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童话I》
1. 死神(一)
这是一个故事。
我站在故事里,看见了我的遗体。
卢普大三角。
一艘游轮驶向墨西哥湾。
突然间阴云欲来,狂风呼啸,海天为之一暗。
在邮轮尾端,我抽出一把刀滑向指尖,鲜红的血液融于大海。
那滴血愈来愈浓,以其为中心形成一个深红色的漩涡,黑雾蒸泽,上升,聚拢,直至围栏处,一片比黑雾更深不可见的衣角显形。
衣袂之下是骨白的骷髅手。
黑披风,黑镰刀,死神踏海而来。
三天前。
我匍匐在栏杆边吹海风,扣下扳机,一只海鸥从天空坠落到海面,看到血红侵染海蓝湮出墨色,心中闷烦才得以稍稍收敛,我站起来,藏好手中的枪,没有谁会发现高帮靴的裤脚边有一把枪的。
突然,衣角被扯动,我被扯得向下看去,一个小女孩瞪着水汪汪的眼睛问:“请问你……”
我猛地打断她:“你什么时候来的?”
女孩不知所措:“什么?”
我很烦,调节着仅有的耐心:“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女孩摇摇头,她被我吓到了,开始抽抽搭搭:“请问你有看到劳伦夫人吗?我找不到她了……”
我想也没想道:“没有。走开些。”
小女孩因为我凶神恶煞被吓得哇哇大哭,抹着眼泪朝着游轮一层走去,我被她哭得心烦,无意间瞟到她的粉红色裙子。
“等等!”我喊住她,指了一个跟她截然相反的方向,“劳伦夫人在夹板上。”
小女孩愣了愣,忙不迭道谢。
我没搭理她,与她错身而过。这几天我的心情极其糟糕,在看到夹板上明媚的阳光时怒意达到了巅峰。父亲说想出来度假,二姐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但当父亲宣布在卢普大三角度假时,我气到想崩了除了二姐外的所有人。
尽管它有很多不好的传言,甚至还被称为“死亡大三角”,其实这些都没关系,真正让我生气的,是因为卢普大三角是大姐念念不忘的地方。只因为大姐提了一嘴,父亲全然不顾二姐的想法,当机拍案敲定:“好!就去那里!”
我本想掀桌而起,但看到二姐点头表示赞同时,我压下了所有怒火。
我自暴自弃地准备了一把枪,甚至把它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但父母没有问我为什么,也没有叮嘱我什么。
我自觉无趣,还是跟着二姐来了。
我回到客舱,看见母亲的门开着,思索再三,还是想跟母亲讨要一个说法,至于父亲,我已经不指望了。为什么二姐善良、勇敢、自立、多才多艺,却总是得不到你们的关注呢?为什么大姐……
我承认我幼稚,但该死的总是另有其人。
我看到房间内母亲笑盈盈地在大姐面前比划一条裙子:“喜欢吗?”
那是今年的最新限量款,多少淑女趋之若鹜却求之不得啊,母亲就这么拿给大姐了,二姐却什么都没有,愤怒几乎要把我吞噬,我恶狠狠地踹了脚房门,沉声道:“fuck,你真是偏心啊。”
我强忍住怒火,夺门而出。
身后传来母亲的颤抖的呐喊:“卢森西,是你吗?”
紧接着大姐的一声尖叫要刺破耳膜。还有母亲隐约的安慰:“孩子别哭,别哭。”我知道,她又开始发疯了。
大姐神经失常了三年,记忆错乱,十八的大姐一会说自己十九,一会说自己二十二,且经常歇斯底里,基本生活全靠保姆,乱砸东西恶劣至极,父母却仍然溺爱她,我当然理解神经病要格外照顾,但未免也太厚此薄彼,父母为了照顾失心疯的大姐,忽略二姐和我,当成了透明人。
我自问不是一个乖小孩,但二姐明明那么善良,父母却宛如瞎了一般,还不如真的瞎了。
我曾以为是因为大姐有病,OK,那我也疯,还要比大姐更疯,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个结果。
过去的四年里,医生确诊我为躁郁症、抑郁症、精神衰竭、我不以为然,我只是意难平,有些嗜睡,终日浑浑噩噩而已,又不是真的疯了。医生的诊断却让我有种如愿以偿的快感。但快感也没有持续很久。
父母对二姐和我依然不闻不问,我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事实证明,父母的宠溺并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人。
好在二姐一直陪着我。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她在陪我。
但最近二姐看我的眼光越来越担忧,我有些看不懂她的情绪了。
我一路跌跌撞撞冲上甲板,深呼吸、深呼吸。被我推开的贵族绅士小姐们没有过多计较我的冒失,实际上甚至没有几个人注意我,我慢慢平静下来后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劳伦夫人跪坐在甲板中央掩面哭泣,周围的几顶蜈蚣帽——我喜欢把翎羽帽喊成这样,在我看来这样的帽子着实难灯大雅之堂,把她扶起,询问发生了什么。
我定下心神,支出一只耳朵。
劳伦夫人抽噎道:“我找不到女儿了。”周围人倒退着一阵惊呼,劳伦夫人周围瞬间腾出一片空地,只有几个穿黑色西服的绅士还在耐心询问。
“粉……粉色连衣裙,我只是来甲板上透透气,她就不见了。”
甲壳虫一般的绅士洋洋自得:“我会帮你联系船长,夫人,请不用担心。”
劳伦夫人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由衷感谢:“先生,谢谢您,先生。”
周围人听此神色又恢复了些:“什么嘛?原来还没开始找,吓一跳。”
那只翘着翅膀的甲壳虫居然真的不是只会拉屎,没过一会大副和几位水手匆匆赶到,紧接着甲板上开始人来人往。甲壳虫朝着劳伦夫人行了一个绅士礼,亲吻着她的手。劳伦夫人有些局促,却也没挣脱。
我没眼看,把目光挪向大海。
这片海,没有人比我更加熟悉了。
我还在怨愤着母亲,不愿意回客舱,索性打算把这场寻人的过程看个明白。只见来往的水手表情一次比一次不知所措,大副的表情逐渐凝重,而劳伦夫人面色寡白,看上去又要恸哭了,周围不知不觉又站了一圈人。
甲壳虫放开夫人的手,压低声音怒道:“没用的东西,这么小的船找不到那么大一个人吗!”
大副给水手使了一个眼色,可惜对方没看懂,急急忙忙解释:“真的,上上下下都找过了,哪有什么粉色裙子啊!”
这下不止劳伦夫人,周围人的面色都白了一片,大副翻一个白眼,转头安慰劳伦夫人:“别担心,船上还有几个重要的房间,水手们不允许进去,我这就去找找。”
水手没看懂大副的言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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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些房间只能船长进啊!”
周围一群人却也跟着急。
我看笑了,蠢货扎堆。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丢的是劳伦夫人的孩子——也就是上午找我问路的小女孩。
“死亡大三角”并非浪得虚名,五十年前,一艘航行的货船途径卢普大三角,期间音讯全无,等到一年后,货船居然凭空出现,而且食物仍然新鲜,这一奇事引得无数冒险家纷纷前往,有些安然无恙得回来了,并扬言卢普大三角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海域,而有些则步入了货船的后尘,三年后再出现时,面容枯槁,意识混沌,呓语不清,更有精神分裂的前兆。此后十年间,有船只陆陆续续进入大三角,有人陆陆续续失踪,愈演愈烈,政府一度把其列为“海上禁域”,最后一次,有人不怕死再一次进入海域,出来时却全须全尾。
所有人都认为海域安全了,更有贵族以打卡此地为荣。
直到三年前,卢普大三角再次犯案。但当时船长并没有公布失踪人员名单,而大姐也是在那次回来后,病情初见端倪。但这十年间大三角风平浪静,加上风景迷人,以至于众人趋之若鹜。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健步冲上前拎起水手的领子:“你进客舱找了没?”见对面似乎有些懵,我恨不得把他摇成筛子:“说话!”
“找了……找了找了。”
“混蛋!”我怒骂一声,转头冲去客舱。
身后零零散散飘来几声惊呼。
“有谁看见了我儿子吗?”“我丈夫呢?噢亲爱的,你在这,可吓死我了。”
我无暇顾及其他,冲到二姐的房间门口,平复呼吸,轻轻叩门。
鸦雀无声。
我急了,“嘭嘭嘭——”,“姐姐!你在里面吗?”
仍然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一脚踹开房门。房间里没有人,一眼能看到头的房间只铺置了一张床和一张梳妆台,一把木梳掉落在地上。
外面已然混乱起来,呼喊此起彼伏,我冲了走廊,拉住任意一个路人。
“你有看见我的姐姐吗?”
“……她穿着粉色的裙子,住在3011。”
他们有些不耐烦甩开我的手不愿搭理,有些正在惊慌逃离,更有反问我有没有看见谁谁谁。我出离愤怒了,我怎么知道你问的人在哪里?我连自己的姐姐都没找到!
我忍住给这群猪一枪的想法,很快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我说过,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这片海域。
现在,我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神”,眼底没有太多惊讶。
“我要去找二姐。”
死神默默看着我,良久道:“卢森西,你有些神智不清了。”
我焦急地打断他:“我很清醒,我要去找二姐。”
死神沉默,黑雾慢慢逸散,祂说:“收租百分之五。”
我迟疑片刻,点点头,一缕黑气从口中溢出,缠上了死神的指尖,刀剜般的疼痛攀上心脏,我倒吸一口凉气,但无暇耽搁时间,旋即一跃而下!
仓皇间似乎有一声尖叫“卢森西——”
在跳下围栏的一瞬间我回头,看清是大姐,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狼狈,提着裙子踉跄着冲我跑来,我冷笑一声,眼底没有太多动容。
下一秒,海水将我淹没。
2. 神塔(一)
我的视线越过透明的海水,游轮侧壁,再远处是大姐的头颅、海鸥和云屏。
大姐似乎转身离开,吐出的泡泡叫嚣着远离,视线愈来愈黑,肺部被挤压,海水倒灌,腥味溢满喉咙,我两眼一黑。
再睁眼时,我站在鲸鱼的骸骨之上,鲸肉白灰相间,白色是实肉,像巨石滚过雪山的留痕,灰色是肉屑翻滚在潮流中,宛如支离破碎的布挂在鱼骨上,毛茸茸的,鲸须飞扬,胸腔塌陷,其内食骨蠕虫涌动,蜘蛛蟹横行。而我所站的地方是它的最后一块皮肉。四周有股淡淡的脂香。无数细小的盲鱼旋转穿梭,我伸出手触碰,它们四散开来,缝隙中隐隐透出鱼群外有蓝鲨游弋。
我醒来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一幅不属于任何鲸落时期的景象,各个时期交织,似乎在同一具尸体上形成了诡异的平行时空。
而我的视线在黝黑的海沟中,看清了每一个细节。
巨大的骨架之内是一个圆锥状的塔,层层分明,红白相间凹凸不平,像五花肉糜,可骸骨之内怎么会有建筑呢?四周却是黑雾缭绕,塔底四散着星点白粉,还有肉色的东西在蠕动,我寻思是不是其它不知名的蠕虫。
深海的幽冷刺骨,不合常理的景象,只身一人的恐惧达到了顶端,我颤巍巍瘫坐在软乎乎的鲸肉上,把脸埋进双臂,在海水中与鱼群共呼吸。
真奇怪,我居然没有被溺死。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尖叫,在水中像有耳鸣般模糊不清,“咕噜咕噜咕噜”,但一定是人类,有人在这里!
我仓皇站起身四处扫视,很快在鲸鱼肋骨的缝隙里捕捉到一个下坠的人体,他从鱼骨上跌落,没有尽头般,加速、失重、加速,“嘭”!
那人重重落在塔底,看上去比四周的蠕虫还要小上几分,我这才意识到,骸骨内的空间远比我想象的大,我所看见的也并非真实。
蠕虫——不能说是蠕虫了,且称为不知名物吧,不知名物围上去,把那人挡了个严严实实,等我再挥开眼前鱼群露出塔底的情况时,那人变成了白色。
与其他白粉一样的颜色。
那是白骨。
他死了。
周围都是白骨。
事情不在我的预料之内。
我的体温似乎与海水没有了温差。
呼、吸。
呼吸、呼吸。
我努力地呼吸着,同时慢慢退后一步。
下一刻,脚下的实感转瞬即逝。我惊恐回头,只见那一块的鲸皮薄薄一层,在我的踩踏下破出一个窟窿,整条左腿卡在窟窿里,插/进了鲸骨内腔。
塔底不知名物立刻停止蠕动,慢慢抬起头看向我这边。
一滴眼泪脱离眼眶漂浮在空中,我佝偻起身体,尽量保持左腿僵硬状态,双手勾住肋骨边缘。一声呜咽泄出喉管,我立马捂死了嘴,同一时间,我好像丧失了身体控制权,它在不住地抖动。
透过肋骨的缝隙,我死死盯着那些不知名物。
我有预感,它们此时在同我对视。它们抬头了,它们在看着我。它们会爬上来啃食我的皮肉,血管与内脏。我会死去,然后变成千万白骨中的一副。
时间从未流逝得如此慢,每一秒宛如断头台上的铡刀,用恐惧来凌迟我的心脏。
一秒。
两秒。
三秒。
……
第五秒?
第几秒来着……
我反复来回地数着,反复遗忘心中默念的数字,在不知第几轮后,蠕虫缓缓低下头。
我登时泄了力。
就是这劫后余生的松懈,把我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我太紧张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体重量全部由手承担,这一下鲸皮支撑不住我,我直接把皮肉穿了个洞。
海水咕噜哗啦声在耳边鸣叫,我失了力。
如坠深渊。
没过多久,身体怦一声撞地。我蜷缩起来,会有虫子过来把我吃掉吗?会的。那会很疼吗?也会的。只光是想想,大滴眼泪从眼眶中溢出,我为什么没站稳啊?我如果再小心一些,就不会到现在这步田地了。
明明身处深海,我似乎看见水母游弋,触须收缩前进,透明的表皮反射出粉蓝的光,我在无数片光的碎片中看到了与好友玩耍的草地,母亲的苹果派、父亲带回的小裙子,还有姐姐无数次送给我的项链、笔记本或者是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是了,这是走马灯。
海水中有股血腥味,我眨巴一下眼,水母变成了那些蠕虫,过近的距离让我能看清楚每一个细节。惨白的皮肤,褶皱层层堆叠,浮肿肥胖,像手指被水泡发的那一部分,黑色全瞳之下是没有嘴唇,尖齿完□□露的血盆大口,还有蛇芯般的舌头,正在朝我探来。
我后知后觉感到刺骨的疼痛,遑论这还是在盐水中。更可怕的不是痛感,而是视觉带来的心理创击。
我看见自己的手臂、大腿被风卷残云般分食。
我还看见自己的一半脸皮被利齿叼在口中,扬头、吞下。
我哭着惨叫起来。
“啊——妈妈——对不起——啊——”
那些死白的口腔,腥臭味的脓,最后成了噩梦的素材。
我以为我会死在这,但我看见了一丝微弱的光。
下一刻,我被它们丢下,落在了一个潮湿的怀抱中,我抬头看去,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她高举着什么,就是她手中的东西在幽暗的环境下散发出光芒。
女孩厉声道:“四层使徒警告,都退下!”
双方僵持,蠕虫“嘶嘶”叫着,掂量许久,才缓慢蠕动着离开。
我最后的那点胆量被蚕食殆尽,僵在女孩怀里一动不动,等意识回笼时,已不知过去了多久,我慢慢爬起,跪坐在地上,木讷道:“谢谢你。”
女孩长着一头红棕色长卷发,衣着褴褛,白裙子灰扑扑的,裸露的手腕上有鲜红的四条杠,但很奇怪的是,我看不清女孩的脸,我既没有脸盲,视力也正常,女孩的五官是糊在一起的。如此反常,我却如平常一样,只像是看见了一只毛色稀奇的鸟,没有尖叫。
“你的脸……”
我和女孩同时问出口,都愣怔住了。半晌,女该站起:“我给你找点药吧。”
我又道谢,不禁打量起女孩手中那块发着幽幽荧光的石刻,还有我根本看不懂的文字。
女孩等了许久,喃喃自语:“今年来的人真少。”终于,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先离开这里,我同你慢慢说。”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
“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萨拉,十四岁。”我对她说谎了,下意识地。
“你可以叫我吉尔提。”
我定定看着她,不言而喻。我跟着吉尔提到一处更阴暗之地,吉尔提拔下一丛酷似陆地菌菇的东西,颜色如梵高的星空上被泼上一笔浓墨重彩的血。
“这是深海蘑菇,作用是致幻,陷入幻觉时也能当镇痛剂使,也许还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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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用处,不过我还没摸索出来,”吉尔提又掏出一根鱼骨刺,“快吃了吧,我帮你缝合一下……你的脸,但可能会留疤了。”
我接过蘑菇,柔软的触感,仅仅是触碰就已经给我带给了极致快感,那一瞬间我魔怔般一口吞下。眼前景象撕裂扭曲,海洋幻化成一片沙漠,折戟的眼珠无死角旋转,红棕松绿交织的气烟鸣唱葬乐,骷髅啃食腐肉,尸体于流沙上纵浮,伏特加横流,仙人掌托扶着黑色镰刀,独嘴花张开血盆大口,向我咬来。
我被吓醒了,看到一圈模糊的人脸,他们围着篝火,齐刷刷看向我,我凭借着吉尔提那鲜明的四条杠认出她。
吉尔提招呼我道:“终于醒啦,我差点以为蘑菇吃多了醒不来了呢,过来坐吧。”
我猛地摸一把脸,一条疤痕从额角斜贯穿至下颌,半面血痂硌得我心中一颤,还有些疼,但止住了血,小臂和大腿外侧被撕裂的触感久久挥之不去,密密麻麻的纱布上沁出血迹。
我撑地站起,胆怯地走向吉尔提。
那一圈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不是艰苦贫穷的,我缓过神,压低声音:“这是哪?”
