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后残疾太子狠狠宠》
1. 天工榜首
景和二十二年,七月初十。
“咚——”
鹿鸣书院午时休息的钟声准时响起,与往日不同,今日是万寿节,万寿节的下午不必上课。
“走走走!今年万寿节的天工榜名单应该出来了,我们去文思院看看!”
学子们一改平日的闲庭信步,呼朋唤友一同前往文思院。
打从景和十一年起,每年在万寿节之前的一个月,文思院会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比赛。
此赛是专门搜罗新鲜奇特的玩意而办,最终会作为礼物,在万寿节当日献给皇上。
比赛不限参加者的身份,不看作品的价值几何,只看作品是否别具匠心、独树一帜。
文思院内部先评选出前十的作品,前十即可登上天工榜,榜上每人可得十两黄金。
再将这前十名的作品奉予皇上,皇上亲自选出其中最得圣心者为榜首,赏黄金百两,还有颁予特制的勋章。
此活动举办至今已有十余年,依然热度不减,且不说上榜即可获得黄金,还能引起圣上的注意,更重要的是,万一圣上对其青眼有加,便可谓是光耀门楣了。
然而,这并不是今日鹿鸣学子们迫不及待赶去文思院看榜的原因。
“你们说这次打赌,谁能赢啊?”
“总不能真是谢其获那小子吧,平日里功课就时常被先生夸赞,学业好就算了,还精通奇技淫巧就有点太过分了。”
“不好说不好说,说不定谢兄就是样样精通,不然他应该不会同意参加比赛的。”
天工榜张贴在文思院大门的右侧,整个长青街上挤满了前来看榜的人。被提到的谢其获本人此时正在隔壁街道的茶楼包间中,与这次赌约的另一人林子帆一同等待着。
林府的小厮站在包间门前擦了擦汗,想到刚才看到的名单,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抬起手敲门。
放下手中已经凉透的茶杯,林子帆起身朝小厮走去,双眼直直地盯着他,“怎么样?结果如何?”
小厮闻言瞟了一眼仍坐在窗前饮茶的谢其获,双手攥着衣袖,低下头回复。
“公……公子,谢公子是今年的头名。”
“什么?怎么可能!你是不是看差了?”林子帆扬着眉毛,打开别在腰间的纸扇开始给自己扇风。
“小的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榜首确为镇国公府的谢其获公子,绝无差错。”
小厮望着自己的鞋尖,又有新的汗珠从鬓边滑落,一边回话一边把头垂得更低。
林子帆觉得不可置信,谢其获这个到处沾花惹草的家伙写几篇酸臭文章就算了,怎么连手上功夫也比自己厉害?
他气鼓鼓地回到座位,抄起茶杯就一口饮下。
“这次算你赢了。说吧,你想要什么?不过话先说在前头,穷凶极恶违法乱纪之事我是不会做的。”
林子帆右手攥着纸扇不停地扇试图平复心情,双眼则直勾勾地盯着谢其获。
看着他有些炸毛的模样,谢其获伸手夺过他手里的扇子,随之端详起了扇面的泼墨山水。
“听闻府上得了董老新作的《端午图》,就要这幅画好了,直接送到我住处,谢啦。”
说完谢其获将扇子合上,轻轻一抛扇子就落入林子帆怀中。
林子帆几乎要跳起来了,这要求跟他原先预想有所偏差。
“你要的就只是这幅图吗?还以为你要借机要求我帮你约表妹出来……”
谢其获无奈地摊手,“解释过好多次了,我对你家表妹没有别的心思,我甚至都不认识她。”
谁知林子帆听了更生气,“我亲耳听表妹提起你,你居然还说不认识!简直是敢做不敢当的孬种!既然你不承认,那以后不许再见她了!”
纸扇被他捏得咿呀作响,说完就怒冲冲地离开了茶楼。
云杉已在门口候了一阵子,见眼红如壮牛的林子帆出门了,便上前询问。
“公子,老宅传了消息过来,说让你回去一趟,我们是现在过去吗?”
“不急,如今时候尚早,去得太早又要挨训了,晚饭前回去即可。”
“你看看你看看,这家伙怎么就是听不懂人话呢,虽然我素来平易近人,对每个姐姐妹妹都谦逊有礼,可私下是一点逾矩都没有。”
“那天他嚷嚷着什么表妹啊登徒子啊的就冲上来了,我还觉得奇怪呢。”
“对了,云杉你回去跟门房说一声,安王府要是把画送过来了,记得先让我看看再递给父亲。”
说完,谢其获踱步到窗前,朝文思院的方向望去,好像在看着文思院,又好像在透过文思院看什么。
片刻后才重新开口:
“云杉,你说会顺利吗?”
