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他病骨藏锋》
1. 福星现世
长乐宫的黄昏,就是一碗放凉后浑浊的药汤。
阿碧端着药走在廊下。
空气里浮着药味,苦得像一口闷在喉头多年没吐出的血。
“整日里都是煎药,送药,闻得我自己都快成了药引子。”她低啐,却不敢停步。
五皇子的吩咐重若千钧,不然,她又怎会甘心待在这陌生的宫殿伺候一个病秧子?
大皇子谢允明,是这长乐宫的主子,只因国师一句“北辰星临,帝祚永延”,让他成了整座皇城最烫手的紫微星。
国师解天言,此乃天赐福星,拱卫紫微。日后无论哪位皇子荣登大宝,只要得享福星在侧,便可保山河永宁,帝业长青。
国师曾辅佐当今陛下登基,素不参与党争,只言天命。此言一出,边疆恰有捷报飞马入京,北牧国君俯首请罪,铁骑远遁,晟朝至少能有十年太平,连坊间都编出了童谣,唱的是“福星高照,大晟长乐”。
正值党争激烈的三皇子与五皇子,不免都对这位与世无争的大哥上了心。奈何谢允明深居简出,不是在自己宫中静养,便是在御前伴驾,旁人难寻机会,只得千方百计,往这长乐宫里安插耳目。
阿碧就是五皇子的眼,可她离谢允明越近,越恍惚,这位大殿下心思浅得像一掬水,几近愚钝,以至于她这样刚进宫的新人,竟轻而易举地就能近身伺候,长乐宫已经成了筛子,人人可过,事事可漏。
想到自家殿下为这种人忧心忡忡,阿碧心中嗤笑,她捧药登阶,抬眼看去,在石阶尽头,一道笔直的黑影如铁钉楔地。
厉锋,这人是谢允明的佩刀近卫,有皇权特许,可携兵刃穿行大内。
阿碧甫一抬头,便撞进他那双幽绿得瘆人的眼眸里,这人的目光像雪原里饿极的狼,能将人嚼碎后含在舌底,冷得发黏。
他不动,风过他身边,也得绕路。
阿碧最怕这种狠人,她垂首疾步,犹如被刀尖抵着后心。
殿门半阖,一道斜光从殿外切进来,正落在支窗下的软榻。
榻上的人背光而倚,轮廓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可那金色却照不进他皮肤半分,他太白了,连下颌到锁骨的淡青血脉,都清晰得像被画师勾勒出的冷笔。
刚入秋,谢允明身上就搭了一领狐裘,狐毛是北荒上等的雪狐,最耐寒的一种,即使如此,他胸口仍止不住地微微起伏,带出一段段破碎的喘息。
大殿下容颜生得极好,阿碧却不敢多看,只瞥向他垂在榻沿的手,那手修长,指骨分明,腕上还缠着一串乌珠。
“殿下,您该用药了。”阿碧把药汤轻放在小几。
谢允明在床上已经躺了七日,药石不断却未有好转,就依这颗福星的身子骨,只怕还没升起,就该早早陨落了,阿碧倒盼着他能早点病死,免得真碍了五皇子的路。
谢允明问道:“父皇该下朝了吧?”
阿碧答:“约莫半个时辰。”
谢允明复又阖眸:“那你去殿外候着吧。”
阿碧点头:“是。”
今日皇帝来得最早。
御前传喝甫起,阿碧已跪伏在地。一行人从她眼前掠过,带起一阵肃杀的风,紧随其后的是太医院的张院首。
张院首向来只负责陛下龙体,今日来到这长乐宫,可见圣眷之浓,阿碧不由为殚精竭虑的五皇子感到一阵不平,那样一个草包皇子,凭什么能得盛宠?
内殿中,皇帝指尖尚未触到锦被,怒意已先炸开:“怎么朕瞧着,明儿的脸色比先前更差了?”
谢允明失笑:“儿臣的身子一向如此,又让父皇忧心了。”
“这怎么成?”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还未入冬,你便虚弱至此,待到九寒天,又当如何?朕这次带了张院首来,若连他都束手无策,朕便是广召天下名医,掘地三尺,也要为你寻来治病良方。”
张院首躬身领命,三指搭上谢允明清瘦的腕脉。
片刻,他花白的眉毛猛地一跳,指下力道微沉,反复切脉,停顿了片刻,才回禀皇帝:“陛下,依臣诊断,大殿下脉象沉而促,夹有断续,如蚁蚀堤,这…这更像是中了毒。”
“毒?”皇帝勃然变色,“什么毒?可能解?”
谢允明仿佛被这个字刺穿,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随即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皇帝一惊:“明儿!”
谢允明被皇帝扶稳,只摇了摇头,又是惊讶又是不安:“儿臣的一切饮食用度皆依宫规,层层查验,从未有过疏漏……我怎会,怎会中毒呢?”
张院首也若有所思,目光扫过殿内陈设,最终落在几上还没食用的药碗上,他快步上前,端起药碗仔细嗅闻:“殿下身负寒症,一直用的都是太医院开的温经散寒方?”
谢允明答:“是。”
“药方分毫不差,但用的药材却有异样。”张院首语气斩钉截铁,立即向皇帝请禀,“陛下,臣需要检查殿下近日来的所有用药!”
皇帝眼神一凛,身旁的总管太监霍公公立刻心领神会,躬身退下,不多时,不仅取来了药渣,长乐宫一众宫女太监,也全被拘到了殿外院中,鸦雀无声,气氛肃杀。
查看了药渣,张院首更加笃定:“陛下,问题就出在这汤药里,有人将方中温经散寒的青葙子,换成了性极寒凉的青霜叶,此物不仅会加重殿下寒症,更是与其他药材相冲,日久天长,更能悄无声息地损毁经脉脏腑。”
皇帝猛地起身,抓起药碗,狠狠掼在地上:“放肆!真是胆大包天!”
药碗被摔得粉碎,苦香四溅。
屋内的人齐刷刷跪下:“陛下息怒。”
皇帝道:“这宫里负责用药的是谁?给朕押上来!”
阿碧早已察觉到异样,殿外宫人个个面如土色,惶恐不安。然而,被单独传唤入内殿的,却只有她一人。
皇帝脸色阴沉,明显震怒。
无需皇帝开口,霍公公已厉声斥道:“贱婢!你竟敢在殿下药中做手脚,意图毒害皇子!”
阿碧没料想到谢允明的药方会出岔子,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滔天大罪凭空砸下,让她瞬间方寸大乱。
“陛下明鉴!奴婢是冤枉的!”她连连叩头,“奴婢只按方抓药,连字都不识几个,如何分得清这些药材?奴婢纵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谋害殿下啊!”
皇帝道:“明儿的药汤皆由你一人负责,药材有异你却毫无察觉,如今证据确凿,你若供出幕后指使,朕或许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陛下!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真的没有害大殿下的心思!”阿碧依旧磕头辩解:“殿下待我不薄,我岂会毒害殿下呢!”
皇帝不屑一顾,反而是榻上那人微微侧首,出声替她辩解:“父皇,儿臣见她这般模样,倒不觉得她在撒谎,想必真是取药时看走了眼,既然无心,父皇便饶了她的性命吧。”
阿碧没想到谢允明还会替她求情,泪珠顿时洒了出来。
“在近前侍奉的奴才,如此粗心大意?”皇帝盯着阿碧的脸:“朕好像没怎么见过你,你是什么时候进长乐宫的奴才。”
阿碧结结巴巴:“是,是三月前内务府分派来的。”
皇帝脸色更沉了:“长乐宫什么时候进的新奴才?有多少?”
霍公公答:“回禀陛下,老奴方才看过,长乐宫是添了不少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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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哪些宫里送来的?是永和宫还是翊坤宫?”皇帝冷笑,他前朝后宫平衡多年,最厌误这些逾越的行矩,他这孩子本就体弱,经不起那些肮脏的毒计。
皇帝的目光如刀,狠狠刮过阿碧:“若非朕今日特带张院首前来,只怕朕的皇儿,就要不明不白地折在你这贱婢手中!拖下去,押入慎刑司!给朕严加审讯,查清她背后指使!”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婢真的是无心的!奴婢不知道啊!”阿碧泪涌得更凶,额头叩得咚咚响,她涕泪横流,就在被内侍粗暴拖起的那一刻,绝望地看向榻上的皇子,期盼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殿下!殿下救我!”
阿碧恨不得扑到谢允明的床边哀声哭求,这里唯一能救她的大概只有心肠软的谢允明,若他能再为自己求求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她看到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怜悯或无奈。
她原以为,谢允明不过一张白纸,任谁都能泼墨。
直到她方才撞见那双眼——
乌沉,冷寂,像雪夜井底倒映的月牙,
只轻轻一扫,就把她从里到外剐了个干净。
那位病弱不堪,刚刚还为她说情的大皇子,在皇帝视线离开的刹那,他脸上哪还有半分虚弱和纯善,那双总是水汽朦胧的眼眸此刻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狼狈与绝望。
他苍白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一个冰冷阴沉,充满了嘲讽和快意的笑容。
阿碧的哭求声戛然而止,瞳孔骤然缩紧,无边的惊骇瞬间淹没了她。
是了,纵使她对大皇子不上心,可入宫多年,又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她没有记错,那药方是他身边宫女给她的。
这是他故意为之!
阿碧恍然大悟,可为时已晚,内侍已经毫不留情地将她拖了出去,她的嘴被捂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皇帝的怒气并未平息,他沉默地看着宫人清理了残渣,这时,谢允明轻拉住他衣袖,脸上神情恹恹:“父皇,当真是有人要害儿臣么?”
皇帝握住谢允明冰冷的手:“这些腌臜事,明儿不必理会。”又见谢允明脸上有几分惧色,立即宽慰:“无论是谁要害你,朕绝不姑息。”
谢允明又问:“父皇是要把他们都杀了么?”
皇帝道:“明儿不忍心?”
谢允明迟疑了一阵儿:“先生教过,仁者爱人,儿臣读圣贤书,不敢忘怀,可是儿臣自己也有些后怕。”
“若真有人指使,儿臣希望父皇严惩,但不必牵连他人,也算是仁慈之举。”
“好。父皇答应你。”皇帝也有些后怕,俯身拍他后背,“明儿不必多虑,只需养好身体,一切有父皇在。”
谢允明点了点头。
张院首重新为谢允明开了调养的方子,好在是弱毒发现得及时,说是好生调理,在入冬前能将身子养回来。
皇帝神色稍霁,又温言安抚了几句,见谢允明脸色疲惫,才摆驾离开。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内殿重归寂静。
一片死寂之中,谢允明维持着倚靠的姿势,像是在小憩,久病带来的苍白依旧盘桓在他脸上,与此刻他眉宇间沉凝的气度交织,显出一种别样的冷硬。
长乐宫仿佛又变成了老样子,慎刑司多出的阵阵哀嚎声,谢允明是听不见了。
“终于清净了。”
他垂首,指尖一颗颗拨过乌珠,忽地,一声笑从喉间溢出。
轻笑声最终在半途被咳嗽撕碎,碎成一串断断续续的沙哑的音节,像雪夜里有野狼呛了冰碴子,一边喘,一边仍止不住地得意。
2. 棋盘已开
谢允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
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被灌了铅,连呼吸都带着锈涩的灼痛。
混沌里,有一只温热粗糙的手覆上自己面颊,那熟悉的淡淡铁锈味顺着鼻腔钻进,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他昏沉的意识。
谢允明鼻头还挂着汗珠,目光失焦了一瞬,才转向身侧。
厉锋果然守在榻边,眼白布满血丝,显是整夜未阖眼。
铜盆里是温水,他将巾子浸了浸,拧到半干,极轻极轻地按在谢允明额间,一点点吸走虚汗。
厉锋将热好的汤药小粥取来,往药里兑了半盏蜂蜜水,试温时先滴在自己腕上,确定不烫,才舀了一匙递到谢允明唇边,“慢点,含一会儿再咽。”
谢允明苦得舌根发麻,却连皱眉的力气也无,只能微微抬指,在厉锋掌心划了一下,厉锋会意,转身端起备好的温汤,“两口便好,多了只怕会吐。”
水温入口,谢允明喉结滚动,干裂的唇纹一点点润开。
厉锋想要喂粥,谢允明却摇头。
厉锋也不劝,只自己低头抿了一口,像试毒似的,再递过去,“我尝过了,不腥,主子若不进食,只怕脾胃受不住。”
谢允明失笑,只得就由着他一勺一勺喂尽,末了,厉锋拿帕子按了按他嘴角,又换一方湿巾,擦过指缝与颈窝,这才把褥角掖得严丝合缝,连一缕风也不叫钻进去。
谢允明气色稍佳,有了力气,问道:“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日一夜。”厉锋声音低哑,“高热退得慢,好在主子有惊无险。”
谢允明接着问:“外头……有什么消息?”
厉锋顿了顿,先拣了最不痛不痒的:“陛下又差人来探望了一次,太医说,这是因为主子体内的余毒需慢慢排解,嘱咐了一些药理。”
见谢允明仍静静盯着自己,他才继续:“陛下已经彻查了主子身边的所有宫人,那些不干净的眼线,一夜间都死在了慎刑司,阿碧的身份已经明朗,陛下已知她是五皇子的人,如今宫中都在议论,说是五皇子意图谋害主子。”
“父皇是如何处置的?”
“德妃娘娘为五皇子揽下罪责,已被禁足,陛下此举意在敲山震虎,应无人再敢往主子身边安插人手了。”
谢允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阵风,只要五皇子害他这件事传出去,第一颗棋子就可以落下了,他心头微松,却见厉锋神色间带着一丝压抑的郁色。
厉锋知晓他借阿碧设局,铲除异己的全盘计划,却独独不知,他竟真的饮下了那带毒的汤药。
谢允明心知肚明,厉锋虽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刀刃舔血,却早已与他有过约定,任何计谋,都绝不可伤及他自身分毫,即便是他谢允明自己,也绝不能行此险招。
“你可是在怪我?”谢允明先发制人:“我知道不该如此。可假的终归是假的,留一点破绽,就是给别人递刀。我输不起。”
厉锋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咯吱响。
他当然懂,谢允明被这皇宫所害,变得多疑,执拗,事事有把控才能放心,可他又天生一副琉璃骨,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懂是一回事,疼又是另一回事。
他知谢允明久病成医并非乱来,可若那毒再重几分,若昨夜高热未退……他不敢往下想。
“主子的谋算自然周全,”厉锋心中后怕,“可圣心难测,陛下何时驾临岂能料定?多拖一日,主子便要多受一日的苦楚。”
“主子既答应过我,却又欺瞒我,难道……”
“昨夜……”谢允明忽地截断他的话。
“又梦见那口湖了。”他嗓音干涩,透出一种孩童迷失在浓雾里的惶惑,“冰水顺着我的领口往里灌,不像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皮肉里,我一直往下坠,看不见光,冷,我觉得好冷……”
他微微垂首,如墨青丝滑落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瞧见眼底流露出的三分惧色,似真似假,难以辨明。
厉锋却已脸色大变,几乎来不及思考,更顾不上规矩,长臂一伸,已将谢允明整个抱进怀里,他生得高大,臂上肌肉绷紧,天生体热,像把谢允明箍进一座滚烫的火笼里。
只因动作太急,榻边的药盅被带得“咣当”一声,谢允明顺势倚在他胸口处,闭了闭眼,放缓了呼吸。
“没事了,主子,已经没事了……”
厉锋一遍遍重复,声音低而哑,带着颤。怀里的人瘦得肩胛骨突兀,像两片薄刃,厉锋却不敢松手,仿佛一松,谢允明就会再次沉入那口冰湖,再也捞不上来。
“都是属下粗心大意。”他喉结滚动,满是自责,“竟未察觉主子昨夜又陷在梦魇里。”
那是谢允明八岁时的劫难。
谢允明的娘亲阮娘,本是民间一位灵秀的医女,采药途中偶遇身中奇毒,奄奄一息的肃王。她以银钗剖开他肿胀的小腿,俯身吸出毒血,又攀峭壁,探幽谷,寻来草药,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硬是将他从阎王手中夺回。
阮娘送肃王归京,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悄然滋生。夺嫡之前,肃王曾指天立誓:“他日若登九五,必以江山为聘,天下为礼,此生唯卿一人。”
后来,肃王果然起兵成功,登临帝位。阮娘先封侧妃,诞下谢允明后晋为贵妃,一时风光无两。然而帝王心,海底针。不久,六宫充盈,后位有主,当年的誓言如同秋日落叶,被无情碾碎。
阮娘抱着咿呀学语的谢允明,写下一纸休书,只想带着孩儿远离这皇城,可帝王阻挠她去路,更是以子相挟,将她囚于深宫。
之后五年,她温顺如猫,最得皇帝盛宠,成了臣工口中的祸国妖妃。
可谢允明六岁时,阮娘却突然从皇宫中蒸发,皇帝怒发如狂,封闭九门,搜城三日,却没能得到一点踪迹,后因政事才不得而终。
那是许多年前的秘辛,就连谢允明也不了解,不知他娘亲是如何从皇宫中逃走的,后来是生是死。
原本最被疼爱的皇子失去了往日荣宠,他居住的宫殿被封锁,皇帝再未看望过他一眼,好在他有厉锋相伴,尚能度日。
厉锋四岁随奶娘入宫送炭,恰好谢允明缺少能交心的玩伴,便被阮娘瞧中,做了谢允明的贴身陪侍。
冷宫里只有他与主子二人,受到内务府的刁难时,厉锋会去偷些食物,他个头结实又机敏。
谢允明体质本就不比常人,结果有一日,别宫的人偷偷来到这座冷宫行凶,厉锋就恰巧不在。
正是寒冬腊月,那口湖冰面裂出蛛网纹,谢允明被人按着头塞进冰窟,若不是厉锋回来的及时,将他救起,他就成了一具冰尸。
待厉锋揣着半块馒头赶回,只担心冷了连累主子的身体,可回来时却没寻到人影,他慌了神,哪里都寻过了,只看到那在冰水中无力挣扎的身影,心胆俱裂,他疯了一般冲过去,撞开宫女,将浑身冰冷僵硬的谢允明捞起。
怀里的人气息微弱,唇色青紫,怎么暖也暖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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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厉锋双目赤红,又是哭又是吼,再顾不得尊卑性命,抱着他便往皇帝的寝宫冲去。
他头破血流,状若疯癫,硬是用身体撞开了那扇沉重的宫门。帝王终于记起了这个被遗忘的儿子,遣来太医。
谢允明高烧不退,几度气若游丝,厉锋守在一旁,声声呼唤,几乎泣血。后来国师奉命前来祈福,许是这赤诚呼唤惊动了上天,谢允明竟真的撑了过来。
再后来,国师批命:“殿下龙章凤姿,然命宫逢‘劫火’,养于深宫,反速其夭,若移夷山,借天罡之肃杀,或可逆天改命。”
皇帝起初不愿,国师便说:“若不出宫,必死无疑,陛下若再失去这个儿子,就再无可能见到阮娘了。”
皇帝思虑过后,最终同意此举。
于是,六辔轻车,十里长亭,谢允明被送往夷山。
无人知晓,国师早已暗中告知谢允明真相。他受阮娘所托,护其周全,此举意在让他远离宫廷漩涡。
夷山八年,国师书信不断,待谢允明渐长,便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在山野假死,从此海阔天空,二是返回皇宫,但归途即是夺嫡之路,唯有登上那至高之位,执掌生杀大权,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谢允明选择了后者。
他在夷山修养,早已开始未雨绸缪。
厉锋在山上拜了一位武功高强的师父,做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自愿跟随他回到皇宫。
时机成熟之时,国师暗中相助令皇帝又想起了他这个儿子。
十六岁,谢允明奉诏返京。
皇城人笑:十年过去,还是废人一个。
可他们忘了,废铁若被反复淬雪,也能折出吹毛断发的刃。
昔日孱弱孩童已初现清雅风姿。御前初见,帝王望着他那张脸,竟有一瞬失神,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天子踉跄下阶,一把拥他入怀,谢允明心中无慕儒之情,只有一阵快意,他垂眸敛目,已知晓,这张酷似母亲的脸,必将成为他有效的利器。
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脆弱与依恋,利用帝王那点追忆与愧疚,很快便重获盛宠。
可谢允明始终无权在握,亦无母族可依。
多年以来,朝堂权柄早已被三皇子与五皇子牢牢瓜分,盘根错节。
谢允明这辈子拉不了弓也握不了剑,这副病体都是拜这皇城所赐,他怎能不恨?
谢允明眼睫微湿:“我还能如何做?”他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指尖不着痕迹地牵住厉锋的衣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我无人可依……”
“主子……别说了。”厉锋喉头哽咽,几乎不敢看那双眼睛,“只要我一息尚存,定护主子周全。”
他骤然忆起夷山那些夜晚,谢允明被梦魇缠身,冷汗涔涔惊醒的模样,此刻再见他这般情状,厉锋只觉心如刀绞,悔恨自己口不择言,又惹他伤怀。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扶谢允明躺稳。
谢允明轻抚他手,道:“我只信你,你不要让我失望。”
厉锋连连点头,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攥紧,“秦烈大军约莫一月后抵京,证人我皆安置在慈恩寺,有国师暗中照拂,万无一失,主子眼下只需安心静养。”
而今,边疆得胜的大将军秦烈凯旋,谢允明唇边掠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已备下一份“薄礼”,静候佳音。
五皇子谢泰,既然他敢动“福星”,若不让他付出些代价,又怎能对得起这满城传扬的“福星”之名?
3. 兵部事变
皇城正阳门外,旌旗猎猎,甲士如林。皇帝为彰天恩,亲率文武百官于城楼之上,静候大将军秦烈凯旋。
三皇子谢永与五皇子谢泰侍立御驾两侧,气度俨然,宛若双璧。
一阵轻微的骚动自身后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名内侍小心地簇拥着一架软舆匆匆行来。
舆上之人,正是大皇子谢允明,他并未着皇子正服,只裹着一件极为厚实的鸦青色大氅,领口处一圈雪白的风毛将他缺少血色的脸围在其中。
软舆在离御驾尚有十余步处停下,谢允明在厉锋的搀扶下,慢慢爬上了城墙。
皇帝侧首,远远便向他招手:“明儿,你怎么来了?朕不是让你在宫中好生休养么?此地风大,你这才刚见好,若是再受了寒可如何是好?”
谢允明稳住气息,脸上挤出一丝歉然的笑容:“大将军为国浴血,凯旋而归,此等盛事,儿臣亦想亲迎,沾沾这社稷安康的喜气。”
“太医也说了,儿臣也需要外出走动走动,真入冬了,儿臣多半不会出门了。”
“也罢。”皇帝颔首,“朕瞧你气色,确比前些时日好了些。”
皇帝不再劝,抬手示意他站到内侧,盾墙随之无声推移,三皇子恰好被挤到风口。
谢允明抬眼,目光掠过两位弟弟,温和得像雪上残灯,照得人无处躲藏。
三皇子谢永道:“大哥病体初愈,还是要注意一些才好,前些时间大哥一直病着,做弟弟的心里也担心得紧。”
五皇子谢泰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只道谢永是故意在父皇面前旧事重提,暗指他母妃宫中婢女之事。他强压下不快,脸上适时掠过一丝赧然,凑近谢允明低语:“大哥,前次宫人无状,累你病了一场,弟弟心中着实难安,改日必登门赔罪……”
谢允明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五弟言重了,不过是偶感风寒,早已无碍,莫要因此等小事挂怀。”
他声音带着微弱的喘意,厉锋就默默在身后望着,迫于皇帝在此,他不得近身失了规矩,只几不可察地向前挪了半步,想多挡一些风去。
“儿臣也想看看那能驰骋沙场的将军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谢允明目光投向城楼下万头攒动,翘首以盼的黎庶,轻声叹道:“真是好多人……”
“明儿原也是喜欢热闹的。”皇帝感念他的身体,不由叹息,“待开春身子爽利了,可去看看灯会,那时节,整个京城才叫热闹。”
三皇子笑着接口:“大哥若真盼着秦将军能有三头六臂,怕是要失望。不过臣弟听闻,秦将军能力扛巨鼎,回头请他给大哥露一手瞧瞧。”
五皇子立刻驳道:“三哥何必取笑大哥?大哥不过一句戏言,你倒当真了。”
谢允明也淡淡笑了。
皇帝见三子言谈间似乎和睦,眉宇稍展。
恰在此时,城门洞开,凯旋之乐高奏,声震云霄。
大将军秦烈一身风霜染就的玄甲,猩红战袍猎猎,骑于神骏之上,缓辔而入,见到有皇帝仪仗,知晓御驾在此,即刻翻身下马,往城墙上方看去。
城楼上下,欢声雷动,直欲掀翻天际。
众人目光皆被其吸引,唯有谢允明悄然瞥向厉锋。
厉锋不动声色,微一颔首。
就在这普天同庆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群身着粗麻孝服,手持简陋木质牌位或是陈旧布囊的妇人老幼,不知如何竟冲破了人群,涌至御道之前,死死拦在了秦烈的马前!
她们没有呼喊口号,只是扑通跪倒一片,将手中的牌位高高举起,或是将那些代表亡夫身份的生锈腰牌,残缺的家书紧紧捂在胸口,发出压抑到了极处,反而显得嘶哑破碎的痛哭。
“将军——!你是秦烈将军么?”一老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猛地以头抢地,额上瞬间见红,她抬起浑浊的泪眼,死死盯着秦烈,声音凄厉的变了调,“俺男人跟着您在北疆没了!三年,整整三年了!说好的抚恤银子,却一文钱也没见到啊!留下俺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娃他爹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他是饿着肚子去跟北牧人拼命的啊!”另一个抱着幼子的年轻妇人哭喊着,孩子在她怀里吓得哇哇大哭。
“官字两张口,俺们告了多少回,石沉大海……求将军向陛下为我们讨个公道,给俺们一条活路吧!”