吉尔提的五官拉扯开来,似乎是在笑:“欢迎来到神的海域。”
她话音刚落,另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灰衣双马尾女孩压制住怒火:“今年只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死了,那不就只剩……”她模糊的五官愤愤地看向我,又不甘地回看吉尔提。
吉尔提冷声道:“是,怎样?”
双马尾不说话了,所有情绪在一瞬间烟消云散,而其他人死气沉沉在我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一直死气沉沉的,我看出吉尔提在这群人中有很高的威望,不由得又向她靠近些,不止如此,我总感觉她的名字也很亲切。
但我观察片刻,发现所有人的手臂,在不同的地方,都有着四条杠,颜色深浅不一。
我又问:“你们手上的伤口不用处理吗?”
吉尔提放缓语气:“这不是伤口,这是心神对我们的馈赠,是我们在神域得以通行的证明。”
我听得一头雾水,把头深深埋进臂弯,不动声色吐出含在口中的东西。
吉尔提拍拍我的肩:“别害怕,神域有九神,每位神在神塔都占有一层领地,我刚刚带你来的地方是第一层,心神位列神域第四,你看,所以我有四条杠,神赠与我们的言咒能让我们免于低层使徒的伤害。我猜你要问剩下的八层吧,都在地底下,听说是一个陀螺的结构,越往下,神位越高。所以啊,第一层都是些只是啃生肉的走狗。”
言咒就是吉尔提攥在手中的石刻。
我窘迫地点点头。
“饿了就去盛一碗汤吧,今天难得开荤。”
我又感激地看向她,我确实很饿,端起一个木碗,慢慢盛满,回到原来位置。
身边的一个小男孩按捺不住:“你吃下深海蘑菇后看到什么了?”
我刚要说出口,就被双马尾打断:“关你什么事!能给你一口汤喝就很不错了!”
我瑟缩着道:“对不起,对不起。”吉尔提打着圆场:“汤熟了,开动吧。”我带着歉意看向吉尔提,得到后者的肯定后,我一骨碌爬起来给在座的每一个人盛了一碗汤。
汤里面不知道是什么肉质,黏糊糊的,红白相间。
众人偃旗息鼓,默不作声。
一刻钟后,全都瘫成了一团烂泥。
除了我。
我心道:都是蠢货,连汤里加了深海蘑菇都吃不出来。
3. 神塔(二)
我有些叹惋,男孩似乎有什么要跟我说,但直觉告诉我来不及了,与危机重重的海域相比,这群人似乎更加危险诡异。
随后我推了推吉尔提,从她身上翻出那枚言咒,目光再一次停留在她手腕处的四条杠上,我沉思片刻,绕到双马尾面前,石刻对准她手臂上的四条杠,一冲而下,刺啦一声,剜下一片皮。
我抹干净飞溅到脸上的血,带着战利品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放弃了拖走男孩进行拷问的想法,那神奇的四条杠我对它知之甚少,如果他们有追踪同伴的能力,我赌不起。
鲸落在前行,缓慢的加速度使我感到晕眩。第一层塔远比我想象的要大,我现在才开始细腻地感受,脚底的触感不是沙砾或土壤,而是软肉,稍有不慎脚底便会打滑,呼吸比之陆地更加通透冷冽,似乎冰砟子落入肺部,很冷,但并非不能忍受。昏暗的红光可见度极低,我只能摸索前进。
我特地原路返回,撕下裙子的一块布料,没有用皮肤直接触碰,又打包带走一袋深海蘑菇。
活下去。
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念头。
我尽可能远离第一层塔,温度稍稍回暖,漫天的飞絮在海里流浪,这里一片死寂,荒无人烟。红蓝色的光在吞噬一切。
值得欣慰的是,这一路上没有遇到蠕虫。
在塔变成在巴掌大小处,我找到了一个小土丘。我眼前一亮,此时已经精疲力尽,腿伤也无法支撑我走更远,我强打起精神,把土丘内刨,挖出一个仅容一人进入的洞。
胡乱扒了几抔土掩盖洞口,预留出通气孔后,我背靠土洞,睡死过去。
好冷啊。
我没有睡太死,实际上是被饿醒了,同时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向我靠近。
我爬到洞口,轻轻戳出一个小洞,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仍然伸手不见五指。
看不清。
我眨眨眼,想努力看清,无果,不是视力问题,我的视力很好。难道是孔洞没有戳穿?
我有些费解,手指直接去戳扣那个小洞。
是实心的。
冰冷坚硬,像铁的质感。
我猛地往后一靠,心跳开始加速。
我确定扣出了一个洞,因为手指上还残存着泥土。
外面是什么?会是吃人的蠕虫吗?
心跳如鼓点般,我冒出冷汗,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仍然一眨不眨盯着前方,在视觉无法的情况下,其他的一切感官被无限放大,听觉、触觉乃至嗅觉。
一丝丝腥味钻入我的鼻腔。
是血吗?
我已无路可逃,只能闭着眼等待死神的降临。
饥饿感抽着每一寸神经,我记不清除了那碗肉汤,有多久没进食了,死前是做不成饱死鬼了。
可就这样死了么?
可我还没回家呢,还没再看父母一眼呢,好不甘心,不甘心……
在一片黑暗中,我沉寂了很久,外面却迟迟没有动静,是想看猎物临死前的妥协吗?
一阵愤怒席卷了我。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如此作弄人是什么意思?真当我是猫爪下的耗子,便由怪物玩弄?兔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难堪与羞愧,躲不掉是一回事,可甘愿被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此前一秒,我居然放弃了人的尊严与自由,我居然认命了?我怎么能认命!
两相交织下,怒火愈浇愈盛,我不罢不休般冲出土障,心想死了也要咬下怪物一口肉。
我冲了出去。
外面一片死寂。
地上是被我推翻的一尊人形铜像。
手腕处却是人皮,上面有四条泛灰的四条杠。
我心下一冷,诡异感爬上我的背脊。
这到底是铜,还是人?如果都不是,这两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是怎么被嵌合的?
现实很快告诉我答案,地上的手不出须臾迅速枯萎,皱缩,铜化。
与身体其他地方别无二致。
他死透了。
一股眩晕袭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窒息很久了。
我一泄力,心脏开始超负荷,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但我不敢尖叫,因为我看见了更惊悚的一幕。
这宽广的沙地之上,红光照明着所有,四周是数十具形态各异的铜像,四仰八叉倒下。
还有一个人,上身还完好,下半身却已经无法动弹,金属的光泽反射绛红的光,显得格外可怖。
他冲着我嘶喊:“救救我!救救我啊!!!”
我僵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他真可笑,我怎么知道救人之法,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啊!我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鬼地方待太久,不会变成和你们一个样?!
我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可谓是完全不知道任何自保的方法。
我的身体不住战栗着,灵魂却在这一刻飘忽体外,迫使我冷静。
我向他小跑过去:“我,要怎样可以救你!”
那人听见我的回话,喜出望外:“给我,你手里那张皮!”
我一愣,下意识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来——正对着我先前扯下的皮。
我到了他面前,轻声道:“这东西,可以救你?”
他面色癫狂,不出一分钟的时间,铜化已至半胸处:“可以!给我!快给我!”
我已然冷静下来,确定这东西无法伤人后,举起手中的东西,慢慢问道:“这是什么?”
那人却疯魔,只想夺走,如此粗鲁,我后退一步躲避,厉声道:“这是什么!”
“给我!fuck!给我!”他忽而又哭了,“求你了,四塔里还有我的姊妹和母亲,我不能死啊!”
我真是要疯了,这人怎么能如此贱,我是想救他的,我当然不至于见死不救。
可这人骂我,还什么都不说。
比如,有四条杠的皮是什么,有什么作用。
最重要的是,它能够使用几次?
如果只能一次性使用,今日我给他了,他日我要如何自救?
虽然只是假设,但我不会犯救别人死自己的蠢。
我又问出了我的所有问题。
他怒吼哀求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天使,圣女,求求你,给我吧!”
我依然纹丝不动。
他什么都不知道,怎好意思开口?
我又后退一步,定定地看着他,他看出了我的用意,贱|人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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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东西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真脏。
我皱紧眉头,正常人不会用粗俗不堪的语言来求人。
他疯了。
那人面容狰狞痛苦,口中的谩骂却在某一刻戛然而止,左右仍不止做抓握状。
我心说,活该去死。
在最后一刻,我把那片皮搭在他的手腕处。不是为了救人,而是我需要测试它的作用。
铜化停止。
但没有医治好他。
整具身体只有手还有人的样子。
我怜悯他,也怜悯自己,兔死狐悲。
同一时间,那片皮也枯萎暗淡了。
我眼睁睁看着,心里止不住的懊恼,但我不后悔,我知道了自救的办法。
死亡,会带走这所谓神明的馈赠。
而神明的馈赠,能帮助我躲避死亡。
吉尔提说她来自第四层。
眼前的人说他来自四塔。
他们手腕处都有四条杠。
四。
按照吉尔提的说法,前三层都不是好鸟,我需要进入四层,或者更下,成为使徒,得到神明的馈赠。
我有言咒,别害怕。
我安慰自己。
我重新走向神塔。
这里没有晨昏定省,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了多久,距我坠海又过了多久,吉尔提那碗肉糜早被消化殆尽,又被接连不穷的惊吓刺激了脾胃,等我走到神塔咫尺时,腿肚子饿得直打颤,双眼一黑又一黑。
在这深海的鲸鱼肚子里,没有鱼类、软骨类或者其他任何东西让我果腹,除了……袋子里的蘑菇。
我吞咽一口唾沫。
致幻,镇痛,还有尚未摸索出的功效,能不足以阻挡我进食,好在理智尚存,我延长咀嚼的时间,吃最少的蘑菇,尽可能缓解饥饿感。
好冷啊。
记忆变得清晰,围栏,海鸥,海水浸透衣衫,身体愈发脱离,鼻孔中吐出的泡泡叫嚣着离开,甲板上的人呼喊我的名字,却像耳鸣般听不真切,然后呢?
然后我不断下坠,不断下坠……
好冷啊。
海水灌满肺。
我在海洋的透光层停止了呼吸。
好冷啊……
我任由身体腐烂,被蚕食,灵魂出窍,抚摸着我破碎的、不断下沉的肉|体。
我在海水中漂流了约莫一年的光景。
直到负载神塔的鲸体赐予我新生,落地成人。
父亲从都城给姐姐带回了一条漂亮的白裙子,我很喜欢,姐姐送给了我。
白裙子在视线中越变越大,越来越扭曲,逐渐挡住了姐姐睚眦俱裂的面容。
我不禁疑惑,原来姐姐当初不是自愿送给我的吗?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我现在在家?
不对,我现在沉睡在海底?
也不对,我在第一层神塔附近。
我在灭顶的快感中,拿起言咒刺向大腿。
瞬间清醒。
白裙子变成了蠕虫的脸。
言咒根本阻挡不了这些怪物。
吉尔提跟我说的话是假的……
她骗我!
4. 神塔(三)
利齿没有撕烂我的肉。
越过蠕虫糜烂的皮肤,我再一次看见吉尔提,后者手中拿着一枚言咒。
也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不会没有后手。
蠕虫四散着退下。
吉尔提看我这狼狈模样打趣道:“你与艮塔佐很有缘呢。”
艮塔佐,那怪物的名字。
我忽有些退缩和难堪,本来把她们放倒是深觉对方心存不轨,却没想到还能再见面,还被她救了,像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
我压下嗓音:“你不怪我吗?”
她救了我,在我背叛过她的情况下,是我错怪她了吗?
吉尔提牵起我的手,知心道:“初来乍到害怕很正常,但在神塔讨生活的人,不就是要齐心协力吗?若都是一盘子散沙,岂不早被吞吃殆尽了?”
她扶起我,继续道:“言咒要同神刻一起才能发挥它应有的效果,单一个与普通石头无二致。”
“你现下是不是在想如何成为使徒?”
错,早就想了,我微微抿嘴,装出一副愧疚难堪却又不得不低头的模样,毕竟,我剜了她同伴的一点点皮,却有求于她。
“我带你去第四层,怎样?”
“真的吗?”
我故作吃惊地看她,那张没有如何五官的脸皮上,我看不出任何微表情,想吐。
“嗯嗯,走吧,”吉尔提搀扶我走向神塔一层:“等到了我房间,给你的腿上点药,别感染了。”
神塔的外壁冰冷柔软,黏腻腥稠,还镶嵌着一些坚硬的砂砾。吉尔提的手靠近它的一瞬间同活物般自动靠近,包裹,吞噬,从手臂到脖颈,再到躯干,一寸一寸。
如深陷流沙时。
不像吉尔提走进神塔,而是神塔“吃”了吉尔提。
我想起吉尔提叮咛过一定不要放开她的手,我问为什么,她说我没有神刻,会被神塔识别出有外来人员。
神塔是活的。
吉尔提见我寸步未行,在被吞没的最后一刻回头看向我:“进来呀。”
我回神,更加用力抓紧吉尔提的手。
神塔的皮肤触碰到我指尖时,我吃痛一声,紧接着手,小臂,小腿,还有结痂的脸,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在被啃食,细细密密的,砂砾露出獠牙,朝着我血肉咬下。
我哭出声,眼泪不要钱似的流下来,全糊在了吉尔提死死捂住我嘴巴的手上。
“不要出声,我们去下一层。”
我心痛难抑,所有的委屈难过和伤痛在这里被无限放大,我呜咽着,想掰开吉尔提的手,然后痛哭一场。
“不想死就闭嘴!”耳边传来吉尔提刻意压低的声音。
我扑闪着泪眼。
什么意思?她要杀我?我本来就没说有多信任她。
不,她要动手没必要等到……
我看清了眼前的所有景象。
你听过深海吗?
八条触手的巨型章鱼,九个大脑,深红色。
吊着灯笼的鮟鱇雌鱼,凸鼓的眼球,身体上带着丈夫的生|殖器官。
纤长的蝰鱼,比身体宽的胃袋蜷缩于獠牙之下。
还有……还有好多啊……
可尽管如此,那些东西,真的会像人一样站起来,用不存在的眼睛,哭着,笑着吗?
在深红的背景之下,满目皆是疙瘩不平的畸石,不明浮游生物随着潮流四窜,有目测三米高的珊瑚礁制桌子,章鱼的触手在上面不断地翻滚着,口器一张一合,一枚半米长的贝壳从远处飞来,哐当一声砸在我的脚趾前。
它们似乎在玩贝壳,是了,在玩贝壳,那没有触手的鱼呢,它们要怎么拿起贝壳?
不对,不对,一群鱼,怎么能在玩贝壳!
可事实就是如此,无数的珊瑚桌,无数的怪物,无数的叮当响,让我想起了赌场。
所有的一切,在我眼前,勾勒出“非人”二字。
但与极致的视觉冲突相比,这里像一场默剧。
死寂,一片死寂,横飞的触手与喧嚣的口器,却没有一丝声音。
劳什子悲伤瞬间烟消云散,我不想哭,我想歇斯底里,我想尖叫着逃跑,但我不能,我只能扶着墙壁,慢慢瘫软下去。
一个巨大的阴影逼近,我泪眼婆娑,剑齿鱼,应该可以这么称呼它,向我走来,尾鳍停下,弯腰,蹲下身体,捡起了那枚贝壳。
捡起贝壳用的,是从胸鳍侧延伸出的手。
同我差不多大的,人类的手。
心理防线在此刻终于全面瓦解,我尖叫着,不停地倒腾着身体,往后退去,可神塔的墙壁阻挡了我的去路,砂砾绞割着我的皮肤。
下一刻,我被吉尔提反擒,咚一声脑袋在地上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吉尔提说了些什么,言辞恳切,模糊虚幻,我听不懂,但我的心被无限悬吊起来。
残存的理智告诉我,在这里,这些怪物是主宰。
我只能深喉吞咽,吞下了所以恐惧,崩溃,和尖叫,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
它离开了。
吉尔提松开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颤抖着回抱她,轻声道:“吉尔提,你怎么不早些与我说呢?”不早些说神塔里面的情景好让我有心理准备呢?但我到底没有就此盖棺定论。
吉尔提没听清:“什么?”
我摇摇头,任由她将我搀扶,没由来地又想哭了。
吉尔提沿着壁沿慢慢走,尽量降低存在感。
“这里是神塔第一层,你主神是希泣,在这里,所有的情绪都会无限放大,你……想哭是正常的,只要不离开我,就是安全的。”
“这里是赌场?”
“对,希泣神以情绪为乐,这些都是祂饲养的,赌场最能激发人的情绪,哪怕我受心神庇佑,在其他层域也要小心行事。”
“心神?”
吉尔提会心一笑:“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心中有疑,却没有明说。
行至四百米左右时,吉尔提惊喜道:“到了,看来位置没有估偏。”
她带我来到一偏僻处,地上有一个豁口,那是向下延伸的楼梯。
“走这里可以直达四层,不用直面其他主神和信徒。”
我心口尚有余痛,闷着鼻音道:“谁那么好心,还修了条通道?”
楼梯很陡峭,踏板又极窄,稍有不慎便会失足滚下去,吉尔提签着我的手慢慢下行,亲近得宛如姐妹一般,她听到这句愣了一下:“还能有谁?自然是第九层主神有这威望,能打通神塔。”
我想多问几句,可我倏地沉默。
我看见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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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对我笑。
可我没有笑。
我还看见吉尔提双手垂落站在我身边,对着我笑。
可吉尔提明明抓紧了我的手。
我们笑了起来,牙齿黑黢黢的。
“别看!”吉尔提捂住我的眼睛,“快下去!”
