荣耀,官位,财富,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昙花一现。 早知今日,他必定不会铤而走险,跟着黎氏父子一条路走到黑。 “黎季牦误我!” 离开战场,离开血气上涌的氛围,求生的念头逐渐开始占据上风。 如果能活着,没人愿意死,还是当着庶人的面被砍掉头颅!这样的死法,比死在明军的刀下屈辱百倍。 往日里踩在脚下的人,如今却是高高在上,阮希周如何能甘心! 想到趁着江上混战,驾小舟遁逃的黎季牦父子,再想想奋战到最后,被生擒的自己和战死的三个儿子,阮希周的绝望变成了怨恨,对黎季牦的怨恨。 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黎氏父子造成的! 如果不是他们的狼子野心,如果不是他们背叛了陈氏王族,诱-杀-陈天平,逼-死-上国使臣,激怒了大明,安南根本不会陷入这般局面。 亡国之危,只在旦夕。 明朝军队大张旗鼓的寻找陈氏子孙,要复陈氏王位,得到很多旧臣感激。阮希周却比谁都清楚,陈氏早就绝嗣了。 假如陈天平还活着,安南或许还有转机。可陈天平死了,死得不能再死,安南的陈氏王朝早不复存在。战争结束后,或者该说,明军胜利后,等待安南的命运将是什么? 阮希周不敢去想,不愿去想。 “父亲?” 听到熟悉的声音,看向唯一还活着的儿子,阮西周的心中涌上一团疑惑。 大明的将领将他们父子关在一起,到底为了什么?儿子潜入大明生乱,即使被抓,也该关在凭祥,而不是被带到安南。 难道…… 阮希周一下坐直了身体,吓了跪在地上的军师一跳。 “你……” 刚说出一个字,帐篷外就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铠甲-摩-擦声。 阮希周父子同时一凛,目不转睛的看着帐帘。 帘子被掀起,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面前,父子俩陡然间变了神情。 “阮相?” 站在阮希周父子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曾几次带队出使大明,为黎氏请来册封,又把陈天平请回了安南的伪丞相,阮景真。 自大明发出讨逆诏,阮景真就和其他曾出使大明的安南大臣一样,拖家带口不见了踪影。 黎季牦曾下令抓捕,十次里有九次是无功而返。 这些昔日里手握实权的大臣,很多都是安南大族,有私-军,也有自己的城寨。即便无法武力对抗,也能带着财产逃入临封。 占城,暹罗,老挝,真腊,乃至于明朝的钦州等地,只要给得出价钱,表示出臣服,哪里不能去? 黎氏父子太过嚣张,几乎将邻居得罪个遍,即使是恶心一下黎季牦,这些请求“政-治-避-难”的前安南大臣也会被接纳。如占城国王,更是二话不说,来多少接多少。之前的恩怨一概不咎,只要反对黎氏父子的都是朋友。 短暂的惊讶之后,阮希周父子沉下了表情。 阮景真会出现在征讨大军的军营里,有十成十的可能投靠了大明。 “阮相。” 阮希周起身,拱手。 安南仿效实行大明的科举制度,权利上层的一举一动都在向明朝靠拢。 只不过,除了少部分人,大多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用个不太好的词来形容,沐猴而冠。只有表没有里,不照照镜子,反而沾沾自喜。 阮希周很幸运,是少数中的一员,他的四个儿子也被称为才子。如果不是黎氏-篡--权--夺-位,长子还有可能被送到明朝京城国子监读书,回国后,前途不可限量。 现如今,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不敢。”阮景真连忙摆手,“在下同黎氏逆贼势不两立,早非丞相。上国天子仁德,宽宥前罪,令吾出任东都留守,不日即将上任。” 阮希周没说话,只是尴尬的扯了扯嘴角。 恭喜?还是大声斥骂? 前者,他没有立场。后者,他还不想死得更快。 “听闻希周兄在此,特请天军总兵官定国公容许,来见兄长一面。” 虽然都姓阮,但阮景真和阮希周没有半点亲戚关系,如今又是一人权柄在握,一人为阶下囚,一声兄长,不过是客气。 “何故要见我这罪人?” 听到阮希周的自称,阮景真笑了。对于定国公交代之事,已有了六分把握。再看站在一边的阮希周之子,把握增加到了八分。 黎季牦父子必死无疑,跟着占城国王一起投靠大明,无疑是保全家族的最好办法。 背叛了陈氏,阮景真不在乎再背叛黎氏一次。而他相信,现在的阮希周也是一样。 只不过,需要一个机会。 放下帐帘,走近几步,阮景真压低了声音,“黎季牦父子已经穷途末路,鱼游釜中,早晚是死路一条。希周兄才学闻达于世,何必跟着走上死路?” 阮希周没说话,心却在狂跳。 “况且,黎氏是为逆贼,灭陈氏宗嗣,违上国之意,不知悔改,更不自量力,螳臂当车。又顾自身性命,多次丢下如兄长这般忠义之士,仅以身遁,兄长还要为他送命?” “我……” “兄长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因黎氏而亡的三个侄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八十二章 凭祥城外,泥土飞扬中,数百役夫挥洒着汗水。 自凭祥到谅山,一条以碎石和泥土铺成的大路逐渐成型,修路的役夫,有受雇的边民,也有征发的土人,最多的,却是安南战俘和被捕获的贼寇。 在县令李庆青的主持下,凭祥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城西的市坊已经建成,每日往来和常驻的商队土官,几乎是临近州府的总和。随着粮食,木材和各种货物的聚集,这个数字还将持续不断扩大。 “不出两年,凭祥县可以该称为凭祥州了。” 明朝府州县的区划,除了土地,人口税额等都要考虑在内。 一年前的凭祥,不过是一座边境小城,除大军出征,无任何特别之处。 如今的凭祥,成为了明朝边境的物资转运中心,大量的货物经商队运送到此,再售卖出去,每日的交易额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收取的商税更是让人惊叹。同繁华的金陵等地还不能相提并论,却将设立已久的茶马互市远远甩在了身后。 广西云南的土官开始习惯到凭祥交易。尽管距离较远,税额更高,但有县衙主簿专管市坊,取消项目繁多的杂费,马匹和方物不会被过分压价,所得的利润反而更高。而且,这里不只能换到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还有西南土官和番邦眼中的奢侈品。 比起茶马互市,凭祥的市坊更合人意。 金银,铜铁,丝绸,瓷器,海外舶来的香料,源源不断汇集到凭祥,换成稻谷良种和木材,经海运,漕运和马队运往中原。往来的的商队,越来越多,连江南一带的巨贾都关注起这座西南县城。 朝廷中,以铜钱换粮的奏请一经通过,户部尚书夏元吉立刻派人前往广西。来人还在路上,消息就已传开。运往凭祥的粮食数量,达到了新的高峰。据悉暹罗国王都亲自派出了商队,老挝占城等更是不甘落后。 大明有钱,他们有粮食,铁器和丝绸都能交换,不抓紧机会的是傻子。 西南各处的土官和商人对兴宁伯敬畏万分。这位神通广大的伯爷,难道真是财神转世? 李庆青和思明府等地的豪族对孟清和愈发恭敬,也更加坚定了抱紧兴宁伯大腿的决心。 跟着兴宁伯,果真是有肉吃,有钱赚啊! 土官,知州,知府,甚至是道员,都对小小的凭祥县令各种羡慕,能抱上兴宁伯的大腿,不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能福荫三代。 在这种情况下,李大令行事愈发谨慎稳妥,对孟清和的交代也是全力以赴。就如修路这件事,孟清和提出总纲,县衙上下立刻制定出最详细的规划,从役夫,资金到各项环节,详细得不能再详细,包括伙夫每天的工作,都细化到十余条目。 孟清和乐得做甩手掌柜。 身为大宁镇守,只要皇帝没-撸-了他的官,不可能一直留在广西。征讨大军已平定了安南,离启程返京的日子不远了。 一旦离开,凭祥的繁荣能不能持续下去,不再是他能左右。 “本官只是过客。”孟清和的话中有一丝遗憾,可再遗憾也要面对事实,“凭祥的事,本官不便继续-插-手。但有一点,只要能源源不断向朝廷输送粮食,李大令入京述职,不过是早晚的事。” 至于商人到安南境内购买土地,种植粮食的事,单凭李家的力量无法维持。成国公向天子上了秘奏,不经通政使司和文渊阁,直接由锦衣卫递送。 孟清和相信,以永乐帝的眼光,定然能看到背后乃至于更深层次的意义。说不定,他没想到的部分,也会被提出来并加以执行。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件事已经涉及到扩张领土的问题。 如果他聪明,就不该继续插手,假释道衍在,定然也会给出同样的建议。 孟清和自然不笨,得知沈瑄以剿寇的理由先一步离开安南,“功高震主”四个大字就砸在了脑门上。 以定国公的地位和实力,尚且要把功劳送出去,自己不趁早收手靠边站,真等着别人找麻烦,在永乐帝跟前给他上眼药? 在朱能第二次上疏之后,孟清和做了彻底的甩手掌柜。 听到沈瑄途经凭祥的消息,更是将所有事情一推,亲自到城外迎接。 “迎接国公爷是大事,凭祥诸事,李大令同县衙中人自定即可。” 兴宁伯很潇洒,说放手就放手。此举让习惯了内外诸事皆登门求教的李大令有些发懵,手忙脚乱了一段时间,才逐渐走上正轨。 这段时间里,县衙二尹和主簿和其背后的家族展现出了相当实力,思明府凭祥县,李氏一家独大的局面逐渐被打破。不说三足鼎立,互相牵制却是必然。 此事是好是坏,已同孟清和无关,他做了自己能做的和该做的,如果李家不能扛起领头羊的责任,就只能将手中的令旗交给别人,退后一步,安分的做个富家翁。 继续打着兴宁伯的名义压制他人? 为了一手创立的凭祥市坊,孟清和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有竞争才有压力,有压力才会有进步。 一家独大,只会不思进取,固步自封。 李庆青多少能猜到孟清和的想法,为此,即使有族人抱怨,也没有再请兴宁伯援手。 要么凭自己的力量压垮对手,要么被对手压垮。李家能够父子两代占据凭祥县令一职,自然有相当的底气,不是随便某个家族能轻易取代的。 思明府当地的豪族开始了各方面的角逐,临近的州府也闻风而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促成这一切的孟伯爷,却带着亲卫,迎出城外十里,翘首等待定国公的队伍。 正午时分,架在火堆上的大锅飘出香味,一桶桶的杂粮饭掀开了木盖,在监工的哨音下,役夫们直起身,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排着队开始领饭。 一阵如雷鸣般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不同于商队的驽马,蹄声仿似重鼓,一下下敲击着众人的耳膜。 孟清和顿时精神一振,双-腿-一夹-马腹,迎着蹄声就冲了过去。 “伯爷!” 亲卫都被吓了一跳,连忙挥鞭追了上去。 跃上一处土丘,视野更加清晰。 石子和泥土铺成的大路,可容四马并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八十三章 永乐五年六月,继黎季牦父子被擒之后,安南黎氏如一盘散沙,彻底溃散,再无任何抵抗之心。闻听明军到来,立刻收拾细软,四散逃命。 跑到邻封仍有危险,进山做强盗也早晚被灭,出海是唯一的生路。 明朝军队忙着剿灭落草为寇的黎氏贼军,暂时没空理会他们,只等腾出手来再挨个收拾。 因与明朝交易获利的当地土司以及被明朝商人雇佣,捧上了铁饭碗的安南土人,意料之外,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 比起明军,土人更熟悉当地的情况。 山高林密,江深水急,都不是问题。 甭管是上山还是下海,是走大道还是绕捷径,但凡是可能的逃跑路径,都会有土司和土人埋伏,日夜轮换,风雨无阻,守得结结实实。 土人靠着手里的木棒和石头,张开了一张大网,只要被网住,再无逃脱的可能。 能活着被带到明军面前是幸运,不少黎氏子孙都被土人活活打死,送到明军面前的,不过是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为了辨别身份,明军不得不叮嘱土人,抓人值得表扬,揍一顿也没关系,千万别打脸,否则身份对不上,没法请功。 土人记住了,送到明军面前的俘虏,不管是生是死,总算不会再像个猪头,无法辨认。 漏网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被抓获。伪太子黎芮,伪梁国王黎潡,贼将伪柱国东山乡侯胡杜等,费尽万难跑到入海口,仍没能逃出生天。 土人的手段之利落,动作之迅速,接收俘虏的明军都不免感叹。 张辅同李彬派人请示沈瑄,是否可从当地土人中甄选士兵,补充征讨大军的缺额。 “土人虽未可全信,然令其守土,不失为避免残逆死灰复燃之法。” 自朝廷出兵到平定安南,先经疾病,又历数场大战,多邦及两都等要地均需留兵驻守,征讨大军有了不小的缺额。无法继续从广西云南等卫所-抽-调兵员,再调其他卫所的边军,难免劳民劳力,当地土人,主要是参与抓捕黎氏子孙的土人,成为首选。 “一则,土人家中多有佃户,一衣一食均仰赖我朝商人。二则,黎氏篡位期间,对土人多有压迫,其深恶黎氏及其附庸,抓捕残贼有功,可选有膂力者充旗军。土人铭感天恩,定赴以全力。” 送信的人快马加鞭赶到凭祥,却扑了个空,沈瑄已带兵前往柳州,只能求见成国公和兴宁伯,将新城侯的建议转达。 “从土人中择兵?”朱能看过张辅的书信,沉吟片刻,“这倒不是不可以。” 明朝军队,尤其是边军系统,有相当一部分由归附部落组成。如朵颜三卫,完全是由兀良哈部落组成建立。永乐帝创建的三千营,同样是以兀良哈骑兵为主力,增补勇悍边军。 辽东都司辖下的大部分新设卫所,军民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佥事及千百户等,多是女真和鞑靼。 甘肃宁夏等边卫,旗军中有不少回回和瓦剌牧民。再向西,亦力巴里等卫还有高鼻深目的西亚人,中亚人和蒙元时期的大食人后裔。 算上留在北疆的俄罗斯和东欧人后裔,此时的明军,用国-际-纵-队来形容并不为过。 在朱能看来,甄选土人补充征讨大军不算大事,上奏朝廷,天子也会同意。 孟清和却感到很不可思议,踹了邻居的家门,抢了人家的宅基地,再把人捞过来为自己打仗? 不担心会反水吗? 朱能奇怪的看了孟清和一眼,“这是常例。” 不提明朝军队,马哈木带领的瓦剌本属于被蒙元征服的西亚民族。前脚被收拾得鼻青脸肿,爬起来,转头就跟上大部队去收拾比自己更弱的。 事实上,瓦剌的战斗力并不弱,能以少数兵力对抗鞑靼,足可证明这点。只可惜马哈木和鬼力赤都生不逢时,遇上朱棣时期的大明,终究是被按到地上群踹的命。 同理,安南被征讨大军击败,安南土人多是由临封被掠夺的人口组成,还有少数的大明边民,一直被黎氏压迫,地位比庶人更低,对黎氏的归属感并不强。 一旦被垛集入明军,身份立即会产生变化,自己拿军饷,还可免家中一丁的徭役,或是种田,或是给明朝商人做佃户,都是不错的出路。 地位提高了,如果不想再跌回原处,这些土人会成为明朝掌控安南最有利的武器。毕竟,尝试过“文明”的生活,没人会愿意再到深山密林里去当野人。 “改天,为兄多为贤弟讲讲这些。在为兄面前尚且罢了,被五军都督府里那群杀才知道了,笑话就大了。” 孟清和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论起来,这些土人同投靠大明的阮景真和阮希周没什么不同,想保住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财富,势必不能让黎氏再有翻身的机会。所以才会像打了鸡-血一样上山下海抓捕黎氏子孙,说是为了大明的利益纯属扯淡,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自己。 朱能叫来亲军,“带上张百户去柳州。” “遵令!” “见到定国公,就说这事我也同意了。” “是!” 亲卫领命下去,朱能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摊开的舆图上。 随军的兵部职方郎中花费数月时间,将安南,占城和老挝等番邦的舆图做了进一步完善。尤其是安南,境内的江河,城寨,田亩,密林,以及各方势力都在图上做了明显的标注。 比起最初的抽象画,完全是质的飞跃。 靠近广西和云南的部分地区,特地用炭笔勾画出来,这里是边民的伐木场所,也是商人购置土地的主要区域。大致估算,已有约三分之一的安南国土被划了进来,随着时间过去,被炭笔圈入的面积仍将不断扩大。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孟清和咂嘴,明朝商人到底多有钱,这是要把安南都买下来的势头? 陈氏被灭,黎氏被抓,征讨大军在多邦等地设立了行都指挥使司,征辟当地官员和土司暂管民政。在这种情况下,明朝商人大把撒钱买地自然是一路开绿灯。 出售土地的当地大族想得十分明白,安南今后命运如何还未可知。参照安南自身的做法,吃进嘴里的肉肯定不会再吐出来。与其死攥着土地不放,不如换成金银,万一情况不对要跑路,金银可以装箱,土地却一块都运不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八十四章 孟清和一行人出了凭祥,经太平府,南宁府,思恩府,柳州府,桂林府,一路北上。 过桂林府时,一行人换乘官船,沿江行驶,接连遇上数艘平头大船。船舷上没有官府和旗军的旗帜,便知是商人运货的船只。 孟清和同朱能乘坐的官船过时,大船上的船工见了,立刻避让。 江面宽阔,本不必如此,但有官旗和立在船头的边军在,就算是做一做样子,也得让开一射之地。 看着迎风招展的旗帜,商人们都在猜测,官船上的人,来头定然不小。 “依我看,十有-八--九是征讨安南大军的哪位将军奉旨回京。桂林府的官可乘不得这种官船。” “看船上的旗,至少是位伯爷。” “前些时日,官军擒获黎氏贼首,舟师的柳都督进京献俘,我可是见着了,楼船有十仗高,上边的官军足有千人,还架着火炮,那叫一个威风!” “楼船算什么,兄弟是没见着奉天子命出使西洋的宝船,两年前,我在太仓,只是一眼,心肝都颤……” 商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 比商船小一号的官船慢悠悠从江上行过,直到船尾不见了踪影,商船才继续前行。 商人们的目的地多是凭祥,自征讨大军的捷报接连传回,大批的木材和粮食从西南运出,风闻安南全境已平,许多商人和当地的土人都发了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心动。 征讨大安南军大量买地的消息尚未传出,藩王和宗室的动静却瞒不过他人。 民为国之本,而民以食为天。 安南的土地气候十分适合种植水稻,比起大水天旱蝗虫地动轮着来的中原地区,这里的环境堪称得天独厚。种植的水稻可一年两熟,三熟,便是不以种地为业的人也会眼红。 户部以铜钱换粮的动作并不隐秘,夏元吉的初衷,压根没打算将这件事秘密进行。 夏尚书想得十分明白,依天子的意思,定然是希望将安南等地归为长久的粮食产地。由他定下规矩和惯例,哪天他离开户部,继任者也会照章办事。想动手脚,也无法行得太过。 有锦衣卫子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盯着,动作太大,是想扒-皮-充草? 商人对利益的嗅觉最为灵敏,朝廷的政策给了商人们更大的信心。可以想见,在更多的商人涌入广西之后,安南的土地会如何被鲸吞蚕食。 无论是宗室,士大夫,还是军汉布衣,华夏人对土地的执念,祖祖辈辈都刻在骨子里。 在孟清和回京途中,半个安南被盖上了明朝的大戳。 蜀王财大气粗,买下大批田地和山林,直接派遣校尉进驻,武装护田。 周王和谷王紧随其后,连江西的宁王都没闲着,触角还是伸进了占城和老挝,暹罗也未能幸免。等到番邦国王和大臣从赚钱的激动中冷静下来,发现情况不对,想把土地收回来,已是千难万难。 如果买地的是商人,还能努力一把。 换成宗室藩王,不好意思,扛不过朱老四,还对付不了番邦小国?老爹都会气活过来。 在这些宗室土豪的对比下,孟清和买的两百多亩水田完全不够看。 想不仇富,难度很大。 船行午后,江上起风,船工抬头看了看天色,仍是晴天,却告诉站在船头的刘百户,“百户,怕是要下雨,最好暂时靠岸,等雨停之后再走。” 船舱里,孟清和和朱能正在棋盘上拼杀。 围棋都是生手,象棋却没问题。 朱能打仗一流,下棋都带着杀气。孟清和不甘示弱,战场上赢不了,棋盘上再不成,太没天理。 刘百户入船舱禀报时,孟伯爷一声大喝,棋盘被棋子砸得-啪-啪-作响,成国公的象被-吃-了。 象棋,就是要有这个气势。 “卑下参见国公爷,伯爷。” “何事?” “船工言江上恐有雨,当暂时靠岸。” 朱能同孟清和都没提出异议。 船工都是在江里行惯的老手,若是小雨,不会刻意提醒。找上刘百户,证明雨势绝对小不了,靠岸躲一躲也是应当。 自登船之后,这样的事发生了不只一次。 对船工能提前观测出风雨的本领,孟清和很好奇,特地向资格最老的一名船工请教。 老船工连道不敢,“不敢瞒伯爷,积年的老农都懂得看天时。小老儿祖上都是船工,在江上过了大半辈子,没有看天的本事,也不敢在桂林府的江面上跑船。” 孟清和仍感到神奇,比起勤劳朴素的劳动人民,后世的某些砖家真该买块豆腐撞一撞。 船停靠岸不久,大雨倾盆而下。 结束了棋局,孟清和走船舱前,看着连成一片的雨幕,深深吸了一口气。 雨水砸入江面,掀起成片涟漪。 闭上双眼,雨声在耳边不断放大,清爽的气息,从喉咙一直流入肺里,感觉十分奇妙。 见孟清和似入定一般,朱能忍不住开口道,“贤弟可是有所参悟?” 孟清和笑笑,很不伯爷范的抻了个懒腰,“我本俗人,何来参悟?” 有个和尚师父,不代表也要做个高人。以道衍和尚的所作所为,压根没跳出红尘六界之外的可能。 何况,大和尚教给他的不是佛法,而是易经。 比起出家当和尚,还是同侯二代一起过下半辈子更美妙。 雨下得很大,持续的时间却不长。 天空放晴之后,官船再次启程。 阳光透过窗楞,撒在室内,伴着雨后的清爽,连心情都似飞扬起来。 出了广西,进入湖广。 一行人换乘马匹,非必要不入府城,只在驿站歇脚。 连日赶路,终于在八月底抵达应天府。 队伍到南京时,已是初秋。 南京城门外,排着两列长队,从衣着打扮推断,应该是北边的鞑靼女真部落头目进京朝贡。 观察旁人时,孟清和也成了别人的观察对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八十五章 永乐帝在坤宁宫守了一夜。 期间,徐皇后一度陷入昏迷,笼罩在朱棣周身的怒火几乎能将人烧成灰烬。首当其冲的,就是赵院判和太医院的众位太医。一边医治皇后,一边提防天子喷火,怎一个惨字了得。 平王一家也没有出宫,始终在坤宁宫里守着。 入值文渊阁的杨士奇等人听闻,都在感叹平王仁孝。 “既嫡且长,仁孝两全,天子为何……” “快些住口!”杨士奇连忙拦住杨荣的话,起身看了看仍一片昏暗的窗外,“此事岂是你我能够轻论。勉仁也想仿效解学士一心修书做学问不成?” 杨士奇的提醒如当头棒喝。 杨荣肃然了脸色,“是在下孟-浪-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值房内,只有灯火闪烁。火-星-爆-裂,窗外骤然响起一声闷雷,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坤宁宫中,太医们尝试了数种方法,药方开了几个,皇后的病情始终不见起色。 “皇后殿下若还不醒,恐怕……” 后边的话没人敢出口。 此时此刻,哪怕说错一个字,都会担上莫大干系。一个不好,会牵连一家乃至全族的性命。 “若是药方起效,皇后殿下早该醒了。再用药,恐对凤体有伤。” 太医们心中都在打鼓,汤药无用,只能施针。 此事未有先例,施针后,徐皇后仍不醒,整个太医院都要担责,一个也跑不了。 “为今之计,只有施针一途,别无他法。” 最后,是赵院判同前燕王府刘良医一同面奏天子,“药石无效,臣斗胆,请为皇后殿下施针。” 朱棣坐在榻边,面沉似水。 “尔等有几成把握?” “回陛下,五成不到。” 赵院判话落,朱棣的目光几欲噬人。刘太医也出了一头的冷汗,暗中埋怨,平日不见赵院判这般鲁莽,真是急昏头了不成? “五成不到,尔敢为皇后施针?” “回陛下,若不施针,便是五成的可能都没有了。”赵院判摘下幞头,跪地叩拜,“臣不敢欺瞒陛下,皇后殿下凤体有宿疾,自北平至金陵,一直未能痊愈。调养至今,虽有好转,然却戒怒戒急。臣同诸位太医请脉,殿下乃气急攻心,引发旧疾,有山崩之势。药已无用,只能施针。” 朱棣怒火更炽,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生生将三指粗的木头拍出了裂纹。 “气急攻心?” 四个字,带着漫天的杀气。 坤宁宫寝殿内的中官宫人瞬间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竟敢如此!” 朱棣猛然起身,暴怒得像一头狮子。顾忌着病中的徐皇后,没有当即发落人,只叫侯显清点坤宁宫内众人,尤其是伺候皇后的宦官和宫人,“皇后醒了便罢,皇后不醒,朕灭尔等九族!” 宦官和宫人们跪在地上,面无血色,不停的磕头,却不敢开口求饶。 天子怒火正炽,谁敢开口,谁第一个倒霉。 赵院判仍在等着朱棣的回答。 刘太医也明白了赵院判的用意,如果不能救醒皇后,他们都别想活着走出皇宫。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实话实说。心存侥幸,想推脱责任,只会死得更快。 “朕许尔为皇后施针。”朱棣狠狠咬牙,眼中布满血丝,声音低沉,“尽力而为,便是皇后……朕也不会问罪尔等。” “臣谢陛下隆恩。” 获得天子准许,赵院判立刻起身。 朱棣让开榻边,走到桌旁坐下,看着昏迷不醒的发妻,想起赵院判的话,恨不能将眼前一切毁个干净。 “侯显。” “奴婢在。” “郑和不在,其他人朕信不过,你到内官监走一趟。再叫人去告诉杨铎,皇后昏倒前,都是谁在伺候皇后,给朕查清楚!查不明白,锦衣卫指挥使可以换人了。” “奴婢遵命。” 侯显躬身退了出去,吩咐跟来的两个宦官,“好好伺候着,长着眼珠子不是喘气用的。” “是,公公放心。” 寝殿外,平王一家人还在等着。 朱高炽面色憔悴,是真的忧心。 平王妃哭得双眼红肿,看到侯显,立刻上前,焦急道:“侯公公,母后可醒了?” “回王妃,尚未。”侯显腰弯得很低,十足的恭敬,愈发显得疏离,“奴婢还要到宫外宣旨,您看?” 朱瞻基上前,道:“侯公公先行,母妃只是过于忧心皇祖母。” “是,奴婢晓得。” 侯显向朱瞻基行礼,态度远比对平王妃更加尊敬。 平王妃眼中闪过一抹怒色,到底没再上前。 “母妃。”侯显离开后,朱瞻基站到平王妃面前,“儿相信您也是盼着皇祖母能醒的。” “你说什么?” “儿说,皇祖母有高皇帝高皇后和中山王庇佑,定然能安泰无恙。” “世子,我是你的母妃。” “正因您是我的母妃,儿才会这么说。”朱瞻基表情冰冷,丝毫不像九岁稚龄。 平王妃咬着嘴唇,看向殿内的宫人和宦官,握紧胸口,一股郁气久久不散,逼红了双眼,伤心竟比刚刚多了十倍。 朱高炽坐在圆凳上,垂着头,对妻子和儿子的话置若罔闻。 侯显匆匆离开,又匆匆折返。 内官监自监丞少监以下,已然忙碌起来。 锦衣卫北镇抚司灯火通明,杨铎高踞首位,身后一副猛虎下山图,几-欲-噬-人。 灯光映衬下,大红的锦衣似浸出鲜血,俊美的面容染上冰冷的妖异。 “天子的意思,众位可都知道了?”单手抚过腰间金牌,杨铎冷声道,“要是谁敢在这个时候出岔子,缩手缩脚,南镇抚司的弟兄可不是摆设!” 声音不见多高,话中的冷意却让众人胆寒。 纪纲站在右列第三位,先他人出列,抱拳道:“请指挥放下,卑职等定当竭尽全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八十六章 孟清和的预感没有错。 守城小旗的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朝中传开,又从朝堂传至民间。各种流言汇聚,真假掺杂,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兴宁伯府和伯府的主人,一步步被推到风口浪尖。 某一等伯-恃-强-凌-弱,逼-迫-军卒。 某伯爷居功自傲,连魏国公府也不放在眼里。 某靖难功臣年少成名,却不走正路,同宦-官-锦衣卫勾结,迫害清流。 更有甚者,言某伯爷欺师灭祖,身为佛僧之徒,却蔑称佛经无用,罪大恶极,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 住在会同馆里,等候天子召见的兀良哈头目乞列,也听到了类似传言。 传言中,孟清和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貌似忠厚实则奸佞的代表。 总结起来就一句:“奸佞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混账!竟敢如此中伤伯爷?!” 传播流言的还是鸿胪寺列班,乞列该顿时怒了。 自孟清和镇守大宁,朵颜三卫的生活水平便扶摇直上,大踏步向前飞跃。 有边民提供的牧草和边军中的医户,漫长冬季不再难熬,牛羊数量翻倍也不必担心饿死病死。 从大宁互市换来的盐巴和茶叶,转手同鞑靼瓦剌各部交易,成倍的利润,足够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整个部落都因此受益。 如今的兀良哈,尤其是同兴宁伯建立的友好关系的部落,已经成为了草原部落羡慕的对象。壮汉们坚信,兴宁伯在,他们的好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兴宁伯倒了,躺在帐篷里数钱的生活便会一去不复返,再寻不着。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朱权就藩大宁,兀良哈的生活也比鞑靼瓦剌优越。同如今相比,仍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孟清和能为兀良哈带来巨大的好处,壮汉们自然坚定的站在孟清和一边。 “谁敢同伯爷作对,就是同兀良哈过不去!” 几个月前,大宁都指挥使朱旺被京城空降的杨兴替代,上任伊始就小动作不断。新设立的布政使司衙门表面老实,暗地里却动作频频,对大宁互市的一系列规则很是不满,尤其是掌管互市税收的课税司,大有派人取代之意。 消息传出,留在大宁的丁千户尚未做出反应,大宁都司也被杨兴压制,朵颜三卫瞬间炸了。 蒙古壮汉们以其独有的方式,给立足未稳就想挖墙角的大宁布政使司上了一课。 兴宁伯不在,不代表就能为所欲为!遇上腰比水桶还粗的地头蛇,过江龙照样得蜷着! 亮爪子试试?统统砍掉! 三卫首领凑到一块商量,举手表决,不能动武,动武就是造-反。正好给对方借口进一步-插-手大宁事务。咱不动武,咱进京朝贡! 各部落头目排好次序,轮番进京贡马,见到了天子,撒泼打滚,以头抢地,往死里告状! 从洪武,建文到永乐,朵颜三卫的壮汉们一直是明朝的金牌打手,在边疆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靖难期间,更是屡次为朱棣抛头颅洒热血,顶着弓箭和火铳冲锋陷阵。 朝廷防备三卫不驯,也给予三卫各种优待。 历史上,整个大宁都曾是三卫的牧场,孟清和横空出世,牧场没了,三卫获取的财富却是翻番。 “两个三个告不赢,整个兀良哈都不满,朝廷定不能等闲视之!” 乞列该是第三批进京的,先前两批朝贡队伍打下不错的基础,已有中官和锦衣卫到大宁勘察情况。北京巡按御史和监察御史都吃了挂落,北京六部也没能幸免。 大宁布政使司敢对课税司动手,是动了皇帝的钱袋子!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听之任之? 中官和锦衣卫回京之后,皇帝的敕令立即下达,六部天官以下都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天官们很是憋屈,一口老血涌到了嗓子眼,大宁都指挥使换人,布政使司设立,都是南京六部得好处,出了岔子却是自己被问责,这叫什么事! 以资格最老的户部尚书为首,北京行部纷纷上疏天子,主要内容可以概括总结为一句话:“陛下,臣冤枉啊!最该被-抽-的是南京六部那帮-孙-子,不是臣啊!” 在兀良哈和北京行部的联手打压下,大宁布政使司还没真正抖起来,就被按趴下了。大宁都指挥使杨兴被都司上下彻底架空。 都指挥同知和佥事笑里藏刀,毫不手软,除了拿着官印盖章的职能,什么都没给杨兴留下。 朱旺被张贵架空,有孟伯爷架着云彩从天而降。 杨兴站错了队伍,错估了形势,苦果只能自己尝。被人揍趴下,绝没有另一个兴宁伯能把他扶起来。 回京之后,孟清和才得知大宁城发生的种种。 天子令他居在北京,仍掌大宁事,八成是对新设的布政使司不满到了极点。可以想见,下一次殿试之后,南北六部人才充裕,大宁布政使司也会彻底大换血。对此,除了孟清和,北京行部同样乐见其成。如果能从顺天府调人,那就更好了。 不过,对现在的孟清和来说,大宁的事可以暂时放下,如何从传言中脱身才是最紧要的。 听到乞列该在会同馆-暴-揍-传闲话的鸿胪寺列班,孟清和既高兴又发愁。 高兴的是,有人帮他出了一口气。 发愁的是,传言愈演愈烈,更加无法摸清到底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文臣,武将,勋贵,宗室,藩王,甚至是……外戚。 天子令彭城侯戍兴州,令平王就藩,却将平王世子留在京城,理由是为了朱瞻基的学业。高皇帝年间有此先例,朱高炽也曾独自留京同太孙一起读书。 汉王世子朱瞻壑也在京城。以朱瞻基年幼为借口推脱,压根说不通。 更值得注意的是,继坤宁宫之后,太医成了平王府的常客。 “平王妃病了。” 简单五个字,却让人背后窜起一丝凉意。 徐皇后病危,平王就藩,平王世子留京,平王妃病重…… 如果皇后真的不治,同魏国公府有关联的小旗又被自己“逼死”,天子盛怒之下会发生什么? 孟清和不敢想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兴宁伯骄纵跋扈,纵使部下当街行凶。应天府府尹刚正不阿,锁拿兴宁伯及其手下一干人等至府衙,坚决维护法律的公正,贯彻实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最高宗旨。 一时之间,应天府成了正义的代名词,获得了京城百姓的交口称赞。 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的应天府上下,本该意气风发,志气昂扬,握拳表示,一定同如兴宁伯一般的恶-势力斗争到底。 事实却是,自府尹以下,包括府丞,治中,通判,推官,无不满心的苦水,脸皱得像吞了几斤黄连。 兴宁伯指使亲兵当街行凶不假,可被行凶的都是谁? 身份不明的探子和锦衣卫! 锦衣卫扎手吧?那四个探子的身份更加扎手! 在锦衣卫的大力帮助下,应天府下属经历司很快查明了这四个探子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工作和社会关系如何。 经历司的报告摆在面前,应天府府尹倒吸一口凉气,“谷王护卫?!” 闭眼,吸气,呼气,睁眼。 四个大字赫然在目,从未消失。 查清这四个人的身份,比蒙在鼓里更加闹心。 府尹握拳,他就奇怪,锦衣卫怎么会这么好心,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靖难中,燕军攻打南京,是谷王联合李景隆开了金川门,助朱棣登上皇位。 今上封赏有功之人,谷王每次都没落下。除了从北疆改封长沙,谷王得到的恩赏,与天子的同母兄弟不相上下。 即使有长沙使告发谷王“夺民田,侵吞公税,滥杀无辜”,天子也只是象征性的下旨劝导,并未同齐王一般,申饬不改,马上贬为庶人。 可见谷王地位是何等牢固。 自永乐四年,各藩王或主动或被迫,陆续削减护卫。周王都未能搞特殊,谷王自然也不能例外。 削减的王府护卫,或充当地各卫所或调入京师,编入京城守军。也有相当一部分官军因年老伤病,被许解甲归田,返还原籍。 孟清和亲卫痛扁的四个探子,原籍福建,以战场旧疾解甲,却未回乡,而冒他人之名潜入京城,意图不明。如果所持路引没有问题,沿途经手的官衙连同城门守军,都要惹上麻烦! 烫手山芋! 这就是四个烫手山芋! 府尹职责所在,不能像推官一样使巧劲把麻烦丢出去。只能叮嘱经历司经历,锦衣卫再登门,务必要询问清楚,北镇抚司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同在二堂的府丞深思其意,不免担忧,“如此恐遭清流非议。” 和锦衣卫走得这么近,事情传出去,府衙上下都要被喷唾沫星子。 府尹苦笑一声,事到如今,哪里还顾得这些。 “若不如此,我等恐官位不保。” “这……” 府丞脸色骤变,通判却不以为意,认为府尹是在危言耸听。 “王通判莫要认为本官怕事方才如此。”府尹沉声道,“兴宁伯虽行事多为朝臣诟病,然触犯刑律之事,从不曾为之。为何此次当街行凶,连锦衣卫也牵扯在内?” “太守是说?” “近些时日,有京军自尽,死前言受朝官逼迫。京中流言甚嚣尘土,朝中言官清流却未就此事上疏,诸位不觉得奇怪?” 这下,不只是府丞治中,通判的脸色也终于变了。 “自尽小旗的父兄虽在两代魏国公麾下供职,他只是守城卫卒,却名声不显,为何死后立即传出流言,且范围如此之光?诸位都没有想过?” 说到这里,府尹顿了顿,似乎觉得话题有些扯远了,可想起挟-持衙役进了应天府,赖着不走的兴宁伯,就算只是推测,该说的也得说。 自兴宁伯走进应天府,府衙上下就被粘在了网子里,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谁也别想独善其身,连告病在家的推官也是一样。 “诸位且听本官一言,此事非同小可,兴宁伯当街行凶已非要紧,谷王护卫为何会冒名留在京城,又为何会盯着兴宁伯府,以致引起锦衣卫注意,才是重点。” 京中流言,魏国公府,兴宁伯府,谷王护卫,锦衣卫…… 既然被锦衣卫盯上了,是否意味着,天子也知晓此事? 不知为何,府尹突然想起了先后重病的徐皇后和平王妃,神情一凛,猛的打了个哆嗦。 “诸位,”府尹定下心神,提高了声音,“对兴宁伯一定要以礼相待。关押在府衙的四人身份必须保密,不得向外透露半句。未得天子敕令,这四人不能被提走,刑部大理寺都不行!” “如果是锦衣卫来提人?” 府尹摇摇头,“依杨指挥使的行事,之前不提,便是要将这四人留在应天府。只吩咐衙役小心看管,不必提审,更不能让这四人死了。” 众人不解其意,府尹却不愿多说。 若他没有料错,这四人十有八--九是鱼饵。想钓出更大的鱼,应天府自然比北镇抚司更容易下手。 兴宁伯硬是赖着不走,莫非也打着钓--鱼的主意? 难道他就不怕风太大翻了船,自己也栽进水里? 府尹的担忧不是无的放矢,被请到应天府三堂,好吃好喝好睡中的孟清和,也早想到了这点。 但是,风险越大收获越大。 有伯府亲卫,还有沈瑄留给他的护卫,只要对方不打算在京城举旗造-反,他被“关押”在应天府衙里,比在兴宁伯府更安全。 吃完了一盘点心,擦擦手,示意同他一起被关进来的亲卫不必担忧。 “在这里有吃有喝,还有衙役陪聊,有什么不好?” “卑下担心伯爷安危。” “担心容易老。” “……” “开心点,生活多美好。” “……”他好像能明白,为何朝堂上的文官遇到伯爷都会三秒变脸了。 打发走亲卫,孟清和甩掉靴子,斜靠在榻上,懒洋洋的打了哈欠。 有亲卫,有护卫,府衙内外定然还埋伏着锦衣卫。 等到汉王和赵王抵达京师,他的安全更有保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八十八章 长沙,谷王府 谷王朱穗身着衮冕,站在圜殿前,面朝祭祀宗社,三拜叩首。 王府家眷惶惶不安,脸上都有泪水。 谷王妃牵着谷王的长子,跪在谷王身后,凤珠翠冠,红罗长裙,稍显平凡的面容,不见惊慌,端雅肃然。 “王爷,时辰快到了。” 锦衣卫和宣旨的中官在承运殿等候已久,却不敢贸然闯进后殿。 谷王终究是天子的亲兄弟,还有同母兄长蜀王在朝,虽被废为庶人关押宗人府,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 王府祭祀之地,更不能轻闯。 