现场顿时大乱,禁卫军反应极速,刀锋瞬间出鞘半尺,铿锵之声不绝,阵型疾速收缩,如铜墙铁壁般将皇帝与诸位皇子护在核心,气氛凝重如铁。
秦烈先是一惊,待看清那些牌位和妇人手中紧握的是属于他麾下阵亡将士的身份铭牌时,虎目骤然一红。
他猛地单膝跪地,向城楼上的皇帝抱拳,声如洪钟:“陛下!这些都是臣北疆军中阵亡将士的遗孀!她们手持亡夫信物,必有天大的冤情!臣恳请陛下,容她们陈情!”
皇帝脸上的笑纹瞬间被寒风冻住,唇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眼底却凝起一层冰碴:“今日旌旗蔽日,鼓角未歇,不宜见血。殿前司——”
“在!”
“将这些人带走,细细审问。”言罢,皇帝拂袖转身,“回宫!”
龙辇掉头,旌旗乱卷,像一阵骤起的飓风,将御道尘土吹得四散。
谢允明被厉锋护在障日下,隔着灰绡,望见秦烈双手接过妇人状纸,指背青筋暴起。
皇帝怒气冲冲地回到宫中,御案被拍得震天响。
皇帝的亲信,殿前司都指挥使韩章,将初步的奏报便已呈递御前。
韩章跪在殿中:“陛下,现已查明,今日拦驾鸣冤者,共计二十七人,皆系北疆阵亡将士直系亲眷。她们手持的阵亡文书,身份腰牌经核验,确为真品,其所需抚恤银钱,按律应于将士阵亡后半年内发放至原籍,但其中二十一人家中,分文未得。”
“钱呢?”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抚恤银由户部核拨,兵部武库司发放。臣查阅账册副本,”韩章顿了顿,“发现兵部账目与户部拨银数目,有近三成亏空。所有亏空款项的批核签印,皆出自兵部尚书耿忠之手。”
“耿忠。”皇帝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耿忠?”五皇子脸色大变,“父皇,此事或有蹊跷!耿忠在兵部多年,一向勤勉,岂会如此胆大包天?是否有人栽赃陷害,想借此搅乱朝局?”
“五弟急什么?”三皇子掸了掸袖口,声音凉得像殿外檐溜,“账册,印鉴,口供,样样俱全,莫非那些寡妇连夜串通,把自己亡夫的买命钱往别人怀里塞?”
五皇子阴阳怪气:“怎么,三弟对此事了如指掌?”
三皇子不理会,只看向皇帝:“父皇,那些孤儿寡母何其可怜!北疆将士们在为国流血,他们的家眷却在后方被人吸髓啖肉!此案必须严查,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也给秦将军和北疆军一个交代!否则,岂不令将士们寒心?”
五皇子道:“三哥说得轻巧,谁知是不是有人借题发挥!”
三皇子反问:“谁人不知兵部尚书跟五弟关系匪浅,五弟难道是要包庇下属,罔顾国法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够了!”皇帝猛地转身,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疲惫与怒意,他指着殿门,“滚!都给朕滚出去!”
“父皇,请父皇明鉴!”五皇子与三皇子脸色一变,不敢再多言。
“滚——!”皇帝抓起案上茶盏,砸得粉碎,三皇子和五皇子只好躬身行礼,悻悻退下。
殿内瞬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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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下来,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呼吸声,他揉着刺痛的额角。
“父皇。”一直沉默立于角落的谢允明,此时才轻轻上前,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为父亲换上了一杯温热的新茶,动作轻柔地将茶杯推到他手边。
“明儿?”皇帝怔住,才想起这殿里还有谢允明,放缓语气问道:“怎么还不回宫休息?”
谢允明声音微弱:“儿臣从未见父皇发过这样大的火,心里有些担心。”
皇帝望着他苍白却宁静的脸,没了火气:“朕是被你那两个弟弟气的!争来斗去,全无兄弟情谊!也不知今日之事,是偶然,还是有人处心积虑……”
谢允明答得快:“自然是他人刻意为之。”
皇帝脸色一凝,端详起谢允明的神色:“明儿难道也觉得,此事乃你三弟谋划?”
谢允明反而惊讶,“这和三弟有什么关系?”
“儿臣是看那些人已经是走投无路,她们是觉得秦将军回来或许能为自己在父皇面前说上话,所以刻意挑选在这个日子,就是想让父皇看见自己的冤屈,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估计是等了很久,盼了很久吧。”
“儿臣刚刚也听见了,只觉得那些妇人可怜,她们男人战死沙场,留下的孤儿寡母却无依无靠,若非绝望,怎会冒死拦驾?想想她们跪在风里的样子,儿臣心里也是难受。”
这番话,不说朝局,只谈悲悯,恰恰说到了皇帝心坎里。
皇帝叹了口气,端起茶盏,神色缓和了许多,他呷了口茶,像是随口问道:“依明儿看,此事该由谁主审为好?是你五弟,还是你三弟?”
谢允明微微摇头,轻声道:“儿臣不知道五弟和三弟谁哪个本事更高,若要选一个,儿臣反而觉得……秦烈将军,或许最好。”
“秦烈?”皇帝一愣,“明儿为什么觉得他可以?”
“他是大将军啊。”谢允明笑着答:“儿臣方才听到了兵部,能打胜仗的将军自然能管得到手下的兵马,由他审查兵部不是最好不过?”
皇帝失笑,“他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审案查账,却并非他所长,兵部与军中,虽都与兵事相关,实则并非一回事。”
“啊……”谢允明恍然大悟,赧然垂首:“是儿臣愚钝了。”
皇帝只是笑:“明儿不懂政事,无妨,朕是不会笑话你的。”
可皇帝转念一想,端着茶杯的手忽地顿住了。
是啊,秦烈刚回京,尚未与任何派系有过多牵扯,正是最干净的人。他军功赫赫,由他主审,足以震慑宵小,也能安抚为朝廷卖命的北疆军情绪,更能向天下彰显他这位帝王不徇私情,体恤将士的仁德!
一瞬间,皇帝只觉得豁然开朗,阴郁也一扫而空,他看着谢允明纯善清澈的眼眸,心中满是欣慰:“想不到,倒是明儿一言点醒了朕。好!朕这回儿就听明儿的!”
谢允明问:“父皇当真听儿臣的?”
“君无戏言。”皇帝扬声道,“传旨!着大将军秦烈主理兵部尚书耿忠贪墨一案,三司协理,务求水落石出!”
谢允明高兴极了:“儿臣竟真能为父皇解忧了……心里很是欢喜。”言罢,却捂着胸口轻咳两声,脸上有些发红。
“明儿,你身子要紧。”皇帝虽喜,却也为这孩子的身体担忧,语气愈发温和,“今日一路也有奔波,快些回去歇着吧。”
“是,儿臣告退。”
谢允明躬身退出紫宸殿。暮色渐沉,他行走在宫道之上,唇角浅淡的笑意始终未散。
厉锋在殿门口等候多时,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并不多言。
沿途的宫人皆低头避让,心中暗忖,方才陛下勃然大怒,这大皇子竟是笑着从紫宸殿出来的,看来,长乐宫这位大皇子,果真圣眷正浓呢。
4. 秦烈入宫
皇帝命秦烈主审耿忠一案,旨意下得干脆利落,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为示避嫌,更是直接由殿前司亲军接管了案犯与一应证物,将耿忠牢牢看押在天牢深处。
五皇子别说插手,就连想递句话进去探探虚实眼下的机会都没有,只等秦烈将如山铁证罗列清楚,往御案上一呈,耿忠便难逃抄家问斩的下场。
永和宫内,灯火幽微。
五皇子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猛地一挥袖,将桌案上的一套茶具尽数扫落在地。
“废物!耿忠这个废物!”他额角青筋暴跳,在原地暴躁地踱步,“他怎么敢!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本王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为了让这个蠢货稳住兵部尚书的位子,他耗费了多少金银心血?如今倒好,军饷的油水没捞够,笼络军中的路子还没铺稳,就先成了别人案板上的鱼肉。
“秦烈……秦烈他是不是早就成了老三的人啊?否则怎么会这么巧!”五皇子双目赤红,越想越觉得这是老三给他做的局。
“泰儿。”屏风后,淑妃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走出,她扫了一眼满地狼藉,眉头微蹙:“事已至此,慌有什么用?耿忠,已经是一步死棋,他保不住了。”
“母妃!”五皇子急步上前,“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老三断我一臂?”
“少了一个耿忠,事小。”淑妃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但若因此失了圣心,那才是万劫不复,一个老迈的耿忠,如何比得上正值盛年的秦烈和长乐宫里那个病秧子?”
五皇子一愣:“可秦烈他这摆明是要和我过不去,我还怎么拉拢他?”
“如果得不到,就想办法把他给毁了,将军又如何,若功高盖主那也是死路一条。”淑妃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至于那个病秧子,陛下爱护得紧,咱们正在风口浪尖上可动他不得,既然不能除掉,那你就得去讨他的欢心。”
“讨他的欢心?”五皇子面露屈辱。
“没错。”淑妃语气笃定,“无论如何,在外人面前,尤其是陛下面前,你必须表现出兄友弟恭,和睦友爱。”
“现在他身上可有个好名头啊,万一陛下真相信国师的话呢?你记得派人仔细盯着长乐宫的动静,老三能送的殷勤,你一样也不能少,绝不能让老三将他拉拢了!”
五皇子得了淑妃指点,稍稍心安,只是心中火气难解,想来他那三哥,此刻正在背后看他的笑话!
三皇子此刻正悠闲地坐在自己宫殿的书房内,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正应了五皇子的猜测,“老五这次,可是栽了个大跟头。”
“还没等本王出手,他就要丢了兵部,真是……天助我也。”
谋士含笑躬身:“臣恭喜殿下。”
三皇子微微眯眼:“你觉得这事……与老大可有关联?国师前脚刚说他是福星,后脚老五的人就在他身上倒了大霉……难不成,真有这么玄乎?”
谋士抚须沉吟:“殿下,国师之言,自有其分量。只要陛下相信,天下人相信,假的也会成真。”
“无论是巧合还是有人顺势而为,能重创五皇子,于殿下便是好事。”
三皇子颔首:“本王的门生自会全力弹劾,绝不给耿忠转圜之机。”
“当务之急,是趁此机会拉拢大殿下与秦将军。”谋士续道,“秦将军刚立大功,又目睹部下遗孀惨状,此刻正是对贪腐深恶痛绝之时。若殿下能示之以诚,让他看清谁才是值得倚仗之人……”
三皇子点头,却皱起眉头:“先生所言极是,秦将军到底是将才一定会择主而栖,本王反而在老大身上有些反感,本王与他素无往来,实在不知从何下手。珍贵药材父皇赏尽了,本王还能献上什么以示诚意?”
论及此,三皇子与谋士的脸上也纷纷露出苦意。
谢允明会喜欢什么呢?
角落的铜炭盆里,炭火安静地燃烧,这长乐宫中,暖意浓浓。
谢允明已脱下了厚重的斗篷,他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个暖玉茶杯。
殿内静得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他知道,一个耿忠足够他那两位好弟弟互相撕咬,焦头烂额一阵子,他只吩咐厉锋暗中盯紧秦烈的动静。
厉锋身上有出入宫禁的令牌,自有在这宫墙内外来去却不叫人发觉的本事。
谢允明刚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热水,窗外便传来极轻微的落足声。
下一瞬,厉锋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自檐上翻入殿内,低声道:“主子,秦烈已带着参劾耿忠的折子入宫面圣,此刻将至永巷。”
“好。”谢允明随机起身:“我也该和这位将军正式见一见了。”
他命宫人取来一盏备好的参汤,借口给父皇送汤暖身,便带着厉锋出了长乐宫。他并未直接前往紫宸殿,而是选择在通往紫宸殿的一条必经宫道旁耐心等候。
然而,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按照秦烈的脚程早该出现,宫道尽头却依旧不见人影。
此处有风,厉锋有些急躁,“主子不如先去面见陛下,由我替主子传话可好?”
谢允明摇头,问道:“是他一人进宫的?”
厉锋点头:“是,独自一人,未带随从,按他的脚程,该到此处了。”
“看来,秦将军是被什么麻烦绊住脚了。”谢允明瞬间了然,在这后宫之中,有动机且有能力做这种事的,多半是他五弟那护子心切的淑妃。
“去往后宫的路上找找,把他带过来。注意分寸,别闹出动静。”
厉锋领命,身形一纵便掠上屋檐。
他如夜枭般无声地掠过重重殿宇,很快便在一条僻静宫道上寻到了目标。只见秦烈跟在一个面生太监身后,那太监脚步匆匆,专挑林木幽深的小路走,越行越是偏僻。
幕后主使大约已布好人手,要玩一场外臣私闯后宫的戏码,无论缘由为何,一个窥探宫闱的罪名扣下来,弹劾秦烈的奏章立刻就能堆积如山。
厉锋又见秦烈眉头紧锁,已经悄悄停下脚步,看来这个将军还不算太蠢笨。
秦烈虽初入宫闱,但基本的方位感仍在。紫宸殿是前朝重地,理应愈发开阔庄严,怎会越走越见花木荫蔽,景致婉约?
他心下凛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放缓了脚步,眼角余光扫过两侧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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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应付的对策,却突然觉得如芒在背。
秦烈猛一回头,瞥见侧方屋檐之上,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那黑影甚至刻意停顿,冷森森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什么人?腰间还配有刀刃,眼神不屑,多有挑衅之意。
皇宫大内,难道还有刺客不成?!
秦烈心头一凛,不及细想,立刻纵身追上,若事后追责,他完全可以借发现宫中疑影,护驾心切为由解了今日的险境。
这一追,便发觉那黑衣人轻功极高,身形在复杂的宫殿间腾挪闪转,如履平地。秦烈心中警铃大作,手已按上腰间佩刀,正欲出鞘逼停对方,那黑影却在一处宫苑转角骤然消失。
而转角之后,一个披着厚氅的男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等候多时。
这带着刀的黑衣人闪身站在了男人身后,视若无人般在耳边轻声低语。
单看衣着,秦烈便能判断,这是皇宫里的某位主子,皇子,京城里正常且成年的皇子也就那三位。
秦烈深知此次回京,必定卷入党争之中,在回京途中的军帐内,副将早为他梳理了京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成年皇子中以三皇子谢永与五皇子谢泰在朝中分庭抗礼。”
“五皇子,其母淑妃娘娘圣眷正浓,他自身经营多年,手掌兵部,刑部,以及礼部,根基深厚,行事也最为张扬。”
“三皇子谢永,牵涉工部与吏部,其母德妃娘娘虽不如淑妃得宠,但母族乃厉国公府,树大根深,厉国公一手掌控着京畿巡防营。”
当时秦烈便直指核心:“那陛下心中,最属意哪一位?”
副将面露难色,迟疑道:“陛下心思深沉,对两位皇子看似倚重,却又相互制衡,圣意难测……不过,陛下最宠爱的,倒并非这两位,而是大皇子谢允明。”
“大皇子?”秦烈浓眉一拧,十分不解,既是一位成年皇子,又是年长,为何在权斗分析中几乎被忽略,“此人如何?”
副将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甚至带着些许轻蔑:“将军,这位大皇子只怕毫无夺嫡的可能,他最年长却未封王也未娶妻,先天不足,是个汤药不离口的病秧子,风吹就倒,在朝中无职无权,毫无根基,插不上半句话。”
“而且……”副将压低了声音,带着愤懑,“他就是那个被国师誉为福星的皇子!咱们北疆儿郎浴血奋战三年,死伤无数换来的大胜,按朝廷邸报和民间传言,竟说是托了他这福星的福泽!功劳硬生生地分润了一半!”
借天像得宠,滑稽至极,秦烈顿时也对其生了厌恶之心,后没再多问。
回忆至此,秦烈看着眼前这位大皇子,觉得此人确实如传言般是个病人,瞧着清瘦至极,仿佛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走,脸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面相却不干瘪丑陋,定然是矜贵地养着。
可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丝毫怯懦之气,谢允明就那样静静站着,肩背挺得笔直,如同雪压青松,眼睛也并非浑浊无神,而是清晰地倒映着他秦烈的身影,十分冷静。
秦烈在谢允明身上的目光停留太久,心中的轻视早起敛去,匆匆行了礼数:“微臣见过大殿下。”
5. 谢允明是谁的人?
谢允明立在半寸阴影里,身形高瘦,脊背却笔直若削,一袭狐裘压到踝骨,毛锋随咳嗽微震,竟发出铁锈般干涩的摩挲声。
他淡淡道:“没想到秦将军刚进京,竟然认得我。”
风里因谢允明都裹着药香,像无形的蛛丝,缠得人后颈发凉,秦烈收敛心神,抱拳道:“大殿下龙章凤姿,气度天成,臣虽久在边关,亦心向往之。”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
“呵。”一声极轻又毫不掩饰地嗤笑来自谢允明身侧的侍卫。
秦烈微愣,却见那侍卫甚至懒得看他,只默默弯腰,提起了主子脚边那个精致的食盒,大概是争对他刚才那套虚伪言辞的不屑。
谢允明紧跟着笑道:“将军看着气吞万里如虎,会说些漂亮话自然是好的,只希望日后在朝堂之上,面对那些文臣引经据典,绵里藏针的口舌,也能有这般沉稳的心境,不该像今日,进宫时不知谨慎,连路都走错了。”
这话如同冰水淋头,瞬间浇醒了秦烈因方才险境而有些纷乱的头脑,他知晓自己处境并不算好,虽然看上去风光无限,却也树大招风,想要害他的人可不少,方才他被引错路也不知是谁的手笔,若不是大皇子身边的侍卫故意将他引走,寻了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路线,此局定然难破。
秦烈心知,这位大皇子肯伸手相助,绝非善心偶发,他不再迂回,问道:“殿下是特意在此等微臣?”
谢允明却侧过脸,眼底像覆着一层薄霜:“秦将军,我与你还并不相熟,就当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毕竟是外臣,就算要查这后宫里又有谁能帮得了你?”
他微抬下颌,示意狭长宫道,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顿:“你我也不便在此久留,被往来宫人瞧见,传出风言风语,于你于我,怕都不太好。”
“风大,留久了,火折子容易灭,人也一样。”
“既然是去面见父皇,就不该再耽搁,误了时辰,便是藐视天威。将军说,对不对?”
“臣不敢!”秦烈沉声应道,谢允明这番话无可指摘,甚至可说是再次帮了他,想害他的人见他使用轻功遁走,自然不敢深追,也不会将消息传出去。
他刚回京,已接手了耿忠一案,不宜再起风波。
然而,正是谢允明这份周到,让他心底疑云更重,这对大皇子有什么好处?
若真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何必相助?
谢允明不再多言:“将军,请。”
秦烈立刻侧身:“殿下先请。”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默然向紫宸殿行去。
霍公公早就候在门口,见到谢允明是喜上眉梢:“大殿下也来了?”
谢允明道:“我为父皇准备了一些参汤。”
霍公公笑道:“大殿下真是有心了。”他接过厉锋手中的食盒,去殿内细声通报,二人一块入内。
“臣秦烈叩见陛下。”
“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探究落在他们身上:“明儿怎么和秦爱卿一同来了?”
“都起来吧,秦爱卿也是,通报你进宫的消息都过了一阵儿,朕却迟迟不见人,真是让朕好等啊。”
皇帝语气不悦,秦烈复而跪下请罪:“臣来迟了,还请陛下恕罪。”
若直接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出来自然不妥,秦烈正斟酌如何不节外生枝但能化了皇帝怒气,谢允明却已自然地走到御案近前。
“父皇。”谢允明开口,引皇帝看向自己:“儿臣也没想这么巧,方才在路上瞧见了秦将军,将军一个人,只怕他是和父皇派去的引路太监错开了,我上前去搭话,谁知他却看一面宫墙看入了迷。”
秦烈是第一次进这九重宫阙,从前只见过大漠黄沙,难免对雕梁画栋多看了几眼,皇帝听完眉宇舒展,这等小事无伤大雅,反而觉得秦烈真性情。
谢允明仍站在皇帝身旁,一手捂着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缝间透出淡淡药香,苦里带甘,像雪里煨过的甘草。
皇帝瞧他一直看着秦烈,可眼神却是怯怯的,立即问:“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了?”
“儿臣无碍。”谢允明立即摇头,轻笑:“儿臣今日难得近前一见将军,和在城墙上看到的时候感觉不一样。”
“哦?”皇帝起了兴趣:“如何不一样?”
谢允明直言,俯身在皇帝耳边低语:“很不一样,近看才知他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雪原上的头狼,带着沙场淬炼出的煞气,儿臣……被惊了一下,而且…”他目光重新落在了秦烈身上:“而且将军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和脖子上都有疤痕,与京中人物,迥然不同。”
皇帝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朗声大笑:“哈哈哈!我大晟的将军,正当有此血性!大漠可不比京城,环境刻苦,多是刀光剑影,能活着回来已是不易。”
皇帝天威,秦烈一直不敢言语。
不过皇帝的神情已经缓和了几分,他看着秦烈,眼中多了几分真实的感念与温和,他想起了肃国公,那个与他一同起兵,后又为他镇守边疆直至马革裹尸的兄弟,秦烈是肃国公的养子,十岁便去了苦寒北疆,子承父业,一守又是十八年,至今方归。
皇帝叹道:“边疆战事打了这么多年,战况凶险,苦了你,也苦了你爹啊。”
“为保国家安定,一切都是值得的。”秦烈赶忙应道,他也没想到,大皇子几句话就帮他省了一个麻烦,他进宫时可是忧心忡忡,就算父辈过往情谊再深,可一牵扯到权力也会荡然无存,而现在,皇帝显然对他少了一点猜忌,反而多了一点真实的关心。
谢允明说着,眼中适时泛起一丝怜悯的水光:“父皇,说起边疆,儿臣就又想到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那些在北疆战死的将士,只因尽忠让自己的亲人没有依靠,到头来还被高官侵害,实在可恶。”
皇帝脸色骤然一变,秦烈趁此,立即说起了耿忠一事。
参劾耿忠的罪证一一呈上。账目,物证,以及一份盖着通文馆标识的诉状,那些遗孀提交的诉状乃是通文馆的学生代为誊写。
通文馆是集天下书生读书的地方,国师亲自在此传经授课。
原来这背后还有通文馆相助,皇帝心中疑云又少了一些,朝内年少子弟有爱民之心,这是好事,同样也意味着耿忠一事已上达天听,下启清议,天下文人士子皆在看着!
他身为皇帝怎么可能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皇帝面色沉凝:“蛀虫!耿忠就是个国之蛀虫!朕不仅要罚,还要重罚,以儆效尤!”
皇帝金口一落,御案前仿佛掠过一阵无声的刀风,耿忠的生死,在刹那被写定,腰斩于市,三族抄没,女眷流放南夷,永世不得返京。
秦烈悬着的心随之稳稳落地,俯身叩首:“陛下圣明。”
谢允明脸上带笑,立即问道:“父皇,这是不是说明,儿臣挑选的人是选对了?”
皇帝闻言朗声而笑,抬手拍了拍儿子削瘦的肩,触手只觉狐裘下骨骨分明,心里又怜又喜,遂道:“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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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虽然体弱,可眼光却好,此番荐人得力,堪为朕分忧!明儿是有福气的人!”
说罢转向秦烈,目光炯炯,语气豪爽:“爱卿办事,雷厉风行,很好。”
殿内余音回荡,铜灯上火苗轻颤,仿佛也被这天子笑声震得矮了半截。
秦烈口中谢恩,眼角的余光却瞥向一旁的谢允明,只见那位大皇子正垂眸静立,他半阖的睫毛在灯火里投下一排极黑的剪影,遮住了眸色。
整个人安静得仿佛与殿内喧嚣隔绝,却又像一把收在破旧绸鞘里的薄刃,破败的是鞘,森寒的是刀。
那份对耿忠败落的愉悦,被他敛在眉目深处,不见分毫外露,只在睫羽抬起的一瞬,闪出一点极轻的亮光。
他如此乐见耿忠倒台,耿忠是五皇子的人,打击五皇子,最大得益者便是三皇子。
秦烈不禁思索,难道,他是三皇子的那一边的人?
皇帝忽道,引秦烈回神:“秦烈,你父爵位空悬多年,朕替你补上。”
秦烈立即跪拒:“末将非肃国公血脉,不敢僭越。”
皇帝追问:“那你想要什么?尽管说罢。”
秦烈摇头:“为国尽忠,马革裹尸乃武将本分,臣别无他求!”
皇帝凝视他片刻:“你这执拗的性子,还真是和你父亲一模一样!弄得朕都不知道该赏你点什么好了。”
一旁的谢允明立即说道:“父皇,不是常说男儿要成家后立业么?儿臣听说,秦将军好像还没有娶妻?”
“不错。”皇帝略一沉吟,做出了决定,“明儿说得对,你既已回京,便要好生安定下来。你父亲去得早,朕替他为你做主。你年岁不小,膝下犹虚,必须赶紧成家,朕要亲自为你择一门好亲事!”
“现在天下太平,你赶紧留个后,不然,朕绝不放你再去战场。”
秦烈心中一沉。他深知自己在军中威望过高,陛下不满,此举,施恩与留质并存,他不能再拒。
“臣,”他深深叩首,“谢陛下隆恩!”
谢允明笑道:“看来,秦将军喜欢这样的奖赏。”
“父皇,您之前就心系边疆士兵,定然还有许多体己话要和秦将军说,儿臣就先告退了。”他顿了顿,“对了,儿臣命人熬了宁神汤,自己用了觉得脾胃暖融,甚是安妥,也请父皇尝一尝,万望以龙体为重,莫要过度劳心。”
皇帝习惯性伸手替他拢衣,指尖碰到肌肤,冷得吓人,不由叹气:“快去歇着。”
秦烈在一旁,将这对天家父子不似君臣的互动尽收眼底,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位大皇子,出行仅带一侍卫,而那侍卫非禁军却能在宫中佩刀,神色坦然,霍公公等近侍皆习以为常,此等殊荣,闻所未闻。
等秦烈终于从紫宸殿告退出来,宫道寂寂,夜色沉沉,早已不见了谢允明的踪影。
冷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回想起今日种种,入宫险境被谢允明化解,陛下猜忌,也因他三言两语转为怜才之心。
可谢允明却并没有袒露他的目的。
秦烈不会常入皇宫,大皇子既要拉拢,为何不与他通气?给他留下点什么东西?