那一瞬间我回神,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那是镜子。
“第二层是什么?”我呼吸不匀。
“镜神信徒的老把戏了,因为没有见过你,想吃掉你,怪我,没想到这一层,下一层小心点。”吉尔提停在楼梯间,很认真地注视着我,“我不希望你死。”
我被看得发愣,脱口道:“那第三层是什么?”
“第三层,残肢碎躯罢了,一些物理攻击,我们走快些便没事,捂好眼睛。”
我听从了吉尔提的建议,果然没再睁眼。
只是脚下的触感,像踩在软骨动物身上,比神塔外的沙地还要怪异,我忍住不适,快速通过。
终于到了第四层。
我不可置信我所看到的一切。
我以为我回到了家。
眼前的建筑通透明亮,落地窗外有翠木摇曳,飞鸟欢啼,风过留痕。
雪白的墙壁,瓷砖和天花板,一条长长的走廊看不到尽头,两侧是无数房间。
还有我没见过的照明方式——那不是火烛,也不是油灯,白光以一种很柔和的方式从一管状物体中发出,我能感受到它甚至没有带来热量。
“神奇吧,那是第九层给主神送来的新鲜玩意儿,主神很喜欢。”吉尔提牵起我的手,往她房间走去。
“第四层主神,有什么能力吗?”我轻声道。
“小萨拉,你这样问可是很不礼貌的。”吉尔提嗔道。
我不再作声,我想问的其实很多,现在感受最强烈的是,为什么第四层主神在如此干净整洁的房间里,能容忍吉尔提破败不堪的衣服?
还有,为什么第四层的风格与前三层格格不入?主神真的愿意接待我吗?
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吉尔提找到了她的房间,上面有白色的房间标号,与白漆的门相融,需得细看去。
3657。
“你喜欢吃深海蘑菇?”吉尔提开锁问我,是看见了我提着袋子里的东西,“真少见,如果不是当麻药使,这里没有人喜欢吃这东西。”
我又想到了暗中下蘑菇的事情,不免开始心虚,好在吉尔提没有追究。
“你在这坐着等我回来,我去弄点食物。”吉尔提说完掩上房门
我开始打量四周,房间里没有人,一眼能看到头的房间只铺置了一张床,一面镜子和一张桌子。
一把木梳掉落在地上。
我捡起木梳,悄悄打开房门。
外面很安静,雪白的墙壁,雪白的门,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光线。
吉尔提不见踪影。
她进了那一扇门?
我定下心神,往外走去。
3656、3655、3654……3600。
没有一扇门是打开的。
我有些失望,过于白的环境似乎模拟出一望无垠的雪地,长时间行走让人感到晕眩。
我晃晃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再次开始仔细辨认房间号。
1。
5. 神塔(四)
1、2、3……
我绝对没有走3000个房间的路程。
那房间号什么时候变的?
有没有可能是我看错了?
可为什么眼前的一切像把已经扭曲的东西硬生生掰直的?
我不该随意出门的。
这是我最终下的定论。
我低着头往回走,越走越急,越急越快,我担心我一回头会看见新的怪物盯着我,跟着我。
四周愈发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
可我总是感觉听到了其他声音,就在我的身后!
那是喘气声……
呼——呼——
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我受不了了,破罐子破摔开始跑起来。整个走廊哒哒哒的回音鞭笞着我的鼓膜,我分不清是我自己的脚步,还是掺杂了其他东西的脚步。
这个走廊没有尽头,也找不到3657。
好累,铁锈味要溢出喉管。
情急之下,我就近打开了一扇门。
里面是一只扭曲翻滚的艮塔佐,还喘着粗气。
我一个激灵嘭的关上门。
我马不停蹄又开了第二扇门,空。
第三扇,有一只艮塔佐!
它直勾勾盯着我,我一个激灵,在它攻击之前我嘭上了门。
深呼吸,马不停蹄继续开盒。
第四扇,空。
第五扇……
“你怎么不进去?”吉尔提的声音,很突兀在身后响起,她端来我们今天中午的伙食。。
我吓了一跳,再一看去,房间号赫然是3657。
“你刚刚看见什么了?”吉尔提不经意问道。
我一愣,我刚刚看见什么了?
噢对了,我看见了一个年龄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像是快死了,在向我求救。
不对,我真的看见了这幅景象吗?
“进去吧,到饭点了。”吉尔提推着我进门。
我坐在床榻上,平缓呼吸良久,才道:“我没有走太远,门一直开着,吉尔提,我什么时候能成为使徒?”
“等主神回来。”
“多久?”
“萨拉,使徒是无权过问主神的。”
我这才噤声。
吉尔提摇摇头,开始布菜,依旧是鱼肉,和一壶说不上名字的酒。
我蜷缩在床脚,开始复盘每一个细节。
出门,房间号,走廊,还有那个女孩。
但我看到的真的是女孩吗?看口型,她在说“救救我。”
我神经一阵刺痛,缓过来时,怀疑我的记忆被影响了。在这个根本看不清人脸的地方,我不信自己还能看清口型。
是我掉以轻心了,我被酷似人类社会的一切蒙蔽了双眼,忘记了这里是神塔第四层,能比前三层好到哪去?
现在活命的办法是成为使徒。
我一定要活着回去,爸妈现在是不是很着急?
这里没有时钟,也没有昼夜交替,白得刺眼,我困倦难耐,在床上昏昏欲睡,可我不敢真的睡死过去。
半梦半醒间,我感觉有人轻轻为我掖被子。
我彻底惊醒了。
是吉尔提。
但我没有动弹。
随后是关门的轻响,我翻身而起,确定脚步声远去后我悄悄地开出一条门缝。
门缝外依旧是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只不过光线昏暗,每隔五扇门才亮上一盏灯,空间如有实质,像砌满水泥。
我等了一会,觉得当下不是探索的好时机,正要回去装睡时,一声惨叫,我徒然瞪大了眼睛,动作僵硬在原地。
叫声凄厉到我无法从中分辨出它主人的任何信息,男女,或者老少。
下一秒,尖叫戛然而止。
我匆匆关上房门,立刻蜷缩起身体装睡。
约莫几分钟后,有开门声,还有鱼肉香和酒香。
我佯装出刚醒的模样,伸了个懒腰:“你回来了。”
吉尔提不说话,只示意我可以进食了。
我走到小桌边,看到了她裙角的血迹,吉尔提腿上没有伤口,那血不是她的,故我换了一个问法:“第四层的其他使徒呢?”
“住在其他房间。”吉尔提愣了一阵,才直面我叮嘱道,“在你也成为使徒前,不要去找他们,很危险。”
至于是怎样的危险,吉尔提不愿意再细说。
接下来整整四天,我都蜗居在这小房间里,没有进食,却也没有饥饿感,无论我提出什么话题,吉尔提一句话也不回应,我开始无聊,无奈,想家,担惊受怕。
第四层主神一直没有回来。
是个清醒的正常人都会暴躁。
第五天,吉尔提出门了,这次她没有回避我,只说等她回来。我微微抿了口还有些剩余的酒,嘴上应好,等她出门的一瞬间我也窜了出去。
前后不过几秒,吉尔提再次消失了。
意料之内。
虽然没追上人,我仍旧往前走去。我不愿意坐以待毙,也不相信每间房都能开出一只艮塔佐,就是吃了狗屎运,我也有信心赶在吉尔提发现前将其重创,据我观察,每一只的体型都没有神塔外围的大。
门牌号167,室内明亮,空。
门牌号168,室内明亮,有东西。
一个铜人。
不远处有一只半人半虫。
上半身是女孩,五官模糊不堪,只有两行浊泪是清晰的。
下半身是艮塔佐,皮肉翻卷。
属于艮塔佐的部分在慢慢吞噬、占领,所过之处的人类皮肤宛如烫伤留疤。
她看见了我,哽咽着开口:“帮帮我吧,好心人,帮帮我吧……”
我轻掩上房门,走进168。
这里一片狼藉,酒水泼洒在床上,桌子碎了个稀烂。女孩的手腕处有神刻,已经黯淡了,她是使徒。
艮塔佐曾经是人?
“回答我的问题,我帮你。”我冷声道。
女孩艰难地点点头,不停地哭泣着。
“怎样成为使徒?”我蹲下问她。
女孩像是听了一个极有意思的笑话:“你还不是使徒吗,那跑吧,越远越好。”
“什么意思?”
女孩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半晌才道:“远离神塔,尚能偷生,可成为使徒,永远没有自由了。”
我不欲同她掰扯:“你可知道怎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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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女孩一愣,苦笑道:“那没法啦,要回去,只能通过神塔,神塔与使徒一一对应,你去找深海蘑菇,吃完后看到哪层的景象就去哪层,传闻中第九层有回去的办法,但没有人去过那里,我劝你,跑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吉尔提从未同我讲过这些,我还想问很多很多,比如下五层都是什么样,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神刻到底怎样得到,我该如何回家,最重要的是,真的有人成功回去过吗?
如果这只是一个给人类希望的诱饵,胆怯让我希望我是一个永远咬不到钩的鱼。
但女孩没有力气了,她眼神涣散,只一昧地呢喃着帮帮我。
我没有继续问她了,用出我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道:“我要怎么帮你?事先说好,超出我能力范围了我不帮。”
她听懂了,有人愿意帮她。
女孩回光返照一般突然挣扎着匍匐在地,双手拖动沉重的艮塔佐身躯,慢慢爬向不远处的铜人,将头轻轻靠在铜人的臂弯里,缓缓闭上眼,笑了。
我知道,那铜人曾经也是一个人,也许是家人,也许是朋友,也可能是她曾经的恋人。
但这一切都无从得知了。
“杀了我吧,我不想变成怪物。”
.
“婆婆婆婆,然后呢?”孩子们仰着脸问道。
“卢森西那么善良,她当然帮助了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呀。”
.
我回到房间,擦干净石刻上的血迹,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可怎样都擦不干净,我记得皮肤的每一寸触感,可正是这清晰的记忆让我抓狂。
这是一场杀戮,背负着良心的谴责,也承载了带着血光的善意。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不适,没有水,我就喝了一大口酒,强烈的灼烧感让我平静下来,我却恸哭起来,铺天盖地的失重与虚无碾压着我。
我自私,我坏,我能争权夺利,我也能借刀杀人,但我不能亲手杀人。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
在这诡谲莫幻,草菅人命的神域里,我隐隐感觉到,那根紧牵着我与人类社会的弦,断了。人类拥有的道德感是我最后的锚点,现在,它在消失。
我的精神在被潜移默化地污染,我的红线在一次又一次被拉低。
我中伤他人我见死不救,我却认为理所应当。直到今日我破了那零点我才回想起点点滴滴。我仰着头不禁开始幻想,如果有朝一日我再次回到人类社会,我还算正常人吗?
还是说,我本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行走在人类之中,回到深海自此本性毕露。
我深知自己不是好人,但我仍然为此感到痛苦,在这孤立无援,狼虎环伺之地,我真的很想家,我渴望着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
爸爸、妈妈、还有姐姐……
我要回去,要完好无损地回去。
哪怕精神破碎了我也要完完整整地把肉|体送回去。
所以我不能倒下,变成疯子也无所谓。
只要回去了我就可以自我修复,无论是三观还是认知,我都可以捏到正常人的模样,我一定可以。
石刻割破了女孩的喉咙,我在帮她。
我清醒着沉沦。
6. 神塔(五)
吉尔提回来的时候,我仰着脖子,天花板看不到尽头,晕眩,酸痛,迷茫,目刺,一行清泪沿鬓角没入发梢。
吉尔提也是一语不发,我见她久久不语,晲了她一眼,她居然也在哭,无声地痛哭。
我这才正眼看她,吉尔提埋进臂弯,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不能自己,见她如此,我反倒好奇起来:“你哭了?”
吉尔提侧过脸,眼眶的位置流下两行泪,汇聚成河,讪讪道:“对啊,我一个同伴死了。”
我有些愣怔,倒不是不相信其他使徒会死,而是不可置信她会为此哭泣,吉尔提心思九曲十八弯,没点手段怎么能活下来?唯有兔死狐悲,唇寒齿亡能解释。
我心中不免开始打鼓,如果我也成为了使徒,死神会不会先一步拦在我回家的路上?
电光火石间我想到了半人半虫的那个女孩,脱口而出道:“她怎么死的?”
吉尔提不语,只道:“你有家人吗?”
那些迷茫,堕落在这一刻远我而去了,吉尔提的态度让我迅速正位,在很快接受她不愿意告诉的情况下,我开始考究:“你想回家?”
吉尔提依旧趴在小桌上,食指却轻轻搭上嘴唇:“嘘,小声些,使徒不能什么都说出口的。”
我压制住急性,慢慢道:“你要怎么回?”
吉尔提阴鹜地笑一下:“不知道,我止步于第四层,况且口口相传也做不得真。”
我低着头慢慢回味她的言语,吉尔提没有明说,但推出来就是,我需要不断探索神塔,也许哪一天折在其中也未尝得知,恐惧与希望在心底互殴,不分上下。
吉尔提突然道:“我在地上有个妹妹,我一直把那个同伴当妹妹,可她今天死了。”
一句陈述却杀了我个猝不及防,我猜错了,以为吉尔提没有心。
我只能结结巴巴安慰道:“节……节哀。”
她又把脸埋了回去。
这件事过后吉尔提再也没有向我敞开过心扉,仿佛只是一个人恰好压抑到临界点,又恰好有一个宣泄口,于是把隐忍的感情抛出来一些好让自己喘口气,再以迅雷之势缩回去,昙花一现。
我想到了蜗牛,湿哒哒的,却经久旱的蜗牛。好惨,像是快死了。
吉尔提第二天又出门了,她出门的越来越频繁,我越来越焦躁,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昨天的女孩说,吃下深海蘑菇的看到的场景对应着我要去的塔层,我回想着,前四层都不对,我担心有景象雷同的层数,我露出藏在衣服下的深海蘑菇,掏出一个囫囵吞下,太急有些噎,我又猛灌了一口酒。
下一刻,天旋地转。
依旧是一望无垠的沙漠。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幻境如有实质。我跌落一隅,触摸到冰凉的沙层之下还有余温,四周皆是匕首长剑矗立沙丘上形成的刀山,流沙不断下滑,我顷刻间就要逼近锋利的刀口,我拼命地向上跑,可双腿也不断被沙层吞噬,走一步陷一步,滑三步。
我几乎脱力,不自控地撞上了无数刀片,瞬间皮开肉绽,血染刀锋,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这真的是幻境吗,为什么如此真实?
我后悔了,忍着剧痛踉踉跄跄地往沙丘顶走去,每一步宛如有千斤巨石拖拽着我的双脚,我跪下来,四肢并用,手脚深深嵌入沙层中防止表层流沙带走我,待到登顶时,我四肢脱力,嗓子有火灼之感,痛不欲生,仰面一瘫,直勾勾盯着夜幕。
星光微亮,一只巨大的独眼挂于夜幕之上,睁眼一瞬间,一颗血红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
我被吓醒了。
我甫一睁眼便立刻检查自己的肢体,见完好无损长舒了一口气,可我很快发觉不对,四根擎天柱围绕着我矗立直冲天花板,可我原来的位置是在……椅子上。
我仰头看去,果然是桌子,桌面已有四五人高了。跑几步四顾一扫,所有物体均等比放大,除了我,还有衣裙里的蘑菇。
不止如此,原先雪白的墙壁扭曲成崎岖怪石,像浅海的珊瑚礁,上面沾着干涸的血痂,而天花板则像蜘蛛的盘丝洞,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乳石交相连接,高不可勘,欲人作呕。
唯有地板,只有地板是正常的,这一抹熟悉的白色无端地带给我安全感,尽管我知道这也是不正常的。
我突然惊恐起来,强令自己定心神,思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吃了深海蘑菇吗?不对,深海蘑菇的致幻作用我已经见识过了,比上一次痛苦,绝望。
难道是心神回来了所以环境也随之改变了?
我寻思到这,徒然一颤。
一位主神会容许一个非使徒的异类存活在祂是神域吗?
我不敢赌,背后涔涔发汗。
要跑,要跑!现在就跑!!!
我拔腿往外跑去,却一个急刹停下。
门外世界的变化与房间里大差不差,稍有不同的是,走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参差错落的空中房屋,由五根极粗的线悬吊,宛如无数漆黑鸟笼,随着海流微微摇晃,我便身处其中之一,像一只被观赏的鸟。
我冲出去的那一刻,几颗碎石扑簌簌从边缘滑落,三秒后,有回响。
我趴在边缘,胆战心惊往下看,最底下有一大片空旷地,有人在。我无法丈量出准确的高度,好在能看清每一张人脸。
以及一颗心脏,一颗裸露于海水内,却仍然在搏动的心脏。它由一根硕粗的红青色血管连接着一个大脑。
碎石砸中了一个人,他抬头看向我,我猛得一缩,惊疑不定,心跳宛如打桩机般不眠不休。
那是什么?
心脏?大脑?
怪物?
还是心神?
是心神。
货真价实怪如其名。
我下了结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等我消化视网膜信息,鼓膜传来了一声响,是人类濒死的惨叫,来自我的正下方。
最后一口吸气堵塞在肺中。
我翻身露一只眼睛探出高台。
一根三人身长的黑尖管刺入了他的胸腔,他跪坐着,保持着仰头看我的那个姿势。
我立刻缩回头,现在绝对跑不掉,我看到了楼梯,可我过不去。
四五位使徒清理着他的遗骸,抬起扔进了一个房间中等做完这一切,神开口了,是一段悠扬婉转的音波频率,像竖琴奏乐,很神奇,我能自动把这段频率转化为人类语言。
祂说。
“游戏开始。”
游戏?