谷王倒了,知道内情的都十分清楚,除非奇迹发生,例如永乐帝的脑袋被门夹了,否则,谷王这辈子都别想从宗人狱中出来。他的妻子,儿子,女儿,将不再是宗室,只能作为普通百姓,一代代传续下去。 天皇贵篑,太-祖高皇帝亲子。 先有北疆威名,后有靖难之功。 如今却是英雄末路,被狠狠打落尘埃,再不得翻身。 如果皇位上坐的不是朱棣,如果事情没有发生不可估量的变数,如果计划能够顺利进行,如果不是错估了兴宁伯,如果…… 太多的如果,朱穗再不甘心,也无法让时光流转。 余下的,只有颓然。 他正值壮年,领兵,谋略,治国,自认哪一样都不比朱棣逊色。 可他还是败了。 败得太快,败得无比狼狈。 谷王挺直背脊,刚毅的面容,虎目充血。 是朱棣让他看到了,只要握有实力,身为高皇帝亲自,皇位不再遥不可及。 也是朱棣让他明白了,皇位不是谁都能抢。即便有实力,能成功者也是寥寥无几。 “我这一去,恐再无相见之日。”朱穗缓缓起身,看着王妃,温声道,“好好教养灼儿。” “王爷……” “我已不是皇族,只是个庶人,更是罪人。”朱穗的脸上带着无限萧索,抚过长子的发顶,“灼儿就交给你了。” “王爷放心。”谷王妃眼中有泪,语气却无比坚定,“妾定教导灼儿成才。” “好。” 谷王笑了,笑得释然。 既是洪武帝的子孙,自然继承了朱元璋骨子里的傲气。便是败了,也不会跪地求饶,更不会堕了先帝的名声。 “孤洪武十二年生人,洪武二十四年受封,统领上谷郡地,宣府重镇。戍边御敌,屡次出塞,驱北元于漠北,安边民于城廓。历经大小百余战,无一不冲锋在前!孤乃太--祖高皇帝之子,大明藩王,不落祖宗之名!” 负手立在宣旨的中官面前,朱穗神情傲然,锦衣卫如何?今日,便是朱棣站在当前,他也敢言! “孤沙场征战十余载,岂惧尔等鼠辈!昔年楚王兄不愿受狱吏-侮-辱,闭门-烈火--焚--身-而死。孤不比楚王兄,却也容不得枷锁上身!” 听闻此言,锦衣卫赫然变色。 奉命拿人的纪纲举起右臂,主动让到一侧。他身后的锦衣卫纵有不满,也不能违令,只得自动分开,单手按刀,为朱穗让开道路。 “请。” 锦衣卫让路,中官袖手恭立,朱穗一甩袍袖,仰首大笑,迈步而出。 “同知,咱们奉命拿人,朱庶人既已被废,何必如此礼遇?而且,他身着衮冕,大罪……” “休要多言。” 面无表情的看了李千户一眼,纪纲在心中冷笑。还以为是个有本事的……难怪不再得杨指挥使看重,这样的见识,做个千户也是顶天了。 “莫要忘记,朱庶人是太--祖高皇帝亲子!” 造-反的大罪,只是废了王位,押入宗人府。 换成旁人,早就被请到诏狱里-舒-爽几个来回。 纪纲知道的内情不少,杨铎呈送御览的口供实据,七成是他经手。因此,他十分清楚,谷王联合曹国公和平王府,意图染指皇位的真相定不能公于世人。对朱穗,势必要“网开一面”。 掩耳盗铃也好,自欺欺人也罢。 总之,谷王被抓的理由可以是贪-虐-暴-戾,可以是不听直言,更甚者,可以是滥杀无辜。唯独不能是造-反。 这其中牵涉着平王府,平王妃病了,平王被改封贵州,事情的真相更要瞒着。 天子可以有个久病不治的儿媳,却不能有猝-死的兄弟,更不能有个要造老子反的儿子。 朱棣为了正名,整天把高皇帝和高皇后挂在嘴边,此事若传出去,无异于在他脸上狠扇巴掌。 如果是通过锦衣卫的口传出去,情况更加严重。 纪纲下定决心,回京之后,哪怕冒着被杨铎猜忌的风险,也要把李千户踢走,能踢出锦衣卫的队伍,更好。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早晚会被牵累。 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纪纲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太大变化。 “李公公,请。” “纪同知请。” 纪纲客气,李进比他更客气。能得侯显赏识,由尚宝监擢升司礼监,观事看人没点眼力价可不行。 锦衣卫没有给朱穗上枷,只除掉冕服,将他关进了囚车。 朱穗的家眷也要一同上京。从皇族贬为庶人,除了谷王妃和一双儿女乘坐青布马车,余下的王府家眷都要依靠双脚走到京城。 养尊处优多年,怎堪路途疲累。 锦衣卫没有苛待王府家眷,途中还是有女眷晕倒。哭闹装死毫无用处,被救醒,仍要跟着队伍继续走。连往日里颇受谷王宠爱,几乎要同王妃分庭抗礼的侧妃也是一样。 朱穗一家被押往京师,南京城里的朱高炽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南下。 乍一看,平王改封算不得大事。 洪武帝的二十多个儿子,分封到北疆西南的不在少数,中途改封者不下五人。 定国安邦,戍边守土,保朱氏江山,这是大明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国策。 不能承担重责,或是做得太好,需要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都能成为朱元璋调动儿子工作的理由。至于儿子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能适应当地气候,基本不在洪武帝的考虑范围之内,或是所占的比例相当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朱高煦和朱高燧归京,将随行护卫遣回京城王府,二人只带中官两人进宫面圣。 兄弟两人皆忧心忡忡,顶着满脸风尘,也未换朝服,穿着便服就进了奉天门。当值的金吾卫要阻拦,差点挨了鞭子。 “让开!” 杨铎领一队锦衣卫赶到,见到横眉立目的朱高煦和朱高燧,抱拳行礼,道:“见过殿下。宫中未有诏令,还请殿下出示金印腰牌,右顺门那边问起,下官也好有个交代。” 杨铎是为金吾卫解围,也是在变相提醒朱高煦和朱高燧,六科给事中轮值右顺门,莫要落人口实。 自谷王被废,曹国公被夺爵,平王改封西南,京城之内便开始有暗潮涌动。 这个当口,汉王和赵王奉皇命回京,更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杨指挥此言甚是。”朱高煦解下腰牌,又取出一张-黄-绢,“金印不便随身携带,孤有圣旨。” 杨铎再抱拳,转向轮值的金吾卫,低语两句,金吾卫当即放行。 朱高煦和朱高燧顾不得其他,翻身下马,迈开大步,恨不能肋生双翼,以最快速度赶到坤宁宫。 徐皇后病重,是压在两人心头的一块大石,沉甸甸的,千钧之力也无法移动。 虽有言,徐皇后已无大碍,朱高煦和朱高燧仍是头顶黑气,目泛血丝,鼻子里随时可能喷出火星。 无大碍,沈叫无大碍?! 旧疾复发?经过几年调养,母后旧疾已有好转迹象,为何会突然濒危? 气急攻心?谁敢让母后气急攻心?! 想到突然病重的平王妃和默默离京的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胸中腾起无边杀意。 最好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否则,就算有人拦着,追到西南也要活剐了她! 永乐帝正在坤宁宫中教导朱瞻壑习字。 朱瞻基陪坐一旁,恭敬肃然。朱棣和徐皇后问话才会出言,丝毫不见早先在帝后面前受宠的肆意。 曾经,他是天家嫡长孙,是皇祖父和皇祖母最宠爱的孙子。 如今,他的父王就藩西南,无诏不得还京。母后犯下大错,彻底受到皇祖父和皇祖母的厌弃。他留在京城读书,不能行差踏错分毫。 皇祖父固然不会轻易处罚他,身边的人却会代为受过。从父王离京至今,他身边伺候的宫人宦官换了大半,母妃之前安排的伴当,更是一个不留,全都不见了踪影。 奉天殿和坤宁宫中的宦官宫人对他恭敬如昔,但恭敬背后却多了几分疏离。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朱瞻基从未曾看得如此清楚。 皇宫之中,丹陛之下,这里是世间权力的顶峰,也是天下最冷酷的地方。 大臣,宫人,宦官。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多张面孔,上一刻笑脸相迎,下一刻就可能言辞如刀,伤得人鲜血淋漓。 朱瞻基谨记父王教诲,不要挂念远在西南的父母,一心孝顺皇祖父和皇祖母。更不要为父母求情,尤其是他的母妃。 “父王和母妃走后,京城之中只留你一人。”朱高炽的这番话,是避开旁人,单独说给朱瞻基听的,“除了教导你的师傅,不要轻易同朝廷大臣接触,也莫要同奉天殿及坤宁宫中的内官宫人往来。便是有人找上你,也要立即上告皇祖父,切记!” “父王教诲,儿记下了。” “再有,你一定要清楚记得,你的皇祖父是大明的天子,先是天子,才是你的祖父!” 朱瞻基眸光微颤,最终还是躬身下拜,“儿谨遵父王教诲!” 朱高炽走了,京城平王府大门紧闭,朱瞻基留在宫中,连初一十五也不再回府。 亭台楼阁,廊庑飞檐,青色琉璃瓦,瑞兽蹲坐于屋脊,仰首啸天。饶是宦官宫人每日清扫,紧闭的院门,冷清的三殿,还是日渐荒凉颓败。 相比之下,京城汉王府和赵王府则是另一番景象。 在汉王和赵王抵京当日,王府正门大开,清水洒在石砖路面上,恍惚能照出人的影子。 随朱瞻壑留京的汉王府右长史满脸喜色,在大门前恭迎王爷回府 待马蹄声近,却只有护卫,不见两位殿下人影,愣一下,很快想到,王爷定是进宫了。 长史咳嗽一声,收起满脸笑容,令人将护卫安排进府内,转身道:“殿下既已进宫,暂且散了。” “是。” “殿下在京时日,尔等定要谨言慎行!出了差错,定然不饶!” “奴婢遵命。” 宦官宫人连连应诺,等到长史离开,才互相使着眼色,这位走路都发飘,恨不得一蹦三尺高,板着脸给谁看? 近些年来,王爷愈发行事沉稳,镇守宣府,屯田练兵,传出不小的名声。世子又受到皇帝皇后喜爱,不下平王世子,汉王府上下均与有荣焉。 这样的改变,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好像,是从殿下同兴宁伯交上朋友开始…… 不提汉王府和赵王府的忙碌,朱高煦和朱高燧进宫后,不需人带路,直接前往坤宁宫。 “高煦和高燧到京了?” 听到中官禀报,徐皇后很是惊喜。 “回皇后殿下,两位王爷正在殿外等候。” 闻听此言,朱棣也难摆出严厉面孔,“宣。” 中官将兄弟二人引入殿内,朱高煦和朱高燧跪地叩首,“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徐皇后十分欣喜,却没忘记宫里的规矩,见二人仪容不整,又是未-奉-召入宫,忙道:“陛下,高煦高燧应是担心臣妾,有失仪之处,还请陛下宽宥。” 不经召唤,举着亲王的腰牌进宫。 面见帝后,不说沐浴焚香,衣服不换,脸也不洗,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身的汗味。就算是皇帝的亲儿子,也不能如此不顾仪态! 事情传出去,言官的奏本会立刻堆到御案之上。 朱棣摆摆手,“既然皇后说情,朕就饶过尔等这次。都起来吧。”看到两个儿子被染成土灰色的衣袍,眼底的青黑,虎爹难得心软一回。 “谢父皇,谢母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九十章 宫中设宴,京中五品以上官员,都早早候在奉天门前。 经验丰富的,来之前已在家中吃了半饱,袖子里还藏了几块糕饼点心,和同僚一起排队吹风的时候,迅速填进嘴里。 没经验的,不晓得宫宴的程序基本是皇帝致辞,乐舞,举杯,再乐舞,再举杯,继续乐舞,继续举杯,得空夹几筷子菜也是凉的,根本难以入口。 越是年轻有为,越是不敢在宫宴上大意。这些人多会在宴中被天子提名问话,以示恩宠。 若天子问,最近工作如何,家里怎么样? 站起身回答,一张嘴,满口都是菜渣,委实不雅。 大部分官-场新鲜人的脸皮还没练到相当厚度,拉不下面子向前辈请教经验。座师会叮嘱学生在宫宴上避免失仪,绝不会告诉自己的学生,出发之前先吃两碗饭。否则传到皇帝的耳朵里,算怎么回事。 以为在自己家里说话一定安全? 错,大错特错! 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关门关窗,躲床底下都没用。只要天子想知道,一切都不会是秘密。 座师不讲,前辈不提醒,初入官场的新鲜人们,只能用切身的经历来体会天子设宴的独到之处。 文臣往往比武将的体会更加深刻。 武将大口啃馒头可以称作“豪爽”,文臣这么干,只有被唾弃的份。 粗鲁如同军汉,简直有辱斯文! 孟清和站在武将的队列里,前边就是一身大红麒麟服的成国公朱能。 仔细想想,他同成国公有段日子没见了。他是在应天府内避祸,朱能则是帅印上交,一直告假。 宫内派遣御医观望,回报天子,成国公大病刚愈,需在家调养。 朱能借机上疏,病体难愈,想乞骸骨,辞官回家,养花抱孙子。 永乐帝没同意。 魏国公在北边练兵,定国公和新城侯丰城侯都在西南,需要等一段日子才能班师回朝。西宁侯宋晟不久前病逝,袭爵的宋琥是个纸上谈兵的货色,袭了老爹的爵位,却没老爹一半本事。上岗一个月就被皇帝-撸-了下来。宁远侯何福只能身兼二职,甘肃宁夏一肩挑。 朱棣有心从辽东调遣将领帮何福一把,结果辽东镇守孟善和刘真一起上疏,极东之地,朝廷新设卫所繁多,各处均不得放松,实无法-抽-调人手。 “荒原之处有野人女真,不识教化,与黄-毛-蛮夷-杂-处,袭我边境,扰我边民。又有朝鲜国阳奉阴违,多年入京朝贡,却于边塞不停侵扰。朝鲜庶人越过边境,潜入大明境内,建房结村,其中竟有军卒。朝鲜国以我朝收留逃民罪人为由,屡有发难之意。更有朝鲜商人入我国境,借互市之由,以财帛粮米收买各归化女真,用心险恶。” 这封奏疏一上,永乐帝再不提从辽东调将之事,并敕辽东总兵官孟善,在边境加派兵力,发边民建造地堡敌台,从大宁北京运送火炮备边。乌黑的炮口张开,三天两头叫嚣的思密达顿时哑火了。 大明不计较,他们还能多蹦跶几天。 大明恼火了,再蹦跶就是找死。 边军试发两炮之后,越境的朝鲜庶人跑了个干干净净。 不跑,等着像安南一样被收拾吗? 什么事实占领,高句丽旧土,都是xx! 辽东稳定了,何福还要继续每天加班,累得像头老牛。给朝廷上疏,满纸都是泪水。 五军都督府本就人手不足,这个时候,朱能再致使,朱棣想再找谁麻烦,就得抽-刀子自己上了。 淇国公邱福? 总结这位多年的战争表现,让他出去带兵,永乐帝当真不放心。今后的事实也证明,朱棣的担心是正确的,邱福忠心可嘉,却当真不是率军征伐的材料。 成国公的辞职信被打了回来。 朱棣召朱能进宫,关起门来,进行了一番长谈。 永乐帝表示,爱卿,你可不能告老,大明需要你,朕需要你!你走了,朕就是砍掉了一条臂膀,心里拔凉拔凉的啊! 朱能感动得不能自已,哭得满脸都是泪水。陛下,臣不乞骸骨了!臣一定继续拼搏在工作第一线,坚持为大明做贡献! “爱卿!” “陛下!” 君臣把臂,抱头痛哭。 情景很感人,场面却不怎么美观。 两个中年壮汉哭成这样,史官都不忍下笔。写实没法看,只能上春秋笔法,用一句话简单概括,上与成国公君臣相得。 在应天府期间,孟清和通过和锦衣卫联络,多少知道一些的内情。 朱能上辞表,一来的确是身体不如早年,二来也是为家族中的子弟铺路。 朝中有人好办事不假,有朱能在朝中,无人敢小看成国公府一脉。 可事有两面,朱能位极人臣,族中子弟出仕从军都不难,想封爵或镇守一方却十分困难。只有他荣退,让出位置,族中子弟才能更上一层楼。 遗憾的是,辞表上了,天子不批。依情况看,短时间内,基本没有让他下岗的可能。朱能没办法,只能继续在五军都督府做他的定海神针。 孟清和没急着和朱能说话,借着成国公高大的背影,从随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油纸袋,里面装着还温热的点心,四下里瞅瞅,没人注意,马上拿起一块塞嘴里,恰好的一口的分量。 咸酥的味道,满口喷香,顿时满足得眯起了眼睛。 两块点心下肚,正想再拿一块,横向里伸过一只手来,连点心带纸袋都抢了过去。 孟伯爷立目,谁这么不讲究,明抢啊! 转过头,看清动手的是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徐增寿笑眯眯的看着他,下手委实不客气。转眼间,纸袋里的点心就没了一半。香味引得朱能回头,剩下的一半也没了。 “兴宁伯府的点心师傅着实是不错。”两人抢了点心,吃完还要厚着脸皮品评一番,“改日让我府里的去取取经,兴宁伯可莫要藏私啊。” 孟清和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下官自当从命。” 不答应,武阳侯八成会直接上门抢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宫宴当日,兀良哈头目乞列该大出风头。 率先喊出“天可汗”三个字的兴宁伯,也成为了群臣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两人加起来,风头甚至压过了抢解缙台词的徐增寿。 坤宁宫很快得到消息,被皇后赐宴的诰命们十分懂得把握时机,各种好话一个劲的往外倒,生怕比别人慢了一步。 嘴巧的多说几句,嘴拙的也要符合几声。这种场合,基本不会有人不识相。 没听宫宴当场就有给事中被打入锦衣狱? 在不恰当的场合说出该遭雷劈的话,就是这样的下场! 王给谏的妻子不够资格被赐宴,他的母亲同另外几位五品宜人陪坐末席,听着殿中对汉王和赵王的夸赞不断,对武阳侯和兴宁伯的赞扬也是声声不绝,偏偏夸完又要踩上她儿子一脚,恨得牙齿几乎咬碎。 愤怒,屈辱,憋闷,担忧。 各种情感一同涌上,却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擅自离席。 儿子已经下了锦衣狱,她若在坤宁宫中失仪,会惹来更大的祸患。 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他人讥讽的目光视而不见,全当听不到身边几人的窃窃私语。只要熬过了今夜,只要不再为家人招祸…… 同她一样陷入窘境的,还有兵科冯给谏家中的女眷。 朱棣被冯给谏和王给谏惹恼,徐皇后对泼儿子和孙子脏水的两人一样的厌恶。 只不过,皇帝已经发落了王给谏,冯给谏也是秋后的蚂蚱,徐皇后不会再轻易发作他们的家人。但皇后不动手,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借此表示“忠心”。 一场宫宴,王给谏的母亲和冯给谏家中女眷,几乎是被架到火堆上烤,无时无刻都在坐立不安。直到朱瞻基和朱瞻壑来给徐皇后见礼,殿内众人的注意力被两位皇孙吸引,情况才有所好转。 但这只是暂时。毕竟,冯给谏对汉王世子的污蔑,王给谏对汉王和赵王的弹劾都是既成事实。 可以想见,王给谏一天不从锦衣狱中出来,对冯给谏的处理一天不落到实处,两人的家眷仍要在旁人的讥讽和白眼中煎熬。 如果可以,两位宜人当真很想立刻从皇后和皇孙面前消失。 可惜想象终究是想象,在宫宴结束前,她们必须继续撑下去。 朱瞻基和朱瞻壑站在一处,向徐皇后行礼,齐声道:“孙儿见过皇祖母。” “好。”徐皇后笑着让两人起来,给朱瞻基赐坐,然后如朱棣一般,将朱瞻壑抱到了怀中。 比起在朱棣身边,朱瞻壑老实了许多。 或许是早慧的关系,他知道皇祖母身体不好,在皇祖母身边不能如在皇祖父身边一般,必须老实,才不会累到皇祖母。 三头身的胖娃娃小拳头一握,身板笔直的坐着不动。 可无论再努力,像球,还是像球。 殿中诰命连声夸赞,“汉王世子如此孝顺知礼,将来必定不凡。” 徐皇后笑着道:“莫要过誉,他小小年纪,恐承担不起。” 说话的刘淑人同婆婆对看一眼,心中暗喜,看来,是猜对了皇后的心思。 朱瞻基坐在一旁,在徐皇后看过来时,低下头,不发一语。 徐皇后叹息一声,“瞻基,到皇祖母身边来。” 平王妃做了什么,平王就藩前是如何表现,徐皇后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她想知道,即使是天子,也瞒不住她。 从震惊到愤怒,从悲伤到平静。 徐皇后对儿媳失望,对长子更加失望。 在三个儿子中,天子更喜欢次子和三子,她却始终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 因为朱高炽是长子,更因为朱高炽不得天子喜爱,徐皇后对长子的关心,甚至超过了其他两个儿子。 但在处置平王妃这件事上,朱高炽让徐皇后寒心。 念着张氏是他的妻子,可记得自己是他的母亲? 终究,还是怨了自己? 徐皇后不知道,也不想深思。 平王离京当日,徐皇后突然发起了高热,身体虚软,入口的汤药,苦得让她无法下咽。 “孽子!” 坤宁宫内,永乐帝大发雷霆,当即要派人将朱高炽抓回来问罪。 最终,是徐皇后撑起病体,拦住了他。 是有意还是无心,已经不重要了。 她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话出口,徐皇后十分平静,朱棣面上怒气不再,挥退宫人,亲自喂徐皇后用药。 乌黑的药汁洒在身上,抱紧瘦成了一把骨头的发妻,不畏腥风血雨的永乐大帝,终于红了眼眶。 隔日,徐皇后再不提平王,只是遵照医嘱服药,病情再未见反复。 对长子已经失望,徐皇后下了决心,不能让长孙再像他的父亲。 仁义道德,礼仪孝悌,整日挂在嘴边,毫无用处,实际行动才是根本。否则,书读得再多也是枉然。 长孙的教育,再不能让他的父母-插-手,凡是同平王妃有关的伴当,宫人,宦官,都被从朱瞻基身边一一调开。 陪伴朱棣二十余年,随朱棣一同从南京到北平,再从北平回到南京,朱棣成年的三字五女,除了母不详的常宁公主,都是徐皇后所出。 正如当年马皇后可以劝说朱元璋放下屠刀,只要徐皇后不倒,只要她稳坐宫中,魑-魅-魍-魉,心怀叵测之人,休想在宫中掀起风浪。 “以往是本宫精力不济,疏忽了。” 听到这句话,侯显都有些头皮发麻。 只要是燕王潜邸出身,都会明白这句话背后代表着什么。宫里宫外的某些人,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能让徐皇后“出山”,平王妃的种种“努力”,倒也没有白费。 同成国公一样,永乐五年,徐皇后并未如历史中一般薨世。而是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越来越健康,活到与朱棣同寿基本没多大问题。 这一改变会为朱棣乃至整个大明带来什么,尚无人知晓,连孟清和也是一样。 华盖殿中,成功拍了-龙-屁-的兀良哈头目乞列该被赐坐,赐酒,赐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宫宴翌日,授兴宁伯太子少保的旨意正式下达。 兴宁伯府正门大开,孟清和身着大红麒麟服,在府内跪接圣旨。 传旨的依旧是中官侯显。 在郑和下西洋的时期内,侯显不只成了朱棣身边第一得用的中官,同孟清和的“友情”也是直线攀升。 但凡下达给兴宁伯府的旨意,基本都是侯显出面。旁人想抢,统统踹飞。 “劳烦侯公公。” 捧过圣旨,孟清和笑着递过红封。侯显接过来,看也没看,顺手塞进了袖子里。 “不敢言劳烦,亏得伯爷,咱家每次都能沾一沾喜气。” 话说得很有水准。 语气真诚,态度更加诚恳,好似每个字都出自肺腑。孟清和如果不相信,就是辜负了侯公公的一番心意。 咧咧嘴,孟伯爷发现,同侯显比起来,自己的演技和台词功底仍需大幅度提升。 大明的宦官彪悍,永乐朝的宦官绝对是彪悍中的彪悍,无论横向还是纵向对比,能出其左右者,基本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 梁启超赞誉,郑和之后再无郑和。 孟清和认为,这句话可以进一步扩大范围,完全可以将侯显和王景弘等人囊括进去。 上马能砍人,下马能谍-战,登船能远航,比爷们还爷们,这样的的宦官集体,除了永乐朝,基本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郑和侯显而被盖上“宦官之友”的大戳,孟清和认了! 随着侯显的到来,兴宁伯府内一片欢腾。护卫长随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伯爷又封官了,好事啊! 太子少傅,教导汉王世子读书,天大的好事啊! 送走了侯显,孟伯爷大手一挥,“发钱,三餐加菜!” “谢伯爷!” 孟伯爷不差钱,说要发钱,绝不会用宝钞充数。金银不能随便发,铜钱布帛完全没问题。再不济,胡椒香料堆到院子里,一人扛一袋子回家。 自从西南和海外番邦组团前来朝贡,大明朝的香料市场变得极大丰富,市场价格也呈阶段性跌落。不然的话,御膳房也不会不要钱似的往菜里加胡椒。 一盘菜,能吃出十几粒胡椒。 想起来,舌头仍是一个劲的发麻。 兴宁伯府内张灯结彩,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同时接到圣旨的另外几位朝官却是乌云罩顶,脸色惨白。 宣旨的宦官也是各个拉长了脸,一丝笑容也欠奉。与宦官同行的锦衣卫却是面带笑容,落在旁人眼中,怎么看,都带着几许狰狞的意味。 在宫宴上据理力争的王给谏已经下了锦衣狱,有幸省略了这一步骤。 胆敢给平王世子泼脏水的兵科给事中冯贵,“荣升”交趾布政使司右参议,即日启程上任。 交趾即是安南。 在柳生代表征讨安南大军献俘之后,安南百余耆老军民再次陈情,希望能归入明朝,复华夏衣冠。 永乐帝顺应民心,改安南为交趾,归入大明版图。先后设立交趾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沈瑄和张辅等临时设立的行都指挥使司旋即罢除。 交趾三司设立之后,立刻重新勘定规划安南土地,设府州县各衙门及军民卫所和守御千户所,绘制交趾地图,呈送南京。堪舆期间,顺便解决了部分历史遗留问题,例如安南和占城相邻之处的宅基地纠纷,安南和老挝等番邦的边境划分,土人部落归属等。 最终勘定的交趾实土,东西相距一千七百六十里,南北相聚两千八百里。同占城及老挝等番邦边界重新做了划分,原本游离在边境的土人部落大多归入交趾境内。 交趾正在土地大开发,伐木,恳田,修路,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朝廷接管了交趾的盐井,设立交趾盐课,命户部院外郎黄通理等监闸。随着同老挝等番邦恢复大批量的井盐交易,需要的劳力也是越来越多。 中原地区,官盐的交易多以铜钱布帛和白银进行。 西南之地,老挝等国想要买盐,必须使用金子! 这不是交趾盐课为难邻居,实是陈氏王朝便有的规矩。 “茶叶,盐巴,香料。尤以盐为最。” 黄澄澄的金块堆在眼前,因得罪了上官,相当于流放交趾的黄通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都说兴宁伯是财神,据说拿下交趾全部盐井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以井盐作为壮丁的“工钱”,恢复同周边番邦的交易,也是兴宁伯回京前提出,经征讨安南大军总兵官沈瑄和副将张辅等议定,最终上报朝廷。 来交趾之前,黄员外郎以为自己的前途一片黯淡。 不承想,却是坐到了金山上。 这么多金子,眼晕啊! 留在安南一年多的李参军走过来,好心拍了拍黄通理的肩膀,“淡定,习惯就好。”忽而又压低了声音,“看看就成了,千万别动旁的心思,盐课衙门里可有锦衣卫常驻。” 翻译过来,金子再好,诱-惑再大,也千万别伸手。敢昧下一丁点,人生将变得很不美好。 不相信? 李参军示意黄员外郎朝院子里看,他的前任,就是在那棵树下被锦衣卫结果的。 “人死了,家也被抄了。” 锦衣卫可不管抄出来的金银是不是从交趾贪污回去的,总之,和工资对不上号,就是妥妥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自己死了不算晚,家人也要负连带责任。 钱没收,全家流放充军,戍边种田! “该怎么做,心里得有个准。” 抵挡不住-诱-惑,向皇帝的钱袋子和国库伸手,不砍手,直接砍头! 黄通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半晌,再看堆成小山的金子,仿佛是在看着一群洪水猛兽。 早知今日,打死他也不得罪自己的上司。到这地方来,一个不小心,当真是要命啊! 比起黄通理,冯给谏被调入交趾布政使司,倒是和金银搭不上关系。可鉴于调动工作的理由,布政使以下,左参议以上,绝对不会给他好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子近侍侯显突然带皇帝口谕来到兵部,言天子要查看全国舆图。 “陛下有言,征讨大军呈送的交趾舆图要一并送上。” 兵部尚书刘俊和右侍郎墨鳞互相看看,不敢确定天子此举究竟为何,但皇令不能耽搁,“侯公公稍待。” 刘尚书亲自取来尚未入库的交趾舆图,确认没有疏漏,交给了侯显。 墨侍郎叫来一名书吏,吩咐道:“告诉马郎中,陛下要查看全国舆图,选最新的送来。” “是。” 书吏走后,侯显接过交趾舆图,不用跟来的宦官,自己抱着。 很快,其他省份的舆图一并送到,整整两只大木箱,几名宦官费了些力气才抬起来。 “小心着点。” 侯显吩咐一声,转头对刘俊和墨鳞道:“今日麻烦刘尚书,墨侍郎了。” “职责所在,不敢言麻烦。” “陛下急着看图,咱家就先告辞了。” “侯公公慢走。” 客气两句,侯显带着兵部呈送的舆图快步离开。 回到值房,刘尚书和墨侍郎一头的雾水。 天子突然要查看舆图,到底是何原因? 交趾也就罢了,但连南甸,干崖宣抚司和八百大甸,木邦,车里,老挝等宣慰司,甚至是更远的大古嘞等地都包括在内,着实让人感到奇怪。 “莫不是又要动兵?” “难说。” 墨侍郎的猜测,刘尚书并不赞同。 交趾平定不久,也没有鞑子犯边的消息,又值隆冬,并不是动兵的好时机。 何况,大明乃礼仪之邦,出兵总要有合适的理由。 鞑子在北边打谷草,侵-扰-国境,边军御敌属于正当防卫。即使跑到鞑靼和瓦剌的地盘上进行正当防卫,也说得过去。 谁让鬼力赤和马哈亩纵容手下到明朝境内抢劫? 这个时代可没有防卫过当的说法。 只要鞑子抢了,边军跑去草原烧帐篷也能占住“理”字。 不久前,镇守大同的江阴侯吴高上奏:“沿边草盛,欲-焚-之。” 朱棣痛快准了。 至于吴高到底是烧草还是烧帐篷……明朝坚持说是草,鞑靼和瓦剌也没处说理去。实力不如人,拿边军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趁大火烧起来之前,拆了帐篷搬家了事。 兀良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拿的是明朝工资,也不愁牛羊的草料,全当看热闹。 好在边军的“锄草”行动大多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等到火灭了,新草长出来,搬走的部落会陆续再搬回来。放牧之余,继续等待打谷草的最佳时机。 不能说边军没有生态保护意识,也不能批评鞑靼和瓦剌屡教不改。 归根到底,明军是为了保家卫国,草原上的部落则是为了生存。 大同边军烧荒,宣府和辽东等地的边军也不会闲着。鬼力赤和马哈木正该忙着搬家,绝对没空来边境找麻烦。 凭经验,刘尚书认为,天子真要动兵,也不会是北边。 “难道是南边?” 刘尚书和墨侍郎脑子里同时冒出了这个念头,很快又被打消。 交趾平定,广西的贼寇快被定国公杀干净了,砍掉的脑袋足有上万。云南和广东等地都受到了影响,再桀骜不驯不识教化的土人,听到“定国公”三个字都会脑门冒汗,头皮发麻。境内的治安状况好得不能再好。 在定国公的眼皮子底下造-反?到底是有多想不开。 临近的番邦也没有乱况传出。 八百大甸和老挝宣慰司的土官刚被天子警告过,在征讨安南的过程中,他们表现得很不好。不配合出兵也就罢了,竟敢收留黎氏贼子,收留了还不上报,当真是胆大包天! 朱棣的警告很简单,却相当-粗-暴,“若不真心改过,下场参照安南。” 八百大甸和老挝宣慰司的土官被吓得觉都睡不着,亲自带队到南京负荆请罪,至今还在会同馆里等着。 天子要收拾的,肯定不是他们。 暹罗倒是有可能。 月前,占城,苏门答腊和满剌加使臣联名告状,控诉暹罗恃强凌弱,发兵抢劫明朝封赐给他们的印诰。 苏门答腊和满剌加使臣是在回国途中被抢,占城比较倒霉,直接被暹罗发兵国内,欺负上门。 明军征讨黎氏,占城配合出兵,趁机取回了被安南强占的土地和城邦。占城君臣都以为安南被明朝拍扁了,以后能过上舒心日子。不料没了安南,暹罗又上门找麻烦。 当真是柿子软,包子面,是人就想捏一把? 听完几名使臣的哭诉,朱棣同样对暹罗发出了警告,“继续这么干,下场一样参照安南!” 警告完又加了一句,自朕登基以来,暹罗朝贡了几次,一次还是两次?去年好像就没来,这是对朕不满?不满没关系,朕派人到暹罗当面谈,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从京城派人远了点,正好定国公在西南,离得近,不如就派他了。 消息刚一传出,暹罗立刻服软。 抢来的印诰全都送回去,苏门答腊的使臣归国了?赶紧的,出海去送! 向明朝朝贡的队伍立即出发,参照爪哇西王都马板,金子不能少,珍禽异兽更要多。 驯象,孔雀,挑最好的! 鹦鹉必须会喊万岁万万岁! 朝贡的队伍出发后,暹罗国王和大臣们抱成团,心惊胆战的等着明朝的回应。 哪怕搬空国库,也比定国公上门好! 明朝天子是要钱,那尊杀神上门,绝对是要命! 不知不觉间,沈瑄的凶名从国内传到了国外,在国际友人的心目中,直接和“十二级台风”画上了等号。 定国公在大明交不上朋友,出了国也是一样。 暹罗反应很及时,朱棣到底没让沈瑄再-穿-越一次-国-境-线。 饶是如此,暹罗和附近的番邦也是擦了一把冷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九十四章 郑和王景弘归心似箭,船队在浙江海港靠岸,立即下船,谢绝当地官员士绅的盛情,轻车简从,领带船队成员及朝贡的各番邦使臣前往南京。 一路之上,沿途所见风景方物,仍令同行的各国使臣大开眼界。 江南水乡,田陌连阡,热闹的城镇,远不同于自己国家的风-土-人情,让使臣们看得目不暇接。 精美的丝绸和瓷器,更是给使臣们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车队抵达南京,高大的城廓,厚重之感迎面扑来。 着朱红袢袄,单手按着腰刀,威风凛凛,一身煞气的官军站在城门前。 满载货物的车队,城内接踵擦肩的行人,临街的商铺,食物的香味扑鼻。 单单是在城门前的看到的,就让使臣们迈不动双脚,移不开双眼。 只有这样强盛的大明,才能造出如神迹般的海船。 □□上邦,强大威严的形象,终于彻底烙印在了使臣们的心目中。来时的各种念头,顿时打消了一大半。跟着船队来送黄金的爪哇西王使者,心中不停打鼓。 大明天子指定六万两黄金,岛上掘地三尺,又抢劫了几搜大食商船,才凑足了一万两。 万一大明天子不满意,翻脸的话,砍了自己的脑袋,也是白砍!难怪之前来过大明的人都缩着脖子,打死也不出使。 不提爪哇西王使者怎样忧心忡忡,被西王打败的东王使者如何幸灾乐祸,古里,锡兰等国的使臣如何被南京的繁华震撼,使臣团队的到来,再一次成功引起了南京居民的围观。 路旁聚集的行人越来越多,一些店铺里的商家伙计也落下门板,到路边看起了热闹。临街的酒楼食肆和茶楼更是人声鼎沸,仿似过节一般。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紧急出动,挥舞着刀鞘铁尺,维持着秩序,实际上,也是想来凑凑热闹。 虽说到京城朝贡的使臣团队整年络绎不绝,可这么大的场面却是少有。 上一次,还是朝廷的船队下东洋,这一次,光是马车的数量,就足足多出了两倍。有多少稀奇的东西,更是让等在路边的心信仰。 不久前,暹罗使臣进京,进贡的鹦鹉一路叫着万岁,引来不少人围观。 这次的西洋使臣,会不会也带着这样的稀罕物? 围观,必须围观! 城门的守军没有马上放行,而是遣人通报上官和鸿胪寺。 即使这样庞大的队伍根本难以造假冒充,城门守军仍秉持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精神,认真查验郑和王景弘等人随身的腰牌以及相关文书。 鸿胪寺卿赶到后,一眼就认出了郑和,连忙上前,道:“郑公公一路辛苦。” 郑和是宦官,同样是天子亲命的大使,鸿胪寺卿先向他行礼,言官也挑不出毛病。 身份固然重要,可重要得过皇帝的命令? 郑和回礼,向鸿胪寺卿询问,“咱家两年没在京中,这城门前貌似严了许多?” 鸿胪寺笑道:“此事一言难尽,待进城后,下官再同公公详叙。” 郑和王景弘两年没回国都,不晓得城门处的变化,鸿胪寺卿却十分清楚。 自从出了“城门小旗当值念佛,被兴宁伯痛斥,小旗自尽”事件,京城内流言纷纷。皇帝亲自下令锦衣卫核查僧人寺庙,竟在京城寺庙中查出了逃职的军户,五军都督府和兵部都吃了挂落。 天子下令,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府军,应天十八府卫所及皇宫二十六卫,都开始内部清查。 这一查,当真发现了不少问题。 如兴宁伯所言,京城是一国的门面,城门更是门面的门面。 守卫在此的明军,都如念佛小旗一般,玩忽职守,当值溜号,落在百姓和往来朝贡的使臣眼中,丢的不是一个人的脸,是整个大明的面子。 天子回过神来,肯定会掀桌。 届时,只要沾到丁点关系,都逃不脱干系。 降职,流放戍边,成为必然。 固然有待罪立功,官复原职甚至升高一两级的先例,想要仿效而行,又谈何容易? 看到安南黎氏的下场,其他番邦不会再轻易犯傻。北边的鞑靼瓦剌倒是不消停,但甘肃宁夏,宣府大宁,辽东各卫的边军和归附的壮汉们都不是吃素的,个顶个的彪悍,听说鞑子来了,眼睛都充血。 和这样的猛人抢战功,无异于虎口夺食,非一般的艰难。 五军都督府召开紧急会议,商定了对策,必须从源头上掐灭会损害大明面子的苗头! 分派到城门处的卫军,要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军事考核,最关键的是,手里绝对不能有佛经! 为保证工作顺利进行,五军都督府主动从锦衣卫处借调人手。 看着求上门的同袍,锦衣卫指挥使杨铎破天荒的愣住了。 “陈同知,你确定?” “确定。” “果然?” “果然。” 五军都督府打定主意借人,杨铎很是无语。 锦衣卫不是被评为大明军队系统及天子二十六卫中最不受欢迎的部门? 现如今,五军都督府却是主动上门请人,是成国公从南边回来,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还是自己在做梦? 无论杨铎心里怎么想,表面还是客客气气的将来人送走,并立即给皇宫递了条子,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亲自点出数名能力强的锦衣卫,前往配合五军都督府的工作,其中就有锦衣卫指挥同知纪纲。 锦衣卫一出手,立刻就知有没有。 由此,京城守军开始大变样,城门卫卒的面貌更是焕然一新。继而带动了天子二十六卫,在兴宁伯的提议下,开始车**比武。 比武的观众是皇家祖孙三代和以武封爵的勋贵们,比赛的总-裁-判自然是永乐大帝。 郑和王景弘抵达京城当日,正巧赶上了羽林卫大比武。 入城之后,番邦使臣们被繁华的南京城再次震撼,也被汹涌的人潮吓得够呛,脚步发飘的被带到会同馆安置休息。 其他住在会同馆里的人,例如兀良哈头目乞列该,看到这些“飘”进大门的使臣,同昨日刚到的福余卫佥事安出一比指头,意思很明白,“看到没,一群土包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朱瞻基放下笔,看着刚写成的一幅字,愣愣的出神。 奉旨教导他学问的翰林院侍诏郑礼出声道:“世子,习字时,不可二心。” “郑侍诏所讲甚是,孤受教。” 朱瞻基垂首,将飘远的心思收回,重新提笔蘸墨,将课业做完。 中途,仍不免想起,天子二十六卫大比武,堪称盛事,不提武将,宫内的嫔妃,宦官和宫人无不谈论。连朝中的文臣都颇为关心。 皇祖父和两位皇叔每次均要到场,汉王世子也被带着,可他,却总要留在偏殿中学习。 不,皇祖父曾问过他的,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朱瞻基笔下一顿,又引来了郑礼的关注。 “世子,习字当专心。” 但这一次,朱瞻基却没有马上回神,而是出神得更加厉害。 他和皇祖父说,要专心学问。 叹息一声,既道出心中所想,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想起挂在乾清宫中的那副舆图,据说是兴宁伯亲手所回,握笔的手指渐渐攥紧。 如果他想要临摹那幅舆图,和汉王世子一同向兴宁伯学习,皇祖父会答应吗? 恐怕,不会吧…… 见朱瞻基的心思压根不在习字上,郑礼的眉头一皱。 陛下既将教导平王世子的责任交付于他,他就定然不能懈怠! 刚要开口劝诫,却被鲁侍诏拉住。 “世子心中有事,不可急躁,当慢慢引导。” “可……” “近日里,世子都是这样,郑兄劝导过几次,可曾有效?” 郑礼眉头皱得更紧,道:“依贤弟之意,还当如何?”总不能不管,任由世子这样下去。 “愚弟倒有一策,”鲁侍诏见朱瞻基仍旧走神得厉害,压低了声音,对郑礼道,“我观世子似对陛下宫中那副舆图颇感兴趣,不如这样……” 郑礼拧紧眉头听着,半晌,迟疑问道:“这可行吗?陛下恐不会答应。” “陛下宠爱世子,定会许可。” 鲁侍诏信心满满,却没告诉郑礼,事实上,他已提前请教过姚少师,此言正是姚少师告知。 姚少师出的主意,陛下还会不许? 只要办成了这件事,将平王世子的心思重新拉回到读书这件事上,不过是临摹一幅舆图,陛下定然不会拒绝。 “郑兄且听我一言,事成与不成,都莫要如此严苛,惹得世子不喜,更会影响了课业。” 最终,郑礼被说服了,同意了鲁瑄的提议。 二人商议之后,决定暂时瞒着朱瞻基,直到天子同意临摹舆图,再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于他。 “权当是磨练一下世子的心性。” 听到郑礼的喃喃自语,鲁侍诏颇有些不以为然。但想起郑礼私下里十分推崇解缙,也就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学问是好的,只不过,脑筋僵硬了些。 不提朱瞻基心不在焉的习字课,武楼前,羽林卫的大比武逐渐分出了胜负。 有了陈纪,羽林前卫大放异彩。 羽林卫指挥和两名佥事接连被他掀翻马下,汉王和赵王拊掌叫好。 孟清和也凑了把热闹。 提起先泾国公陈亨,同自己也颇有渊源。他于开平卫从军之时,陈亨正任北平都指挥使一职。 当时,沈瑄还只是从燕山卫调遣至边卫的百户。 第一次见面,就不免心动,惊艳倒在其次,惊吓却是实实在在,不打半分折扣。 想到这里,孟清和难得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边塞岁月,靖难之艰,再到永乐帝登基。 转眼之间,竟是十余载。 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变得愈发成熟。 唯一不变的,大概只有两人之前的牵绊。却也是越来越深,今生都无法斩断了。 来生? 孟清和很少去想。 今生过好就不容易了,即使有来生,也是下辈子该想的事。说到底,他这一辈子,也算是赚到了。 朱瞻壑已经从朱棣怀中下来,自己站着,目不转睛的看着场中。 孟清和也被叫到朱棣身边,任务是为小世子继续解答问题。 虽说朱瞻壑的问题都不难回答,可一个接着一个,不见分秒停歇,着实令人头疼。 朱棣很快败下阵。 朱高煦和朱高燧也没撑多久。 这个重要时刻,就需要道衍大师的高徒,朱瞻壑名义上的师傅来撑起场子了。孟伯爷,责无旁贷。 “爱卿,朕把皇孙交给你了。” 孟清和还能如何?只能当做没看见永乐帝此时的表情,也没见到汉王和赵王绷紧的腮帮子,抱拳道:“臣遵旨。” 于是乎,孟伯爷认领了十万个为什么的三头身,天子父子三人长出一口气。 这一次,朱棣没再说朱瞻壑效似朱高煦了。亏得朱高煦有幼年时有王府教授顶梁,否则,朱棣不保证会不会一天抽儿子八遍。 朱高煦和朱高燧对看一眼,再看看老爹,都有些后怕。 亏得自己小时候“实诚”啊。 比武场中,鼓声猛的加快,加重。 雷鸣般的三鼓过后,五色令旗在场边高高立起,宣告整场比武结束。 虽然比武时多采用木质武器,火炮和火铳也只是摆摆样子,并不具有实际杀伤力,可就算光用拳头,也能把人揍伤,遑论是列阵对战。 参与比武的羽林卫,大半带伤,十余人伤势还不轻。被陈纪掀翻马下的两名佥事,一人不小心折断了腿,好在有太医院的遣人候在一旁,第一时间得到了救治。 “佥事无大碍,休养一段时日即可痊愈。” 太医言之凿凿,佥事很快被抬了下去。 刀剑无眼,比武中没有上下之分,对战的,只有“敌人”。 断了腿,不能怨陈纪,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见识到陈纪勇猛的羽林卫官军,个个眼睛发亮,不愧是泾国公的孙子!至于陈亨的嫡子,陈纪的老爹,在五军都督府挂职的陈恭,十分自然的被忽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九十六章 永乐六年三月 继羽林卫之后,府军卫,金吾卫,虎贲卫等接连进行了大比武,表现优异者均得擢升任用。 各卫中,锦衣卫的比武次序排在最后,也最引人关注。 杨铎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引来的目光更多。曾被借调五军都督府的纪纲等人,一样没能“低调“。 按照孟清和的话来说,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何况锦衣卫中能人辈出,堪比两百瓦日光灯,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莫要让朕失望。” 朱棣的话当头压下,杨铎表情不变,行礼道:“臣遵旨!” 列在校场中的锦衣卫,自同知,佥事,千户,百户,校尉,力士,均以刀鞘击打盾牌,长枪钝地,铿锵声响,震耳欲聋。 回到场中,杨铎仍是一身大红锦衣,未着甲,只在手腕处有一圈黑色的皮子,拇指上扳指,专为拉弓射箭之用。 鼓声骤起,令旗挥舞,杨铎取下背上长弓,左手持弓,如托泰山,右手搭箭,如揽圆月。 眉峰轻扬,唇角紧抿。英俊的面容,双眼中染上了浓烈的战意。 破空声响起,三支包了尖头的木箭瞬间飞出,咄咄咄三声,深深---扎-入-旗杆之上。 箭尾-震-颤,发出嗡嗡的声响。 这是战斗开始的讯号。 列成两阵的锦衣卫发出了震天的吼声,盾牌手在前,长枪手在后,同一时间迈动脚步,如惊石拍案,猛然间碰撞到了一起。 没有鲜血飞溅,只有盾牌-撞--击,金戈碰撞,声声震耳。 在场边观战的武将,均是双目微凝,议论和惊叹声四起。 “连珠箭!” “这样的身手,燕山卫也是少有。” 比起吃惊不小的朱能等人,永乐帝则是心情大好,之前一度失掉的面子重新捡了起来。 看到没有,天子亲军,就该有这样的气势! 朱高煦和朱高燧互相看看,一同咋舌。都晓得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是个狠人,在靖难中立有不小的功劳。待他执掌南北镇抚司,专司锦衣卫,许多人渐渐忘记了杨铎在战场上的表现。 如今再看,果然验证了那句话,盛名之下无虚士。有杨铎这样的指挥使,锦衣卫的武力值,直甩其他各卫一大截。不提虎贲卫金吾卫羽林卫,真刀真枪的对打,怕是燕山卫都要掂量一下。 锦衣卫执天子仪仗,掌缉捕,刑狱,专查百官。 本职工作所需,有好的身手并不奇怪。但是,这种好身手偏指个人能力。如当下一般,组成战阵,对阵拼杀,仍给人以猛虎下山之感,恶狼扑兔之势,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在战场上,刑警出身的把特种兵几招掀翻了,还不是偶然,而是此次对砍,次次掀翻,连“手误”的机会都不给对方。 这叫什么? 明显画风不对! 眼前的现实却是,这群搞情报和刑侦工作,顺便管理城市排水系统的锦衣卫,武力值惊人,着实震撼了众人一把。 结阵,迎敌,拼杀。 即使整体比不上久同鞑子对砍的边军,也超过其他天子亲卫一大截。尤其是分批被发去看守皇陵的旗手卫,更是云泥之别,完全不能比。 朱棣笑着点头,杨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将锦衣卫的比武次序拍在最后,也是相当明智。 朱高煦和朱高燧不由得将场中的杨铎同沈瑄比较,如果两人单打独斗,不知谁胜谁负? 成国公等将领有些可惜,锦衣卫单是做情报刑侦工作有些可惜,是不是该兼职戍边? 孟清和一边解答朱瞻壑的十万个为什么,一边在心中疑惑。 看到场中的杨铎,为何会想起靖难之战中,险险被救下的那一次?他本以为是敌人倒霉,中了流矢。回头再看,想中流矢,还中得如此之准,也不是那么容易。 捏捏手指,奇怪了,都过去那么多年,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难不成,是他最近总在想沈瑄,时不时的感叹岁月匆匆,脑子里才会经常闪过旧事? 朱瞻壑仰头,小脸上满是疑问,“少保?” 孟清和晃晃脑袋,不敢再随意走神,“世子有何事?” “少保可是身体不适?” 孟清和有些奇怪,“世子何有此问?” “我观少保脸色不好。”朱瞻壑眉头拧紧,迟疑的看了一眼场中,似十分不舍,却还是坚定转头,对孟清和道,“若少保身体不适,我同皇祖父说,让少保回府休息。” “世子……” 孟清和被感动了,好孩子啊! “赵院判医术最好,皇祖母的病就是赵院判治好的。请赵院判为少保扎几针,少保就好了。” 孟清和:“……” “少保可先回府,我去太医院请赵院判出诊。” “世子,其实,臣没病……” “少保,讳疾忌医不好。”朱瞻壑一脸认真,“我就去和皇祖父说!” 话落,转身就朝永乐帝奔去。 孟清和一把没拉住,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拉第二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头身出现在永乐帝身边,请来旨意,然后乖乖回家,等着赵院判上门给他扎针。 自从徐皇后被赵院判治愈,太医们的针灸之术被传得神乎其神。不只宫内,在宫外也是发光发热,多少人排队等着施针。 只有曾被当做练手对象的军汉们避之唯恐不及,每次听到,都忍不住要打个哆嗦。 那种滋味,比上阵和鞑子互砍都难受。着实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排队等着挨扎。 “卿身体不适?” 朱棣开口,孟清和不能不出声。他最近的确有些睡不好,脸色比寻常要憔悴些,更坐实了身体不适的猜测。 “回陛下,臣微有不适,并无大碍。” “朕观卿面色不佳,可回府歇息。稍后,朕令太医过府为卿诊治。” “谢陛下!” 孟清和满脸感动,眼角余光瞄向又被朱棣抱起来的朱瞻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九十七章 孟王氏的信并不长,孟清和却足足看了半个时辰,越看眉头拧得越紧,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我竟不知,自己置下良田千顷,家仆百余,佃户无数!” 了不得,当真是了不得啊! 孟清和牙关紧咬,忍不住冷笑出声。 自九叔公走后,族里少了一个明智的老人,好似没了拦在前面的绳索,不到两年,竟已到如此地步! 主动送上门的田产,几乎来者不拒。贪心不足,竟公然打着他的名义-侵-占良田,在“买地”过程中,还险些闹出了人命。 期间种种,孟王氏未在信中详细叙述,只一句“贪婪甚,几-逼-人至死”,已是触目惊心! 不到两年时间,孟家屯附近的田地多已改了田契,归到他的名下,实际出产的利益早已在族内瓜分。 “这是要干什么?!” 怒气上涌,孟清和猛的站起身,用力握紧拳头,狠狠捶在桌上。 砰的一声钝响,竟丁点感觉不到疼。 气怒之下,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 单手撑住桌沿,才险险没有栽倒在地。 饶是如此,桌边的圆凳仍被踢倒。 听到声响,门外亲卫不敢擅自闯入内室,只能焦急问道:“伯爷,可有不妥?” “没事,不必进来!” 用力闭上双眼,许久,眩晕的感觉才渐渐退去。 孟清和苦笑,千算万算,恨不能把脑袋剃光,就为不被旁人抓住把柄。 如今倒好,只要去一趟孟家屯,有心查一查,证据明摆着,满脑袋的小辫子任人抓,一抓一大把。 “九叔公,您生前的教导,族人恐怕早就忘在了脑后。” 侵占良田,迫人为奴,同小吏勾结,欺上瞒下,甚至还将手伸向了营造京城的木材…… 胆大包天,事后不好收场? 只要打出兴宁伯的名号,自然有人会帮忙抹平。甚至不需要惊动自己,或者该说,有意的瞒着自己。 如果没有这封家书,他仍旧会被蒙在鼓里,任由事情继续发展下去,直至情况严重到无法挽回。 都督同知,伯爵,太子少保,看似荣耀,可这一切都是他用命换来的! 旁人只见到他非同一般的升官速度,压根不知道,他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永乐帝可以用他,照样可以将他瞬间打回原形。可笑他在朝中兢兢业业,族人竟然在背后给他下绊子,挖坑填土! 越想,孟清和越是心中发寒。 “该怎么办?” 为官数年,聚财千万。 如果钱财是自己赚到的,孟清和拿得心安理得。 可莫名多出的这些田产,无异于悬在脖子上的钢刀,一张可怕的催命符。 即使他事先毫不知情,论罪也够得上死上一个来回。 一旦有人在朝中揭发,他就要“恭喜”自己,当初,他捧着大诰言之凿凿,威风八面的扇别人巴掌,立刻会被-啪-啪-扇回来。 绝对的脸肿! 用力闭了闭眼,锦衣卫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没有给他通气,是否意味着杨指挥使要铁面无私一把? 如果事情真报到天子跟前,是该实话实说争取宽大处理,还是该识相点,自己收拾包袱去广西和解缙作伴? 想也知道,一旦皇帝要处理他,整个孟氏家族都好不了。 北边不用想,能有上山下乡劳动改造的机会就该谢天谢地了。 独坐良久,孟清和深吸一口气,按了按额角。 当做不知道这件事,头扎进沙子里当鸵鸟是最笨的选择。 争取宽大处理的唯一途径,就是主动交代,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何况,田产之外,瞒报粮税,向营造京城的木料伸手才更加要命。 想到这里,孟清和恨得咬牙。 想做生意,想赚钱,为什么不和他说?安南的木料,下西洋的商船,只要开口,哪处不能赚钱?偏偏要对天津卫运往北京的木材打主意!就算是人为财死也该长点脑子吧? 看一眼滴漏,不由得苦笑,请假的条子不必送了。今日过后,他就要换个地方住,能不能保住官位都是未知数。 “来人。”孟清和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难言的疲惫。 守在门外的马蓉立刻道;“卑下在,伯爷有何吩咐?” “把送信的人带来,我有话要问。”想通了,孟清和反倒没那么多担忧,只觉得累。如果沈瑄现在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是!” 当送信人被高福带到时,孟清和一下愣住了。 “四堂兄?”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断了两根手指,从军中退下,主动到卫所屯田的孟四郎,孟清江。 房门关上,兄弟俩都谈了些什么,暂时无人知晓。 两盏茶的时间后,房门开启,孟清江带着孟清和的亲笔信离开伯府,快马赶回北京。 孟清和整肃衣冠,跃身上马,目的地,锦衣卫北镇抚司。 奉天殿,西暖阁 永乐帝放下笔,看着面带忐忑的朱瞻基,道:“瞻基,郑侍诏告诉朕,你想临摹乾清宫中的那副舆图?” 朱瞻基抬头,貌似有些犹豫,“皇祖父,孙儿……” “只需回答朕,是还是不是?” “……是。” “既然如此,为何不亲自来同朕讲?” “孙儿……”不敢。 朱瞻基低下头,眼圈发红。 朱棣看着他,祖孙俩都没说话,西暖阁内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朱棣叹息一声,对在一旁伺候的郑和说道:“先下去。” “是。” 郑和弯腰,麻溜带人走出暖阁,顺手关上房门,亲自在门口守着。 出航两年,专业仍没生疏,体察天子之意的本事也没落下,郑公公长舒一口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九十八章 征讨安南大军班师回京,天子率汉王赵王及文武百官出城门二十里亲迎。 各色旗帜迎风飞舞,最醒目的,是立于正中,天子亲赐的中军大纛。 沈瑄拍马上前,相距十余步,翻身下马,单手按刀,朗声道:“臣幸不辱皇命,仰天子之威,荡平贼寇!陛下万岁!” 大军以长枪顿地,齐声高呼,“陛下万岁!” 铠甲摩擦声,伴着士兵低沉雄壮的吼声,直冲云霄,回响风中。 朱棣大笑,“好!” 成国公病重,无法带兵,定国公未让朱棣和三军将士失望,率领明军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直捣安南京师。黎季牦父子及黎氏伪-政-权下群臣死的死,降的降,余者多被生擒。躲入深山,乘船出海,都未能逃过明军张开的大网。 侥幸破开网口,等着他们的却不是生天之路,而是更加恨黎氏入骨的当地土人。 柳升进京献俘,只押首恶。征讨大军回朝,不只押来漏网之鱼,同行还有七千余安南匠人,九千余当地孝廉儒生,均为心向大明,有才学,能通汉文者。南策州土官和交趾境内土司头目,多遣亲子或族人随大军入京朝贡,献上方物。 无论是归化的儒生匠人,还是被擒获的黎氏族余孽,初次见到明朝都城,无不被巍峨的城墙所震撼。 朱棣身着皮牟,面带笑容,脚踏平地,仍如立于丹陛之上,气阔寰宇,威严肃然。 交趾人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跪倒在这个庞大帝国面前,臣服,膜拜。 “陛下万岁!” 正如战场上的沈瑄会让敌人丧胆,恨不能生出四条腿逃跑。大明的永乐皇帝,只是搬出名号,就能震慑四邻。威力不下于山姆大叔在某岛国扔下的两颗xx蛋。 暹罗敢抢苏门答腊使臣的金印诏书,敢派兵侵入占城境内,把占城国王和大臣当柿子捏。永乐帝的敕书一到,貌似不可一世,底气很足,脖子很硬的暹罗如闻惊雷,当即哑火。 先是安南,后为暹罗,各番邦彻底见识到了大明的厉害。 不是不收拾你,只是还没把大明惹火。 真以为家里有几杆火铳就能横着走? 明军会告诉你,此路不通。 再横?爪子全部切掉! 黎氏灭亡,安南归入大明版图,更名交趾,临近番邦陡然间掀起向大明朝贡的热潮。 暹罗君臣被大明皇帝一顿口头教育,迅速服软之后,朝贡的热潮达到了最高峰。 加上北边来的兀良哈头目,以及郑和船队带回的海外番邦使臣,京城会同馆又一次爆-满。当值的鸿胪寺丞上报鸿胪寺卿,鸿胪寺卿也没办法。 南京工部忙着造船,北京工部忙着造城,南京户部不断向北京户部看齐,夏司徒的抠门程度直线飙升,几乎和郁司徒不相上下。 这个时候提会同馆的扩建工作?压根没人理会。 鸿胪寺卿愁容不展。 没人来,他愁。 人来多了,也愁。 不过,在定国公回朝之后,鸿胪寺卿突然不愁了。他发现,会同馆爆-满委实算不上大事,兴宁伯入住的锦衣狱才真的遇上了麻烦。 不过是住的挤了点,算得了什么! 好坏是需要对比的。相比倒霉透顶的锦衣卫,至少会同馆不会惹来定国公踹门拆屋子。 鸿胪寺上下顿时平衡了。 南京城外,山呼万岁声不绝。 朱棣很高兴,也很兴奋。 打着朱元璋的旗号抢了侄子皇位,文治武功必须向老爹看齐,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中原被老爹平定了,北元也被老爹揍得-分-裂了,朱棣想创立功业,必须使出双倍的力气,陆上海上一同发力,才能在天子的功劳簿上多添几笔。 安南,就是落在这本簿册上的第一笔。 “定国公真乃朕之麒麟儿!” 朱棣托住沈瑄的手臂,将他扶起,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 沈瑄抱拳,“陛下厚赞,臣愧受!” 朱棣更加高兴,又夸奖了张辅李彬郑亨等将领,旋即大手一挥,宫内设宴,再备酒肉送到军中。同时下令,当日不宵禁,正阳门宣武门通宵不闭。 “朕与万民同乐!” “陛下万岁!” 圣意下达,经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衙役通报城中。 城内的酒楼食肆立刻热闹起来,正待出城的小贩也马上掉头。今夜注定热闹,谁走谁是傻子! 没有火烛宵禁,夜-色-来临,有脑筋活络的商家,在门前挂起了灯笼,沿着东城门和北城门,数条街道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其热闹程度,丝毫不下正月十五赏灯日。 皇宫内,天子设宴奉天殿,皇后设宴坤宁宫。 “朕敬诸位英雄!” 永乐帝举杯,众人立刻起身,饶是最看不上朝中武将,张口莽夫闭口杀才的翰林院和六科,也不会当面找不自在。 天子举杯时,纷纷面带笑容,恭贺大军百胜。 “定国公实乃安邦定鼎之才!当与中山王开平王共举!” 出言之人,是继解缙之后出任翰林学士的黄淮。 话是好话,可话中的深意却让朱能等人皱眉。 不能明面上找麻烦,就在背地里挑拨?当武官都是一根筋,听不懂好坏话? 永乐帝哈哈一笑,好似没听懂黄淮话里的深意,反而点头道:“朕早年有幸随中山王学习兵法谋略,瑄儿乃朕义子,一身所学均为朕和义兄教导。若能同中山王开平王并举,不独朕之幸,更为大明之幸!” 话音落下,众人顿时一静。 出言挑拨不成,却给皇帝递了梯子,黄淮瞬间脸色发白。 旁人没有察觉,他却看得清楚,天子扫过来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个死物。 汉王对他冷笑,赵王借举杯之机,左手似无意的抹了一下脖子。 抹脖子就抹脖子,为何却对他笑得满脸恶意? 众人落座,黄淮慢了一拍。胡濙拉了他一下,坐在另一边的胡广却好似没看到一般,转过头,径自同教导平王世子学问的侍诏郑礼说得热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一百九十九章 站在塌了一半的囚室前,杨铎面沉似水。 当值的校尉小心窥着杨指挥使的神色,见同袍都贴墙角站着,半点没有上前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指挥,此间囚室是被定国公所毁,关押在隔壁的犯官已另移他处。定国公临走时还说……” “说什么?” 杨铎转过头,目光似刀。 校尉立刻低头,恨不能缩成三寸,找个地缝躲进去,“定国公说,改日再同指挥使切磋。”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 杨铎的脸彻底黑了。 怒到极致,定然要-爆-发。 咔擦!砰!啪! 囚室仅余下几根木栏,接连被杨铎踹断,半面残垣也宣告寿终正寝。 看着碗口粗的断木,在场的锦衣卫都是双眼发直,背后顿生凉意。咽了口口水,噔噔噔后退三大步,退无可退干脆贴墙。 有胆子大的,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指挥?” 杨指挥笑了,笑得云淡风轻,“诏狱定是要重建的。” 简言之,反正都要推-倒,不如他来。 众锦衣卫悚然。 看来,凶残的不只是定国公,杨指挥使也不遑多让。 关押在囚室中的犯官也不叫嚣了。再没脑子也该知道,不是“耿直”的时候。 踹断了木栏,顺便将余下的半面墙壁解决,杨铎心情“大好”。 “纪纲何在?” “回指挥,纪同知今日休沐。” “遣人叫他过来。”杨铎掸了掸衣袖,“我有事交代他做。” “是。” 校尉迈开大步,飞一般的离开。 留在诏狱中的同袍无不羡慕得咬牙切齿,多好的跑路机会!天杀的,自己平时反应也不慢,怎么就被这小子抢先一步? 好在杨铎的火气并没持续多久。按照行业术语来讲,锦衣卫是搞情-报-刑-讯工作的,火气不能外放太久,总要冷静自持,才符合身份。 不过…… 杨铎冷冷的勾起嘴角。 拆了诏狱的囚室,以为就这样算了? 户部定然是不肯出银子给锦衣卫修缮牢房的,天子也未必会开内库,这笔钱,总不能北镇抚司自己出吧? 认真算来,定国公和兴宁伯可都是有钱人。 心中打着算盘,杨铎弯起了嘴角,无比的英俊,却莫名的让人胆寒。 众锦衣卫齐刷刷打了个哆嗦。 杨指挥能否别这么笑笑,着实是吓人。 xx的,北镇抚司太危险,他们请调南镇抚司成不成? 不提诏狱中的锦衣卫如何水深火热,被沈瑄带回国公府的孟伯爷,倒是舒舒服服的靠在榻上,手中一本册子,地上一排箱子,满眼的金光灿烂,笑得见牙不见眼。 皇帝的赏赐,加上在交趾生意的分红,发了,这下真的发了! “秋后还有粮食。”沈瑄坐到孟清和身边,冰冷的表情不再,手指拂过孟清和的耳际,“是要粮食还是换成钱帛,吩咐下去即可。” 孟清和点点头,继续翻着册子,半晌,笑容变成了惊愕,“国公爷……“ “怎么?” “这数目不对。” “可是少了?” “不是。”是多了,而且多得有点过分了。这些都是他的?他明明没买这么多地,莫非是眼前这位的手笔? 似乎看出孟清和在想什么,沈瑄笑了,“十二郎放心收着,算不得什么。” 孟清和:“……”炫富,赤-果-果的炫富!这些国公有一个算一个,都该是被仇富的对象! “若十二郎有意,可再遣人去交趾。当地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正大批向商人售地,伐木垦田均可。开垦出的田地,当年免税,次年亩税半斗,三年按中原税额缴纳。” “在交趾买地的都是中原商人?” “亦有当地大族土官。”抽—出孟清和手中的册子,将人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还有临近番邦。” “番邦?” 孟清和皱眉,已经归入大明的土地,怎么容许他人占便宜?何况西南番邦都不是什么善茬,借购买田地的机会侵蚀相邻国土不是不可能。 “十二郎不必担忧。”点了点孟清和的额角,沈瑄道,“交趾布政使是前兵部尚书金忠。” 孟清和眨眨眼。 “番邦之人所购田地多在交趾边境,然……” 沈瑄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孟清和不由自主的附耳过去,压根没发现,整个人都靠在了国公爷的怀里。只一心专注于沈瑄的话,越听,眼睛越亮。 占城暹罗和真腊等番邦之人种粮伐木的交趾土地,实际上并非售出,而是租赁。他们开垦种植的田地,自然没有免税一说,比对中原商人,税负还要加上半成。 金忠是谁? 当年为朱棣靖难出谋划策的功臣。虽然有神棍嫌疑,却得道衍称赞。朱棣荣登九五,他曾先后在工部和兵部任职。由此人坐镇交趾,不怕临近的番邦起心思,就怕不起。 以永乐帝的霸道程度,谁敢朝他地盘伸爪子,统统剁手! 剁完了,十有八--九会再要一笔“劳务费”。 不合理? 眼睛一斜,砍手不费力气?当然得要钱! 可以想见,占城暹罗等国乖乖租地种田交税,给明朝当佃户做小弟还罢,敢起额外的心思,偷摸动手动脚,染指老朱家认准的宅基地,不好意思,占了多少,必须加倍还回来。 顽抗耍赖,黎季牦父子就是前车之鉴。 靠着大明出兵,占城才摆脱安南的威胁,否则灭国是早晚的事。 暹罗虽然强-横,朱棣一顿威胁痛骂,照样脚软。 老挝,缅甸等虽是番邦,境内却设有明朝的宣慰使司。 想想脑袋发热的后果,孟清和都替这些番邦捏了一把冷汗。 永乐朝,大明军事实力相当强悍。文官集团偶尔脑袋犯抽,却不乏名臣,更不像明后期-党-争一般,屁-股决定脑袋。选错了队伍,再有能力也靠边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章 “你真是九郎?” 孟清江上前两步,跪在地上的男人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四堂兄,我是清义。” “清义,你不是……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说来话长。”孟清义仍是苦笑,“一晃十年,我都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回来。” 之前孟清义跪在地上,孟清江尚且不觉,等他站起,才发现他跛了一条腿,背也有些驼。认真算来,他不过是而立之年,竟已苍老成这副样子! “四郎,你暂且坐下。”孟王氏擦干眼泪,孟清义能够回家,已是意外之喜。可当家的和八郎却是再也回不来了,连尸骨都找不回了。 孟清江扶着孟清义坐到孟王氏下首,孟许氏和孟张氏带着两个女儿坐到了另一边。 都是家人,孟清江又瞒着族里给十二郎传递消息,孟清义的事,孟王氏从未想过要瞒着孟清江。 “九郎,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武三十年,爹带着我和八哥一起去边卫筑堡服劳役。”孟清义的声音沙哑,语速很慢,好像是许久未曾同人讲话,语序也有点颠三倒四,好歹能将话讲清楚,说明白。 “一路上都很顺利,带路的边军和揣着名册的差丁也没为难我们,说到了兴和所有饼子吃,服完徭役,爹还能额外领一匹布……” 孟清义陷入了回忆,思绪渐渐飘远。 十多年前的事,一直牢牢记在他的脑海里,每时每刻都不能忘。 如果忘了,他就撑不下来。 如果忘了,他早死在塞外的荒漠草原里。 “爹很高兴,同我和八哥说,等服完徭役,领了布回来,正好给十二郎做学里的束脩。” 说到这里,孟清义顿了顿,脸上的表情陡然一变。 “可要到兴和所了,却遇上了鞑子,一群鞑子……总旗和边军都给杀了,差丁也死了。爹让我和八哥快跑,带着几个叔伯兄弟一起跑。说完就拿起掉在地上的腰刀,朝鞑子冲了过去……” 堂屋里很静,只有孟清义说话的声音。 “八哥和我不想跑,不能把爹扔下……爹骂我们……没骂完,就被鞑子……八哥让我跑,可我跑不动,脚生了根一样,跑不动……” 孟清义突然双手抱住头,呜呜的哭了起来。 “都死了,死了!还活着的都被鞑子捆了起来,像牲口一样拉在马后头。八哥肩膀伤了,又下大雪,根本没能撑到塞外。鞑子就那么把他扔了,和同里的叔伯兄弟一起……我死死抱住八哥,我不走!走了,就把爹和八哥都扔了!” 孟清义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孟清江死死的握住拳头,孟王氏和两个儿媳脸色惨白。 “见我们都不走,有鞑子想出了主意,不走的,一刀-捅-在身上,连死了五个,后边的就都老实了……”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孟清义仍不自觉的打着哆嗦。 “我和同里的九个,一起被捆出了塞外。到了那些鞑子的部落,我们就是奴-隶,是牲口!放羊,扛帐篷,最苦最累的活都是我们干。遇上没粮食的时候,我们就是最先被饿死的。加上我,十个壮年汉子,到如今就剩了我一个……” “我想跑,跑了两次,被鞑子用鞭子抽断了腿部。第三次被抓回来,我就不跑了。闭上嘴,当自己是棵木头,是块石头。就想着,拼一口气活下去,活下去找着爹和八哥没了的地方,十一年啊,不能让爹和八哥连个安生睡的地方都没有,死了都不能回乡。” 孟清义断断续续的说着,孟许氏已然哭晕过去,倒在孟三姐的怀里,人事不省。 孟王氏也是双眼红肿,却没有倒下去,而是认真的听着,要将儿子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进耳朵里,牢牢的记在心里。 当家的,八郎,天杀的鞑子! 突然,孟清义抬起头,看向孟清江,双眼通红,神情格外的奇怪。 “当年,本不该我爹带着乡人去兴和所的。” 孟清江低下头,心中的愧疚,无论如何也抹不平。 洪武三十年,本该是他爹和大哥去应役的,却借着和里长家中有亲,将孟广智和八郎九郎的名字换了上去。 “还有,”孟清义的神情愈发古怪,看着孟清江的眼神,竟似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疯狂,“那些鞑子里还有汉人!给鞑子带路的汉人!除了被鞑子杀了,被捆去塞外,一同去的,可有人逃回来?” “没有,没有一个回来。”孟王氏喃喃道,“只有县衙里的小吏送信,说是都给鞑子杀了。” “没有?”孟清义突然笑了,笑得让人胆寒,“没了好,都死了好!狼心狗肺,心肝都黑了的东西,该死,都该死!” “九郎?” 孟清义不对劲,像是犯了癔症一般。 “娘,你看。”孟清义从羊皮袄里取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包,巴掌大的布料早看不出颜色,却被他贴身带着,打开布包,里面是结成了硬块的药粉。 “九郎?” “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孟清义咬牙切齿道,“是药,毒药!” “啊?!”孟王氏吃了一惊,“儿啊,难道是……” “娘,这毒药不是我的,是同被抓去塞外的二郎给我的。”孟清义转向孟清江,眼睛更加赤红,“死前给我的。他告诉我,原本,这毒药就是我们爷三个准备的!” “什么?!” “他还说,六郎也知道这事。按照原本的谋算,是打算到了卫所再动手。” 到边塞服徭役,死人几乎成了常例。只要不太过分,卫所和都司都不会追究,连巡按御史都不会多言。 “二郎告诉我,说这药是族长给他的。只要事做成了,就给他家里五亩上等肥田!六郎在出发前醉酒说漏了嘴,同去的人里不少都晓得!以为是说笑也好,怎样也罢,就是没一个人提个醒,我们爷三一直被蒙在鼓里!可笑爹还护着他们,护着他们!” 族长? 十一年前,孟氏的族长,不正是孟广孝?! 孟王氏嘴角流下一抹殷红。 想当初,孟广智父子三人死讯传来,孟清和当即因错被逐出儒学,家里的田产几乎全部被孟广孝侵-占,却还被惦记着宅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零一章 在兴州卫拿下孟广孝和孟清海父子,纪纲一行立即飞驰回京。 由于孟清和事先打过招呼,孟清江并不在抓捕的名单里。因同孟清海是亲兄弟,也得跟着进京一趟。 “同知,证据确凿,又住在一起,怎么可能一点不知道,什么干系都没有。”一名校尉对纪纲进言,“就算是兴宁伯递了话,也不能……” “恩?”纪纲冷眼扫过,嗤笑一声,“本同知做事,还要你来教?” “卑下不敢!” “兴宁伯如何,是你能置喙的?” “卑下再不敢了!” “带你来这趟差事,是看你有眼色。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里得有数。” “谢同知教诲!” 校尉的额角流下了冷汗,行礼后,立刻退下。 纪纲没有多言,只让手下看好了囚车里的父子两人,“到京之前别为难他们,水食也别缺了。” “是!” 校尉和力士领命,看着囚车里的孟广孝和孟清海,一甩鞭子。 想不开,上枷的时候早该撞墙咬舌。没那本事,摆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孟广孝呆呆的坐着,一声不出。 孟清海靠在囚车上,发髻凌乱,神情呆滞,眼中偶尔闪过一丝凶狠,没人知道他正想些什么。 队伍中还有一辆马车,上边坐着孟清江和孟清义。 孟清江见到从家里搜出的东西,就主动跟纪纲上路。他相信,有孟清和在,到了京城,自己也不会怎么样。 孟清义则是带着孟王氏的书信,到京城去找孟清和。既然回来了,身份终有大白的一天。他已经销了户籍,没法开具路引。跟着纪纲是进京的最快办法。而孟清义的真实身份,在见到孟清和之前,孟王氏和孟清江都打算瞒下来。 听到是给兴宁伯带信,纪纲没有多问,只当是名老仆,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九郎,还撑得住吗?” “无碍。”孟清义咳嗽了两声,长期的塞外生活彻底-摧-残-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一股意志撑着,定会像多数被鞑子掳走的边民一般,死在茫茫草原上。 “再忍忍,就快到京城了。”孟清江低声说道,“等见了十二郎,一切就都好了。” 孟清义点点头。 孟王氏和他说起过家中这些年的变化。听到孟清和弃笔从军,跟着今上靖难,以从龙之功获封一等伯,是朝廷的从一品的武官,孟清义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既为十二郎出人头地感到高兴,也为他心疼。 十一年没见,他可还记得自己这个九哥? 当年,十二郎才十四,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爹没了,八哥和他都不在,又有孟广孝的逼迫,族人的漠视,十二郎是如何撑起一家的? 去了边塞,又上了战场,究竟是怎么熬下来的? 孟广孝,孟清海! 如果不是这两个畜生,爹娘本该儿孙环膝,八哥和嫂子不会天人永隔,他和媳妇应儿女双全,十二郎该继续科举,考得功名! 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孟清义靠在车厢里,背好像更驼了。 孟清江想要开解,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叹息一声,狠狠一甩鞭子,似要将所有的郁气都发泄出去。 一行人将出兖州府,正当午时,离驿站还远,纪纲下令在路旁休息。 一名力士提着水囊两个饼子,打开囚车的门,“吃吧!” 趁着力士回身的当,孟清海突然-暴-起,狠狠咬住了他的耳朵。 “啊!” 一声惨叫,众人骤然一惊,距离较近的一名小旗立刻扑上去,同一名总旗合力,才将孟清海拉开。 力士捂着缺了一块的耳朵,鲜血从指缝中流出,凶狠的盯着被按倒的孟清海,“我要杀了你!” “杀,你杀啊!不杀你就是孬种,小娘养的!” “你!” 力士红了眼,抽—刀就要上前,却被校尉按住肩膀,怒气无处发泄,双眼逼出了血丝。 纪纲走过来,让人将力士带到一旁治伤,冷笑一声,一脚踩在孟清海的头上。靴底用力碾压,很快,孟清海的脸就变了形。 “怎么,想死?”纪纲移开脚,垂低视线,“没那么容易!” “同知,就这么放过他?”要是孟清海这时候死了,还是死在锦衣卫手里,他们回京都没法交代。 “不用上枷,嘴堵上,捆住手脚,拴囚车上。”纪纲睨着孟清海,像在看一个死物,“到京之前,每日给半碗水,两日给一块饼,别让他死了。” “遵令!” 校尉应得爽快,不用旁人,亲自带着两个力士动手。 孟清海原本是坐在囚车里,手脚一捆,再往车上一绑,坐下站起都不行,想动一动都困难。一时半刻还好,时间长了,手脚很快会发麻,继而浑身僵硬,滋味比挨鞭子还难受。 锦衣卫的手段,不过是冰山一角。 搜检出那些证据,牵涉到了西南的王府,天子没发话,这父子俩就不能死。就算只剩一口气,也得活着! 等进了北镇抚司,他们就会知道,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活着比死更难受! 处置孟清海时,孟广孝一直呆愣愣的,没出声,也没动。 纪纲转头看向马车,也没动静。点点头,下令队伍继续启程。 早一日赶回南京,上报了指挥使,他能做的事才更多。 他可以肯定,孟清海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卒子,偏偏是这样的小卒子,才是最好的突破口。想起怀中的两份证据,纪纲舔了舔-嘴唇,像是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终于发现了猎物。 五月中旬,纪纲一行终于抵达南京。 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堂中,杨铎拿着一块白色的布巾,缓缓擦拭着长刀。 黑色的双眸映在雪亮的刀身上,深不见底,似不带一丝人气。 千户李实大步走进堂内,单手按刀,行礼道:“指挥,纪同知回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零二章 常言道,久病成医。 孟清和不谙望闻问切,却和太医院的众位太医打多了交道,轻易看出孟清义的身体很是不好。 随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做最累的活,吃最少的粮食,饥一顿饱一顿,大多数时候竟是睡在牲口圈里。 这样的日子,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难怪孟清义会如此苍老,而立之年就像是半百的老人。即使没有记忆,孟清和也能从孟清江口中得知,十一年前的孟清义,是孟家屯数一数二的好汉子,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孟清义没有户籍,孟清和便以自己的名义请来太医,为孟清义诊治。 “不必这么麻烦。”孟清义道,“十多年的老病症,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 孟清和却坚持,“九哥到了京城,一切交给弟弟安排。” 调养身体不是一朝一夕,无论如何,孟清义的腿都要好生看看。 赵院判被召至宫中为皇后诊脉,刘太医同孟清和是老相识,对孟清和的旧疾十分了解,接了帖子,交代过当值的医士,带着新收的徒弟,很快到了国公府。 兴宁伯请人,却是到国公府看诊。 次数多了,久而久之,本该奇怪的事,在多数人眼中却变得寻常。 一旦有人提出疑问,反倒会惹来旁人的白眼。 定国公和兴宁伯是过命的交情,休要胡思乱想! 