秦烈站在巍峨的宫墙之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雕梁画栋的京城,比北牧的千军万马更加凶险。
而那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大皇子谢允明,其身影在他心中,与传闻中截然不同。
他尚且看不透谢允明。
不过,就此看来,谢允明还真像是一颗福星。
6. 三殿下悔矣
更鼓初沉,宫墙如墨。
谢允明回到长乐宫时,地龙正烧着,红萝碳的热气通过火道已经将内殿烤得暖烘烘的,宫人依然还端来火盆,只怕他嫌冷。
谢允明坐在案前,摆弄着一盆乌羽玉,墨绿杆茎,顶端抽出暗红新芽,像一柄未出鞘的短剑。
此植产自南疆,昼阖夜开,极不喜寒,常人难养也,却被他养得极好,芽尖挺得笔直,带着不合时宜的锋利。
厉锋捧来鎏金剪,他接过,指尖泛青,却稳得不见一丝颤。
“喀”——
一声脆响,最粗壮的那根新芽被齐根剪断。
断口渗出乳白浆汁,顺着茎身缓缓滑下,像一道凝固的泪,又被他用帕子漫不经心地拭去。
火光映在他脸上,一半苍白,一半猩红,像白玉罩了血釉。
剪下的枝丫被他随手抛进火盆,“嗤”的一声,而兵部尚书耿忠的府邸已是火光冲天。
朱漆大门被粗暴撞开,如狼似虎的官兵汹涌而入,火把的光芒将夜空染成不祥的橘红色,官兵粗暴的呵斥与翻箱倒柜的嘈杂声交织成一片。
宫墙内,金剪落下。
宫墙外,人头落地。
次日。
五皇子与三皇子前后脚进宫,两人的仪仗不期而遇,浩浩荡荡地堵在了长乐宫的门口,宫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五皇子长衣一抖,不怎么客气地行了礼数:“见过三哥。”
三皇子皱了皱眉:“五弟怎的也来了?”
五皇子嗤笑:“是这长乐宫庙小不成?三哥能来,弟弟就来不得么?”
三皇子笑道:“本王是看五弟近日气运不怎么好,应当先在自己府上找个术士驱驱邪,来这长乐宫若连累大哥病了,可怎么好?”
五皇子哼了声:“本王被贼人所害,霉运缠身,所以才应该来找大哥啊,大哥有福运在身,没准弟弟还能因此改运呢!”
这还未进长乐宫的门,两位皇子的脸上已经争锋相对地堆起十二分的关切。
五皇子率先上前,对守门的内侍道:“大哥前些日子身体欠安,本王心中甚是挂念,特寻来一株足有百年的老山参,给大哥补补元气,聊表心意。”
他身后随从捧上一个锦盒,里面躺着的山参确实品相非凡,五皇子心中焦灼如火,眼睛更是盯紧了三皇子,绝不想在拉拢谢允明上被老三再压一头。
三皇子岂肯落后:“五弟果然有心,本王近日得了一箱东海贡珠,想着大哥素来风雅,放在殿中把玩,或是镶嵌饰物,都是极好的。”
然而,守门的内侍却恭敬地躬身回禀:“奴才叩见三殿下,五殿下,回二位殿下的话,大殿下方才……已被翊坤宫的德妃娘娘请去了,要与大殿下话话家常。”
“什么?”五皇子脸色顿变,拽起内侍的衣领,恨得想打人。
“原来如此。”三皇子得知母妃出手,更是惊喜,他再看向五皇子时,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语气讥讽:“五弟,你这是做什么啊?本王的母妃一向最是慈爱体贴,定是心疼大哥病体初愈,要亲自关照关照。”
“只是……五弟啊,淑妃娘娘近来尚在宫中静养怕是无法像本王母妃这般,对大哥事事亲力亲为了。”
“大哥心思细腻敏感,想来……此刻心境,也不会愿见与淑妃娘娘相关之人,徒增烦扰吧?”
“五弟也别生气,气运在三哥这里,三哥自然能留住的。”三皇子连连轻笑,转头对内侍道:“将本王的礼收好,本王要去看望母妃了。”
说罢便走,独留五皇子守着原地。
五皇子脸色已经铁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母妃被禁足是他眼下最大的痛脚,他强忍着拂袖而去的冲动,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心中怒浪滔天,德妃不过是仗着厉国公府的势才爬上妃位,竟敢如此踩到我母妃头上!还有谢允明……
不,他才不会就这样放弃,只要得了谢允明他大可以重新造势!
“殿下,您…您……”内侍被他阴沉的样子吓得瑟瑟发抖,五皇子却猛地仰起头,判若两人地为他理理衣领,皮笑肉不笑:“本王就在这里等着,等到大哥回来就是。”
翊坤宫内,灯火通明,暖香袭人。
德妃着绛紫常服,鬓畔金钗微晃,笑得一脸慈柔:“好孩子,快坐近些,让本宫好好瞧瞧。”
她亲自拉着谢允明冰凉的手,将他安置在自己身旁的座位上。
德妃瞥过谢允明的脸,眉梢却猛地一抖,险些没有控制脸上的神情。
谢允明问:“娘娘,怎么了?”
德妃忙低下头,听着声音有些伤感:“哎,瞧你这小脸,还是这般苍白,定是底下那些奴才伺候不尽心!本宫瞧着就心疼得紧。”
她轻轻拍着谢允明的手背,“明儿,以后你在这宫里,若缺了什么,短了什么,或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敢怠慢,尽管差人来翊坤宫告诉本宫,万万不可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谢娘娘关怀。”谢允明脸上笑着,微微颔首:“只是娘娘言重了,儿臣一切都好,劳娘娘如此挂心,实在是儿臣的罪过。”
德妃笑着问:“明儿的生辰好像是开春时?明年,本宫为你操持寿宴可好?”
谢允明回道:“可是儿臣从不过寿辰。”
德妃忙道:“那怎么行?明儿可是陛下的第一子,往日里你不怎出席宴会,可你的寿辰是大喜事,又怎么能落下?”
谢允明道:“那时儿臣也许会病着,只怕会叫娘娘失望。”
“的确要以身子为重。”德妃叹了口气:“你本就体弱,那淑妃居然还要害你!”
“娘娘误会了。”谢允明立即摇头:“只是巧合罢了,儿臣不会怨恨淑妃娘娘。”
“明儿啊明儿。”德妃有些气恼:“你心肠怎么这么软呢?”
正说着,殿外传来通禀,三皇子到了。
“儿臣给母妃请安。”三皇子急匆匆赶来,看见谢允明,笑道:“我本是先看望大哥的,却没想到大哥在母妃这里,儿臣路上耽搁,这才来得慢了些。”
“来了就好。”德妃喜上眉梢:“快来和你母妃,大哥说说话。”
谢允明目光在母子二人之间流转,忍不住道:“儿臣真是羡慕三弟,不仅能出宫建府自在洒脱,更能时时承欢于德妃娘娘膝下,享受这般的慈母之爱,天伦之乐。”
“只可惜儿臣自小福薄体弱,与诸位弟弟见面甚少,与三弟更是缘悭一面,生分得紧,每每思之,心中总觉遗憾万分。”
这番话字字恳切,偏又戳破了往日的疏离。德妃脸上的慈祥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尴尬。
三皇子立刻上前,亲自执起玉壶为谢允明斟茶,言辞恳切:“大哥说的哪里话!往日确是弟弟年轻不懂事,疏忽了与大哥的兄弟情谊。”他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弟弟在此自罚一杯,向大哥赔罪!”
他放下酒杯:“从今往后,弟弟定当时常入宫,向大哥请教诗文,探讨学问。我们兄弟血脉相连,正该多多亲近,弥合往昔生疏才是。”
谢允明执起茶盏,浅浅一笑:“三弟客气了。”
“看到你们兄弟这般和睦,本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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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真是高兴。”德妃道,“永儿不在身边,陛下也甚少来翊坤宫,本宫平日里实在寂寞。明儿若能常来坐坐,陪本宫说说话,那真是本宫的幸事了。”
拉拢之意,穷图匕见,谢允明却只是含笑不语,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仿佛全然听不懂话中深意。
德妃见状也不着急,含笑吩咐宫人传膳:“先用膳吧,今日只是家宴,明儿可不要觉得拘谨。”
宫女鱼贯而入,美味珍馐很快填满了桌子,而最后一道是份糕点,桂花玉露酥,酥皮轻薄,内馅金黄,桂花瓣粒粒可见,蜜香扑鼻。
德妃曾经插在长乐宫的眼线记录过谢允明言行举止,提及过,他常命小厨房做这道点心,她当时觉得这些寻常喜好都毫无意义,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德妃曾经插在长乐宫的眼线曾记录过谢允明言行举止,提及过,他常命小厨房做这道点心,她当时觉得这些寻常喜好都毫无意义,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她亲自将碟子往谢允明面前推了推,语气温柔:“明儿,快尝尝。”
谢允明指尖微顿,目光落在糕点上,有些惊讶:“娘娘怎么会想到做这款点心?”
“本宫见御花园的桂花开得正好,就叫人采了些回来。”德妃笑吟吟地答话,“宫里的老嬷嬷说,这第一茬花瓣做点心是极好的。”
“原来如此。”谢允明微微颔首,声音却忽然低了下去。
他眼底忽然起了雾。那雾来得极快,黯色在瞳仁深处浮起,继而缓缓晕开。他没有动筷,反而将手收回膝上,指节微微蜷起,像是在克制什么。
德妃与三皇子立即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清晰地察觉到了这不对劲的沉默。
谢允明紧抿的薄唇微微颤抖着,连脸色也更加苍白了。
“大,大哥?你……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这身子不舒服?”三皇子吓了一跳,连忙放下酒杯,凑近问道。
谢允明用力地摇头,仿佛哽咽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衣袖不慎带倒了面前的琉璃杯,美酒倾泻,染湿了桌布,他也浑然不觉。
“我……我身子忽然有些不适,心口……闷得慌,恕儿臣失礼,先告退了。”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痛苦。
说罢,不等德妃回应,他便匆匆转身,脚步虚浮踉跄,仿佛随时会跌倒。
一直如同影子般默立在谢允明身后的厉锋,立刻上前一步,沉稳有力地扶住自家主子的手臂。
待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德妃母子仍然没回过神来。
直到厉锋去而复返,对正错愕着的德妃母子道:“德妃娘娘,三殿下,恕属下僭越,多言一句,这桂花糕……乃是主子幼时,最为钟情喜爱的点心。昔年,主子的生母最是擅于此道。”
“主子每每见宫中桂花开,总会格外思念,会命小厨房仿制,却……却再也寻不回,尝不到当年的半分味道。”
他的脸色同样伤感:“今日,见娘娘与三殿下母慈子孝,共享天伦,其乐融融……主子触景生情,心中悲切难抑,故而失态,绝非有意冒犯,属下代主子,向娘娘,殿下赔罪了,万望娘娘,殿下海涵!”
这一番话,如同数九寒天里兜头泼下的一盆冰水,冻得德妃与三皇子浑身僵硬,脸上阵青阵白,精彩纷呈。
他们本想投其所好,却万万没想到,这示好结结实实拍在了马腿上,不仅狠狠勾起了对方没有母亲的彻骨之痛,更赤裸裸地衬托出他们母子情深的炫耀,简直是弄巧成拙,愚蠢至极!
7.谢允明怎么了?
长乐宫门首,五皇子背手踱步,金钉朱门在他眼前闭得严丝合缝,像一张合上的嘴。
风掠过琉璃瓦,沙沙作响,恰如他此刻翻涌的心绪,焦躁,阴冷,却又必须死死压住,不能在谢允明的地盘上流露出半分不耐。
“殿下,风大,不如进偏殿候着?”身边内侍低劝。
五皇子淡淡瞥他一眼:“大哥不在,我独自进去做什么?招人话柄。”
晟朝一共五位皇子,大皇子体弱,二皇子因意外瘸腿早早去了封地,四皇子早夭,他谢泰子凭母贵,自幼便得父皇看重,何曾受过这等冷遇?如今却要在这风口,巴巴地等这个他平日连正眼都不愿给的病秧子。
他越想越恨,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老三和德妃会拿什么筹码去拉拢谢允明?自己已失先机,若再慢一步……
正思忖间,远处忽有脚步声。
夹道尽头,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缓缓而来。
五皇子眸子一眯,躁色瞬间收拢,换作温良笑意,快步迎上。
“大哥,弟弟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他躬身作揖,笑意堆到十二分,谢允明归来得比预想中早,显然未在翊坤宫久留,莫非……大哥心中,其实更偏向自己这一边?
可待走近,他才看清,谢允明脸色实在不好。
谢允明自阴影里走出,乍一看眼底微红,却无泪光,只是血丝在眸底织出一张极细的网,把情绪牢牢兜住。
厉锋扶在他肘侧,仿佛他已连路都走不稳。
谢允明因五皇子而停步,目光却只在他脸上短暂一落。
他没开口,只微一颔首,算是回应。
“大哥这是怎么了?”五皇子伸手便欲去搀扶另一侧,“还不快传太医!”
厉锋身形微动,巧妙地侧身,挡开了五皇子的手,代谢允明开口:“谢五殿下关怀,主子今日身体违和,心神耗损,需即刻回宫静养,实在无法见客,劳殿下久候,心下甚愧,还请殿下先回罢。”
话音未落,厉锋已扶着谢允明,绕过五皇子,径直走向那扇朱门。
宫门在五皇子面前阖上,落闩声短促,像剪子剪断一截未尽的话。
五皇子吃了一个闭门羹,却罕见地没有怒色,反而被巨大的好奇攫住。他抬手招过内侍:“去,问清楚翊坤宫里出了什么事。”
一盏茶未到,消息递回:
“翊坤宫附近的宫人说,大殿下出来后便是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像是伤心过度,具体因为什么不知道,只听得里头砸了什么东西。”
五皇子唇角慢慢挑高,顿时笑了起来:“真是蠢货,给他们机会也不中用!”
“德妃那张嘴,最会伤人。”
他负手踱了两步,声音低而愉悦:“父皇素来疼爱大哥,本王身为弟弟,与大哥兄弟情深,怎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受辱而无动于衷?这公道,自然要为他讨回来!”
“翊坤宫的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他抛给宫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声音压得只两人可闻,“把风声放出去,具体怎么传,你知道的。”
银子入手,宫人低头退下,脚步比来时更快。
当日傍晚,流言如水入滚油。
连御花园的一个小太监都能绘声绘色地对同伴比划。
“千真万确!德妃娘娘指着大殿下的鼻子骂他克母,是个不祥之人!大殿下当时气得身子直抖,咳得那叫一个厉害,帕子上都见红了!”
同伴倒吸一口凉气:“真的?我还听洒扫处的说,德妃娘娘是怪大殿下得了‘福星’的名头,抢了三殿下的风头,故意给他下马威呢!”
“德妃借宴刁难,逼殿下当众下跪敬茶……”
“德妃摔了杯子,水都溅了大殿下满身……”
“大殿下不堪受辱,看着要大病一场,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细节越传越真,连德妃指尖蔻丹的颜色都能说道。
这流言甚至飘出了宫墙,传到了肃国公府。
秦烈听闻此事,眉峰紧蹙。
谢允明……他难道不是三皇子的人吗?为何转眼之间,又与德妃母子闹得如此不堪?
德妃也没想到会闹到这种地步,她气得摔碎了一套茶盏:“混账!本宫何时刁难他了!”她强压下怒火,可沿途的宫人们瞧见了谢允明那颤颤巍巍的样子,淑妃在背后轻摇羽扇,火借风势,越烧越旺。
她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唯有谢允明,只有他开口才能灭火,想到那人的性子,只要她多多示好,总不会坐视不管。
德妃连忙命人挑选了无数珍稀补品,浩浩荡荡送往长乐宫。
然而,长乐宫的宫门紧闭,德妃送去的所有珍贵补品和礼物,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只说谢娘娘关怀。
谢允明彻底闭门谢客,只对外称静养。
这般动静,也很快惊动了皇帝。
听闻谢允明“病重”,皇帝立刻派了最信任的院判亲自前去诊视,回报却是“殿下只是忧思过度,好好静养便可”。
皇帝闻言,悬着的心放下些许,但旋即,浓重的疑虑与不悦涌上心头,宫里头的流言自然是有人推波助澜,却也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于是,他一道口谕,将谢允明传至了御前。
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的气息静谧悠长,皇帝放下手中的朱笔,仔细端详着跪坐在下方的儿子:“朕怎么瞧着,几日不见,明儿清减了不少?”
谢允明指腹轻触脸颊,笑纹浅淡:“儿臣近日吃好睡好,并无异样,定是父皇太过紧张儿臣了。”
“是么?”皇帝不置可否,招手示意他近前,“那你来帮朕研墨吧。”
“是。”谢允明应声而起,步履轻缓地走到御案旁,挽起袖口,露出清瘦伶仃的一截手腕,他执起那方上好的松烟墨,动作不疾不徐,力道均匀,神情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事。
殿内一时只剩下墨条与砚台摩擦的细微声响。
忽然,皇帝开口:“告诉父皇,你因为什么不高兴?”
谢允明研墨的手顿了一下:“父皇何出此言?儿臣近日……并无不快之事。”
“不要与朕隐瞒。”皇帝语气沉了几分,“德妃……她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谢允明微微睁大眼睛,他放下墨锭:“父皇今日召见儿臣,难道是因为……听到了宫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吗?”
“朕说过,绝不让宫里的腌臜事牵扯到你身上。”皇帝语气放缓,“有什么委屈,告诉父皇,朕为你做主就是。”
“儿臣没有受委屈。”谢允明连连摇头:“那日德妃娘娘邀儿臣赴宴,儿臣心里很是高兴。”
“娘娘也就和儿臣说了些家常冷暖,还说要亲自为儿臣操办明年的寿宴呢。”他说着,眼神微微闪动,“儿臣一时感念娘娘厚爱,想起自身福薄,心中百感交集,情难自抑,才不慎失态,没想到竟引得宫人妄加揣测,议论纷纷,儿臣心中实在对不住德妃娘娘的一片好意,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
皇帝听完,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皇子的寿宴自有规制,向来由生母或皇后操持,德妃手伸得这样长,又能有几分真心?
但看着谢允明那副全然信了对方好意的模样,皇帝心中又是一软,这孩子,心思纯善,自幼失恃,别人对他流露出一点点好,他便恨不能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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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掏肺,哪里懂得这深宫里的机锋与算计?
“罢了。”皇帝挥挥手,不再追问此事,转而问道,“国师传出天言以后,你身边是非多了不少,明儿,你觉得现在这般,是好是坏?”
谢允明回道:“儿臣觉得很好,以往长乐宫总是寂静了些,若弟弟们常来走动会热闹许多,能长久如此,兄弟和睦,长辈慈爱,儿臣便再无所求了。”
“你高兴就好。”皇帝就这样看着他。
谢允明问:“父皇,您真的相信那福星一说吗?”
“朕不该信么?”皇帝反问,目光深邃地锁住他。
“国师金口一开,倒让儿臣……手足无措了。”谢允明微微低头,声音也轻了下去,“儿臣心中惶恐,自觉德才浅薄,难当此誉。前日曾冒昧前往司天监,想向国师请教缘由,谁知国师竟闭门谢客。所以儿臣更觉得,或许……或许是国师一时看错了人,才闹出这般误会。”
皇帝闻言,倒是朗声笑了出来:“廖爱卿那人,性子便是如此。他一生痴迷星象天道,于人情世故上是半点不通,更不愿与朝堂有丝毫牵扯。他不见你,绝非因你之故。便是朕传召,他十次里也能推脱八九次,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谢允明恍然大悟,语气轻松了些,“那国师还真是……真性情。”
殿内气氛愈发缓和融洽,皇帝执起朱笔,似是无意间提起,目光却状若随意地扫过谢允明沉静的侧脸:“明儿,你且对父皇说说心里话,在你看来,你那几个弟弟里……你更看重哪一个?”
谢允明闻言,研墨的手并未停顿,只是浅浅地笑了。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皇帝此刻的神情,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缓缓化开的墨汁上,声音轻柔得像一阵暖风,却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父皇,为什么非要儿臣去选呢?”
皇帝语气变了:“朕让你选。”
谢允明望向皇帝,眸色澄澈得像一面刚擦净的铜镜,映得出天子的影子:“就算国师的话是真的,福星高照,能安定国本。可儿臣想问父皇,现在,儿臣在谁的身边呢?”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语气孺慕而肯定:“儿臣最亲近的人,一直以来,不都是父皇您吗?”
刹那间,皇帝准备落笔的手指悬在半空,他凝视着儿子那双写满孺慕,毫无杂质更无野心的眼睛,只瞧见了自己。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与满足感充盈胸臆,他猛地放下朱笔,龙心大悦:“明儿啊明儿,你还真是朕的福星。”
谢允明含笑垂眸,掩去眼底深处的清明。他心中如明镜一般,父皇之所以能一直如此“宠爱”他,与其他儿子不同,正是因为他手中毫无实权,对皇位没有半分威胁,能让这位权力顶峰的帝王,安心地享受这不掺杂质的父子情深。
国师那句“福星”,能让他迅速跻身于权力之中,这吉祥之意也能加重皇帝对他的宠爱,可同样也在皇帝心中埋下了种子,当五皇子和三皇子对他的重视显露时,这颗种子就迅速发芽了。
帝王心术,最是深沉难测。
他既希望有天意眷顾,也更忌惮天意凌驾于皇权之上,哪怕真是老天爷,也不能越过他这个天子去选择继承人!
所以,谢允明与国师甚至不曾正式见过一面,一切来往皆是书信,只为避免皇帝猜忌,而此刻,他必须亲手,小心翼翼地解开皇帝心底这最初的一丝疑窦。
唯有将自己牢牢定位成一个全然依赖父亲,心中只有父子亲情,对权力毫无野心的好儿子,才能让这位多疑的帝王,继续安心甚至更加宠爱他,将他护在这“福星”的光环之下,为他挡去明枪暗箭。
他的路,还很长。
8.求佛
紫宸殿外的日头,像被谁故意磨得极薄,锋利得连影子都能割出血。
谢允明跨过最后一道丹陛,回身望了一眼。
他忽然想起老师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宫里的瓦,每一片都浸过血,只是被太阳晒干了,看不出颜色。”
“主子。”
厉锋在阶下迎他,目光迅速从他脸上掠过,见其神色如常,眉心便不动声色地松了半分,却仍像被线勒着,不敢全然展平。
谢允明抬眼,唇角便扬起一层温润的笑。
“父皇今日心情极好,赏了我一个恩典。”
他语气轻快,仿佛只是得了件新袍子,“往后我每月可出宫礼佛一次,车马仪仗皆从简,我日后可借此与老师相见。”
厉锋问道:“主子想要何时启程?”
“两天后。”谢允明回道:“你尽快去准备。”
他抬步往阶下走,阳光追着他,从背后看,像给他加了一件灼金的披风。
可厉锋却想起三日前,离开同样是这条御道,夜色沉得像一池冷水。
那时的谢允明,站在翊坤宫外的风灯里,像一具被抽了魂的纸人。
七分假,三分真的失魂落魄,连他都看不透。
等回到长乐宫,当最后一名宫人被屏退,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视线,谢允明就像是终于褪下了一层沉重而黏腻的皮囊。
他脸上那哀戚脆弱的神情瞬间蒸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阴鸷,冰冷而讥诮的笑容,烛光跳跃,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
铜镜里是一张极白的脸,衬得唇色像雪地里落了一瓣朱砂梅。
“德妃今日端详我时,脸都白了。”他指尖描过镜中自己的眉峰,声音轻得像在数算刀口,“她厌恶极了这张与我母妃相似的脸,恨不得立刻撕碎,却还要强忍着恶心,装出一副慈爱欢喜的模样来关怀我……实在可笑。”
厉锋沉默地听着。
他当然看见了,看见德妃那瞬间僵硬的嘴角,看见主子如何与对方笑脸周旋,他知道谢允明内心对此何等厌恶,但他点破毫无意义。
他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声音是一贯的沉稳:“主子,将药给我吧。”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谢允明脸上那阴郁狠厉的神色如同潮水般退去,他顺从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特殊蜡丸封存好极小的药粒,轻轻放在厉锋掌心里。
“我是不是……做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谢允明笑着问道。
那夜赴宴,谢允明本就是抱着闹出事端的目的而去,单单帮助三皇子迅速扳倒五皇子,并非他所愿。
鹤唳相争,渔翁得利。
唯有让五皇子与三皇子势均力敌,斗得两败俱伤,他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渔翁,才能觅得最好的时机。
他利用了各方安插在长乐宫的眼线,故意流露出对桂花糕的偏爱,但他从不将希望完全寄托于对手的配合,袖中那枚蜡封的药丸,才是他确保计划万无一失的后手,若德妃没有拿出桂花糕,他便会找个机会服下此药,在翊坤宫当场病发。
厉锋收拢手掌,将那枚足以伤害谢允明身体,伪造急病的药粒牢牢握住:“明日主子还要出宫,车马劳顿,该早些歇息了。”
他不再多言,上前一步,动作熟稔而轻柔地为谢允明褪下繁复的外袍,换上柔软的寝衣。
然后,他如同最沉默的磐石,退至殿内角落的阴影里,抱剑而立,气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更鼓三声。
厉锋守在榻前,灯影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柄斜插在地的剑。
榻上的人眉头皱得极紧,即使在梦里,也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勒住脖颈。
厉锋伸手,指尖悬在眉心上空,终究不敢落下去。
权力不在他掌中,他连替那人抚平眉峰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那道眉峰便一路皱进了他的心里,像一道裂开的缝,再也合不拢。
两日后,京郊,大相国寺。
谢允明乘坐着不起眼的青幔马车抵达山门,主持早已得讯,亲自在门外迎候,合十行礼。
“殿下光临寒寺,佛法增辉。”
谢允明敛衽还礼,姿态谦和温润:“大师客气,扰了佛门清净,只为求一刻心安。”
他随着住持步入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殿内梵香袅袅,巨大的佛像低垂着眼眸,慈悲而漠然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谢允明道:“我想自己拜一拜。”
僧人点头,退居殿外。
大雄宝殿内,金身丈六,低眉垂视。
铜签筒被递到谢允明手里,筒身冰得刺骨,像刚从墓里挖出。
他摇臂,竹签哗啦如潮,一枚暗红签头跳出,落在蒲团前。
——下下。
签文曰:“修罗障道,佛火难渡。”
厉锋瞥见,眸色骤沉,腕上青筋一绷,“锵”一声佩剑出寸,势要直接将那竹签劈成两半。
谢允明抬手,广袖如瀑,压住剑柄。
“胡言乱语,主子不可相信!”厉锋的手僵在半空,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却依旧死死钉在那支签上,仿佛要用眼中燃起的怒火将它烧成灰烬。
“何必与它置气?”谢允明弯腰,亲自将那支下下签拾起,指尖拂过上面冰冷的刻字,脸上没有半点惶恐沮丧:“况且,我今日求问的,无关前路吉凶,我选的路,是通天梯还是断头崖,我自己走下去便是,何须问它?”
