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他病骨藏锋》
1. 福星现世
长乐宫的黄昏,就是一碗放凉后浑浊的药汤。
阿碧端着药走在廊下。
空气里浮着药味,苦得像一口闷在喉头多年没吐出的血。
“整日里都是煎药,送药,闻得我自己都快成了药引子。”她低啐,却不敢停步。
五皇子的吩咐重若千钧,不然,她又怎会甘心待在这陌生的宫殿伺候一个病秧子?
大皇子谢允明,是这长乐宫的主子,只因国师一句“北辰星临,帝祚永延”,让他成了整座皇城最烫手的紫微星。
国师解天言,此乃天赐福星,拱卫紫微。日后无论哪位皇子荣登大宝,只要得享福星在侧,便可保山河永宁,帝业长青。
国师曾辅佐当今陛下登基,素不参与党争,只言天命。此言一出,边疆恰有捷报飞马入京,北牧国君俯首请罪,铁骑远遁,晟朝至少能有十年太平,连坊间都编出了童谣,唱的是“福星高照,大晟长乐”。
正值党争激烈的三皇子与五皇子,不免都对这位与世无争的大哥上了心。奈何谢允明深居简出,不是在自己宫中静养,便是在御前伴驾,旁人难寻机会,只得千方百计,往这长乐宫里安插耳目。
阿碧就是五皇子的眼,可她离谢允明越近,越恍惚,这位大殿下心思浅得像一掬水,几近愚钝,以至于她这样刚进宫的新人,竟轻而易举地就能近身伺候,长乐宫已经成了筛子,人人可过,事事可漏。
想到自家殿下为这种人忧心忡忡,阿碧心中嗤笑,她捧药登阶,抬眼看去,在石阶尽头,一道笔直的黑影如铁钉楔地。
厉锋,这人是谢允明的佩刀近卫,有皇权特许,可携兵刃穿行大内。
阿碧甫一抬头,便撞进他那双幽绿得瘆人的眼眸里,这人的目光像雪原里饿极的狼,能将人嚼碎后含在舌底,冷得发黏。
他不动,风过他身边,也得绕路。
阿碧最怕这种狠人,她垂首疾步,犹如被刀尖抵着后心。
殿门半阖,一道斜光从殿外切进来,正落在支窗下的软榻。
榻上的人背光而倚,轮廓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可那金色却照不进他皮肤半分,他太白了,连下颌到锁骨的淡青血脉,都清晰得像被画师勾勒出的冷笔。
刚入秋,谢允明身上就搭了一领狐裘,狐毛是北荒上等的雪狐,最耐寒的一种,即使如此,他胸口仍止不住地微微起伏,带出一段段破碎的喘息。
大殿下容颜生得极好,阿碧却不敢多看,只瞥向他垂在榻沿的手,那手修长,指骨分明,腕上还缠着一串乌珠。
“殿下,您该用药了。”阿碧把药汤轻放在小几。
谢允明在床上已经躺了七日,药石不断却未有好转,就依这颗福星的身子骨,只怕还没升起,就该早早陨落了,阿碧倒盼着他能早点病死,免得真碍了五皇子的路。
谢允明问道:“父皇该下朝了吧?”
阿碧答:“约莫半个时辰。”
谢允明复又阖眸:“那你去殿外候着吧。”
阿碧点头:“是。”
今日皇帝来得最早。
御前传喝甫起,阿碧已跪伏在地。一行人从她眼前掠过,带起一阵肃杀的风,紧随其后的是太医院的张院首。
张院首向来只负责陛下龙体,今日来到这长乐宫,可见圣眷之浓,阿碧不由为殚精竭虑的五皇子感到一阵不平,那样一个草包皇子,凭什么能得盛宠?
内殿中,皇帝指尖尚未触到锦被,怒意已先炸开:“怎么朕瞧着,明儿的脸色比先前更差了?”
谢允明失笑:“儿臣的身子一向如此,又让父皇忧心了。”
“这怎么成?”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还未入冬,你便虚弱至此,待到九寒天,又当如何?朕这次带了张院首来,若连他都束手无策,朕便是广召天下名医,掘地三尺,也要为你寻来治病良方。”
张院首躬身领命,三指搭上谢允明清瘦的腕脉。
片刻,他花白的眉毛猛地一跳,指下力道微沉,反复切脉,停顿了片刻,才回禀皇帝:“陛下,依臣诊断,大殿下脉象沉而促,夹有断续,如蚁蚀堤,这…这更像是中了毒。”
“毒?”皇帝勃然变色,“什么毒?可能解?”
谢允明仿佛被这个字刺穿,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随即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皇帝一惊:“明儿!”
谢允明被皇帝扶稳,只摇了摇头,又是惊讶又是不安:“儿臣的一切饮食用度皆依宫规,层层查验,从未有过疏漏……我怎会,怎会中毒呢?”
张院首也若有所思,目光扫过殿内陈设,最终落在几上还没食用的药碗上,他快步上前,端起药碗仔细嗅闻:“殿下身负寒症,一直用的都是太医院开的温经散寒方?”
谢允明答:“是。”
“药方分毫不差,但用的药材却有异样。”张院首语气斩钉截铁,立即向皇帝请禀,“陛下,臣需要检查殿下近日来的所有用药!”
皇帝眼神一凛,身旁的总管太监霍公公立刻心领神会,躬身退下,不多时,不仅取来了药渣,长乐宫一众宫女太监,也全被拘到了殿外院中,鸦雀无声,气氛肃杀。
查看了药渣,张院首更加笃定:“陛下,问题就出在这汤药里,有人将方中温经散寒的青葙子,换成了性极寒凉的青霜叶,此物不仅会加重殿下寒症,更是与其他药材相冲,日久天长,更能悄无声息地损毁经脉脏腑。”
皇帝猛地起身,抓起药碗,狠狠掼在地上:“放肆!真是胆大包天!”
药碗被摔得粉碎,苦香四溅。
屋内的人齐刷刷跪下:“陛下息怒。”
皇帝道:“这宫里负责用药的是谁?给朕押上来!”
阿碧早已察觉到异样,殿外宫人个个面如土色,惶恐不安。然而,被单独传唤入内殿的,却只有她一人。
皇帝脸色阴沉,明显震怒。
无需皇帝开口,霍公公已厉声斥道:“贱婢!你竟敢在殿下药中做手脚,意图毒害皇子!”
阿碧没料想到谢允明的药方会出岔子,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滔天大罪凭空砸下,让她瞬间方寸大乱。
“陛下明鉴!奴婢是冤枉的!”她连连叩头,“奴婢只按方抓药,连字都不识几个,如何分得清这些药材?奴婢纵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谋害殿下啊!”
皇帝道:“明儿的药汤皆由你一人负责,药材有异你却毫无察觉,如今证据确凿,你若供出幕后指使,朕或许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陛下!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真的没有害大殿下的心思!”阿碧依旧磕头辩解:“殿下待我不薄,我岂会毒害殿下呢!”
皇帝不屑一顾,反而是榻上那人微微侧首,出声替她辩解:“父皇,儿臣见她这般模样,倒不觉得她在撒谎,想必真是取药时看走了眼,既然无心,父皇便饶了她的性命吧。”
阿碧没想到谢允明还会替她求情,泪珠顿时洒了出来。
“在近前侍奉的奴才,如此粗心大意?”皇帝盯着阿碧的脸:“朕好像没怎么见过你,你是什么时候进长乐宫的奴才。”
阿碧结结巴巴:“是,是三月前内务府分派来的。”
皇帝脸色更沉了:“长乐宫什么时候进的新奴才?有多少?”
霍公公答:“回禀陛下,老奴方才看过,长乐宫是添了不少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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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哪些宫里送来的?是永和宫还是翊坤宫?”皇帝冷笑,他前朝后宫平衡多年,最厌误这些逾越的行矩,他这孩子本就体弱,经不起那些肮脏的毒计。
皇帝的目光如刀,狠狠刮过阿碧:“若非朕今日特带张院首前来,只怕朕的皇儿,就要不明不白地折在你这贱婢手中!拖下去,押入慎刑司!给朕严加审讯,查清她背后指使!”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婢真的是无心的!奴婢不知道啊!”阿碧泪涌得更凶,额头叩得咚咚响,她涕泪横流,就在被内侍粗暴拖起的那一刻,绝望地看向榻上的皇子,期盼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殿下!殿下救我!”