事实上,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赵院判和刘太医都是最易接近真相的人,可这两位都是活老的人-精,都知道,少数人的队伍轻易不要站,只要天子不发话,该糊涂的时候必须糊涂。 到了定国公府,有家人带路,刘太医一路畅行无阻,来到了三堂。 孟清义被从客房请到了西厢。 沈瑄知道他的身份后,孟清和提出要回伯府,当场被驳回。 “十二郎之兄即吾之兄。” 用大白话讲,舅子来了,回什么伯府?就在国公府里住着! 国公爷发话,不容置疑。 孟伯爷摸摸鼻子,把准备好的话又咽了回去。 反对无效,再挣扎也没用,何必费力气扑腾。 孟清江没有多想,孟清义却是坐立不安,度日如年。可惜没人为他解惑,又不好直愣愣的开口询问,只能继续憋得难受。 进了三堂西厢,见到孟清和,刘太医拱手,道:“见过伯爷。” 孟清和连忙起身回礼,“刘太医一向可好?数日未见,愈发硬朗了。” “借伯爷吉言。”刘太医笑道,“老夫观伯爷气色尚佳,可有按时服药?” “自然。” 身体是自己的,孟清和万不敢马虎。旧疾迟迟未愈,他比谁都着急。可今天请刘太医来,却不是为他诊脉。 “今日请刘太医过府,是为家兄诊治。” 刘太医微顿,家兄,不是族兄?据言兴宁伯的父兄皆被鞑子所杀,何来的家兄? 孟清义一直没出声,听孟清和提起他,才抬起头,向刘太医行礼。 “这位……”只看了一眼,刘太医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连孟清和都能发现不妥,自然更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待多言,也没再深究孟清义的身份,当即道:“快些坐下。” 孟清江看向孟清和,见他点头,才老实坐下,伸出左手。 刘太医两指搭在孟清义的腕上,双目微合,沉吟许久,神情愈发的凝重。 “换一只手。” 诊脉的时间比预想更长。 孟清和不敢打扰,低声提醒背着药箱的医士,“我这兄长右腿有疾,烦请提醒刘太医。” “伯爷尽管放心。” 医士有些惶恐,他不是第一次见孟清和,却是第一次同他讲话。印象中,兴宁伯深受-皇-宠,不说嚣张跋-扈,也不该如此平易近人。 赵院判,现在应称赵院使,跟着赵院使的医士曾说兴宁伯和善,他还不相信,嗤之以鼻。能在朝堂上威风八面,让众多言官避之唯恐不及,再和善又能和善到哪里去? 如今想来,当真是流言误人! 又过了半柱香时间,刘太医仔细看过孟清义跛了的右腿,亲自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瓶,为孟清义-肿-胀-的膝盖涂药,并道:“骨头断过,没接好,又落了痛风之症,虽能治疗,想要如常人一般却是不可能了” 听完刘太医的话,孟清和难免有些失望。孟清义却神色如常,跛了十年,一年到头没有不疼的时候。刮风下雪更是让他疼得想将腿砍掉。虽不能治愈,却能减轻痛苦,已是意外之喜。 “十二郎,为兄这条腿,只要能走路就成。” 孟清和没说话,刘太医却不满了,“尊驾不相信老夫的医术?虽不能像常人一般跑跳,却可保证往后数十年行走如常,只要坚持用药,不出差错,痛风之症也可逐年减轻。” “此言甚是!”孟清和忙道,“刘太医的医术如何,本官比谁都清楚!家兄是喜过头了,不会说话,您老千万别见怪。” 孟伯爷放□段,刘太医也非真的气恼,很快将“不会说话”的正主丢到一边,凑头讨论该如何安排平日里的膳食和用药。 孟清和道:“老话说吃什么补什么,家兄骨头断过,每天喝骨头汤如何?” 刘太医点头捻须,“有些道理。” 孟清和眼睛一亮,“身体底子差了,是不是该多吃些肉?牛羊鸡鸭换着来?” 刘太医捏着胡子的手一顿,沉声道:“令兄可,伯爷不可。伯爷正服药,当遵医嘱,忌多-荤-腥。” 孟伯爷:“……”他像是贪嘴的人吗?虽说国公府的肉类消耗量堪称一绝,可绝大多数都进了侯二代的嘴里!但他能这样解释吗?明显不能。 很快,刘太医的方子开好了,孟清义的每日膳食单子也定下了。 孟清义没有进学,识得的字仍是不少。看着单子上列出的一长串,巨细靡遗到每餐都要吃些什么,顿顿不重样,当真是眼晕头也晕。 此时此刻,他方才领会到一个事实,十二郎成了高官勋贵,也成了不折不扣的大财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零三章 ads_wz_txt; 纯文字在线阅读本站域名 手机同步阅读请访问 m.ter> 朱瞻壑人小,胆子却大,步入西暖阁,下拜行礼,不顾朱棣的黑脸,直言要出宫探望兴宁伯。 “皇祖父曾言,师者大也。少保教导孙儿学问,如今病重,孙儿应当前去探望,请皇祖父恩准。” 话落,再拜。 朱瞻壑表情严肃,言辞恳切,本该十分有说服力。无奈身材局限,行礼时,底盘颇有些不稳,随时有左右摇摆,或是前倾的风险。想继续严肃,着实有些困难。 伺候朱瞻壑的宦官心肝颤悠,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生怕小世子一个不稳,骨碌到地上。这样的事,之前就有先例。只不过事发地点不是奉天殿西暖阁,而是坤宁宫正殿。 被朱瞻壑一打岔,朱棣心头的火气霎时间熄灭不少。黑脸也有转暖的迹象。放下奏疏,咳嗽一声,“是你自己想去?” 说话时,凌厉的目光扫过朱瞻壑身后,宦官宫人齐齐缩了缩脖子,腿不自觉的打颤。 “回皇祖父,同他人武官,是孙儿自己的主意。” 朱瞻壑抬起头,小脸绷紧。 半晌,朱棣才道:“朕知道了,你起来吧。” “皇祖父答应了?” 朱瞻壑没有马上起来,三头身也是有心眼的。 只不过,他的这点心思哪里瞒得过永乐帝? 见朱瞻壑迟迟不起,巴望的看着他,朱棣丁点火气也没了。 “行了,朕准了,起来吧。” 说罢,干脆起身绕过御案,走到朱瞻壑跟前,弯腰将他捞了起来。 短短时日,又重了不少,脸没见长肉,是长个子了。 “谢皇祖父。” “今天-天-色-已晚,明日早朝,见到定国公,朕让他带你出宫。” 定国公?伯父? 朱瞻壑眼睛亮了。 “是很厉害的伯父?” 永乐帝点头。 “皇祖父,能让父王一起去吗?” “为何?” “少保说父王武艺过人,王叔说伯父更厉害,父王肯定想和伯父切磋,分出胜负。” 高煦想和瑄儿切磋,分出胜负? 一瞬间,永乐帝的表情有些扭曲。 见朱棣表情好十分奇怪,朱瞻壑不解问道:“皇祖父?” 大眼睛眨啊眨,永乐帝抱着孙子,果断把儿子踹到一边,“朕准了。” “谢皇祖父!” 朱瞻壑眼睛闪亮,朱棣心情大好。 如果朱高煦在场,定然会大哭,什么叫坑儿子的爹,什么是坑爹的熊孩子?这就是! 此时,有宦官禀报,朱瞻基候在门外。 朱棣抱着朱瞻壑回到御案后,朗声道:“宣。” 朱瞻基走进暖阁,跪地行礼道:“孙儿见过皇祖父。” 比起朱瞻壑,朱瞻基一举一动都是一丝不苟。行礼时,挑不出半点差错。 朱棣心情正好,即使因朱瞻基想起了长子,也没马上收起笑容。不过,今日,兵部送来了新的舆图,据下边回报,两个孙子都在文华殿看舆图。瞻壑来得早,瞻基是专注临摹舆图,因而慢了一步,还是一直等在暖阁外? 想到这里,朱棣的笑容淡了下来,却没有责备朱瞻基,反而道:“瞻壑明日出宫探望兴宁伯,你也一起去吧。” 乍听此言,朱瞻基惊讶抬头,皇祖父的意思,是答应他到文华殿听兴宁伯授课? “想拜兴宁伯为师,就自己努力。” 朱瞻基瞪圆了眼睛,稳重淡然全都不见了踪影,只余下激动和得偿所愿的兴奋,心情瞬间飞扬,“孙儿谢皇祖父!” 父王和他说,皇祖父先是天子,才是祖父。他想了许多时日,有茫然,更多的则是失落。 现如今,朱瞻基不敢言父王错了,但他更明白,皇祖父是天子,也是他的祖父,仍会顾念疼爱他。只要他不犯错,不犯和母妃一样的错。 朱棣抱着朱瞻壑,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祖孙三人,难得有如此温馨的时刻。 郑和从文渊阁回来,停在暖阁门口,没有贸然上前打扰。侯显恰好赶来回事,两人相见,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火花四溅。直到暖阁内传来宣召,才同时转头,无声的撇嘴。 郑和斜视侯显,暗道:下月就要出海,到了海上,咱家看你还怎么嚣张! 侯显探手入怀,捏紧了装着丸药的瓷瓶,冷笑:以为咱家白活这么多年,塞外是白去的,要出海会没有准备?做梦! 掌灯时分,朱棣处理完政务,带着朱瞻基和朱瞻壑到坤宁宫用饭。 “陛下。” 祖孙三人一起到来,徐皇后略有些诧异,迎上前去,笑容依然温婉。 “到皇祖母这来。” “孙儿见过皇祖母。” 朱瞻基一板一眼的行礼,朱瞻壑像头小老虎,行完礼就撒欢,被徐皇后抱在怀里,笑得人心都软了。 朱高煦和朱高燧定时定点来陪母后用膳,看到眼前情景,兄弟俩互相看看,眼中的深意,只有彼此才能明白。 定国公府内,一样设了“家宴”。 数盏立灯,儿—臂-粗的火烛,照亮室内,如同白昼。 坐在桌旁,孟清义浑身不自在。和沈瑄同桌吃饭,委实压力山大。 孟清江察觉出不对劲,却没轻易开口。实际上,他比孟清义更不自在。孟清义知晓了沈瑄和孟清和两人的关系,他仍被蒙在鼓里。在边塞时,和十二郎同吃同睡,早已经习惯。可定国公是谁?看着摆在面前的酒杯,孟四郎实在不敢相信,刚刚,国公爷竟亲自为他斟酒。 孟清和不说话,不喝酒,只埋头吃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沈瑄则举起酒杯,清冽的酒水,散溢出浓香,“敬两位兄长。“ 简简单单六个字,冲-击-力却非同一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零四章 ads_wz_txt; 纯文字在线阅读本站域名 手机同步阅读请访问 m.ter> 永乐六年六月壬戌,夜-色-中,南京城北突发轰鸣之声,地动山摇,火光瞬间照亮天空。 崩裂声中,整条街道从中裂开,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口。 房屋成排塌陷,百姓被巨响惊醒,许多人身上只着中衣从屋中逃出,在地动中,站都站不稳,满脸的惊惶。有-赤-着膀子,满脸尘土的汉子,逃得一命,却不见妻儿老母,顾不得脚下的晃动,爬也要爬回随时可能倒塌的房屋。 “娘!” “爹!” 天色渐亮,脚下的震动也渐渐停了。 城西火药局内,大使和副使满脸焦急,指挥着匠户和军丁查看存储火药的仓库。 “危险!快让开!” 装着火药的罐子被突然掉落的瓦石砸碎,擦撞起火星,轰的一声,火光充天。距离最近的数名匠户瞬间发出惨叫,捂着脸颊胳膊,倒在地上痛苦的翻滚。 “快灭火!” 大使和副使心急如焚,若是仓库起火,整个火药局都得赔进去! “快啊!灭火!” 饶是两人喊哑了嗓子,爆-裂声仍不断响起。虽然库中存放的火药不多,火势起来,仍无法扑灭。 熊熊烈火开始蔓延,受伤的人越来越多,大使和副使不得不带人逃出,火药局很快陷入一片火海。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分别遣人前往城中各处,灭火是其一,救人更为重要。 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灯火通明,杨铎策马,亲自率人前往城北。 自永乐元年,应天十八府,河南山东等地,地震,大水,、和蝗灾轮番出现,受灾百姓不知凡几。 幸亏国库和天子内库充裕,铜钱堆成了山,又有大宁等地丰产,朝中地方多有能臣,赈灾善后处置得当,即便有损失,到底没有出现大批的流民。 如今,地震发生在京城,天子脚下。稍有不慎便会流言四起。追究下来,不知又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钦天监监正和监副连夜被召入宫,可以想见,今夜,整个京城都将不眠。 定国公府内,地面刚有颤动,孟清江便被惊醒,抓起外衫,跑出客房,迎面遇上了府内护卫。孟清义只比孟清江慢了一步,虽未从军,十余年的草原生活,让他比寻常人更能预知危险。 两人都惦记着孟清和,顾不得脚下不停的晃动,直奔后堂。 孟清和是被沈瑄从厢房里抱出来的,身上裹着一条薄-被,显然还有些迷糊。 沈瑄抱得自然,护卫和长随也很淡定,孟清江和孟清义却僵在了原地。即使晓得孟清和同沈瑄的关系,两人仍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震动停歇,冰冷的目光刺在身上,差点被国公爷外放的煞气冻僵,孟清义才咳嗽一声,表情略微正常了些。孟清江却继续僵着不动。再次证明,论心理承受能力和神经强悍程度,孟清和一家都非常人所及。 半梦半醒,孟清和在沈瑄怀里打了哈欠。 “国公爷?” 不是他神经太粗,没有风险意识。实是不小心撩拨了虎须,被国公爷正法,累得动动手指都难。勉强能睁开眼睛,已经称得上是奇迹了。 “无事。”沈瑄单臂托着孟清和的腿,让他趴在自己肩上,腾出一只手,拍拍孟清和的背,“继续睡吧。” 孟清和又打了和哈欠,或许是被拍得太舒服,知道不是睡觉的时候,还是止不住眼皮打架,只能环住沈瑄的肩颈,强撑着没再睡过去,想清醒的思考,却着实有些困难。 护卫在侧的亲卫长随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背对国公爷和孟伯爷,腰背挺直,做大义凛然状。 唯二在状况外的,也被国公爷的煞气冻住,出不了声音。 地动停后,高福和周荣分别带人查看过府内各处,向沈瑄回禀,“除有两处厢房损毁,无人伤亡。” 沈瑄点头,晃动停后,等了许久,不再有地动迹象,远处的火光也渐渐熄灭,令府内众人各司其职,抱着孟清和又回了东厢。 房门关上,周荣咧咧嘴,“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高福一向不喜多言,和周荣打了招呼,率领伯府亲卫又回了中堂。 孟清义和孟清江被长随送回客房,两人的表情都有些飘忽,不约而同被门槛绊了一下,险险摔倒在地。 东厢内,躺在榻上,孟清和反倒睡不着了。 单手撑头,看着躺在身边的沈瑄,说道:“国公爷。” “恩?” “我同你一起上朝。” 沈瑄睁开眼,漆黑的眸子,清晰映出了孟清和的面容,“为何?” 近些时日,孟清和一直留在国公府养病。汉王世子的授课停了,五军都督府递了条子,早朝和晚朝自然就免了。 “地动之后,天子定会求直言。”孟清和躺下,捏了捏胳膊,有些麻,大脑却更加清醒,“我有点担心。” “担心?” 沈瑄先是惊讶,随即了然,弯了嘴角,托起孟清和的后颈,俯身,堵住了他的唇。 许久,在孟清和的耳根发热,脑袋又开始模糊时,才被放开。 “十二郎可是担心瑄?” 气—喘—匀了些,孟清和没好奇的哼了一声,扯开沈瑄中衣的领口,狠狠就是一口,磨牙! 古时天灾,往往会同帝王和大臣紧密关联。 要么天子失德,要么朝中出了奸佞,上天示警。总之,必须要给出个说法。 自班师回朝,定国公太过高调,朋友没交到一个,敌人却立了一排。尤其朝中的士大夫,几乎被打击个遍。孟清和时常会想,自己和沈瑄一起出现,到底谁拉的仇恨值更多些。 京城地动,天子定然要求直言。届时,很难保证不会有人借题发挥。只要有了出头的椽子,攻讦沈瑄的声音定会一浪-高过一浪。理由现成的,杀孽太多,有伤人和, 天子出面弹-压?坚持真理,直接喷回去。 继续弹-压?好,不在定国公身上找毛病,迁都北京的事情必须讨论一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零五章 “臣闻草原多战事,更有鞑靼太保阿鲁台以下犯上,联合鞑靼诸部,驱逐可汗鬼力赤,迎撒马尔罕完者秃王本雅失里为可汗。” 立在奉天殿中,孟清和不能看清永乐帝此刻的表情,只凭直觉,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对将地震同北疆联系起来,天子十分满意。 既然满意,就要再接再厉。 鬼力赤是生是死,都不再重要。坐实京城地动因北疆战事而起,才是关键。 虽然他自己都觉得此事牵强,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话出口,没有再咽回去的道理。 甭管旁人信不信,总之,自己必须相信。只要给出一个理由,还是天子希望的理由,没人敢站出来喷他胡说八道。 “鬼力赤者,鞑靼可汗,向我朝称臣纳贡,受天子赐金印封诰,奉天子之命,游牧边塞。” “阿鲁台,鞑靼之臣,得天子恩赏,却不思回报,屡有犯上为乱之心。” “本雅失里,矫称前元宗室,密结阿鲁台,图谋鞑靼可汗之位,其心昭然!” 清朗的声音在奉天殿中回响,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永乐帝很期待孟清和接下来的话,听得十分认真,坐在龙椅之上,身体不自觉的前倾。 右班武将中,朱能和徐增寿也是听得出神。从孟清和的话里,能嗅出某种味道,战事将起的味道。 沈瑄同朱能并列,看向侃侃而谈的孟清和,面容肃然,双眸愈发深邃。 同列朝班的朱高煦和朱高燧没出声,借着站位优势,有志一同的看向老爹,果然,双目发亮中。 左班文臣中有不少人皱眉,支持御史弹劾锦衣卫的朝臣更是脸色难看。见孟清和直接将京城地动同鞑靼内-乱-挂钩,黄淮胡广等人当即就要出列,却被杨士奇一把拉住。 胡广转头,杨士奇松开手,没出声,表情也没多大变化。可就是这几秒的时间,孟清和悍然抛出了杀手锏。 “数日前,臣夜观天象,见有木星犯诸王星,未几,草原传报,鬼力赤为阿鲁台驱逐。旬几,京师地动,首在城北。足可见,此乃上天示警,为北疆之祸矣!” 一番高论,有理有据。结合先进的天文学知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孟伯爷放出一颗惊雷。 南京地动和天子,和朝中诸公都没有关系,天象和事实证明,是北边出事了! 鬼力赤向明朝称臣,得天子亲封,虽不享朝廷俸禄,级别也相当于“藩王”。如今,这位“藩王”却被赶下可汗位,带着手下四处逃命,鞑靼还放出消息,要拥立本雅失里做可汗,分明是有“犯-上-作-乱”之嫌! 撵走领了朝廷敕封的鬼力赤,拥立本雅失里,经过大明同意了吗? 鞑靼内部事务? 呔!鞑靼早向大明称臣纳贡,继承汗位怎么能绕开大明天子,自作主张? 分明是藐视朝廷,无视天子,找揍! 京师地动,定然也是上天看不惯鞑靼此举,给朝廷提醒,草原上的邻居不老实了,必须好好沟通一下。 尽管地动在金陵,鞑靼部落在草原,孟清和的话仍很有说服力,赫然将两者捏在了一起。 “臣请陛下,以国朝之威,肃草原之事,抚天下万民!” 既然地动的原因找到了,就该针对-性-的采取措施。 天子计划北巡,无疑是个好机会。不需要调动大批边军,只需调动大宁,宣府,甘肃等地的部分官军,到草原上溜达一圈,足够给以震慑。 再不悔改,奉皇命自助游的官军,人数定然要翻倍。届时,旅游路线发生变化,不小心和当地居民产生-摩-擦,造成任何后果,大明概不负责。 “臣请陛下,听万民之请,平北疆之乱!” 话落,孟清和跪地,顿首。 一片丹心,为国为民,天地可表。 沉默,良久的沉默。 武将不说话,自成国公定国公下数,已然被兴宁伯的大手笔震惊。这是要在朝鲜之后,继续打着维护世界和平的大旗,发兵草原,征沙漠? 文臣一样不说话,六部六科,御史翰林,集体瞠目结舌。兴宁伯的口舌之利,心思之敏捷,再次出乎众人预料。 武将,勋贵? 向以捕风捉影为己任,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言官,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有这份本领。 浮石沉木,颠倒黑白,相差十万八千里都能扯到一起,简直比做出锦绣文章的定国公还要打击人! 不是没人想出言驳斥,可理由呢? 夜观天象属不务正业? 朝堂上还立着有神棍嫌疑的兵部尚书,就不许兴宁伯有点业余爱好?何况,兴宁伯的师傅可是姚广孝!有他做师傅,还有什么不可能。 鞑靼内部-动-乱-不关大明的事? 谁敢这么说,不用孟清和驳斥,永乐帝会先伸出大脚,直接踹飞。 就这么认了?表示兴宁伯说得对? 憋屈啊! 明摆着是胡说八道,却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反驳。弹劾锦衣卫的御史互相看看,尚未提出的后半部分计划,明显要胎死腹中。 自己提出的理由,虽说更有事实依据,但在兴宁伯的“胡说八道”跟前,直接被比成了高大上脚下的矮穷挫。 关键是,兴宁伯先提鞑靼内乱,再提天子北巡,话里话外主张发兵草原,合了天子的心思,也符合勋贵武将甚至是部分文官的利益。 征讨安南,让许多人尝到了甜头。 土地粮食人口一步到位,广西云南接连开了互市,不起眼的凭祥县,更成为西南有名的商队集散地。不提武将,便是文臣,也有不少在购买土地和各种交易中得利。不出意外,起了战火的朝鲜将成为第二个安南。 如今,兴宁伯联系京城地动,以鞑靼汗位更迭为由,提议发兵草原,奉天殿中群臣,已有不少起了盘算。 比起可能在北疆获取的利益,锦衣卫的事,稍后再议? 朱棣高踞龙椅之上,将群臣的表情尽收眼底,看向的孟清和的目光愈发和蔼。 这个时候,只要有人出列附和孟清和的提议,永乐帝就能当场拍板,立刻下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零六章 永乐六年七月,由太监郑和担任正使,王景弘侯显分任副使的大明船队,自太仓刘家港出发,二下西洋。 比起之前两次出航,船队规模扩大近一倍。以一百余艘宝船为中心,战船护卫在侧,马船,粮船及商船等紧随其后。 船队成员包括官兵,水手,采办,通译,工匠,医士等三万余人。 之时,巨帆升起,碧波万顷中,浩浩荡荡的船队乘风破浪,驶向前方。 此次出航,郑和王景弘肩负寻找海外大陆的重任,从太医院讨来的弯腰,足有半箱。侯显奉命送西洋朝贡使团归国,为防万一,也去了几趟太医院。偶然遇到来取药的郑和两人,都是脸色煞白,心知彼此遭遇,刹那间友谊升华。 郑和船队初下西洋,不只带回了宝石香料,珊瑚珍珠,珍禽异兽,紫檀沉香,还有成船的朝贡使臣,部分还是由国王带队,来到大明,住进南京会同馆,一住就是几个月。 期间,这些西洋使臣捧着香料黄金,大批购买精美的丝绸瓷器。短短数月,南京的瓷器和布匹市场异常繁荣。 使臣们对茶叶同样很感兴趣。鉴于茶叶,盐巴,铁器都是朝廷专管,并自永乐三年起,实行对外限购政策,没有大明户籍,想要大批量的购买以上三种产品,纯属白日做梦。由此,众人也只能望茶兴叹。 饶是如此,大明的强盛繁荣,仍让这些外来者大开眼界,无比震撼。 亲自带队到大明朝贡的浡泥国王麻那惹加那乃,不幸在会同馆病逝,留下遗言,不是王位传给哪个儿子,也不是身后财产如何分配,而是请求大明皇帝许可,去世后能够葬在大明。 永乐帝实现了浡泥国王的遗愿,以亲王礼安葬了麻那惹加那乃,让他永远的留在了大明。 同麻那惹加那乃一同到大明朝贡的王妃,子女和随员,有数十人留在了南京。王子蒙恩入国子监学习,王妃和随员在南京城南定居,为麻那惹加那乃守灵。 孟清和对浡泥国并不熟悉,会同馆里发生的事,多是听旁人转述。国公府和伯府亲卫都是不错的消息渠道。但论信息的及时性和准确性,锦衣卫始终遥遥领先,独占鳌头。 浡泥国王下葬时,郑和奉命出宫,向浡泥国使团传达天子圣意,并封赏国王遗孀和子女。翌日,麻那惹加那乃的长子和次子联名上疏,称仰慕大明文化,请求留在大明,入国子监学习。 请求自然得到许可,朱棣亲自召见了两位王子,对他二人大加表扬。 消息传出,孟清和摸着下巴,仔细琢磨,最终得出结论,未来某一天,两位王子归国继承王位,大明在浡泥国设置宣慰使司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对日理万机的永乐帝而言,浡泥国王的死,只能算作一个小-插-曲。征讨中的朝鲜,预期出兵的鞑靼,北巡,迁都,修建长陵,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精力。 朝廷船队按照预定日期出航,郑和三人前往刘家港,朱棣无法亲自前往,干脆抓了儿子当壮丁。 爹有事,儿子服其劳。 朱高煦没法反抗老爹,只得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穿一身亲王衮冕,在鼓声和号角声中登上高台,汗流浃背,仍坚持严肃状。 朱高燧借口老爹是给皇兄下达敕令,他是顺带,坚决不上高台。见朱高煦瞪眼,干脆拉上请旨出京的孟清和,讨论出航的船只是否安排妥当,带回来的货物该如何分派。 孟清和无语。 该安排的早安排好了,现在讨论,不嫌借口太-烂-了点? “殿下,您真不上去?” “不去。”朱高燧同是一身衮冕,随意拨开冕前垂下的玉珠,似因阳光太过刺目,眯起双眼,“父皇下旨给皇兄,孤不必凑热闹。” 斟酌片刻,孟清和认为,不接话最妥当。 “父皇赞兴宁伯聪慧机敏,遇事有谋略。孤也这样觉得。”朱高燧收回视线,道,“兴宁伯是聪明人,孤从兴宁伯身上学到不少,获益匪浅。” “殿下谬赞,臣不敢当。” “当得。”朱高燧笑道,“孤早年不喜读书,做事任凭心意,只图自己快活。多行鲁莽,尚不自觉。自遇到兴宁伯,孤回想以往,颇感汗颜。” “殿下此言,臣愧受!” “孤所言均发自肺腑。”朱高燧笑得十分真诚,“孤办互市,王兄领兵屯田,父皇重视起商税,许商人购买交趾土地,稳定西南诸州,一桩桩,一件件,都少不得兴宁伯。” 孟清和脸色发白,汗顺着鬓角滑落,不知是热的,还是被吓的。 今天的赵王殿下,明显不太对劲。 这是什么节奏? 表扬,提醒,亦或警告? 莫非是他最近风头出得太大? 看出孟清和很不自在,朱高燧略感无奈,“兴宁伯不必多想,孤只是偶发感慨,并无他意。” 孟清和擦擦汗,换成旁人,他或许不会多想,话是老朱家人说的,不多想成吗?不过,以他对朱高燧的了解,警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表扬的可能也不大,十有八--九是好意提醒。 他最近风头太劲,有国公爷在前,也挡不住旁人的目光。 一旦朝廷出兵草原,看他不顺眼的怕会更多。他倒是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反正被瞪几眼又不会掉块肉。可要是被盯牢了,隔三差五麻烦上门,着实是烦人。 惹不起躲得起,等回到南京,还是继续“养病”为好。再不成,草原开打,立刻上疏请求随军。排兵布阵不是专长,没多大本事,负责后勤总没问题。 况且,他也该回北疆了。 离开这么久,大宁三司的事仍是一团乱麻。天子将他留在南京,未尝没有让大宁布政使司尽快站稳脚跟的意思。 无奈,派去的官员不给力,吃香又太难看,尽出昏招。天子想让他们办的事,一样没办成,仗着皇令,和大宁都司掰腕子,得罪了朵颜三卫,随时有被壮汉们套麻袋的危险,更甚者,试图-插-手互市,掌管课税司,朝皇帝的钱袋子下手。 每每想到这里,孟清和都不免叹气。 分明一手好牌,却打成这个样子,该说能力非凡,果真奇葩? 今天朱高燧给他提了醒,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人情总是要领。 天子是否会一不做二不休,另派人镇守大宁,暂时两论。低调点,避开眼下的麻烦才是根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零七章 鞑靼杀了大明时节,情知不妙,立刻举部向大漠深处迁移。 草原地广人稀,只要提前跑路,即使明朝发兵,也未必能找到自己。人都找不到,仗自然打不起来。就算被找到了,相信明军也是人困马乏,后继乏力。鞑靼以逸待劳,谁胜谁负还是未知数。 阿鲁台想得很好,马儿哈咱和脱火赤等人都很赞同这一主张。 甭管看阿鲁台多不顺眼,马儿哈咱都必须承认,论狡猾比智谋,阿鲁台的确胜他一筹。否则,统领鞑靼各部的鬼力赤也不会栽在他手里。 总体来看,阿鲁台的计划算得上周密,马儿哈咱等鞑靼头目执行得相当彻底。 可惜千算万算,中途还是出了差错。 惹出麻烦的不是旁人,正是被阿鲁台拥立为鞑靼大汗的本雅失里,也是迫使部落迁移逃命的祸首。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概括总结五个字,财帛动人心。 阿鲁台能管得住马儿哈咱,压得住脱火赤,却硬是没能拉住动不动就脑袋发热的本雅失里。 出事当天,迁移各部正在湖边休息。 发现本雅失里不见踪影,阿鲁台立刻下令不下寻找。 派出的骑兵很快回来,满脸焦急,“太师,出事了!” 听部下回报,阿鲁台心知不好,连忙赶到现场,见到死了一地的瓦剌人和清点金子牛羊的本雅失里,差点气得昏过去。 “大汗,你这是在做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不尽快逃命,还动手抢-劫? “太师放心,这些瓦剌人越境到此,杀了也没什么。” 阿鲁台又是一阵头晕,他试图讲理,无奈满眼都是金子的本雅失里压根听不进去。 “大汗,瓦剌部落过境前往兀良哈部落交易,不应拦截,这是定下的规矩。” 草原缺粮,缺盐,缺铁器,缺布帛,总之,什么都缺少。 明朝限制边贸,开互市也是限量交易,致使兀良哈对草原的“走-私”贸易格外繁荣。虽然紧缺的盐巴和粮食都定成了天价,其他商品的价格也是一天一个样,瓦剌和鞑靼部落仍得咬牙掏钱。 不和兀良哈交易,想要粮食和盐,只能依靠抢劫。明军越来越难对付,打谷草的难度越来越高,冲过边境,随时会面临生命危险。与其脑袋被砍,不如高价从兀良哈购买。 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瓦剌想同兀良哈交易,必须穿过鞑靼的地盘,否则就得借道明朝边镇。永乐帝对兀良哈的“走-私”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会同意瓦剌借道。 为了部落发展,马哈木捏着鼻子和鬼力赤说了不少好话,总算说动鬼力赤点头,同意瓦剌部落过境,同兀良哈贸易。只不过,交易来的盐巴和粮食必须交出一部分,充作“过路费”。 瓦剌付钱,鞑靼便不会拦截瓦剌商队。 自双方定下章程,瓦剌和鞑靼仍时有摩擦,却多是小范围的斗-殴,大规模的-械-斗-极少发生。 现如今,平衡被打破了。 本雅失里灭掉的瓦剌队伍,明显是到兀良哈交易的商队。阿鲁台百分百确定,一旦消息传到马哈木耳朵里,明军没到,瓦剌骑兵会先一步打过来。 “大汗,快点走吧。” 除了加速跑路,阿鲁台再想不出其他办法。 本雅失里不以为意,他的确憷明朝,却根本不把瓦剌放在眼里。这种心态直接体现在表情中,气得阿鲁台跳脚,甚至开始怀疑,灭了鬼力赤,拥立本雅失里,究竟是对还是错。 鬼力赤舍弃“元”的封号,改名鞑靼,向大明称臣,让许多人看不惯。其本人又非黄金家族正统,才能有限,无法恢复元-帝-国的风光,好歹能稳定部落,不会四处惹祸。 本雅失里刚上台就杀了明朝使节,惹来明朝这个庞然大物,又抢劫瓦剌商队,撩-拨-马哈木的怒火,显然是找死不算,更嫌死得不够快。 阿鲁台不想和本雅失里争辩,他怕自己会直接-拔-刀子。 本雅失里脑袋冷静下来,也意识到此举不妥。 两人各退一步,收好金子,赶回牛羊,毁尸灭迹,继续跑路。 不过,路线要变动一下。 原本预定西北方向,现如今,瓦剌随时可能翻脸,西边注定不能去了,只能全力向北跑。环境恶劣,缺少粮食,都比不上命重要。 永乐六年七月丁未,永乐帝诏告天下,征调卫所官军十万,征讨鞑靼。 “朕受天命,承-太-祖-高皇帝基业,统驭万方,凡四夷僻远无不从化。独北虏残孽处于沙漠,肆-逞-凶-暴。屡遣使申谕,讲以子孙存恤保全之道,不听,动辄拘留,甚而杀之!其狼子野心,贪-悍-残-虐,引领徯苏稽于天道,其运已绝!朕今令六师往征之,肃振武威,用彰天讨,荡除有罪,扫清沙漠!” 远征沙漠,自国朝开立,便是将士立功,晋身得赏的最佳途径。 自诏令发布,各卫所均秣马厉兵。征讨安南没赶上,征讨朝鲜没自己的事,征讨沙漠,一定不能错过! 功成名就,荣耀族里,封妻荫子,当在今朝! 大军集结的动作十分迅速,军粮,武器,战马等接连到位。接到调令的官军兴奋异常,民间同样沸沸扬扬。 北疆边民同鞑靼瓦剌有解不开的仇恨,恨不能大军隔日便出征草原,杀鞑子一个落花流水。 在大军远征中吃到甜头的商人摩拳擦掌,时刻关注大军出征的消息。安南有土地粮食,朝鲜有人参山珍,草原虽然贫瘠,牛羊皮毛总能卖出价钱。 总之,大军打到哪,大家的脚步就要跟到哪!跟着官军的脚步有地占,有钱赚啊! 归附的草原部落和辽东女真部落开始上下活动,为的就是随大军出征,斩获战功,获取丰厚的赏赐。 朝鲜不禁打,有李成桂和潜入的探子里应外合,拿下都城是早晚的事。 本该在六月升天的李成桂,顽强的活到了七月,不出意外,还将继续活下去。有他在,李芳远的日子,注定会一天比一天难过。 杀死兄弟,软禁父亲,登上王位。 李成桂恨透了这个儿子,仇恨成为支持他活下去的动力,也成为明军攻占朝鲜的一把利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零八章 ter> 八月的南京城,连日不见一滴雨水,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气,穿着公服外出行走,滋味别提多难受。 太--祖高皇帝规定,无雨,官员不许撑伞。 城内不许,宫内更不许。 顶着炎炎烈日,孟清和步行至文华殿,汗水很快浸透了中衣。看一眼执勤中的大汉将军,佩服之情油然而生。一身公服都让他热得受不了,几十斤的甲胄套在身上,昂首挺胸站在太阳下,当真威武,也着实的遭罪。 到了文华殿,孟清和脸色通红,汗水沿着脸颊滑落,绯红的公服,背部一片暗色。 暖阁外伺候的宦官躬身,推开紧闭的房门。 一股凉风徐徐吹来,孟清和瞬间精神一振,迈步走进室内,好似又活了一回。 暖阁内,四个冰盆摆在角落,七八名宦官轮流摇动着木扇。随着扇叶转动,凉风不断驱走炎热,暖阁内外几乎成了两个世界。 难怪要关门了。 长舒一口气,不再如之前一般热得难受,烦躁的心情逐渐平静。 “少保。” 朱瞻壑一身大红常服,正在研究桌案上的宝船模型,见到孟清和,立刻起身问好。 “世子安好。” 宦官送上巾帕,孟清和擦过手脸,衣服却没法换,只能忍着。 今日听课的只有朱瞻壑。 天子即将北巡,汉王和赵王奉命随扈,正忙着各项准备。朱瞻基另有课程,两排摆放的四张大案,只坐着一个认真听讲的三头身。 “上次所讲,世子可还记得?” “记得。”朱瞻壑点头,拿起一本书册,封面的字很是霸道。翻开,内里的每张书页都绘有缩小版的舆图,舆图上有府州县等标注,“少保所讲,我都记住了。” 这本册子是孟清和专门为朱瞻壑编撰,书页上的舆图由兵部郎中所绘,封面上的题字出自汉王之手。 朱高煦一笔狂草极得朱棣真髓,霸道张扬,非寻常人可以书就。 换句话说,相当考验人的审美观。 孟清和取出另一本书册,同样绘制有舆图,标注却是空白。 “下官斗胆,考一考世子,可好?” 朱瞻壑立刻挺起小胸脯,“请少保赐教。” 很自信,很好! 孟清和点头,虽然不是天生教书育人的材料,又是被赶鸭子上架,但有朱瞻壑这样的学生,满足感和成就感也是非凡。他多少能体会道衍强收徒的心情了。 自我感觉良好,自夸? 孟伯爷甩头,事实胜于雄辩,他有这个资本。 随意翻到一页,孟清和问道:“世子可能说出这幅舆图是我大明何处?” “是辽东!”胖乎乎的小手点在纸上,“这里是辽东都司!” 朱瞻壑小脸泛红,双眼发亮,分明在说,求表扬! “正确,世子聪慧。”孟清和笑道,随即又问,“这里是何处?” “宣府!”朱瞻壑回答得很快,“父王在这里种田!” “……”该表扬吗?总觉得哪里不对。 “少保?” “咳!”孟清和咳嗽一声,又翻过一页,“此处,世子可知?” “顺天。”朱瞻壑答得更快,“皇祖父曾就藩此地,还要迁都。” 接连问了几处,朱瞻壑都答了上来。 一问一答间,孟清和又教给朱瞻壑许多地理知识,穿-插-着民间故事,不会让朱瞻壑举得枯燥,更不会让他厌倦学习。 “辽东之地有女真,分为诸多部落,多耐寒蛮勇,擅-骑-射-渔-猎。归附我朝后,互通贸易,按期朝贡。世子养的两头虎崽即是毛怜卫女真进献。” “女真很善战?比兀良哈如何?” “现今自不能相比,然今后之事谁能断言?如前元,不也败于太--祖高皇帝之手?世子当知,知己知彼,防患于未然。” 孟清和的声音温和,对朱瞻壑的提出的所有问题都耐心解答。遇到回答不出的,不会随意搪塞,直接表示,“世子可向汉王殿下请教。” 如果朱高煦回答不上来,大可向永乐帝求救。永乐帝被难住,满朝文武都可充作智囊团。 六部天官,翰林院学士,大理寺太常寺都察院,连钦天监在内,都是人才济济。放着不用,完全是浪费资源。 “请教父王?” “对。”挖坑给汉王踩,孟伯爷完全无压力,“汉王殿下博学多闻,才能非凡,定能为世子解惑。” 父王武力高超,朱瞻壑信。 博学多闻……朱瞻壑大眼睛眨啊眨,眨得孟伯爷差点破功。 孟伯爷默默转头,擦把汗,学生聪明是好事,太聪明就要让师傅头疼了。 课程过半,摇木扇的宦官轮了三班。 暖阁外响起敲门声,几名宦官送来整盘瓜果,言是天子所赐,为世子和孟少保解暑。 朱瞻壑用的瓜果只用冷水浸过,没有垫冰。送到孟清和面前的瓷盘都铺着冰块,靠近了,可见似烟雾般的冷气飘起,瓷盘边沿凝结了一小片水珠。 见到盘中有哈密瓜,还有几粒葡萄干,孟清和好奇的问了一句。送瓜果的宦官立刻答道:“均为亦里巴里部进上。” 亦里巴里部? 咬了一块瓜,孟清和翻开舆图,片刻恍然,难怪了,后世的-新-疆。 用完瓜果点心,歇息片刻,孟清和又开始授课。 这一次,他所讲的不再是舆图,而是火器。 一把精致的小火铳,此刻正静静躺在黄木匣子里。这把火铳是南京兵仗局所造,参照北京兵仗局送来的图纸,改动了部分,已十分接近燧发枪的构造,准头相当不错,只是仍不能连发。 火铳用在课堂上,自然没有填装火药。孟清和的目的也不是教导朱瞻壑火器构造,只是以火器为例,引出热兵器在未来历史中将发挥的作用。 “世子请看。” 孟清和展开一幅演兵图,图上绘有两军对战,一方为骑兵,一方是火器同冷兵器结合的步骑。如非条件所限,他本想制造木质模型。询问过沈瑄意见,打消了念头,只能拿图画充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零九章 永乐六年九月,朔望视朝,礼部上天子北巡仪狩。 “夫巡幸者,帝王之大事,四夷八方之人皆来朝见。于此,扈驾官军不可不慎。容仪卫,盛京卫,旗手卫,锦衣卫之外,更宜于各卫所预选精壮有膂力之士,增益扈从之数,以瞻备不虞。” “圣驾行经,亲王离城一程迎候。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县主,郡君,仪宾皆循此例。” “镇守,三司,官吏军民于境内朝见,非经过传召,毋得出境。” “道途供应节备,毋得扰民进献。” “行经省府州县,凡有重事及四夷来朝进表,俱飞驰达御驾行在所。小事送文渊阁,再送御前。” 礼部尚书郑赐手持笏板,有条不紊,逐一上奏相关条陈。 永乐帝时而颔首,时而蹙眉,却始终没有打断郑赐。 “陛下幸北乃国之大事,诸项既定,当可布告天下。” 话音落下,郑尚书拱手下拜。 永乐帝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当即下旨,令随扈官员依礼部条陈施行。 “陛下圣明。” 郑尚书起身,退回左班。站定时,脸色微白,借宽袖遮掩,吞咽数下,总算没有当殿咳嗽出声。 礼部尚书夏元吉站在郑赐左侧,见状,低声问道:“郑宗伯体有不适?” “无碍。”郑赐摇头,声音沙哑,“旧疾而已。” 夏元吉没有再问,地点时间都不合适。 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金忠交换了一个眼色,面现了然。 自年中,郑赐多次告假。数月前,郑府延请太医,刘院判亲自前往诊治。经数月汤药调养,病情仍不见好转,反倒愈发严重。说不得,天子北巡归来,礼部尚书便要换人。 礼部左侍郎为人耿直,有才具,却少变通。右侍郎善钻营,人品有瑕,为上所不喜。观五部,天官以下,惟前吏部左侍郎许思恩德才兼备,早年由国子监生署刑部主事,累迁北平按察使司副使,上靖难有功,升刑部左侍郎,同郑赐共事岁余。若非卷入山东青州案,下诏狱身死,定会为郑赐举荐。 再多无奈,人也已经死了。 传言从许侍郎家中搜出了-私-结藩王的证据,打死郑赐也不会再同他扯上关系。平日里的故交好友,同窗同僚也是有多远跑多远,恨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割-袍-断-义,撇清关系。 解缙为何会被一贬再贬?原因之一,即是同平王走得太近。 朝臣-私-结-藩王,严重点说,罪同谋反。即使是皇帝的亲儿子,证据确凿,照样从严从重处罚。 许侍郎自己找死,怪不得旁人。 同样的,远在贵州的平王也让永乐帝更加不喜。 早朝之后,宫中特遣太医院赵院使过府,为郑尚书诊脉。 赵院使诊出的结果同刘院判一样,旧疾,年迈,辞官休养或有数载寿数,继续在朝,恐无多少春秋。 听完回报,朱棣沉默良久,最终叹息一声,下令开内库,取上等药材并宝钞五百锭送至在郑府。 “赐本善人,和厚易直,为国之大才。”永乐帝提笔,旋又放下,只令白彦回传口谕,“传朕言,嘱其好生养病。” “奴婢遵旨。” 