我屏息,缩在一角静静聆听神鸣。
那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的所有目的,被洗涤了心灵,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今天的游戏是,红帽子蓝袜子。”
好可爱的名字。
“你们分成两个人数相同的组,每一组中有来自对组的‘撒旦’,我将给你们一个词,你们进行描述。只有撒旦能说谎,且撒旦知道自己的身份,你们需要找出撒旦,接下来你们有十五分钟随机一对一交谈时间,时间一过开始对词语进行描述。”
这个时间段撒旦需要快速确认同伴的身份。
“只有一组找出撒旦,除两位撒旦可以存活外,其余均献祭;
两组都没有找到撒旦,随机一组献祭。
红蓝两组同时找出撒旦,撒旦献祭;如果选错,按照只有一组找出处理。
同时,组内投票选出最后可能是撒旦的人,仅有一次票选机会。两组可以知道对组情况。
时间半小时,有什么问题吗?”
献祭。
心神话音落下那一瞬间,我才发觉自己早已冷汗涔涔,这个游戏说白了就是玩心态,如果撒旦没有在自由交谈时间内认出同伴,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只有一位撒旦被找出对于他俩才是安全的,其它情况要么随机死要么必死;如果撒旦认出了,接下来的游戏可以说就是撒旦的主场,红蓝组的撒旦可以约定好任一方自爆,另一方隐瞒,即可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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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撒旦外的所有人而言,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这十五分钟交谈时间内发现谁是撒旦。但撒旦可以说谎。
这是一场游戏,一场博弈,一场猎杀。
神对人的猎杀。
我这才知道吉尔提每次回来时神情为何如此麻木。
令我意外的是,下面所有人似乎对此已然习惯了,竟无一人失态。只有吉尔提的声音传来:“主神,请问多余的那个人怎么办?”
我一愣,这才想起有一人死于游戏前,如果把人平均分为两组势必会多出一人。那个人可以不参加游戏么?
心神的声音是和蔼的:“那个孩子就不参加游戏了,谁来呢?”
下一刻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呐喊:“她!主神,请让她退出游戏吧!”
紧接着是诸多不满,抱怨,咒骂,和拳拳到肉的撞击声,却都在主神一声叹息中戛然而止。
我小心翼翼再次探出头看去,众人皆是大气不敢出的敬畏模样,跪服在地,一个卷发男生高举另一个白裙子女孩的手,那手颤抖着,想退却,想抓起身边人的手,却在最后关头瑟缩了,两者都热泪盈眶,不同的是,一个决绝,另一个愧疚。
我突然动容了。在这炼狱,尚有真情么?
主神笑着说:“好孩子,来帮帮我吧。”
白裙依依不舍离开男孩,在众人羡慕嫉妒,恨不得剜她一块肉的眼光中走出人群,来到那颗大脑的面前。
“有个孩子跟你差不多大,他刚刚被鱼骨刺穿了身体,你能帮他换换器官吗?我很希望看到那个孩子能再次浮现同你一样的笑容呢。”
白裙劫后余生的喜悦瞬间凝固在脸上,像是没有听清,或者是不愿意听懂。
心神道:“去吧。”
白裙的身体被一股无形却野蛮的力量推着往那间房去了,她疯了般尖叫,跌倒在地,双手死扣住一块巨石,指甲盖几欲掀翻,却于事无补,被拖着后腿进入了房间。
卷发男生也被同一股力量固定在原地,欲挣不能,目眦具裂,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葬送了爱人。
我看见人群中羡慕嫉妒恶毒的目光统统变成了同情和后怕。
所谓众生皆恶相。
接下来是一阵嘈杂的人声,维持了十五分钟。众人面色各异。
十五分钟后,心神欣慰着道:“想必大家都已经各自有了想法,接下来……”
一声“吱呀”打断了心神说话。
那扇门开了。
满身血污的女孩拎着一位男性的衣领,后者满口呓语,不知被注射了多少深海蘑菇提取液。
她惨淡地笑出声:“主神,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主神不语,半晌才毫无波澜道:“是的,你做到了,那么你能回答我一些问题吗?”
女孩从惨笑,到大笑,再到狂笑哭笑尖叫,不过三分钟,她因恐惧而冷静下来:“是的,主神。”
“你一共换了多少器官?”
“肺、肝、心脏、肾……主动脉、大肠。”女孩一口气念了好长一串。
“那么,孩子,你告诉我,在你换完如此多物件后,他还是他吗?”
“什……什么?”
“在更换了这么多重要物件后,他还是他吗?”
“是吧。”女孩露出迷茫的神情。
“错,”主神的声音开始慈爱,“换了那么多零件,特别是心脏,怎么可能还是一样的呢?”
女孩眼睛徒然瞪大:“不,主神,我错了,不一样,当然不一样!”
我似乎看到大脑的褶皱挤出一个微笑:“孩子,怎么会不一样呢,他的大脑还在呀。”
女孩在绝望,无解,痛苦,不可置信中,在众人的眼中,蜕变成了一只艮塔佐。
不过一瞬间。
我下意识看向男孩,他低着头,像块木头,似乎对这个结果早已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可我还是看见豆大的泪珠打湿了海水。
那一片都是极浅的蓝色。
7. 神塔(六)
这只是一个极小的插曲,所有人忽略了那曾经是一个女孩的艮塔佐。
主神宣布:“游戏开始。”
底下是人声的嘈杂。
我偷瞄着这场游戏进行着。
时间到,死一样的沉默。
沉默。
沉默。
我看出来,红帽子找出撒旦,蓝袜子则没有,按照规则,红帽子虽然找出了撒旦却不敢票选。
票了,除撒旦外都会死。
不票,随即死一组。
没有人敢投票。
蓝袜子也不敢随即票选一人。
一旦票错,全死。
主神宣布欣慰宣布道:“看来结果已经了然了。按照规则,随即选一组吧。”
祂话音刚落一个红帽子高个疯了冲着那群蓝袜子吼道:“你为什么不自爆!我们约好的!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好了,要随机死,都怪你!”
霎那间蓝袜子顿时又开始相互猜忌,谁是撒旦?谁会是撒旦?
“求求你了,不管是谁,你说吧!”一个蓝袜子妇人扑通一声,向四面八方跪拜、祈求着,声嘶力竭,“求求您了,行行好吧,我们真的不想死啊!”
有这一个开头,剩下崩溃的、绝望的、想抓住一线生机的,或是在赌撒旦尚有人性善的,接二连三都跪拜了起来。无论红帽子,还是蓝袜子。
心神没有眼睛,我却能看到祂此刻是开心的。
过了很久很久,一个人说,他是撒旦,票选他吧。
他是那个卷发男孩。
底下的人们登时热泪盈眶起来,众人高歌,为他的牺牲奉献载叹载赞。
我却感觉不对劲。
我并没有参加使徒们的交流,只是单纯从卷发的眼神中读出些许恨意。
这不该是一个愿意自我牺牲的人的眼神。后者应该是从容但决绝,或是充满泪水的。
很显然他的同伴被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他们快速向主神申请游戏继续,票选,推出了他们公认的“撒旦”。
可我已经看不清谁是撒旦了。
都是魔鬼,包括我自己。
心神等待所有人安静下来,宣布结果。
脑袋说:“票选结果错误。”
我瞬间明白过来,卷发在说谎。
假撒旦被钉于台前的十字架上,真撒旦躲在幕后为虎作伥。
只是除我外,没有人愿意承认。心神公布结果的那一瞬间,底下死一般寂静,有些人的笑容还残存在脸上,那第一个开口哀求的妇人打破这氛围,小心翼翼问道:“我敬爱的主神,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甚至不敢直接问,是不是你记错了。
心神再次重复,好心地附上的结果:“票选结果错误,撒旦胜利。”
人在极度震惊下是说不出话的,大脑会先给一个缓冲时间,随之而来的是灭顶的悲痛,怨恨与愤怒,悲伤的嚎啕大哭,怨恨的长跪不起,愤怒的一拥而上痛殴卷发,后者在短短几秒内挂彩,却依然一字一句地嘶吼着:“我、要、你们、全部、陪葬!”在疼痛中着疯子般大笑起来。
更有甚者,抡起石头砸向那颗半悬于空中的大脑和心脏。
在沉默中灭亡,在沉默中爆发。
挥起单抗第一面旗帜的人,也是第一位死去的人。
他在一片嘈杂的、嘶喊的、痛哭的、声音中瞬间铜化,铮一声以头抢地。
这一声宛如一个号令,所有人都安静了。
老妪瞪着充满血丝的浑浊眼睛,卑微地质问:“神啊,取卵尚不能杀鸡,您把我们都杀了有什么好处?”
心神笑了,一抖一抖的:“不走人间恶,你们的灵魂将永生。”
下一刻,人群中铜人,艮塔佐爆炸般出现,流逝的血液成了神明狂欢的礼炮。
吉尔提咚一声跪坐在地上,声泪俱下嘶吼道:“主神,您说过我可以豢养人偶!我……”
心神慈爱地打断吉尔提:“是的,我的孩子,我答应过你。”
吉尔提的声音生出许多期冀:“那为什么……我养了一只!她可以替死!”
我竟然无语凝噎,一个胆寒的猜测浮现心头,吉尔提说的人偶,会是我吗?
心神无视了吉尔提的歇斯底里:“孩子,是的,她可以替死,可你的人偶,已经偷看这里很久了,她还会甘愿做你的人偶吗?”
是玻璃破碎的声音,一时间天轰地裂,我不敢停留任何多一秒,一跃而下缓冲翻滚,碎石划伤了我的皮肉,我不顾疼痛拔腿就跑。
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原样,距离楼梯口仍然有一段距离,但我确定第四层主神无意杀戮,只是想游戏而已,心神,玩弄人性的神。看准这个后我没命地跑,越过无数铜人和半死不活的艮塔佐,可我错判了心神还会临时发挥的能力。
心神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今天加一个游戏吧,献祭停止,那只人偶,谁抓到就是谁的。”
我真是个傻子,贪恋着第四层熟悉的人类社会模样,不曾想过神域不是救助站,谁来了都能吃喝拉撒。更甚者,从进来开始,吉尔提就对我恩威并用,刚遇见救我,哪怕伤了她的人也要救我,进第一层不提前告知我里面有什么,却帮我解围,第二层第三层乃至现在,一个巴掌一个甜枣被她玩了个明白,我却止步于恐惧迟迟不愿意离开。
所以我成了猎物。
我直到这时才明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除了恶,还要有足够的动力和支配力去应对所有突发状况。
但已经晚了。
耳后有风声,离我很近,避无可避,我用力向右侧一撞,躲开了利爪的攻击,也跌倒在地,石粒刮得我生疼。此刻我才惊觉,使徒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是寻常人类了。无论是从速度,力量还是心性上。
我不敢停留太久,又不管不顾冲向楼梯,但楼梯那早已有四五人守株待兔,我不由得后退几步,正要跑,迎面有人围截。
我被包抄围猎了,意识到这点时,手冷得像在冰窖一样。
但我不甘心如此湮灭,我如是开口道。
“我知道,你们都想抓我,但是我只有一条命,只能替一个人去死,你们那么多人,不怕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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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句话上。
一个胡渣男阴森森道:“小妹妹,那也要先抓到你不是?”
我心如死灰狡辩着:“反正我也跑不了。”
胡渣男摇摇头像在嘲笑我的幼稚,随即一步步逼近。
我反射条件想后退,可身后也有人摆出虎扑状。我暗自捏紧了拳头,打算拼个你死我活。
下一刻,胡渣的脑袋以一个极其扭曲的方式横向平移,“咔嚓”一声,脖子连着脑袋一起呈一百八十度度弯曲掉了下去,露出刚刚被挡住的一个熠熠生辉的笑容,金色短发女孩笑地灿烂,声音有种沙哑的甜:“我觉得她说的对,万一我辛辛苦苦抓到了,被你们坐收渔翁之利了怎么办?”
“凯蒂你干什么?!”
凯蒂天真地看向质问她的人,道:“陈述事实而已,呀,你身后有人!”
那人惊恐着忙不迭回头,却发现被戏耍了。
一半的使徒对凯蒂怒目而视,担心她会像偷袭胡渣男一样偷袭自己,欲除之而后快,也同时提防着来自其他使徒的攻击。
而剩下的一半趁此机会向我袭来,少了一半的敌人,我稍微轻松了一些,却依然受了伤,耳后,左臂,还有右胸,幸好避开了心脏的位置。我气喘吁吁,弓着腰以缓解剧烈腹痛。
有使徒温柔地跟我说:“姑娘,反正要交代在这了,不如让自己走得痛快。”
我呸,可我无力反驳他了,喉咙里满是血腥味,针扎似的疼。
能让我最终喘口气的是,最开始内讧的使徒发现其它同伴在想趁他们不注意拿下我,便一窝蜂席卷而来,上方对峙,各路虎视眈眈。
一瞬间,第四层成了炼狱。
无数的人拳拳相向,刀剑相削,血溅四尺,在无数尸体中打得不可开交。
我瘫躺在地上,手指扣住石粒,臂弯用力,一点点往前爬。
身后拖出长长一条血迹。
一个阴影罩在我头上,我心中一寒,抬头看去,是那个叫凯蒂的女孩,
她五官模糊,但我推测她有一双碧眼,此时正笑眯眯的:“爬呀,怎么不爬了?”
躲不过去了。
泄力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心道,她若敢动手,我定要咬下她一块肉来。我猜她会等其它使徒斗个你死我活时向心神邀功,或者先敲晕我再死守着战利品,或者……
我什么都没有猜对。
她抱起了我,朝代表着生的楼梯跑去。
那一瞬间,我心中飘过无数想法,是不是她看错了方向,怎么可能?心神那么大一个脑袋怎么可能看错方向?难道是她抽疯了?一定是吧,不然为什么她会踏上前往第五层的楼梯呢?心神在观战,无意我的去向。
耳边是呼啸的风,一路盛开着虚无的花,无数和平鸽在我俩到达第五层后,如白纸般哗啦啦吹上天,远处有潮声。
女孩轻轻放下我,脚尖接触到第五层的那瞬间,我飘忽着不可置信。
她依然笑盈盈地:“我叫凯蒂,第四层使徒,很高兴认识你。”
8. 神塔(七)
这是一片沙滩,海浪冲击着礁石,挤出了深藏洞穴的螃蟹,这里再一次让我恍惚,我双唇颤抖,看着眼前的一切,多希望我踏上的就是真实的海滩。
而不是看似真实的幻影。
我出于礼貌,说了句慌:“我叫萨拉,刚刚谢谢你。”
沉默了一会,我问她:“我们一直待在这里不会不安全吗?”
“放心,第五层主神叫暴食,在这些鸽子完全消失前是安全的。”
我这才敢安静地靠在一巨石上,慢慢平缓着呼吸,问凯蒂:“为什么要救我?”
“好玩?有意思?觉得具有挑战性?随你怎么理解都行。”凯蒂大喇喇跟我一起坐下了,丝毫没记起她刚刚是怎么恐吓我的。
“你救了我,回去会被心神惩罚的吧。”
“没事,我不回去了。”
撒谎,我心说。如果不同层间能串门的话,不得早串成麻花了?
但我没有怼她,不管怎样,她救了我是事实,吉尔提救过我也是事实。
“人偶,是什么意思?”
凯蒂打了个响指:“问到点子上咯,神塔上三层吃肉,很好理解,就是要吃你,下六层噬魂,献祭灵魂过后,男性躯体化成铜人成为神塔外围的肥料,女性变成艮塔佐,弱小的就地格杀,强壮的则会被遣送去保卫神塔。
吉尔提来到神塔不过一年,就让心神打破惯例为她设置了一个新项目,叫替死鬼,也叫人偶,规则即是让她去寻找坠落神塔的新人,在游戏失败的情况下,让他们替死。游戏不只有吉尔提可以参加,其他使徒也有资格。”
“心神为什么会给吉尔提破例呢?”我把脑袋埋进臂弯,闷闷道。
“吉尔提来的时间不长,但对心神而言娱乐价值很高,祂舍不得吉尔提死,但再怎样不过也是玩具而已,这是最大的护佑了。”
我克制不住自己,又问:“吉尔提……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吉尔提啊,心狠手辣,擅弄人心,但她会格外保护某一个女孩,被保护的死了,她就换下一个,而且那些女孩的共通点就是音色很像,这点我蛮在意的,”凯蒂托着腮帮子冥思苦想,突然撇过头问道,“怎么?你动真心了?”
我冷声道:“怎么可能?如果没有跑出来,现在我已经是一只艮塔佐了。”
凯蒂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我不解地看着她。
“你蛮清醒的,一般人被一吓一救,早死心塌地了。”她解释道。
我不语,默默在沙地上画圈圈。其实我可以意识到,我对吉尔提有暗算,有怀疑,也有一些故作清醒的生疏,但木已成舟,多想无益。
我躺在海边,看着太阳值正年,到颓废,再到落幕,凯蒂回来了。
“这里布局同第四层不一样,好多第四层能找到的东西这里都没有,不过我找了些我都没见过的,可以试试。”
我开始警觉:“你要用我试毒?”