厉锋立即问:“那主子问的是什么?”
谢允明沉默了片刻:“我只是问它……我在这世上,算是好人,还是恶人?”
厉锋一愣,但旋即皱眉:“那也是胡言乱语,实在可恶。”
谢允明只是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站起身,将那只下下签随手丢回签筒。
他仰头,与那垂眸的佛像对视。
“佛说众生平等,佛说慈悲为怀。”谢允明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可我走过的路,尸骸遍地,我将行的事,血流成河。佛渡众生,可能渡我?”
“佛不渡我,我不向佛。”
金身与他之间,光影仿佛被一刀劈开。
佛仍低眉,他却抬颌,眼尾挑出一抹猩红,像神祇剥了金箔,露出里面青黑的修罗骨。
殿外阳光斜照,一寸寸爬上他的靴尖,却照不进他立下的影子。
谢允明忽有低咳自胸腔泛起,短促,像碎玉自远空坠下,回音一圈圈荡开,震得衣摆与灯火同时轻颤。
“主子!”
“无妨。”谢允明咳声止了:“只是殿内熏香的缘故罢了。”
厉锋脸上担忧丝毫未见,扶着谢允明出了大雄宝殿。
礼佛毕,谢允明在主持陪同下缓步向寺外走去。他脸色较来时更为苍白,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与沉郁。
行至香客稍多的庭院,主持忽然驻足,目露关切:“殿下气色不佳,可是礼佛时有所困扰?”
谢允明也停下脚步,声音微扬,问道:“大师。”他语气带着一丝困扰,“晚辈近日,不知何故,时常被梦魇所困,心神难安,夜不能寐。不知佛门广大,可有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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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法?”
厉锋眼角的余光早已瞥见假山后与廊柱旁那几道瞬间凝滞的身影,他面无表情,默然肃立,因为这正是谢允明想要的效果。
主持捻动佛珠,白眉微蹙,问道:“殿下梦见了什么?”
谢允明道:“一尊佛像,它仿佛在梦中看着我,可佛像上又分明没有刻出双眼。”
主持道:“心魔萦绕,或与宿缘外物牵缠有关,老衲想起,寺中旧藏有一尊前朝供奉的鎏金铜佛,在二十年前送入了宫中,殿下也许见过,所以它才入了殿下梦中。”
谢允明问:“那如何才能破梦?”
主持回答:“阿弥陀佛,或许殿下在现实中细细看上一眼,便知佛像是假,梦魇是假,自然破梦。”
谢允明合十行礼:“谢大师。”
他转身离去的身影尚未消失在寺门之外,那关于“大皇子苦寻一尊前朝无眼铜佛以解梦魇”的消息,便以传向了五皇子与三皇子的府邸。
两人几乎是同时拍案而起,知道这是一个卖谢允明人情的好机会,立即进宫与自己母妃商讨。
五皇子心中狂喜,他立即递牌子求见尚在禁足中的母妃淑妃。
“母妃!这是天助我也!”一进永和宫内室,五皇子便难掩激动,“大哥正在寻一尊特定的铜佛!您宫中设有佛堂,素日里对这些最是了解,这正是我们挽回圣心,助您解除禁足的大好时机啊!”
淑妃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脸上平日诵经时的慈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精明与锐利:“消息确实?”
“千真万确!是从大相国寺主持口中亲耳传出!”
淑妃当机立断:“好!本宫虽暂困于此,但昔日经营的人脉还在,你拿着本宫的旧印,去寻司设监,珍宝库那些尚给几分薄面的老人。告诉他们,谁能提供那尊佛的确切下落,或是……哪怕只是指出一条明路,待本宫重掌权柄之日,必有厚报!”
与此同时,翊坤宫内的德妃与三皇子谢永也做出了几乎相同的决定,两派人马,如同两条被投入静水中的恶蛟,瞬间将看似平静的宫廷搅得天翻地覆。
司设监的管事上午刚笑纳了翊坤宫送来的一匣东珠,下午便被永和宫的心腹太监请去叙话,珍宝库的档案深夜被三皇子的人借调查阅,次日清晨,记录着可疑物品入库流水关键信息的那几页便不翼而飞。
更有甚者,一个在酒醉后嘟囔了一句仿佛在废库见过眼熟的铜疙瘩的小太监,当夜便莫名其妙跌入井中,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吓得再不敢多言半句。
一尊虚无缥缈的铜佛,如同投入染缸的明矾,瞬间让沉淀在权力深渊下的污秽与狰狞翻滚上涌,无所遁形。
接连数日,动用人力物力,几乎将宫内相关库房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一无所获。淑妃与五皇子正焦躁不已,一名在淑妃小佛堂侍奉多年的老嬷嬷,在例行清扫时,无意间瞥见佛龛最底层靠里的角落,似乎有个被厚厚积尘覆盖的物件,其轮廓与近日苦苦追寻的无眼佛颇为相似。
她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将其请出,没想到这尊无眼佛竟一直就在淑妃自己的宫中,在这香火缭绕的佛堂之内,静静地待了不知多少岁月。
永和宫的宫人立即传了淑妃口谕,以“听闻大殿下近日心神不宁,特寻来此物,聊表关怀,望早日安康”的名义,大大方方地送入了长乐宫。
殿内,谢允明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无眼的佛面。
蛰伏的渔夫,甚至未曾亲自抛竿,那急于吞饵的鱼儿,便已拖着挣扎的水花,主动跃入了早已备好的网中。
9.五皇子要走运了?
铜佛入长乐宫第七日,谢允明就不再对外称病,他设了茶,主动邀五皇子过宫一叙。
消息像春夜的第一声雷,滚过东西六宫,震得檐角铜铃齐齐摇晃。
“病了近月的人,竟肯见客?”
“铜佛果然通灵……”
风言风语吹进各宫窗缝。
五皇子接到帖子时,几乎跳了起来。
“大哥先开口,便是给了本王兄友弟恭的台面。”他抚着烫金小笺,笑得眼角发亮,“去,把母妃去年得的那罐龙团雪带上,再挑两匹天水碧的宫锦。”
五皇子到得匆忙,当日巳正,他入了宫,由长乐宫是内侍引着穿过一重又一重药香。
殿内只设一张紫檀矮几,窗棂半阖,两名宫女跪坐两侧,一个执红泥小炉,一个托秘色瓷盏,水声咕嘟,茶水正热。
谢允明披月白外衫,人比衣更淡。
他抬手示意:“五弟,快坐下罢。”
五皇子忙趋前两步:“大哥安泰,弟弟就心安了。”
谢允明遣退了下人,亲自接过茶盏,递到五皇子面前:“你尝尝。”
五皇子忙双手捧接,呷了一口,茶是苦丁,汤色青碧,入口涩得发酸。
他眉心猛地一跳,却立刻舒展开来:“好茶!先苦后甘,像咱们兄弟的情分,经得起品。”
“五弟喜欢便好。”谢允明垂眸:“今日请五弟来,正是想好好谢过五弟与淑妃娘娘,这尊铜佛请来后,我夜里确实安眠了许多。”
五皇子道:“大哥言重了!你我兄弟,何须言谢?能为大哥分忧,是弟弟的本分。”他话锋一转,脸上适时地堆起愁容与感慨,“不瞒大哥,母妃她……自前次之事后,一直深怀愧疚,在宫中日夜诵经祈福。此番听闻大哥需要此物,竟是毫不犹豫,说此佛若能助大哥安康,便是她莫大的功德了,只是……”
谢允明问:“只是什么?”
五皇子等的就是这句,当下长叹:“母妃常说,若能换你康泰,莫说一尊佛,便是割肉也甘,只是母妃至今仍被困在永和宫中,弟弟每每思及,心中实在难安。”
话说得动情,竟要落泪。
谢允明适时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指尖冰凉:“我即刻去求父皇,一定要解了娘娘的禁足,那件事早该过了。”
“大哥!”五皇子反手握住他苍白的手:“有大哥这句话,弟弟……弟弟真是……”他似有些哽咽,“我们兄弟之间,原就不该因小人作祟而心生嫌隙!”
谢允明任由他握着,忽然轻轻一叹,语气变得有些飘忽:“五弟,其实……我心里都明白。”还有些淡淡的落寞:“我明白你们如今为何都待我这般好。无非是因国师那一句福星罢了。”
五皇子微微一僵,殿中忽然安静,只剩炉上水沸,噗噗作响。
谢允明自嘲地笑了笑:“我这副身子,不过风中残烛,照不了多远,也起不到多少作用。”他抬起眼,注视着五皇子,语气陡然认真了几分:“但在你与三弟之间,五弟,我心底里……其实是更看好你的。”
五皇子浑身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允明却微微蹙眉,露出了些许后怕与委屈的神色,声音也压低了些:“那夜在翊坤宫,德妃娘娘明里暗里地敲打我,话里话外皆是威胁,实在叫我……心生惶恐。”
“岂有此理!”五皇子顿时义愤填膺,“大哥!你为何不告诉父皇,怎能受老三和他母妃的气!他们就是欺你性子温和!”
谢允明摇了摇头,笑容有些勉强:“我……我其实也是怕父皇的,怕他发怒,怕引火烧身,这宫里头,大多事,我也只敢自己忍着。”
五皇子不可置否,伴君如伴虎,他们做儿子更懂这个道理。
谢允明继续说:“但我会尽力帮你的,五弟,若他日……你真有那个福分,继承了父皇的江山,我只望你能念在今日情分,许我一方安宁,让我在这长乐宫中,平静度日,便足矣。”
五皇子胸口一热,几乎要指天发誓:“大哥放心!若真有那一日,我定不负兄长!”
茶尽,人欢。
五皇子踏出长乐宫时,脚步飘得像踩在云端,嘴角扬得几乎要裂到耳根。
当夜,谢允明便进了紫宸殿。
御前灯火如豆,照着他微佝的背影,像一茎被雪压弯的竹。
无人听见他对皇帝说了什么,只知翌日早朝,内侍高声宣旨:“淑妃禁足之期已满,念其奉佛祈福,诚感天地,即日起复协理六宫之权。”
第三日,皇帝在朝堂上有意提起秦烈的婚事。
金口玉言,掷地有声:“朕女乐陶,年已及笄,当择良配,秦卿家世清白,少年有功,堪为驸马。”
皇帝欲将乐陶公主许配给秦烈,并借此婚事封秦烈为候。
乐陶公主,正是五皇子同母胞妹。
消息传到长乐宫,谢允明正倚窗试香。
香头一缕青烟,笔直上升,又被风斜斜折断。
厉锋低声:“主子算得真准。”
谢允明以银箸拨了拨香灰:“父皇的棋,向来走一步看三步,既施恩于刚刚立功,却需留在京中以示安抚的秦烈,给了他一重皇亲的尊荣与束缚,又顺势抬高了五皇子一系的外戚分量,意在平衡他与三皇子之间可能倾斜的势力。”
他顿了顿,忽而低咳几声,肩头轻震,转瞬又止。
厉锋立即将他的手掌拢在自己的手心里。
他合拢掌心,把那只手整个包进去,指腹贴着腕内侧的脉,轻轻摩挲:“主子,天凉,还是关窗吧。”
厉锋手心粗粝,热度顺着皮肤一路爬上来,驱散了谢允明腕骨缝里藏着的寒气。
想到五皇子也曾假惺惺地扶过这只手,厉锋眼底不由暗了暗,他不动声色地把指节收紧,仿佛要把对方留下的浊气一并碾碎。
而此时的五皇子,自觉否极泰来,母妃复位,又似乎得到了大哥的明确支持,连带着胞妹的婚事都成了增强己方实力的筹码。
他在朝堂上遇见三皇子时,胸膛挺得更高,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得意。
三皇子气得几乎咬碎一口好牙,他看着老五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中怒火翻腾,他绝不承认自己会输给老五那个蠢货!
这一切的变数,都来自那个病秧子谢允明!难道他辛辛苦苦经营多年,竟要输给一尊莫名其妙的铜佛和那虚无缥缈的运气不成?
正当他脸色阴沉,盘算着如何反击时,眼角余光瞥见廊柱旁静立的身影竟是谢允明。
他披着素绒斗篷,由厉锋陪着,仿佛已等候多时。
三皇子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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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未停,只冷冷扫去一眼,鼻腔里哼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意图径直离去。他现在看见这张脸就心烦。
“三弟。”谢允明却主动开口,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三皇子脚步一顿,脸色更加难看,语气也带着迁怒的生硬:“大哥在此,是专程等五弟,一同庆贺么?”
却没想到,谢允明迎上前一步,拉着他往暗处走:“三弟误会了,我是在此处等你的,可不要叫五弟看见了。”
“等我?”三皇子挑眉:“大哥如今与五弟走得那般近,还能记得起我这个弟弟?”
谢允明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帮淑妃娘娘,不过是偿还她献佛的人情,可我近日听到宫中流言,说我已站在了五弟那边,心中实在不安,唯恐三弟你因此误会于我。”
三皇子眉宇一皱:“大哥觉得是误会?”
“三弟难道以为,我会真心投向一个……曾纵容宫人,累我病卧数月之人么?”谢允明提及旧事,声音微涩,目光却清正,毫不闪躲。
见三皇子神色微动,谢允明继续道,“三弟,我并不傻,跟在父皇身边听得多也见得多,我既有了福星的名头,就不可能独善其身,在你和五弟之中,我一直更偏向的是你啊,不然又怎么会答应德妃娘娘的邀请?我觉得你聪慧沉稳,行事有度,远比五弟更类父皇。”
这话如同甘霖,瞬间浇熄了三皇子大半的火气,他脸色稍霁:“大哥此言当真?”
“自然。”谢允明肯定地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我知你为秦将军与乐陶公主的婚事忧心。但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之地。”
“哦?”三皇子精神一振:“父皇金口已开,还能有何转圜?”
“金口虽开,尚未下明旨,便存变数。”谢允明目光微闪,“秦将军因兵部一事对五弟心有芥蒂,他本人并不满意这桩婚事,只是碍于父皇不好当众提出,三弟,你若能助他摆脱,岂会得不到这位将军的心呢?”
“本王倒是想助他。”三皇子很是心急:“可本王连私下里和他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如何商议计策?”
“那三弟大可放心。”谢允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过两日,吏部尚书的公子娶亲,父皇勒令秦将军也要到场,三弟,这就是你的机会,我也会全力助你,为你在父皇和五弟那里周旋。”
“大哥常伴御前,消息倒是灵通。”三皇子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语气却缓和了许多:“多谢大哥相助,大哥既看重我,本王必不让大哥失望!”
“大哥请受我一拜。”三皇子一撩衣袍,俯身便拜。
谢允明伸手托住他的双腕,掌心发凉,力道却稳:“你我兄弟,不必客气。”
三皇子抬眼,正撞进对方含笑的眸底,那笑里带着一点疏淡的倦意,看得人心口发紧。
“好!”他顺势站直,抱拳一拱,“那三弟就先回府。大哥也保重——”
顿了顿,又低低补一句,“待我进宫,再代大哥向母妃问好。”
谢允明颔首,唇角弯成一道温润的弧,目送他转身。
巷口残阳斜照,将那道背影拉得颀长而急迫,像一支刚上弦的箭,尚未察觉靶心早已被人挪移。
直至脚步声远,谢允明才缓缓抬眼。
他脸上方才的温笑被最后一缕夕光抽走,露出底下一层冷而薄的锋。
10.三皇子来抢人的?
吏部尚书府邸今日张灯结彩。
五皇子乘车而至,人未下车,笑声已先掀帘而出:“尚书大人今日喜事,本王前来讨杯喜酒。”
吏部尚书高福海身为五皇子的幕僚,早候在门前,听得这一声,忙趋步上前,膝盖还未点地便被五皇子一把托住:“今日不兴跪,只兴喝酒!”
鼓乐复起,笙箫齐鸣。
宾客们让出一条阔道,五皇子意气风发,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谈笑风生,高福海跟在他身侧,姿态恭谨,俨然已将五皇子视作此间真正的中心。
五皇子正往府内去,忽听门吏拖长嗓音——
“大殿下到——!”
丝竹声被这突兀一截,像被刀划断的弦,满院笑语齐刷刷哽住。
高福海一愣,还以为听错了。
大殿下?
是那位皇宫里的大殿下?谢允明么?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正门前,先下来一位黑衣刀侍,扶那位主子下马。
风掠过,斗篷微扬,谢允明轻咳两声,才抬眼望向阶上,那一眼没有丝毫锋芒,却让众人心口无来由一紧。
人影晃进来时,众人才确认,真是那位一直小心养在宫里头不见其人只听其名的金枝玉叶。
只是他深居简出,病体缠身,从不参与任何朝臣宴饮,今日怎会……?
“大哥?”五皇子反应过来,连忙拨开人群迎上前,“大哥要来怎么也不提前和弟弟知会?你这身子……此地嘈杂,若有什么需要,差人告诉弟弟一声便是,何须亲自劳动?”
谢允明笑着应:“五弟严重了,我也是临时起意。”
高福海愣了瞬,猛地回神连忙冲下石阶:“大殿下贵体违和,怎亲临寒舍?实在叫臣惶恐。”
谢允明虚扶他手臂:“尚书说笑,令郎大喜,我也想来蹭蹭喜气。”他侧眸,身旁的厉锋立即送上了礼物,礼盒当面一开,是一对和氏璧。
高福海叫下人接过,“臣替小儿谢过殿下了!”
谢允明的目光穿过人丛:“我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与五弟的人熟悉熟悉,以便日后走动,不唐突吧?”
五皇子面上很是热络:“大哥肯来,弟弟喜出望外!这府中都是本王亲信,也该一一面见大哥才是。”
高福海目光在兄弟二人身上流转,暗道谢允明加入五皇子阵营一事不假。
可见他看着谢允明那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不免担忧,怕照顾不周让他在自个府上出个三长两短,连声对下人吩咐:“去!把大皇子的席位换到暖阁,所有饮食换成药膳,温酒撤了,换参汤!再烧两盆银炭,要无烟无响,别熏了殿下的嗓子!”
下人鸡飞狗跳,谢允明由着他们折腾,眼底蓄一点笑,像看戏。
谢允明如此主动,五皇子心中如同饮了蜜糖,畅快无比。
他亲自上前,代替了厉锋的另一侧,小心翼翼地扶着谢允明,语气里是三分关切七分得意:“大哥,咱们去里面暖阁说话,这里风大。”
便在此刻,门吏又唱——
“三皇子到——!”
这一声比此前更尖,更颤,带着显而易见的尴尬。
五皇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转化为毫不掩饰的阴鸷,高福海更是腿肚子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今晚这是什么日子?怎么三位皇子都齐聚他这小小府邸?!
三皇子在众人面前露脸,五皇子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几乎凝成实质:“三哥来这里做什么?”
三皇子则先向谢允明笑脸盈盈地行了个礼:“大哥好。”然后才冷冷瞥向老五,“本王也收到了请柬,五弟能来,我为何不能来?莫非这尚书府,已经成了五弟你的私产不成?”
“你!”五皇子被他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
高福海头皮发麻,赶紧打圆场:“二位殿下息怒,息怒!都是来给小儿贺喜的,是下官的荣幸,荣幸……”
三皇子的确是最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谁不知道这是五皇子和门下幕僚的私宴,但他得了谢允明的口信,哪怕受气,他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如今一见老五那副俨然半个主人的姿态,胸口顿时像塞了团火,却不得不维持体面,含笑拱手:“本王带了些贺礼,不过是讨杯喜酒,尚书可不要嫌弃啊。”
高福海汗透重衣,连道“不敢”。
高福海将三位皇子迎进暖阁中,但看着席位又突然犯了难,该由谁来坐主位呢?
照例,都是五皇子坐主位,但现在谢允明和三皇子也在,尤其三皇子还道:“俺照礼法,应该长者为先,五弟,你是也不是?”
五皇子冷哼一声,毫不示弱:“长者先,那也该是长兄才对。”他主动看向谢允明:“大哥,你请。”
三皇子也顺势道:“大哥,请。”
瞧见两位皇子都未发难,高福海这才放下心来:“大殿下请。”
谢允明笑着,率先落座,三皇子和五皇子于他左右。
三皇子微微侧眸,眼尾余光掠向谢允明,他想知道秦烈此刻在哪儿,可老五就在咫尺,他不能开口,只能让目光替他问。
五皇子却将这一瞬捕捉得清清楚楚。
老三那一眼,锤得他心头警铃大作,老三到现在还没有放弃想和他抢人?
五皇子岂会坐以待毙?
“大哥,你尝尝这个。”他亲自从小几上拈起一块山药糕,“这点心,用的是温补的山药,研磨得极细,入口即化,最是养胃。”
三皇子却突然直接起身,将二者隔开,极其自然地替谢允明拢了拢狐裘领口:“大哥,炭火虽旺,但门窗紧闭,气息难免混浊,这领口须得拢好,免得邪风入侵,回头又引得咳嗽。”
五皇子递糕点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冷笑一声,将糕点放回碟中,语气带着刺:“三哥倒是心细,不过大哥身边有这么多宫人伺候,冷暖自知,何须你来?”
三皇子毫不退让,反唇相讥:“五弟此言差矣,关心则乱,我见大哥脸色似乎比方才更白了些,心中忧虑,难免多事,倒是五弟,只顾着劝食,这尚书府的东西还能有宫里头好?”
五皇子气急,他更加肯定这老三就是恬不知耻地抢人来了。
可谢允明分明已经是他的人,五皇子冷冷道:“三哥你还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三皇子暗笑:“五弟啊,强扭瓜不甜,这个道理你不懂么?”
五皇子不明白他哪里来的底气:“也不知道是吹了哪门子的歪风,狗皮膏药都没你这么厚脸皮。”
两人隔着一张小几,目光相撞,似有无形刀锋交错,暖阁里炭火“噼啪”一声炸响,火星四溅,映得谢允明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阴影,辨不出喜怒。
这里毕竟是五皇子的主场,三皇子落了下风也不好发作,可等了又等,茶都续了两杯,也不见秦烈的影子。
五皇子志得意满,不断找话与谢允明攀谈,言语间极尽亲近,三皇子面色阴沉,偶尔插话,也被五皇子不软不硬地顶回去。
三皇子强忍拂袖而去的念头,再一次将目光投向谢允明。
谢允明知道他已经不耐烦了,适时地轻轻一声咳嗽,声音不大。
厉锋立刻递上温水,他抿了一口,目光带着一丝疲惫的恳求,在老三和老五之间流转:“五弟,三弟,今日是尚书公子大喜的日子,不好伤了和气,稍安勿躁,可好?”
他声音微弱,但听在五皇子耳中是偏袒:大哥先唤“五弟”,再嘱“勿躁”,分明暗指老三挑事。
他眼尾当即扬起,朝三皇子斜斜一瞥,眸光里带着少年人藏不住的得意。
听在三皇子耳中,却是大哥在暗示他隐忍,以大局为重,他只好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那口恶气咽了回去,闷声道:“大哥说的是。”
而谢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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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不再多言,只是慢悠悠地捧起尚书府特意准备的参茶,小口啜饮着,眼帘低垂,仿佛周遭一切的暗潮汹涌都与他无关。
其实,他也在等。
皇帝可没有要求秦烈参加这等臣子家的婚宴,要求秦烈必须到场的人,是他谢允明。
婚宴已经开始,就在堂中宾客们举杯欲贺,声浪最鼎沸的一瞬——
“镇北大将军到——!”
传喝声像一刃薄刀,贴着最软的地方切进来
秦烈踏入府中时,满座皆惊。
谁不知道这位爷刚立下赫赫战功,回京后从不与任何官员私下往来?他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高福海几乎是弹跳起来,也顾不得婚宴进行到哪一步了,急匆匆迎上去。
这位爷可是实打实的军功侯爵,手握重兵,他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能影响朝局。
五皇子和三皇子听到风声,也同时站了起来。
这两道视线像两支冷箭,最后齐刷刷钉在谢允明身上。
谢允明给的消息是真,三皇子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挑起。
五皇子眼底火色一闪而逝,他曾三番五次递帖皆石沉大海,今夜却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何不惊喜?难道真是谢允明这颗福星把秦烈给招来了?
而谢允明自己,依旧安稳地坐在他的软椅上,甚至连端着茶杯的手都没有晃动一下。
秦烈一身玄色常服,并未着甲。
他目光如电,进门后,甚至没有先与迎上来的高福海寒暄,而是锐利的眼神迅速扫过全场。
高福海笑得眼角堆褶,弓腰如迎财神:“将军来了,快请快请!”