阿碧恨不得扑到谢允明的床边哀声哭求,这里唯一能救她的大概只有心肠软的谢允明,若他能再为自己求求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她看到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怜悯或无奈。
她原以为,谢允明不过一张白纸,任谁都能泼墨。
直到她方才撞见那双眼——
乌沉,冷寂,像雪夜井底倒映的月牙,
只轻轻一扫,就把她从里到外剐了个干净。
那位病弱不堪,刚刚还为她说情的大皇子,在皇帝视线离开的刹那,他脸上哪还有半分虚弱和纯善,那双总是水汽朦胧的眼眸此刻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狼狈与绝望。
他苍白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一个冰冷阴沉,充满了嘲讽和快意的笑容。
阿碧的哭求声戛然而止,瞳孔骤然缩紧,无边的惊骇瞬间淹没了她。
是了,纵使她对大皇子不上心,可入宫多年,又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她没有记错,那药方是他身边宫女给她的。
这是他故意为之!
阿碧恍然大悟,可为时已晚,内侍已经毫不留情地将她拖了出去,她的嘴被捂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皇帝的怒气并未平息,他沉默地看着宫人清理了残渣,这时,谢允明轻拉住他衣袖,脸上神情恹恹:“父皇,当真是有人要害儿臣么?”
皇帝握住谢允明冰冷的手:“这些腌臜事,明儿不必理会。”又见谢允明脸上有几分惧色,立即宽慰:“无论是谁要害你,朕绝不姑息。”
谢允明又问:“父皇是要把他们都杀了么?”
皇帝道:“明儿不忍心?”
谢允明迟疑了一阵儿:“先生教过,仁者爱人,儿臣读圣贤书,不敢忘怀,可是儿臣自己也有些后怕。”
“若真有人指使,儿臣希望父皇严惩,但不必牵连他人,也算是仁慈之举。”
“好。父皇答应你。”皇帝也有些后怕,俯身拍他后背,“明儿不必多虑,只需养好身体,一切有父皇在。”
谢允明点了点头。
张院首重新为谢允明开了调养的方子,好在是弱毒发现得及时,说是好生调理,在入冬前能将身子养回来。
皇帝神色稍霁,又温言安抚了几句,见谢允明脸色疲惫,才摆驾离开。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内殿重归寂静。
一片死寂之中,谢允明维持着倚靠的姿势,像是在小憩,久病带来的苍白依旧盘桓在他脸上,与此刻他眉宇间沉凝的气度交织,显出一种别样的冷硬。
长乐宫仿佛又变成了老样子,慎刑司多出的阵阵哀嚎声,谢允明是听不见了。
“终于清净了。”
他垂首,指尖一颗颗拨过乌珠,忽地,一声笑从喉间溢出。
轻笑声最终在半途被咳嗽撕碎,碎成一串断断续续的沙哑的音节,像雪夜里有野狼呛了冰碴子,一边喘,一边仍止不住地得意。
2. 棋盘已开
谢允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
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被灌了铅,连呼吸都带着锈涩的灼痛。
混沌里,有一只温热粗糙的手覆上自己面颊,那熟悉的淡淡铁锈味顺着鼻腔钻进,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他昏沉的意识。
谢允明鼻头还挂着汗珠,目光失焦了一瞬,才转向身侧。
厉锋果然守在榻边,眼白布满血丝,显是整夜未阖眼。
铜盆里是温水,他将巾子浸了浸,拧到半干,极轻极轻地按在谢允明额间,一点点吸走虚汗。
厉锋将热好的汤药小粥取来,往药里兑了半盏蜂蜜水,试温时先滴在自己腕上,确定不烫,才舀了一匙递到谢允明唇边,“慢点,含一会儿再咽。”
谢允明苦得舌根发麻,却连皱眉的力气也无,只能微微抬指,在厉锋掌心划了一下,厉锋会意,转身端起备好的温汤,“两口便好,多了只怕会吐。”
水温入口,谢允明喉结滚动,干裂的唇纹一点点润开。
厉锋想要喂粥,谢允明却摇头。
厉锋也不劝,只自己低头抿了一口,像试毒似的,再递过去,“我尝过了,不腥,主子若不进食,只怕脾胃受不住。”
谢允明失笑,只得就由着他一勺一勺喂尽,末了,厉锋拿帕子按了按他嘴角,又换一方湿巾,擦过指缝与颈窝,这才把褥角掖得严丝合缝,连一缕风也不叫钻进去。
谢允明气色稍佳,有了力气,问道:“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日一夜。”厉锋声音低哑,“高热退得慢,好在主子有惊无险。”
谢允明接着问:“外头……有什么消息?”
厉锋顿了顿,先拣了最不痛不痒的:“陛下又差人来探望了一次,太医说,这是因为主子体内的余毒需慢慢排解,嘱咐了一些药理。”
见谢允明仍静静盯着自己,他才继续:“陛下已经彻查了主子身边的所有宫人,那些不干净的眼线,一夜间都死在了慎刑司,阿碧的身份已经明朗,陛下已知她是五皇子的人,如今宫中都在议论,说是五皇子意图谋害主子。”
“父皇是如何处置的?”
“德妃娘娘为五皇子揽下罪责,已被禁足,陛下此举意在敲山震虎,应无人再敢往主子身边安插人手了。”
谢允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阵风,只要五皇子害他这件事传出去,第一颗棋子就可以落下了,他心头微松,却见厉锋神色间带着一丝压抑的郁色。
厉锋知晓他借阿碧设局,铲除异己的全盘计划,却独独不知,他竟真的饮下了那带毒的汤药。
谢允明心知肚明,厉锋虽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刀刃舔血,却早已与他有过约定,任何计谋,都绝不可伤及他自身分毫,即便是他谢允明自己,也绝不能行此险招。
“你可是在怪我?”谢允明先发制人:“我知道不该如此。可假的终归是假的,留一点破绽,就是给别人递刀。我输不起。”
厉锋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咯吱响。
他当然懂,谢允明被这皇宫所害,变得多疑,执拗,事事有把控才能放心,可他又天生一副琉璃骨,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懂是一回事,疼又是另一回事。
他知谢允明久病成医并非乱来,可若那毒再重几分,若昨夜高热未退……他不敢往下想。
“主子的谋算自然周全,”厉锋心中后怕,“可圣心难测,陛下何时驾临岂能料定?多拖一日,主子便要多受一日的苦楚。”
“主子既答应过我,却又欺瞒我,难道……”
“昨夜……”谢允明忽地截断他的话。
“又梦见那口湖了。”他嗓音干涩,透出一种孩童迷失在浓雾里的惶惑,“冰水顺着我的领口往里灌,不像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皮肉里,我一直往下坠,看不见光,冷,我觉得好冷……”
他微微垂首,如墨青丝滑落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瞧见眼底流露出的三分惧色,似真似假,难以辨明。
厉锋却已脸色大变,几乎来不及思考,更顾不上规矩,长臂一伸,已将谢允明整个抱进怀里,他生得高大,臂上肌肉绷紧,天生体热,像把谢允明箍进一座滚烫的火笼里。
只因动作太急,榻边的药盅被带得“咣当”一声,谢允明顺势倚在他胸口处,闭了闭眼,放缓了呼吸。
“没事了,主子,已经没事了……”
厉锋一遍遍重复,声音低而哑,带着颤。怀里的人瘦得肩胛骨突兀,像两片薄刃,厉锋却不敢松手,仿佛一松,谢允明就会再次沉入那口冰湖,再也捞不上来。
“都是属下粗心大意。”他喉结滚动,满是自责,“竟未察觉主子昨夜又陷在梦魇里。”
那是谢允明八岁时的劫难。
谢允明的娘亲阮娘,本是民间一位灵秀的医女,采药途中偶遇身中奇毒,奄奄一息的肃王。她以银钗剖开他肿胀的小腿,俯身吸出毒血,又攀峭壁,探幽谷,寻来草药,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硬是将他从阎王手中夺回。
阮娘送肃王归京,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悄然滋生。夺嫡之前,肃王曾指天立誓:“他日若登九五,必以江山为聘,天下为礼,此生唯卿一人。”
后来,肃王果然起兵成功,登临帝位。阮娘先封侧妃,诞下谢允明后晋为贵妃,一时风光无两。然而帝王心,海底针。不久,六宫充盈,后位有主,当年的誓言如同秋日落叶,被无情碾碎。