凯蒂一扬头:“伤口不能放着不管,会溃烂化脓的。”
我盯着她,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没有一点心虚样。
半晌,我终于闭上眼:“随你。”
凯蒂欢欣鼓舞开始操刀。
伤口有火灼之感,不知道凯蒂找来了什么东西,敷上后从头到脚冰冰凉凉的,我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时,已是夜幕,沙滩上被支起烤架,熏烟冲冠。
“醒了?吃点吧。”凯蒂顺给我一只香喷喷的烤乳鸽,我咬一口,外焦内嫩,上面还有些草本调料。
我毫不客气,接过来猛咬几口,意外发现凯蒂的手艺确实不错。
她见我吃的香,便道:“以后教你做烤肉,在神塔里生存很有用的。”
我不以为意:“第四层又没活物,你怎么会这些的。”
“第三层有啊,而且,每个人看到的第四层不一样,心神会根据不同的心境调整出不同的状态,但只能维持在特定视线范围,一旦脱离了某一个视线高度范围,就会原形毕露,”凯蒂神秘兮兮凑过来道,“你猜,什么情况下最有可能戳穿心神的小把戏?”
我隐隐猜到了答案,还是顺着她的话问了。
凯蒂非常得意:“深海蘑菇加一点点酒,可以让你身体等比例变小,我发现的,是不是很神奇?”
果然,我陷入沉思,在晕厥前我嫌蘑菇太噎稍微抿了点酒,没想到误打误撞破了局。
凯蒂丝毫不在意我压根没理她,自顾自说到:“很少有人发现这点,使徒们最讨厌的食物榜上深海蘑菇一定名列前茅,但我不一样,我生活太索然无味太麻木了,需要找点乐子。”
我想起吉尔提噎说过她讨厌深海蘑菇,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吃下蘑菇,就可以无止境看到自己所归属的地狱吧。
我打断凯蒂:“你真不回去?”
凯蒂很决绝:“我只是稍微勇敢点,又不是脑子缺根筋。”
我话头一转:“那你想离开吗?”
“我回不去啦,”凯蒂笑着摇摇头,“每一个前往第九层的的使徒留下的都是希望,他们往往一去不复返,可谁知道他们是真的回了家,还是折在了某一层呢。”
我听懂了,飞蛾扑火。焉知死生。
“可这跟你回不去没有关系,你就是不想回去。”
“糊弄不了你啊,你太敏锐了,”凯蒂撑起身体看这片虚构出来的星空,“我是漂流者,在这里已经……3692天了。”
我愣怔住,她原来已经百多岁了吗?可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难道这片神域可以无限延长人类的寿命?
“一百年,我的家早就不在了。”
我说不出话,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
凯蒂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但我认为你还有希望。”
希望。
多么苍白。
“你真善良。”我骂得委婉。
“非也非也,能在着鬼地方活一百年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凯蒂伸了个懒腰,“好啦,不说不开心的事情了,早些睡吧,晚安哦小萨拉。”
我没有睡着,瞪着眼睛数星星。借着昏暗的星光,看见凯蒂在翻来覆去地滚,她也没睡着,看样子也在数星星。
几乎是一夜未眠。
翌日一早,我发现沙滩上的鸽子已经寥寥无几。
我很快把凯蒂摇醒,她很快发现不对,简单清理篝火痕迹后快速撤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凯蒂找不到通往第六层的楼梯,只能随鸽群而居,不停地在海边流浪。
凯蒂会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她利用第五层自带的原料再加工,比如史莱姆泥,火药,传送法阵咒文,调料,言咒的衍生用法等等,然后与第五层使徒交换食物或者武器,随后立马更换营地。
第五层使徒称新来的,可以交换物品的蒙面女子为“精灵”,凯蒂偶然知道后哈哈大笑,嘲笑他们实在无知:“只要尝试各种搭配组合就能得到全然不同的东西。”
凯蒂告诉了我很多东西,比如调料里面加了蝙蝠翅膀,桦树根,和一些虫肉。
我听完差点呕出来,我昨天刚吃了加过调料的烤鸽!
或者史莱姆泥的原料其实是鸽子的粪便提取物,再加一些地虫的外皮。
还有很多很多。
凯蒂叮嘱我:“这些东西你可别告诉别人。”
我问:“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凯蒂道:“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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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可爱,你可爱行了吧。”
我翻个白眼,她一定在敷衍我。
不止如此,还有如何钻木取火,如何射击,如何猎杀动物和捕鱼。
短短几个月,我几乎成了野外生存全能型选手。
我觉得凯蒂真是一个烂好人。
又是一个夜晚,漫天星星,我搭建好帐篷,出去躺在沙地上数星星。
凯蒂掀开帘子,盖了条毯子在我身上:“别着凉了。”
我脚一踢,毯子瞬间跑到了身体的另一边,凯蒂不厌其烦帮我盖好:“听话。”
我不动了。
一颗星星,两颗,三颗……一百零一。
我停了下来,鼓足了勇气,轻轻道:“凯蒂,我要带你回家。”
不管过了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我要你能落土归根。
凯蒂愣了一下,才笑道:“小萨拉,你说什么?”
“没什么!回去睡觉!”我气鼓鼓地,她居然没听到。
回到帐篷时我突然懊恼起来,刚刚太情绪化了,不像在神塔的我,像在家向父母闹脾气的我。
想到这我更生气了,凯蒂谁都不是,我干嘛要对她发脾气?
我一头蒙上被子,可我又瞬间冷静下来,我不该对任何一个人产生依赖,我不该心理暗示自己此处与人类社会其实无异,我不该软弱。
凯蒂又翻来覆去睡不着,比我们来的第一晚更明显了。
我有些担心她,强撑着睡意喊她一起数星星。
这里每天固定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鸽群迁徙,一开始是凯蒂收拾着帐篷和随行物品,慢慢的,我开始主动帮忙,她给了我一个物品收纳戒,里面有十立方米空间,到现在,我主动承担了一切杂务。
我提前在离开的地方留下龟壳,等待下一次顾主,上面有我要的东西和需要对面提供的东西,以及交易地址,有意者来。在第一个人阅读完后字迹会消失,确保顾主的唯一性。
有时会扑空,有时会被围猎,我和凯蒂在不断改进新的交易方式。
鸽群又走了,我喊道:“凯蒂,该出发了。”
没有回应。
我诧异上前,用力摇了摇她。
半晌,她才睁开朦胧睡眼,确定四周的情况后:“抱歉,我睡太死了。”
我快速收拾好剩下的物品:“快走吧。”
又是新的一天,我和一群第五层使徒约好交换凯蒂新开发的调料。
他们手里有凯蒂一直心心念念的小船。我们尝试过自己做小船,可这片海似乎有自己的意识,无论多少次,每一次都会搁浅在浅海滩,或者直接翻船,反倒是五层使徒的船安安稳稳。
因此我们不得不交易一所小船。
希望一切顺利。
凯蒂的睡意一扫而空,笑盈盈跟我道:“这几个月找遍了海滩,都没有发现楼梯,有了小船,我们就能去小岛上,没准楼梯就在那!”
没有使徒愿意与我们交易楼梯的地址,也许是不知道,也许是被封口了。
我泼她一头冷水:“也许什么都没有,做好这个准备吧。”
凯蒂哼哼两声,给了我屁股一巴掌。说实话,她有时候真的不像个百岁老人。
我照例依给出的信号弹,提前到了约定的地点,蒙面,爬上树,等待顾主。凯蒂则隐匿于树林的其他地方时刻警戒,防止有第五层使徒借着交易的空挡锁定我们的位置偷袭。
这几个月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几分钟后,三声布谷啼鸣,一位蓝灰袍的男子鬼鬼祟祟探出头。
我故意漏出衣袂一角。
他看到了我,仰头轻声问:“是精灵吗?”
9. 神塔(八)
“老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灰袍有些难堪地搓搓手:“小船有的,但我的收纳戒装不下,它现在停泊在海边。”
我沉默了,决定终止这次交易,回头却看见凯蒂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疯狂朝我打手势:要!要!
我短暂地凝滞住,微微叹口气,同凯蒂比了一个等我的手势,又折返了回去。
我跳下树,拿一根削好的树枝抵住灰袍的后背,上面有凯蒂安装好的攻击机制,频率不高,但在这个距离下足够致命。
“你走前面,带路,别耍什么小花招。”
“好好好。”灰袍双手作揖。
我不由得冒出薄汗,海边没有任何遮拦物,如果再发现围猎事件,我没法保证能向上次在树林里一样完美脱身,可小船的诱惑力实在太大。
“走快些。”我催促道。
海边果然停着一艘小船。
我仍然不敢放松警惕,确认四下无人无炊烟,小船的推动符文,以及闭水性后,打了个手势示意凯蒂可以出来了。
灰袍看到又有一个人现身瞪大了眼睛:“‘精灵’只是一个代称吗?”
我冷漠道:“不,只是愚者自以为是的想法。”
“凯蒂,我们上船。”
灰袍若有所思:“你们去小岛是为了找楼梯?”
“关你什么事,”我解开绳索,“你还不走?”
灰袍摆摆手:“攻击性别太厉害啊小姑娘,这就走这就走。”
第五层一直阳光明媚,太阳东升西落,规律到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这是神域,可今天天空灰沉沉的,要下雨一般,很少见,我把想法告诉凯蒂,附带一句:“今天就不出海了。”
凯蒂有些失落,还是同意了。
我正要收船,不远处的树林扑簌簌动了,我瞬间警惕起来,不确定是风,还是人。
下一刻,几团火球直击我,千钧一发之时,我点燃小船推动符文朝远海地区移动,堪堪避开这几个火球,紧接着,我果断跳船上岸,拿出树枝抵住灰袍,冷声道:“不准动。”
灰袍脸上浮现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树林里走出了很多灰袍人,他们手中拿着可以喷火的树枝。
“你们再往前走一步,我杀了他!”我扬声冲不速之客威胁道。
怎料为首的根本不在意:“随意,小精灵,能不能把你们手里的配方给哥哥们瞧瞧?只看一眼,哥哥们就走,怎么样?”
真恶心,我啐了一口。
眼前的灰袍抖成细筛,毫不怀疑,如果对方敢攻击,第一个窟窿绝对在他身上。
看来不是一伙的。
跑!
我的收纳戒是凯蒂改良过的,里面容物空间比第五层的大很多,所以我能确定,对面绝对没有船。只要到了远海滩,便基本安全。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下灰袍就跑,跳海,上船,重复了之前的动作,早知道灰袍这么没用,我就不多余走这一遭了。
只是临时多了一个累赘。
我看着全身湿漉漉气喘吁吁的灰袍,嫌弃到不行:“你上来干什么?”
灰袍大惊失色:“你不能总看着我死在那里吧!”
“跟着也行,看到那群人了吗?把他们处理掉就让你跟着。”我扬头示意他。
灰袍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那群不速之客也跟着我一齐跳了海,没有船,但有在水上航行的各种工具,浪板,踩水机,速度很快,再不处理就要追上来了。
灰袍面露难色:“可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他们不死就你死,你干不干。”
第一波攻击来了,老天有眼,天空下起了小雨,让对面的攻势弱了许多。
我催动推动符文,小船灵活巧妙地躲避攻击。
灰袍叹口气,催动了攻击。我看不清他使用了什么符文,只见对方的工具全都翻了,人在水中无助地扑腾着。见此我放心许多,一心一意操控船只。
行至海外一千米时,最后一个人见同伴要么溺亡,要么自顾不暇,打起退堂鼓,一溜烟回了岸边。
我这才解除操控,凯蒂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一直在昏睡,我找出一条毯子,安置好她后,开始处理这个意外。
“为什么跟着我们?”我递给他一个旧水袋,里面有我新熬的肉汤。
“对面要杀人。”灰袍对我的态度十分无奈,接过水袋喝了一口,道了声谢谢。
我追问:“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精灵的货物总是很实用,我抢到了名额,他们不服气,还想抢你们手中的配方,刚刚就是例子。”灰袍流露出好奇,“我叫戴维,精灵是她,还是你?”
我懒得回答他,反问:“知不知道梯子在哪?”
戴维怏怏不乐:“不知道,没有人想去第六层。”
“暴食允许你们内斗?”我冷不丁一问把戴维吓到了。
“你怎么能直呼主神的名字!”他见我毫无悔改之意只好作罢,“主神不管我们,只有在食物极度匮乏时才拿我们打打牙祭。”
“你们自愿?”我微微瞪大眼睛。
“当然不,可是第五层的生存条件已经比第四层好多了,听说也比往下其它层要好,我们只能期望那个幸运儿不是自己,所以第五层帮派斗争很严重,只要大海中的食物不够了,也就是海滩旁的鸽子全部消失时,每个帮派会投选出‘自愿’填海的人。”
我鄙视着看着他,真真是深刻认识到,奴隶做久后是会展露出奴性的。
“嘿你别这么看着我,你如果也成为了使徒,不会跟我们有很大差别的。”戴维从我的眼神感受到鄙夷,开始驳斥我。
我不愿意多扯,凯蒂醒了。
“萨拉,你没有喊醒我,不是说今天不出海吗?”
“出了一点小意外,已经解决了。”我翻找着收纳戒,希望能找到望远镜或者指南针什么的,可惜没有。
“他是?”
戴维做了一个绅士鞠躬:“这位美丽的女士,我叫戴维,很高兴认识你。”
凯蒂若有所思:“原来是第五层使徒。”
戴维:完全被无视了呢……
但他没有在意这些细节,锲而不舍道:“这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都是您发明的吗?”
凯蒂笑盈盈道:“你话真多。”
戴维彻底不做声了。
“凯蒂,小岛不见了。”我突然道。
凯蒂收起笑容,去到小船了另一边:“海岸也不见了!”
天空下起大雨,海浪澎湃,空气湿度前所未有的高,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的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恶狠狠看向戴维,“你为什么不早说?”
戴维举手投降,哭唧唧道:“按理来说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可架不住运气不好,你来的时候没注意吗,鸽群消失了。”
我是在警惕那群强盗,但也看了一眼鸽群,明明还有鸽子的!
我直觉瞬间让我再次警觉:“你什么意思?”
戴维定定地走到我和凯蒂面前,又鞠了一躬:“我猜您在想今早的鸽子吧,是这样的,鸽子在第五层表示和平安详,所以有很多帮派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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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养,您看到的,可能是一只肉鸽,而非指向标。”
我瞬间反应过来什么:“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重新介绍一下我吧,我是他们的首领,刚刚你叫我攻击他们我真不舍得呢,我猜你不是精灵,你身边的这位女士才是,做个交易吧,把配方告诉我,我从主神的胃袋里救你们出来。”
下一刻,一根尖刺捅穿了戴维的身体,鲜血咕咕冒出,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
是凯蒂,她冷静地抽出,又补了一刺,随后跌跌撞撞地退回船缘。
戴维提防着我,却忘记了那个柔弱无骨的凯蒂。
我过去蹲在他面前:“汤好喝吗?”
我不等他回答:“你没有喝吧?虽然只加了一点蘑菇,但你还没有晕过去,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戴维目眦具裂,我不放心,在他的脖子处又补了一刺,不得不说,神塔外围的鱼骨刺比很多刀具都要好用,我站起来,看着雨水融化他,把他踢到海里,那么喜欢暴食,去跟祂的胃作伴好了。
凯蒂还没有起来,我走过去想拉她一把。
她的手断在我手掌中。
像枯萎的花,在外力拉扯下,断了。
边缘是破碎、崎岖的、灰暗的,犹如被火灼烧过的白纸。
我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保持着牵手的姿势,任由大雨冲刷我的眼睫,我从未感受过如此通体寒冷,如坠冰窖。
似乎只要我保持着这个姿势,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一般,可手心的重量明确告诉我,它没有跟一条手臂连接。
过了很久很久,体温快速流失后,我一寸寸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向凯蒂,后者笑盈盈看向我,我却看出一股心酸。
那个被我压制了很久,一直不愿意的面对的问题和恐惧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平铺在我眼前,让我无所适从。
我突然想起刚到第五层时的对话。
“你救了我,回去会被心神惩罚的吧。”
“没事,我不回去了。”
如果不同层间能串门的话,不得早串成麻花了?
我无比后悔,一开始是不屑关心,可越到后面我越害怕询问,担心凯蒂会离开我,我如此自私,我以为只要不问出口,这个隐患便只会是我的臆想。
明明凯蒂什么也没说啊……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无比空洞:“什么时候的事!”
她面部肌肉动了动,可雨太大了,我没听清。
我跪在她身边,膝盖很痛,我以为是雨淋的,但我不在乎。
这个距离让我直面恐惧,也只有这个距离,能让我听清楚她说话。
“一开始就有,我以为能撑到我们回家。但好像失算了。”
酸涩感涌上喉咙,十片柠檬都比不过,还很痛,压迫地痛,我压制住哽咽,控诉着凯蒂:“你不该救我。”
我把头埋进凯蒂的胸脯,才发觉那已经不是人类的触感了,像被打湿的报纸。可我不敢去看,我害怕看到一朵枯萎的花。难怪凯蒂越来越嗜睡,难怪她总是食欲不振,原来如此。
凯蒂又笑了,气若游丝:“我想着也不该救,可我总感觉你还有希望,比我年复一年烂死在这要好得多,我是漂流者,我不记得以前的很多事情,或者情感,但我看到你,好像又做回了人,我真的很谢谢你,小萨拉,你那么善良,鲜活,我希望你好好的。”
她的身体满满软化,粉碎,成灰。
我闷闷道:“我叫卢森西,我想带你回家。”
她听不到了。
凯蒂湮灭在大雨,没留下一丝尘埃。
10. 神塔(九)
雨过天晴,小岛初现形。暴食终于填饱了肚子。
我精疲力竭,瘫坐在船边。
除了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里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凯蒂的痕迹。
泪水随着大雨一起远去,我没有哭,只是心底有什么东西快要死了。
凯蒂是那么善良,可她死了。
这教会我一件事。
在神塔,善良与死亡同在。
我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重新点燃符文,朝小岛驶去。
上岛的一瞬间我立刻重振旗鼓,抛却了所有感情,一心一意找楼梯。
这座岛上磁场很微弱,许多符文死了般躺在收纳戒中,我不得不啃野菜,打猎远渡而来寥寥无几的鸽子,只身一人我不敢点燃篝火,随便找一个隐蔽处以天地为被席,失眠时便跑到海边找海星。奇怪的是,我什么都找不到。
日复一日,又是一个月。我一滴眼泪都没流。
我终于在一片蕨类杂生的洞穴中找到了楼梯。黑黝黝的,在凯蒂死前,它曾经代表希望。
但不知道怎么想的,我没有下去,只在洞穴外侧做好标记,回到了海岸。
我看着呼啸澎湃的海浪,里面似乎倒映出很多星星,我惊疑不定,上前一看,其实就是波光粼粼的水而已。
海水中倒映出我的脸庞,我这才发觉,初来时艮塔佐留下的疤痕已经修复了,我不在意也无暇顾及这些,只今天乍一眼看去变化大得我无法忽略,我想起凯蒂给我敷过冰冰凉凉的药,她说这是她的独家秘方,很管用,可我怎么也学不会,每次得到的不是丝滑软嫩的海蓝色药膏,而是一团黑糊糊的不明物。
凯蒂疯狂嘲笑我,笑到不能自己,我在她肆无忌惮的大笑中,把一大坨药拍进她嘴里。
好咸啊。
更加无法忽视的是,我的黑眼圈,哪怕在海水反光性能并不好,眼下黑却清晰可见。
我记不清上岛后失眠了多少日子,有时只是星星消匿时昏沉睡去,有时是太阳升起时才微微有些困意。
什么东西这么咸?