秦烈抬手止住客套,声音极低:“殿下何在?”
一句问,冷铁似的,高福海下意识以为寻的是五皇子,忙不迭侧身引路,直趋暖阁。
可秦烈要找的是谢允明,他并不知道谢允明将他叫来此地有什么目的。
就在前一夜,肃国公府。
秦烈正对着一幅北疆舆图凝神思索时,忽觉窗外风声有异,他眸光一厉,手已按上腰间佩刀!
下一瞬,书房门无风自开,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入,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不等秦烈喝问,一枚薄薄的信笺带着破空之声,直射他面门!
秦烈下意识伸手接住,那信笺入手微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那黑影骤然止步,像一柄被夜色磨快的刀,无声钉在秦烈面前。
秦烈看清对方,正是谢允明身边的叫作厉锋的近卫。
他面无表情,眼神冷硬如铁,只吐出一句冰冷的话:“主子叫我给你的,亲笔书信。”
说完,根本不给秦烈任何发问的机会,身形一闪,已如来时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秦烈皱着眉头,压下心头震惊,低头看向手中信笺。
素白的宣纸,没有任何署名。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清瘦俊峭却力透纸背的小字——
“吏部尚书府宴,务必高调到场。”
然而,就是这行字,让秦烈虎躯一震。
这字迹……竟然与他先前看到的为北疆阵亡将士遗孀书写,扳倒兵部侍郎耿忠的诉状书一样。
当初他得知诉状由通文馆经手,曾亲自前往拜谢,却吃了闭门羹,被告知国师门下,不见武将,他一度以为,是朝中某位清流文官,或是有良知的士子暗中相助。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为冤屈呐喊的手笔竟出自深宫之中,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病骨支离的大皇子之手。
如此人情,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他都得去。
最终,秦烈挑选了一个最显目的时机,走进尚书府。
高福海将他带进暖阁,一抬头,恰好与谢允明的目光交接。
谢允明迎着他的视线,苍白的脸上,那抹惯有的,温和而虚弱的浅笑,又加深了一丝……
11.谢允明到底偏向谁?
秦烈被引入时,脚步几不可察地迟疑了一瞬。
谢允明传他至此,三位皇子又齐聚,绝非偶然。
他按下心中翻涌的惊诧,依礼躬身抱拳,声音沉肃如铁:“微臣秦烈,参见三位殿下。”
“今日是私宴,将军不必多礼。”五皇子笑得最亮,抢步上前,一把攥住秦烈腕子,暗暗使力往自己座边带,“来来来,与本王同坐,再过些日子,你便是父皇佳婿,本王的嫡亲妹夫,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五弟未免太心急了些。”三皇子霍然起身,“秦将军,公主金枝玉叶,尚主之恩自是天宪,可圣旨未降此刻便谈婚论嫁,不觉得太早了么?”
五皇子嗤笑:“早?三哥,既定之局,何苦再自欺欺人?”
“殿下是皇子,臣是武将,不合规矩。”秦烈神色淡漠,双臂环抱,向二人各一拱手,也婉拒了五皇子的好意,选择独自落座,正好与谢允明隔案相对。
灯影斜照,两人之间只隔一张紫檀小几,却像隔着风雪连天的疆界。
五皇子被秦烈婉拒,脸上笑意稍减,却依然亲自执起酒壶为秦烈面前的空杯斟满:“将军何必见外?等本王解决了兵部事宜,北疆边军往后的粮草辎重,兵部都不会再出任何差错,只要将军点头,任何时候,本王都能帮你疏通。”
三皇子当即冷笑一声:“五弟,你这是在害秦将军。尚未成婚便与外戚过从甚密,岂不徒惹父皇猜忌?”他转向秦烈,“秦将军,兵部耿忠出了那样的乱子,五弟的人还值得你信任?兵部的位置仍然空缺,谁能上位还不可知,五弟能给你的,本王同样能给,且能给得更稳妥。”
秦烈只沉默地听,耳里进的是两位皇子的唇枪舌剑,眼底余光却只锁一人。
谢允明。
每过一句争锋,秦烈便借低首饮酒的间隙,用余光再度探去。
谢允明只微垂睫,以盖拂去茶沫,轻抿一口,再缓缓放下,动作温吞得近乎敷衍,仿佛兄弟间的剑拔弩张,与他无半分干系。
一次,两次……秦烈探得越深,越觉如坠雾中。
那苍白唇角既无偏向的弧度,眸底也无算计的精光,只剩一片被病气磨平的淡漠。
可偏偏这份毫不在意,像一堵无缝的墙,让秦烈心头暗潮翻涌。
谢允明到底是谁的人?
秦烈心中疑窦丛生,这位殿下若真置身事外,又为何会叫他来此?这份完全看不透的神秘,反而比两位皇子赤裸裸的招揽,更让秦烈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五皇子脸上那点勉强维持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三哥这是何意?莫非是指本王会连累秦将军?至少本王行事光明磊落!不像有些人,专在阴沟里弄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五弟!”三皇子面色一沉,“注意你的言辞!谁是阴沟里的?本王行事,向来顾全大局,不像某些人,只知结党营私,拉拢武将,其心可诛!”
“你说谁结党营私?”
“谁应便是说谁!”
两人唇枪舌剑,声调越拔越高,句句冲着对方要害去,却刀刀落在秦烈身上,仿佛他已不是活人,而是一块可秤可量的肥肉,谁扯得多一分,谁便先占上风。
谢允明仍倚榻观火,指尖缓缓摩挲杯沿,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折子戏,那副置身事外的冷淡,终把秦烈心底最后一点耐性磨尽——
“啪!”
掌风落案,声不大,却震得杯盏齐跳。寒铁般的嗓音随之滚过暖阁:“二位殿下。”
秦烈起身,甲叶轻响,如刀出鞘。
“五殿下赐我烈火烹油,三殿下指我画地为牢。可惜……”
他目光掠过两人,带着沙场淬出的锋锐。
“油火再旺,烫不穿北疆寒甲,金丝再柔,也拴不住猎鹰翅骨,今日之言,句句权柄,字字私谋,秦某一介武夫,听得明白。”
“好意心领,就此别过,微臣恕不奉陪。”
五皇子本以为秦烈此行而来是为示好,没想竟是为了划清界限,他脸上挂不住,拍案而已,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秦烈!父皇金口已开,难道你还要抗旨不成?!”
秦烈本就对五皇子观感最差,闻言更是心头火起,当即反唇相讥:“陛下也未曾下旨,令肃国公府归附五殿下。”
话如冷矢,穿堂而去,他转身迈步,铁靴踏地,声若沉雷,丝毫情面也没留。
五皇子被噎得喉结猛颤,一张俊脸青红乱窜,半晌才挤出个你字,便再没了下文。
“五弟啊。”三皇子低笑出声,“早说强扭的瓜不甜,偏你不信。”
五皇子深吸一口气,反唇相讥:“他难道便给了你好脸色?别自作多情。”
三皇子眸光微转,意味深长地瞥向一直静坐的谢允明:“秦将军不会永远独善其身,不选你,他还能选谁?本王自然不急。”
他似笑里藏刀,把五皇子胸口又剜一把。
五皇子猛地坐回软椅,眸色阴鸷,既已有谢允明在身侧,老三凭甚再压他一头?
就在二人暗火交攻之际,谢允明轻轻放下茶杯,瓷盖相叩,清越一声:“秦将军快人快语,只怕是因为这段日子的事情忧心,才失了礼数,我与将军在御前见过的,不如,由我与将军单独一叙,将两位弟弟的好意转达,可好?”
暖阁忽地静默,两位皇子竟皆无言,在他们看来,目前最有面子的人当属谢允明了,由他出面挽留,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坏了各自根基。
于是,一个点头,一个冷哼,算是默认。
谢允明缓缓起身,出了暖阁。
厉锋紧随其后,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追了出去。
秦烈耳力极锐,听得身后脚步错落,正欲加快,一道比刀锋更冷的喝声劈面而来:“站住!”
厉锋鬼魅般掠至,横臂挡道,眸色沉黑,不带半分活气:“主子要见你。”
秦烈嗤笑,目光掠过厉锋肩头,落在那袭缓步而来的狐裘上:“即便你是大殿下的人,见了我,也该懂礼数。”
厉锋面无表情,侧身让开,垂手去扶谢允明。
谢允明行至廊下,他微抬手,止住秦烈欲行的礼:“将军……我们借一步说话。”
确定是四下无人之地,秦烈才开口问道:“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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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叫臣来此,臣不知有何指教?耿忠一事,秦烈铭记于心,殿下若有差遣,只要不违臣子本分,秦烈定义不容辞。”
谢允明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界限,只是微微喘息着,似方才疾走几步耗了他不少力气,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从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了一封缄口的信笺。
“劳烦将军。”谢允明将其递向秦烈,“将此信,于明日早朝时,呈交陛下。”
秦烈一怔,没有立刻去接,目光带着审视落在那封信上:“这是何物?”
谢允明抬眸,与他对视,唇边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千钧:“此物,能决定下一位……兵部尚书的人选。”
秦烈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兵部尚书之位空悬,朝中各方势力角逐正酣,可谁没有本事保证自己拿到那个位置。
看着他震惊的神情,谢允明适时地轻叹一声:“耿忠伏法,留下的空缺关乎国本,我那两位弟弟……争得太过,反倒让父皇忧心不已。为人臣子,当以社稷为重,而非囿于党派私利。此信,或可为陛下解此忧烦,择一真正能为天下人办事的贤才。”
“大皇子倒是有颗赤诚之心,只是微臣不解。”秦烈沉吟片刻,终是伸手,郑重地将那封信笺接过,妥善收入怀中,却问:“殿下为何不亲自交予陛下,或者,交予五殿下或三殿下?若有此能力,岂不是立功的好机会?”
谢允明反问:“将军以为,我这两位弟弟,谁可堪大任?”
秦烈沉吟:“此乃天家之事,微臣不敢妄议,臣却更想知道殿下的意思,殿下的站队或许也会影响臣的选择。”
谢允明闻言,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将军不敢议,我却敢说,我那五弟做事急躁,易为权欲蒙眼,三弟阴鸷,难免刻薄寡恩,我肯定,他二人皆不是社稷之福。”
秦烈怔住,眼底掠过一丝愕然,仿佛一时听不懂这弦外之音。
“殿下的意思是……”
谢允明没有立即回答,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忽而话锋一转:“将军此刻最忧心的,应当是与乐陶公主的婚事。”
秦烈坦然:“尚主之后,必与五殿下有牵连 ,北疆兵权旁落,我成案上鱼肉。”
谢允明语气淡淡:“说起来,也是我在父皇身边提及,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秦烈道:“殿下严重了,若无此婚事,臣的处境只怕也不会好多少。”
谢允明笑道:“将军如此明事理,我倒是放心了,只不过这桩婚事该成,还是该败,将军以为在谁的身上?”
秦烈下意识回答:“此事,自然在于陛下圣心独断。”
“错。”
谢允明轻轻吐出一个字,截断了秦烈的话,“决定这件事的人,不在于父皇,也不在于我那五弟和三弟。”
他向前半步,狐裘下摆拖过青砖,发出细微的窸窣,那一步极轻,却风都跟着屏息。
“在于我。”
三个字,音色不高,带着体弱的微哑,可秦烈甚至听见自己耳膜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人拿他心口做鼓,重重一落,余震不绝。
12.我也是皇子
“我说不成,那这件事就注定成不了。”
谢允明的声音浮在冷风里,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得叫人心口发沉。
秦烈眉峰骤敛:“殿下何出此言?”
谢允明缓缓抬起眼。
廊下的微光在他眸中跳跃,映出一片冰冷的野心,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将军可知,观棋者与对弈者,有何区别?”
风掠过,枝叶晃一晃,像替他在轻轻摇头。
“观棋者,纵有高见,亦只能随波逐流,而对弈者——”
他伸出两指,虚虚一捏,仿佛拈起一枚看不见的子。
“执子之人,方能定夺棋盘乾坤。”
“五弟,三弟,乃至朝堂衮衮诸公,他们皆在此局中,自以为是棋手,争一子一目之得失。”谢允明低低一笑:“也不过是被利用的两颗棋子。”
“我也是皇子。”他问:“我为什么做不了皇帝?”
秦烈心头猛地一震,不是惊骇,而是一种原来如此的豁然,像有一道雷劈开颅骨,将他过往种种的迷雾都劈得粉碎。
福星之名,兵部尚书走马换将……
他本以为谢允明是个幕后的谋士,谁人都说这位皇子毫无夺嫡的希望,被迫卷入洪流一时引人瞩目,迟早摔得粉身碎骨。
可秦烈看见的谢允明,与朝臣甚至与皇帝身侧的谢允明截然不同,这份深沉的城府以及野心,如一道强光劈下,秦烈目眩欲盲,却又在瞬间,让他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
短暂的震撼后,秦烈迅速收敛心神。
他并未表态,但眼神中的探究已化为一种审慎的掂量。
谢允明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立刻回应,侧过脸,掩唇低咳,嗓音沙哑,像铁锉擦过刀背:
“秦将军。”
他伸出指尖,在秦烈冰凉的甲胄上轻轻一叩——
“我也要利用你。”
……
暖阁内,笙歌已歇,炭火将尽。
五皇子正阴着脸把玩酒盏,见二人并肩而入,眉梢猛地一挑。
众目睽睽之下,秦烈依照谢允明之前的低语示意,对着余怒未消的五皇子抱拳一礼,声音虽依旧硬朗,却缓和了许多:“微臣方才多有冒犯,殿下海涵,陛下既已金口欲开,末将岂敢抗旨?若婚事能成,肃国公府……自是明白该站在何处。”
五皇子愣住,随即脸上阴转多云,哈哈一笑,亲自起身扶起秦烈:“好!好!秦将军果然是明事理之人!方才些许口角,本王早忘了!”
三皇子冷哼一声,抬眸看向谢允明,似在质问。
谢允明含笑回视,眸色温吞。
不知怎的,三皇子心口那团躁火被那目光轻轻一按,竟多生出几分耐性。
喝完了尚书府的喜酒,高福海恭恭敬敬地送客。
离开时,谢允明在五皇子身边稍作停留:“五弟,秦将军性情刚直,今日之事,只是一时意气未平,你既手握姻亲优势,稍加耐心,以诚相待,何愁将军不为你所用?”
五皇子闻言,脸色更是缓和,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弟弟懂得分寸,劳大哥为此事烦心,弟弟感激不尽。”
谢允明笑了:“你我兄弟二人,不必客气。”
五皇子将人送到马车下:“大哥请,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大哥尽管和弟弟说。”
谢允明点点头,遂乘马离去。
马车刚转过街角,巷口便横出一辆轻车。
对面车窗半掀,露出三皇子含霜带笑的脸。
“不知道大哥和秦将军说了什么,三言两语便替五弟安抚了一头倔虎?”
谢允明倚着车壁,指尖抵着唇低咳两声,倦色如潮:“三弟大可放心,我只是提醒秦将军,就算他再不喜欢哪一位皇子,那也是天家骨血,面子总得留几分。”
他抬眼,语气轻飘,“巧的是,秦将军与我一样,对五弟并无好感。”
三皇子挑眉:“哦?”
“将军托我转达,”谢允明声音更低,“想请三弟援手,解了他与乐陶公主的婚约。”
三皇子眸光骤亮:“他真这么说?”
“秦将军意以严明。”谢允明顿了顿,补上一句,“若三弟助他脱身,日后他愿附骥尾。”
三皇子朗声一笑,疑色却未全褪:“父皇金口已开,本王如何插手?”
“这件事并不是没有办法。”谢允明指尖在车沿轻敲,笃笃两声,“若公主先毁约,皇家自理亏,父皇便再不好强求。”
三皇子瞳孔微缩,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与惊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谢允明,半晌,才嗤笑一声:“大哥,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也是个有手段的人?我好像是今日,才真正认识了你。”
谢允明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苍凉:“三弟不应该更懂我么?”
“德妃娘娘常年不受父皇宠爱,连带着你自幼也受尽冷眼,宫中之人,最是跟红顶白……好在三弟你争气,靠自己挣出了今日的局面。”
“父皇,总会老去的,那些看人下菜碟的日子,我是真的不愿再体会了。”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三皇子内心最隐秘的痛处与野望,他脸上的狐疑渐渐散去,化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他深深看了谢允明一眼,语气郑重了几分:“大哥,我懂你。”
两辆马车,一东一西,驶入各自的夜色中。
长乐宫外,月色像一层冷霜,铺得殿前石阶惨白。
门扉阖上的刹那,谢允明强撑的精神瞬间垮塌,刚踏入殿门,身形便是一个踉跄,整个人直直往前栽倒。
“主子!”厉锋声音紧绷,一把扶住他。
谢允明手心冰凉,但厉锋掌心贴上他额头,却烫得几乎烙手。
谢允明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可他却笑了,唇角弯出一道极浅的弧线,好似松了一口气,任由自己的身体软倒在厉锋的怀中。
这几日,谢允明来回奔波,耗费心力,他本就稀薄的精气神难以支撑。
厉锋动作极快,将他安置在榻上,转身欲去煎药。
然而,他刚一动,一只冰冷且因虚脱而微颤的手便抓住了他的衣袂,那手指修长,却无力,只是虚虚地搭着,仿佛随时会滑落。
“不可用药……”谢允明半阖着眼,嗓音被高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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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得沙哑,“汤药会留痕,若是宫人看见,保不准父皇也会知道我病了,这会打乱我的计划。”
厉锋动作僵住,眼中之闪过一丝痛色,旋即了然,从暗格中取出那个承载着无数隐秘痛楚的木匣,取出银针,在灯焰上灼烧。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
当厉锋回到榻前,准备解开他衣襟时,谢允明忽然低低一笑,气息拂过厉锋的手腕:“又要……辛苦你了。”
“主子。”厉锋痛心道:“忍一忍。”
谢允明衣襟散开,露出过于苍白清瘦的胸膛,厉锋的指尖在触碰到那微凉皮肤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后银针精准刺入,谢允明身体猛地一颤。
第一针,风池。
针尖破皮,谢允明颈侧青筋倏地浮起,像暴起的青蛇,高热逼得血行狂涌,针一入,浊热似遇断崖,轰然下坠。
厉锋左掌贴在他颈动脉,自己的心口却随之一抽,仿佛替对方疼。
第二,第三针,大椎,曲池。
银针垂直而入,厉锋腕力极稳,针尾却颤出一圈圈几乎不可见的涟漪。
谢允明整个人猛地绷紧,背脊反弓,汗水在刹那间渗出,像一层晶莹的壳,贴着他苍白的皮肤。
厉锋另一只手早已攥好雪巾,却不敢用力去擦。
剧烈的酸麻胀痛瞬间席卷了谢允明的四肢百骸,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将鬓发浸得透湿。
他却连一声闷哼都未曾溢出,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谢允明在这时,忽然想起,秦烈与他最后的对话。
“殿下母族微寒,于宫中朝堂,无外戚之力可倚仗,此为先天之缺。”
“其二,殿下潜藏过深,至今在明面上未聚党羽,未成势力,朝中衮衮诸公,皆知依附五殿下,三殿下可获实利,却无人知殿下之能之志,仅凭我肃国公府一家之力,不够。”
秦烈的嗓音冷峻如铁,字字砸在要害,他眼神锐利,等待着谢允明的回答,或者说,等待着他是否能被这残酷的现实击垮。
谢允明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被冒犯的愠怒,也无被戳穿痛处的慌乱,反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
秦烈在离开廊下前,最后回头看他,眼神复杂,沉声问道:“若臣真要在三位殿下之中择一而立,臣会选择殿下您。”
“比起其他,臣更在意的是殿下的身体。”他话锋一转,带着武人的直白与审视,看向谢允明单薄的身躯:“殿下如此孱弱之躯,如何能撑到最后一刻?纵有千般智计,可又如何叫天下人能够信服?”
如此孱弱之躯,如何叫天下人信服?
谢允明此刻回想此问,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开始时虚弱无力,却渐渐高涨。
他也厌恶这具残躯,厌恶它一次次拖慢自己杀伐的脚步。
他喘息着,眼中燃烧着近乎癫狂的火焰。
撑不住又如何?
他抬起湿漉漉的指尖,在空中虚虚一握。
他若成枯骨,就算化做厉鬼,也要爬上那龙椅。
13.兵部尚书得手
紫宸殿的铜漏刚敲过辰时三刻,三皇子与五皇子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般竖起颈羽。
皇帝高坐龙墀,听二人口舌之争,已经眉头紧皱。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武将队列中,一道沉肃的身影越众而出。
“陛下。”秦烈抱拳躬身,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喧嚣,“微臣有一物,需呈报陛下。”
秦烈双手举过头顶,将那封无署名的信呈上。
高坐上的皇帝眸光微动,摆了摆手,侍立在侧的霍公公立刻步下玉阶,接了信,又小跑回去。
皇帝拆开信封,才展第一行,眉峰便陡地一颤,群臣远远瞧见,那常年深不可测的眸子里,竟泄出一线惊,一线喜。
秦烈垂着眼,心底并非全无波澜。
那信中之物,他未曾窥见,却在那方寸纸背上押上了自己全部筹码,赌谢允明的为人,也赌自己担得起失败的后果。
皇帝看完信,他抬起眼,目光如电,扫过满殿文武,沉声吐出一个名字:“魏行。”
殿内静了一瞬,许多人面露茫然。
皇帝问道:“此人何在?”
霍公公差人回禀之后,告知皇帝:“回陛下,魏行是去年恩科探花,现任通文馆编修,兼兵部职方司主事,年二十七,寒门出身,勤勉务实,能力颇佳,未曾有过错漏。”
皇帝合拢信纸,指节微青:“传旨——魏行即日升任兵部尚书,赐紫金鱼袋。”
殿中轰然。
三皇子与五皇子同时抬头,目光如电,在虚空里噼啪相撞。
秦烈已退回班位,他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无数视线像钩子,从四面八方抛来,想把他剖开,看看他肚里究竟藏了什么鬼祟。
这煮熟的鸭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探花嘴里?!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秦烈身上,带着审视:“秦爱卿,此信,你是从何而来?”
秦烈依着谢允明事先的嘱咐,语气平稳:“回陛下,说来荒唐,是臣府中下人,前几日偶然从一个乞儿手中得来此信,信上附有字条,言明务事关兵部一事,必要由臣之手呈交陛下,臣觉蹊跷,曾命人追查来源,却如石沉大海,臣见字迹鲜明不似普通人,不敢耽搁,只好冒昧呈上。”
皇帝“嗯”了一声,却不再追问,只摆手:“此事,爱卿不必再查。”
“臣,遵旨。”秦烈心下悄然一松,退回队列。
那封信的内容却像一根羽毛,不断搔刮着他的好奇心,挠得他几乎想当场抓住谢允明问个明白,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竟让乾纲独断的陛下连半句质疑都没有,便一锤定音?
念头一闪而逝,却被他死死摁住。紧接着,更大的惊雷在脑海里炸开——
魏行,是通文馆出身。
通文馆,这个寒门士子的汇聚地,朝廷新血的源头。
过往种种,让秦烈认为谢允明与通文馆关系匪浅,众人皆知,国师在此地亲自授业,若谢允明的手里握着整座通文馆,就等于握着一批又一批未经雕琢的学子。
今日是魏行,明日便是李行,王行……这些新苗一旦破土,便会以惊人的速度窜天,悄无声息地替换掉那些盘根错节的世族老根。
想通此节,秦烈背后竟沁出一层薄汗。
就在朝会将散未散之际,皇帝再次提及了秦烈与乐陶公主的婚事。
秦烈暗自思忖着那桩悬而未决的婚事,心弦微绷时,皇帝却道:“秦爱卿与乐陶的婚事,暂且押后,待秋猎之后,再议。”
不仅如此,皇帝紧接着安排秋猎护卫事宜,直接点了巡防营统领厉国公负责,全然将本该参与的秦烈排除在外。
冷落之意,昭然若揭。
一时间,投向秦烈的目光各异,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更有深深的探究。
秦烈面色沉静,领旨谢恩,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半分情绪,仿佛被晾在风口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秦烈隐隐觉得,这或许正是谢允明想要的结果。
退朝后,文武百官鱼贯而出。
秦烈刚踏出殿门,便见不远处,谢允明披着一件略显厚重的苍青色斗篷,静立在汉白玉栏杆旁,似乎在等候召见。
两人擦肩而过,风带起狐裘一角,拂在秦烈手背,冰凉。他对上谢允明的视线,那双眼底有淡淡的青,像砚中未化开的墨,凝着掩不住的倦色。
秦烈心头微顿,想起他细细调查谢允明时,得到的“寒症入骨,惧冷甚于惧死”这十二字,忽觉那雪白狐裘也遮不住的瘦削。
北疆苦寒……秦烈心中微动,已然决定,稍后便传信给北疆的副将,命其搜寻些上好的御寒之物或药材送来京城。
谢允明并未与他交谈,只是在他经过时,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随即便被霍公公引着,步入那尚存着朝会余温的金殿。
“明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问道:“前几日,你出宫去了尚书府?”
谢允明抬起头,声音微虚:“回父皇,是,儿臣去了尚书府。”
皇帝又问:“去那里做什么?”
谢允明脸上露出笑意:“儿臣,喜欢热闹。”
皇帝眼底却厉色一闪,声音沉了下去:“朕允你出宫,是怕你在宫中太闷,这京城里多少热闹可看,你偏要去那臣子府邸?朕不是告诫过你,莫要与朝臣往来么?明儿,你何时变得如此不懂事了?嗯?”