阮娘抱着咿呀学语的谢允明,写下一纸休书,只想带着孩儿远离这皇城,可帝王阻挠她去路,更是以子相挟,将她囚于深宫。
之后五年,她温顺如猫,最得皇帝盛宠,成了臣工口中的祸国妖妃。
可谢允明六岁时,阮娘却突然从皇宫中蒸发,皇帝怒发如狂,封闭九门,搜城三日,却没能得到一点踪迹,后因政事才不得而终。
那是许多年前的秘辛,就连谢允明也不了解,不知他娘亲是如何从皇宫中逃走的,后来是生是死。
原本最被疼爱的皇子失去了往日荣宠,他居住的宫殿被封锁,皇帝再未看望过他一眼,好在他有厉锋相伴,尚能度日。
厉锋四岁随奶娘入宫送炭,恰好谢允明缺少能交心的玩伴,便被阮娘瞧中,做了谢允明的贴身陪侍。
冷宫里只有他与主子二人,受到内务府的刁难时,厉锋会去偷些食物,他个头结实又机敏。
谢允明体质本就不比常人,结果有一日,别宫的人偷偷来到这座冷宫行凶,厉锋就恰巧不在。
正是寒冬腊月,那口湖冰面裂出蛛网纹,谢允明被人按着头塞进冰窟,若不是厉锋回来的及时,将他救起,他就成了一具冰尸。
待厉锋揣着半块馒头赶回,只担心冷了连累主子的身体,可回来时却没寻到人影,他慌了神,哪里都寻过了,只看到那在冰水中无力挣扎的身影,心胆俱裂,他疯了一般冲过去,撞开宫女,将浑身冰冷僵硬的谢允明捞起。
怀里的人气息微弱,唇色青紫,怎么暖也暖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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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厉锋双目赤红,又是哭又是吼,再顾不得尊卑性命,抱着他便往皇帝的寝宫冲去。
他头破血流,状若疯癫,硬是用身体撞开了那扇沉重的宫门。帝王终于记起了这个被遗忘的儿子,遣来太医。
谢允明高烧不退,几度气若游丝,厉锋守在一旁,声声呼唤,几乎泣血。后来国师奉命前来祈福,许是这赤诚呼唤惊动了上天,谢允明竟真的撑了过来。
再后来,国师批命:“殿下龙章凤姿,然命宫逢‘劫火’,养于深宫,反速其夭,若移夷山,借天罡之肃杀,或可逆天改命。”
皇帝起初不愿,国师便说:“若不出宫,必死无疑,陛下若再失去这个儿子,就再无可能见到阮娘了。”
皇帝思虑过后,最终同意此举。
于是,六辔轻车,十里长亭,谢允明被送往夷山。
无人知晓,国师早已暗中告知谢允明真相。他受阮娘所托,护其周全,此举意在让他远离宫廷漩涡。
夷山八年,国师书信不断,待谢允明渐长,便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在山野假死,从此海阔天空,二是返回皇宫,但归途即是夺嫡之路,唯有登上那至高之位,执掌生杀大权,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谢允明选择了后者。
他在夷山修养,早已开始未雨绸缪。
厉锋在山上拜了一位武功高强的师父,做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自愿跟随他回到皇宫。
时机成熟之时,国师暗中相助令皇帝又想起了他这个儿子。
十六岁,谢允明奉诏返京。
皇城人笑:十年过去,还是废人一个。
可他们忘了,废铁若被反复淬雪,也能折出吹毛断发的刃。
昔日孱弱孩童已初现清雅风姿。御前初见,帝王望着他那张脸,竟有一瞬失神,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天子踉跄下阶,一把拥他入怀,谢允明心中无慕儒之情,只有一阵快意,他垂眸敛目,已知晓,这张酷似母亲的脸,必将成为他有效的利器。
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脆弱与依恋,利用帝王那点追忆与愧疚,很快便重获盛宠。
可谢允明始终无权在握,亦无母族可依。
多年以来,朝堂权柄早已被三皇子与五皇子牢牢瓜分,盘根错节。
谢允明这辈子拉不了弓也握不了剑,这副病体都是拜这皇城所赐,他怎能不恨?
谢允明眼睫微湿:“我还能如何做?”他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指尖不着痕迹地牵住厉锋的衣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我无人可依……”
“主子……别说了。”厉锋喉头哽咽,几乎不敢看那双眼睛,“只要我一息尚存,定护主子周全。”
他骤然忆起夷山那些夜晚,谢允明被梦魇缠身,冷汗涔涔惊醒的模样,此刻再见他这般情状,厉锋只觉心如刀绞,悔恨自己口不择言,又惹他伤怀。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扶谢允明躺稳。
谢允明轻抚他手,道:“我只信你,你不要让我失望。”
厉锋连连点头,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攥紧,“秦烈大军约莫一月后抵京,证人我皆安置在慈恩寺,有国师暗中照拂,万无一失,主子眼下只需安心静养。”
而今,边疆得胜的大将军秦烈凯旋,谢允明唇边掠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已备下一份“薄礼”,静候佳音。
五皇子谢泰,既然他敢动“福星”,若不让他付出些代价,又怎能对得起这满城传扬的“福星”之名?
3. 兵部事变
皇城正阳门外,旌旗猎猎,甲士如林。皇帝为彰天恩,亲率文武百官于城楼之上,静候大将军秦烈凯旋。
三皇子谢永与五皇子谢泰侍立御驾两侧,气度俨然,宛若双璧。
一阵轻微的骚动自身后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名内侍小心地簇拥着一架软舆匆匆行来。
舆上之人,正是大皇子谢允明,他并未着皇子正服,只裹着一件极为厚实的鸦青色大氅,领口处一圈雪白的风毛将他缺少血色的脸围在其中。
软舆在离御驾尚有十余步处停下,谢允明在厉锋的搀扶下,慢慢爬上了城墙。
皇帝侧首,远远便向他招手:“明儿,你怎么来了?朕不是让你在宫中好生休养么?此地风大,你这才刚见好,若是再受了寒可如何是好?”
谢允明稳住气息,脸上挤出一丝歉然的笑容:“大将军为国浴血,凯旋而归,此等盛事,儿臣亦想亲迎,沾沾这社稷安康的喜气。”
“太医也说了,儿臣也需要外出走动走动,真入冬了,儿臣多半不会出门了。”
“也罢。”皇帝颔首,“朕瞧你气色,确比前些时日好了些。”
皇帝不再劝,抬手示意他站到内侧,盾墙随之无声推移,三皇子恰好被挤到风口。
谢允明抬眼,目光掠过两位弟弟,温和得像雪上残灯,照得人无处躲藏。
三皇子谢永道:“大哥病体初愈,还是要注意一些才好,前些时间大哥一直病着,做弟弟的心里也担心得紧。”
五皇子谢泰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只道谢永是故意在父皇面前旧事重提,暗指他母妃宫中婢女之事。他强压下不快,脸上适时掠过一丝赧然,凑近谢允明低语:“大哥,前次宫人无状,累你病了一场,弟弟心中着实难安,改日必登门赔罪……”
谢允明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五弟言重了,不过是偶感风寒,早已无碍,莫要因此等小事挂怀。”
他声音带着微弱的喘意,厉锋就默默在身后望着,迫于皇帝在此,他不得近身失了规矩,只几不可察地向前挪了半步,想多挡一些风去。
“儿臣也想看看那能驰骋沙场的将军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谢允明目光投向城楼下万头攒动,翘首以盼的黎庶,轻声叹道:“真是好多人……”
“明儿原也是喜欢热闹的。”皇帝感念他的身体,不由叹息,“待开春身子爽利了,可去看看灯会,那时节,整个京城才叫热闹。”
三皇子笑着接口:“大哥若真盼着秦将军能有三头六臂,怕是要失望。不过臣弟听闻,秦将军能力扛巨鼎,回头请他给大哥露一手瞧瞧。”
五皇子立刻驳道:“三哥何必取笑大哥?大哥不过一句戏言,你倒当真了。”
谢允明也淡淡笑了。
皇帝见三子言谈间似乎和睦,眉宇稍展。
恰在此时,城门洞开,凯旋之乐高奏,声震云霄。
大将军秦烈一身风霜染就的玄甲,猩红战袍猎猎,骑于神骏之上,缓辔而入,见到有皇帝仪仗,知晓御驾在此,即刻翻身下马,往城墙上方看去。
城楼上下,欢声雷动,直欲掀翻天际。
众人目光皆被其吸引,唯有谢允明悄然瞥向厉锋。
厉锋不动声色,微一颔首。
就在这普天同庆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群身着粗麻孝服,手持简陋木质牌位或是陈旧布囊的妇人老幼,不知如何竟冲破了人群,涌至御道之前,死死拦在了秦烈的马前!