我极不耐烦地擦了擦唇角,呆愣在了原地。
我为什么会哭?什么时候的事情?
可这一滴泪宛如把困住洪水的堤坝开了一个小口,所有悲伤的愤怒的委屈的不甘的遗憾的留恋的想歇斯底里的,全都在这一刻统统爆发。
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凯蒂走了那么久我都没哭,偏偏在我要离开时,被刻意压制的情感终于充斥在我眼眸。
我恨死了第五层的一切,可第五层偏又留着凯蒂的人生,那是仅存的我参与过的。
我要是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舍不得。
海滩边,我哭得像个孩子。
在泪水堆积的幻觉中,凯蒂对我说。
“我认为你还有希望,我希望你好好的。”
“走吧。”
我哭得酣畅淋漓,一直到夜幕降临时,我数好了最后一次星星,这一次,我割下了心中仅存的善意,头也不回地走进第六层。
第六层充满了礁石和海水,我在第五层习惯了空气,又回到海水的桎梏中相当不适应,更令人无所适从的是,我几乎没办法下脚,到处都是蛇。
银环蛇、竹叶青、尖吻蝮、白头蝰,盘旋在各色各样的珊瑚,海底巨礁上,第六层底部铺满鱼鳞,一条纤细黝黑的走道深入内部,在我目之所及处,没有一位使徒。
我瞄准时机,冲离磁场微弱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燃火焰,用其逼退虎视眈眈的蛇群,一步步往入走道。
大部分的毒蛇对我紧逼,眼神中有恨意。
不可理喻,我和它们这才见第一面。
按照这个势头,我今晚不能在第六层过夜了。
这是一条狭窄的走道,约莫行进300米后,豁然开朗。
我听到有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寻声看去,只见一只手被掩埋在树叶层下,那是女人的手,上面蒙满了灰尘,正在无助地抽动着。
“救救我,救救我……”
我冷声道:“谁在那?”
她似乎知道有人来,手指做抓挠状,呼救的声音更大,半晌,补充道:“我是……第六层……使徒。”
我扭头就走。
“救救我,救救我!”
声音更大了。
好吵,我加快脚步离开。
下一秒,破风的啸声直冲我的脑门!
我直直地蹲了下去,一条青蛇从我头顶窜去,见未得逞,停留盘旋在一块三米高的珊瑚礁上。
青紫色鳞片上生满铁锈,一只独眼尽是浑浊奶白色不明物,从眼眶中爆出,蛇尾上连着一只手,是我刚才瞧见的那只,连接处翻滚出肉沫。
它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救救我,救救我……”
好厉害的拟态,如果不是那只手上覆盖的灰尘太多,或许我真的会去拉它一把。
哪里会有人在地底埋了很久还可以呼救的?
它败于经验不足。
青蛇不怕火,我悄悄后退了一步,可身后全是蛇群。
前后两难。
我不敢妄动我的保命符,它的能量很难收集,凯蒂捣鼓了好几周才堪堪做出一个。
我尝试进行交涉。
“第六层主神呢?”
“救救我,救救我……”
我换一个问法:“第六层使徒呢?”
“救救我,救救我,我是……第六层……使徒。”
我有些无语好笑,它只会这两句话,交涉失败。
情况立刻僵持,我不得时刻警惕着可能莽上来的毒蛇,也要寻找破局之法。
早知道多做一些攻击类符文了。
突然,走廊里传来错综的脚步声,我转身看去,有大片的火光,随后蛇群大量退散,青蛇紧盯着呼啦涌上来的一群人,沉疑片刻后吐着信子消失不见。
来着依旧五官模糊,但看袍子我知道他们是第五层使徒,不出意外,他们层与我做过交易。
“看呐,是精灵!”
我皱眉:“你们来做什么?”
为首的灰袍戴着小眼镜,有些赧然,却仍然兴冲冲道:“你在小岛消失一个月时我们就知道,这里一定有楼梯!早就听说精灵是从第四层下来的,如果第四层使徒可以在第五层存活,那我们为什么不能下至更深,或者……或者离开神塔!”
我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模样当头泼下一盆冷水:“会死,回去吧。”
此话一出,一群人的笑容全部凝固,小眼镜的面色铁霜,磕磕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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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道:“怎么可能呢?”
我耐着性子重复:“会死。”
没有人说话,在沉寂过后,人群中传来抽泣声。
小眼镜轻声道:“可是,叛逃的使徒回不去了呀。”
我不以为意,勇气是人类的赞歌,很显然对方哪怕在神塔生活了这么久,依然不具备这一条件。
“回去求情还有活路,留在第六层一定会死,你们自己选吧。”
我说完转身就走。
让我意外的是,有窸窸窣窣的脚步跟了上来,很少。
我没再恐吓他们,正如我现在是一匹独狼,离开凯蒂,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在险象环生的神塔存活,或许可以,但我不想承认,我应该找一些“寄托”抵御孤独,只要一下就可以。
这里的路九曲十八弯,每经过一个洞口我留下自己特有的荧光黄标记,不断直行,等我再一次看到我留下的标记时,很快意识到第六层是一个闭环,头尾相接。
跟上来的有小眼镜,其他星零几人我都有印象,我没有多问,把火把递给对方:“围成一个安全区。”对方很快会意,等到我确认安全区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毒舌进攻时,我盘坐于地开始进食,小眼镜他们眼巴巴地盯着我手中的面包,我反手又丢给他们一个:“省着点吃。”
他们忙不迭道谢。
我往中心篝火中丢了几块木头:“为什么没有跟你们的同伴一起回第五层?”
小眼镜叫怀特,他说:“没有人想做奴隶,被困在神塔太久了,也会向往所谓的自由吧。”
我慢慢睁眼,那几人脸庞都灰扑扑的,眼神却格外有光。我不会提供免费的食物,我相信他们比我更想找到出口。
短暂小憩后,我们回收所有火把和火种,上路。
又是一圈,我们再次回到原地。
我停在了最初留下记号的地方,无比肯定,在这羊肠小道内根本没有楼梯,它有些路段的宽度甚至容纳不下楼梯。
有人颤巍巍扯了扯我的衣袖:“精……精灵,那是什么?”
我循他的指尖看去,胃部登时一阵翻腾。
在每一个珊瑚礁上,密密麻麻高低错落,无数的手在向我挥舞,每一根手指蠕虫般弯曲扭动,软若无骨,它们遇水膨胀,破裂,爆出无数黏腻肉感的白虫,令我感到眩晕,恶心。
身边的人大叫一声,我立刻看去,一只白虫不知何时偷摸到对面,恶狠狠咬下一块皮肉,血腥味瞬间游走四方,珊瑚礁上的手指更加兴奋,群魔乱舞。
它们不怕人,不怕火,而且想吃我。
我怒喝一声:“跑!”
眼前的小道狭窄曲折,根本不允许多人快速并排通过,身后的惨叫撕心裂肺,我暗骂一声,不顾礁石划破我的皮肉,只管往前冲。
惨叫声越来越远,小道尽头微显光亮,最后一步时,我的右臂传来剧痛,一只藏匿于此的白虫从礁石缝隙中刺出咬了我一口。
我这才能清晰知道它的模样。
白色虫身上长了一张温婉的人脸,女性,短金发,有鼻子有眼的,正笑盈盈看着我。
我脑子瞬间放空了,居然与它对视了良久,直到它露出带血的口牙,欲再咬我一口时,我面无表情用木棍捅进它藏身的窟窿中。
绿色的血顺着礁缝留下。
11. 神塔(十)
这只是前奏。
我深知在圆圈内逃跑纯是在做无用功。它们迟早会追来的。
现在只剩下我和怀特,还有一个明显被吓破胆的灰袍,后者抱头蜷缩在角落一动不敢动。
我拧紧眉关,在这仅剩无几的时间与怀特起设置出陷阱,很潦草,但要保证足够好用的话,我得够勇敢。
我站在洞穴中心,静静地等待着。
在一片黑暗的窄道中我依然知道蛇群在逼近,有蛇腹鳞片张合发出的沙沙声,以及指甲撞击地面的哒哒声。每一种五感无限放大,我被迫承接着来自手无缚鸡之力的恐惧。
为了使“诱饵”足够弱小,我不得不丢弃所有具备攻击性的武器,而从收纳戒中取出符文产生的时间差,将决定我的性命。
哒哒哒哒…………
沙沙沙沙…………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无数的锈蛇,无数惨白的手,无数长着酷似凯蒂面庞的肉虫,朝我蜂拥而来。
三米,我看见它们向我蛇行。
两米,它们向我招手。
一米,凯蒂对着我笑。
我定定地看着它们,不免心想,如果我能看见别人的五官,或许凯蒂就长这样。
最后半米,我掐准时间往后用力一蹬。
“爆!”
怀特在暗处瞬时间拉死绳索,十六把火种直对着那群蠕虫射去。
刹那间,火光冲天。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叫……”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一时间我觉得实在热闹。
但不过须臾间,从火焰中再次爬出了白虫,他们一边惨叫翻滚,企图扑灭身上的火焰,一边尽力向我这边扭来。
可惜速度太慢。
我迅速往后退几步,与它们拉开距离。
可它们正在往四面窜逃,其中一个方向正是灰袍蜷缩的角落,他被再次看见白虫的恐惧支配着,更加一动不敢动。
那个角落在符文攻击范围外,我冲他大喊:“跑啊!愣着做什么!”
灰袍充耳不闻。
我暗骂一声,心嘲又得在这折一条命了,本就不富裕的血袋雪上加霜。
只见一条白虫钻入他的裤腿,紧接着是第一只,第二只,第三只……它们似乎放出了信号,原本冲向我的白虫瞬间扭转方向,直直地爬向灰袍。
在他脚下的蠕虫越来越多,越堆越高,他双眼充红,高举左手妄图呼救,可不出半息,虫子已漫过他的指尖,与此同时,虫尾吐出乳白的卵,堆积在礁石下,密密麻麻的,里面隐隐有细小的蝌蚪状物在游动。
怀特看着这一切,死命地摇着我的胳膊,恳求道:“精灵,救救他,救救他啊!”
我甩开手:“怎么救,上去当虫子的加餐吗?要去你去。”
怀特讷讷松开手,再也没出声。
不出一会,蠕虫散去,原地留下了一条铁青色的锈蛇,四顾几秒后,悠悠然跟着虫子们离开了。
我不住地皱眉,那条蛇,此前便在那里吗?
但我无暇细想,等虫子散干净后开始挑拣还能入口的蛇肉。
怀特低头不语,一味地帮我收拾战场。突然,他声音颤抖着低语道:“好奇怪,为什么这些虫子都长得很像麦克?”
麦克似乎是怀特玩得很好的朋友。
我挑出间隙往他那儿瞄了一眼,随口问了句:“都是金发碧眼吗?”
怀特疑惑道:“可这不是黑发黑眼吗?”
我顿了顿,释怀地笑了。
原来虫脸浮现地都是我们想看到的样子,所以千人见千面,幻术,神塔的老把戏了。
我就说,凯蒂怎么会让自己长在一条虫子身上。
如果她知道了,又要跳脚了。
如果我能看清凯蒂的五官,她是不是也就长那样呢?
突然,怀特喊了我一声,打断我的思绪,我上前看去,道:“怎么了?”
只见怀特直勾勾盯向蛇堆,僵硬着蹲下身体,捡起了一只手。
他颤抖着递过蛇体残肢,双目通红:“你看这像不像马克的手?”
我吃了一惊,又细细看去,只见中指处有一枚生锈的银戒,是马克的妻子金妮亲手给他带上的。
我摘下戒指,银戒内侧赫然刻着几个大写字母。
A.M.L。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只手。
真是疯了。
那条蛇吃了马克仅留下手,抑或那条蛇就是马克?
我突然想起刚刚出现的锈蛇,一个猜想浮现心头。
我咻一下拍掉了他拿着的手:“想多了吧你,收拾完继续找楼梯,少偷懒。”
怀特浑浑噩噩地继续捡蛇尸,我暗自打量着他,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就此受到精神重创,第五层的献祭方式是主神生吞,想必大部分使徒没有见过人变成怪物的模样。
但现在的情况可不允许。
我走过去拽住他衣领抖谷壳似的疯狂摇他,似乎真的把他脑子里什么东西抖掉后,他浑浊的眼球才看向我。
“听我说,现在最重要的办法是找到前往第七层的楼梯,明白了吗?”
怀特点点头。
“好,去忙吧。”
怀特更加卖力地挑选还没烧焦的蛇,同时回收火种,想把脑中的恐怖想法丢掉,效果显著。
可我却越发不淡定了。
两圈下来,我发现第六层是一个中空的环,洞穴与窄道相连,每一个循环大相径庭,绿色的藻类攀附于礁石之上,没有高大植物遮拦,也没有隐藏密道。
那么,第六层主神呢?
为什么这里只有奇奇怪怪的蛇?
我心烦意乱地想着,灵光乍现,我突然问怀特:“你们集体叛逃暴食没有阻止你们吗?”
怀特迷茫地摇摇头,他一惊,道:“听说第八层主神要宴请三日,会是这个原因吗?”
宴请?吃鱼吗?
可还是说不通楼梯消失的原因。
我屏息半晌,才道:“差不多得了,我们再绕一圈。”
又一圈,这一次我几乎差遍了每一个角落,逃跑的蛇没有主动发起攻击,我们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可还是没有找到楼梯。
等回到原地时,我问怀特:“你把所有的蛇都捡走了?”
怀特摇头否认:“你说的对,太重反而消耗体力,我还留了一半……那些蛇呢?”
除了一滩水,空空如也。
我上前看去,木棍挑起液体,黏糊糊的,冒着气泡。
“给我一条蛇。”我冲怀特伸手,随后把蛇丢在那滩液体中,不出片刻,便滋滋冒出白雾,释放出热量,肉被溶解,腐蚀,流出血水,很快血水也被……吸收。
不是浸透了岩层,而是吸收。
因为我看见那一处的岩层在蠕动。
它被吃了。
我想起吉尔提曾告诉过我,神塔是活的。
既然神塔是活的,第七层为什么不能是活的?
既然是活的,它就会死。
“怀特,站在我后面。”
他吭哧吭哧躲来。
我拿出雷杖,这是凯蒂做了很久才收集研发出的符文,威力巨大,且只有三发。本来用作保命的武器,现在要被我用来试验,凯蒂知道了一定要骂我。
但顾不得这么多了,总比困死在这强。
雷杖从四面八方吸收电力,凝聚成球,愈来愈大,前端从缓缓凝聚出耀眼光芒,到整个洞穴都如白昼般刺眼,不过瞬息间的变化。我的发丝在海水中迎上骤风,面对这种无法操控的力量,我感受到了一丝扭曲的快感。
雷杖蓄力后极其沉重,怀特有眼力见地上前与我一齐托扶,我瞄准了岩层最为薄弱的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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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霎时间,岩石大块坠落,砸上无数的珊瑚礁,炸出更多的碎石,锈蛇四窜,白虫翻滚。
与这一切随之而来的是,四方之内皆在弯曲、扭动,像小肠中的病菌给了它致命一击,它感受到了威胁,妄图通过肠液分泌,或者物理绞杀,来清楚异物。
我们看到的事实就是如此,不然该如何解释硕大的岩石扭成细细一条,或者地上的纹路宛如绽开的鼻涕虫。四壁上源源不断流出可以腐蚀锈蛇的粘液,正缓缓流向我。
要死。
雷杖击中的墙壁被砸出深深的大坑,且附近的岩层扭曲得最为严重,粘液分泌最为旺盛,外围的苔藓也在脱落,只有最中间有一个小洞,露出的外界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我猜错了吗?
后悔菟丝花般缠上我的喉咙,我这才考虑到,如果第七层是活物,是隶属神塔的一部分,那我冲破第七层壁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
是深埋地底的泥土,是无底般的深渊,还是鲸落中的腐肉,亦或是游弋于深海的鱼群?
都不是,因为无论是那一张,都不会是一片黑。
我心中亮起火光,冲怀特喊道:“我们要出那个小洞!”