退出暖阁,白彦回遣人知会司礼监和内官监,开天子内库,即便有圣意,也必须叫上两监掌印。 白公公离开后,锦衣卫指挥使杨铎请见。 “宣。” 永乐帝随手翻一封奏疏,看了两眼就丢到一边。 锦衣卫上报,苏松诸郡大水,有司却蔽而不闻。递上奏疏,却说什么桧花为瑞,不知所云!比照青州-贪-墨案,两府三司都要问罪! “臣参见陛下!”杨铎跪地行礼。 “起。”朱棣问道,“何事?” “禀陛下,贵州回报,平王于普安州私设儒学,数名大儒慕名驰奔。” 朱棣猛然抬头,目光如电。 “可有实据?” 杨铎取出备好的条子,呈送到御案前。 不到百字,详细列出儒学所在,教授的各项课程。以及授课儒师名姓籍贯,是否曾被朝廷征辟,在朝为官。 捏着条子,朱棣气得眼底泛红,怒极而笑。 这张纸上,至少有三人曾被朝廷征辟,却端着架子,不肯给他面子。如今却主动投向平王,在儒学中授课?在这些士人眼中,他竟然不如自己的儿子?! 好,很好! 朱棣怒火中烧,似猛虎要择人而噬。 杨铎恭立不言,不喜不怒。 “杨铎。” “臣在。” “再派人去普安州。”将薄薄的宣纸一点一点攥紧,握在掌心,朱棣一字一句道,“这上面的人,都给朕‘请’到京城来。” “臣遵旨。” 杨铎领命,退出暖阁。 阳光依旧刺眼。 杨铎微微眯起双眼,狭长的眼尾,似带着锋锐。站在门旁的宦官不由得退后一步,打了个哆嗦。这位杨指挥使,愈发的没有人气了。 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杨铎即刻遣同知纪纲带校尉力士十数人赶往贵州。 “尔等归来,天子定不在京城。人先关进诏狱,不必动刑,等天子北巡归来再做计较。” “是!” 纪纲领命,走出被镇抚司前堂,亲自点人,备好马匹路引,赶在城门关闭前飞驰而出。 弹劾锦衣卫? 想把锦衣卫当垫脚的石头踩? 纪纲冷笑,亲王如何,得士人拥护又如何?钝刀子割肉,可比一刀了解痛上百倍千倍。 对杨铎,纪纲佩服,更多的却是恐惧。 探子上报的消息,分开看都算不得大事。换做平时,兴办儒学,平王或许还能得到嘉奖。可偏偏赶在许思恩事发,天子气不顺,经指挥使上报,立刻引来雷霆之怒。 如果之前对杨铎还有一丝不服,自此之后,纪纲再生不出半丝争胜之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一十章 永乐六年十月,天子御驾驻跸河间府,命兀良哈三卫出边巡弋的敕令飞送大宁。 大宁都指挥使遣人通知兀良哈大小头目,天子有旨,鞑靼新败瓦剌,北行之路不通,转而向东奔窜,极有可能犯边。 “遇有敌来犯,可出塞击之。” 简言之,不来则罢,敢来,通通拍死。 朵颜,福余,泰宁三卫头领接到敕令,均大喜过望。 阿鲁台是不是真犯了失心疯,他们管不着。天子这道命令,当真合了他们的心意。 外出交易的商队被抢,壮汉们早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奈朝廷大军集结边卫,魏国公治军极严,无令不敢擅动。否则就是违抗皇命,掉脑袋的罪名、不违抗皇命,违抗军令的帽子压下来,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打个比方,兀良哈壮汉们一见定国公就发憷,像是兔子见了老虎。换成魏国公,也好不到哪里去。 今上靖难时,朵颜三卫同魏国公交过手,战后得出结论,皇帝大舅子手黑程度直逼定国公。非必要,绝对不能惹。 天子令三卫出边迎敌,无异于解开了壮汉们头上的紧箍咒。 当真是大喜啊! “本雅失里不足为惧,还比不上鬼力赤。”朵颜卫同知哈儿歹同鬼力赤阿鲁台都交过手,对鞑靼十分了解,“阿鲁台倒是难对付。” “不然。”乞列该到京城一趟,长了见识,又得了孟清和青眼,在泰宁卫大小头目中,地位直线上升,说话也相当有底气,“现在的阿鲁台早没了往日风光,否则也不会轻易被马哈木打败。” “你是说?” “阿鲁台是狡猾,却要看和谁比。杀了鬼力赤,拥立本雅失里,如果继续向大明称臣,还有转圜余地。杀了大明使节,惹怒了大明天子,才是自绝前路。” 乞列该一边说,一边伸出拳头,攥紧,松开,再攥紧。 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让帐篷里的壮汉们控制不住的热血冲头。 “鞑靼新败,仓皇逃窜,我等以逸待劳,若无一场大胜,难免让那群女真人看扁!” 乞列该的话,触动了壮汉们最敏-感的神经。 身为大明金牌打手,最强外援,哪怕为了丰厚的赏赐,也不容许有人挑战自己的地位。归附大明,同样精于骑射的辽东女真各部,自然成了壮汉们的眼中钉。 女真想崛起,势必要让大明朝廷看到自身价值。要钱没钱,要技术没技术,只有上马打仗的本事还能拿得出手,即使总体实力比不上兀良哈,为了部落的发展,也必须硬着头皮竞争。 虽然女真部落的人口是个硬伤,但论凶狠悍勇,丝毫不弱于蒙古骑兵,足以引起朝廷重视。 建州卫,毛怜卫,虎儿文卫陆续开始崭露头角。天子下令征沙漠,辽东总兵官特意举荐呵哈出等人,凭孟善的面子,魏国公徐辉祖也不会把人晾着。积极点,上下活动活动,进不了中军,得个前锋也不是不可能。 “对,不能让这群女真看遍了!” 拉出女真做靶子,乞列该的话马上得到共鸣。 朵颜卫都指挥同知哈儿歹当即下令,召集卫中官军,派出斥候,一旦发现鞑靼骑兵的踪迹,立刻出击。 “天子令我等出边迎敌,,我等必要取得一场大胜!” 福余卫都指挥使佥事安出-拔—出马刀,恶狠狠道:“鞑靼抢了我们的盐巴茶叶,杀了兀良哈的勇士,此仇必须要报!” “报仇!” “杀死本雅失里,生擒阿鲁台!” 群情激奋,头目们很快散去,迅速召集麾下勇士,做战前动员,布置作战任务。 送上门的人头,不砍白不砍! 按照兴宁伯的话来说,挖坑填土,落井下石,正当时! 兀良哈的举动很快传到朱棣耳中。 对壮汉们的表现,永乐帝十分满意,特意遣人前往北京,告知徐辉祖,必要时,可派步骑支援朵颜三卫的行动。 “若大胜,不问缴获,只以首级论封赏。” 宦官怀带天子手谕匆匆离去。 立在一旁的孟清和不免咂舌,这是无论抢多少,都不必上交朝廷,全部自己消化? 据悉,本雅失里脑袋缺根筋,抢劫手段却是一流。如果扰边的主力不是阿鲁台和马儿哈咱,而是他,兀良哈肯定要大发一笔。 这就是所谓财运来了,挡也挡不住? 挠挠下巴,着实是羡慕啊。 朱棣不知道孟清和正想什么,如果他知道,估计会相当无语。 以孟清和如今的身家,还需要羡慕本雅失里手中那点东西? 不怪朱棣眼光高,此时的大明,完全就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高富帅。在高富帅的朱老四眼中,鞑靼手里那三瓜两枣不值得惦记,掉到跟前都未必乐意弯腰捡。 所以说,孟伯爷身居高位仍然仇-富,不是没理由的。 给兀良哈下了命令,朱棣心情大好,转而向随扈官员问策,云南按察使陈敏言奏请增设学校一事,如何处置才最妥当。 随扈文官中,户部尚书夏元吉官职最高,也是典型的实干型人才,对陈御史所奏之事,早已有了腹案。朱棣视线看过来,当即开口道:“臣以为,陈御史所奏合乎民情,合朝廷教化之功,可从之。” 朱棣没有马上点头,又接连询问了胡广,杨士奇等人,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都认为在云南增设儒学是有益于社稷的大事,当准。 原本杨荣也该在随驾名单中,可惜运气不好,早前以父病为由从麻烦中脱身,开创永乐朝停薪留职的先例,不料想乌鸦嘴成真,小病成了大病,进而一病不起,杨侍读不得不上了丁忧的奏疏,为父结庐守孝。 但事有两面。 错过了随扈北巡的机会,却减弱了永乐帝对他的厌恶。他日起复,七成可能会升上两级。 胡广等人各抒己见时,孟清和一直保持沉默。不是他没有想法,恰恰是他想得更多,也更-深-入。 京城递送的奏疏中,永乐帝为何偏偏将陈敏言的奏请单提出来?若说没有其他意图,孟清和敢马上去和国公爷比武。 陈御史在奏疏中说,自洪武中,西南诸省设学校,教养生徒,令州县诸生习经义识教化。并令当地布政使司一如中原,逢三年开科取士。然西南之地远离京城,多以土人为官,创制学规隘陋,儒师校官学问肤浅,容止粗鄙,不称其职。能中举之人,凤毛麟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一十一章 边塞十月,已是冬雪初降。 克鲁伦河旁,兀良哈骑兵大败鞑靼先锋,本雅失里被阿鲁台强拉仓皇北逃。 沿途丢弃金银皮毛无数,另有抢劫瓦剌和兀良哈商队得来的盐茶等十大车。 车轮脱落,木箱翻滚在地,箱盖掀开,箱中的茶砖和盐巴多已不见踪影。 本雅失里肉疼得无以复加,阿鲁台却硬是没给他留面子,令人架他上马,马鞭一挥,飞驰向北。 “大汗,东西没了可以再抢,命没了,可就一切全完了!”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阿鲁台就差撕破脸皮,指着本雅失里的鼻子大骂蠢材。 还好本雅失里没蠢到极致,中途转过弯来,老实跟着跑路。 虽说接连败在瓦剌和兀良哈手下,终究主力还在,没伤了根本。找个没人的地方休养生息,来年春季卷土重来,今天丢了多少,统统都要抢回来! 阿鲁台没有本雅失里这么乐观。 他本来的计划是,借败卒掩护,到明朝边境抢一把,成不成都立刻北撤。如果顺利,过冬的粮食就有了。假使不成,也能布下疑阵,让明朝有所顾忌,延缓出兵。 让阿鲁台没有想到的是,马儿哈咱和脱火赤临时变卦,带着队伍自己跑了!如此一来,预期的兵力直接减半,遇上兀良哈主力,只损失两千人就能脱身,当真要谢天谢地。 阿鲁台的心腹避开本雅失里,禀告游骑送回的消息,哈密的忠顺王脱脱正集结军队,有出兵的迹象。 很显然,鞑靼接连败给瓦剌和兀良哈,让脱脱等向明朝朝贡的部落首领动了心思。即使不能从鞑靼身上占到便宜,派兵-骚-扰一下,给明朝卖个好,也能得不少好处。 “太师,如果哈密出兵,要怎么办?” “脱脱!” 阿鲁台狠狠一甩马鞭,若无明朝帮扶,连王位都坐不稳的东西,竟也来落井下石,真当他阿鲁台是纸糊泥捏的,谁都能来踩一脚? “继续探查。”阿鲁台阴沉着脸,“派人给马儿哈咱和脱火赤送信,如果本太师兵败被俘,下一个是谁,自己想明白。” “是!” 心腹离开,阿鲁台转身去找本雅失里。 这个撒马尔罕的前元宗室,就是个脑袋里缺根筋的蠢货,但他已经和这个蠢货绑到一根绳上,想一脚踹开,根本不可能。 阿鲁台十分后悔。 早知今日,何必急着把鬼力赤干掉! 干掉了鬼力赤,怎么就扶持了这样一个货色? 他自己上台也比扶持一个蠢货强。即使和鬼力赤一样名不正言不顺,至少不会走到今天个地步。明朝大军还没过境,自己就成了过街老鼠,快走投无路了。 比起灰心丧气的阿鲁台,兀良哈三卫却是嘴角咧到了耳根,像在过节一样。 斩获的首级不论,光是几大箱的金银,就足够壮汉们架起篝火,宰牛杀羊,好好庆祝一番了。 “这些金银,最好不要动。” 乞列该上前两步,凑到泰宁卫都指挥佥事忽剌班胡身边,压低声音道:“如果是茶砖盐巴就算了,这么多的金银,还是上报天子为好。” “上报?”忽剌班胡拧起浓眉,神色间带着不满,“敕令上说,此战的缴获可以不必上交。” “佥事!”乞列该略微提高了声音,“即使敕令这么写,也要上报。这点金银,陛下未必会看在眼里,佥事却要明白,这是难得的机会!” “机会?” “泰宁卫对陛下的忠诚!”乞列该加重了嗓音,“佥事不想让陛下另眼相看?” 忽剌班胡眼神微闪,明白了乞列该的意思。 天子明旨兀良哈不必上交战利品,兀良哈三卫却不能真的全划拉到自家帐篷里,连个奏疏都不上。 朱棣肯定不会要兀良哈的东西,但上奏与否,却代表着三卫的“忠诚”和“顺服”,这是态度问题。 “对,你说的对!” 忽剌班胡握拳,用力一捶乞列该的肩膀,“幸亏你提醒!这次回去,我一定和都指挥使说,升你的官职!” “谢佥事!” 乞列该又道:“此事不能佥事一个人办,最好和朵颜卫福余卫的人商量一下。” “我知道。”忽剌班胡点头,下令封好箱子,让乞列该带人守在一旁,转身去了朵颜卫的营盘。 能在三卫中掌实权的头目,都不是笨人。 忽剌班胡略做一番解释,哈儿歹,安出及土不申等都恍然大悟,当即下令,缴获的金银全部封箱,上报天子后再做处置。 “只封金银,茶砖,盐巴,战马和皮毛就不必上报,带回部落分了。” 这一决定,参战的头目一致赞同。 “继续派人跟着阿鲁台。”哈儿歹道,“他是草原上最狡猾的狼,不能给他逃跑的机会!” 趁你病要你命! 但以兀良哈的实力还吃不下鞑靼,只能等集结在边卫的征讨大军出塞。 “卫中传来消息,圣驾驻跸大宁。乞列该,你带上这些金银去大宁。” “是!” “兴宁伯随扈北巡,见到伯爷,记着帮咱们都带个好。” “同知放心,卑下一定带到。” 哈儿歹等人议定,分出三百人,护送金银前往大宁。其他人分作两队,一队将余下的战利品运回部落驻地,另一队继续巡逻边境,派出游骑,密切关注鞑靼动向。 壮汉们心中明白,征讨大军出塞,最困难的不是打败敌人,而是找到敌人。如果能准确掌握阿鲁台和本雅失里的动向,定是大功一件。届时,看那些女真人还怎么和自己争。 大明的最强雇佣军,必须是兀良哈! 野人女真? 哪凉快哪歇着去。 如果孟清和知道壮汉们的想法,定会大笑三声。从永乐初年开始布置,致力于挑拨壮汉们同女真各部的关系,如今总算见到了成效。 在壮汉们的打压下,女真还能沿着历史的轨迹发展崛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一十二章 惊雷之后,连降数日大雪,北疆之地一片银白。 大宁城头,数个火盆熊熊燃起,边军裹着两层冬衣,仍是冷得手脚发僵。 城内,往日热闹的互市少了人声,街旁店铺食肆都早早落下了门板。这样的天气,除了守城的边军,边民和归附的牧民都极少外出,只等大雪停歇,城内才会恢复往日的喧嚣。 前宁王府,承运殿暖阁内,朱棣召见运送金银的乞列该,详细询问同鞑靼的战况。 走进暖阁,乞列该纳头便拜,“卑下泰宁卫千户乞列该,叩见皇帝陛下!” 暖阁内燃着铜炉,永乐帝只着常服,伴驾的文武多是一身公服,内里加一件棉袍,丝毫不觉得冷。 从塞外赶回,乞列该穿着厚实的皮袄,头戴皮帽,脚下踩着皮靴,站在暖阁里,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热出了汗。赤红的脸膛,让唯一加了两件棉袍的孟伯爷羡慕不已。 搓搓手,多穿几件都觉得冷。 身体好,就是好啊! 热得满头大汗,乞列该却没去擦,起身之后,恭立着回答永乐帝的每一个问题。 “朕已下旨,此战若胜,缴获几何,均为兀良哈所有,朝廷一概不过问。”朱棣看着乞列该,“为何将这些金银送到大宁?” “仁慈英明的皇帝陛下,”乞列该单手扣在胸前,大声道,“您是伟大的天可汗,您的荣耀和光辉将遍布整个草原!兀良哈是您的奴仆,得来的战利品自然要敬献给陛下!” 天可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 夏元吉等人齐刷刷的看向孟清和。 孟伯爷转开视线。 淡定是装x者的杀手锏,孟伯爷淡定装x中。 壮汉的语言贫乏,颠来倒去只有几句话,朱棣却被拍得很是舒坦。 无他,越是嘴笨口拙,越是显得真诚。比起舌灿莲花,乞列该的笨拙更像是发自内心,连孟伯爷都自叹不如。 龙有龙道,鼠有鼠道,壮汉们看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实际上,心里门清。 没这点本事,如何在老朱家手下做事? “陛下仁慈,兀良哈宣誓效忠陛下,这些金银是兀良哈献上的忠诚。请伟大的天可汗一定要收下!”乞列该捶着胸膛,“兀良哈的一切都是皇帝陛下所赐,兀良哈唯一忠诚的只有皇帝陛下。陛下就是兀良哈的太阳,兀良哈的天神!天可汗万岁!“ 脸皮再厚,也难做到这个地步。 夏元吉和杨士奇等人当场无语。孟清和-吸-吸-鼻子,暗地里给乞列该点赞。玩不来阳春白雪,干脆下里巴人到底,完全本色发挥。从永乐帝的反应来看,效果相当不错。 乞列该也晓得过犹不及,见好就收。很快将话题转到战败后北逃的鞑靼身上。 “陛下,兀良哈已派出游骑,紧追在鞑靼身后,时刻掌握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的动向。大军出塞,兀良哈三卫愿做先锋!” “尔等忠心可嘉。” 朱棣对兀良哈的识时务十分满意。 乞列该带来的金银,让他带回驻地,额外又赏赐兀良哈三卫布帛百匹宝钞千锭。并升乞列该为泰宁卫都指挥使佥事,赐金牌,领一千五骑兵巡弋塞外。 “谢陛下隆恩!” 乞列该跪地叩首。 来之前,他料到会有好处,却完没想到,天子会直接升了他的官。 天子降旨和卫中呈报完全是两码事。过了今日,别说平级的都指挥佥事,便是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也要高看他一眼。 乞列该十分激动,他今年还不到三十岁,袭父职为百户,因战功累升至千户。明朝兴兵征讨鞑靼,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同为元朝后裔又如何?只要能出人头地,鞑靼瓦剌都会成为自己的踏脚石! 自孟清和镇守大宁,兀良哈受到的影响极深。 原本,永乐帝不兑现诺言,不许朵颜三卫到大宁放牧,很容易让人抓到机会,挑拨兀良哈壮汉们同明朝的关系。历史上,鞑靼太师阿鲁台帝就这么干了。 但有了兴宁伯插手,放牧不再是兀良哈的生活重心。永乐帝食言,挑拨兀良哈对抗明朝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跟着兴宁伯,有肉吃! 照兴宁伯的话做,有钱赚! 放牧只能维持基本生活,组织商队进入草原,跟着朝廷船队下西洋,才是奔向富裕生活的最佳途径。 草场?实在需要,完全可以和鞑靼瓦剌去抢。抢不来可以请明朝帮忙。对朱棣而言,这是个划算的买卖。就兀良哈来说,比起得罪雇主,明显和马哈木阿鲁台掰腕子更符合实际利益。 壮汉们不笨,却有些认死理。孟清和让他们得到了实惠,壮汉们就认准了他。 孟清和被皇帝留在京城,大宁设立三司,新来的官员不解民情,不办实事,只忙着指手画脚,各处揽-权,甚至向互市和税课司伸手,早引起都司和兀良哈的不满。 兴宁伯让他们的钱包鼓起来,新来的官却想从他们口袋里掏钱,壮汉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不用细想就能得出答案。 兀良哈跟着皇帝陛下起兵,为皇帝陛下夺取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有从龙之功。被几个新来的文官骑在头上,谁能服气? 大宁都司还罢,大宁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在当地开展工作变得极其困难。若非有圣意,说不准,两司的官员在就职当月就要被赶回南京。 兀良哈的动作,大宁都司知道,孟清和知道,永乐帝也知道。 乞列该说服忽剌班胡将金银送到大宁,一来为表示忠诚,二来也为向皇帝证明,兀良哈的不满绝不是针对朝廷,更不是针对皇帝陛下。之前一波接一波到南京朝贡,顺便告状,全因朝廷派到大宁的文官手伸得太长,触-犯-了大家的利益。更甚者,妄图打税课司的主意,真让他们成功了,天子的内库都要缩水。 朱棣比兀良哈更清楚其中的危害性。所以,他没有追究兀良哈给朝廷派遣的官员下绊子。驻跸大宁期间,召见了城内的所有政府工作部门,还-抽-空去大宁官学和杂造局,偏偏将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晾到一边。 能被天子派到大宁,注定不是本人。几日之后,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上下都冒了一头冷汗。打通关系,请人帮忙在天子跟前说话,成为当务之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一十三章 沈瑄在前宁王府前下马,恰好遇到从府内走出的杨铎。 “国公爷。” 杨铎抱拳,侧身让到一侧,沈瑄将马-鞭-交给亲卫,单手挥开大氅,回礼道:“杨指挥。” 同样的长身玉立,俊秀挺拔。 也同样的煞气凌人,让人想退避三尺。 定国公的亲卫习惯了,跟随杨铎的锦衣卫也锻炼出来了,只有守卫王府的边军手脚僵硬,头皮发麻,想动一动都困难。 下意识的搓搓胳膊,怎么好像更冷了? 沈瑄奉召前来,杨铎身有要务,见礼之后,未多做寒暄,前者取出腰牌,进了王府,后者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骏马嘶鸣,马蹄溅起碎雪,向城门飞驰而去。黑色的斗篷随风翻飞,带起彻骨的朔风。 走上石陛,沈瑄突然驻足。 锦衣卫指挥使在此,天子下令大军延缓出塞,又匆匆将他召回,莫非是南边出事了? 承运殿暖阁内,孟清和垂首立在堂下,将同乞列该的谈话一字不漏上报朱棣。瓦剌和女真更是重点提及。 “瓦剌也就罢了,女真?” 朱棣疑惑的看向孟清和,很是不解。 女真骑兵的确善战,可单以女真部落的人数,朵颜福余泰宁三卫,调遣其一,就能彻底压服。需要费这么多的心思和力气? 和盘托出历史上曾发生的一切,实不可行。一个不好,更会被当做妖孽收拾掉。孟清和只能尝试冒险,让永乐帝意识到,来自辽东的威胁未必下于草原。 “自残元-分—裂,瓦剌鞑靼居于草原,兀良哈游牧辽东,洪武朝归附,为我大明守卫门户。陛下圣明,武功盖世,威远弗界,兀良哈自俯首顺服。”顿了顿,话锋一转,“然事无绝对,若有如安南黎氏者,天生反骨,虽不能撼我朝基石,终将埋下祸患。” 朱棣陷入了沉思,孟清和再接再厉,“女真生于白山黑水,勇悍凶蛮,为壮大部落,常掳掠人口,或奴役,或以为战力。长此以往,其所害不下鞑靼。朝廷虽在辽东设立军民指挥使司,授归附部落头目官职,终人心不满,如建州卫指挥使呵哈出,正为野心之辈。当加以防备,不可放松。” 严格来讲,这番话已有些过界,更有危言耸听,扰乱社会安定嫌疑。换个人,碰上永乐帝心情不好,百分百会拖出去,不砍头也要下锦衣狱。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别说孟清和只是个小小的一等伯,换做国公,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幸运的是,孟清和早被朱棣划入自己人范畴,又爱惜其才,对他的宽容度,远非一般朝臣能比。 思及同道衍的几番长谈,永乐帝没有被惹恼,而是凝眉深思,思考孟清和话中提及的“隐患”。 良久,朱棣才道:“卿所言确有道理。” 永乐帝不是莽夫,否则也不会有“燕王善谋”一说。 他十分清楚,北边的邻居始终是明朝的心腹大患,没想到的是,不起眼的女真,也会大明造成威胁。 鞑靼瓦剌,拉一个打一个,不打不服,打到服为止。 兀良哈,一直是大棒甜枣并用,效果始终不错。 若非考虑到兀良哈在边界起到的作用,朱棣会允许壮汉们-走-私?想想都不可能。 至于女真,该如何处置? 打?现阶段还不值得。 拉?该拉拢哪一个? “依卿之见,可以兀良哈压制女真?” “此其一。”孟清和道,“臣以为,辽东都司距女真各部尚远,不易管理。可于极北之地再设都司,朝廷遣掌印官,其他军官,边军女真各半。并许女真各部遣头领之子入北京国子监,或入儒学。教导其为大明属臣之荣,仿照哈密忠顺王脱脱之例……” 话没说完,殿外有宦官通禀,定国公请见。 “瑄儿回来了?”朱棣神情一振。 孟清和有些吃惊,他当真不知道沈瑄被召回大宁。 距离天子越近,掌握消息的渠道越少。锦衣卫和伺候朱棣的宦官,都要保持一定距离。 小心些总没大错。 没人想惹来天子的猜忌。 即使永乐帝不产生疑心,随扈的胡广等人一样让孟清和提心。 不过,若真有情况,汉王和赵王当不会坐视不理。现如今,他可是天子盖了戳的汉王派,此事有好有坏,总体而言,利大于弊。至少生命安全有了更多保障。 没背景,和沈瑄的关系不能公开,汉王拥趸的头衔摆出来,多少也能唬人。 暖阁门推开,夹着碎雪的冷风卷入。 冷风之后,是锦裘玉带,仍不掩煞气的定国公。 “臣沈瑄,拜见陛下!” 大氅留在暖阁外,黑纱幞头上落了雪花。 敕令送达宣府,沈瑄立即率亲卫启程,沿途之上,非大雪阻路,几乎未曾休息。 “起来。” 朱棣面上带笑,语气都温和了几分。 “宣府几地,可有鞑子犯边迹象?” “回陛下,月前游骑发现鞑子踪迹,魏国公下令全-军--戒备,派遣骑兵日夜巡视。后经克鲁伦河一战,鞑靼退往极北之地,中途遇瓦剌顺宁王及哈密忠顺王阻截,溃散部骑不知凡几。仅阿鲁台,马儿哈咱两部未受太大损失,得以保全。若此时发兵,达其本部,不敢言毕其功于一役,边境之地,临鞑靼处,五年可保太平。” 沈瑄话落,孟清和十分激动,都想亲自抄刀子跟国公爷上战场。 自靖难之后,再难有跟着国公爷捡-漏的机会。征讨安南,他也是和成国公一起留在凭祥养病,收获虽然不少,却也留下不小的遗憾。 身为武将,哪怕只是个半吊子,有事没事也该到战场上溜达一圈。进不了中心,在外围走一走,给三头身授课时,也多了资-本和素材。否则,十万个为什么压下来,他八成会和汉王一样,见到朱瞻壑开口就想跑。 “朕知你所言非虚,但,”永乐帝皱眉,叹了口气,将杨铎呈上的条子递出,“看看吧。” “是。” 沈瑄接过条子,看完上面的内容,瞬间脸色一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一十四章 永乐六年十二月底,天子移驾北京。 依祖制,逢新年,天子御奉天殿受百官朝贺,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贡使臣。皇后于坤宁宫赐宴命妇。 朔旦,文书房请旨宣谕一道,群臣听谕,并传天下州府,召耆老免面谕,宣之乡里。 往年,宣谕皆从应天府出。永乐七年,御驾北巡,群臣朝贺的地点,从南京改到了北京。 北京皇宫三大殿尚未竣工,永乐帝便御奉天门受朝贺。此举明确传达出信号,自此,北京即是国都。朕要迁都,谁也阻止不了! 奉天殿还不能投入使用,天子下旨,在殿前设宴。 火红的灯笼成排,火盆上百,映得黑夜亮如白昼。 亮归亮,冷风却不会减弱分毫。 好在没有下雪,北京行部官员习惯了北疆天气,又穿得多,便是文官,也个顶个抗冻。换成习惯了南京气候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饭没吃完就会冻得话都说不出来。 孟清和坐在沈瑄下首,朝服里加了两层棉袍,外边披着厚厚的斗篷,护手里-塞-了小巧的铜炉,脚底踩着厚实的皮靴,勉强能撑得住。 看看举着酒杯,脸色通红的永乐帝,再看看除下斗篷,只穿冕服的朱高煦兄弟,孟伯爷吸吸鼻子,很是羡慕。 人和人,当真是没法比。 不过,最让他羡慕的还是身边的国公爷。朝服之下,只有一件薄薄的棉袍,行动间挥洒自如,好似风都绕着他吹。 现场唯一能让孟伯爷得到安慰的,大概只有包成个球的朱瞻壑。 一样穿了几层,朱瞻壑小脸红扑扑,拉着朱瞻基来给孟清和敬酒。 “少保请满饮此杯。” 朱棣好烈酒,朱高煦和朱高燧也不遑多让。朱瞻基能饮米酒,朱瞻壑到底年幼,筷子沾一点,尝尝味道顶天了。除了亲爹,没人敢给他倒酒,从宫宴开始,酒盏里装的一直是糖水。 “谢世子。” 孟清和站起身,咬牙从斗篷里伸出手,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温过的酒水仍是辛辣-刺-喉。 酒水从嗓子眼滑入胃中,瞬进涌起一股暖流。 咳嗽一声,眼角有些湿润,手脚却轻快了许多。如果不是酒量不好,他绝对会抱着酒壶不松手。 “少保不善饮酒?” 朱瞻壑仰头,脖颈处一圈火红色的皮毛,唇红齿白,圆乎乎的,更像个年画娃娃。 “下官的确酒量欠佳。” “哦。”朱瞻壑点点头,表示理解,“皇祖父说过,是好男儿就当海量。酒量不好没关系,多练即可。熟能生巧。” 孟清和:“……” 这句成语是这么用的吗?况且,永乐帝所谓的海量,应该不是指酒量吧? 正无语时,见跟着朱瞻壑的宦官不停使眼色,朝着新上的热汤努嘴,似有祈求之意。孟清和了然,八成三头身光顾着喝糖水,没怎么吃东西。 “世子先坐下,用碗汤如何?” 宫宴之上,肉类多为牛羊。 朱棣习惯了北方饮食,随扈的御厨都是北方出身,最得用的更是燕王府的老人。 滚热的羊汤,加了盐巴胡椒,撒了葱花和香菜,滚在两个手掌宽的阔口铜碗里,与其说是汤,不如说是清汤锅子。 孟清和遵医嘱,饮食上需要忌口,许多荤食不能吃,羊汤却是无碍。 听了孟清和的话,朱瞻壑和朱瞻基一同坐下,伺候两人的宦官差点抹眼泪。好说歹说,世子就是不搭理。兴宁伯一句话,立刻麻溜坐下。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宦官立刻盛好羊汤,送到两人面前。 朱瞻基喝得香,朱瞻壑却捧着小碗,盯着碗里的两片香菜叶子,苦大仇深。 “黄伴伴,孤不喜芫荽。” “世子,奴婢错了!”被点名的宦官立刻请罪,“奴婢给世子换一碗。” “算了。”朱瞻壑盯着碗,出乎孟清和预料,拿起汤勺,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世子?” 朱瞻壑抬头,嘴角沾了一点汤汁,“少保唤我何事?” “世子不是不喜芫荽?” “是不喜。”朱瞻壑放下瓷碗,小半碗羊汤都已下肚,“可父王说过,屯田不易,边塞粮食更是艰难。少保也教过我,农人种田,粒粒辛苦。在大宁时,黄伴伴告诉我,他没进宫前很少吃饱。我不喜芫荽,却不是不能吃。”说着,呼扇了两下大眼睛,小脸发皱,“可真的不想再吃了。” “世子做得好。”孟清和笑了,见朱瞻壑摸摸肚子,侧头吩咐奉菜的宦官,“劳烦去膳房问问,若还有牛羊肉,薄薄的片些,生蔬豆腐也找些来。米饭馒头有的话,也送些过来。” “是。” 宦官应诺,正要离开,又听孟清和道:“等等,膳房若是不忙,费些功夫,将馒头切片,裹上鸡蛋在热锅里煎一下,油少放些。” “是。” 现成的火锅,不用浪费。吃不来涮锅,煮一锅,味道也能不错。 “世子不能多用荤食,豆腐生蔬可用些。” “谢少保。” 朱瞻壑时常被朱高燧带着玩,时常听王叔说,少保家的伙食好。听孟清和要了这些东西,知道肯定有好吃的,立刻坐着不走了。 朱瞻基也留了下来。自从朱瞻壑一同听课,他对孟清和亲近了许多。这种亲近,带着濡幕,甚至超过了教授他经义学问的郑礼等人。 得知是两位世子和兴宁伯要用,膳房的动作很快,除了牛羊肉,生蔬豆腐和馒头米饭,还熬了一锅热粥,稍后就能送上。 北疆之地,冬日里少见蔬菜,最多的就是萝卜白菜。 能看出膳房费了心思,送上的都是菜心和片成薄片的白萝卜。挑一片,咬一口,脆生生的,一点也不辣。馒头是用荤油煎的,趁热吃,满口喷香。 铜盆里又加了羊汤,等着汤滚,孟清和夹起一片馒头,一分三块,自己先吃一块,余下的,送进了朱瞻壑和朱瞻基嘴里。 “世子尝尝看。” 三头身和小少年都鼓起了腮帮子,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一十五章 永乐七年二月底,交趾乱平。 贼首简定在美良山中被明军生擒。随其退入山中的党羽及-乱-军五百余人,尚活命者,不足十之一二。要么病死,要么饿死,被明军斩杀的倒在少数。 除明军外,当地土人对-乱-军也是恨之入骨,配合明军开展了一系列的围追堵截。 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坚壁清野。 粮食坚决没有,草药更没有。想在山中打猎,一点动静,都会引来斥候和土人。 遇上暴雨连日,乱军更是倒了大霉。健全的倒还好,受了伤的,淋雨之后伤口化脓,没有大夫,只能等死。 先被擒获的伪陈氏国王还算幸运,至少没去山中当野人。 简定被擒时,已经瘦得脱了形,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若非有官军拦着,被发现-乱-军-踪迹的土人揍一顿,送到京城的只能是一具尸体,还是看不出原样的。 历史上,简定起兵在交趾声势极大,一度曾败退官军,明朝先后两次派兵才予以剿灭。 晴空一声炸雷,孟十二郎横空出世,注定这场-叛-乱-达不到历史上的“高度”。 明朝商人大量在交趾购买土地,雇佣当地土人和边民,当地流官和卫所官军不再苛收重税,大肆盘剥,被举荐到中原读书的士人和贤才越来越多,少数还留在中原做官。可以说,大部分交趾人的利益都被-捆-绑-起来,绳子的一端就攥在明朝手里。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占其一,注定以失败收场。 这正是朱瞻壑问起交趾之事,孟清和给出的答案。 “衣食住行,固人所需。”孟清和摊开宣纸,画了一个并不规则的圆,“交趾归入大明,陛下多行仁政,且有中原商人买地种粮,收购木料山货,雇佣土人边民做活。世子或许不知,安南胡氏时期,当地庶人尚好,土人犹被视为-猪-狗。自我朝在交趾设三司,建卫所,土人生活改变极大,庶人所得的钱粮也超出往年。此时生乱,无异于自寻死路。” “少保的意思是,乱-军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自然。”孟清和道,“不理民情,不切实际,何能不败?” 朱瞻壑端正坐着,认真思考孟清和的话。 粮食,钱钞,利益…… “少保,我明白了。” “世子明白了?”孟清和放下笔,纸上的圆被分为几个部分,大多被涂黑,只有窄窄的一条还留着,同明朝占据的优势相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同下官说一说?” “皇祖父说,汉时,交趾曾归入中原。如今不过是顺应天意民心,再拿回来。” “所以?” “皇祖父在交趾施仁政,有人不体圣恩,聚-众-叛-乱,立刻彰显武力。如此,不愁人心不安,贼子不灭。更可予以震慑。” “世子聪慧。” 实际上,孟清和很想告诉朱瞻壑,朝廷所为,完全可以概括成大棒和甜枣并用。以利益进行-捆-绑,武力作为威慑,让交趾人再兴不起多大的风浪。考虑到永乐帝在三头身心目中的形象,还是别将话说得太明白。让三头身自己领会,效果更佳。 能不能融会贯通,并在今后用于实际……有朱棣以身作则,又有朱元璋的强悍基因,只要朱瞻壑不长歪,历史不发生变故,问题应该不大。 依照惯例,孟清和的授课内容以最快的速度摆上朱棣案头。 看完之后,朱棣很满意。大手一挥,以赏赐扈从北巡的公侯伯及文武群臣为名,大把发钱。 金银宝钞,纱绢布帛,成箱抬入了沈瑄的府邸。 送走传旨的宦官,了解过天子突然发钱的原因,定国公突然感到头疼。 这么会赚钱,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虽说再大的事有他扛着,有人眼红也没什么妨碍,可次数多了,压力着实大了点。 受赏的文武官员,多数相信口谕所言,天子发钱是体念群臣从驾北巡之故。只有少数人才会深思,这份赏赐背后究竟代表了什么。可惜,任凭他们想破脑袋,也注定不会明白,自己是受了兴宁伯的实惠。 即使有人发现端倪,也不会轻易开口。 勋贵武将自不必提,心中记下孟伯爷的好,今后必有回报。 文官不咬碎一口银牙就不错了,主动为孟少保造势,传播名声?想想都不可能。 回到府邸,孟清和就被一列摆开五箱金银布帛闪花了眼。 他不差钱,却不会嫌钱多。 比起朝中的几位国公,他那点家底,满打满算也就是个-暴-发-户级别,还是金字塔底层的那类。 孟伯爷的双眼过于明亮,沈瑄看得有趣,将两人的赏赐都给了他。 “十二郎收着吧。” 赏赐的主因在孟清和,但国公和一等伯的级别之差,在赏赐的厚薄程度上仍有显著对比。 “都给我?” “恩。”沈瑄起身,随手拿起一枚方形的银锭,掂了掂,“金银倒还罢了,布帛宝钞可给母亲送去。此次北征归来,十二郎有意,可将母亲请到府中奉养。” 府中? 国公府还是伯爵府? 合上箱盖,孟清和聪明的将疑问咽回肚子里。 沈瑄是北京镇守,他也将在北京长居,将孟王氏接到城内奉养应是可行。 不比金陵之远,也不比大宁是边塞之地,天子早晚要迁都,先一步将家人迁到城中也是表明态度,坚决拥护天子迁都的决议,誓死-抱大腿。 孟清义是北京兵马司指挥,不管事,偶尔也要到衙门里露个面。五姐的夫家就在城中,举家迁入,嫂子也应当高兴。 只不过,奉养孟王氏还需要同孟清义商量。八哥不在了,九哥就成了顶门的“长子”。依照世俗礼法,奉养寡母,当以他为先。 如果将孟王氏接到伯府,又不提前说一声,知道的,当是孟清和的孝心,不知道的,难免会有微词。 孟清和不在乎世人怎么说自己,但他在乎孟清义。他和国公爷注定没朋友,不能让九哥也少了帮扶。 “这件事,我还要同九哥商量。”孟清和道,“国公爷的心意,我领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一十六章 永乐七年三月,十万明军出塞,远征沙漠。 消息传出,草原一片风声鹤唳。同本雅失里和阿鲁台有亲戚关系的部落,更是拔营拆帐,连夜跑路。 兀良哈三卫被授大军先锋,壮汉们挺胸昂首,走路有风。见到大军中的女真人,无不眼角斜视,鼻孔喷气,只差拇指向下,鄙视一句:“你小子不行!” 一次两次倒还罢了,次数多了,女真人憋了一肚子火,不是碍于军令,八成会-抽—刀子打起来。 建州卫指挥呵哈出尚能沉得住气,毛怜卫,虎儿文卫,忽儿海卫被召集的女真头目,却实在忍不下去了。 兀良哈三卫资格老,人数多,战斗力强。因靖难中立有大功,天子对兀良哈另眼相待,不只封赏不断,对他们捞外快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后归附的部落面前,三卫的底气相当足。 可是,再得天子重用,背景再硬,也没这么欺负人的! “不能这样下去了!” “对,再这样忍气吞声,早晚会被看扁了!” “女真没有-孬-种!” “被总戎打军棍,认了!一定要教训那群蒙古人!” 傍晚扎营时,女真头目们凑到呵哈出的帐篷里,共同商讨对策。撇开始终沉默的呵哈出,众人一致认为,必须给兀良哈一点颜色瞧瞧。 毛怜卫指挥西阳哈与呵哈出是老交情。两人的部落领地相聚不远,搭伙到南京朝贡,同时受明朝册封,官拜军民指挥使司指挥。尽管私底下各有谋算,面上却是利益一致,关系相当紧密。 “呵哈出,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西阳哈话音刚落,帐篷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呵哈出的身上。 暗道一声晦气,呵哈出拧了一下眉头。 原本打定主意不出头,结果却被一句话推了出来。不晓得西阳哈是无意还是故意,前者还好,后者的话……若能从沙漠活着回到辽东,必须要多防着点了。 “依我看,这事透着古怪。恐怕是个圈套,就等着咱们去踩。” 呵哈出的担心不是没道理 兀良哈三卫有骄傲的资本,却不是没脑子。 真没脑子,行事没点计较,早让天子收拾了。 汉人怎么说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大军刚出塞,这些蒙古人就事事针对女真,私怨的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生怕不引起众怒。可真把女真人都逼急了,动起手来,他们又能得着什么好处? “依你的意思,还要继续忍着?” 西阳哈表情和语气中都带着不满,其他人也是一样。 刚归附不久的野人女真头目,抓起摆在面前的羊骨,送进嘴里。煮得糊烂的羊肉早被啃净,只余一条肋骨。牙齿咬合间,咯吱作响,骨渣不断落下,其他女真头领都是心下一凛,略微僵硬的转过头,避开了这个场面。 女真人数不多,却分为大小几十个部落。对这些居住在极北之地,据说整日茹毛饮血的野人女真和生女真,生活在辽东,已开始接触中原文化的女真部落也是心存畏惧。 总结成一句话,一起愉快的玩耍,真心困难。 “还是不要动手。”呵哈出加重语气,“即使要动手,也不能咱们先动。” 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刚刚脑子里才模糊闪过个念头,兀良哈敢这么干,必定有所依仗。 难不成,他们的目的就是-激-得女真人动手,触犯-军-令,引来一顿军棍? 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孬-种!”嚼着羊骨的野人女真头领咧开大嘴,抹了一把-嘴-唇,“一群孬种!” “你!” 一名女真头领倏地起身,脸色铁青。 呵哈出离得近,忙拉住他,苦劝道:“不要生气!兀良哈究竟想干什么,咱们还不知道,不能自己乱了。” “可……” “我不是孬-种,也不是怕了那群蒙古人。”呵哈出环视帐内众人,沉声道,“我问诸位一句,此次随大军出塞,为的是什么?” “当然是战功!” “为了奖赏,发财,得明朝皇帝封赏。” “对,就是这句话!”呵哈出握拳,猛的一捶地面,“不为金银官职,何必拼命?如果因为-军-中-私-斗,失了上战场的机会,甘心吗?你甘心吗?你呢,甘心吗?!” 呵哈出指着众人,一句比一句声调更高。 不提西阳哈,锁失哈等人,便是骂他-孬-种的女真头领都被震慑,闭上了嘴。 “我不惧怕蒙古人,但我不想失去建功立业的机会!只在辽东做一个偏远卫所的军官,不是我呵哈出的命!” 众人互相看看,“你是说?” “战功,我一定要在征讨鞑靼时立功。我要立足朝堂,我要穿上绯袍,我要挂金牌扎玉带!