她们没有呼喊口号,只是扑通跪倒一片,将手中的牌位高高举起,或是将那些代表亡夫身份的生锈腰牌,残缺的家书紧紧捂在胸口,发出压抑到了极处,反而显得嘶哑破碎的痛哭。
“将军——!你是秦烈将军么?”一老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猛地以头抢地,额上瞬间见红,她抬起浑浊的泪眼,死死盯着秦烈,声音凄厉的变了调,“俺男人跟着您在北疆没了!三年,整整三年了!说好的抚恤银子,却一文钱也没见到啊!留下俺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娃他爹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他是饿着肚子去跟北牧人拼命的啊!”另一个抱着幼子的年轻妇人哭喊着,孩子在她怀里吓得哇哇大哭。
“官字两张口,俺们告了多少回,石沉大海……求将军向陛下为我们讨个公道,给俺们一条活路吧!”
现场顿时大乱,禁卫军反应极速,刀锋瞬间出鞘半尺,铿锵之声不绝,阵型疾速收缩,如铜墙铁壁般将皇帝与诸位皇子护在核心,气氛凝重如铁。
秦烈先是一惊,待看清那些牌位和妇人手中紧握的是属于他麾下阵亡将士的身份铭牌时,虎目骤然一红。
他猛地单膝跪地,向城楼上的皇帝抱拳,声如洪钟:“陛下!这些都是臣北疆军中阵亡将士的遗孀!她们手持亡夫信物,必有天大的冤情!臣恳请陛下,容她们陈情!”
皇帝脸上的笑纹瞬间被寒风冻住,唇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眼底却凝起一层冰碴:“今日旌旗蔽日,鼓角未歇,不宜见血。殿前司——”
“在!”
“将这些人带走,细细审问。”言罢,皇帝拂袖转身,“回宫!”
龙辇掉头,旌旗乱卷,像一阵骤起的飓风,将御道尘土吹得四散。
谢允明被厉锋护在障日下,隔着灰绡,望见秦烈双手接过妇人状纸,指背青筋暴起。
皇帝怒气冲冲地回到宫中,御案被拍得震天响。
皇帝的亲信,殿前司都指挥使韩章,将初步的奏报便已呈递御前。
韩章跪在殿中:“陛下,现已查明,今日拦驾鸣冤者,共计二十七人,皆系北疆阵亡将士直系亲眷。她们手持的阵亡文书,身份腰牌经核验,确为真品,其所需抚恤银钱,按律应于将士阵亡后半年内发放至原籍,但其中二十一人家中,分文未得。”
“钱呢?”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抚恤银由户部核拨,兵部武库司发放。臣查阅账册副本,”韩章顿了顿,“发现兵部账目与户部拨银数目,有近三成亏空。所有亏空款项的批核签印,皆出自兵部尚书耿忠之手。”
“耿忠。”皇帝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耿忠?”五皇子脸色大变,“父皇,此事或有蹊跷!耿忠在兵部多年,一向勤勉,岂会如此胆大包天?是否有人栽赃陷害,想借此搅乱朝局?”
“五弟急什么?”三皇子掸了掸袖口,声音凉得像殿外檐溜,“账册,印鉴,口供,样样俱全,莫非那些寡妇连夜串通,把自己亡夫的买命钱往别人怀里塞?”
五皇子阴阳怪气:“怎么,三弟对此事了如指掌?”
三皇子不理会,只看向皇帝:“父皇,那些孤儿寡母何其可怜!北疆将士们在为国流血,他们的家眷却在后方被人吸髓啖肉!此案必须严查,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也给秦将军和北疆军一个交代!否则,岂不令将士们寒心?”
五皇子道:“三哥说得轻巧,谁知是不是有人借题发挥!”
三皇子反问:“谁人不知兵部尚书跟五弟关系匪浅,五弟难道是要包庇下属,罔顾国法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够了!”皇帝猛地转身,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疲惫与怒意,他指着殿门,“滚!都给朕滚出去!”
“父皇,请父皇明鉴!”五皇子与三皇子脸色一变,不敢再多言。
“滚——!”皇帝抓起案上茶盏,砸得粉碎,三皇子和五皇子只好躬身行礼,悻悻退下。
殿内瞬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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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下来,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呼吸声,他揉着刺痛的额角。
“父皇。”一直沉默立于角落的谢允明,此时才轻轻上前,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为父亲换上了一杯温热的新茶,动作轻柔地将茶杯推到他手边。
“明儿?”皇帝怔住,才想起这殿里还有谢允明,放缓语气问道:“怎么还不回宫休息?”
谢允明声音微弱:“儿臣从未见父皇发过这样大的火,心里有些担心。”
皇帝望着他苍白却宁静的脸,没了火气:“朕是被你那两个弟弟气的!争来斗去,全无兄弟情谊!也不知今日之事,是偶然,还是有人处心积虑……”
谢允明答得快:“自然是他人刻意为之。”
皇帝脸色一凝,端详起谢允明的神色:“明儿难道也觉得,此事乃你三弟谋划?”
谢允明反而惊讶,“这和三弟有什么关系?”
“儿臣是看那些人已经是走投无路,她们是觉得秦将军回来或许能为自己在父皇面前说上话,所以刻意挑选在这个日子,就是想让父皇看见自己的冤屈,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估计是等了很久,盼了很久吧。”
“儿臣刚刚也听见了,只觉得那些妇人可怜,她们男人战死沙场,留下的孤儿寡母却无依无靠,若非绝望,怎会冒死拦驾?想想她们跪在风里的样子,儿臣心里也是难受。”
这番话,不说朝局,只谈悲悯,恰恰说到了皇帝心坎里。
皇帝叹了口气,端起茶盏,神色缓和了许多,他呷了口茶,像是随口问道:“依明儿看,此事该由谁主审为好?是你五弟,还是你三弟?”
谢允明微微摇头,轻声道:“儿臣不知道五弟和三弟谁哪个本事更高,若要选一个,儿臣反而觉得……秦烈将军,或许最好。”
“秦烈?”皇帝一愣,“明儿为什么觉得他可以?”
“他是大将军啊。”谢允明笑着答:“儿臣方才听到了兵部,能打胜仗的将军自然能管得到手下的兵马,由他审查兵部不是最好不过?”
皇帝失笑,“他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审案查账,却并非他所长,兵部与军中,虽都与兵事相关,实则并非一回事。”
“啊……”谢允明恍然大悟,赧然垂首:“是儿臣愚钝了。”
皇帝只是笑:“明儿不懂政事,无妨,朕是不会笑话你的。”
可皇帝转念一想,端着茶杯的手忽地顿住了。
是啊,秦烈刚回京,尚未与任何派系有过多牵扯,正是最干净的人。他军功赫赫,由他主审,足以震慑宵小,也能安抚为朝廷卖命的北疆军情绪,更能向天下彰显他这位帝王不徇私情,体恤将士的仁德!