现在的空间已经肉眼可见地减少。
怀特听此不疑有他,一股脑往那小洞冲去。
我特意慢他一步,等怀特忍着被腐蚀的剧痛爬上岩壁,把小洞凿成能容一人通过的豁口时,他惊喜地回头,以为我是因体力不支而落后于他,便冲我喊道:“精灵,快来!外面还有空间!”
我心下一喜,立刻冲了上去,扭曲的地板有些硌脚,我跑得跌跌绊绊,身后的空间已经被无限压缩,终于在被绞杀的最后一刻,我拉住怀特伸来的手,冲出的牢笼。
身后的豁口“咚”一声彻底闭合。
怀特喘着粗气,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们成功了!精灵!我们活下来了!”
我用力推开他:“知道了知道了。”
怀特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雅,赶紧松开手。
我点亮火种,朝咔咔咔咔的声音举去。
脚下的岩壁仍然在不住地抽动,沙沙地掉落碎石。我站在一个圆柱的上方,底下似乎还有空间,可太黑以至于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往前行几步,加大符文力度,霎时间火光半径窜到了约二十米。
眼前的一切让我瞠目结舌,一颗巨大的蛇头衔咬着蛇尾,它正在蛇口大张,面露痛苦神情,巨石做成的蛇眼咔咔作响,却无法转动分毫,而我出来的地方正是蛇喉。
怀特显然被吓的不轻,指着前方不住颤抖:“蛇……蛇啊!”
我道:“第六层主神叫什么?”
怀特不明白我为何有此一问:“听说是嗔蛇。”
突然,他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第六层主神是这条蛇?”
我猜错了,第六层并非是活的。
而是第五层楼梯通往嗔蛇体内,我一直在祂身体里打转,直到此刻烧穿了祂“皮肤”,才见到了真正的第六层,而通往第七层的楼梯在嗔蛇体外,所以我一直找不到楼梯。
至于使徒。
正如那个灰袍一样,嗔蛇根本没想养所谓的使徒,祂甚至无法移动,直接把进来的所有人变成蛇,填了胃。
怀特颇有些担心:“我们赶快下去找楼梯吧。”
我木头人般僵立在原地,对他的建议置若罔闻。
第六层主神,嗔蛇,不能动。
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眯起眼睛。
怀特见我久久不懂,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却一把甩开,一步步走向祂的头部,我身置冰冷的海水中,心却在沸腾,惊喜的战栗将我灭顶。
这意味着,杀祂可以不用缚鸡之力。
我举起雷杖,一字一句道:“你听说过、打、蛇、打、七、寸、吗?”
下一瞬,天崩地裂。
12. 神塔(十一)
“砰。”我猛地去吓怀特。
后者生理性一跳,一个后仰重重摔在地上。
我哈哈大笑。
身后是嗔蛇身体中震碎的巨石,在半空中如烟花般炸裂开来,与之伴随的是漫天的雷点,灰尘,火光和残肉血块。
身前是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怀特,他惊恐地看着我,或者是我身后被炸死的嗔蛇。
我前所未有的愉快,如果神塔能够因为我这一举而彻底瘫痪,我自认为也能配享爵位了。
但我心知肚明,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走吧,找楼梯。”我跳下嗔蛇破碎的身体,向怀特招招手。
这里身手不见五指,空旷,幽静,只有水珠落向岩石的滴答声,我举起火种,在第六层的边缘处找到了楼梯。
为了避免一下楼梯尽是毒舌的场面出现,我问怀特:“第七层主神有过消息或者传闻吗?”
怀特摇头:“只知道主神层级越高,能力越强,对使徒的依赖越少,更加的……古怪,需要格外小心。”
“好,下去吧。”我道。
怀特久久不动。
“怎么了?”
怀特嗫嚅着不说话,仍然杵在楼梯边。
我直勾勾盯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眼底愈发冰冷。
怀特终于被盯得发寒,才道:“精灵,我害怕,再出现第六层的情况。”
“原来是这样,我说你怎么不下去呢。”我朝他笑了笑。
怀特见我笑,松了一口气,道:“那可不可以……”
我打断他:“可是,这里只能一人通过,你不下去,我就要下去,我也害怕啊,怀特。”
怀特的表情凝固了,只听我说:“所以,怀特,你代我先探探路吧。”
下一刻,我把怀特推下了楼梯!
咕咚咕咚咕咚,等这声响停止时,我估摸着怀特已经到达了第七层,可下面一片黝黑,我什么都看不清,可怀特没有传来任何信息,我不敢贸然下行,他是被摔懵了,还是死了?
我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好些会,怀特的声音传来,带着回声,还有些许的哽咽。
“精灵,下来吧,安全,全—全——”
我屏息凝神,朝下走去,只第一步,我感受到了空前的寒冷,比深海更冷,更刺骨,剜心剜肺般,越往下,越是感受到了一股死意。
“哒、哒、哒——”
我一步步走着,行至一半时豁然开朗,原来第七层是冰层,难怪如此寒冷,怀特背对着我坐在地上,似乎是摔懵了,久久没有起来。
我也久久没有下去,只喊了声:“怀特。”
怀特微微撇了撇头:“是精灵吗?”
我不语,感觉有些古怪,说不清道不明。
“你来了吗?”他的手在四处摸索着,又道:“你在哪?”
我丢了一块碎石下去,在怀特身后,“咔哒”一声脆响。
不过瞬息之间,怀特完成了起立,转身,掐脖,发现空无一人后的绝望神情与咬牙切齿,这一系列动作。
而我终于看清了那古怪之感出自哪里。
两行黑血自他眼睑下流出,糊满他一脸。
简言之,他瞎了。
我正奇怪他为什么不敢面对我说话呢,原来如此。
我突然笑了,无比畅快,捂着肚子蹲下继续狂笑,几乎不能自己,眼睛里有生理性泪水。
自从来到神塔后,我很少这么高兴过。
怀特在底下横冲直撞却数次碰壁后,终于摸清了事实,我根本没有下达第七层,他也终于冷静下来,一步步逼近他自以为的楼梯——因为回音的干扰,他甚至没能准确定位我。
我见此笑得更加猖狂,一个人怎么可以蠢得如此可笑。
他知我在笑,冷冷吐出一句话:“婊\子,你如果下来也是双目失明的下场,你敢下来吗?”
他说着说着,似乎找到了一些丢失的勇气:“你不能不下来,不然你怎么回去?你也不能上去,因为你不属于任何一层,包括第七层。那么,你就苟死在这楼梯里吧,饿死你迟早的事。”
我突然又感觉索然无味起来,就蹲姿撑着下巴,看着他这幅丑态。
我不能保证他先前对我的感激全然有假,但感激能做什么,我不是圣人,我是商人,我需要实打实的等价交换,没有我,他们早饿死或是被咬死了,况且,能在神塔生活得很久的人能是什么好鸟?我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
可我没想到他不仅没认栽,还想反过来害我。
无法理解,不可理喻。
“我们总不能一直待在楼梯里吧,总需要一个人下去,有什么不能理解?真是的。”我嗤笑一声。
怀特声音又开始哽咽:“我太害怕了,我不能一个人死在这,我……”
我翻了翻白眼,不想听他怯懦的发言,开始盘算该如何下去。
他有一点说的不错,我不可能一直盘旋在楼梯间。
是因为第七层无差别攻击所有人,还是怀特触发了什么导致双目失明?
更重要的是,如果怀特察觉到我的方位,会不会给我使绊子?
我本想绕过他,可才下一级阶梯,怀特敏锐地竖起耳朵,微微朝我这边倾来,血呲啦擦的眼睛四处环顾,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那没办法了。
他自找的。
下一瞬,一支利箭刺穿了他的喉咙,怀特应声而倒。
等下到能看清第七层全貌时,才看到角落零零散散倒着双目被剜的尸体,血迹已经发黑,皮肤冻成了青紫色。
好离奇的癖好。
难道第七层收的过路费是眼睛?
我徘徊不前,拿不准主意。
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人声。
“这次的宴会主神不许我们出差错,如果办得好,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需要我们献祭了,听明白了吗?”
一些附和的话语。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了,我心下焦灼,听声音很熟悉,这种熟悉感让我雀跃但不安。
“第七层给我闭紧了眼睛,谁要是敢睁开,失明了,后果自负。”
又有唯唯诺诺的回应。
我听此立刻闪身进入第七层,按照闭眼前摸清的路线,闪进了一个角落,那怀特挡住自己。
但是真的能挡住我吗?
我闭死了眼睛,忐忑不安,蜷缩在这一动不敢动。
听脚步声,少说有十人。
他们向我走来。我又往里缩了缩。
“艾米丽,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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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不走?”有人问。
一位短发女孩仓促回答道:“没什么,只是我感觉附近有一块冰……动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啊?”
“没事没事,我们走吧。”
他们走远了,我终于松下一口气,推开已经怀特。伸手的那一瞬间,过分柔软且温热的触感让我瞬间警觉起来,怀特已经死了,就算还没变得僵硬,也已经凉了,触感不对,难道他死而复生了?
我下意识想摸出怀里的符文,却摸上了一坨冰。
是我胸口的位置。
我不可置信,又无法睁开眼睛,只得细细摩挲下去,一阵又一阵冰块摩擦的呲呲声不断提醒着我发生了什么。
突然想起刚刚那女孩说的话,冰……动了一下,难道是指我?
过了十分钟,我终于接受自己变成了一块冰,还很有可能与周遭的背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什么时候出现的能力,我又是怎么触发的,难道类似变色龙一样,遇到危机会自动变色?
拟态,嗔蛇的能力。
是因为我弑神,所以得到了嗔蛇的力量?
这个时候我却感受到来自第七层的寒冷,还有瘙痒灼热,以及流水的触感。
看来手掌上的冰在融合,我可以接收到来自第七层的极地的温度。
还可以变回去。
想到这个,我心安下不少。
等腿部冰块融化到我可以自由行动时,我凭借着记忆向前摸索,依稀听到些人声时,我又停了下来。
“第一,下去之后少说多做,心神在其他主神的领域不会庇佑我们。”
“第二,我们只需要把东西打包带走,其余的一律不用管。”
“第三,无论出现何种情况,都给我保护好手中的镜子,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裂痕,有枪射过来也给我用身体护严实了!”
我在岩石背后仔细地听着,记好了每一道准则。
“下去就可以睁开眼了,第五层使徒马上就到,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还有下楼梯的脚步声。
三分钟后,前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后方有新的人声。
离我越来越近。
我不敢睁眼,无法确定第四层使徒是否全部离开,却也无法动弹,我与部分第五层使徒交恶,一旦碰上不知道对方来意,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一时间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难待起来。
“有人吗?那里是不是有人,我听到声音了。”
拟态、拟态,为什么它会失灵?!
我内心叫嚣着,零下的温度中我冒出了热汗。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之差一个拐弯就可以察觉我。
我能不能凭借言咒,假扮成第四层使徒?
但我没有把握,我并不清楚不同层的使徒间是否相互认识。而且,作为精灵,有很多使徒能辨别出我的声音。
如果对方无意我手中的配方,一切好说。可若是有偷偷觊觎的人,难保不会发生第五层的惨案。
假设发生正面冲突的话,在不能睁眼的前提下我胜率极低。
我强按住心搏。
脚步停在了在拐弯处。
“谁在那?”
13. 神塔(十二)
一捧冷水当头浇下。
正在这时。
“是我,四层使徒。”
来者转了过来,离我非常近。
“你们怎么还没下去?”
我大气不敢出,认出来人是吉尔提。
她道:“有事耽搁了,马上撤。”
“快点。”
那群人催促后离开了。
吉尔提的目光如有实质般从我身上扫过,我站立难安,无法确认自己有没有完成拟态,凝固在墙角一动不敢动。
好在吉尔提只在角落待了一会,离开了。
确定这点后我片刻不敢停歇,立刻沿着吉尔提离开的方向走去,地面崎岖不堪,时有冰块绊脚,我双手双脚爬行前进,碎石划伤了手掌,在低温下绞痛发痒,还有一些人体骷髅,许是他们半路上睁开了眼,被第七次主神剜了目,没能找到终点。
好在大致方向是对的,我摸到了楼梯。
楼梯完全隔绝了七八两层,不受任何影响。
神塔第八层。
我睁开眼,又是一副样貌。
这里的景象无限逼近于神塔外层,红雾缭绕,脚下是细软的红沙,零星坐落着我从未见过的建筑。
矩形的方砖严丝合缝地贴着每一面墙,很高,约有五六来层,每一层有十米高,窗户四四方方,中间灯火通明。底部的贴合线层次不齐,像从异空间捏出来后插在第八层。
这里的景象依然不是我在深海蘑菇幻觉中看到的,不是第八层,便只有第九层了。
难道我只能成为第九层的使徒吗?
这时,一只眼球从地上蹦起来狠狠撞了我一下,它通了智般,确定我与它正在对视后,投射出一个半透明的界面,不是英文,我居然看得懂上面的字。
“请前往大厅,宴会游戏即将开始。”
文字下面附上一张地图,右下角有图例,蓝点标注出我现在的位置,红点则代表的是宴会厅。
宴会厅?
怀特提起过。难道是每一层的主神和使徒一起吃吃喝喝?
我摇摇头,顿感荒谬。
只一眼,我迅速记下这张地图。
这里不是我要找的地方,当务之急是找楼梯。
如果可以的话,避开一切活物。
我扭头就往反方向走去。
第八层四面环山,我身处盆地,眺望去,按照地图,山的外面还是山,这么大,我该从何找起?
情报。
这是我唯一能想出的便捷办法,在第五层吃过的亏实在大。
从建筑中星零走出几人,面戴披巾,笑着谈论,我悄悄跟上了他们。
“斧头这次好大手笔,不知道收获多不多。”
“想来会很不错吧,听说死神也插了一手,你看见这些房子没,听说都是从未来捏过来的。”
“什么意思?”
“你初来乍到,不知道也很正常,死神有一件法器,可以联通未来和过去任意的时间点,也就是说,这些建筑在未来都会出现,可惜死神和其他主神无法通过,只能靠我们,”那人看着同伴目瞪口呆样,不免开始自豪,“我们好好立功,等主神们实力更近一层时,没准有什么好处也不会忘记我们。”
他的同伴迟疑着反驳道:“等主神们不需要我们了,还会留着我们吗?”
那人“呸”了三声:“晦气!好日子说这些做什么,你只需要知道,只要我们这段时间好好表现,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交租了,而且斧头心情好,没准还可以改善改善条件呢。”
他同伴到底是初来乍到,底气不足,没再回斥。
我听得津津有味,□□层的生态与其他层很是不同,主神与使徒间的关系尚有缓和余地,那便不能指望与使徒结盟来寻找楼梯了。
一个点子闪现心头,我不再继续跟踪,仔细乔装了一番,确认熟人不会通过发色或者衣物认出我后,我坦坦荡荡走进了建筑。
人声鼎沸。
衣服我认识,是四到八层的使徒,还有一些前三层见过的深海巨物,以及第六层的锈蛇游弋于地板上,如此汇聚一堂,相谈甚欢,当真荒谬。
我不动声色找了一个桌角坐下。
“这次阵仗真大,听前辈说又多细分了好几个区域。”
“看来斧头相当重视,等会在宴会厅集合的时候,都别出岔子,明年的生活咋样全靠这次了。”
结合在之前的见闻,我推测这是主神的宴会,但会用且影响到使徒,规模盛大,极有可能与交租有关,会是什么呢?
我眯起了眼睛。
但这一切与我关系不大,没有打听到关于楼梯的消息,我准备换个地方试试运气。
正要离开时,只听那人又说。
“咱们到底还是脱离社会太久了,这次来的物什,说是个长达百来米的巨物,而且啊,载了将近三百人!”他越说越神秘,惹得同伴好胜心激起:“我还知道那叫什么呢,罗莎里号!上面的人都叫他游轮。”
我登时停住了脚步。
罗莎里号,罗莎里号……
那是我坠入神塔前曾入住的游轮!
同伴反驳他:“你没出去过怎么会知道上面发生的事情?”
“自然是死神恩惠,死神之眼可以看到未来、现在和过去,可窥万物,知道名字算什么。”
游轮、现在、罗莎里,还有交租。
他们要用游轮上的人命来换未来一年的安宁!
我青筋愈起,却硬生生按捺住,脑海中飞快盘算着。离我坠海已经过去了一年,可我不敢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父母依然在游轮上,时间在神塔幻若虚影,比如凯蒂,她的时间就是凝固的,只靠着这一个依据,我决定留下,静观其变。
他们终于注意到了我,打量我道:“妹妹,你是哪里的,有些眼生啊。”
我僵硬地笑起来,还好这里的人看不清五官,不知道我此刻的眼球中充满血丝,面容狰狞。
不能自报家门,不能冒用凯蒂,那就只有……
我刻意压低了声线:“我是男的,五层使徒,怀特。”
他怏怏禁声,有身边一人道:“五层使徒在二楼,阿门,快去吧,他们要出发了。”
我一愣,道声谢,赶向二楼。
我前脚刚走,他急道:“都没确认他的神刻,你怎么都把位置告诉他了?难道没听说心神放跑了好几个无所属的漂流者吗!”
那人不以为意:“万一是,你承担得起少人的后果吗,万一不是,暴食自会处理,我们操什么心?”
我没有听到他们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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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却心知自己一个致命疏忽——神刻。
一旦被发现,死无葬身之地。
所有的怒火在此时已经化为汗水,心思无比幽寒。我找出一幅破碎不堪的眼镜,让自己稍微更像怀特。据我所知,第五层使徒离散而居,彼此大多不认识对方,而与怀特所熟之人大多死在了第六层。
只要,隐藏好我没有神刻这一事实。
我深吸一口气,踏上二楼。
使徒们齐齐向我看来,我脱下帽檐,露出象征性的眼镜,道:“怀特,报道。”
为首的看我一眼:“怎么才到?时间紧迫,赶紧去二队集合。”
我应声而去,这一层的使徒被分为很多小队,小队内有队长,正在交代着注意事项,等我找到自己的队伍时,队长嗔怪地看我一眼:“怎么才来,刚刚我讲的都听到没?”