我要封官拜爵!” 话音落下,帐中一片寂静。 绯袍玉带,封官拜爵。 八个字,彻底震撼了帐中的女真头领。 “呵哈出,你不是在说笑?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能?”呵哈出握紧双拳,“我有力气,有本事,我能为大明打仗,我会让大明皇帝看到建州女真的勇猛!我为什么不能穿绯袍扎玉带,为什么不能封爵,位列朝堂?” “可我们是女真……” “女真如何?那些蒙古人,不是一样在大明的朝堂上做官?右军副将火真,当年用战袍引火为天子取暖,惹来不知情的军卒嘲笑。如今怎样?大明皇帝亲封的靖难功臣,同安侯!” 咕咚。 不知是谁咽了一口唾沫,好像拉开了大戏的幕布,将呵哈出的野心彻底-袒-露。 呵哈出扫视众人,他知道,自己在冒险,今日的话传出,引来的,定然不只是嘲笑。 但他必须这么做。 兀良哈意图不明,如果女真敢动手,后果绝不是打顿军棍就能了事。 他有野心,有期望,在一切没有实现之前,绝不容许任何人挡在前面,拦住他的路! “好!”西阳哈突然握拳,用力捶着胸口,“我同意你的话,建州卫能做的,毛怜卫一样可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一十七章 鞑靼果真和征讨大军玩起了捉迷藏。 孟清和不知该佩服自己料事如神,未卜先知,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狠钉阿鲁台小人。明明被兀良哈斥候缀在身后,却率领鞑靼主力,接连几次逃脱追缴,阿鲁台之外,本雅失里和马儿哈咱都没这份本事 “四月了。” 骑在马上,刮过草原的风不再如三月时刺骨,孟清和心中的焦躁却更甚以往。 几十万大军出塞,携带的粮草再多,也总有吃完的一天。继续在草原兜圈子,运送粮草的民夫被远远甩在身后,长此以往,大军定然会遇上麻烦。 “伯爷,总戎下令全军疾行,日落前到胪朐河北岸扎营。” 孟清和点头,“知道了。” 传令骑兵猛的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向右军-方向飞驰而去。 “下令,骑兵上马,火-器-枪-矛-架-上战车,全体加速。” “遵令!” 总旗和小旗吹响木哨,尖锐的哨声穿过草原,撕开朔风,如流沙一般,无垠的漫播开来。 兀良哈的骑兵在前方探路,运送辎重粮草的壮丁跟在大军之后。戈甲撞击声,包铁的车轮压轧声,马蹄声和军卒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连成一片。 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冰层下奔腾的河流,都在昭示着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冒着严寒出塞的明军,躲在草原深处的鞑靼,彼此都十分明白,双方注定将要一战。 鞑靼不可能躲到天涯海角。 再向西,就将进入瓦剌的地盘。遇上马哈木的军队,未必有全胜的把握。加上像秃鹫乌鸦一样盘旋在周围,等待机会的脱脱,阿鲁台比谁都清楚,不想走进死路,只能跨上马背,拿起枪矛弓箭同明军战斗。 可他更加清楚,同明军硬碰硬,胜算微乎其微。 阿鲁台的计划是将明军拖到漠北,设圈套进行伏击,再遣游骑-骚-扰-明军的粮道。若计划成功,不愁明朝不退兵。 “可行?”马儿哈咱有些迟疑,万一行不通,被明军察觉,很可能偷鸡不着蚀把米。 阿鲁台跳下马背,走到河边,随手抓起一块巴掌大的浮冰,狠狠咬了一口,“不这么做,等到明军追上来,大家都没有活路。” 脱火赤也下了马,解下马背上的酒囊,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递给马儿哈咱,“喝一口,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马儿哈咱接过酒囊,皮帽紧压在额前,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太师,”脱火赤道,“不是我脱火赤不信你,可这次来的是谁,太师也清楚。魏国公徐辉祖,徐达的儿子!定国公沈瑄,他的杀名遍及整个草原,不及车轮高的孩子都知道。由他们率领的十几万大军,太师当真有把握能够取胜?” 脱火赤的话已经相当客气。 事实上,他更想说,接连败在瓦剌和兀良哈手里,阿鲁台哪来的底气,一定能凭计谋战胜明军?虽然他和马儿哈咱的实力比不上阿鲁台率领的阿苏特部,可对上哈密的脱脱,好歹打了一场胜仗。反观阿鲁台和本雅失里,从去年秋天开始,接连吃了几次败仗,一路都在逃跑。 西边和东边去不了,只能朝北边跑。 本雅失里还时常脑袋发热,动不动就惹上几场麻烦。 如果不是他带人抢了瓦剌和兀良哈的商队,让鞑靼的名声一臭到底,至于像现在这样,满草原都是敌人,一个帮忙的都没有? “此事我自有计较。”阿鲁台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他不能在马儿哈咱和脱火赤跟前露怯。不然,明军没追上来,鞑靼各部会先分-裂。 鞑靼各部之间本就存在分歧,若非用话“吓”住了马儿哈咱,他和脱火赤根本不会联合自己一起跑路,说不定还会在自己战败后投向明朝,求得一个册封。 名声好不好听无所谓,先投靠再-叛-走,被明军找上门,还可以再投靠。这样的手段,别说鞑靼,汉时的匈奴,唐时的突厥,都没少用过。 阿鲁台倒是也想这么干,无奈他还拖着一个本雅失里,鞑靼的新可汗。 想取得明朝的谅解,总要有个投名状,最好的投名状,不做他想,绝对是本雅失里的人头。换成马儿哈咱和脱火赤,自己的人头也大可借来一用。 想到这里,阿鲁台的神情变得阴沉。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将明军引到包围圈里,不求一网打尽,造成明军三成损伤就是胜利。 “太师!” 听到身后传来本雅失里的声音,阿鲁台转过身,单手扣在胸前,“大汗。” 本雅失里很兴奋,令人抬来两箱子皮毛和几袋鹿茸熊掌,拍着腰刀,洋洋得意,压根不像在逃命,“太师看看,这些如何?” 阿鲁台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马儿哈咱和脱火赤也是神情一变。 “大汗,这是哪里来的?” “到上游饮马,遇上了二十几个女真。” “女真?” 本雅失里点头,继续洋洋得意。 去他xx的得意! 阿鲁台差点磨碎后槽牙。 漠北哪来的女真?唯一的可能,就是从更北之地过来,绕过兀良哈驻地,穿过鞑靼境内,到明朝朝贡的野人女真! 这些女真人数不多,论开化,远比不上辽东的女真各部。但有一点,部落中的男人都极为悍勇,实打实的-战-斗-狂-人。 “大汗。” “啊?” “离开土剌河流域之前,大汗不要再随意离开。” “什么?” “臣会派人跟着大汗。“ 阿鲁台不想再和本雅失里多废话,拍拍手,立刻有几名壮汉上前,“太师!” “跟着大汗。” “是!” 鞑靼壮汉们单手握拳,一捶胸口,几乎是把本雅失里“叉”了下去。 远远的,还能听到本雅失里的叫嚷。这位明显具备死到临头犹不悔改的独特性格。 阿鲁台回过身,就见马儿哈咱的手按在弯刀上,刀身已经-抽—出一半,大有想砍人的意思。 脱火赤正拉着他,但双眼也在泛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一十八章 阿鲁台的安排很到位,扮演-诱-敌角色的鞑靼骑兵十分敬业。 十天时间里,征讨大军先后遇到四支鞑靼骑兵,均为两三百骑,披甲执锐,貌似勇猛,却一触即溃。 兀良哈斥候发现两处营地,帐篷和锅灶的痕迹犹在。为让明军相信鞑靼的主力就在前方,阿鲁台大手笔的送出一个重量级俘虏,本雅失里帐下尚书。 比起之前抓到的百夫长,这名鞑靼尚书的级别更高,掌握的情报定然也更多。 做了明军俘虏,鞑靼尚书十分自觉,不需要-威-胁-利-诱,更不用锦衣卫登场,有什么说什么,肚子里的存货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本雅失里无能,阿鲁台不得人心,小臣愿归附大明,为天军带路!” 自动自觉,觉悟实在是高。 实际上呢? 不用孟清和拍脑袋回忆历史,军中的几名锦衣卫异口同声表示,此人貌忠实奸,不可信。 “永乐四年,卑下曾随使节出塞。此人是鞑靼尚书不假,却非本雅失里帐下,实乃阿鲁台心腹!” 锦衣卫言之凿凿,就差发誓,言若有虚,脑袋摘下来给总戎当球踢。 “此人确有可疑。” 徐辉祖升帐,召集众将,孟清和也在被召之列,有幸参加魏国公支持的军事会议。 “以诸位之见,该当如何?” 右军主将,同安侯火真是急性子,暴-脾气,直言,既然人送上门来,不如就照他说的,一路追上去。 “有埋伏如何?凭借十几万大军,还怕了他们不成?” 话相当有气势,却只有两三个人点头。 余者多是皱眉肃然,明显不同意火真的观点。 “以属下之见,此人九成是鞑靼派出的细作,目的即为引大军入歧路,或在险要处设埋伏。我等身负皇命,破敌心切固然不错,然不可过于焦躁,一旦落入敌人圈套,即使能取胜,也是残胜。” 前军主将,武城侯王聪为人严正,用兵谨慎,虽未当面驳斥同安侯立功心切,不顾大局,却透过言语暗中提点。凭两人往日的交情,火真不会同王聪生了嫌隙,反倒会加以自省,暗暗思量,他是不是真的考虑不周。 边军日强,给了将领更多的自信,难免会生出傲慢情绪。 徐辉祖曾同朱棣为敌,差点断绝了燕王的称-帝之路。遇上燕军中的老资格,靖难功臣名册上的人物,多少有些顾忌。如果话是他说的,百分百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总戎,是属下冒进了。” “同安侯也是为陛下计,本帅怎会责怪。然依武城侯所言,大军在外,远离中原,行事谨慎总无大过。” “是!”火真抱拳,心服口服。 徐辉祖继续道:“自大军出塞,至今已有三月。所遇小股骑兵,多为鞑靼疑兵-诱-敌之计。可言寸功未立。” 此言一出,众将皆有赧色。 “鞑靼尚书恐为细作,不可轻信。然过于谨慎,止步不前,亦非本帅所愿。” 话到这里,众人都听出些不一样的味道,双眼开始发亮。 “日前,本帅得兴宁伯献计,又同定国公武城侯等商议,定下破敌之策。”顿了顿,徐辉祖环视众人,“以借鞑靼设伏之际,寻得本部所在,将计就计,一力歼敌!” 徐辉祖的声音不高,气息却相当浑厚,每一个字都似从胸腔中发出,在众人的耳边回荡。 “可有异议?”徐辉祖的目光再从诸将面上扫过,见无人出声,单手扣在腰间佩刀之上,道,“既如此,众将听令!” “是!” “明日寅时三刻,左军前军-拔-营。马裹蹄,人衔枚,不得惊动营外鞑靼斥候,沿河北上,自有兀良哈游骑在前方接应!” 沈瑄同王聪出列半步,齐声道:“属下领命!” “本帅自领中军在前,右军后军压尾慢行。”徐辉祖冷笑道,“既有鞑靼尚书为我等引路,便随他走一遭!” “总戎不可!”后军主将,武安侯郑亨急声道,“属下愿领后军在前,总戎乃大军统帅,立于大纛之下,不当以身犯险。” “我意已决。”徐辉祖抬手,止住了郑亨的话,“本帅不为饵,如何能让贼子确信,我等已入瓮中?” “总戎还请三思!” “不必再说,依令行事!” “总戎……” 众将还待再劝,徐辉祖陡然起身,豪迈大笑,“自洪武十八年,吾奉命北疆练兵,西南-平-叛,经大小战阵无数,遇胸有谋略善使兵法者,不可计数。鞑靼太师阿鲁台,不过残元一虏,蒙天子恩德,仍不自足。敢以贫瘠沙漠之兵,衅大明之威,施以拙劣小计,自以为得意,吾誓言,必破此贼!以报陛下,壮我大明!” 话音未落,帐中诸将多已热血沸腾。 如果阿鲁台和本雅失里当前,绝对没有二话,抽-刀子就上,砍成八瓣不解恨,必须剁成肉酱。 “总戎英武!” 孟清和举着胳膊高喊,暗中咋舌,该说什么? 永乐帝霸气,永乐帝的舅子也不遑多让。 大明第一家庭,大明第一外戚,威武霸气,一统江湖! 作战会议开完,沈瑄和王聪被留下说话。 孟清和同他人一起走出大帐,无意间转身,看到不远处探头探脑的鞑靼尚书。很显然,刚刚大帐中的高呼声引来这位的重点关注。 孟清和挠了挠下巴,揭起嘴角一小块干皮,嘶了一声,还真疼! 知道他是细作,却安排在中军营盘…… 或许从一开始,魏国公就打定主意,以中军为饵的。人放得近些,才更利于计划实行。 会不会导致秘密泄露? 舔了一下伤口,孟清和咧嘴,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就不是皇帝大舅子,魏国公徐辉祖。 鞑靼尚书抻脖的样子着实滑稽,奉命“保护”他的几名军卒抑制不住的眼角发抽。 孟清和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他不想笑,可当真忍不住。 阿鲁台身边没能人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一十九章 永乐七年六月,一骑快马驰入北京城。 不久,征讨鞑靼大军的捷报传遍整个京城。 “天军大胜,斩首三万余,俘虏五万余。缴获战马万余,牛羊无算。生擒鞑靼太傅右丞相马儿哈咱,太保枢密知院脱火赤。鞑靼可汗本雅失里仅率千余骑兵向西逃窜,鞑靼太师阿鲁台于乱军中-走脱,不知其踪,计已北逃。战后清点,鞑靼溃散死伤者甚重。” 一封战报,不足白字,永乐帝却读了一遍又一遍。 “好!”大手猛的拍向桌案,笑道,“辉祖不负朕所托,得此大胜,彰大明之威,果为中山王之后!” 高兴之余,朱棣召见了驰送战报的军卒。 人是锦衣卫指挥使杨铎带来的。 换身衣服,洗漱一番,实打实的锦衣校尉,不打半点折扣。 用锦衣卫传送文书,是孟清和的主意。跟随大军出征,就要听从主帅调遣。勉尽其能,物尽其用,不算过分。 事实证明,锦衣卫的脚程的确是出了名的快,捷报入京的时间比预期早了两天。 校尉听宣顺天门,见到天子,抑制住激动,纳头便拜。 杨指挥使说得对,这是机会,是晋身的良机。 即使是北镇抚司中的同知,佥事,兢兢业业五六年,也少有面圣的机会。他一个微末校尉,仅凭传送捷报,便能得道天子召见,合该找个地方偷着乐才对。 当然,更应该感谢兴宁伯。 如果不是兴宁伯提议,征讨大军总兵官,堂堂魏国公,皇帝的大舅子,知道他是哪颗葱? “卑下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平身。” 朱棣心情大好,看什么都顺眼。托赖此人长得憨厚,一脸的正气,声音洪亮,好心情又上了一个台阶。 天子亲军,当如是! 事实上,孟清和也曾感到吃惊。 锦衣卫是天子打手,没错。 北镇抚司能止小儿夜啼,是大明-皇-家-侦-缉-情-报-部门,一样没错。 可自锦衣卫指挥使杨铎以下,同知,佥事,千户,校尉,个顶个的相貌堂堂,威武雄壮,不少还是功勋之后。连力士帮闲都是良家子出身,经过严格筛选,想找出一个长相对不起社会的都难。 这同东厂西厂的大面积撒网,三教九流均包完全不同。该说纯爷们的审美果真不同? 以明初锦衣卫的外表指数,只有大汉将军和旗手卫尚能比一比,其他天子亲卫,诸如金吾卫,羽林卫,容仪卫等都要靠边站。 论综合素质,旗手卫更是只能蹲到墙角画圈圈。 天子二十六卫大比武,锦衣卫旗手卫,一个正数,一个倒数。出彩的正在北疆西南斩获战功,末流早接替孝陵卫的弟兄去守卫皇陵了。 “此战大捷,全赖将士用命,待班师回朝之日,朕必亲迎。” 校尉被叫起,也不敢抬头,只能皇帝说什么,他应什么。好在问起大战情形,都能一一答上,口吃算是流利,没扫了皇帝的兴头。因表现尚佳,还得了赏赐,五锭宝钞。 “大军班师,主帅必定请功,届时再行封赏。” 简言之,这五锭宝钞是额外赏赐,不算在战功之内。 “谢陛下恩赏,陛下万岁!” 校尉再叩头,激动得满脸通红。直到退出殿外,被风一吹,火热的情绪渐渐冷却,还却是忍不住想蹦高。 不能蹦高,只能攥紧拳头,觅到角落无人处,用力挥舞了两下。 发达了,这下发达了! 经天子召见,回到北镇抚司,他的官职必定会升上一级。运气好的话,被调到指挥使身边听用也有可能。 想想跟着杨指挥使办差的弟兄,最差也是个千户。如同知纪纲,还是半路出家,现如今怎么样?谁不高看一眼? 如能得杨指挥使重用,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思及此,校尉心中又是一热。一同随军出赛的卫中兄弟说过,兴宁伯是贵人。只要能得兴宁伯的青眼,飞黄腾达只在早晚。 回想起来,此言果真非虚。 校尉离开后,朱棣放下捷报,翻开杨铎呈上的条子,好心情渐渐消失。 半晌,朱棣冷笑一声,道:“又是普安州?” “回陛下,据探子回报,贵州境内出盗贼,普安州,镇宁州,安顺州均发现贼踪。官军两次围剿,擒杀千余人,却被贼首走脱。” “平王府和此事有关?” “臣不敢妄言。”杨铎道,“但贼首是在普安州失去踪迹,官军遍寻不得。” 朱棣没有说话,面色愈发阴沉。 “胡濙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胡侍读奉陛下命,寻访仙人踪迹,于四月抵贵州境内,五月达普安州,已停留数日。” “没去平王府?” “并未。但……” “讲!” “平王似染瘴疠,重病卧床,平王府正在寻医。” 朱棣沉下目光,一下下敲着桌案,“此事,平王没有上表。” 藩王染病,又是皇帝亲子,自当上表,请太医前往救治。虽然朱高炽种种行为为朱棣不喜,但父子天性,朱棣终究不会坐视儿子重病,不派人救治。况太医院赵院使和两位院判都对治疗瘴疠颇有心得,刘院判还曾随军入安南。确为染上瘴疠,就该尽快上表。拖到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思? 沉吟片刻,朱棣脸色愈发难看,朕的好儿子! 杨铎垂首,不发一语。 “罢。”朱棣冷声道,“平王不上表,朕只当不知道。乱贼一事交由贵州宣慰司,务必擒到贼首,死生不论。有藏匿隐瞒逆贼踪迹者,与逆贼同罪。为官者,罪加一等。” “是!” “再遣人去普安州,见到胡濙,问他事情可有进展。寻访仙人乃是大事,不可延误。朕等着他的消息。” “臣遵旨。”杨铎应诺。 “退下吧。” “臣告退。” 杨铎起身,倒退出了殿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二十章 永乐时期的明朝,强大到让邻居连觉都睡不好。 安南胡氏自以为是,所以被灭了。 本雅失里和阿鲁台梦想着前元时的风光,不知天高地厚,于是被按到地上群踹,成了丧家之犬。 瓦剌的实力不如鞑靼,却明显比鞑靼更识时务。越过边境,不是来找茬的,也不是来捡漏的,而是来给明军送礼的。 本雅失里逃命时,慌不择路,闯入了瓦剌的地盘,倒霉催的,还是绰罗斯本部,遇上了正想给明朝递份投名状的马哈木。 这叫什么?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马哈木一向对鞑靼气不顺,兼之被本雅失里抢了几次商队,不必多说,抽—出-刀子,借头一用。 本雅失里还幻想着同马哈木套交情,借帐篷躲一躲。为此,他愿意将逃命时候携带的金银全部送上,只等逃过此劫,寻机东山再起,夺回失去的地盘,到时必有重谢。 可惜话说得再好听,也打动不了杀意坚决的马哈木。 刀光一闪,美好的幻想全部成为了泡影。 人头滚落在地,瞪大的双眼中兀自带着不信。 “送上门来的,倒省了时间!” 动手的正是马哈木的兄弟,客列亦惕部首领太平。 太平挥了两下长刀,将血迹擦在本雅失里的皮袍上。若非溅到脸上的几滴鲜血,压根看不出他刚刚杀了人。 护卫本雅失里逃命的鞑靼骑兵,此时仅剩八百多人。跟随本雅失里进大帐的千夫长被砍了头,八百骑兵群龙无首,很快倒在了瓦剌人的马刀之下。 杀了人,出了气,接下来就是该如何向明朝讨要赏赐。 “完者秃的人头至少值几百两黄金吧?” 收刀回鞘,太平举起酒囊,喝了两大口,“大宁的酒的确够烈!可汗,什么时候去明朝京城?” “不去明朝京城。明军定然会追在完者秃身后,循着他逃命的路线迎上去,首级交给大军的主帅。” 马哈木刚过不惑之年,身体强壮,与阿鲁台一样野心勃勃。但他比阿鲁台聪明,从没将这份野心表现在台前。 “啊?”太平不解,“不该直接到明朝京城,面见明朝天子,当面讨赏?“ “不能这么做。”马哈木吸了一口水烟,“别问太多,照我说的办。到时,封赏定然不少。” “可……” 太平还是不明白,马哈木无奈,知道不说清楚,这个兄弟肯定要钻牛角尖。 “别忘了,明朝视鞑靼为眼中钉,对瓦剌也未必能纵容多久。” “可汗是说?” “北元已不复存在。兀良哈彻底归顺了明朝。此战之后,鞑靼再难恢复往日雄风。瓦剌太过张扬,会有什么下场?” 太平不说话了。 帐中的大小头目也沉默了。 “韬光养晦,示人以弱,这还是从汉人身上学来的。”马哈木盘膝坐着,如鹰隼一般的目光,令人脊背发寒,“长生天不会抛弃他的子民。总有一日,权利和财富会握到瓦剌手中!在那之前,就算是装,也要装作对明朝顺服。不要学本雅失里,那样只有死路一条。阿鲁台倒是聪明,只可惜,他扶持了一个笨蛋。” 大帐中的谈话很快结束,马哈木说服了太平和其他头领,无人再对他的决定提出异议。 当日,太平亲率数百瓦剌勇士,穿过边境,带着本雅失里的人头进入鞑靼境内。 原本,太平是奔着徐辉祖的中军去的。不想中途遇上了探路的前锋。还是孟清和率领的队伍。 看到神机营携带的火器,太平心中打了个突,立刻令全队停下,遣人上前交涉。 瓦剌壮汉停在距明军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翻身下马,以不太熟练官话喊道:“奉瓦剌首领顺宁王马哈木之命,特将鞑靼伪汗完者秃王人头奉上。” 连续喊了三遍,孟清和才听清楚他话中的意思。眉毛一扬,“乞列该。” “卑下在。” “带几个人过去,探探虚实。小心些,发现不对立刻回来。” “卑下遵令!”乞列该一拉缰绳,回头叫道,“塔拉,阿木,和我走!” 话声落下,立刻有两个铁塔似的壮汉从队伍中驰出。 盾牌手从中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乞列该为首,塔拉阿木随后,三人三骑飞驰而出。背上的弓-弩,马背上的箭簇,无一不反射着寒光。 瓦剌壮汉没动,也没露出半分胆怯神色。 他身后的瓦剌骑兵同时拉开长弓,瞄准明军的盾牌手。只要情况有任何不对,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我乃天军麾下,泰宁卫都指挥使佥事乞列该。” 乞列该自报身份姓名,上前交涉。 瓦剌壮汉瞬间认出了乞列该的身份,兀良哈。 看来,这支明军队伍很不简单。 不说被大明看重的兀良哈,单是队伍中的火器数量就远远超出预期。 早些年,瓦剌没少到明朝边境打谷草。甘肃宁夏等地几乎成了瓦剌人的粮仓。直到洪武帝分封诸子,喜好光膀子的朱权和爱好烧帐篷的朱棣坐镇北疆,双方实力的天平才慢慢开始倾斜。 北疆九位藩王,除个别之外,个顶个的不好惹。 孟清和刚从军时,恰好遇上藩王们的联-合-军-事-演-习。 边军在边境线上喊打喊杀,吼声震天,不只震慑了南京的建文帝,也让草原上的邻居心惊肉跳相当长一段时间。 鞑靼瓦剌始终是永乐帝的心腹大患。起兵-造-反,朱棣都不忘留下数千军队戍卫边塞。 由此可见,朱棣在位一天,鞑靼瓦剌的日子就别想好过。当然,随着蝴蝶翅膀的扇动,历史不断发生改变,换成朱棣的继承人上位,明朝邻居的日子也未必会好过到哪里去。 乞列该和瓦剌壮汉的交涉十分顺利。唯一的问题是,不能马上确定盒子里的首级究竟是不是本雅失里本人。 “伯爷,卑下未见过完者秃,实在不能断言。” 乞列该很是纠结,就好像有根胡萝卜吊在眼前,张开嘴却怎么都咬不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二十一章 永乐七年九月,征讨鞑靼大军班师回朝。 经此一役,以蒙元正统自居,始终惦记着恢复元朝风光的鞑靼,彻底趴下了。 可汗本雅失里被杀,首级被瓦剌送到明朝换取封赏。 太师阿鲁台北逃至荒原地带,后已不知去向,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鞑靼的另两位重量级人物,太保马儿哈咱和枢密知院脱火赤,均被明军俘虏,先后归顺明朝,向明朝称臣。 鞑靼的土地,水草最丰美的部分已被瓜分,仅存一片狭长地带,留给马儿哈咱和脱火赤放牧。 此战中,鞑靼死伤和被俘的人数将近八万,彻底伤了元气,短期内,实难东山再起。 部落失去的牛羊无可计数,更不用提四散的牧民。一旦进入瓦剌地界,或是北逃遇上野人女真,下场只有两个,要么死,要么归顺。 举部归附明朝的鞑靼部落同样不少。 这些部落,多是游牧地接近明朝边塞,暗中与明朝互通贸易,早有往来。少数是对本雅失里和阿鲁台心存不满,更有个别是鬼力赤的拥趸,在阿鲁台掌权之后,被强力打压,在草原上活不下去,希望得到明朝的庇护。 在明朝边境游牧的鞑靼部落,时常能看到路过的兀良哈商队,心中早有不平。 瞧瞧人家,战马皮甲,满面红光。瞅瞅自家,一年里,总有三四个月要勒紧裤腰带过活,不眼红才是怪事。 “兀良哈算什么?没有明朝的火器铠甲,没有明朝制造的马刀和丰厚的油水,他们只配给鞑靼牵马!” 鞑靼主力战败的消息传出,归附明朝的鞑靼部落越来也多。一些部落为表诚意,主动放还前些年被掳走的边民。 虽说老朱家在邻居心目中的形象不怎么样,明朝实行的“对外政策”却是深入人心。 瓦剌和兀良哈都开始接收地盘,马儿哈咱回来也未必能给自己撑腰。留在草原朝不保夕,很有可能被瓦剌吞并,沦落为奴-隶,不如投向明朝,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被封官。如果能获得兀良哈一样的待遇,为明朝打仗守土也绝没二话! “部落的生机在草原以南,这是长生天的旨意。” 萨满道出“神-谕”,部落成员再无半点犹豫。 投靠明朝,必须的! 不过,想内附,必须有人引荐。边塞没熟人,整讨大军还在草原!部落头领和勇士们商议过后,举手表决,拆帐篷,跟上明军! 征讨大军回程途中,遇上的鞑靼部落多达十数,规模大小不等,目的只有一个,请求内附。 部落头领争先表示忠心。 “宰杀牛羊,献给天军!” “将最好的战马贡上!” “我们有草原上最美的姑娘!” 此言一出,众人皆叹服。 高,实在是高! 元朝时即有公主和亲的做法,被李氏朝鲜取代的高丽,王后多出自元朝公主和宗室女。 明朝皇帝的-后---宫-也有蒙古嫔妃,却多是默默无闻。 洪武帝有马皇后。马皇后薨逝,人生乐趣瞬间转移,从早到晚致力于杀人全家,潜心研究灭掉功臣的最优方法。 建文帝……在位时间太短,可以略过不提。 永乐帝和老爹一样,敬爱发妻。三个儿子均出自皇后,历朝历代都是罕有。只要有徐皇后在,宫-里的女人掀不起半点风浪。 历史也证明,徐皇后去世后,打仗成为朱棣人生中最重要的娱乐。如今徐皇后凤体安康,她之后的某某--宠--妃,注定失去粉墨登场的机会。 天子的路走不通,并不意味着联姻一途行不通。 大明的勋贵,将官,甚至是低级军官,都是不错的人选。 明朝以战功升官封爵,谁能保证,一个不起眼的小兵,不会厚积薄发,战斗力飞速飙升,成为战斗狂人,进而封官拜爵? 最显著的例子,御赐国姓,大明朝堂的斗士,兴宁伯。 边塞各地,兴宁伯的发迹史已然成为励志传说。 顺天八府,大宁城,开平卫,处处流传着兴宁伯弃笔从军,为父报仇的大义之举。 戍边靖难屡立奇功,得天子赏识,以庶人跻身勋贵,期间种种,全部成为有志青年追逐和效仿的目标。草原上都有耳闻。 更重要的一点,兴宁伯还是单身,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联姻对象! 在大军班师途中,孟清和惊奇发现,围绕在他身边的壮汉们越来越多,话里话外都是部落里的姑娘,脸上明晃晃刻着“做媒”两个大字。 “伯爷,我的女儿是草原上最美的珍珠,你一定不会失望。” 孟清和尴尬笑笑,无意间转头,悚然一惊,定国公手正扣在刀柄上…… “伯爷,我的孙女能扛起两头山羊,一定好生养!“ 孟清和又回头看看,刀锋-抽—出了两指宽,寒光闪啊闪。 “伯爷,我的侄女能歌善舞!” 孟清和不敢再回头了。 “伯爷,我部落的姑娘,blablabla……” 壮汉们仍在继续,孟清和壮起胆子看最后一眼,顿时悔意滔天。 国公爷正手握长刀,笑得万分迷人。周身五米之内已然清空。 孟清和僵硬的扯了扯嘴角,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 他干嘛要回头?! 再者说,想做媒,大军中那么多好汉子,怎么偏偏就盯上他了,看他好说话,好欺负? 万一国公爷怒火冲天,要大开杀戒,他是跑啊还是跑啊?关键是,他跑得了吗? 孟清和万分纠结。壮汉们却突然噤声,拉起缰绳,快速后退两米。 无他,定国公过来了。 孟清和垂首,意图幻想自己是只鸵鸟。 现实却是,定国公慢悠悠的策马走到他身边,将鸵鸟的脑袋直接从地里拉了出来。 “十二郎,”沈瑄挑眉,俊颜带笑,一身玄色铠甲,着实的迷人,却也万分的吓人,“待回京后,瑄欲同十二郎秉烛夜谈。”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二十二章 圣驾停留开平卫三日,旋即启程,道往大宁。 天子仪仗过处,里中父老路旁迎驾,奉稻麦高粱。闻有耄耋老者,朱棣立刻召见。 老者被子孙搀扶,颤巍巍行至驾前,朱棣翻身下马,以示对老人的尊重。随扈文武纷纷下马,向老人行礼。 老者须发皆白,双目已有些浑浊,口齿倒还清晰。 “使不得!”满口的牙齿已经脱落,双手苍老枯瘦,活似干枯的树皮。被朱棣扶着,竟不知该如何是好,“陛下,可千万使不得!” “耆老受得。”朱棣笑道,“这是朕的儿子,还有朕的孙子。瞻壑,过来,见过耆老。” 朱瞻壑身着盘龙常服,稳稳当当走到朱棣身边,向老者行礼。 “老人家康泰。” 朱瞻壑的礼仪极好,便是礼官也挑不出丁点毛病。白胖的小脸,说话时,脸颊隐约浮现出两个酒窝, 老者愈发激动,路边。看到这一幕的百姓无不跪拜在地,脸颊泛红,山呼万岁之声不绝。 “圣德仁厚之君,圣天子!” 今日之后,永乐帝在民间的声望必将迈上新台阶。 老者奉上的稻谷高粱被妥善收藏,丰盈的麦穗昭示着丰年的喜悦。 自朱棣登基,南北边塞不平,各省府州县水旱蝗灾不断。北疆边塞之地,曾以荒凉著称的大宁宣府却连年丰收,官仓堆满。今年秋收,需将陈年谷麦从仓中运出,方能送入新粮。 “丰年时节,三司州县可曾借口杂税,盘剥于民?” 白彦回领宦官放下轻便木椅,朱棣搀扶老人坐下,自己坐到老人一旁,张口询问税收之事。 “回陛下,并无。”老者年事已高,脑袋却不糊涂。听天子问起,没有半分犹豫,“仰赖陛下圣明仁德,多年减免粮税,草民一家十余丁口,已是连续三年家有富余。“ “如此便好。”朱棣欣慰道,“如此,方不违高皇帝爱民之政。” 听到这里,孟清和长出一口气,高度紧张的神经瞬间松弛。 大宁已设布政使司,每年两季税粮自当由其掌管。但他仍是大宁镇守,万一有人趁他不在,对税粮下手,或巧借明目征收苛捐杂税,他也逃不脱责任。 想起大宁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之前所为,孟清和暗暗咬牙。 早就想收拾他们,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又要顾忌皇帝的脸面,只能先放下。若因一时犹豫反被其累,他冤不冤? 经过和老者一番谈话,朱棣心情大好,又询问不少民情。 老者回答时,随扈史官奋笔疾书,生恐落下一句话。 伴驾的翰林学士胡广却眼神微闪,在永乐帝询问老者,大宁官员民间官声如何时,瞅准机会,把孟清和拎了出来。 “臣听闻,兴宁伯自出任大宁镇守,开农田兴互市,同草原牧民多有往来,在民间声望极佳。敢问耆老,可有此事?” 听到此言,朱棣眼中没了笑意。孟清和心中一跳,暗道不好。当初,此人就在永乐帝跟前给他上眼药,说他“尾大不掉,恐生异心”。现如今,又说他“同草原牧民多有往来,在民间声望极佳”,这是不遗余力要置他于死地! 沈瑄的脸色沉了下来,朱高煦抱起朱瞻壑,拍拍儿子的后背,看着胡广的眼神,活似在看一个死人。惹谁不好,偏偏惹兴宁伯,找死啊。 “不敢瞒这位官人,自朝廷派兴宁伯镇守大宁,草民等的日子确是越来越好。”老者笑呵呵说道,“然草民等都清楚,这是仰赖天子恩德,若无圣德天子,怎会有镇守这样的好官,草民等又如何过上今天的日子?” 胡广完全没料到,一个乡野老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按照老者的意思,兴宁伯是朝廷委派的官员,感激他,不就是感念朝廷,感恩天子? 是误打误撞,还是刻意? 无论原因为何,孟清和都能成功脱身。 胡广心下不甘,还想说什么,却被夏元吉截住话头,错过机会,再难开口。 “臣观乡民献上谷穗颇佳,可筛选为粮种……” 经过刚刚一番应对,在场众人都看出老者不凡。 胡广十分懊恼,还是过于急躁了。 以为只是个庶人,不曾想,历经元末战乱,在北疆之地生活数代,五世同堂,衣食丰足,如何会是寻常之人? 但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来不及。 这时他才明白,天子不是被他的话挑起怀疑,而是对他产生了不满。思及天子刚才的目光,胡广脸色不由得发白。 朱高煦收起嘴角的冷笑,转向孟清和,“胡学士不过是出头椽子,躲在他后边的人,轻易不会被抓住把柄,兴宁伯还需当心。” “谢殿下提醒。” 朱瞻壑拍拍朱高煦的胳膊,“父王,放儿下来。” “不累?” “儿不累。”朱瞻壑认真道,“儿年纪渐长,不应累到父王。” 满身大红的年画娃娃,端正神情,一板一眼,怎么看都喜感。 朱高煦很感动,儿子知道关心爹了啊! 不料想,这份感动只维持两秒,就被三头身一拳打破。 “少保。”朱瞻壑走到孟清和身前,仰头道,“我尚幼,待壮时,必效仿皇祖父,惩治奸人。“ 翻译过来,我现在年纪还小,有人欺负少保,我还没有办法。等我长大了,再有人不开眼,一定为少保出气。敢起刺,通通拍死! 感动的换成了孟清和。 朱高煦磨碎后槽牙,到底谁是这混小子亲爹?! 沈瑄一直没出声,视线略过三头身,直接“杀”向三头身亲爹。 “殿下武艺高超,步马娴熟,他日校场一战,如何?” 朱高煦瞬间石化,找他单挑?这是为何? “赵王殿下言,殿下久无对手很是寂寞。”沈瑄笑道,“殿下同赵王殿下果真兄弟情深。” 朱高煦:“……” 兄弟?哪门子的兄弟?!背后-插—刀兄弟!如果朱高燧当面,朱高煦不敢肯定,是否会控制不住,拔-刀和兄弟对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二十三章 永乐七年十二月初,圣驾南归。 孟清和奉命随行,临行之前,特地赶往孟清义安置在城中的宅院,拜别母亲兄长。 升任北京五城兵马司指挥之后,孟清义便在大兴县购进一所三进宅院,举家搬迁。 因前任房主曾为燕军千户,建房时严格遵照品级规制,不许对房屋布局做太大变动,简单修缮即可迁入。 正堂为三厅七架,户牖均未涂漆,黑门上悬铁环,梁上饰以粉青。 院墙临街,正门前无石陛,门上未悬匾,光秃秃的一横条木。 影壁至前堂间留一段条石路,前堂至二堂留五十步校场。后宅也以简朴为主,亭池花木一概没有,廊庑槅窗都无雕花,分外朴实无华。 房主姓武,已转调锦衣卫北镇抚司,仍为千户,在指挥使杨铎手下办事。因父母俱已不在,身边只有发妻-幼-子,慎重考量,打算将北京的房屋做价卖出,到南京再行购买家宅安置。 因是五品官宅,又有些老旧,修缮改建就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官位高的看不上,官位低的用不上,寻常百姓不愿意多花钱,中人一直寻不到合适的买家。 不过,旁人看不中的宅院,孟清义却是一眼相中,只是在价格上有些犹豫。 手中钱钞有限,买下宅院,修缮房屋的费用就会捉襟见肘。 家中有存银,不下千两,孟清义却不打算动用。 离家十年,老母妻女都是兄弟供养,已是不配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 后从草原回来,得以重上户籍,晋升官身,一切都靠兄弟。 如今想买栋宅院奉养母亲,安置家人,置办家业,还要动用兄弟的银子,请兄弟援手,如何说得过去? 便是十二郎不计较,他也会脸上发烧。 得知房价无法再降,孟清义没有马上做下决定。而是出城回家后,同孟张氏商量。 “夫君稍待。” 孟张氏在屋中翻箱倒柜,很快找出几只匣子,里面是她十年间积攒的铜钱宝钞和几枚银锭。 将匣子放到孟清义跟前,孟张氏道:“银锭和铜钱是母亲给的,宝钞是夫君的俸禄。不够的话,还有粮仓中攒下的禄米。寻粮铺卖了,应该能凑足数目。” “秀娘,”孟清义看着匣子,犹豫了一下,“此事别让娘知晓,我不想让十二郎劳心,觉得我同他生分。” “夫君,妾不是不知道理之人。”孟张氏道,“兄长不在了,夫君即为家中长子,论理,奉养母亲,置办家业,都当自食其力,怎可事事烦劳兄弟。” 孟清义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就是这话。咱们一家能有今日,都是托赖十二郎。我没多大本事,帮不上十二郎,却也不能带累了他。凡事腆脸都靠兄弟,我成什么人了?” “夫君放心,便是娘知道夫君所想,定也能体谅。” “今年置办宅院,家用少些。待到明年,我亲自带人下田,种高粱荞麦,寻到好羊羔养上十几头,秋收之后,家中定有富余。”顿了顿,孟清义端正了神色,“再有件事,逢年过节,五姐回来,多嘱咐几句,女婿为人厚道老实,我清楚,架不住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若是敢借十二郎的名头生事,真惹出祸来,我第一个不放过!” 孟张氏点头。 夫妻俩定下买宅子一事,孟清义跑了几次城中粮铺,将积攒的禄米分批卖出。价钱压得低些,也是无法。 孟许氏知悉此事,特送来两锭银子。 孟张氏婉拒,道不该如此,孟王氏却让她收着。 “收下吧,这是你嫂子的心意。以后你和九郎有了小子,让他孝敬你们嫂子便是。” 交易当日,房主武千户得知买家是兴宁伯的兄长,主动将房价降了不少。 “某出身燕山左卫,靖难时,就在伯爷麾下。早知是指挥,何必费这些周折。” 孟清义却摇头,“一事归一事,若我兄弟在,也必会如此。” 武千户犟不过,只得收下银钞。回头却将房屋修缮费用揽了过去。孟清义心知不能再“客气”,干脆请武千户到酒楼吃酒,算是交下这个朋友。 孟清义以为欠了武千户的人情,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 殊不知,在他被家人扶上牛车后,本该烂醉的武千户却推开搀扶的家人,抹一把脸,没有半点酒醉的神色。 “千户?” “说老子本命年有凶煞,嘿!”武千户握紧钵大的拳头,“走,去拆了那个神棍的摊子!” 今日卖孟指挥一个人情,他日,兴宁伯得知此事,何愁官途不顺。 年有凶煞? 这种凶煞,旁人求还求不来! 鸿运当头的不只武千户。 房契办好,宅院修缮完毕,孟清义请阴阳生看好日子,全家迁入大兴县城。不想前脚搬进新家,后脚就接到天子封爵的旨意。 宣读完圣旨,宦官接过红封,笑着对孟清义道:“孟指挥冒死还自沙漠,带回重要军情,助大军征讨鞑靼,立有大功。如今得封伯爵,咱家斗胆,也沾点喜气。” “公公客气。” 送走来人,孟清义捧着圣旨,仍似踩在云端,万分不真实。 深吸两口气,他很清楚,所谓冒死还自沙漠,报知军情,都是借口,他得爵的真正原因,还在十二郎身上。朝廷十几万大军出塞,十二郎随军出征,必定立下大功。否则,天子不会封其家人爵位。 想明白之后,孟清义禀明孟王氏,又让妻子叮嘱女儿女婿,还请孟许氏给孟三姐的夫家送信,今日非同往昔,自家都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能一时得意行差踏错。 孟家的两个女婿都是厚道人,家中不是没有人动心思,却也要仔细掂量,万一惹恼孟清义,该如何收场。 孟清和身在高位,未必有空暇理会他们。孟清义却是挂着北京五城兵马司指挥的官衔,虽不管事,收拾几个人却不在话下。甚至不需要他动手,只要-露-出-点意思,就有人替他办妥。 落到姓孟的手里,还能有几分亲戚情面。落到五城兵马司的军汉手里,不死也要扒层皮。 听说兴宁伯和北京火器局两任首领太监都有交情,和锦衣卫关系也相当不错,万一惊动这些大佛,想死都死不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朝廷船队归来,在南京引发的热潮久久不息。 两年远航,郑和王景弘与侯显率领的船队,分别造访西洋诸多岛屿,并沿福建南下,途经占城暹罗,首次自海上造访加异勒,锡兰,柯枝,古里等国,完善海图同时,与十五世纪的印度西南诸邦国建立友谊,开展贸易。 大多数时候,双方可以互惠友好,各取所需。船队获得香料宝石,粮种木材。番邦君主和平民得到大明物产,皆大欢喜。 少数极个别人士,如锡兰山王亚列苦奈尔,贪心不足,妄图以卵击石,挑战大明威严,占船队便宜,郑和自然不会客气。其下场只有一句话可形容,偷鸡不着蚀把米。 遇上郑公公心情不好,或是护卫船队的官军气不顺,如亚列苦奈尔之辈,米都拾不着,直接命留下,家抄掉,充作船队“损失”。 