一瞬间,皇帝只觉得豁然开朗,阴郁也一扫而空,他看着谢允明纯善清澈的眼眸,心中满是欣慰:“想不到,倒是明儿一言点醒了朕。好!朕这回儿就听明儿的!”
谢允明问:“父皇当真听儿臣的?”
“君无戏言。”皇帝扬声道,“传旨!着大将军秦烈主理兵部尚书耿忠贪墨一案,三司协理,务求水落石出!”
谢允明高兴极了:“儿臣竟真能为父皇解忧了……心里很是欢喜。”言罢,却捂着胸口轻咳两声,脸上有些发红。
“明儿,你身子要紧。”皇帝虽喜,却也为这孩子的身体担忧,语气愈发温和,“今日一路也有奔波,快些回去歇着吧。”
“是,儿臣告退。”
谢允明躬身退出紫宸殿。暮色渐沉,他行走在宫道之上,唇角浅淡的笑意始终未散。
厉锋在殿门口等候多时,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并不多言。
沿途的宫人皆低头避让,心中暗忖,方才陛下勃然大怒,这大皇子竟是笑着从紫宸殿出来的,看来,长乐宫这位大皇子,果真圣眷正浓呢。
4. 秦烈入宫
皇帝命秦烈主审耿忠一案,旨意下得干脆利落,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为示避嫌,更是直接由殿前司亲军接管了案犯与一应证物,将耿忠牢牢看押在天牢深处。
五皇子别说插手,就连想递句话进去探探虚实眼下的机会都没有,只等秦烈将如山铁证罗列清楚,往御案上一呈,耿忠便难逃抄家问斩的下场。
永和宫内,灯火幽微。
五皇子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猛地一挥袖,将桌案上的一套茶具尽数扫落在地。
“废物!耿忠这个废物!”他额角青筋暴跳,在原地暴躁地踱步,“他怎么敢!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本王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为了让这个蠢货稳住兵部尚书的位子,他耗费了多少金银心血?如今倒好,军饷的油水没捞够,笼络军中的路子还没铺稳,就先成了别人案板上的鱼肉。
“秦烈……秦烈他是不是早就成了老三的人啊?否则怎么会这么巧!”五皇子双目赤红,越想越觉得这是老三给他做的局。
“泰儿。”屏风后,淑妃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走出,她扫了一眼满地狼藉,眉头微蹙:“事已至此,慌有什么用?耿忠,已经是一步死棋,他保不住了。”
“母妃!”五皇子急步上前,“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老三断我一臂?”
“少了一个耿忠,事小。”淑妃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但若因此失了圣心,那才是万劫不复,一个老迈的耿忠,如何比得上正值盛年的秦烈和长乐宫里那个病秧子?”
五皇子一愣:“可秦烈他这摆明是要和我过不去,我还怎么拉拢他?”
“如果得不到,就想办法把他给毁了,将军又如何,若功高盖主那也是死路一条。”淑妃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至于那个病秧子,陛下爱护得紧,咱们正在风口浪尖上可动他不得,既然不能除掉,那你就得去讨他的欢心。”
“讨他的欢心?”五皇子面露屈辱。
“没错。”淑妃语气笃定,“无论如何,在外人面前,尤其是陛下面前,你必须表现出兄友弟恭,和睦友爱。”
“现在他身上可有个好名头啊,万一陛下真相信国师的话呢?你记得派人仔细盯着长乐宫的动静,老三能送的殷勤,你一样也不能少,绝不能让老三将他拉拢了!”
五皇子得了淑妃指点,稍稍心安,只是心中火气难解,想来他那三哥,此刻正在背后看他的笑话!
三皇子此刻正悠闲地坐在自己宫殿的书房内,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正应了五皇子的猜测,“老五这次,可是栽了个大跟头。”
“还没等本王出手,他就要丢了兵部,真是……天助我也。”
谋士含笑躬身:“臣恭喜殿下。”
三皇子微微眯眼:“你觉得这事……与老大可有关联?国师前脚刚说他是福星,后脚老五的人就在他身上倒了大霉……难不成,真有这么玄乎?”
谋士抚须沉吟:“殿下,国师之言,自有其分量。只要陛下相信,天下人相信,假的也会成真。”
“无论是巧合还是有人顺势而为,能重创五皇子,于殿下便是好事。”
三皇子颔首:“本王的门生自会全力弹劾,绝不给耿忠转圜之机。”
“当务之急,是趁此机会拉拢大殿下与秦将军。”谋士续道,“秦将军刚立大功,又目睹部下遗孀惨状,此刻正是对贪腐深恶痛绝之时。若殿下能示之以诚,让他看清谁才是值得倚仗之人……”
三皇子点头,却皱起眉头:“先生所言极是,秦将军到底是将才一定会择主而栖,本王反而在老大身上有些反感,本王与他素无往来,实在不知从何下手。珍贵药材父皇赏尽了,本王还能献上什么以示诚意?”
论及此,三皇子与谋士的脸上也纷纷露出苦意。
谢允明会喜欢什么呢?
角落的铜炭盆里,炭火安静地燃烧,这长乐宫中,暖意浓浓。
谢允明已脱下了厚重的斗篷,他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个暖玉茶杯。
殿内静得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他知道,一个耿忠足够他那两位好弟弟互相撕咬,焦头烂额一阵子,他只吩咐厉锋暗中盯紧秦烈的动静。
厉锋身上有出入宫禁的令牌,自有在这宫墙内外来去却不叫人发觉的本事。
谢允明刚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热水,窗外便传来极轻微的落足声。
下一瞬,厉锋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自檐上翻入殿内,低声道:“主子,秦烈已带着参劾耿忠的折子入宫面圣,此刻将至永巷。”
“好。”谢允明随机起身:“我也该和这位将军正式见一见了。”
他命宫人取来一盏备好的参汤,借口给父皇送汤暖身,便带着厉锋出了长乐宫。他并未直接前往紫宸殿,而是选择在通往紫宸殿的一条必经宫道旁耐心等候。
然而,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按照秦烈的脚程早该出现,宫道尽头却依旧不见人影。
此处有风,厉锋有些急躁,“主子不如先去面见陛下,由我替主子传话可好?”
谢允明摇头,问道:“是他一人进宫的?”
厉锋点头:“是,独自一人,未带随从,按他的脚程,该到此处了。”
“看来,秦将军是被什么麻烦绊住脚了。”谢允明瞬间了然,在这后宫之中,有动机且有能力做这种事的,多半是他五弟那护子心切的淑妃。
“去往后宫的路上找找,把他带过来。注意分寸,别闹出动静。”
厉锋领命,身形一纵便掠上屋檐。
他如夜枭般无声地掠过重重殿宇,很快便在一条僻静宫道上寻到了目标。只见秦烈跟在一个面生太监身后,那太监脚步匆匆,专挑林木幽深的小路走,越行越是偏僻。
幕后主使大约已布好人手,要玩一场外臣私闯后宫的戏码,无论缘由为何,一个窥探宫闱的罪名扣下来,弹劾秦烈的奏章立刻就能堆积如山。
厉锋又见秦烈眉头紧锁,已经悄悄停下脚步,看来这个将军还不算太蠢笨。
秦烈虽初入宫闱,但基本的方位感仍在。紫宸殿是前朝重地,理应愈发开阔庄严,怎会越走越见花木荫蔽,景致婉约?
他心下凛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放缓了脚步,眼角余光扫过两侧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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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应付的对策,却突然觉得如芒在背。
秦烈猛一回头,瞥见侧方屋檐之上,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那黑影甚至刻意停顿,冷森森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什么人?腰间还配有刀刃,眼神不屑,多有挑衅之意。
皇宫大内,难道还有刺客不成?!