我诚实地摇摇头。
队长好脾气道:“第二队负责叫停游轮,其他小队会与二队打配合,方法不限,成功了用血涂抹神刻,自然会传输回第八层,只许成功,明白了吗?”
我道:“怎么上去呢?”
这里可是深海啊。
队长指着宴会厅方向:“斧头神借到了死神之眼碎片,我们用碎片上去。”
至此,我大概明白了他们的计划。
死神之眼。
我没有神刻,只要能出去,我便可远走高飞再不回来,没有谁能抓住我,可正如我忧虑的,哪怕极小的可能我也不敢忽视。
我要在他们离开之前毁了死神之眼!
至于离开,在完成这一切之后我再想办法。
上路,幽红的光打在我的帽檐,队长领着我们向宴会厅前行。
而我,距离领第四层使徒小队的吉尔提,只有一只小队的间隔。
我不由得将帽檐拉得更低。
见鬼。
天知道我跟她会挨在一块。
宴会厅近在咫尺,我得以观清全貌。
它与我家附近的教堂十分相似,只不过色调更暗沉,诡谲,像中世纪的城堡,稍有出入的是,没有门。
我略微迟疑一下,没有门该怎么进?
下一刻,小队前端的人一个个融入红砖内,消失不见,我恍然大悟,跟进入神塔的方式很像,不知道会不会有刺痛感。
马上到我了。
可下一个疑问立刻浮现心头,神塔只认神刻,进入神塔时有吉尔提带着我,这一次的宴会厅一样吗?
如果是,我没有神刻的事实将暴露无遗。
不能冒险。
我刻意掉队,观察到第五层使徒的神刻没有裸露出来后,转而悄悄跟在第四层使徒的队伍后。
终于在一个空隙中,一使徒进入红墙时,手腕摆得幅度大了些,慢了些,有几秒的时间停留在墙外,只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神刻散发出莹白色的光芒。
我心下一慌,果然。
上次牵着吉尔提的手才能够进入神塔,这次不能堂而皇之牵着其他使徒的手,那一角衣料呢?
到我了。
没有时间给我转换余地,我快速牵起前人的衣袍,低头垂眼,暗自祷告。
很可惜,在我手指碰到宴会厅墙砖的一瞬间,这栋该死的建筑像初生的婴儿般,发出尖锐爆鸣声。
14. 神塔(十三)
海水冷得刺骨,那一瞬间我妄图吞噬所有的恐惧。
可我失败了,膝盖脱离精神控制,几欲软跪下来。
初入神塔的虚渺,绝望,茫然成倍成倍地压在心腔,我无比清晰地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同时杀死所有的使徒,不能杀死对方那就只能被杀。
我刚刚的自信与勇气究竟是哪来的?
如果可以,我能不能从最初逃离?
我想掐死十分钟前的自己。
一切都晚了。
我好恨。
爆鸣持续,放大,要刺穿我的鼓膜,而我却被恐惧控制了身体,无法动弹。
恍惚间我看到了姐姐的面容。
不行,要跑!
如果我死在这了,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她们要怎么办?
生理性泪水溢出眼眶,我夺回了肌肉控制权,欲逃离此处。
也就是这一秒的转身,我看见有两人先于我狂逃而去,踉踉跄跄,好不狼狈。
我立刻停下动作,抑制住逃跑的欲望。
下一瞬,有人大喊:“那不是使徒,捉住他们!”
使徒一哄而上,而我站在原地,惊魂未定,猜对了,没有神刻的不止我一人,但他们又想通过死神之眼碎片离开神域,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上了自己。
我松口气,只是刚刚好容易捏住的衣角不知何时溜出了掌心,只能再暗伺时机了。
正在这时,有人突然在身后问我道:“什么这么好看,不进去吗?”
我如坠冰窖。
是吉尔提。
她不是已经进入宴会厅了吗,为什么会折返回来?
我的帽檐够低吗?
她是不是已经起疑心了?
她认出我了吗?
我凝固在原地,一句未发。
吉尔提似是等得不耐烦,再次进入了宴会厅。
可我为什么也在靠近那面墙?
不行,不行的!
尖锐的爆鸣好不容易才停歇,我仿佛又能预见它重新发出可以撕碎我的声音。
以至于我安然无恙进入宴会厅时,好一阵没反应过来。
我安全了?
安全了。
吉尔提牵着我的手。
我愣愣地低着头。
只听她说:“下次别发呆了,归位。”
待我回神再看去时,吉尔提不见了。
我在原地清醒了一两秒,终于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该跑时没跑,还赤裸裸暴露在敌人眼前。
每一次都会犯这样的错,我实在害怕死亡。
我轻轻摇头,现在无暇顾及那么多了,我赶在他们回来时,将宴会厅的大概摸了个清楚。
一楼有数余个二十人环抱才可围住的硕大石柱,约高九米,刻满繁杂的符文,我能看懂一些,不过是祭祀或者行刑用的火文,水文,雷电,以及风文,大厅正中央有一把高五米的铁斧头而通往二楼的楼梯有三米高的鱿鱼把守着。
我估测了一下,打不过,直接放弃。
五分钟后,使徒星星零零回到宴会厅,不少人的衣袍上沾满血迹,我找到队长,静待时机。
人全部来齐。
那把铁斧头说话了。
“非常感谢各位使徒参加本次宴会,我们将……为了保障各位的安全,宴会进行时将有一次主动放弃的机会……谢谢各位!”
我没怎么听,祂的声音太像人了,内容则像父母会经常吐槽的老板。
我觉得一个怪物不应该像人。
紧接着是有条不紊地开始任务,四层使徒的目标是清除所有安保人员,辅佐我们控制驾驶室。所以第四层使徒先进入死神之眼。随后是我们。
我跟着队伍进入二楼。
这里一片黝黑,我不得不抓紧前人的衣袖,七弯八拐的长廊组成迷宫,途中队长还有好几次带我们进入了死胡同,不知是路痴还是有意为之。
走出迷宫时,尽头有一星幽静的蓝。
再近一点便能看清,那是一片很端正的,可容一人通过的蓝宝石,柔和的光泽让旅人安心。
我看得入迷,心想这便是死神之眼了吗?
队长拍拍手道:“进去吧,注意安全。”
一个个的身影进入宝石,每进去一个,我都能看见久违的海面,海鸥,和云屏,很快又犹如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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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一般消失不见。
我痴痴地看着。
很快只剩我了。
我掐准了第六层使徒是一坨不会说话的蛇,能为我的计划保驾护航。
我上前抚摸,细细感受着宝石的疏离和温暖。
这是我回家的机会。
但一定不会是唯一的。
我掏出雷杖指向死神之眼,符文一如杀死嗔蛇时蓄力,发出耀眼光芒,随后滔天巨雷直击宝石。
不可能不碎,没有宝石会在如此雷击的威力下完好无损。
这是我一开始的想法。
可事实证明我错了。
死神之眼不仅没碎,甚至没有一丝裂缝。
我喘息不止,咬咬牙,抬起雷杖继续下一发。我偏不信了!
雷杖的蓄力时间极短,完全能够在那群蛇,或者其他使徒赶上来前完成一发。
就在我打定主意的一瞬间。
静谧的蓝光突然间化为滴血的红色,压迫,窒息,如百吨重力压在肩上。
死神之眼睁开了。
在宝石的质感上凭空长出一枚眼珠,滴溜一圈后死死锁定住了我。
我与死神之眼对视,这只眼睛与我在深海蘑菇中看见的幻觉一模一样。
沙漠和星空,还有一只摄人心魄的血红色眼睛。
第一个想法是,我要死了。
第二个动作却是,雷杖蓄力,发射。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斧头的咆哮:“所有人,都给我上去,保护死神之眼!”
紧接着是无数人踩踏的震感。
死神之眼在一片白光中痛苦地眯起,流出血泪。这是我失明前看到的最后一幅景象。
与那块宝石对视犹如环视了死神,或者说,直面了死亡的恐惧。
我无法控制双腿,“咚”一声跪了下去。
如果还能看见什么就好了,起码能确定死神之眼在两发雷击下,有没有被损毁。
可惜。
我跪坐在冰冷地板上,亦留下一行血泪,心想这回躲不掉了。
脚步声纷至沓来。
在颅内一片混乱中,我感觉有人牵起了我的手。
15. 神塔(十四)
我被拉起,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跑。
他的手心带着老茧,手腕却格外细腻。我侧耳捕捉声源,在一片踩踏声和叫喊声中找到了轻柔的簌响。
是个女孩。
我一时有些惘然。
是谁没有跟着队长离开?亦或是与我一样,是一只混入狼群的羊,想要不自量力搭救同伴?
转眼间到了一个拐角。
她放开我的手,道:“你先在此处,不要与死神之眼直接对视,但是找机会攻击摧毁它,懂了吗?”
我愣在原地,不可置信。
是吉尔提。
又是吉尔提。
她正要离开,我想抓住她的手,却只扯住了衣袖,我想问,你为什么救我,话到嘴边只觉得如此问没有意义且耗时间,便拣了个要紧的道:“你去做什么?”
“我帮你避开他们,你有办法摧毁死神之眼的,对吧。”吉尔提蹲下道,语速急切。
“……我尽力。”
“好。”吉尔提得到我的答案后肌肉舒缓下来,毅然奔赴她的战场。
我无神的眼眸直勾勾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沉默着跪坐在原地。
尽力的极限是什么?靠着已经用完的符文吗?死神之眼能抗下两发雷杖完好无损,我要用什么符文才可以摧毁它?
答案是,没有。
这一次换我骗吉尔提。
我拿出一朵深海蘑菇,和一杯酒,在原地做了一个简易的机关,在我吞下食物身体变小的一瞬间,机关上高悬的刀直直坠下,左手掌心瞬间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我被痛醒了,还没有堕入幻觉就感觉到刀刃在骨骼中格外冰冷。
眼泪又不住地留下来,好痛好痛,我笨拙的咬着一截绷带,给左手包扎止血,还有一些悔恨,恨自己太不自量力,低估了死神,才让自己陷入这样狼狈的境地。
根据之前记下的路,我迅速推测出迷宫的正确走法,原路返回风险很大,但我没有选择。身体变小后,逃跑的路线成倍增长,原来一步跨过的距离现在半分钟才能完成,我累得气喘吁吁。
好在我靠着记忆行至四分之一的距离时,视线恢复了,只是短暂性失明。
这个距离正是吉尔提的终点。
我经过战场,匆匆一瞥。
右侧是阴影中的使徒大军,张牙舞爪,黑压压一片,各种符文在暗影中跳动蓝色火星,暗流涌动。
左侧只有吉尔提,她身背血光,看不清神情,只听她一字一句道:“我句句属实。”
立刻有使徒驳斥她:“放屁!你若是没有背叛主神,为什么不提着叛徒的人头来见我们,反在这里惺惺作态!”
使徒群情激昂,吉尔提愈发沉默。
视线到这里结束。
我没命地跑着,战争爆发了。
无数人嘶声怒吼,兵刃相见,呲嚓有声,吉尔提一人浴血奋战,死守过道。
她一定会发现不对,因为左侧只有她。
死神之眼前不会有符文的攻击,也不会有我。
她将知道自己被骗了。
但无所谓,她一定会死,死于她的信仰,或是想保护的东西。
我不愧疚,她的一切不是我可以插手的东西。但我也不想知道她死前的神情,凭着最后的一点良知,也可能是软弱。
我跑回了一楼,这里空无一人,所有的活物集中在二楼,其中也许有斧头神的意志。
我大汗淋漓,身体在剧烈运动下加快代谢,提前恢复原状,但事情远没有结束,我咬咬牙,一鼓作气冲向墙壁!
再睁眼时,我看到了第八层外景。
我抽搐一口气,几欲大哭,我活着出来了!我不敢懈怠,哪怕肺部充血欲裂,我无视身体发出的警告,跌跌撞撞跑向遮挡物更多的地区。
经此一役,想找楼梯会更加难。
与此同时,宴会厅,有使徒停止了攻击。
“艾米丽,怎么了?”
女孩疑惑着歪歪脑袋,做两三下跳到墙边,沿着墙缘细细耸着鼻翼,突然神色一凝。
“气味不对,那人跑了!整面墙都是她的味道,我能闻到!”
同伴很是不解:“什么味道?”
“她跑了,通过了大厅的墙壁,气味扩散到了整面墙,难怪空气中的气味一直很奇怪,这味道我闻过……在第七层的时候!”
使徒被这小小的骚动吸引,人影不再跃动,而是朝着艾米丽走去。
“你确定吗?”“那要怎么办?”“还打吗?”
正在这时,斧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中传来:“兵分两路,四五层使徒守死神之眼,剩下的都去抓叛徒!”
祂一声令下,使徒登时有了主心骨般,开始有条不紊行动,一时间人群四散,露出了躺在地上了一个血人。
吉尔提已经没多少完整的皮肤了。
她甚至动了献祭,伤了灵魂,换取尚能一博的力量,但这样她也挡不住千军万马,打到一半时她知道自己被一个小毛头给骗了,但她不能退缩,退缩即是死。
吉尔提仰面躺着,脊椎不受控制,无法站立,眼球很干涩,却怎么样也无法缓解,只好盯着天花板,黑黢黢的,越看越丑,越丑越难受。
宴会厅外,第八层幽灵大街。
红木做的酒吧,青石砖铺整的小路,以及阴郁到看不到尽头的天空。
我靠着一根石柱直直地坐在地上,身体超负荷,必须稍作休息,清凉的石砖与燥热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我瞬间脱力,却仍然警惕地观察四周,吉尔提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拖住使徒,他们追上来只是时间问题。
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快到我没有做出反应,一位使徒便从街角走出来,对视的瞬间我脑海中略过无数方案,比如谎称看到一个狼狈逃窜的人,顺便给他们指一条错误的路,或者混入其中贼喊捉贼,再伺机逃走。
可所有的想法全被——我没有神刻——这一事实全盘否定。
我再一次狂跑起来!
那位使徒即刻意识到我是漏网之鱼,朝同伴大喊道:“在这里!快来!”
很快追我的人多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多,我知道拖延不是办法,且不说已经到达极限的体力,使徒在第八层的搜寻一定是呈现散点状,当某一点发出信号时,散点的使徒将向信号源聚拢,最后呈现——包抄状。
唯一的办法是在成型前逃出去。
火种不要钱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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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往身后炸去,我所过之处尽是火海,吞噬了行道树,所有木制房屋和土壤,硝烟四起,火舌舔身,海水沸腾,余热令我汗流不止,更加虚脱。
可使徒却如快饿死的蝗虫,怎样也烧不干净。
他们在火焰中起舞,呐喊,跳跃,抽搐,腐化,然后死亡。
随后又有新的人顶替,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我不经想,他们到底是人,还是主神的傀儡
火种经不起我长周期投放,很快消耗殆尽。
同时一股晕眩感袭来,伴随着积淀的酸痛感,绝望的铁锈味,还有死亡压迫,如入沼泽地,欲出无门,欲陷不甘。
比死意更先到来的是锥心的沉默。
我怎么没有跑死在这里呢?一死百了多好。
我不甘心啊……
对了,深海蘑菇。
我不顾咽喉的刺痛和烫伤,蛇吞一大口烈酒!
在失去意识前翻身滚进了一个酒桶中,把大腿掐出血丝才尚可清醒地关上了酒桶盖。
这一次我没有看见沙漠,在黑暗中,有人背对着我,黑风衣簌簌作响,手持一把过人高的镰刀,怕他对我的攻击会投射到现实,就此僵持着,直至我离开。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有人声。
他们还没走?!
我瞬间清醒,屏息凝神,一动不动。
身体还没恢复原状,他们想不到酒桶里可以藏人,只要我耐心等待。
除非他们一把火烧了斧头的街道。
“你确定是这里吗?”
艾米丽抬头仔细嗅了嗅空气,迟疑道:“我确定,这里的气味最浓,可是……”
为什么没人?
她的决策将影响所有使徒的动向,每拖延一秒,那条鱼逃走的几率便会更大,她要承受的代价也会更加惨重。
她不敢赌,但她的鼻子什么时候出过错?还是狡猾的叛徒用了她没接触的符文误导了嗅觉?
艾米丽沉心静气,再一次感知周围的每一个气味分子,捕捉,甄别。
最后,她锁定了一个酒桶。
艾米丽更加犹豫了,酒桶的大小甚至装不下一个小孩。
可嗅觉不会欺骗她,想到这,艾米丽定下心神,朝酒桶走去。
我紧紧贴着桶壁,通过木板的缝隙侦查外面的情况,使徒们叽哩哇啦一阵商量。
只是我很在意一个短发女孩,我听过她的声音,在第七层的时候,她是唯一一个预感到角落有活物的使徒。
上次我莫名其妙逃过一劫,这次呢?
我看着根骨分明轮廓清晰的手指,不免心中打鼓。
他们为什么还不走?退一步说,他们哪怕不知道我藏在酒桶中,等到我吃完所有的深海蘑菇,自会暴露无遗。
我有些心焦。
紧接着,使徒们问了短发女孩什么,女孩面露迟疑,随后坚定地朝这边走来。
准确的说,朝我走来。
“哒哒哒”
每一步都踩在我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往这边走来,像是锁定了我的位置。
随后她一把掀开了酒桶盖。
我们对视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