永乐六年春,郑和船队离开古里,再次扬帆远航。船员通过星图和司南辨识方向,寻找孟清和所言的海外大陆。 船行途中,几次遇到海上-风-暴,折损数艘商船,好在人员伤亡不大。 风-暴-停歇,巧遇大食商船,借机寻到两处无人岛屿,一处可充作天然海港,宝船亦可停靠。因无法确定岛上情况,且此行另有目的,郑和令书吏在海图上一一标记,与同船官员商议,决定暂不遣人上岛。是否在岛上驻军设立海港,可留待回京之后,由天子圣决。 经陈祖义一事,郑和对海盗深恶痛绝。 下令船队经过处,遇有海盗出没,奉行一个原则:犯天威者,灭掉。望风而逃者,追上灭掉。 通过审讯俘虏,船队寻到多处海盗藏宝地。因海湾狭窄,宝船福船都无法通过,两马船往来三四次,方才将海盗藏宝搬运一空。 换成原来历史上的郑公公,十有八--九不会做出抢劫海盗这档子事。 无奈,永乐朝空降一个兴宁伯,大明的历史,郑和船队的历史,终将被蝴蝶翅膀扇到另一条轨道。 “赔本的买卖不能做,利润不高的买卖挑着做。” “没利润,务必压榨出利润!” “送到门口的金银财宝,不要白不要。” “海盗非善类,吾等所为实乃替天行道。” 书吏下笔如飞,记录下郑公公种种壮举,不忘运用春秋笔法,尽量加以美化。 上呈御览,总要润色一下。 郑公公改变观念,广播恩德变成恩威并施,送钱变成捞钱,谁对船队不客气,船队就对他更不客气。再遇到爪哇岛-杀-人-抢-劫-事件,送钱赎命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六万两黄金? 六十万两一样灭掉! 大明船队如一头海上-巨-兽,一路乘风破浪,彻底打响海上名头。 甭管西洋诸岛还是大食海商,无论是横跨欧亚大陆的奥斯曼帝国,还是正吊在中世纪尾巴上的欧罗巴诸国,都必须接受一个现实,马可波罗游击描述的黄金之都,已经换了新主人。强大的皇帝统领着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强国,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船队。 匈奴人早成为历史,蒙古铁骑也不复上世纪声威。 瘸子帖木儿死去之后,他创建的-帝-国日益衰落。金帐汗国四分五裂,正统地位逐渐被白帐汗国取代。 庞大的明-帝-国屹立在东方,广阔富饶。那里有精美的瓷器丝绸,食物更是美味无比。那里的人文明高雅,熟知礼仪。在这个伟大的国度面前,欧罗巴的国王和皇后活像是乡下种地的土财主。 不,比起明-帝-国的财富,向商人借债的国王王后,连土财主都称不上。 随着郑和船队的两次远行,关于明朝的各种传说愈来愈多。 即使郑和船队未曾造访欧洲,即使只是极少数水手口述,描述中不乏夸张成分,却连王室贵族都深信不疑。 大明的富饶神奇令人无比向往,甚至提前引发欧洲人寻找新航路的热-潮。先行者依然是葡萄牙和西班牙。 这一点,恐怕连孟清和都没有料到。 只不过,无论提前多久,优势都在大明一边。 大明的财富,足以支持船队完成多次远洋航行。永乐帝的支持,为船队发现新航路提供了必要条件。 论造船和火器技术,目前的欧罗巴更是拍马不及。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还不能赶西超葡,将欧洲探险家们碾成渣,不用孟清和鄙视,郑公公会拉着王、侯两位公公一起纵身大海。 无他,没脸见人。 船队在福建抵岸时,部分商船便已自行离去。 行到宁波海港,朝中文武和宗室掺了分子的海船陆续卸载货物,等候各府安排车辆人力拉载。 一幕排队取钱盛景,再次上演。 十去五六,船队的规模仍十分庞大。 只因随行的海外使臣队伍实在太多,专用来装载贡物的海船就不下二十余艘。 另有大批金银香料奇珍异兽,从海外拉回的木料,以及孟清和特地交代的药材农作物,单是队伍进城就足足耗费两日。 日-暮-关闭城门,落下吊桥时,尚未进城的队伍,只能集体在城门下扎帐篷过夜。 十二月的南京冬雨夹着雪花落下,湿冷之气浸入骨髓,万分考验人的身体素质和意志力。 天子仍在行驾途中,南京六部和鸿胪寺官员不敢破坏规矩,擅自在夜间开城门。可如果把人冻出个好歹,尤其还有不少外国使臣,传出去,实在有碍大明的对外形象。 经连夜商讨,鸿胪寺和光禄寺加班加点,通过城头喊话,随后放下吊篮,给城外的人送下热水饭食,方才平安过去一夜。 次日,队伍继续进城。 人员数量过多,南京会同馆实在住不下,只能安排到城内客栈。饶是如此,也有不下十余名番邦人士大声赞叹,“这样的房子,比国王的王宫还要精美!” 因大批番邦使臣到来,整个十二月,南京城再次掀起购物狂潮。 朱棣还在回应天的路上,使臣们拜不到正主,整天在会同馆和客栈里无事可做,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唯一的娱乐活动只有逛街买东西。 瓷器,买! 丝绸,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临近新年,圣驾回銮,金陵城内分外热闹。 回宫翌日,永乐帝设宴奉天殿,大宴群臣。 皇后设宴坤宁宫,赏赐五品以上命妇宝钞布帛有差,五品以下各宝钞一锭。 赏赐发下,群臣皆喜。唯独孟清和有些别扭,双份赏赐,该高兴还是该觉得别扭?就经济意义上来讲,应该高兴的……吧? 郑和,王景弘,侯显三人领船队出航,宣扬国威,带回异宝,获天子赏赐锦衣金带。 永乐帝不是正德帝,不会将蟒服、麒麟服和斗牛服当工作服,大批量下发。郑和三人的锦衣,以靛蓝深紫为主,除用料考究,上绣葵花图样皆十分寻常,无任何出奇之处。金带尤为朴素,连个金荔枝的花样都没有。 这样的赏赐,不是让他们穿出去显摆,而是告知群臣,此三人功在社稷,深得天子之心。 郑和三人叩谢圣恩,激动得满脸通红,泪水长流。 “奴婢粉身碎骨,未能报得陛下隆恩!” 晕船算什么,便是天子让他们跳海游泳寻找新大陆,三人也绝无二话! 扒-掉-衣服,纵身一跃,浑身的力气,足够和虎鲨来场三对一较量。 脑补委实有些夸张,正不断朝奇怪的方向前进。孟清和用力掐一把大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总算将思维拉回正常轨道。 宫宴当日,随船队出航的通译,水手,医士,伙夫等,都得菜肴美酒。有官身及立下功劳者,更赐宴后军都督府。 菜品如何不必提,关键是皇恩,是脸面。若非天子恩德,众人做梦也想不到能有今天。 吃不饱没关系,夹一筷子菜,喝一盅天子赏赐的御酒,足够向自己的儿孙炫耀,知道不,当年你老子吃过御厨手艺,喝过宫中御酒!你小子不过识得几个字,会耍几下腰刀,便自以为了不起?先混到你老子这份上再翘尾巴不迟。 奉天殿前,乐舞暂歇,永乐帝着明--黄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举起酒盏,朗声道:“朕与诸卿共饮!” 宴中文武皆起身举杯,齐声道:“陛下隆恩,臣等敬尊!” 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立在最前,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儿臣恭祝父皇威服海内,君临万邦!我大明安于覆盂,千秋万代!” “好!” 永乐帝大悦,连饮三盏。 群臣再举杯,酒量浅也要一口悶。敢不喝,就是不给天子面子。不给天子面子,光辉的职业生涯就要提前打上休止符。 还想为官做宰?早点回家种地去吧。 两位皇孙不能饮酒,酒盏里都是糖水。 皇后严令,一滴酒都不许皇孙沾。服侍两人的宦官宫人只能瞪大眼睛,探照灯似的关注每一个细节。见汉王殿下放下酒杯,拿起筷子沾酒,送到朱瞻壑嘴边,黄少监的眼珠子好悬没瞪出来。 皇后不许皇孙饮酒,皇孙亲爹非要让儿子尝尝酒味,还能硬拦? 好在朱瞻壑是个听话的孩子,时刻谨记皇祖母教导,任凭亲爹如何“引-诱”,就是不张嘴。 之前宫宴,他上过一次当,辛辣的味道至今忘不掉。自那以后,朱瞻壑就对“酒”产生了心理阴影。并为此请教过自己的两位师傅,“为何宫宴上不能全饮糖水?” “世子为何有此疑问?” “孤觉得酒难入口,糖水更好。” 夏元吉揪掉一把胡子,却没能给出答案。 要向皇孙解释酒的起源和象征意义,实在是相当困难的任务。至于糖水一说,更不可对外人提。 夏尚书想得很是深远,万一话传出去,被史官记录下来,或是被有心人曲解,对汉王世子的名声,定会产生不小影响。玩物丧志倒不至于,特立独行,奇思妙想,对默认的皇帝继承者而言,也不是太好的形容。 孟清和的想法就简单多了,摒弃一篇篇大道理,直接抛出回答儿童问题的万金油。 “世子尚稚龄,待年壮,便可解。” 即是说,世子年纪还小,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朱瞻壑眨两下大眼睛,小胖手来个农民揣,沉思几秒,勉强接受这个答案。 夏元吉目瞪口呆,不自觉又揪掉一把胡子。 原来问题可以这样解释?果然人到暮年,就少了机变? “兴宁伯此言,恐有搪塞世子之嫌。” 汉王府教授为人耿直,性格有些古板。见孟清和如此,认为不妥,出言直指。 孟清和不以为意,笑呵呵道:“本官所言有何不妥?” “这……” “世子年幼,尚不能体酒之深意。本官所言,不过待世子年长,再加以教导。刘教授认为本官所行不对?” 刘教授哑口无言。 他固然耿直,却不是无脑。 兴宁伯简在帝心,又是汉王和赵王眼前红人,往不敬的罪名上扯?结果很可能是兴宁伯丁点事没有,自己乌纱脑被摘。 最终,三头身关于酒和糖水的疑问,就此不了了之。 宫宴之上,并无外邦使臣席位。 天子下旨,宫宴后于华盖殿再设宴,款待各海外使节。之后,朱棣又传口谕,宴请海外使臣之事,由汉王主持,鸿胪寺光禄寺在一旁协同。 这道旨意,无形中肯定了汉王的继承人身份。 历来只有皇帝,皇后和皇太子能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和外邦时臣。平王在京中时,从未有此殊荣。 消息传出,汉王一派自然欢欣鼓舞,平王一派则显得消沉,如胡广、黄淮这般的中坚分子,也不由得产生动摇。翰林院侍读学士杨士奇依旧沉稳如昔。人前如此,人后如何,便不得而知。 两场宫宴之后,历史的脚步迈入永乐八年。 自正月元宵休假,到节后销假上班,孟清和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他已从郑和口中得到证实,此次远航,船队的确寻找到一块广阔的海外大陆,还有数处岛屿。其中,有可做良港的海湾,也有植被茂密,海鸟成群,却无人类踪迹的无人岛。 “伯爷之前叮嘱之物,未能全部寻得。但此两种却已寻到。当地土民择良种种植多代,虽不如伯爷描述一般高产,但无需肥地,比稻麦更为耐旱,却是我朝谷物不能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二十六章 永乐八年,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年。 二月间,天子下令顺天八府内皇庄遍种番粮,培育粮种。 以成国公,定国公,武阳侯,新城侯为首,众多勋贵纷纷上疏,请朝廷发下番粮种子,各在御赐田庄培育种植。 汉王朱高煦上表,请归藩,表后附言,将于宣府开垦荒地,请老爹拨付番粮良种。 赵王朱高燧没有上表。四月间,他将随船队再下西洋,正抓紧时间学习航海知识,至于种粮,实是有心无力。 勋贵们的动作,明确传达出一个讯号,船队带回的番粮丰产与否并不重要,一心一意紧跟皇帝脚步才是根本。 皇庄种番粮,大家一起种番粮。 皇庄丰产,大家共同富裕。皇庄歉收,也不妨碍猛刷天子好感度。即使赔钱,能得天子一句“忠心可嘉”,也是值得。 勋贵们个个像打了-鸡-血,开展起轰轰烈烈的种粮运动。 有庄田的还罢,没有庄田,或是田中已播种谷麦,干脆在自家院中动土。 观赏用的花木,能看不能吃,没一点用处,通通-拔-掉。 空出土地,抡起锄头,翻地,种田! 京城百姓本以为这些官老爷都吃错了药,几番打听,得知是天子下令,培育番粮以充民饥,造福天下百姓,无不感动。 永乐帝在民间的声望,很快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大有赶超老爹朱元璋的态势。因抢夺侄子皇位惹来的种种非议,也在赞颂声中渐渐消弭。 老百姓的心目中,何谓圣明天子? 文治武功盖世,百官称颂,都离他们太远。只有实实在在为民着想,让百姓丰衣足食,不会遇到天灾就流离失所,鬻儿卖女,方是圣德,是明君。 应天十八府呈送奏疏,言有县民耆老争先颂扬天子仁德,并有民间宿儒为天子立言。 “天子圣德,万民之福!” 有个别府州县衙门寻到“祥瑞”,呈送御前,言天子圣明,河清海晏,天降祥瑞,正为天下之福。 对待两种奏疏,朱棣的态度截然不同。 前者必须夸奖,并予耆老宿儒赏赐,当地官员也有教化之功。 后者直接一巴掌扇回去。永乐帝就是靠“吉兆”起家,他比谁都清楚,所谓“吉兆”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登基至今,呈送到御前的“祥瑞”不知凡几,除个别,都被原样打回。因此被申斥丢官的地方官员不在少数,还不知教训,仍以祥瑞呈报,当真是自己找扇。 从二月到三月,围绕种植番粮一事,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连赵王即将走出国门,随船队下西洋这样的大事都没砸出太大浪花。 朱高燧很是郁闷,原来他的存在感竟这么低? 郁闷之下,三天两头到兴宁伯家里蹭饭吃,找平衡。 孟清和一样郁闷。听家人飞报,赵王再次上门,他开始认真考量,搬到定国公家常住,钉死伯府大门的可行性。 “兴宁伯,孤又来了!” 万分熟悉的一句话,在孟清和的脑海中里,自动替换成了“xxx,我xxx又回来了!” 四十五角望天,头疼啊。 再不乐意,孟清和也得起身迎接,笑呵呵请人进正堂,好生招待。 伯府家人早去膳房告知,今日午膳必要精细些。 朱高燧不是独行,还带着小少年朱瞻基和三头身朱瞻壑。 一位亲王,两位世子。换成一般人,早吹着喇叭燃放鞭炮,蓬荜生辉啊! 孟清和却只能按下额角蹦起的青筋, 按了一下又一下。 赵王皮糙肉厚,经常在自家开伙,三四个肘子就能打发。青葱少年和三头身却不一样,万一出点差错,他还要不要活?多少年的大腿都白抱了! “少保。” 按青筋按得过于专注,冷不丁听到朱瞻壑的声音,孟清和没能马上反应过来。三声之后,才稳定下情绪,笑得温和,“世子何事?” “我听王叔说,皇祖父赏给少保一头番羊。”朱瞻壑大眼发亮。 番羊?孟清和眼珠一转,明白了,羊驼。 “世子想看?” “恩。”朱瞻壑点头,“宫中-兽-房-也有,但皇祖母不许我去,说有老虎豹子,年长些才行。听王叔说,这种番羊很是有趣,少保……” 声音拉长,孟伯爷hold不住了。 仔细想想,八成徐皇后也有些扛不住,才让赵王带三头身出宫。 厚黑一点,永乐帝赏下羊驼,莫非早料到有今日? 摇摇头,还是不要想太多。 “世子请移步。” 带上朱瞻壑,自然不能落下朱瞻基,朱高燧不用招呼,主动跟上。 羊驼是天子赏赐,又是活物,孟清和特地安排两名家人照顾。 二堂三堂之间的演武场被隔出一小块,四周立起栅栏,每日早晚有人清扫,一头毛茸茸的羊驼,正趴卧在角落,悠闲的嚼着青草。 “它就是番羊?” 朱瞻壑站在栅栏旁,个子不够,垫脚,一样困难,直接被朱高燧抱起。孟清和慢一步,不免扼腕。见朱瞻基也是满脸兴味,却抿嘴不出声,干脆向他说起羊驼的一些趣事。 “据家人言,番羊习-性-很是有趣。世子可想走近些看?” 朱瞻基明显意动,“可以吗?” “自然可以。”孟清和笑道,“不过需等家人系上牵绳,且只能看不能摸。” “孤知道。”朱瞻基道,“近些时日,孤同王师傅学习番邦语言,小有所得。皇祖父召见海外番人时,孤也在。从番人口中得知,番羊肉可食,皮毛可制成衣物,却不能驼重物,更不可-骑—乘。” 朱瞻基说得认真,孟清和却是囧然。 是不是应该感叹,老朱家人的智商强悍,学习能力一流?以朱瞻基学习“外语”的速度,绝对称得上一声天才。这一刻,他似乎能够理解,夏尚书屡次被朱瞻壑打击,究竟是种什么心情了。 说话间,照料羊驼的两名家人走进栅栏,将绳索套在羊驼身上。羊驼有些-躁-动,却很快被安抚下来,等到家人送上静心调配的饲料,愈发安静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三千余鞑靼骑兵,穿过瓦剌边界,逼近大明边境。 甘肃,宁夏,宣府,开平卫,全宁卫,接连燃起狼烟。 边塞各镇守将立即训饬兵马,整治城池,烟墩,屯寨,地堡。冲要之地,更在城下设置拒马,挖掘陷马坑。大将军炮和-巨-弩-推上城头上,炮口张开,弓弦张紧。 北疆之地,烽烟骤起。 游骑回报,经探明,鞑靼骑兵主力,是自明军手中逃脱的阿苏特部。率领这支骑兵的,正是之前不见踪迹的前鞑靼太师阿鲁台。 确定情报属实,边塞诸将顿时兴奋了。 阿苏特部,阿鲁台,从魏国公和定国公手下逃跑的猛人。 想当初,定国公亲自出马也没能抓住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躲藏本领太高,寻人不着。现如今,不用费劲去找,自己出现,简直是送上门的战功! 若能一举拿下这三千鞑靼骑兵,生擒阿鲁台,晋官升爵,封妻荫子,荣耀三代,都不在话下。 各镇守下令,游骑斥候日夜巡逻,边民分发或自备枪矛棍棒,屯田放牧时,加强警戒,一旦发现鞑子踪迹,立刻吹响木哨。遇有紧急,各烟墩地堡立即烽火示警。 宣府城,朱高煦亲自披甲执锐,走上城头。举起千里眼,瞭望塞北草原。 正值春耕时节,翻耕农地,开垦荒田,挖深垄沟,选播粮种,都需要大量的壮丁人力。 钦天监观星,顺天八府官员上奏,均言,今岁恐有大旱之忧。 北京工部派遣官员探访各地,令府州县官员组织民众开深井,在河边建造水车,开挖沟渠。凡开井挖渠,可抵当年徭役。 有御史弹劾此举不妥,北京巡按御史失责,理应严惩。 奏疏经通政使司封存送上,当即被永乐帝驳斥回去。天灾将发,不思为朕解忧,为民脱困,还想着排除异己? 撞上-皇帝-枪-口,御史必然悲剧。 一道敕令,乌纱帽摘掉,下放边塞劳动-改造,和广大劳动人民一起挖井抗旱。 大旱之后,往往伴随蝗灾。 一旦旱蝗连发,又将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饥馁而死。 永乐帝为何急令皇庄种植番粮?频发的水旱蝗灾,就是最重要原因。 宣府屯田数年,旱蝗对农田的摧毁力度,朱高煦十分清楚。不惜冒着被御史弹劾,召集民力,开垦荒田,播种番粮,只为将天灾的破坏力减少到最低。 自回到宣府,他几乎要睡在农田边上。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能当做二十四个时辰来用。不想,偏偏这个时候,当了几个月老鼠的阿鲁台,突然冒出来找他不自在。 想找死也不挑个好时候! 朱高煦憋足一肚子火气,随时可能喷发。 眼见开垦荒田的进度无限期滞后,很可能要错过从春耕。心头的郁闷无处发-泄,抽—出腰刀,狠狠砍在城墙之上。 “阿鲁台!孤与汝势不两立!” 几日后,鞑靼骑兵没有如预期发起进攻,情况却未见好转,反而愈发糟糕。游骑送回新消息,在鞑靼骑兵身后,发现瓦剌骑兵踪迹。 “瓦剌人?人数多少?” “回殿下,至少两千之数,均单人双马,着皮甲佩长刀。领兵者,很像是陛下敕封的客列亦惕部首领,贤义王太平。” “是他?!” 朱高煦沉下脸色,攥紧拳头。 瓦剌人是跟着阿鲁台来的?还是说,阿鲁台和瓦剌人暗中-串-谋,联合-犯-边? 如果是前者,问题不大。大可同瓦剌人联手,里应外合,灭掉三千鞑靼骑兵。假如是后者,必须快马飞报应天。与阿鲁台合谋,瓦剌人所图定然非小! “阿鲁台,马哈木,太平,”冷视远处腾起的沙尘,朱高煦愤然道,“终有一天,孤要亲手砍掉汝等项上人头!” 边塞军情很快飞报入京。 朱棣北巡刚归,短期不宜再离南京。只能下旨,敕汉王朱高煦,魏国公徐辉祖,甘肃总兵官左都督何福,镇守宁夏宁阳侯陈懋,镇守大同江阴侯吴高,谨慎备边,遇有小股鞑子,派骑兵驱散,不宜穷追,谨防有诈。若鞑子大举来犯,联合诸卫所兵力出塞,一举剿灭。 敕令辽东总兵官孟善,兀良哈三卫听汉王调遣。兀良哈三卫严守驻地,无军令不可轻动。 朱棣怀疑,阿鲁台逃到漠北,是如何穿过马哈木和马儿哈咱的重重防锁,突然出现在大明边境。最好是意外,否则,他不介意集合长江以北所有卫所官军,亲自领兵出塞,给鞑子一个教训! 因情况有变,沈瑄和孟清和北还日期不得不提前。 临行之前,朱瞻壑造访伯府,虽然没流泪,也没说“少保不要走”一类的话,但大眼睛雾蒙蒙,小嘴扁着,着实看得人揪心。 “世子,臣为大宁镇守,边塞有变,定要北上。夏尚书学问优于臣,世子同夏尚书学习,定能收获更多。” 孟清和不是铁石心肠,却说不出自留下的话,只能拐弯抹角进行安慰。 皇命不可违,再者说,他终归属于“地方-官-员-系统”,长期留在京城很不合适。除非摘掉“大宁镇守”的官衔,可真到那一天,他也离倒霉不远了。 “少保,我很快会长大。” 孟清和脑袋上冒出数个问号。 “等我长大,能和父王一同镇守边塞,皇祖父就会答应让我离开京城。“朱瞻壑严肃着小脸,挺胸昂首,“到那时,少保再授我学问。” 孟清和语塞,当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眼角发酸,心中难免怅然。不晓得,等汉王世子真正长大,是否还会记得今日之言? 怅然之后,变得释然。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人总会长大,保留住今日这种感动,对他已是弥足珍贵。 朱瞻壑在伯府留饭,孟清和让膳房准备的烤箱发挥出巨大用途,松软的糕点,酥脆的饼干,奶香味十足的软饼,瞬间驱散了小世子的离愁。 孟清和不知该高兴还是忧郁。 最后,只能将各种情绪抛到一边,找出府内最大的两个食盒,每个三层,装满糕点,交给跟着朱高煦的宦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8第二百二十八章 永乐八年五月,北疆战报送至京城。 出乎群臣预料,阿鲁台领三千骑兵同边军对峙数日,竟不为犯边,而是内附。 “陛下,阿鲁台为人狡诈,诡计多端,此恐为示弱之计。内附是假,图谋不轨是真。臣请陛下三思!” 群臣意见趋近-统-一,向不两立的朝廷六部和五军都督府难得立场一致,意见相同,都认为阿鲁台此举可疑,内附更加可疑,绝对是全套,一定不能轻信。 朱棣没有当朝做出决定,退朝后,马上拟中旨,令内官亦失哈领人飞速赶往宣府。 “告知汉王,鞑子不可轻信。便是内附,亦有发难可能。然逢春耕之季,刀兵骤起,烽烟蔽日,恐误农时,损民一年之粮。两害相权取其轻,依朕旨意,观其真伪,应机而动,切莫大意。保边境安泰,边民安稳,方为要紧。若事有变,亦不可迟疑,遣经精锐骑兵出塞,先敌而动,占据先机,当立于不败之地。” “奴婢遵旨!” 为加速行程,亦失哈只带两名宦官,由锦衣卫北镇抚司派三名校尉同行,先取水路,过山东境内,换乘快马,一人双马,过驿站不停,生生将行路时间缩短一半。 进-入河间府,恰好遇上垛集的新丁队伍,询问官军,闻边狼烟数日未熄,宣府已动刀兵,一行人无不心急如焚。 “继续赶路,夜间不停!” 亦失哈出身蒙古战败部落,自幼娴熟弓马。靖难时,多次曾随朱棣出征。虽未如白彦回一般立下大功,得天子赐名,战功也是不小。在北平出身的宦官队伍中,身手很是不弱,寻常军汉不是对手。 “取麻绳,缚腰腿于马背之上。点火把,取近道,加紧赶路!” 命令下达,不说同行宦官,锦衣卫也不由得佩服。 若是军汉还罢了,一名中官竟能如此,莫怪陛下重用北平出身的宦官,当得起一声爷们! 此时,孟清和同沈瑄已抵达北京。 两人到行部述职,方知徐辉祖病了。不是和成国公一般托病不出,而是真的-卧-床-不起。 “魏国公是受了风寒,未得调养,不慎引发旧疾。” 听到国公府良医一番话,孟清和一拍脑袋,忙取出赵院使配给他的丸药,顺带一张方子。 “这是太医院赵院使配的丸药,专为养身之用。按照此方,酌情增减药量,定国公也曾服用。” 良医慎重接过药方,斟酌半晌,连道数声:“妙!妙啊!” “以王大夫之见,魏国公可用此方?” “可用。此方温和,寻常人服用,也益于强身健体,更合国公爷病情。多谢伯爷,老朽马上配药。” 徐辉祖的病情等不得,王大夫道谢一声,匆忙离开,将孟清和晾在当场。 孟伯爷倒没在意,探望徐辉祖,走个过场即可。 以彼此的身份,当维持一般交情。走得太近,真变成“交情莫逆”,对双方都没好处。他不在乎言官的口水,总要为定国公考虑一二。 离开北京魏国公府,孟清和先去行后军都督府点卯。 因徐辉祖-卧-床-不能掌事,沈瑄接过练兵事宜,每日忙得不踪影,起-卧-多在军营,几日难得见上一面。 孟清和无事,清闲下来,到孟清义家中住了几日。在孟王氏跟前尽孝,同孟清义商定春耕播种,亲自到田间巡视,解决不少问题。 诸事定妥,接到大宁都指挥使朱旺来信,终于决定对大宁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动手。 交还铁券,向永乐帝表明心迹,孟清和行事反倒少了许多顾忌。 大宁布政使司行事不妥,自布政使以下,专为争权夺利,不办实事,按察使司和其串通一气,都指挥使司亦有少数人动摇立场,对朱旺的命令阳奉阴违,证据都握在朱旺手里,借锦衣卫送到北京。 孟清和冷笑,亲自动笔,三封弹劾奏疏呈送南京。 巡按御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尸位素餐者视而不见,对-贪-污-害-民者网开一面? 好,他来! 弹劾奏疏递上不久,大宁三司衙门突发-地-震,布政使和按察使司掌印换人,督粮道及分守道参政下狱。都司衙门中,一名同知下锦衣狱,两名佥事回家种田。靠山倒台,税课、巡检中的生面孔,顷刻间少去一大半。 以大宁都指挥使朱旺为首,看着打起包裹,灰溜溜-滚-蛋的昔日同僚,嗤笑一声。 兴宁伯不发威,当他真如面上好欺? 想当年,南京六科都被他搅个天翻地覆,多少给事中发到西南大山充训导教谕。这两年,伯爷行事日渐沉稳,便忘记早年间的教训?当真是找死! 天子北巡时,已隐约露出迹象。后遇大军征讨草原,起了战事,腾不出手,才让这些鬼祟小人快活几日。 聪明的该就此罢手,趁早抹掉首尾。之前所得,足够养活三代。 结果呢? 依旧不知收敛,甚至通过职务之便,搜集伯爷“贪-赃-枉-法,与民争利”的黑材料,同翰林学士胡广暗中传递消息。 如今怎么样?该收拾的,照样收拾。 真以为几个翰林蹦跶几下,就能拉伯爷下马? 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不过是春秋大梦一场。 清理大宁三司,早为题中之意。孟清和看准永乐帝早有此打算,才顺势而为。他知道,清理掉一批人,大宁三司仍在,想恢复大宁都指挥使司一家独大的局面,已是不可能。但能达成 “狐假虎威”目的,借助永乐帝的东风,为自己立起威名,已是足够。 此事过后,新来的官员定会改掉一些“坏习惯”,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前车之鉴不远,敢打税课司的主意,向互市和军屯安-插-钉子,伸哪只手,剁哪只手! 一切为国库,为内库。 孟伯爷立场坚定,理由充分。 大宁三司被清理的同时,亦失哈一行抵达北京。见过沈瑄,换过路引,立刻北上宣府。 孟伯爷不掌兵,沈瑄却不能置身事外。 一道令下,五千骑兵北上,巡弋开平卫至万全卫诸地。领兵之人,正是自朝鲜归来不久,由羽林卫指挥升调入行后军都督府的泾国公陈亨嫡孙,陈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9第二百二十九章 永乐八年七月,明朝在辽东,宣府,宁夏一线陈兵十万,备战瓦剌。 朱棣命定国公沈瑄督中军,兴宁伯孟清和、安远伯柳升为副。以兴宁伯孟清和领神机营,并督大宁火器营。 宁远侯何福督左军,武安侯郑亨督右军,同安侯火真督后军。 宁阳侯陈懋督左掖,都督曹德、都指挥胡元为副。广恩伯刘才督右掖,都督马容、都指挥陈纪为副。 八月丁卯,朱棣以亲征胡虏軷于承天门,遣太岁旗纛等神。 祭祀之后,永乐帝登点将台,号令三军,锋指向北。 “出塞!” “吼!” 战鼓声起,号角声响彻天际。 永乐帝着赤色十二缝武弁,袍裳中缀五彩玉。环佩,革带,重底赤舄。腰佩宝剑,手持玉圭,上刻篆文“讨罪安民”。 车架发北京,永乐帝遣指挥使完颜帖木耳,宦官亦失哈等赍敕鞑靼及哈密诸部,并赐彩币宝钞,言今大军讨逆,道经其地,不必惊慌。 “朕讨瓦剌,与尔等无干。” 换句话说,识相点,当避则避,你好我好大家好。不识相,在私底下搞些小动作,给瓦剌传递消息,甚至和马哈木联手对抗大明,后果自负。等朕收拾过瓦剌,回头就烧你帐篷! 朱棣的诏书,或许该称之为“恐-吓-书”,十分有效。 鞑靼太保马儿哈咱和枢密知院脱火赤热情接待了明朝使者,拍着胸脯表示,一定遵照大明皇帝的指示,绝对不给瓦剌透露半点消息,也不听过任何支援。 “天使放心,鞑靼同瓦剌向不两立。马哈木派遣使者前来,必定五花大绑,送到大明天子面前。” 鞑靼纯粹是被明军打怕了。 任谁被按到地上揍几个来回,鼻青脸肿之余,再补一顿群踹,都会吓破胆子,再起不了半点反抗念头。 哈密忠顺王脱脱俨然是大明铁杆,二话不说接下敕令,并进一步表示,愿意派遣骑兵配合大明的军事行动,狠狠给瓦剌背后-插-两刀。 “王爷如此忠心,咱家必定如实禀报天子。” 脱脱顿时喜上眉头,“若不是陛下洪恩,小王何能登上王位,早成羊圈中的奴隶!如此大恩,不能不报。请天使转告大明皇帝陛下,瓦剌敢同天子作对,上天不容,哈密五千勇士尽听大明调遣。小王愿为天子马前卒,为大军开路!” 脱脱红着脸膛,砰砰捶着胸口,一副赤胆忠心。 亦失哈表面感动,离开帐篷,撇撇嘴,比起阿鲁台和马哈木,这个险些被亲-娘-赶下王位的脱脱,明显更加狡猾。 “瞧见没有?”亦失哈用马鞭敲着小宦官的肩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借势而起,落井下石,这位忠顺王才是真的聪明人。” 不过,到底是年轻了些,也急了些,轻易就会露出痕迹。 想借机取代鞑靼和瓦剌在草原上的地位? “嘿!” 亦失哈冷笑数声,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陛下能让他登上王位,照样能让他跌落尘埃。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 鞑靼和哈密的反应在朱棣预料之中。 使者送回消息,大军已至泥沙河,次龙虎台,过居庸关。 出关次日,大军驻永安甸。 傍晚扎营时,天空突降大雨,雨中砸落冰雹,落在铠甲兵器之上,砰然作响。有拇指大冰雹落下,数名巡营官兵受伤。 雨势渐大,相隔两臂竟不得见人面。 隐有雷声轰鸣,闪电穿过云层,一座营帐突被闪电击中,瞬间起火。 官军骇然,纷纷走避。 中军之内,朱棣升帐,正与诸将布置进攻计划。忽闻帐外急报,立刻起身,走至帐前,“何事惊慌?” “陛下,天雷……” 兵卒话未说完,又一道闪电劈下,距离朱棣不过十几米。 朱棣也是骇然。 忽来一阵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风停后,雨渐歇,天空中云层乍裂,一道道阳光自云层中漫射开来。 站在朱棣身后,孟清和扯一下沈瑄的斗篷,在沈瑄回头时,做出一个嘴型。 沈瑄却摇头,反手握住孟清和的手腕,“别动。” 孟清和兀自不解,忽然见两名文官出列,以极为饱满的情感,大声说道:“陛下,此为吉兆!征讨瓦剌,天军必胜!” 孟伯爷眼睛瞪圆。 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除了磨牙,只能磨牙。学他的手段,话都一字不差,交专利费了没有?! 北京工部尚书吴忠,翰林侍诏郑礼,好,本官记住你们了! 吉兆降下,朱棣自然大喜,借机发表一场精彩演讲,题目即为“论我军必胜及瓦剌必败”。 众将官听得热血沸腾,举臂高呼,恨不能立刻-抽-刀子上阵和瓦剌壮汉们互砍,为天子的论点提供更充分论据。 演讲结束,火头军已备好馒头热汤。孟清和不用自己动手,自有亲兵送到帐中。 心中仍有些憋气,孟伯爷呲出一口白牙,扯馒头的动作相当凶狠。 国公爷气定神闲,几个馒头下肚,喝完热汤,示意亲兵退下,捏了一下孟清和的耳垂。 “十二郎,可记得出发前,瑄说过的话?” “……记得。” “十二郎上交铁券,又是为何?” “……” “事已至此,十二郎还有不舍?” 垂下眼眸,孟清和没说话。顺势靠在沈瑄肩上,没有熟悉的冷香,而是一股皮革和铠甲混杂的味道,并不算好,却让他渐渐沉静下来。 是他相差了。 明明已经做出决定,何必又想着出头? 大手覆上孟清和脑后,指尖顺过黑发,低沉的声音,缓缓流淌过耳畔,安抚着他。 “既已下定决心,十二郎理应晓得,以你我今日,战功可有,大功却无必要。甚者,无功即是无过。” “恩。” “此次出征之后,我-欲-向天子奏请,交还官印,辞去北京镇守一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三十章 人若是倒霉,喝水都能塞牙缝。 很显然,马哈木正处于人生中最倒霉的阶段。 卧薪尝胆的计划成为泡影,被大明十万军队从瓦剌本部一路追赶,退出祖先游牧之地,明军仍在身后紧追不舍。逃出草原时的五千人,已经不足三千。 无奈之下,马哈木只能继续西逃,带人跑到白帐汗国,希望掌控金帐汗国实权的白帐一系能伸出援手。到底双方有亲戚关系,马哈木的一个女儿,正是白帐可汗最宠爱的妃子。 无奈希望总被现实粉碎。 白帐可汗匆匆见了马哈木一面,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再不露面。只派人传话,暂时住下,可以。常驻绝对不行。借兵更加不行。 跟随马哈木出逃的瓦剌将领愤怒了。 近些年,通过和大明互市,瓦剌物资极大丰富。丝绸,瓷器,茶叶,布帛,白帐可汗及他帐下大小贵族没少得好处。如今瓦剌落难,遇到麻烦,竟是翻脸不认人,亲戚情分不顾,往日里的好处也不念? “小人!” “可耻的小人!” “枉为黄金家族子孙!” 瓦剌人只能在自家帐篷里骂几句,走出帐篷依然要尽赔笑脸。 寄人篱下的滋味很不好受,何况还是逃命途中? 事实上,白帐可汗并不想同瓦剌人翻脸,也不愿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声,统治偌大国土,大小上百个部落,真被骂成毫无诚信的小人,还如何服众? 可他实在没办法。 从钦察汗国延续下来的土地,不只属于蒙古人,这里还生活着突厥部落和被征服的东欧民族。 白帐可汗希望对瓦剌伸出援手,看在往日里的好处,帐下的蒙古贵族大多数没有反对。坏就坏在,以康里、葛逻禄为首的突厥部落出言反对,不愿留下瓦剌人,更不愿因此和大明为敌。 “大汗忘记瘸子帖木儿的教训了吗?” 一身色彩斑斓的萨满法师发出警告,同大明为敌,不是智慧的王者所为。 当年的瘸子帖木儿,集结数十万大军,声势何等惊人。结果如何?连大明边境的泥土都没摸到,一病不起,死在军帐里。 “黄金家族创立的王朝已经是历史。现如今,那片庞大国土的主人是明-帝-国!” “明朝国力强盛,有数量庞大的军队,英勇的士兵,可怕的火器。明朝船队的威名远播各国。自奥斯曼前来的大食商人,都在传颂明朝的繁荣强大。” “大汗,不能为了瓦剌人和明朝开战!” 萨满法师出面后,原本支持可汗意见的蒙古贵族纷纷产生动摇。突厥贵族更表示,要杀死马哈木和他带来的瓦剌人,以绝后患。顺便瓜分瓦剌人带来的财富。 见事无可为,白帐可汗最终妥协。 马哈木-敏-感-发现,昨天还笑脸相迎的朋友,很快以各种借口推脱不见。部落中的牧民也对瓦剌产生出不小的敌意。牧民之外,渐渐有白帐骑兵聚集,目的是什么,不必细想,绝不会是善意。 “事情要糟。” 马哈木的预感十分准确,无奈手下能战的骑兵不足两千,余下都是伤者和女人孩子。为不拖累部落,绰罗斯的老人多自愿留在本部,或自尽,或不知去向。 一旦白帐骑兵大规模聚集,率先发起攻击,以现今的瓦剌,根本不是对手。 马哈木的几个儿子和孙子聚到大帐中,表情都带着愤怒,愤怒之下掩藏着说不出的恐惧。 抱过最小的孙子,马哈木忽然笑了。 他是草原的英雄,他的对手该是鬼力赤,是大明的永乐皇帝!与其这样窝囊的被砍下头颅,他宁愿拿起马刀,英勇的战死! “脱欢,不要露出这副表情。瓦剌的勇士,曾追随英勇的铁木真横跨海洋陆地,征战四方。无论是金人,宋人,还是西方的夷人,都在我们的马刀下颤抖!” “父亲。”脱欢面险惭色。 “记住,战败不可耻,被明朝军队打败不可耻。草原的勇士崇拜强者,绰罗斯的先祖,也曾是被蒙古人征服的民族。” “父亲,您的意思是,向大明投降?” “不,不是投降,是内附。” 马哈木站起身,怀里仍抱着最小的孙子,“既然一定要低头,就向最强的王者低头。像兀良哈一样,成为大明手中的刀。只要刀刃足够锋利,用刀的人绝不会轻易舍弃!” “不报仇?” “报仇?”马哈木面现杀意,“难道你们还没明白,不从这里离开,杀死我们的不会是大明的弓箭,而是白帐的马刀!” 话音落下,帐篷里顿时一静。 这一刻,对白帐背信弃义的愤怒,甚至盖过对大明的仇恨。 “现在,必须离开这里。”马哈木环视自己的儿子们,“脱欢,召集所有能战斗的勇士,给女人和孩子分发武器,告诉他们,冲出去,我带绰罗斯返回草原!” “是!” “那木罕,带人杀掉所有的羊和瘦弱的战马,不能带走的东西全部烧掉!” “是!” “帖木儿,吹响号角,瓦剌勇士举起战刀,和我,和绰罗斯的首领,一起冲出去!” “是!” 瓦剌人的异常引来白帐牧民和骑兵的注意,白帐可汗和白帐各部首领都没有想到,马哈木会如此决绝,二话不说,放火烧帐篷,抽-刀-子就往前冲。 比起常年和鞑靼对峙,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随时要经受明朝边军考研的瓦剌骑兵,白帐汗国的对手,不是零散的游牧部落就是一米五六的欧洲铁皮人,段数完全不能比。 一场突然袭击,瓦剌人拿出拼命的狠劲,在数倍于己的包围圈上成功打开一个缺口。 白帐可汗派遣的援军尚未抵达,马哈木和几个儿子,已经率领最强悍的瓦剌骑兵冲出近千米。 “追!” 杀死落在后边的瓦剌女人和孩子,白帐汗国骑兵对瓦剌人展开追杀。 本来是“兄弟”,是“亲戚”,是“朋友”,转眼变作敌人。该说事间万物,瞬息万变,还是人心难测,女婿当真靠不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1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子决意迁都,一切反对意见概不接受。 群臣纵有不满,也不会和自己的脑袋过不去。 一次午门集-会-抗-议,借北京奉天殿被雷劈中生事,声泪俱下,以头抢地,恳请永乐帝三思。 朱棣的回答很干脆,出动锦衣卫,凡聚集到午门外的官员,无论文武,无论六部大理寺还是六科御史台,逐一登记造册,既不打也不骂,列好名单,按顺序请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聊天。 北镇抚司地方不够,诏狱满员? 没关系,天子内库有钱,扩建。 狱卒人手不足? 有钱不愁没人,扩招。 锦衣卫滥用职权? 呔!住到牢里还敢污蔑天子亲军,成立东厂,让宫里的宦官和诸卿好好聊聊。 比起五大三粗的锦衣卫,笑脸迎人的宦官更具有亲和力,做起思想工作,定能让人如沐春风,大彻大悟。冬雪夏雷,终身难忘。 历史上,诞生于永乐十八年的东厂,提前九年出现。白彦回白公公,光荣成为第一任厂公。 从兵仗局首领太监到东厂掌印太监,职能范围发生变化,身份地位也发生质的飞跃。 新领的腰牌上,清楚刻着“钦察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圆领葵花衫换做更精美的锦袍,白公公揽镜自照,坚定认为,自己衬得上这块腰牌,这身衣服。 目光扫过立在堂下的一干办事宦官和临时从锦衣卫处-抽-调的掌班领班,白公公威严说道:“天子信任咱家,咱家必不能辜负天子的信任。咱家是天子的一把刀,一条恶犬,谁敢让天子不舒服,咱家就让他一辈子不好过!都听明白了?” “是!” 在责任心和使命感的驱使下,白厂公-霸-气-侧-漏,顺利成为朝臣心目中又一“当诛”佞人,仅次于锦衣卫指挥使郑铎。 自成立之初,鞭挞之声便不绝于耳。 矛盾-激-化下,早于历史出现的东厂变得更加神秘,行事更加诡谲莫测,威名震慑朝野,远播海外。在永乐朝后期,隐隐有压过锦衣卫的势头。 对此,成功“连任”数届锦衣卫指挥使的杨铎表示,欢迎之至。 有东厂的番子在前方吸引火力,锦衣卫才好暗中加紧动作。 东厂和锦衣卫,是和平竞争,还是狼狈为奸……总之,在这两个直属天子的情报部门联合努力下,大明的-特-务-事业蓬勃发展,大踏步向前迈进。 大明船队曾到访之地,同明-帝-国建交的海外诸国,以及被迫同大明武装骑兵玩耍几个世纪的欧洲各国,每提“大明东厂”和“大明锦衣卫”,无不谈之色变。 东厂成立之初,倒无后世恶名。配合锦衣卫进行几次抓捕-审-讯工作,名声才渐渐传出。 