秦烈心头一凛,不及细想,立刻纵身追上,若事后追责,他完全可以借发现宫中疑影,护驾心切为由解了今日的险境。
这一追,便发觉那黑衣人轻功极高,身形在复杂的宫殿间腾挪闪转,如履平地。秦烈心中警铃大作,手已按上腰间佩刀,正欲出鞘逼停对方,那黑影却在一处宫苑转角骤然消失。
而转角之后,一个披着厚氅的男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等候多时。
这带着刀的黑衣人闪身站在了男人身后,视若无人般在耳边轻声低语。
单看衣着,秦烈便能判断,这是皇宫里的某位主子,皇子,京城里正常且成年的皇子也就那三位。
秦烈深知此次回京,必定卷入党争之中,在回京途中的军帐内,副将早为他梳理了京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成年皇子中以三皇子谢永与五皇子谢泰在朝中分庭抗礼。”
“五皇子,其母淑妃娘娘圣眷正浓,他自身经营多年,手掌兵部,刑部,以及礼部,根基深厚,行事也最为张扬。”
“三皇子谢永,牵涉工部与吏部,其母德妃娘娘虽不如淑妃得宠,但母族乃厉国公府,树大根深,厉国公一手掌控着京畿巡防营。”
当时秦烈便直指核心:“那陛下心中,最属意哪一位?”
副将面露难色,迟疑道:“陛下心思深沉,对两位皇子看似倚重,却又相互制衡,圣意难测……不过,陛下最宠爱的,倒并非这两位,而是大皇子谢允明。”
“大皇子?”秦烈浓眉一拧,十分不解,既是一位成年皇子,又是年长,为何在权斗分析中几乎被忽略,“此人如何?”
副将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甚至带着些许轻蔑:“将军,这位大皇子只怕毫无夺嫡的可能,他最年长却未封王也未娶妻,先天不足,是个汤药不离口的病秧子,风吹就倒,在朝中无职无权,毫无根基,插不上半句话。”
“而且……”副将压低了声音,带着愤懑,“他就是那个被国师誉为福星的皇子!咱们北疆儿郎浴血奋战三年,死伤无数换来的大胜,按朝廷邸报和民间传言,竟说是托了他这福星的福泽!功劳硬生生地分润了一半!”
借天像得宠,滑稽至极,秦烈顿时也对其生了厌恶之心,后没再多问。
回忆至此,秦烈看着眼前这位大皇子,觉得此人确实如传言般是个病人,瞧着清瘦至极,仿佛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走,脸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面相却不干瘪丑陋,定然是矜贵地养着。
可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丝毫怯懦之气,谢允明就那样静静站着,肩背挺得笔直,如同雪压青松,眼睛也并非浑浊无神,而是清晰地倒映着他秦烈的身影,十分冷静。
秦烈在谢允明身上的目光停留太久,心中的轻视早起敛去,匆匆行了礼数:“微臣见过大殿下。”
5. 谢允明是谁的人?
谢允明立在半寸阴影里,身形高瘦,脊背却笔直若削,一袭狐裘压到踝骨,毛锋随咳嗽微震,竟发出铁锈般干涩的摩挲声。
他淡淡道:“没想到秦将军刚进京,竟然认得我。”
风里因谢允明都裹着药香,像无形的蛛丝,缠得人后颈发凉,秦烈收敛心神,抱拳道:“大殿下龙章凤姿,气度天成,臣虽久在边关,亦心向往之。”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
“呵。”一声极轻又毫不掩饰地嗤笑来自谢允明身侧的侍卫。
秦烈微愣,却见那侍卫甚至懒得看他,只默默弯腰,提起了主子脚边那个精致的食盒,大概是争对他刚才那套虚伪言辞的不屑。
谢允明紧跟着笑道:“将军看着气吞万里如虎,会说些漂亮话自然是好的,只希望日后在朝堂之上,面对那些文臣引经据典,绵里藏针的口舌,也能有这般沉稳的心境,不该像今日,进宫时不知谨慎,连路都走错了。”
这话如同冰水淋头,瞬间浇醒了秦烈因方才险境而有些纷乱的头脑,他知晓自己处境并不算好,虽然看上去风光无限,却也树大招风,想要害他的人可不少,方才他被引错路也不知是谁的手笔,若不是大皇子身边的侍卫故意将他引走,寻了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路线,此局定然难破。
秦烈心知,这位大皇子肯伸手相助,绝非善心偶发,他不再迂回,问道:“殿下是特意在此等微臣?”
谢允明却侧过脸,眼底像覆着一层薄霜:“秦将军,我与你还并不相熟,就当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毕竟是外臣,就算要查这后宫里又有谁能帮得了你?”
他微抬下颌,示意狭长宫道,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顿:“你我也不便在此久留,被往来宫人瞧见,传出风言风语,于你于我,怕都不太好。”
“风大,留久了,火折子容易灭,人也一样。”
“既然是去面见父皇,就不该再耽搁,误了时辰,便是藐视天威。将军说,对不对?”
“臣不敢!”秦烈沉声应道,谢允明这番话无可指摘,甚至可说是再次帮了他,想害他的人见他使用轻功遁走,自然不敢深追,也不会将消息传出去。
他刚回京,已接手了耿忠一案,不宜再起风波。
然而,正是谢允明这份周到,让他心底疑云更重,这对大皇子有什么好处?
若真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何必相助?
谢允明不再多言:“将军,请。”
秦烈立刻侧身:“殿下先请。”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默然向紫宸殿行去。
霍公公早就候在门口,见到谢允明是喜上眉梢:“大殿下也来了?”
谢允明道:“我为父皇准备了一些参汤。”
霍公公笑道:“大殿下真是有心了。”他接过厉锋手中的食盒,去殿内细声通报,二人一块入内。
“臣秦烈叩见陛下。”
“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探究落在他们身上:“明儿怎么和秦爱卿一同来了?”
“都起来吧,秦爱卿也是,通报你进宫的消息都过了一阵儿,朕却迟迟不见人,真是让朕好等啊。”
皇帝语气不悦,秦烈复而跪下请罪:“臣来迟了,还请陛下恕罪。”
若直接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出来自然不妥,秦烈正斟酌如何不节外生枝但能化了皇帝怒气,谢允明却已自然地走到御案近前。
“父皇。”谢允明开口,引皇帝看向自己:“儿臣也没想这么巧,方才在路上瞧见了秦将军,将军一个人,只怕他是和父皇派去的引路太监错开了,我上前去搭话,谁知他却看一面宫墙看入了迷。”
秦烈是第一次进这九重宫阙,从前只见过大漠黄沙,难免对雕梁画栋多看了几眼,皇帝听完眉宇舒展,这等小事无伤大雅,反而觉得秦烈真性情。
谢允明仍站在皇帝身旁,一手捂着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缝间透出淡淡药香,苦里带甘,像雪里煨过的甘草。
皇帝瞧他一直看着秦烈,可眼神却是怯怯的,立即问:“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了?”
“儿臣无碍。”谢允明立即摇头,轻笑:“儿臣今日难得近前一见将军,和在城墙上看到的时候感觉不一样。”
“哦?”皇帝起了兴趣:“如何不一样?”
谢允明直言,俯身在皇帝耳边低语:“很不一样,近看才知他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雪原上的头狼,带着沙场淬炼出的煞气,儿臣……被惊了一下,而且…”他目光重新落在了秦烈身上:“而且将军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和脖子上都有疤痕,与京中人物,迥然不同。”
皇帝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朗声大笑:“哈哈哈!我大晟的将军,正当有此血性!大漠可不比京城,环境刻苦,多是刀光剑影,能活着回来已是不易。”
皇帝天威,秦烈一直不敢言语。
不过皇帝的神情已经缓和了几分,他看着秦烈,眼中多了几分真实的感念与温和,他想起了肃国公,那个与他一同起兵,后又为他镇守边疆直至马革裹尸的兄弟,秦烈是肃国公的养子,十岁便去了苦寒北疆,子承父业,一守又是十八年,至今方归。
皇帝叹道:“边疆战事打了这么多年,战况凶险,苦了你,也苦了你爹啊。”
“为保国家安定,一切都是值得的。”秦烈赶忙应道,他也没想到,大皇子几句话就帮他省了一个麻烦,他进宫时可是忧心忡忡,就算父辈过往情谊再深,可一牵扯到权力也会荡然无存,而现在,皇帝显然对他少了一点猜忌,反而多了一点真实的关心。
谢允明说着,眼中适时泛起一丝怜悯的水光:“父皇,说起边疆,儿臣就又想到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那些在北疆战死的将士,只因尽忠让自己的亲人没有依靠,到头来还被高官侵害,实在可恶。”
皇帝脸色骤然一变,秦烈趁此,立即说起了耿忠一事。
参劾耿忠的罪证一一呈上。账目,物证,以及一份盖着通文馆标识的诉状,那些遗孀提交的诉状乃是通文馆的学生代为誊写。
通文馆是集天下书生读书的地方,国师亲自在此传经授课。
原来这背后还有通文馆相助,皇帝心中疑云又少了一些,朝内年少子弟有爱民之心,这是好事,同样也意味着耿忠一事已上达天听,下启清议,天下文人士子皆在看着!