谢允明面上却只怔了片刻,随即抬眸,眸色干净得近乎茫然,仿佛一只被骤雨淋湿的雀鸟,尚不知惊雷为何。
“儿臣……儿臣没有想太多,父皇,儿臣不明白做错了什么,请父皇明示 。”
谢允明低下头,身形微颤,可他心底却是心知肚明,他的父皇,当今的天子从不在意热闹,只在意热闹背后谁的手在拨火。
三皇子,五皇子斗得再凶,那是他默许的磨剑,是培养一个继承人不可缺失的一环,可若有人敢在他棋盘外另落一子,尤其是一颗他自以为早已捏在指心的闲子,那便是触了逆鳞。
秦烈冒然出现在尚书府,有与五皇子联手的迹象,这种迹象来得太快,都会让皇帝觉得是早有预谋,所以他立马就会打压秦烈,以至于那桩婚事也会被推迟。
而自己这个意外出现在尚书府的儿子,自然也要给个交代。
一旁的霍公公连忙打圆场,语气慈和却意有所指:“大殿下,陛下这是担心您呢,您如今身份不同往日,贸然去了尚书府,落在有心人眼里,岂不是让陛下为难么?”
谢允明忙道:“儿臣绝无此意。”
厉国公适时开口:“陛下,依臣看,大殿下涉世未深,只怕是受了旁人蒙蔽,一时不察,陛下不妨好好查查殿下身边是否有别有用心之人。”
谢允明等的就是这句。
老东西果然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却正中他下怀。
“那日……是三弟派了府上长史亲自来传的话,说叫我去尚书府看看热闹,散散心,我想着,三弟与五弟都在,不妨与弟弟们亲近亲近……便跟着去了。”他微微侧首,长睫上那点因强忍咳嗽而逼出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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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水汽尚未散尽,在殿内昏沉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无辜。
“老三?”
皇帝眯起眼,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厉国公嘴角那抹尚未成型的,带着讥诮与幸灾乐祸的弧度,也悄然僵住,凝固成一个略显古怪的表情。
他心中警铃大作。
大殿下此言何意?
他何时与永儿走得如此之近?
厉国公本以为谢允明已经投靠了五皇子,可谢允明一开口,反而令他有些糊涂了。
谢允明拿出三皇子当挡箭牌,恰好能摘出自己与五皇子过于密切的嫌疑,同时,将一个看似荒谬实则诱人的猜想,投进了厉国公,这位三皇子坚实拥趸的脑海里。
果然,厉国公头脑中瞬间风暴迭起,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
三皇子近来确实有些动作让他这舅舅都有些摸不透,若真私下笼络了这看似无用的大皇子。
虽说大皇子无权无势,但他有长子的名分,又有福星的名头,以及在陛下心中占据的分量,在某些时候,或许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陛下若真的惩处了大皇子,万一坏了永儿的谋划……
心思电转间,厉国公脸上的僵硬迅速化为一种恍然大悟般的肃然。
他立刻上前一步,对着皇帝躬身,语气恳切,竟是为谢允明说起话来:“陛下,如今想来,大殿下久居深宫,心思纯善,看重兄弟情谊,三殿下主动相邀,殿下念及手足,欣然前往,此乃天性仁厚,绝非有意结交朝臣。”
皇帝看着台下,眼底的深沉略微散去了些许:“即便如此,日后也当时时谨记朕的教诲,莫要再如此轻率。”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谢允明垂下头,姿态恭顺无比。
殿中静得能听见香炉内炭火“噼啪”。皇帝忽然起身,踱到谢允明面前,弯腰扶他。
龙袍广袖掠过谢允明手背,带来一阵极淡的瑞脑香。
“朕吓着你了?”皇帝的声音低下来。
谢允明摇头:“儿臣怎会怕父皇?只是怕父皇误会和儿臣心生嫌隙。”
皇帝凝视他片刻,忽地笑了,回头吩咐:“厉国公,你回去吧,隔日将秋猎的布防图呈上来。”
“是,臣,告退。”厉国公行礼后,躬身退出大殿。
就在此时,谢允明却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父皇,儿臣……儿臣也想去秋猎。”
皇帝皱眉:“胡闹。你身子骨弱,猎场风硬,又兼舟车劳顿,如何受得住?”
谢允明掩不住渴望:“三弟同儿臣说了许多秋猎的趣事,说他去年猎了三匹鹿,雄骏非常。儿臣从未见过那般景象,心中向往……求父皇成全,儿臣一定多加注意,绝不逞强。”
他语气轻软,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央求,像雪夜探窗的梅枝,怯怯却执拗。
皇帝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因急切而泛起的微红,沉吟不语。
已行至殿门的厉国公脚步一顿,回身拱手,声若洪钟:“陛下,若大殿下有意,臣愿单独遣一队精锐,寸步不离,保殿下万无一失!”
霍公公也道:“陛下若担心殿下的身体,可叫太医院会另备暖轿,手炉,姜参,随时伺候着,这样陛下也可放心。”
皇帝权衡片刻,终是松了眉心,低叹:“罢了,既如此,便去吧,厉爱卿,明儿的安危朕交给你了,一丝一毫不得疏忽。”
“儿臣谢父皇恩典!”
“臣,领旨!”
谢允明垂下头,恭敬谢恩。
14.商议
谢允明与厉国公一前一后步出金銮,檐角一线湛蓝的天光泻下,照得他的脸恍若透明。
厉国公忽然收步,目光钉子似的钉在那张脸上,眉心渐渐拧紧,像,太像了,那女子当年凭这一副好皮囊,把他妹妹逼得一败涂地,如今连她的儿子也带着这张脸,把永儿压得喘不过气。
果然是红颜祸水。
厉国公内心轻嗤,他想尽快去翊坤宫寻德妃与三皇子商议政事,欲向谢允明拱手告辞,却听得身侧一声轻咳,随即是谢允明的声音:“厉国公是要去寻三弟么?不过我想,此刻三弟应该不在翊坤宫,而是去了我的长乐宫。”
厉国公猛地侧首,目光刀锋般劈过去,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旋即,就变成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满意笑容。
看来,这位大皇子还算聪明,是已暗中投靠了永儿,永儿能多得一个臂膀就离太子之位更近了一步,想到此,他心头大定,连带着看谢允明那病弱的模样,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殿下的意思,老臣明白了。”厉国公拱拱手,心满意足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大步离去,背影都透着一股轻快。
下朝之后,五皇子与三皇子皆未立刻出宫回府。
五皇子胸中火烧,直奔淑妃寝殿。
淑妃听完只抬手按了按眉尾:“那魏行底细再干净,能干净得过一张白纸?此事蹊跷,源头或许不在外朝,而在内廷。”
“那会是谁?”五皇子急道:“总不能是老三,看他那样子,分明也不像事先知道的!”
淑妃轻嗤:“满朝上下,只有你才会将什么都写在脸上。”
五皇子一噎,低下头去。
淑妃提议:“你去找那个病秧子吧,他长年能在陛下身边,知道的一定比咱们要多。”
五皇子醍醐灌顶,立刻去了长乐宫。
他在宫门外候了片刻,才见谢允明慢腾腾地出来相迎。
谢允明笑道:“五弟来了?我方才刚从父皇那儿回来……”
“那正好!”五皇子迫不及待地打断他,与他一同入内,“朝中之事,大哥想必已经知晓?我此次赶来,是为了新任兵部尚书的事,那封信,大哥可知是何来头?”
谢允明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坐下,闻言轻轻摇头:“我虽然在父皇身边伺候笔墨,却也从未见过陛下与谁有书信往来,此事……虽蹊跷,但五弟,没准根本就不是宫里人的手笔呢?”
“大哥,那你也太天真了!”五皇子没忍住,嗤笑一声:“若非宫里有人布局,怎会经过秦烈之手?秦烈又岂会轻易将这等来路不明的东西呈交御前?此信定有古怪!那魏行,也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干净!”
“那五弟以为,这魏行会是什么来头?”谢允明顺着他的话,轻声问道。
“我若知道,还用来问大哥?”五皇子有些烦躁,险些拍案而起:“总之,请大哥近日多在父皇身边留心,若发觉有何人举止异常,或心怀不轨,定要速速告知于我!”
“五弟放心,我都记着呢。”
谢允明温声应下,又斟一盏热茶推过去。
五皇子火气稍降,想起另一桩,又抱怨:“父皇也不知怎么了,竟要推迟秦烈与乐陶的婚事!还让老三的舅舅负责秋猎护卫,这不是明摆着冷落秦烈,便宜都让老三占了去!”
“三弟未必占了多少便宜,兵部不还没到他的手中么?”
谢允明道:“风头太盛,有时并非好事,父皇并未责罚秦将军,他依旧屹立朝堂,这便是陛下并未厌弃他的明证,来日方长,或许日后有更好的机缘呢?你身后有淑妃娘娘,如今……不也还有我么?我们好好谋算谋算,迟早能将三弟拉下马来。”
这番话说得熨贴无比,直哄得五皇子心花怒放。
他只觉得这大哥虽病弱,却真是个体贴入微的解语花,他应该常来这长乐宫走动,还能省了被母妃责骂。
五皇子端过茶,畅饮一口,笑道:“多谢大哥!有大哥此言,弟弟我便安心了!”
他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来去如风,自始至终,都未曾留意到,谢允明身侧的桌案上,从一开始,便静静摆放着两只茶盏。
待那脚步声远去,宫门重新合拢,谢允明才抬起眼,对着内侧那道厚重的帘幕淡声道:“五弟已经走了。”
帘幕微动,三皇子缓步踱出,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知大哥与五弟打算如何对付我啊?”
谢允明无奈一笑:“三弟这样说,可真是为难我了。”
三皇子朗声一笑,自顾自在那张五皇子刚坐过的席位坐下,语气讥诮:“老五啊老五,果然是个蠢物!遇事只会寻淑妃哭诉,如今倒学会来寻大哥你了,自己却仍是半点作为也无。”
谢允明但笑不语,片刻后才道:“五弟如此,不正是好事?他信我,便如同信你。”
“罢了。”三皇子摆摆手。
三皇子与五皇子不同,他一下了朝便独自来这长乐宫候着,刚等到谢允明回来,没说上几句话,婢女却不小心将茶水落在了他衣袖上,他便去内殿中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没想到老五就急匆匆赶来了,他索性待在内殿里,顺带好好地看了看谢允明这宫殿。
谢允明从老五那里要来的铜佛正好好地被供奉着,父皇年年赏赐,可这长乐宫看上去却还是显得有些简陋。
三皇子神色一正,继续说起未尽的正题:“那魏行的底细,大哥真觉得干净?”
“方才说辞不过是骗骗五弟,魏行的来历不可能简单。”谢允明沉吟道,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说来也巧,那封书信,我去见父皇时,远远瞧了一眼那字迹,倒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
“哦?”三皇子倾身,来了兴趣,“是什么?”
“似是……与我曾见过的某份军报字迹相似。”谢允明蹙眉,似在努力回忆,“好像是,平…平昭一战?”
“我朝没有过这样的战事。”三皇子立刻纠正,“是不是平会一战?”
“啊,对,是平会一战。”谢允明问,“三弟可了解?”
“平会一战,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三皇子语气沉凝,“我听舅舅常讲述战事,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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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是知道的,当时的主帅是邵将军,军报自然是经他这手 ”
“邵老将军?”谢允明喃喃,随即恍然,“三弟可了解他?”
“自然了解。”三皇子颔首,“他是父皇的授业恩师,两朝元老,威望极高。”随即话锋一转:“大哥的意思是,那封信是出自邵老将军之手?!”
“啊……”三皇子瞳孔微缩,瞬间贯通了关窍,“原来是一封举荐信!父皇自然会给他这个面子,邵老将军退隐多年,就连父皇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若非情面难却,绝不会主动插手朝局……只能是有人相请!”
谢允明问:“三弟觉得是谁?”
三皇子的目光锐利起来:“还能是谁?肃国公府与邵老将军乃是世交,肃国公曾携子欲拜其为师,虽最后未成,但香火情分犹在,只可能是他了。”
谢允明道:“竟是秦将军?那他此举……”
三皇子哼了声:“自然是想为自己谋退路,他既不放心老五,也不放心我,所以就迫不及待地往兵部里插上自己的人!真是好算计!”
谢允明微笑举杯:“那我应当恭喜三弟了,得了秦烈也就意味着得了兵部。”
三皇子却微微蹙眉:“大哥真觉得,秦烈此人能够被我驯服?”
“大哥真觉得,秦烈此人好驯服?”
谢允明道:“那就要看三弟的手段了。”
三皇子却微微拱手:“我倒想向大哥请教请教。”
谢允明笑了:“父皇曾说,驯兽当应困兽,三弟若借父皇之手打压他,再设法毁去那桩婚事,断了他与五弟联手的机会,届时,他在朝中孤立无援,四面楚歌……三弟再适时施以援手,还怕得不到一颗濒死抓住浮木的真心么?”
三皇子笑了,谢允明接着道:“三弟不方便出面之事,尽可交予为兄。”
三皇子忙道:“大哥,岂能让你牵涉其中……”
“你又怎知我不乐意去做呢?”谢允明打断他:“你我都明白,在这宫墙之内,谁的手能真正干净?”
三皇子凝视他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大哥,你与我,还真是天生的同路人!”
他自觉已将秦烈与兵部视作囊中之物,又闲谈片刻,志得意满地告辞离去。
待那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外,谢允明一直强撑的精神仿佛瞬间被抽空,猛地弯下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单薄的身躯颤抖不止,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厉锋早已候在一旁,猿臂一伸,将人整个圈进怀里,掌心贴背,缓慢有力地顺气。
咳声渐低,谢允明半阖了眼,借他臂弯喘息,声音沙哑:“……无碍,我只是有点犯恶心。”
片刻,他抬眸,眼底水色褪尽,只余冷光:“东西拿到了么?”
厉锋摊开手,掌心安卧一枚羊脂蟠龙佩,正是三皇子常年系于腰侧,象征皇子身份的信物。
“主子吩咐的事情。”厉锋低声道,“我绝不失手。”
谢允明以指摩挲玉身,凉意沁骨。
他忽地轻笑。
“好。”
15.秦烈:大殿下要和我比武?
深秋,猎场。
枯黄的草叶伏倒在地,枝头残存的几片叶子在干冷的空气里打着旋,终究不甘地坠落,谢允明裹着厚重的狐裘,坐在铺设了软垫的抬舆上,抬头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不喜欢秋天,尤其深秋。
万物凋零,萧索得过于直白,仿佛连遮掩都懒得遮掩,像他宫里那罐封了蜡的苦药,一开盖,冲鼻的涩味便窜得人眼眶发潮。
他更不喜欢秋猎,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奔腾之声,号角长鸣,想象着那些矫健的身影如何在旷野中追逐,射杀,享受着力量与速度带来的快意,年轻的笑声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更显锋利。
他心底便如同被蚁群啃噬,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怨恨与忌妒。
可他脸上不能显露分毫,只是微微扬起下颌,让舆帘半掀,做出一副赏景的姿态,仿佛天地都只是一幅挂在墙上的绢画,与他无关。
猎场高台之上,仪式伊始。
鼓声三通毕,皇帝抬手,众声顿息,连风也识趣地停了。
“今日猎场较技,以鹿多为胜,胜者朕有重赏!”
皇帝目光扫过精神抖擞的三皇子与五皇子,最后落在谢允明身上,他语气放缓了些:“明儿,你身子弱,就在近处看看便是,切记自己的安危。”
谢允明垂首应道,姿态温顺:“儿臣会有分寸的,谢父皇关怀。”
下方,三皇子与他不经意间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而五皇子则因风头被压而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只盯着自己手中的弓弩,暗自憋着一股劲。
号角吹响,秋猎正式开始。
厉锋牵着那匹特意挑选的性情最温顺的白色母马,停在谢允明的舆驾前。
今日风不大,谢允明严明不想坐马车。
厉锋没有多言,他先是仔细检查了马鞍是否平整,垫着的厚绒毯有无褶皱,确认马镫的高度调整到最适合谢允明借力的位置,然后,转过身,面向谢允明,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稳定:“主子,得罪了。”
他没有像寻常侍卫那样生硬地搀扶,而是伸出双臂,一手稳稳托住谢允明的后腰,另一手穿过他的膝弯,动作流畅而谨慎。
谢允明顺势将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将身体的重量全然交付。
厉锋的臂膀坚实有力,抱起他时,甚至没有让那厚重的裘衣产生过多的晃动。
他将谢允明轻柔地安置在马鞍上,那匹马似乎也感知到背上之人的特殊,不安地踏了踏蹄子。
厉锋立刻一手紧紧握住缰绳靠近马嘴的位置,另一手则始终虚扶在谢允明的身侧,低沉地喝了一声:“噤声!”
那马立刻温顺下来。
“可还舒适?”厉锋抬头,目光落在谢允明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谢允明微微颔首,指尖因用力抓着鞍桥而有些发白,但声音依旧平稳:“无妨。”
厉锋这才翻身上马,坐在谢允明身后。
他没有紧贴,留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空隙,避免挤压到他,但双臂从他身侧穿过,将他整个人虚虚地圈在怀里,牢牢掌控着缰绳。
马匹开始缓慢前行,速度甚至不如步行快。厉锋控缰的技术极好,让马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平稳,尽可能减少颠簸。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前之人比常人偏低的体温,即使隔着厚重的裘衣,也透着一股寒意。
厉锋不动声色地将圈着谢允明的双臂稍稍收紧了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冰凉的背脊。
围场分三层,最外层御林军,中层皇子及近臣,内层才是皇帝亲射之地。
路程不长,直到抵达那片预定的林间空地,厉锋率先利落下马,然后立刻转身,伸出双手。
“主子,到了。”
谢允明睁开眼,将手递给他。厉锋是半抱半扶地将他从马背上接下来,直到他双足稳稳踏在地面,才缓缓松开手。
宿卫已提前为他设帐。
锦毯铺地,火盆生暖,
谢允明将近身服侍的侍人打发走,就留厉锋在身侧,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喧嚣传来的方向。
猎场中,三皇子与五皇子如同较劲般,纵马飞驰,箭无虚发,收获颇丰,不一会儿连身后跟着的仆从都没了踪迹,秦烈一身黑色劲装,骑术精湛,弓弦响处必有猎物倒地,其风采甚至隐隐压过了两位皇子。
在一次追逐中,他更是抢先一步,射中了一头原本被三皇子看中的雄鹿。
三皇子勒住马,脸上不见愠怒,反而驱马靠近秦烈,低声道:“秦将军,好箭法,不过,大哥早先方才托我传话,请将军去他那里一叙。”
秦烈收弓,眉峰微挑:“大殿下找我?何事?”
三皇子笑得意味深长:“将军去了便知。”
“只有大哥一人会在这林间设帐篷,很容易找。”说完,不再多言,策马继续追逐猎物。
秦烈略一沉吟,立即调转马头。
帐前,谢允明半倚轮椅,月白狐裘拥到下颌,只露一张清瘦的脸。
枝头一只山雀叽叽喳喳,蹦得枯枝微颤。
厉锋见他目光落在鸟雀身上,以为他想要,无声摘弓,搭箭欲射。
谢允明出声制止,“它飞得好好的,你何必非要折了它的翅膀。”
厉锋动作一顿,立刻收弓垂首:“属下知错。”
谢允明笑了笑,未再言语。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扰了枝头的雀鸟。
秦烈勒马停在他面前,翻身而下,动作干净利落。
秦烈抱拳:“三殿下说,大殿下找微臣。”
“是啊。”谢允明看向他,那马上绑了不少猎物,还飘来一阵血腥味儿,“将军辛苦了,要不要喝杯参茶暖暖身子?”
“谢殿下,不必。”秦烈站得笔直,仿佛那铁甲缝里都能透出一股蓬勃的热气,“殿下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谢允明捧着暖炉,说出口的话却如冷箭:“我找将军来,只想特意告诉将军一件事。”
“将军马上就要倒霉了。”
秦烈瞳孔微缩,但面上依旧沉稳:“殿下何出此言?是有何事要发生?”
谢允明看着他:“是啊,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三弟,要和他一起害你。”
饶是秦烈心志坚韧,闻言也不由一怔,但他迅速压下心中波澜,只是沉声问:“那殿下打算如何害我?”
“将军想知道?”
“自然。”
“那将军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谢允明直起身,声音清晰起来,“只要将军答应与我比一场,我就告诉你。”
秦烈问道:“殿下想比什么?”
谢允明道:“将军最擅长什么,我们就比什么。”
秦烈笑道:“微臣最擅长的是杀敌。”
“巧了。”谢允明也是笑,“那我们就比武功吧。”
“武功?”秦烈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他上下打量着谢允明,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怀疑,难道谢允明的病态是装出来的?
可他心底顿觉荒谬,目光下意识扫过谢允明腕骨,细白,青脉隐现,仿佛一折就断,这样的人,连剑都提不起。
谢允明将他脸上的惊疑尽收眼底,却不解释,只是淡淡道:“将军不是曾说过,我的身体孱弱,难叫天下人信服么?如此,我今日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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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与将军比试一场。”
“这……”秦烈一时语塞,“殿下,您的身体……”
谢允明只抬手,露出指尖一点玉色,“拔刀。”
秦烈蹙眉,握刀的手却本能地响应。
“仓啷——”雪亮的刀锋出鞘,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寒光。
几乎就在刀锋亮出的同一瞬间,一直静立在谢允明身侧,如同影子般的厉锋动了!
他身形如鬼魅,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腰间长剑已然出鞘,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直逼秦烈面门!
秦烈心中巨震,但多年沙场征战的本能让他立刻挥刀格挡。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在林间炸响!
刀与剑撞成碎星。秦烈虎口一震,半步不退,眼底战意却被这一击直接点燃,他早料到谢允明身边这人武功不俗。
厉锋不给他喘息,剑走弧月,第二剑斜挑肩井,第三剑已贴颈而过,剑风带起一缕发丝,断口齐整如裁。
三剑连珠,竟在眨眼之间。
秦烈大喝,刀势展开,雄浑如山洪倒泻。
厉锋却像雨中飞燕,每一次振翅都贴着锋刃掠过,剑光点点,专挑关节,筋脉,气门,他狠辣,精准,冷得没有一丝多余情绪。
谢允明静静坐在一旁,坦然自若。
他曾问过厉锋:“若与秦烈比斗,胜负几何?”
厉锋当时回答得毫不犹豫:“只靠拳脚,七成,用剑,十成,我必胜。”
正如他所说,厉锋未落过下风。
秦烈很是心惊,他沙场十年,一刀劈断过敌将脊梁,也挡过狼牙棒重击,自负膂力罕逢对手,可眼前这沉默侍卫竟与他硬撼而不退。
又一记重劈,刀口砸得空气爆裂。
两人同时一震,各退两步。
秦烈虎口发麻,气息微促,厉锋仍面无表情,只是眸底燃着两簇幽火,持剑的手稳若铁铸。
“好!”秦烈战意被激到顶点,双手举刀,杀气凝成实质,“再接我一式!”
气势将起未起之际,厉锋动了,并非直线突进,而是侧步滑弧,像风贴地而行,瞬间切入秦烈右眼盲区。
秦烈拧身回刀,却见对方剑尖并不刺人,只挑起一蓬草屑尘土,直袭下盘。
他本能提气后跃,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形短暂悬停。
就在这一瞬,厉锋真正的杀招到了。
他贴地拔起,如鬼魅凌空,与秦烈错身而过,剑光倒挂——
“铮!”
剑尖精准点中刀镡与刀柄连接的最脆弱一点,内劲透腕而入,秦烈五指骤麻,刀柄脱掌飞出,“噗”地插入泥地。
与此同时,厉锋剑锋回掠,冰凉剑背贴上秦烈咽喉。
一切戛然而止。
风停,叶落,枯草屏息。
厉锋手腕一翻,长剑悄然归鞘,退后三步,重新化作沉默影子,仿佛方才雷霆三击只是幻觉。
谢允明这才起身,走到秦烈面前,微微仰头:“将军,你输了。”
“我的确输了。”秦烈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血气,收刀入鞘,目光灼灼盯住厉锋:“你是什么人,叫什么,我不想输给一个无名无姓之人。”
“你说错了。”厉锋却冷冷道:“你不是输给我,而是输给了我的主子。”
秦烈转头看向谢允明,眼底交织震撼,疑惑与一丝罕有的敬畏:“殿下说要和臣比武,可出手的却是他,臣不懂殿下的意思。”
谢允明眼底倦色褪尽,迎着秦烈的目光,回道:“我只是想告诉将军。”
“谁说剑一定要握手心里,才伤得了人呢?”
16.刀光剑影
秦烈听着谢允明说完那句话,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但他毕竟是沙场宿将,心志坚韧,仍有最后一丝源于武人本能的执拗。
“殿下所言,微臣受教。”秦烈似有些不满:“只是,殿下先前说,要与末将比试的,是殿下自己。”
“不错,我先前就说了,我要和将军比最擅长的东西。”谢允明仍笑得月白风清:“怎么,将军是觉得我骗了你,不服?”
秦烈道:“微臣不敢。”
谢允明却道:“将军有什么不敢的,你可是我们晟朝的大英雄。”
秦烈垂首:“微臣不敢当。”
谢允明只是笑:“做将军,就得打胜仗啊。”
秦烈看一阵儿风吹来,面前人拢紧了衣袖,目光仍一丝不动地盯着自己:
“将军纵横沙场,斩将夺旗,难道靠的,仅仅是掌中这口刀,臂上这身力?”
谢允明反问道:“要克敌制胜,岂能不依靠麾下万千士卒,不仰仗手中锋锐兵器,不运用胸中韬略阵图?”
他目光笔直剖进来,字字如冰锥。
“今日我自居为帅——”谢允明指尖轻转,遥遥一点旁侧沉默的厉锋,“我之兵卒,若能破将军之阵,挫将军之锋,便算我赢。”
谢允明再问:“将军,方才究竟是谁胜了你?”