远在北京,孟清和想了解南京消息,只能通过邸报和同僚信件。看到徐增寿信上内容,一口茶喷出,呛得连连咳嗽。 “东厂?白厂公?” 孟伯爷擦擦嘴,感到很不可思议。 果然大明的历史你别猜,猜了照样不明白。 沈瑄上交官印,卸任北京镇守。但天子正式迁都之前,仍要同魏国公一起掌管北京-军-务。临近皇宫竣工,更是忙得见不着人。孟清和想要见国公爷一面,必须到后军都督府衙门蹲守。 几次之后,孟清和-暴-躁-了。 不想承认自己是x求不满,也不愿随意发脾气,只能转移注意力,一门心思扑到教育事业上。 月前奏请增设儒学,至今未得信息。孟清和不死心,再次上疏,详述个中因由,就差直说,这是为大明培养打手,培植铁杆,还能借此创收,好处大大的有。 “臣启陛下,教化番民,教导圣人学说,传颂大明天威……泽被后世……” 洋洋洒洒上千字,论点有序,论据有理。孟清和第一次写这么长的奏疏,投入的精力,比奏请制造火器、改善火器营都要多得多。 底稿打了五遍,掌灯时分方觉满意。 正要抄录,书房门从外边开启,沈瑄迈步走了进来。 绯袍玉带,袍上绣着狮补,腰悬金牌。 孟清和放下笔,不由问道:“国公爷刚下值?” “恩。”沈瑄点头,走到大案旁,拿起叠成一摞的底稿。细读一遍,神情渐肃,目光微闪。 “十二郎打算照此递上?” “国公爷以为不妥?” “不尽然。”沈瑄放下底稿,看过孟清和抄录一半的奏疏,重新铺开纸,提起一支狼毫,饱蘸墨汁,一笔楷书,字正雄厚却不死板,笔锋隐有锐意,看了多次,孟清和仍是觉得,如沈瑄这般文武全才,当真是生来就为打击人。 “十二郎可曾细想,国朝创立至今,不言北疆南域,应天十八府,天子脚下,文风鼎盛之地,除府州县学,儒学-私-学又有几所?” 孟清和眉头微蹙,陷入深思。 “不患寡而患不均。十二郎不为扬名,一心为国,他人未必这般想。况内附各部多有私心。大批招揽,未必会乐于从命。新设儒学不可取,不若归入北京国子监,增设一科,限定人数。朝中不乏有识之士,如此行之,不需十二郎多费半分心思,” 说话间,沈瑄已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递给孟清和。 “此封奏疏,瑄与十二郎联名。” 接过润色后的底稿,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越想越觉得有理。 免费发送,打破头争取,本就天壤之别。以阿鲁台和马哈木的思考模式,抢来的才会珍惜。更不会费力思考,背后是否设有圈套。 “国公爷英明!” 孟清和一直觉得计划中有疏漏,却始终找不出来。 沈瑄这番话,正让他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难怪天子不批,换成他也不会同意。 他想问题,还是局限在一射之地。上位者考虑的却是整个国家。随着大明的疆域不断扩充,朝廷制定和实行各项计划政策,必将比以往谨慎百倍千倍。 拍脑袋工程要不得。 热血充头只能在冲锋陷阵时发挥作用,用到治理国家上,绝对是挖坑自己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2第二百三十二章 事实证明,大白鲨的猎物,不死也要掉块肉。 朱高燧盯上的海盗船,逃脱几率无限趋近于零。自刘家港出航至今,同样的场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演。 次数多的时候,一月之内,有大半月都在追剿海盗。 看到落在身后的木船接连沉入海底,速度最快的一艘海盗船开始陷入绝望。船上的海盗可以预见,一旦被战船追上,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实心铁球不断砸进海里,瞬间腾起巨大的水柱。 还算结实的木船在海浪间颠簸。 沉没的海船卷起巨大水涡,血腥味引来海中的鲨鱼,看着划过海面的三角鳍,海盗们几近崩溃。 朱高燧和战船上的明军愈发兴奋,跟在战船后的商船都在跃跃欲试。 比起规规矩矩做生意,抢劫海盗,明显来钱更快。 一次尝到甜头,再下手就变得十分容易。最后发展到,看到眼熟的骷髅旗,船员们的激-动-兴-奋不亚于发现陌生海岛。 令海商闻风丧胆的强盗,在船队成员眼中,活脱脱成为会下金蛋的母-鸡。 在抢劫过程中,船上通译的外语水平飞速飙升。很快能用八国语言说出“交钱不杀”。 作为“领队”,郑和总要象征性的劝说一下。 朱高燧不听劝,郑公公尽到职责,就算完成本职工作。很快卸下包袱,和王景弘侯显一起加入赵王组织的抢劫队伍。 “难怪鞑子喜欢打谷草。” 侯显感叹一声,擦干腰刀上的血迹,这种感觉委实是刺-激,让人-欲-罢-不-能。 侯公公的认知明显偏离正常轨道,有三观崩毁的迹象。无奈船队领队和赵王殿下都没有纠正的意思。 于是乎,公元十五世纪,在郑和船队第三次下西洋过程中,由赵王殿下带头,船队中大部分成员发展出独特的兴趣爱好,并向着更独特的方向一去不回头。 经过半个时辰的追击,被盯上的海盗船全部沉入海底。 少部分是被炮弹砸沉或被战船撞沉,余下多是被明军接舷跳帮,抢劫一空之后凿沉。被凿沉的海盗船,很多都是三帆,比不上大食商船,却比欧洲探险家的木船好上一截。 可惜朱高燧看不上眼,船队成员,包括同行的商人,一样看不上。 习惯乘坐豪华客轮,谁还会将冒黑烟的小火轮看在眼里? 侥幸未死的海盗,眼睁睁看着木船消失在海面上,安身立命的依仗就此消失,欲哭无泪。 这并不意味着结束, “藏宝地点,停泊港口,交易黑市,有没有同伙,说!” 海盗被绑在柱子上,锦衣卫挥舞着刀鞘,通译站在一旁,轮换多种语言同海盗交流。完成任务,顺便练习口语,一举两得。 北京行部出身的文官文吏,总是能合理利用时间。 “说!” 刀鞘换成皮鞭,海盗发出惨叫,惊骇欲绝。 这是一群魔鬼! 早已丢掉信仰的海盗扯着嗓子痛哭。可惜神听不到他的祈祷哀泣,就像被他们砸断手脚,活着丢到海里的商人和水手。 朱高燧回到船舱里,提起茶壶,咕咚咕咚灌下半壶茶水。 长期的海上生活,不只晒黑了他的面容,也让他的行事作风产生不小变化。好似出闸猛虎,走出领地的狮子。突然间发现,外边的世界如此广阔,未知的前路如此令人-兴-奋。 回忆往昔,朱高燧时常会想起同孟清和的谈话。如今细细品味,看似荒谬的想法,只有亲临其境,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奥妙。 海上航行,注定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也比不得王府中的锦衣玉食。但朱高燧喜欢,该死的喜欢。 寻找新大6,追剿海盗船的生活是如此令人着迷。这种感觉更甚于在草原上策马奔腾,挥刀砍杀。 面对一望无际的蔚蓝,恨不能大吼几声。 仰望广阔天际,海风鼓起长袍,好似肋生双翼,下一刻便要腾空而起。 咚咚。 船舱的门被敲响。 朱高燧放下茶壶,舱门外,站着负责-审-讯-海盗的锦衣卫。 “殿下,海盗藏宝地已问明。是否前往?” “当然要去!”朱高燧笑道,“母后喜欢红宝石,大食商人手里的那些,孤看不上。倒是海盗手里有不少好货。还有刻着头像的金币,融了,正好做父皇的万寿节贺礼。” 锦衣卫应诺。 很快,船队分成两路,一路继续前行,到海图上标注的岛屿停泊。另一路前往海盗藏宝的港湾,距离海岛并不远,两个时辰左右即能往返。 朱高燧沿着缆绳下到小舟,登上前往寻宝的战船。 郑和王景弘留在宝船上,侯显随行。 十余战船,近二十艘马船,浩浩荡荡开往藏宝地点。 指路的海盗缩着脖子,被提上战船,没有起半点反抗的念头。敢反抗的海盗都被丢进海里,唯一的下场就是葬身鱼腹。 越是穷凶极恶,杀人无数,越是惜命怕死。 剿灭十余股海盗,明军早有心得。 海盗藏宝的地点算不上隐蔽,却难驶入大船。 小舟再被放下,朱高燧同侯显一并上岸。 岛上林木稀疏,多是被海水冲刷过的岩石和洞窟。 海盗领众人来到一块形状奇异的岩石前,挖开半米厚的土层,掀起几块挡板,一处隐于地下的洞窟赫然展现在众人眼前。 几十只木箱堆在一起,箱盖几乎合不拢,缝隙中隐约透出耀眼金光。 打开箱盖,立刻有皮袋落出。 捆绑袋子的皮绳崩断,浑--圆-的珍珠滚落在地,白黑两色,竟有龙眼大小。 木箱一只只打开,惊叹一声连着一声。 造型奇异的金像,三尺高的珊瑚,精美的金壶,镶嵌各色宝石的弯刀……各种形状的金币银币,很多没有装进箱子,直接散落在地,火把照过,满目金光。 饶是见惯皇宫珍宝的朱高燧,也愣了两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二百三十三章 永乐九年,十月朔,天子下诏,立汉王朱高煦为皇太子,布告天下。 册汉王妃韦氏为太子妃。以宣府为汉王嫡长子朱瞻壑封地,不就藩,享亲王禄。余子暂不封爵,享郡王禄。 诸藩王子未受爵者,嫡长子为世子,众子为郡王。长子不为嫡,有嫡子,以嫡子为世子。违者降爵。 平王久病不愈,许其长住金陵,不归藩,享普安州一地赋税。平王府不设官属,只立王府左长史行朝贺之仪。以校尉五十人护卫王府,听宫中调遣。 平王世子留京侍疾,增俸禄至九千石,入-宫-中读书。 对于平王妃,圣旨未提一字。 随后,天子令礼部议封皇太子大典,并进东宫朝仪。 南京礼部同北京礼部查阅洪武旧例,参照封懿文皇太子大典定下章程,却未得天子首肯。 两位礼部尚书,四位礼部侍郎及部下郎中等人,捧着打回的奏疏不明所以。眼巴巴瞅着皇帝,不通过没关系,至少给点提示。具体怎么改,大家也好有个参照。 永乐帝偏偏不从人愿,一目十行看过,表情不变,御案上一压,直接抛出两个字,“再议。” 参不透上司的喜怒,工作能力再强也是白费。 连续折腾一个多月,奏疏改了不下十次,东宫官属名单都拟好了,册立皇太子的典礼章程仍没定下。 这样的日子,猴年马月才算完? 说到底,什么样的章程才能让天子满意? 两京礼部再没心思争长短,完不成天子的交代,争出子丑寅卯也没用。 为集思广益,礼部尚书发动部下官员,洪武朝旧例不通过,可以参照前朝。元朝一样行不通,还有前宋,前唐。 北京礼部左侍郎记忆力超群,家学渊源,自幼博览群书典籍,竟将汉时册封皇太子的相关资料找了出来。兴冲冲带到衙门,与部中同僚一起研究。人手不足,便绑上布条,挑灯夜战。 数日后,北京礼部上下都挂着两个黑眼圈,拿出拟定的章程,双眼发红,双手发抖,颤巍巍活似古稀老人。 “如此,陛下总该满意了吧?” 奏疏由快马飞送入京。经南京礼部润色补充,查无缺漏,上呈御览。 暖阁内,礼部尚书屏息静气,生怕再被皇帝将奏疏打回来。 好在永乐帝没说再议论,勉强点头通过。提起御笔,在奏疏上批了个准字。 一个“准”字,着实得来不易。 得到准信,两京礼部无不激动万分,抱头痛哭,泪如泉涌,连端茶送水的小吏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皇帝再不批,怕是部中老爷不得不挑战上古先秦的礼仪典章,不容易啊! 册封皇太子的仪式虽未举行,东宫仪仗俱已备妥。 比亲王制,略有增减。 香炉,香盒,旗幡,节髦幢,稍刀盾戟,圆伞方扇,令旗花鼓等,凡器具均为金,漆必为大红。 朱高煦身在北京,出入不再打亲王仪仗,但也没有马上行太子仪仗。 经过岁月磨砺,朱高煦性格未变,行事却日渐稳重。南京官员尚无所觉,北京行部和边塞武将却深有体会。 “殿下愈发肖似今上。” 脱去一身傲慢之气,哪怕被驴踢了脑袋,朱高煦也不会再说出“天策上将”之类缺心眼的话。 事实上,永乐帝朝议立皇太子时,他正挽起裤脚,在北京郊外军屯下田巡视。 金黄的麦田,齐刷刷的高粱,新奇的番粮,这一切的一切,比番邦使臣的歌功颂德更吸引他。 永乐帝压根不会想到,将朱高煦调往北京接待番邦使臣,他竟敢怠工溜号。匆匆举办过一场宴会,其后再不见踪影。番邦使臣丢给行部官员,自己跑到田里完成未尽的农耕事业。 秋收之时,朱高煦拎一把大宁杂造局新制的镰刀,下到田间收割稻麦。 不只他来,朱瞻壑也被带来。 按照朱高煦的话说,“孤的儿子怎能不识五谷,不晓稼轩?” 次子朱瞻圻尚在牙牙学语,也被下令抱到田间。还在磨牙的娃娃,根本不知道亲爹在做什么。见场面热闹,拍着巴掌笑得起劲,却被亲爹的大把章按住脑袋,威胁一句,“敢学纨绔子弟,不体民间疾苦,说出怎不食肉糜,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朱瞻圻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作不明白,总之,继续笑。 朱瞻壑看看亲爹,再看看弟弟,农民揣再现。大眼睛忽闪两下,决心回到应天,找机会向皇祖母告状。 见此情景,孟清和十分无语。 小小年纪,已深具芝麻包潜质,大有向黑面馒头发展的势头。 该说老朱家人智商太高,还是太有性格? “少保。” 正想着,衣袖被拉了一下。 “世子何事?” 朱高煦封皇太子,朱瞻壑未受封皇太孙,仍为“世子”,同兄弟之前的距离却已拉开。“世子”的称呼怕也是叫不久了。 “我也要同父王一起。” 一起下田? 孟清和有些为难,转头去看夏元吉,发现夏尚书不在,再看侍奉朱瞻壑的宦官,黄少监弯腰咧嘴,唯少保是从。 “殿下还小。” “我不小了,我能拉开铁弓。皇祖父都说我再长打一点,就能射下金雕!” 不到两个巴掌长的铁弓,射金雕……论起忽悠人,永乐帝当真天下无敌。 无语半晌,不想打击朱瞻壑的积极性,孟清和只得叫来亲卫,询问朱高煦的意思。 眨眼-功--夫,朱高煦已走到田地-中-央,亲卫不敢耽搁,一路小跑。 “伯爷,太子殿下之意,世子可到田间,不必收割,捡拾麦粒即可。” 孟清和点点头,让人提来一只精致的木篮。 黄少监本想接过去,朱瞻壑一定要自己提着,“孤有力气,自己来!” “世子自己提篮可以。”孟清和弯腰笑道,“但让黄少监陪同世子一起下田,可好?” “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4第二百三十四章 永乐十年七月,赵王朱高燧抵达南京。 同年次月,于奉天殿行立皇太子大典。 汉王朱高煦正位东宫,成为大明开国以来,洪武帝长子朱标之后,得天子册封,朝廷承认的第二位“皇太子”。 建文帝朱允炆? 永乐帝当前,谁敢提起这位,绝对是不要命了。被打成矫诏登位,皇家史料上自然不会有关于“皇太孙”的正名记载。 历史永远是由胜利者书写而成,千载不变。 皇太子册曰:“朕承皇考之基绪,尊临大宝,统御华夷,威临万邦,思惟天序之传,宗祧之重,三王通制天下为家,有道之长为万世法。朕之嫡次子,有年聪明,仁厚孝德,奉亲至上,亲为稼轩,有爱民之德。朕平内难,有陷阵之功,上体下仁,小心稽古建储之典,授以册宝,命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大典之上,礼部同鸿胪寺官设诏案于奉天殿中,中设节册。奉宝案于诏案之南,东西各依次陈列册宝彩舆。 礼乐声起,朱高煦着衮冕,拜于丹陛正中。 九旒冕冠,黑介帻,绛纱袍,皁领褾襈裾,绛纱蔽膝,白袜赤舄。 革带佩绶,白带于中,袖摆当风,山川河图,祥云瑞兽,似于冕袍之上飞腾咆哮。 “拜!” 礼官立于丹陛之下,悠长的调子,似穿透时空,同先秦的祝祭之声融合,伴着古乐,回荡在天地之间。 朱高煦身后,平王朱高炽,赵王朱高燧,周王朱橚,宁王朱权等均身着冕服,依序下拜。 “再拜!” 平王世子朱瞻基,宁王世子朱盘烒等,以长幼位序列在亲王之后。各亲王世子之下,方为郡王宗室。因朱瞻壑年纪尚幼,且未得正式册封,跪拜的次更在朱瞻基之后。 礼毕,朱高煦退出丹墀内,领诸亲王及世子郡王侯于文楼下。 勋贵文武均身着朝服,立于两侧,侯圣旨送达。 没错,不是等皇帝,是等圣旨。 此时,朱棣已临华盖殿,翰林院捧诏,尚宝司官用宝,讫礼部官捧置于案,执事官行五拜礼,鸿胪寺官为先导,引礼部官员行至文楼前。 礼乐声再起,候在文楼前的一干人等正身下拜。 这一次,三等以上勋贵都要一同行礼。 立在队伍中,入目一片的大红,孟清和额头触地,耳际嗡鸣。行动间,意识竟有些恍惚。 一瞬间,意识仿若脱离躯体,漂浮在半空中,俯视众生相。 悠扬乐声,肃然氛围。 庄重,却不凝滞。 虔诚,却不愚昧。 文楼前,似非一场册封大典,而是一场对天地众神的祭祀。 黑色大袖,红色绛纱,玉簪金冠,五彩旒冠。 朝服的色泽,似燃烧的一条火龙。大汉将军的铠甲,锦衣卫的头冠佩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咚! 礼乐声中,竟有战鼓回响。 飘忽的思绪骤然落地,心思转动间,猛然意识到,他正身处历史洪流之中,见证一个强盛王朝的崛起,揭开一幅历史画卷的蒙皮。 一幕幕,一节节,都带着不同色彩。落在眼中,映入眼底,异常的鲜活。 册封典礼过半,孟清和已有些晕头转向。繁杂冗长的过程,记在脑中的不过一二。不由得佩服两京礼部官员,能遍查史料定下大典章程,当真是不容易。 文楼叩拜完毕,队伍再上丹陛,这次,是确确实实去见皇帝。 孟清和袖手慢行,膝盖一阵阵酸麻,不用看,一定青了。 天没亮就在宫门前罚站,走进宫门,除了拜就是跪,石砖地面,连个垫子都没有,不青才怪。 想想朱高煦跪的地方,孟伯爷又平衡了。 单陛正中,没记错,那里可有龙纹。此刻的朱高煦,定然比他“舒爽”百倍千倍。 “精神转移法”十分有效。渐渐的,孟清和的脚步变得轻快。一旁的平江伯看得奇怪,刚刚还一步一跌,现下怎么这么精神? 众人行到华盖殿,朱高煦再行礼。 腰背虽还挺直,步伐也相当潇洒,可事实上,朱高煦着实有些撑不住了。 若非知道大典中容不得半点差错,朱高煦早揪住礼部尚书的官府领口,各种咆哮抡飞。 孤和你有仇吗?!啊?! 三拜硬要改成五拜。一个地方拜完,紧接着又拜!敢情疼的不是你的膝盖?! 礼部尚书也冤,这是皇帝要求,他能怎么着? 唯一感到满意的,大概只有一身衮冕,笑容满面的永乐大帝。 儿子的抱怨,臣子的委屈? 永乐帝表示,有这事?朕怎么不知道? 沈瑄列在朱能之后,典礼间隙,转头看向孟清和所在。孟清和很想给出一个安心的表情,可惜发白的脸色却没有任何说服力。 日暮时分,大典终于宣告结束。 皇宫设宴,群臣回家换身衣服,又要匆匆赶回。 撑着一口力气回到伯府,坐到榻上,孟清和当真不想再动。轻轻捶一下膝盖,真是要人命了。当初天子登基,也没像今天这么折腾。 沈瑄换下朝服,寻过来,便见孟清和靠在榻边,额头正冒冷汗。 “怎么?”说话间,俯身握住孟清和的脚腕。 “没事。” 孟清和下意识缩了一下,不想,温热的掌心已覆上右腿膝盖,立刻冷嘶一声。 “伤了怎么不说?” “……不重。”孟清和摇摇头,“涂些药膏就好。” 再难受也必须撑下去。换做平时还罢,封皇太子大典,传出只言片语,朝中御史言官定不会轻易罢休。 战斗中的大明言官。这句话,孟清和深有体会。 沈瑄不言,按住孟清和的肩膀,不许他下地。 “十二郎莫动,我来。” 换朝服,涂药,出房门,国公爷一手包办。 走出伯府,众目睽睽之下,孟清和脸发烧,沈瑄似无所觉,直接抱人上马,两骑并行。两匹马的缰绳都握在国公爷手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35章 番外 一 永乐十五年,春 一支自西行来的驼队,于清晨时分抵达瓦剌本部所在,忽兰忽失温。 冬日的冷风尚未完全退去,鲜嫩的青草已在残雪中冒出新芽。 晨光照亮牧民的帐篷,驼铃声惊醒沉睡一夜的大地。牧民走出帐篷,呼吸间凝结出清晰的白雾,很快在响亮的号子和笑声中消散。 自永乐九年瓦剌内附,马哈木统领的绰罗斯部便迁移到忽兰忽失温游牧。 马哈木的几个儿子都被明朝授予官职。马哈木本人并未得到朝廷新的敕封,但每年获得的金银布帛赏赐却是不少。 朝廷在忽兰忽失温附近设立数个守御卫所。三个指挥,除一人出自马儿哈咱的部落,其余两人都是马哈木的儿子。长子脱欢率领部落勇士随明军出征,多次立下战功,已被授予三等伯爵位。 马哈木的六个孙子,三人考入北京国子监。虽然读书写字一般,做不出锦绣文章,上马打仗,列阵对战,每次都是名列前茅。 最小的孙子额森,更是在骑兵对战中斩获两次榜首。无论其他蒙古贵族子弟,还是女真各部勇士之后,抑或是从亦里巴里来的部落头人之子,全都不是对手。 马哈木很满意,在鞑靼和兀良哈诸多头领面前尤其有面子。 去年底,额森在年末比武中表现极为突出,连胜数场,得到皇孙青眼。 消息传来,马哈木嘴角咧到耳根,对着来访的鞑靼头领,笑得无比得意。 阿鲁台再狡诈多谋又如何? 老子有好儿子,好孙子,他有吗?没有吧。 鞑靼头领被气得七窍生烟,却硬是没一点办法。 顶回去? 连能站住脚的理由都没有。 马哈木的孙子额森,如今在北京国子监中的确是名人。 得皇孙青眼,乍一看没什么。皇室子弟,年长分封后都要组建护卫,提前看好,几年后直接调人,算不得稀奇。关键是,看好额森的不是别人,是皇太子的长子,朱瞻壑! 当时,当时兴宁伯也在场,不只拍了额森的肩膀,夸奖他勇猛,还道,他长大一定会是了不起的勇士。 别说鞑靼,兀良哈三卫首领的儿子,也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难怪马哈木要乐得找不着北。 朱瞻壑是皇太子的长子,不出意外,早晚会坐上龙椅。 兴宁伯,在蒙古壮汉的心目中,完全是财神的化身。 得到这两个人看重,额森想不飞黄腾达也难。 马哈木圆满了,脱欢也终于明白,老爹特别重视额森的原因。 “的确是没想到啊。” 发表完感慨,派人送回一封家书,脱欢继续--跨-上战马,随明军向西行进。 自永乐十三年,大明逐渐向西亚扩张。随着迈出的脚步不断扩大,触角开始伸向欧洲。永乐十四年,明朝同奥斯曼帝-国有了正式接触,为阿拉伯国家和东南欧的控制权展开博弈。 奥斯曼-帝-国盘踞欧亚大陆日久,虽曾被瘸子帖木儿打败,不得不推迟向欧洲扩张的步伐,但其国力正处于上升时期,遇到扛着火炮上门,开口就要宅基地和制海权的大明,自然不会笑脸迎人,回答很简单,出兵,开打! 朱棣也不是好惹的,既然话说不通,打就打! 成国公和魏国公宿疾在身,英国公张辅一年有半年要留在西南。目前正和黔国公一起琢磨,该如何绕开喜马拉雅山,造访一下山对面的国家。 定国公沈瑄只得接过帅印,披上战袍,领八万边军,两万蒙古三部骑兵,杀向黑海。 赵王朱高燧听到消息,率领战船急急赶回。 欧洲畏惧奥斯曼水军,朱高燧可不惧。一炮轰过去,全部砸进海里喂鱼。 沈瑄“被迫”出征,心中憋了火气。孟清和不在出征的将领名单中,更是让他火上加火。 西征大军头顶时刻笼罩着一层低气压,距离定国公五米之外,都能感觉到杀气。军中将领纷纷走避,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孟清和。 孟伯爷一身绯红公服,仰头站在沈瑄马前,笑呵呵道:“国公爷一路顺风,凯旋而归。” 骑-在马上,玄色铠甲加身,沈瑄垂首,更显煞气弥漫。乍然弯起嘴角,黑眸似不见底的深潭,“十二郎尽管放心,瑄定会早去早回。” 摸摸脖子,孟清和总觉得后颈发凉。 该不是,自己的心思被看出来了? 他绝不是对国公爷不满,盼着他早点出门。实在是身体素质不过关,国公爷在家不上班,夜夜笙歌什么的,着实有点受不住,压力山大。 为自身着想,必须让国公爷出门打几仗,发-泄-一下过剩的精力。至于刚好撞到-枪-口上的奥斯曼-帝-国,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孟伯爷能做的,也只是意思一下,滴两滴鳄鱼泪。 明朝向西扩张,虽然早晚会遇上奥斯曼-帝-国,却不会这么快。怪只怪大食人没给苏丹提醒,明朝的皇帝不好惹。奥斯曼军队连续几次截留明朝货物,扣押明朝商船,落在永乐帝眼中,不是挑衅还能是什么? 两国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 打败奥斯曼,相当于扫清前往欧洲的道路。 明朝获得黑海的制海权,掌握非洲好望角,欧洲人想要大航海? 做梦去吧。 沈瑄领兵出发后,孟清和挂起世界地图,给朱瞻壑普及欧洲地理知识。时光流逝,许多后世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有西来的商人和郑和船队,缺失的部分很快就能补足。 “少保是说,这里是夷人的国家?” “正是,此处即为佛郎机。” “好小。”朱瞻圻凑头过来,比划一下手指,“还没有孤封地一半大。” 孟清和挠挠下巴,对此不发表评论。 现如今,朱瞻壑和朱瞻圻一并听他授课。三头身的光荣称号成功转移,农民揣的习惯,成为小哥俩的标志性动作。 看着一大一小,一样忽闪的大眼睛,孟清和咳嗽一声,转过头,好悬才把某个念头压下去。 这哥俩不是普通人,上爪子掐?找死还是找死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36章 番外二 易卜拉欣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大家族。 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商人。他的母亲,是父亲四位妻子中最年轻的一位。同样的,易卜拉欣也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他有十一个兄长以及更多的姐妹。 六岁之前,易卜拉欣一直跟随父亲的好友,绿洲中的智者学习。 在学习过程中,易卜拉欣显示出过人天赋。他能记住智者教导的每一个字,默写读过的每一段经文。他甚至临摹出从曾祖父时代流传下的海图。 易卜拉欣过人的智慧引起父亲的注意,从六岁到十岁,短短四年间,他掌握了家族几代积累下的航海知识,并开始学习父亲最宝贵的生意经。 “易卜拉欣,你令我骄傲!” 父亲穿着白色的长袍,将易卜拉欣高高举起。 强壮的手臂,宽阔的胸膛,慈爱的目光,浑厚的笑声,组成易卜拉欣的整个世界。 他的兄长们没有嫉妒,良好的教养,在海上拼搏的时光,让整个家族能够更加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易卜拉欣是父亲的骄傲,也是大家的骄傲。” 最年长的贾比尔从父亲手中接过易卜拉欣。他已经娶妻,却还没有孩子。年龄的差异,使他更加宠-爱最小的弟弟。 “贾比尔,明年出海,我将一艘商船交给你。” 易卜拉欣的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了这个消息。 贾比尔十分激动,父亲的话意味着他将独立。从这一刻开始,他将拥有自己的船,自己的商队。 “伊沙克,你到贾比尔的船上帮助他。” “是,父亲。” “哈拉夫,你留在我的船上,你还有很多知识需要学习。” 易卜拉欣的哥哥们陆续跟随父亲出海。他的姐姐们大多已经出嫁。从前年开始,他成为唯一留在家中的孩子。 “易卜拉欣,不要急,等到合适的时候,父亲自然会允许你登上海船。” 一年又一年,在等待中,易卜拉欣度过人生最漫长的五年。在他十五岁,终于可以登上海船时,一支陌生的军队突然出现在家族世代居住的绿洲。 火红色的战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铠甲,锋利的枪矛,可怕的火炮。 轰鸣声中,炮口-喷-射-出黑色的浓烟,巨大的铁球从天而降,瞬间砸塌一处官邸。那是绿洲中最豪华的建筑物,也是奥斯曼官员的府邸。 “杀!” 喊杀声撕开沙漠的热风,火焰一般的军队,将奥斯曼-帝-国的军队冲得七零八落,战斗几乎在一开始就宣告结束. 易卜拉欣很激动,他几乎是亢-奋的看着这一切。 苏丹派遣的官员贪得无厌,父亲和兄长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满足他的胃口,得到从黑海通行的文书。 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同样备受欺压,因为,他们是被征服的民族。 这支军队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易卜拉欣不知道今后的生活会变得如何,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战场中发生的一切。 “少爷,危险,快离开那里!” “没关系。”易卜拉欣推开仆人的手,“这里离战场还有一段距离,而且,你难道没有看见,他们只袭-击苏丹的军队。” 事实证明,易卜拉欣是对的。 战斗结束后,绿洲的居民仍惊魂未定。易卜拉欣很想上前,却被仆人拉住。这一次,仆人宁死也不会放开他。 “易卜拉欣?”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易卜拉欣抬起头,惊喜的发现,自己的一名兄长竟然从那支陌生的军队中策马走出。 他穿着陌生的衣服,只戴着熟悉的头巾。 “哥哥!” 仆人跪伏在地上,哈拉夫跃下战马,大步走向自己的兄弟,“不用怕,他们来自大明。那位年轻的将军是父亲的朋友。” 明军正在打扫战场,率领这支骑兵的将官,是泾国公陈亨的嫡孙陈纪。 从朝鲜归来,他便被调入定国公麾下。大明同奥斯曼-帝—国开战,沈瑄掌帅印,陈纪打败诸多竞争对手,得领左军先锋。 出征不久,一批大食商人由中官带领,来到军中。他们自愿充当向导,为明军带路。 据悉,这要归功于兴宁伯。 兴宁伯见到朝贡的大食商队,向天子进言,以准许他们在明朝定居作为条件,为军队换来一批熟悉当地情况的向导。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的胸怀如大海一般广阔。” 大食商人们接受了这个条件。事实上,他们中有不少人早已希望能留在这里。只是朝廷对“外来人口”核查极严,没有官方文书,停留期限超过许可,管你是谁,统统撵走。 黑名单上,倭国人是榜首。撵了一回又一回,依旧顽强的死赖着不走。在港口做苦力,也比回到倭国挨饿强上百倍。 做海盗当倭寇?找死才会这么干。 随着大明海防加强,倭寇和海盗生存的空间被压缩到极限。 赵王朱高燧率领船队纵横海上,像是一头巨兽,凶猛无比,谁遇上谁倒霉。 明朝船队高举正义的旗帜,抢遍大小海盗。海盗躲起来,又盯上近乎绝迹的倭寇。稍有风吹草动,立刻登上日本岛“平倭”。过程如何不为外人道,只在史书中记载,自赵王两次“出访”倭国,同日本将军进行过“友好”会面,倭寇彻底在明朝沿海成为历史。唯一能找到他们的地方,只有爪哇群岛。 据小道消息,这些倭寇是乘大明海船远渡重洋,为祸爪哇。 为此,爪哇西王和东王联合向明朝抗议。 当时,朱棣正带着军队四处找人打架,欧洲国王各个风声鹤唳,龟缩在城堡里祷告上帝,快点让这煞神离开。朱高煦憋屈在南京,每日对着成山的奏疏动弹不得,生生窝了一肚子火气。 爪哇正好撞到朱高煦的——枪——口-上。 朱高煦正找不着出火口,二话不说,抗议书直接扔回去。 “没有证据,胆敢如此污蔑,以为大明好欺?!” 爪哇使臣惊骇欲绝,终于意识到,永乐皇帝不好惹,眼前这位皇太子同样不好惹。比起老成持重的皇帝,而立之年的皇太子明显更加火-爆。看这架势,大有出兵爪哇的可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37章 番外三 明史记载,孟清和,大兴县人,本农户子。年十四,父兄皆亡,弃文从军,戍开平卫。 初为步卒,后献戍边之策,逐升小旗,总旗,百户,佥事。从沈瑄麾下,屡建奇功。献敌堡图,得燕王赏识。时高僧道衍见之,曰:“子何异!眉远山,胸怀千机,必为能臣。”遂收其为徒。 及太--祖崩,建文立,燕王三子入京朝拜,清和以机谋多出,行事多诡,护卫同行。 经山东,献遇险出京之策,并议海外事,得世子郡王赞誉,“此岂贤人语耶?” 自京还,至北平,道衍语于燕王,“此子非凡。” 燕王喜,授王府护卫。 后建文听奸臣言,以次削夺诸王。周、湘、代、齐、岷相继得罪。 燕邸,故元宫。时为官兵所围,成祖旦夕获罪,于是决策起兵。适大风雨至,檐瓦坠地,众人色变。道衍曰:“祥兆,飞龙在天,以风雨从。瓦坠,将易皇也。”成祖大喜。 燕兵起,以诛齐泰、黄子澄为名,号“靖难之师”。 其年十月,袭大宁。孟清和献策,得朵颜三卫,成祖兵势大盛。 李景隆围北平,守御甚固,以坚城击退攻者。守军夜袭,伤官军。援兵至,内外合击,斩首无算。 是时,李景隆、平安等先后败遁。 成祖围济南三月,不克,师劳顿,乃还。复攻东昌,败绩,亡大将张玉。沈瑄、朱能等力战,方得还。 师惶然,成祖意稍休,道衍趣成祖,孟清和见营中大火,言有祥瑞,军心遂稳。 后得中官密报,京师势单,战可下。 成祖大喜,师绕济南,连败诸将于淝水,灵璧,渡江入京师。 入皇宫,孟清和与杨荣共语曰:“先拜帝陵。” 成祖继位,以靖难功臣,授孟清和一等兴宁伯,后赐国姓,史称朱兴宁。 帝在藩邸,所接皆武人,独道衍定策起兵,孟清和屡有计策出。转战河北、山东,在军三年,或胜或否,每有军心不稳,清和皆有言定之。 成祖拥天下,论功在诸武将之前,仅次数人。 永乐三年,拜行后军都督府佥事,镇大宁。其间献佛郎机炮,开互市,安边民,屡有功,多得封赏。 永乐五年,升行后军都督府同知,复镇大宁。 后兵出鞑靼、瓦剌,皆从,立奇功。 帝念其功,赠其父爵,并封其兄官爵。 永乐年中,皇次孙出阁就学,清和说书,言海外事,每有惊世之语。圣孙呼其师,言多称我而不道孤。 永乐十年,成祖迁都。 永乐十一年,交镇守印。 永乐十五年,拜中军都督府都督。赐大兴县宅邸,帝亲书匾额,言其诚厚。 永乐二十年,从大军西征欧罗巴。时定国公掌帅印,兴宁伯为副。大军所到之处,各城邦闻风而降。 永乐二十五年,以痼疾辞官,帝不许。 永乐二十七年,再上疏,帝从之。 帝崩,后经两朝,宣武十一年,年七十有六,病甚。帝车驾临视者再,语甚厚。赐以金水壶,金香炉。 同年十一月,殁。帝震悼,辍朝三日,命有司治丧。追赠荣禄大夫、上柱国、兴国公,谥敬恭。赐陪葬皇陵,与定国公同墓。 帝亲制碑志其功。从其生前所请,不继嗣子。然未收其家宅,与定国公同,仍悬伯府匾额,以宗室礼祭祀。 史载,时御史上疏,非宗室,非先太宗高宗义子,何能葬入皇陵。且与定国公同墓,此乃夫妻之仪,更为不可。 帝斥之:“兴国公乃朕之家人!与定国公之情谊,岂容汝等非言!”遂命下锦衣狱。 清和少好学,性宽厚,尊长纯孝,有孝友名。未发迹,族中有老,名重九,多有助。拜官后,多襄助族里,并语族人,耕读、武勇,皆为传续之道。 洪德元年,加赠太师,配享高宗庙庭。 洪德九年,仁宗谕阁臣曰:“兴宁伯佐命嗣兴,助先祖平定四夷,功盖于世。当进宗室之礼,位比郡王,以太常春秋致祭。” 群臣顿首,遵帝命。 -— 公元21xx年,国家考古队展开对北京郊外一处陪陵发掘。 因墓室未遭大肆破坏,多数陪葬品仍完好如初。随着挖掘工作的深入,工作人员无不激动振奋。 打开主墓室之后,众人却陷入疑惑之中。 两块墓志铭,两具棺木。 按照墓室摆放,这应该是一座夫妻合葬墓。但据墓志铭所载,安葬在这里的分明是一位伯爵,一位国公! 这个发现,让在场工作人员均困惑不解。 陡然间,一个历史学者发出惊呼。 “朱兴宁,兴国公……兴宁伯!这是定国公沈瑄和兴宁伯孟清和的合葬墓!” 兴宁伯? 众人同时精神一震。 兴宁伯,六百年前,助永乐帝成就大业,助大明开疆拓土、寻找海外之地的传奇人物。 虽史料有载,然于后世而言,他的一生仍充满谜团,显得扑朔迷离。 一生没有子女,也没有成婚记载。所得封赏更让后人感到疑惑。 翻阅史料,言兴宁伯同命妇一并封赏的记载不下十处,历历在目。 此中争议持续了几百年,历代学者都有论述。学术著作甚至多于建文帝失踪之谜。 谜团未解,主持发掘工作的学者突然接到通知,发掘停止,回填-墓--穴。 “老师,马上就能开棺,真要……” “不必多说,照我说的做!” 众人再不甘心,也只得收拾工具仪器,退出主墓室。之前发掘出的文物也被留在墓室中,随着墓门关合,永远尘封在历史之中。 南京 落地窗前,一名男子负手而立,俯视芸芸众生。 刀削般的轮廓,长眉入鬓,冰冷的瞳孔映出窗上倒影,不带丝毫温度。合身剪裁的西装,愈发显得肩宽腿长。 “杨总,朱总来电,发掘工作已经停止,这是您要的资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38章 番外 四 杨铎放下文件,扯松领口,疲惫的靠在椅被上,捏了捏额头。 一缕额发垂落,压在眉尾,黑色的双眸更添一抹冷色。 人前,他极少露出疲态。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唯一的一次,已深埋在记忆中,每次想起,都如生生撕开一道血痕,痛彻心扉。 宣武十一年…… 杨铎站起身,走到窗前,俊美的面容映在窗玻璃上,双眸黑沉,神秘,却也带着一丝黯然。 “该下雪了。” 低暔声音流淌在室内,像是开启记忆的钥匙。 岁月像一条沙河,缓缓流淌,将杨铎的思绪带回遥远的几百年前…… 云层低压,鹅毛大的雪花洒落,纷纷扬扬,染白北疆。 兴宁伯府前,白幡高挂,白色的灯笼,被卷在风中的碎雪砸中,发出一阵闷响。 诵经声同木鱼声交杂,伴着飘渺的烟雾,萦绕在灵堂之前。 杨铎一身素服,伫立堂前许久。通身的冰冷,发已雪白,身姿却仍挺拔。 “侯爷?” 杨铎已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受封侯爵,享双倍俸禄,仍辖北镇抚司事。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正如他之于天子。 这把刀,没有刀鞘。 上前一步,即是地狱,退后一步,更会万劫不复。 刀不能有思想,只能依照持刀人的命令劈砍、杀戮,直到刀身折断那一天。 手探入怀,紧紧攥住一只荷包,力气大到几乎将里面的木哨捏碎。 杨铎脸上没有泪水,双眼却是赤红。刚刚出声的锦衣卫指挥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退后半步,不敢再言。 祭拜的朝官员来了,又走了。 只有杨铎,久久立在灵前,像是一座塑像,不出声,也不离开。 “杨侯。” 苍老的声音,略显伛偻的身影,终于引得杨铎转眸。 “白厂公。” 白彦回推开—欲—搀扶他的小官宦,“咱家还没老到那份上。” “白厂公来祭奠兴国公?” “是,咱家拼一条老命从南京赶来,就为见国公爷最后一面……”白彦回的声音变得哽咽,“不承想,还是没见着啊。” 说着,似禁不住悲伤,泪洒衣襟。 “郑公公走了,侯公公走了,前年,王公公也没了。如今,跟着先帝起兵的老人就剩咱家一个孤鬼……他们走,咱家好歹还说上两句话,国公爷这一走,却是……” 触景生情,说到伤心处,白彦回泣不成声。 杨铎没有说话。 见多了生死,已有些麻木。 家人,同侪,宿敌,对手,一个一个离去,只给生者留下无尽的寂寞。 成国公,魏国公,定国公,武阳侯,武安侯,兴宁伯……多少威名赫赫的勋贵武将,没有血洒战场,终究敌不过岁月。 太宗,高宗,平王……余下赵王,年过古稀,仍执意出海,今上多次劝说也无济于事。 或许,赵王才活得最洒脱,最肆意,也最快乐。 白彦回没有离开,和杨铎一起留在灵堂,像是在悲伤,又像在缅怀。今天来送兴国公,明日,说不准就轮到自己。 勋贵武官,熟悉的,不熟悉的,逐一在堂前走过。 文官来的不多,却十足的有分量。 六部天官,三位阁臣,内阁首辅杨士奇亲书一篇悼文,不经他人之手,亲自送到灵前-焚-化。 “兴国公一走,人生将何等寂寞。” 同杨铎一样,杨士奇极少在人前失态。从永乐朝至今,纵观朝中大员,能同他一般历经三朝而屹立不摇,不能说没有,实是少之又少。 在文臣中,除了前户部尚书夏元吉,只有杨士奇“敢于”同孟清和真心相交。 现如今,永乐朝的武官逐渐凋零,只余英国公等寥寥数人。文官也多是新面孔,如杨士奇一般的老人已是凤毛麟角。 等到他们离开,永乐朝的辉煌,终将沉入历史,被后来者取代。 悼文在火舌中化为灰烬,杨士奇行礼,转身离开。 自他之后,来祭拜的文官渐渐增多。 不耐烦看这些人作态,白彦回起身离开,杨铎也没有再留。 临走之前,他松开手指,将荷包连同里面的木哨一起送进火盆。 今生已了,执念却未消。若求来生,以他所行,神佛可会眷顾? 迈出府门,一名锦衣卫指挥同知上前两步,在杨铎耳边低语几句。 “侯爷,您看?” “老规矩。” 声音不见起伏,森寒之意却是沁入骨髓。 兴国公已殁,犹如灯灭,身后名如何,已力不可及。 但他还活着。 求不得,便护着。 活一天,就护一天,直到他死。 “侯爷,这两人可是史官,真弄去北镇抚司?” 杨铎不言,锦衣卫指挥使开口道:“照侯爷的意思办,圣上面前,本官自会分说。” “是。” 次日,两名记录朝臣生平的史官被请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 同月,言官多番上疏,弹劾锦衣卫跋扈。 天子一概不理,以杨士奇为首的阁臣更对此不置一言。 次数多了,朝臣逐渐开始明白,天子同内阁立场一致。说不得,锦衣卫抓人就是天子意思。往深处想,与其说天子放纵锦衣卫,不如说是护着兴国公。 思及兴国公和今上的师生情谊,之前蹦跶得最欢的言官已经汗流浃背,噤若寒蝉…… 那之后,又过了多久,他又护了多久? 一年,还是两年? 时间太久,早记不得。 只记得,他死时,仍有执念,却已无遗憾。 收回思绪,下意识探手入怀,空空如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