他身为皇帝怎么可能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皇帝面色沉凝:“蛀虫!耿忠就是个国之蛀虫!朕不仅要罚,还要重罚,以儆效尤!”
皇帝金口一落,御案前仿佛掠过一阵无声的刀风,耿忠的生死,在刹那被写定,腰斩于市,三族抄没,女眷流放南夷,永世不得返京。
秦烈悬着的心随之稳稳落地,俯身叩首:“陛下圣明。”
谢允明脸上带笑,立即问道:“父皇,这是不是说明,儿臣挑选的人是选对了?”
皇帝闻言朗声而笑,抬手拍了拍儿子削瘦的肩,触手只觉狐裘下骨骨分明,心里又怜又喜,遂道:“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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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虽然体弱,可眼光却好,此番荐人得力,堪为朕分忧!明儿是有福气的人!”
说罢转向秦烈,目光炯炯,语气豪爽:“爱卿办事,雷厉风行,很好。”
殿内余音回荡,铜灯上火苗轻颤,仿佛也被这天子笑声震得矮了半截。
秦烈口中谢恩,眼角的余光却瞥向一旁的谢允明,只见那位大皇子正垂眸静立,他半阖的睫毛在灯火里投下一排极黑的剪影,遮住了眸色。
整个人安静得仿佛与殿内喧嚣隔绝,却又像一把收在破旧绸鞘里的薄刃,破败的是鞘,森寒的是刀。
那份对耿忠败落的愉悦,被他敛在眉目深处,不见分毫外露,只在睫羽抬起的一瞬,闪出一点极轻的亮光。
他如此乐见耿忠倒台,耿忠是五皇子的人,打击五皇子,最大得益者便是三皇子。
秦烈不禁思索,难道,他是三皇子的那一边的人?
皇帝忽道,引秦烈回神:“秦烈,你父爵位空悬多年,朕替你补上。”
秦烈立即跪拒:“末将非肃国公血脉,不敢僭越。”
皇帝追问:“那你想要什么?尽管说罢。”
秦烈摇头:“为国尽忠,马革裹尸乃武将本分,臣别无他求!”
皇帝凝视他片刻:“你这执拗的性子,还真是和你父亲一模一样!弄得朕都不知道该赏你点什么好了。”
一旁的谢允明立即说道:“父皇,不是常说男儿要成家后立业么?儿臣听说,秦将军好像还没有娶妻?”
“不错。”皇帝略一沉吟,做出了决定,“明儿说得对,你既已回京,便要好生安定下来。你父亲去得早,朕替他为你做主。你年岁不小,膝下犹虚,必须赶紧成家,朕要亲自为你择一门好亲事!”
“现在天下太平,你赶紧留个后,不然,朕绝不放你再去战场。”
秦烈心中一沉。他深知自己在军中威望过高,陛下不满,此举,施恩与留质并存,他不能再拒。
“臣,”他深深叩首,“谢陛下隆恩!”
谢允明笑道:“看来,秦将军喜欢这样的奖赏。”
“父皇,您之前就心系边疆士兵,定然还有许多体己话要和秦将军说,儿臣就先告退了。”他顿了顿,“对了,儿臣命人熬了宁神汤,自己用了觉得脾胃暖融,甚是安妥,也请父皇尝一尝,万望以龙体为重,莫要过度劳心。”
皇帝习惯性伸手替他拢衣,指尖碰到肌肤,冷得吓人,不由叹气:“快去歇着。”
秦烈在一旁,将这对天家父子不似君臣的互动尽收眼底,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位大皇子,出行仅带一侍卫,而那侍卫非禁军却能在宫中佩刀,神色坦然,霍公公等近侍皆习以为常,此等殊荣,闻所未闻。
等秦烈终于从紫宸殿告退出来,宫道寂寂,夜色沉沉,早已不见了谢允明的踪影。
冷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回想起今日种种,入宫险境被谢允明化解,陛下猜忌,也因他三言两语转为怜才之心。
可谢允明却并没有袒露他的目的。
秦烈不会常入皇宫,大皇子既要拉拢,为何不与他通气?给他留下点什么东西?
秦烈站在巍峨的宫墙之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雕梁画栋的京城,比北牧的千军万马更加凶险。
而那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大皇子谢允明,其身影在他心中,与传闻中截然不同。
他尚且看不透谢允明。
不过,就此看来,谢允明还真像是一颗福星。
6. 三殿下悔矣
更鼓初沉,宫墙如墨。
谢允明回到长乐宫时,地龙正烧着,红萝碳的热气通过火道已经将内殿烤得暖烘烘的,宫人依然还端来火盆,只怕他嫌冷。
谢允明坐在案前,摆弄着一盆乌羽玉,墨绿杆茎,顶端抽出暗红新芽,像一柄未出鞘的短剑。
此植产自南疆,昼阖夜开,极不喜寒,常人难养也,却被他养得极好,芽尖挺得笔直,带着不合时宜的锋利。
厉锋捧来鎏金剪,他接过,指尖泛青,却稳得不见一丝颤。
“喀”——
一声脆响,最粗壮的那根新芽被齐根剪断。
断口渗出乳白浆汁,顺着茎身缓缓滑下,像一道凝固的泪,又被他用帕子漫不经心地拭去。
火光映在他脸上,一半苍白,一半猩红,像白玉罩了血釉。
剪下的枝丫被他随手抛进火盆,“嗤”的一声,而兵部尚书耿忠的府邸已是火光冲天。
朱漆大门被粗暴撞开,如狼似虎的官兵汹涌而入,火把的光芒将夜空染成不祥的橘红色,官兵粗暴的呵斥与翻箱倒柜的嘈杂声交织成一片。
宫墙内,金剪落下。
宫墙外,人头落地。
次日。
五皇子与三皇子前后脚进宫,两人的仪仗不期而遇,浩浩荡荡地堵在了长乐宫的门口,宫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五皇子长衣一抖,不怎么客气地行了礼数:“见过三哥。”
三皇子皱了皱眉:“五弟怎的也来了?”
五皇子嗤笑:“是这长乐宫庙小不成?三哥能来,弟弟就来不得么?”
三皇子笑道:“本王是看五弟近日气运不怎么好,应当先在自己府上找个术士驱驱邪,来这长乐宫若连累大哥病了,可怎么好?”
五皇子哼了声:“本王被贼人所害,霉运缠身,所以才应该来找大哥啊,大哥有福运在身,没准弟弟还能因此改运呢!”
这还未进长乐宫的门,两位皇子的脸上已经争锋相对地堆起十二分的关切。
五皇子率先上前,对守门的内侍道:“大哥前些日子身体欠安,本王心中甚是挂念,特寻来一株足有百年的老山参,给大哥补补元气,聊表心意。”
他身后随从捧上一个锦盒,里面躺着的山参确实品相非凡,五皇子心中焦灼如火,眼睛更是盯紧了三皇子,绝不想在拉拢谢允明上被老三再压一头。
三皇子岂肯落后:“五弟果然有心,本王近日得了一箱东海贡珠,想着大哥素来风雅,放在殿中把玩,或是镶嵌饰物,都是极好的。”
然而,守门的内侍却恭敬地躬身回禀:“奴才叩见三殿下,五殿下,回二位殿下的话,大殿下方才……已被翊坤宫的德妃娘娘请去了,要与大殿下话话家常。”
“什么?”五皇子脸色顿变,拽起内侍的衣领,恨得想打人。
“原来如此。”三皇子得知母妃出手,更是惊喜,他再看向五皇子时,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语气讥讽:“五弟,你这是做什么啊?本王的母妃一向最是慈爱体贴,定是心疼大哥病体初愈,要亲自关照关照。”
“只是……五弟啊,淑妃娘娘近来尚在宫中静养怕是无法像本王母妃这般,对大哥事事亲力亲为了。”
“大哥心思细腻敏感,想来……此刻心境,也不会愿见与淑妃娘娘相关之人,徒增烦扰吧?”