秦烈喉结滚动,铁甲“哗啦”一声单膝触地,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
“是殿下。”
“微臣……心服口服。”
山巅寂静,唯余松涛。
秦烈抬眼,望向面前单薄得几乎能被风卷走的青年,却觉有重若千钧的锋芒逼面而来。他低声道:“臣先前就听过一句话,最锋利最能杀人的刀往往藏在最软的鞘里,如今,臣算是读懂了。”
秦烈回想起厉锋打败自己的最后一计杀招,心中的疑云仿佛都在此刻解开,“殿下既能先收复邵老将军的传人,臣焉有不追随之理?”
“将军好眼力。”谢允明轻声赞。
“臣随先父练就一身本领,先父在战场上从无败绩,却只输过一个人,正是他的好友邵将军,邵将军退离了朝堂二十载。”秦烈道:“如今却为殿下再出笔锋。那封呈予陛下的信,正是邵老将军手书,对么?”
“没错。”谢允明坦然承认。
“臣还听闻,殿下八岁时,曾离宫前往夷山静养……”秦烈继续说道,语气已是笃定。
“是。”谢允明再次给予肯定的答复,“夷山,正是邵老将军隐退之地。”
他八岁那年,去往夷山,一路换马,昼行夜藏。
雪线渐退,山势陡起,青布小车弃于山脚,改乘滑竿,谢允明裹着厚衣,额上仍渗冷汗,却睁大眼,看云雾自足底生出,像踏在涛头。
踏上夷山,转过最后一道弯,峰顶忽现平阔。
坪下有松,松下立着一人。
那个男人身穿布衣,他扶着把木剑,回身,目光穿过山风,先落在谢允明脸上,再移向厉锋,最后又落回谢允明,低声笑叹:“小殿下,我认识你娘。”
邵将军是新元开国第一武将,封狼居胥后卸印归山,自此人间蒸发。
其归隐去处,皇帝三问而不获,唯一人知,正是谢允明他娘。
他离京前,于长亭设残棋,阮娘提灯而至,他推枰叹曰:“阮小娘啊阮小娘,你曾靠一盘棋俘获我,让我为陛下卖命,如今又用一局棋送我。”
阮娘问:“就不能不走?”
邵将军答:“陛下如今手握天下,只分君臣,他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也不会是你认识的那个男人。”
“后宫是磨骨锥心之地,你见过外面的广阔天地,性子要强绝不肯让步,只怕难圆满,若有一日需要人相帮,就去夷山寻我罢。”
许多年后,他没等来棋盘上对弈的故人,而是故人之子。
谢允明得他照顾,在山顶上自由度日。
厉锋见他武功高强,便生了向他学武的心思。
邵将军问他:“为什么想学武?”
厉锋答:“有了本事,就没人敢欺负主子,我可以把那些人都赶跑!”
可邵将军却哈哈大笑,他屈指重重地弹了弹厉锋额头:“傻孩子,最伤人的从来不是拳脚。”
谢允明正捧着药碗,闻言抬头:“不是拳脚是什么?若无刀无刃,无力无勇,如何伤人?”
邵廷玉收了笑,蹲下身,粗糙食指轻点小殿下的心口,一字一顿:“你爹伤你娘,可曾动过一兵一卒?你恨自己这付病骨,恨到夜不能寐,这恨便是利刃,先割了自己,再割旁人。”
谢允明怔住,药汤氤氲,雾气打湿睫毛,他忽然觉得心口某处被戳开一个极细的口子,有风灌入,冰凉,却带着松脂的清香。
转眼冬去春来,山桃初绽。
谢允明咳疾渐缓,眉宇间却添了与年纪不符的沉静。
某夜,山雨暴至,雷声滚滚。
谢允明披衣起身,见邵将军独立于崖边,负手向雨,像一尊铁铸的碑。
他走近,雨丝打湿他绒衣,亦打湿邵将军的鬓边白发。
“我要回宫了。”谢允明忽然说。
雷声炸响,白光映出邵将军半张侧脸,沟壑纵横,他未回头,只问:“为何要去?”
谢允明回答:“因为我不肯认输。”
邵将军沉默良久,仰首饮尽手中酒,抬手一掷,酒壶坠入深谷,久久不闻回响。
他转身,第一次张开双臂,把谢允明揽入怀里,他身上布衣粗糙,带着夜雨与松脂的味道,却让谢允明瞬间想起很多年前母妃怀里淡淡的药香。
邵将军从未在他面前提过他娘,却在他要走时,附在他耳边轻叹:“小殿下。”
“你和你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允明自下山那一日起,便再没回望过夷山。
没有只字书信,没有半缕回音。
他把那座终年积雪的峰峦连同老人一起封进心底最深处,像一柄藏锋的重剑,只等血光乍现时才肯拔出。
京城月华如练,他跟在皇帝身边,看来往军报关注战况,有邵将军多年讲述的边疆战事,他便算出了秦烈打赢胜仗的时间,驿马入京的时辰。
不久,他叫国师为自己打造“福星照阙”的祥瑞。
再之后,借秦烈之手,除掉兵部尚书耿忠。
耿忠倒,兵部空,谢允明顺势推上自己的人,而秦烈,则亲手把自己绑上了他的战船。
尚书之位不过鱼饵,收得秦烈,才算钓得鲲鹏。
有了谢允明的提示,秦烈也大概知晓了谢允明的筹谋,只觉得心中一片豁然。
“殿下信重,臣必以性命相报!”
帐外秋风卷旗,秦烈单膝点地,铁甲撞出铿锵之声。
谢允明伸手,隔着衣袖托住他臂弯,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刀鞘:“得将军,我如得十万雄兵,是我的幸事。”
然而,谢允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一怔。
“将军,再和我的人打一场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要打得……越激烈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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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烈虽不明所以,但既已认主,便不再多问,几乎是本能地,“仓啷”一声再次拔刀出鞘,刀刃映着林间疏光。
秦烈问:“殿下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话音未落,厉锋已然出手,剑光如匹练,直袭而来,速度竟比方才更快三分,只是那杀气却收敛了许多。
“你怎么这么多话?”厉锋冰冷的声音伴随着剑风响起,“将军只管用点力气,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
秦烈挥刀格挡,心中却是一动,这一次交手,两人看似刀来剑往,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劲风依旧卷得落叶纷飞,场面激烈无比,但实则双方都收敛了杀招,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演武,雨点小,声音大。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刀光剑影中,秦烈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邵老将军……他怎么会收你为徒?他当年曾答应过我父亲,此生只收一个关门弟子。”
这是他心头一直盘旋的疑问,邵老将军与他父亲交情莫逆,更注重诺言,为何会收了厉锋?
然而,厉锋只是紧抿着唇,手中长剑攻势不停,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
秦烈心中不由有些纳闷,他自问从未得罪过此人,甚至在今日之前都无交集,为何对方对自己似乎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排斥?
他们的激烈打斗声,惊动了原本守在远处,不敢靠近的内侍。
那内侍远远看见刀光剑影,又见大殿下谢允明惊慌失措地站在战圈之外,面色苍白,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变故,生怕主子有丝毫闪失,连滚爬爬地转身就跑,将此事禀告给皇帝。
皇帝身边,五皇子正眉飞色舞地向他展示自己猎到的珍稀皮毛,言语间不乏炫耀之意。
三皇子坐在下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不久,谢允明的内侍连通报都顾不上,跌跌撞撞冲到皇帝面前,扑倒在地,声音尖利颤抖:“陛,陛下!不好了!秦将军……秦将军和大殿下打…打起来了!”
“荒唐!你说什么!”皇帝闻言,脸色瞬间沉下。
五皇子也是愕然当场,脱口而出:“什么?秦将军他怎么可能和大哥动手?!”
那内侍吓得魂不附体,却不敢说自己长时间不在谢允明身边服侍,连忙按照自己远远看到的景象添油加醋:“是大殿下身边的近卫与秦将军打起来了,都动了真刀实剑。”
五皇子脑袋“嗡”的一声,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活像被人塞了一嘴灰。
唯有三皇子垂眸,掩住唇边一点弧度,心中了然。
皇帝面沉似铁,袖袍一震,“摆驾!”
天子仪仗风卷而至。
林空里,刀光剑影正到好处,厉锋旋身劈剑,秦烈横刀格挡,火星四溅。
谢允明独自立在战圈外,狐裘被风掀起,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会被山风折断。
“都给朕住手!”
一声喝斥,万籁俱寂。
刀锋与剑尖同时垂下,厉锋与秦烈收势抱拳,退后半步,低首屏息。
皇帝震怒:“这是怎么回事?”
谢允明踉跄一步,几乎被山风绊住,衣摆却先一步翩然坠地。
他双膝重重叩下,狐裘的银白绒毛贴着皇帝玄黑靴面,像雪压残枝,再不能起。
谢允明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父皇息怒!儿臣万死!”
“只因儿臣与秦将军言语相激,失了分寸,儿臣手底下的人护主心切,竟至动武,惊扰圣驾,罪在儿臣,请父皇责罚!”
17.弄权弄心
谢允明一跪地,秦烈与厉锋几乎同时收势,兵刃回鞘,紧随其后沉默跪倒。
皇帝负手而立,目光先掠过谢允明,那张脸上惊吓仍未褪去,再移向秦烈,臣子眉心深锁,忧虑颇深。
最后,皇帝的目光落在厉锋身上,这个人他还算了解,是锯了嘴的葫芦,三脚踢不出个响,唯独对谢允明算得上忠心。
皇帝开口:“你来回答朕。”
厉锋猛地抬起头,眸底压着一团黑火:“回陛下,是秦将军途径此处,见到殿下,竟于马上出言调侃,语涉轻佻!殿下素来忍而不发,可卑职容不得!一时激愤,拔刀逼他下马理论!所有罪过,卑职一肩承担,与殿下无半分干系!”
皇帝眸色沉了沉,转向秦烈:“秦卿,你来说。”
秦烈以额触地,答道:“陛下明鉴!臣绝无轻辱之心!只因军中粗口惯了的,一时失言,惹了误会,惊扰圣驾,臣甘领责罚!”
两句话,一硬一软,把误会坐实,却绝不推诿罪责,听在耳里,反倒显出了武将的憨直。
皇帝未置可否,眉峰蹙起一道冷峻的弧度,臣属与皇子近卫动刀,无论缘由,皆是逾矩,绝不会轻易了事。
三皇子立刻上前一步:“父皇,秦将军性子直率,乃是军中习气,绝非有意触怒大哥。”他话锋一转,锐利地指向厉锋,“倒是这奴才,主子还未开口,自个就敢对朝廷重臣秦将军动手,以下犯上,实在放肆!此风断不可长!”
五皇子见三皇子替秦烈说话,立刻反驳:“三哥此言差矣!大哥身子如何,众人皆知,他来此本就是父皇恩典,散心而已。秦烈身为臣子,不知体恤,反而出言不逊,坏了大哥兴致,岂是臣子本分?我见这奴才平日稳重,若非秦烈言语过分,岂会轻易动手?”
皇帝眉心紧锁,眼睛沉得似能滴下墨来。
“父皇!”谢允明猛地抬头,他膝行半步,伸出手,指尖几乎触到皇帝靴尖。
“此事与旁人无关,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没有约束好身边人!是儿臣与秦将军口角在先!儿臣的人只是……他是护主心切!父皇要罚就罚儿臣一人吧!”
皇帝低首,正对上谢允明那双眼睛,乌黑,湿润,眼尾泛着红,哀哀望来。
皇帝眼底闪过恍惚,那个人也曾这般跪着,为了一个低微宫人,哭求他收回成命,回忆如同毒刺,骤然扎入心扉,非但没有勾起怜惜,反而激起了更深的的恼怒。
“起来!”皇帝骤然低喝,他探臂一抓,铁钳似的手扣住谢允明腕骨,粗暴地将人从地上拽起。
谢允明踉跄几步,几乎撞进皇帝怀里,又仓皇后退。
“你是皇子!是天潢贵胄!”皇帝指节收紧,青筋微突,声音一刀一刀劈下,“朕平日里纵容你,不是叫你为一个奴才下跪哭求!自降身份!”
谢允明被迫站稳,腕上痛意钻骨,却不敢挣脱,他抬眼,惊愕与惧意交错,仿佛第一次看见父皇这副雷霆面孔,像被撕掉温情的画皮,露出里面冷硬的獠牙。
皇帝对上那视线,胸口旧创似被重新撕开,怒火蹭地窜高,烧得嗓音愈发阴沉:“奴才逾越,杖责五十!即刻行刑!”
他猛一扬手,将谢允明甩向身侧内侍,目光如寒铁转向秦烈:“秦烈,御前失仪,冲撞皇子,回府禁足一月!国公之封,再不必提!”
旨意一下,如同惊雷,厉锋被两名侍卫上前架起,他面色不变,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行刑的闷响一声声传来,棍棒敲在了厉锋的后背上,他咬紧牙关,硬是一声未吭,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昭示着他正承受着何等痛苦。
他的后背很快便血肉模糊,鲜血浸透了黑色的侍卫服。
谢允明被内侍阻拦,靠近不得,只能扭头看向皇帝,声音凄楚:“父皇!不要!求求您!饶过他吧!”
“就饶了他这回儿吧,父皇!”
“父皇!”
谢允明祈求的声音太真,仿佛每一杖都抽在自己脊骨上,连旁观者都觉心肺被攥紧。
五皇子见状,谢允明好歹是自己的人,又想到厉锋是大哥身边最得力,最亲近的人,欲开口求情:“父皇,大哥他……”
“住口!”皇帝厉声喝断,眼神如冰刃扫过,五皇子顿时噤若寒蝉。
在刑杖将落未落之际,谢允明忽地爆发,不知哪来的蛮力,猛地挣开内侍钳制,他双臂大张,整个人扑在了厉锋的身旁,仰头嘶喊:“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他了!父皇若还要打,就打儿臣好了!儿臣愿替他受这剩下的杖责!”
“明儿!”皇帝又惊又怒,脸色铁青,“你——!”
棍棒悬在半空,执刑侍卫“扑通”跪地,哪里敢落?厉锋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骇住,顾不得背上剧痛,挣扎着想将他推开,嘶哑道:“主子,你当心!”
谢允明纹丝不动,只死死盯着皇帝。
场面一时僵持,御前跪倒一片。
皇子,宫人额头紧贴泥土,此起彼伏的“陛下息怒”汇成低哑的潮声
风也噤声,只余血泊里细小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将僵持的影子拉得漫长。
半晌,皇帝怒极反笑:“好,好得很!你真是朕的好儿子!谢允明!你给朕滚回你的长乐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半步!好好给朕静思己过!”
最后一个字砸落,众人膝头俱是一震,风头最盛的大皇子和秦烈将军转眼间都受到了惩处。
尤其是对大皇子,宫人相顾失色,皆在彼此眼底看见惊涛,陛下从未动过大皇子一根指头,今日却破例。
原来所谓福星,并非长生不灭一旦龙颜生厌,陨落也只在一瞬。
。
长乐宫深处,药香浓得发苦。
铜壶滴漏一声又一声,钝刀割肉似的,太医宫人退尽,殿门合拢,灯火被药气熏得暗淡,只剩榻前两只烛芯还倔强地跳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壁上,晃得如同水波。
厉锋伏在榻上,背脊被白纱缠成起伏的雪岭,冷汗顺着鬓角滑进枕芯,洇出深色圆痕。
他咬肌绷紧,指节抠住榻沿,见谢允明出现,便试图撑起身子,不肯露出半分孱弱。
“别动。”谢允明蹲下身,与厉锋平视,轻声问:“疼不疼?”
厉锋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心中一颤,立刻摇头:“不疼。”
谢允明伸出手指,虚虚地拂过他背上厚厚的纱布,仿佛能感受到其下狰狞的伤口,低声道:“你撒谎,怎么会不疼呢?我看着都要疼死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冷硬的歉疚,“若非为了接下来的谋划,我岂会让你受这般苦楚。”
“为了主子,刀山火海亦无悔,区区杖责,心甘情愿。”厉锋的目光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谢允明笑了,他俯得更低,额前碎发扫过厉锋耳廓。
烛火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壁上,一寸寸靠近,几乎交叠。
谢允明的呼吸落在厉锋颈侧,带着微苦的药香。
厉锋的喉结滚动。
两人目光交汇,在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空气中紧紧缠绕。
厉锋眼中全是谢允明近在咫尺的容颜,他呼吸不由得窒住。
谢允明的眼睫也微微颤动,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无声中缩短,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热度。
谢允明的头微微仰起,厉锋也忍不住凑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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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谢允明未再靠近了。
厉锋也猛地偏开头,他声音压抑而沙哑:“主子,天色晚了,您今日劳心劳力,该好好歇息了。”
谢允明依然笑意浓浓,点了点头:“好。”
他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一段被刻意尘封的回忆浮上心头。
其实,他和厉锋是亲吻过的。
就在他十六岁那年,邵老将军决定送他回宫的前夜。
老将军将厉锋单独叫去,问他是否真的决定跟随入宫,前路艰险,仅凭他一人之力,恐怕难护周全程,问他是否愿意被权势所累。
谢允明立在门外,听得一字不漏。
当夜,他寻到校场,月光把空地切成银白的湖,少年执剑,汗珠沿着下颌滴落。
谢允明直直地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踮起脚尖,将自己冰凉的唇贴上厉锋因惊愕而微颤的唇,生涩,僵硬,却带着破釜沉舟的灼热。
“你别离开我。”谢允明说,“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他清晰感受到厉锋瞬间的僵硬,少年的眼中原本是欣喜的,但伴随着谢允明的目光与声音,化作了更深的痛色。
厉锋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从哪一刻起,对谢允明生出了逾矩的心思。
也许是某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少年披着厚衣立于阶前,回眸时眼底霜雪消融,也许是更深露重的夜半,那人伏案批阅,烛火将侧脸镀上一层薄金。
等他在梦里再度描摹那张面孔醒来,才惊觉——自己已然长成男人。
他迷恋那副苍□□致的皮囊,更沉溺于那颗被苦难磨得复杂又锋利的心。
于是,当谢允明主动踮起脚尖,把冰凉的唇贴上他的那一刻,狂喜与剧痛同时在他胸腔炸开,他看得分明,那不是情动,是挽留,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唇瓣相触不过一瞬,厉锋却像被火舌燎过,猛地后退半步。
厉锋轻轻推开了谢允明,眼底的痛色几乎要溢出来,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主子……若换做别人,只要能帮到您,您也会这样对他吗?”
谢允明点了点头,神情坦荡得近乎残忍。
厉锋扯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没关系,您不必如此。”
他抬手,指腹极轻地擦过谢允明唇角:“主子什么都不用做,厉锋的命是娘娘给的,使命便是护您周全。只要您不愿,我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月光薄如刀刃,谢允明最后主动伸手,给了他一个短暂而克制的拥抱。
第二日,厉锋当做什么也发生,只细心地收拾行囊。
但邵老将军找到了谢允明,老人目光如炬,早已看出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羁绊。
“小殿下。”邵将军语气严肃,“你老实告诉老夫,你是否在借感情欺他?”
谢允明迎上老将军的目光,坦言:“我没有欺骗他。”
“若我想,我当然可以骗他,我有能力让他深信不疑,觉得我深深喜欢着他,可我没有那么做。” 他顿了顿,唇边勾起一抹凉薄笑意,“因为我觉得,喜欢或不喜欢,本身就不重要。”
谢允明知道皇帝愿意接他回去,不过是因为皇帝失去了他娘,所以才惦记着她留下的这个儿子。
谢允明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唯有无法彻底得到,半得半失,若即若离的东西,才最让人失去理智,牵肠挂肚,难以割舍。
他轻声总结,“哪怕我真的喜欢他,又为什么要告诉他,让他知道呢?”
邵老将军凝视他良久,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小殿下,弄权弄心,你喜欢如此?”
谢允明坦然:“想登上皇位的人,当应如此。”
18.谢允明失宠了
谢允明步出偏殿,一股冰刀似的寒风迎面削来。
他忙以袖掩唇,低咳两声,厉锋耳朵尖,他怕惊动其疗伤,便加快脚步,隐入廊柱阴影里。
谢允明抬眼望去,灰蒙蒙的天际开始飘落细碎的雪沫,起初只是零星几点,转瞬就扯出了满天鹅毛。
他伸手去接,雪片却像无骨的冰刃,一触便在掌心化成刺骨的寒水,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冷得他腕骨骤缩,指节瞬间失了血色。
皇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长乐宫也迎来了它的冬日。
宫道寂寂,积雪无人清扫。
长乐宫内侍奉的宫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神色,行走间脚步匆忙而瑟缩,连去内务府领取份例的药材炭火,都不复以往的勤快,生怕受到别宫太监宫女们的冷眼与讥讽。
往年的冬天,皇帝总还会记得这个畏寒的长子。
每隔五日,必有御前的小黄门踏雪而来,恭敬询问大殿下的安好,炭火可足,汤药可曾按时服用?
那不仅仅是一句问候,更是圣心未移的象征,是这冰冷宫闱中一道无形的护身符。
可今年,大雪落了一场又一场,紫宸殿的方向,却连一句口谕都未曾传来。
宫里的流言,便如同这冬日的寒风,无孔不入。
都说大殿下已经失了圣心,陛下已然厌弃了他。
那些话语被刻意压低,却又恰好能传入有心人的耳朵,说谢允明这个冬天怕是熬不过去了,说他往年度冬全靠陛下恩泽,珍贵药材如流水般用着,如今没了龙气庇佑,只怕……
“门前连只乌鸦都不肯落脚,还扫什么雪呢?树倒猢狲散咯……”
“我看这情形,咱们主子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等他一蹬腿,咱们准被发配去守陵,那儿可比这儿苦多了。”
“嘘——别叫主子听见。”
“听见?他现在可连房门都出不了。”
话音未落,积雪里传来“咯吱”一声轻响,像猛兽踩断了枯骨,厉锋不知何时已立在拐角,手里那把旧扫帚被雪覆成惨白。
厉锋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咔啦”一声攥得木柄裂出细纹,却并未立刻发作,只缓缓直起身,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去,目光淬了冰,精准钉进三人的咽喉。
厚雪在他靴底碎裂,一步,两步,三步,声音轻,却像丧鼓。
三个太监瞬间噤声,脸上血色尽褪,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他们才想起长乐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你,你想做什么?”为首那个稍大胆的太监色厉内荏地喝道,声音却带着颤。
厉锋在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血腥气:“方才的话,我不想再听见第二回。”
那太监被他眼神中的杀意骇住,嘴唇哆嗦着,不敢出声。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却似乎觉得人多势众,又想着长乐宫已然失势,竟强撑着讥讽道:“你还横什么?大伙儿谁不知道,大殿下不行了!等他……等他那个了,你以为你还能在宫里待下去?到时候第一个被扔去乱葬岗的就是你这条……”
“狗”字尚未出口,众人就眼前一花,伴随着一声清脆至极的骨裂声和凄厉的惨叫,那出言不逊的太监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嘭”地一下重重砸在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
太监捂着脸在地上翻滚哀嚎,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显然下巴都被打碎了!
剩下两个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直接瘫跪在雪地里,磕头如捣蒜:“小的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胡说了!”
厉锋看也没看地上惨叫的那人,阴鸷的目光扫过磕头的两人,最终落在远处几个窥探此处的别宫仆从身上。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令人牙酸的寒意:“主子吩咐过,不许惹事。可若主子真出了事——”
厉锋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阴戾的弧度,“我便把账都算在你们头上。我死不死不打紧,临死前一定把你们撕成碎肉。”
说完,扔下扫帚,仿佛只是掸了掸灰尘。他转身,踏着积雪去往内殿,背影孤峭如刀。
平日里,近身服侍主子的也只有厉锋一人罢了。
流言却并未止息,反而钻得更深,传得更远。
人人都道,长乐宫已是穷途末路。
眨眼之间,雪里都酿出了年味。
除夕宫宴所在的太极殿,灯火璀璨,暖香袭人。
殿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舞姬水袖翻飞,曼妙的舞姿引来阵阵喝彩。
巨大的烛台将大殿映照得亮如白昼,官员们身着吉服,命妇们珠翠环绕,笑语喧哗,一派盛世华章,君臣同乐的景象。
皇帝高坐御榻,接受了皇子公主,宗室亲贵与重臣们的轮番敬酒与吉祥祝词。
五皇子谢泰率先举杯,声音洪亮:“儿臣恭祝父皇龙体康健,万寿无疆,我朝国运昌隆,四海升平!”
皇帝面露微笑,颔首饮尽。
三皇子谢永紧随其后,言辞恳切:“父皇励精图治,方有今日海内承平之象,儿臣愿父皇松柏常青,福泽绵长,愿我朝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连素来骄纵的乐陶公主也巧笑盈盈:“女儿祝父皇新年万事顺心!”
一声声吉祥,如潮水叠浪,推得御颜愈暖。
唯独勋贵席末,秦烈玄衣孤坐,无妻无子,只一人独自饮酒。
有相熟的武将过来敬酒,拍着他的肩膀低声道:“秦兄,禁足一月,辛苦了!今日佳节,多饮几杯,去去晦气!”
秦烈举杯回敬,神色平静:“多谢,都过去了。” 只是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地掠过御座之下,那张空着的席位,像被谁凭空凿去一块,黑得刺眼。
皇帝显然心情不错,与身旁的淑妃低声笑谈了几句。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无意间扫过那个空位时,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他招来内务府总管,声音听不出喜怒:“怎么还空着的?”