“五弟也别生气,气运在三哥这里,三哥自然能留住的。”三皇子连连轻笑,转头对内侍道:“将本王的礼收好,本王要去看望母妃了。”
说罢便走,独留五皇子守着原地。
五皇子脸色已经铁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母妃被禁足是他眼下最大的痛脚,他强忍着拂袖而去的冲动,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心中怒浪滔天,德妃不过是仗着厉国公府的势才爬上妃位,竟敢如此踩到我母妃头上!还有谢允明……
不,他才不会就这样放弃,只要得了谢允明他大可以重新造势!
“殿下,您…您……”内侍被他阴沉的样子吓得瑟瑟发抖,五皇子却猛地仰起头,判若两人地为他理理衣领,皮笑肉不笑:“本王就在这里等着,等到大哥回来就是。”
翊坤宫内,灯火通明,暖香袭人。
德妃着绛紫常服,鬓畔金钗微晃,笑得一脸慈柔:“好孩子,快坐近些,让本宫好好瞧瞧。”
她亲自拉着谢允明冰凉的手,将他安置在自己身旁的座位上。
德妃瞥过谢允明的脸,眉梢却猛地一抖,险些没有控制脸上的神情。
谢允明问:“娘娘,怎么了?”
德妃忙低下头,听着声音有些伤感:“哎,瞧你这小脸,还是这般苍白,定是底下那些奴才伺候不尽心!本宫瞧着就心疼得紧。”
她轻轻拍着谢允明的手背,“明儿,以后你在这宫里,若缺了什么,短了什么,或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敢怠慢,尽管差人来翊坤宫告诉本宫,万万不可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谢娘娘关怀。”谢允明脸上笑着,微微颔首:“只是娘娘言重了,儿臣一切都好,劳娘娘如此挂心,实在是儿臣的罪过。”
德妃笑着问:“明儿的生辰好像是开春时?明年,本宫为你操持寿宴可好?”
谢允明回道:“可是儿臣从不过寿辰。”
德妃忙道:“那怎么行?明儿可是陛下的第一子,往日里你不怎出席宴会,可你的寿辰是大喜事,又怎么能落下?”
谢允明道:“那时儿臣也许会病着,只怕会叫娘娘失望。”
“的确要以身子为重。”德妃叹了口气:“你本就体弱,那淑妃居然还要害你!”
“娘娘误会了。”谢允明立即摇头:“只是巧合罢了,儿臣不会怨恨淑妃娘娘。”
“明儿啊明儿。”德妃有些气恼:“你心肠怎么这么软呢?”
正说着,殿外传来通禀,三皇子到了。
“儿臣给母妃请安。”三皇子急匆匆赶来,看见谢允明,笑道:“我本是先看望大哥的,却没想到大哥在母妃这里,儿臣路上耽搁,这才来得慢了些。”
“来了就好。”德妃喜上眉梢:“快来和你母妃,大哥说说话。”
谢允明目光在母子二人之间流转,忍不住道:“儿臣真是羡慕三弟,不仅能出宫建府自在洒脱,更能时时承欢于德妃娘娘膝下,享受这般的慈母之爱,天伦之乐。”
“只可惜儿臣自小福薄体弱,与诸位弟弟见面甚少,与三弟更是缘悭一面,生分得紧,每每思之,心中总觉遗憾万分。”
这番话字字恳切,偏又戳破了往日的疏离。德妃脸上的慈祥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尴尬。
三皇子立刻上前,亲自执起玉壶为谢允明斟茶,言辞恳切:“大哥说的哪里话!往日确是弟弟年轻不懂事,疏忽了与大哥的兄弟情谊。”他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弟弟在此自罚一杯,向大哥赔罪!”
他放下酒杯:“从今往后,弟弟定当时常入宫,向大哥请教诗文,探讨学问。我们兄弟血脉相连,正该多多亲近,弥合往昔生疏才是。”
谢允明执起茶盏,浅浅一笑:“三弟客气了。”
“看到你们兄弟这般和睦,本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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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真是高兴。”德妃道,“永儿不在身边,陛下也甚少来翊坤宫,本宫平日里实在寂寞。明儿若能常来坐坐,陪本宫说说话,那真是本宫的幸事了。”
拉拢之意,穷图匕见,谢允明却只是含笑不语,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仿佛全然听不懂话中深意。
德妃见状也不着急,含笑吩咐宫人传膳:“先用膳吧,今日只是家宴,明儿可不要觉得拘谨。”
宫女鱼贯而入,美味珍馐很快填满了桌子,而最后一道是份糕点,桂花玉露酥,酥皮轻薄,内馅金黄,桂花瓣粒粒可见,蜜香扑鼻。
德妃曾经插在长乐宫的眼线记录过谢允明言行举止,提及过,他常命小厨房做这道点心,她当时觉得这些寻常喜好都毫无意义,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德妃曾经插在长乐宫的眼线曾记录过谢允明言行举止,提及过,他常命小厨房做这道点心,她当时觉得这些寻常喜好都毫无意义,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她亲自将碟子往谢允明面前推了推,语气温柔:“明儿,快尝尝。”
谢允明指尖微顿,目光落在糕点上,有些惊讶:“娘娘怎么会想到做这款点心?”
“本宫见御花园的桂花开得正好,就叫人采了些回来。”德妃笑吟吟地答话,“宫里的老嬷嬷说,这第一茬花瓣做点心是极好的。”
“原来如此。”谢允明微微颔首,声音却忽然低了下去。
他眼底忽然起了雾。那雾来得极快,黯色在瞳仁深处浮起,继而缓缓晕开。他没有动筷,反而将手收回膝上,指节微微蜷起,像是在克制什么。
德妃与三皇子立即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清晰地察觉到了这不对劲的沉默。
谢允明紧抿的薄唇微微颤抖着,连脸色也更加苍白了。
“大,大哥?你……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这身子不舒服?”三皇子吓了一跳,连忙放下酒杯,凑近问道。
谢允明用力地摇头,仿佛哽咽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衣袖不慎带倒了面前的琉璃杯,美酒倾泻,染湿了桌布,他也浑然不觉。
“我……我身子忽然有些不适,心口……闷得慌,恕儿臣失礼,先告退了。”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痛苦。
说罢,不等德妃回应,他便匆匆转身,脚步虚浮踉跄,仿佛随时会跌倒。
一直如同影子般默立在谢允明身后的厉锋,立刻上前一步,沉稳有力地扶住自家主子的手臂。
待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德妃母子仍然没回过神来。
直到厉锋去而复返,对正错愕着的德妃母子道:“德妃娘娘,三殿下,恕属下僭越,多言一句,这桂花糕……乃是主子幼时,最为钟情喜爱的点心。昔年,主子的生母最是擅于此道。”
“主子每每见宫中桂花开,总会格外思念,会命小厨房仿制,却……却再也寻不回,尝不到当年的半分味道。”
他的脸色同样伤感:“今日,见娘娘与三殿下母慈子孝,共享天伦,其乐融融……主子触景生情,心中悲切难抑,故而失态,绝非有意冒犯,属下代主子,向娘娘,殿下赔罪了,万望娘娘,殿下海涵!”
这一番话,如同数九寒天里兜头泼下的一盆冰水,冻得德妃与三皇子浑身僵硬,脸上阵青阵白,精彩纷呈。
他们本想投其所好,却万万没想到,这示好结结实实拍在了马腿上,不仅狠狠勾起了对方没有母亲的彻骨之痛,更赤裸裸地衬托出他们母子情深的炫耀,简直是弄巧成拙,愚蠢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