总管太监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复述一遍:“陛下恕罪,是奴才们想着大殿下若身体康健,或能与会,故而未曾撤去……奴才这就命人撤下去……”
“罢了。”皇帝抬手制止,目光落在空椅,一时竟有些恍惚。满堂喧腾,那一处缺人,便似缺了温度,叫他心里泛起极细的刺,说不出是悔是疚,只默许了椅子继续空着。
五皇子觑在眼里,喉头滚动,刚欲开口,被身旁淑妃一眼瞪回。
五皇子自己也正焦头烂额着,他妹妹乐陶公主,自秋猎回来后不知抽了什么风,竟闹着不肯嫁给秦烈了。
秦烈如今已解除禁足,但五皇子因秋猎冲突对秦烈观感复杂,淑妃又严令他不许再去长乐宫走动,让他两头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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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曾低声告诫他:“陛下此次惩戒,缘由深远,非是简单冲突,这个时候我们都不应该插手,若谢允明真成了弃子,便不值得再费心,当他不存在好了。”
当太极殿的欢声笑语透过重重宫墙,长乐宫内,只有寒风打在窗棂上发出的呜咽声。
殿内炭盆的火光微弱得可怜,仅能照亮方寸之地,呵气成雾,寒冷刺骨。
谢允明蜷缩在层层锦被中,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嘴唇泛着紫绀。
他浑身冰冷,每到冬日便是寒症发作,什么也驱散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他微微睁着眼,眼神有些涣散,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目光却像被冻住的湖,映不出任何光亮。
“冷……”他无意识地喃喃。
厉锋单膝跪在榻边,紧紧握着谢允明一只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它,却收效甚微。他看着主子这副模样,心如刀绞。
厉锋请求:“主子,药……再喝一口吧?”
谢允明摇头。
厉锋只好放下药碗,寻些让自己身体发热的法子,抱住谢允明帮他取暖。
可效果甚微,他见谢允明苦楚,不由心如刀绞,空有一身武功,在这时却起不到半点作用。
他想起之前谢允明与他说过的话,皇帝因那“福星”名声太盛,动过让主子就藩,远离京城的念头。
为此,主子才不得不兵行险着,自污其身,给了皇帝一个利用的机会,借惩戒他来打压锋芒过露的秦烈,同时告诫所有臣子,皇权高于天命,即便是有福星之名的皇子,亦在帝王掌控之中。
效果似乎达到了,皇帝确实借此立了威。
可厉锋心中忧虑更甚,主子被皇帝利用完后,就像一件用旧了的器具,被随手丢弃在这角落里,仿佛已被彻底遗忘。
谢允明只是叫他等。
可要等多久,谢允明自己也算不出答案。
“若我此刻主动去紫宸殿寻他和解,服个软,父皇或许会顺势施舍些许恩露……但这并非我想要的。”
谢允明说:“我最希望的,是他在某个志得意满,身心舒畅的时刻,忽然想起我,想起他利用了这个对他最天真依赖的孩子,却还故意冷落了他……他会觉得愧疚,但他绝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皇帝怎会有错?世人皆需向他低头。他想要我主动低头,变回从前那个温顺无害的解语花……这可不好,因为我娘就从不低头。”
“我要让他失意,让他发火,可又舍不得真的没了我。”
病得最重时,谢允明甚至带着几分自嘲对厉锋说:“若我真的病得要死了……便算我赌输了。”
“到时……你就像从前一样,去砸开紫宸殿的门如何?不过这一次,你不必抱着我去了,抱着我,你可就跑不快了……”
厉锋闻言,只将谢允明抱得更紧,眼眶瞬间通红,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从不管谢允明的真正的苦楚。
恨意逼到舌尖,他一字一句咬出来:“我恨死他了!”
“我恨……”话音戛然而止,他恨自己手中无权,连秦烈都不如。
谢允明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应和了一句:“我也恨他。”
他仿佛烧糊涂了,什么都说了出来,“可我做这么多,都是想成为他。”
19.谢允明要复宠了?
肃国公府,秦烈自解除禁足后,一直深居简出。
府内门庭比往日冷清了不少,那些曾借着各种名目攀附的官员都暂时观望起来,他照常上朝,议事,面对三皇子明显带着拉拢意味,他既不拒绝,也不深交,只是恰到好处地维持着距离,一切照单全收,却滴水不漏。
然而,他心底却始终萦绕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忧虑。
他派人打探过长乐宫的消息,回报都说大殿下病势沉重,整个宫殿如同被冰雪封冻,圣眷似乎真的已彻底远离。
他不禁怀疑,谢允明那日林中一番布局是否弄巧成拙,陷入了这看似无解的困局?他到底有没有后手?
恰在此时,宫中传来旨意,皇帝召见。
秦烈心思电转。
如今这情势,旁人避长乐宫唯恐不及,而他,这个在明面上害得谢允明被禁足失宠的罪魁祸首,若前去探望,在外人看来,只怕更像是去落井下石,反倒不会惹人生疑。
这或许是目前唯一能光明正大接近长乐宫,一探虚实的机会。
他果断决定,没有先去复命,反而径直先往长乐宫方向而去。
宫门前的积雪已开始消融,露出底下斑驳的污渍与枯败,愈发显得萧索。
厉锋独踞阶前,铁锹每一次落下都带起火星般的碎冰,仿佛要把整个冬天劈成齑粉。
他背脊绷如弓弦,黑衣被汗气蒸出一层薄霜,远远望去,像一柄倒插雪中的断戟。
脚步踏碎枯枝,秦烈甫一现身,厉锋便抬头。
那目光穿过雪幕,冷而直,像鹰隼掠过荒地,精准地攫住来者的咽喉,却没有一丝意外。
“秦将军。”厉锋率先开口,嗓音粗粝,像砂纸磨过锈铁,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你今日会来此,倒没让主子失望。”
秦烈在三步外停住,问:“殿下知道我会来?”
厉锋点头:“我奉主子的嘱咐,一直留心着宫中的动向,你受了陛下的旨意进宫,主子便叫我在这里等你。”
秦烈听了稍稍心安:“殿下何在?带我去见他。”
厉锋却摇头:“主子近日不见客,我们就在此处说。”
秦烈只好作罢:“那殿下身体可还安泰?”
厉锋手下未停,将一块顽固的冰块铲起扔开:“主子仍在病中,是低烧,体虚,不能起身。”他略一停顿,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际,“待这残雪化尽,寒气退去,主子便能少受些折磨,想来……康复之期不远。”
秦烈心头蓦地雪亮,连忙问:“殿下可有示下?”
厉锋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主子吩咐,将军此番面圣,什么也不用刻意去说,只需……步履放缓些许,即可。”
步履放缓?
秦烈先是一怔,随即豁然开朗。
他长吐一口白雾,似叹似笑:“殿下神机,秦烈……明白了。”
厉锋不再应答。
他转身,继续俯身铲雪,铁锹划出一道又一道清越的冷光。
雪沫飞溅,沾了秦烈衣襟。
他抬手拂去,指缝冰凉,却觉得血在烧。
于是转身,步履果真慢了下来。
秦烈赶往紫宸殿时,天色渐晚,他在殿外理了理衣袍,紧接着,是内侍的通传声:“陛下,镇北将军秦烈殿外候见。”
皇帝抬头:“宣。”
秦烈在御阶之下约十步远处停下,没有丝毫迟疑,撩袍便拜:“臣,秦烈,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皇帝并未立刻叫他起身,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视着他,“北疆军报传递,素来讲究迅捷,战场上也快而攻之,怎么,到了朕这紫宸殿,秦卿的步伐反倒慢了?”
秦烈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陛下息怒,宫禁森严,殿阁重重,非北疆旷野可比,加之雪融路滑,臣愚钝,一时不辨东西,延误圣召,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皇帝看着他衣袍都湿了半截,哼了声:“又要朕罚你?”
秦烈道:“臣惶恐。”
霍公公在旁开口:“陛下,老奴斗胆替秦将军说一句,秦将军是沙场虎将,惯于驰骋疆场,对这宫中的迂回路径,确实难免生疏,回想第一次面圣时,将军亦是稍迟片刻,此乃无心之失,绝非有意怠慢天颜,还望陛下念在其忠心为国,宽宥则个。”
“上次……”皇帝眸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秦烈立即大着胆子接了一句:“臣第一次进宫遇了贵人,如今倒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行了!”皇帝心头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烦躁:“如此说来,倒是朕这皇宫修建得不够敞亮了?莫非还要朕特意下旨,命人在这宫道岔口,为秦大将军竖立指路石碑不成?”
秦烈立刻将身体伏得更低,“陛下言重!臣万死不敢作此想!是臣愚笨,不堪驱使。”
皇帝看着他伏地请罪的身影,怒气不减,这接连几日,谁都在向他请罪,春闱将近,老三和老五争抢不断,乐陶又频频向他请旨,说什么也不愿意嫁给秦烈,闹得群臣都在看笑话,让他与秦烈面子上都过不去了,显得他忘了曾经的旧情。
殿内过旺的炭火烘得人肌肤发烫,空气沉闷,可就算如此,也会有人嫌冷。
皇帝只觉得一阵莫名的气闷,那股无名火蠢蠢欲动,他猛地一挥手,声音也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罢了罢了!朕今日召你,本是念你今日受了些委屈,如今看来倒像朕多此一举,你退下吧!”
“臣,谢恩。”
秦烈起身,后退三步。
人一走,紫宸殿骤然空荡。
皇帝盯着那扇晃动的朱门,胸口却更堵。案上奏折密密麻麻,字字蠕行,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霍公公小心地奉上茶:“陛下,可是龙体不适?”
“朕没那般娇贵!”皇帝劈手挥开茶盘,瓷盏落地,清脆粉碎,“朕又不是吹阵风就倒的纸人!”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住——
今岁雪下得比往年都厚,积雪压弯檐角,也能压弯了人的脊背。
他忽然起身,袍袖带起一阵风,案头烛火惊跳,险些熄灭。
皇帝忽然道:“朕要出去走走。”未等霍公公开路,已率先向殿外走去。
霍公公连忙示意仪仗跟上,自己则快走两步,稍稍落后于皇帝身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皇帝步履很快,似乎想借这冬日的冷风驱散心头的窒闷,他并未言明去向,但走的方向倒是与长乐宫同路。
行至一处连接东西六宫的僻静夹道,寒风在此处打着旋,卷起地上未化的残雪,就在这风声稍歇的间隙,假山石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和急切的哀求,清晰地刺入了皇帝的耳中。
“王公公,我求您了!您在内务府说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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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就帮小的这一次吧!长乐宫……长乐宫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们主子……怕是……怕是就这几日的光景了!小的还年轻,不想就这么跟着陪葬啊!”
“我可帮不了你啊。”
“我这有些东西,您先看看?”
“是你从长乐宫里偷出来的吧?我可不敢收!”
“收下吧,以往陛下赏赐得多,没人会发现的。”
皇帝猛地收住脚步,身形在原地定格。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冰封,方才的烦躁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怒意取代。
霍公公心头一紧,不待皇帝示意,立刻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宫墙的尖利:“何处的奴才在此放肆!惊扰圣驾,秽乱宫闱,你们有几个脑袋!”
话音未落,随行的侍卫已如狼似虎般扑向假山后,瞬息之间,便将两个瘫软如泥的小太监拖拽出来,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
其中,长乐宫的小太监,早已面无人色,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求饶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一片咯咯的牙齿打颤声。
“放肆!”皇帝一怒,周遭宫人齐刷刷跪下。
皇帝缓缓踱步上前,他没有立刻去看那太监,深沉的目光先是缓缓扫过这片看似空寂的宫苑,掠过那些在远处廊下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的宫人身影。
然后,才将视线落在那抖成一团的小太监身上,没有立刻发作,反而极轻地笑了一声:“朕方才,似乎听到有人在议论皇子的病情?”
“朕竟不知,朕的皇子是生是死,何时轮到一个奴才来断吉凶了?”
那小太监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连辩解的话也说不出,只会拼命磕头,额角瞬间一片青紫血污。
皇帝微微俯身,语气依旧平静:“来,抬起头来,看着朕。”
太监被迫抬头。
皇帝道:“告诉朕,你是如何断定,朕的皇子就这几日的光景了?是哪个太医跟你说的?还是哪个宫的人把你买通了?”
小太监哪里敢回答,涕泪横流,几乎要昏厥过去。
皇帝直起身,不再看他,他转向霍公公,瞥了一眼。
霍公公立即低身应:“奴才在。”
皇帝道:“此奴,该当何罪?”
霍公公答:“诅咒皇子,动摇国本,其心当诛,五马分尸也不为过。”
“好。”皇帝道:“传朕旨意,立即将他拖下去,乱棍打死!不必等秋后,就在此地行刑!”
“给朕打!狠狠地打!血不许冲走,留到明日,给六宫上下长长记性。”
“谁敢非议天家骨血,谁敢轻贱朕的皇子,这便是榜样!朕,绝不姑息!”
“奴才遵旨!”侍卫拖人,雪地被犁出两道深沟。
棍影起落,闷声如鼓,惨叫被北风撕成碎絮,渐低,渐无。
血珠溅上假山石,点点猩红,像雪里早开的寒梅。
皇帝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唯眼底映着棍影,一上一下。
风再次卷来,带走最后一丝人声,只余血腥,丝丝缕缕,钻入人骨。
皇帝阖眼,深吸一口寒气,再睁开时,眸中已不见半点波澜。
“传旨——”
“大皇子禁足之令即日解除,命太医院正速速前往长乐宫请脉,告诉院正,不管用什么药,用什么法子,朕,要看到大皇子平安无事。”
20.谢允明要恃宠而骄?
霍公公捧着那道解除禁足的圣旨,脚步比平日更显急促,身后跟着太医院张院首,踏过长乐宫的门栏。
可内殿居然比外头更冷,像一口冰窖!
炭盆里的火微弱地挣扎着,霍公公一眼便瞧见了榻上之人,心头不由地一紧。
谢允明陷在一堆厚重的锦被中,他脸色是一种不见血色的苍白,唇上淡得几乎与肌肤融为一体,唯有眼睫垂下时,在眼下投出的那片青影。
他听见脚步声,也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睫,并未起身。
厉锋跪下,替谢允明接了圣旨。
“哎哟,我的殿下啊!”霍公公几步上前,嗓子眼里挤出的颤音带着真切的疼。
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那将熄未熄的炭火,脸色陡然沉得能拧出水来,回头便是一声炸雷:“你们一个个是活腻了?!这哪是炭,是冥纸!内务府的混账东西,克扣份例竟敢克扣到长乐宫头上,等我回禀了陛下,立马就扒了他们的皮给殿下暖脚!”
太医上前,小心翼翼地为谢允明诊脉,指尖触及那冰凉的腕骨,太医的眉头越皱越紧。
良久,他收回手,对着霍公公说:“殿下这是寒气深入肺腑,郁结于内,今年冬日,定然是没有好生将养,以至旧疾复发,且来势汹汹……万幸底子尚未完全掏空,但今后万万不可再如此大意,需得精心温养,徐徐图之,否则……”
他摇了摇头,再次说:“万万不可大意了啊。”
霍公公听得心惊肉跳,连忙俯身,对着榻上的人柔声宽慰:“殿下,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陛下……陛下他一直挂念着您呢!虽然陛下嘴上不说,可父子连心,这些日子,陛下在紫宸殿也是辗转反侧,许久未能安枕了……”
谢允明听完,只把唇角极轻地挑了一线,既非笑意,也无情意。
霍公公被他这冷冰冰的目光看得一愣。
厉锋已在旁送客:“主子精神不济,公公不必久留,回去向陛下复命便是。”
霍公公回过神,嘴里仍絮絮叮嘱太医的嘱咐,又把厉锋拽到廊下暗影里,压低嗓子:“厉侍卫,如今殿下身边只剩你算得用,眼睛放亮些!宁可忤了旁人,也别忤了殿下的身子,真遇了难处,直接拿牌子找陛下,还怕自个主子没分量么?”
厉锋抬眼:“可我走了,主子身边就真没人了。”
一句话把霍公公堵得哑口,只得拍了拍他肩,叹着气回宫。
紫宸殿里地龙烧得旺,却烘不散御案前那股森冷,朱笔悬在奏折上方,墨汁将滴未滴。
皇帝在等。
霍公公一踏进门槛,他便抬头,目光直刺到来人脸上。
“如何?”
霍公公快步上前,跪倒在地,将长乐宫所见所闻,细细禀报,自然不忘润色一番。
“砰!”皇帝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砚台齐齐一跳。
“混账东西!”他勃然大怒,脸色铁青,“内务府那帮狗奴才!竟敢如此怠慢皇子!谁给他们的胆子?!给朕查!彻查!凡是克扣过长乐宫用度的,一律重责,逐出宫去!”
骂完了奴才,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皇帝胸口起伏,目光闪烁,挣扎了半晌,才问道:“他……明儿,可有说什么?可曾问起朕?有什么要对朕说的么?”
霍公公垂下头,斟酌道:“回陛下,殿下……殿下没什么精神气,几乎未曾开口。”
皇帝微顿,站起身:“朕不放心,朕还是得亲自去看看他!”
霍公公膝行两步,挡住去路:“陛下,殿下刚服过药,已睡沉了,雪深天寒,陛下龙体要紧,改日再去吧……”
皇帝脚步顿住,掌心攥得御案边缘咯吱作响,终究没再向前。
次日天未亮,内务府大换血的消息便像雪片般飞遍禁庭。
长乐宫门前,小太监们扫雪的动作比往日轻了三分,生怕惊动里头那位复宠的殿下。
谢允明又复宠了。
“命真好。”低低的感叹躲在回廊阴影里,带着酸意。
是啊,天生福星,乌云都得给他让道,瞧瞧这几日,日头早早爬上屋脊,天空澄澈得不见一滴雨星,仿佛连老天都急着捧他的场子。
皇帝可没有耽搁,第三天就风尘仆仆,几乎是带着一阵疾风赶到了长乐宫。
他径直往内殿走,却被一道沉默如山的身影拦在了外间。
厉锋挡在内殿门前,单膝跪地,声音低沉:“陛下,殿下刚刚服了药,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皇帝眉头紧锁,看了看外面尚早的天色,“这才什么时辰?怎么就睡下了?”
厉锋答:“殿下气血两亏,太医嘱多眠少思。”
皇帝往左一步,他便左移半肩,皇帝向右,他又右挪寸许,动作轻得几乎无声,却寸步不让。
皇帝急了:“朕只瞧一眼,又不出声。”
“陛下!”厉锋依旧阻拦:“殿下难得安眠,还请陛下体恤。”
皇帝眉心猛地一跳:“之前也睡得不好?”
厉锋点头:“回陛下,殿下已连续数夜未能安寝。”
皇帝说:“怎么也不派人告知朕,你这奴才怎么当的?”
厉锋立即磕了个响头:“臣愚钝,请陛下赎罪。”
皇帝脸色不好,但他怪罪厉锋也不过是迁怒,自然不会真罚他。
“你好好守着,有什么差池唯你是问!”皇帝转身,靴底踏得青砖咯吱作响,背影却比来时快了一倍。
厉锋折回内殿时,炭火炽旺,热气烘得窗纸都发软。
谢允明倚在榻沿,指尖慢捻腕间乌珠,一粒一粒滑过,他的目光投向火盆,火光跳在他脸上,映得那抹笑愈发薄。
厉锋低声问:“下次陛下来,还是如此?”
谢允明点头。
厉锋又问:“我需要换个理由么?”
乌珠顿住,又继续缓缓滚动。谢允明摇了摇头,笑意更深。
厉锋默然。
皇帝隔了一日,又来了。
同样的理由,一次,两次……皇帝看着厉锋那沉默却坚定的背影,终于品出味来了,
这是谢允明自己不想见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怒火直冲头顶,他是天子!他都已经亲自来了,解除了禁足,还要怎样?!
难道还要他这个做皇帝的,低声下气地去求他不成?!
“好!好得很!”
终于,皇帝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以后,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长乐宫。
宫道上来往的宫人远远看见陛下怒气冲冲地从长乐宫出来,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心中暗惊,这大殿下,莫非刚解了禁足,就又触怒了龙颜?
德妃宫中,香气袅袅。
德妃听着下人的禀报,修剪花枝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嗤笑一声:“原以为他是个有造化的,得了这般机会,就该紧紧抓住,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稳固圣心才是,没想到,竟如此不识抬举,连送到眼前的台阶都不下?真是愚不可及。”
一旁的三皇子却缓缓摇头:“母妃,儿臣倒觉得,大哥他不傻,反而聪明得紧。”
德妃不解:“哦?永儿怎么会这么觉得?”
“他若真想讨好父皇,以他的心思手段,岂会让父皇连着吃闭门羹?他一定有办法让父皇高高兴兴地走出长乐宫。”三皇子指尖轻叩桌面,“可他没有,这说明,眼下这局面,或许正是他想要的。”
德妃有些好奇:“他竟能入永儿的眼?”
三皇子答:“母妃,他和我是同路人。”
而在淑妃的宫殿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淑妃听完心腹宫女的回禀,沉默良久,忽然幽幽叹道:“本宫真是小瞧了他……不愧是那个狐媚子的儿子。”
五皇子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母妃,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蠢货!”淑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他那是恃宠而骄!是故意的!”
她站起身,来回踱步,眼神越来越亮:“你想想,若他轻易就原谅了陛下之前的冷落,陛下或许会怜惜他一阵,但过后呢?帝王恩情,能有多长久?可他偏偏不!他就要让陛下惦记着,悬着心,一次次地碰壁,一次次地想起他的好,想起自己的不是!若是他这番谋划成了……”
她深吸一口气,“陛下日后待他,只怕比之前还要上心,还要纵容!”
淑妃猛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泰儿,你确定,他在你和老三之间,选择的人是你?”
五皇子被母亲严肃的神情震慑,仔细回想与谢允明有限的几次接触,有些迟疑,但此刻他还是硬着头皮点头:“是,大哥他……应是站在儿臣这边的。”
“好!”淑妃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如此,那本宫就去帮他加一把火!祝他在陛下心头的地位再抬高一截!”
谁人都知道近日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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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火旺盛,朝堂上厉色,也没有入过后宫。
淑妃找来紫宸殿时,皇帝正对着奏折心烦意乱,听到她来了,知道她是体己的,便没有赶人。
谁知她一进门便跪,泪比话快,啪嗒落在地板上:“陛下,求您狠狠责罚泰儿!”
皇帝正烦得胸口发疼,闻言笔锋一顿,墨汁晕开一团乌云:“泰儿又闯了什么祸了?”
“臣妾不过劝他收收性子,多跟兄长们学些稳重……”淑妃抽噎,绣帕按在眼角,梨花带雨,“他竟当场摔了茶盏,顶撞臣妾,如今更连晨定都省了,臣妾……臣妾这做母妃的,心都被他撕碎了。”
说罢,泪如雨下。
“胡闹!”皇帝拍案,案上奏折哗啦啦倒成一片,火气蹭地蹿上喉头。
淑妃立即止住哭声:“陛下,臣妾心里心慌啊,难道泰儿他,都不要我这个做母亲的了么?”
霍公公何等机灵,立刻上前劝解:“娘娘何必如此伤心焦虑?这寻常百姓家,父子母子之间也常有口角争执,人伦天性便是如此,五殿下年纪尚轻,性子直率些,怎会真的与娘娘生气呢?过几日,等殿下气消了,自然会来向娘娘赔罪的。”
淑妃顺势收泪,带着几分懊悔:“当真?”
霍公公应:“自然啊,娘娘怎么能还请陛下降旨惩罚呢?这不是把五殿下越推越远么?”
淑妃泪势一顿,眼波怯怯地抬:“当真?”
“奴婢哪敢蒙娘娘。”霍公公笑得像一团棉花,“母子连心,气一气就过去了。”
淑妃顺势收泪,朝皇帝盈盈再拜:“是臣妾一时糊涂,口不择言,陛下莫怪。”
皇帝没接话,目光落在殿角那盏残灯上,火苗细若游丝,却固执地亮着。百姓家父子吵嘴,隔夜还能同桌吃饭,他呢?人都不见。
皇帝挥挥手:“爱妃,你先回去吧,泰儿那边,朕会说他。你也别太苛责他了。”
淑妃露出笑脸:“是,臣妾受教了。”
打发走了淑妃,殿内重归寂静。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你说……难道是朕的错么?”
霍公公连忙跪下:“陛下!老奴不敢妄议……”
皇帝冷笑:“你刚刚不是很会说么?”
“可朕不是已经去看他了吗?!”他声音陡然拔高,“他却还在跟朕置气!冷落了他一阵儿,就不要朕这个爹了不成?!”
霍公公伏在地上,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陛下既问,老奴便斗胆——殿下确实在生您的气。”
“放肆!”皇帝抄起案上玉镇,堪堪要掷。
霍公公以额触地,砰然有声,语速却愈发平缓:“老奴在长乐宫,也被殿下冷眼相待,恍然想起当年……贵妃娘娘还在的日子。”
玉镇停在半空。
“娘娘平日温柔似水,可真恼了,便连陛下面也不见,老奴当年捧珠捧玉去劝,娘娘连帘子都不掀。”霍公公嗓音发颤,“殿下自幼小心翼翼,从不违逆,如今这般执拗,何尝不是……血脉里带出来的?”
“咚”一声轻响,玉镇落回案上,滚了半圈,停住。
皇帝瞪着霍公公:“你这狗奴才!”
霍公公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光:“老奴口不择言,触及陛下伤心事,罪该万死!”
皇帝呆呆地坐在龙椅上,忽地叹了一口气,是了,阮娘还在宫中时,就有胆子跟他争执,他自知有愧,总是想方设法去哄她,送她喜欢的珠宝,陪她看喜欢的戏,后来,她再也不跟他吵了,对他百依百顺,温柔得像一潭死水,可结果……
皇帝语气已然软化,那怒火更像是虚张声势
“不过你说得对,朕不应该再罚他了。”
皇帝沉默了很久,久到殿内的烛火都噼啪了一声,才哑着嗓子问道:“明儿……他最喜欢什么?平日里朕赏他的东西,他都说喜欢。可这么多年了,朕居然不知道他真正喜好什么?”
霍公公心中暗松一口气,连忙道:“陛下赏的,是天子恩,也是父亲心,殿下珍之,重之,其实不在东西,在您肯想着他。”
“朕拉下脸哄他,还不成?”皇帝一甩袖:“去!开朕的私库,将里面那套前朝孤本的山水游记,还有那方暖玉棋盘,对,还有去年番邦进贡的那几匹流光锦,都找出来!立刻给长乐宫送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他,这是圣旨,他不收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