云杉顺着谢其获的视线看过去,语气沉稳平静,“定能如公子所愿。”
长青街上的人们也逐渐散去,今日可是万寿节,夜里还有许多活动,得回家早早准备一番。
这边谢其获刚到镇国公府门口就被正院的仆从拦住了,说是受老夫人的吩咐直接带回院里,其他人已经到齐了。
七月盛夏的大宅古朴幽深,庭院里只有零星的蝉鸣声。穿过郁郁葱葱的内院,就能看见正院的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
最先发现谢其获的是他的三叔母苏明蕙,她轻轻抚平裙面的褶皱,笑盈盈地迎上前来。
“其获回来啦,文思院已经派人传了消息来,轻松拿下了今年天工榜首,不愧是我们家其获!”
谢明远看着自己母亲对谢其获的热切,嘴里不知在些嘟囔什么。
空气中洋溢着欢快,只偏偏坐在首位谢老夫人脸色冷淡,语气不善。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圣上今日之举可有何深意?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明明瑞王正有意……”
见老夫人气得要祸从口出了,苏明蕙赶紧上前给婆母递上茶水止住她的话。
“母亲,其获并不知晓此事,而且如今圣上的旨意……姜贵妃应该只是对家中古籍感兴趣罢了,没有其他意思。”
谢明月见母亲止住了祖母的话头,松了口气将话题岔开。
“对了祖母,方才文思院来人说了,申时左右圣旨便会下来,看时辰传旨的人应该也在路上了,弟弟才从书院回来,赶紧让他回去收拾收拾准备领旨吧。”
苏明蕙也怕老夫人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连声附和。
在她二人帮助下,谢其获没怎么听老夫人的叨念就离开了正院,这可真罕见。
虽然只有每月初一十五以及各种节日才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可因为老夫人没办法当着郡主的面训诫自己儿子,又总觉得谢其获桀骜不逊不够顺从。
所以每次见面都要对他进行一番殷切教诲,轻易不肯放其离去。
离开的路上,谢其获一直在想刚刚谢老夫人的话。
“听祖母的语气,看来瑞王这边不用再操心了。虽然林子帆挺莫名其妙,但来得可巧,正好给了我参赛的理由。”
“至于圣上,应该有看出来吧……”
再一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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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自己竟走到了寒酥院,此刻的院子十分寂静,只有几名小厮在进行日常洒扫维护。
谢其获略带幽怨地回首,看着跟了自己一路的云杉,“礼服不在国公府中,你怎么也不提醒我走错路了?”
“开始的时候提醒了,只是公子在想事情,后来就没有再提了。”
云杉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谢其获每次想起事情来就很难注意到周围,从小就这样。
就在谢其获想回隔壁郡主府的时候,路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公子,你果然在这里!”
一抹浅蓝的身影出现在道路那头,手中捧着的衣裳就着阳光泼洒出细碎的光芒。
来者的髻上垂挂着水色的飘带,随着步伐荡出了一阵波纹。
“雪棠,你怎么过来了?”
自家爹娘平日都住在与镇国公府一墙之隔的郡主府中,只有过来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才会在寒酥院中小憩片刻。
雪棠这时出现在这儿确实让谢其获颇感意外。
雪棠空出一只手扯住谢其获衣袖,将其往寒酥院中带。
“郡主知道了传旨的事,又听说你被叫到老宅去了,怕你赶不及更衣,便让我直接送过来。”
说着扭头看见云杉还站在原地,她把手中衣裳递到他面前,“快帮忙拿一下,怎么还傻站着,赶时间替公子更衣呢。”
听到这话,云杉没有言语,只是大手一挥利落地接过衣服朝谢其获的房间走去,放好衣服后,又立马转身回到了院子门口守着。
看了一眼板直站在院门口的背影,雪棠关好房门,手下利索地解下谢其获的腰带,嘴里还小声嘀咕着:
“小姐,云杉这个家伙,真是个木头,不叫他就不会主动搭把手”
谢其获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雪棠粉白软糯的脸颊,话语中透着无奈与纵容:
“他性子是木讷了些,没有母亲身边其他小厮那么圆滑,办事还是很稳妥的,少欺负他了。这里比不得我们自己府上,快帮我更衣吧。”
雪棠嘿嘿一笑,嘴里是说着知道了,眼睛里写着下次继续。
与此同时,肃穆森严的皇宫中,刚从繁琐政务中抽身的帝王拿起桌旁的茶杯,就着茶水送服了今日的丹药。
完了抬眸看了一眼昨日新搬进来的漏刻,漏刻整体雕刻的正是整个京城,细致精美栩栩如生。
随着漏刻的时间到达申时,一个磅礴又精妙如游龙的“寿”字从城门中弹出,还伴随着“咚咚”的击打声,示意又到了新的时辰。
看着这个漏刻,皇帝想起了今日早朝的情形,唤来贴身内侍。
“高文宇,那群老东西成天问问问,今日我同意了他们反而闭口不言了。你也觉得朕让太子即日起开始协理朝政的决定不好吗?”
高文宇缩着后背低着头,眼皮半耷拉下来,目光似乎有些涣散,出口的语调与平时并无不同。
“小的是个愚笨的,只知道皇上向来圣明,皇上您所作的决定必然是不会有误的。”
“大人们应该是终于得到了您的回复喜不自胜,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吧。”
皇上看了看这位从自己幼时便一直服侍在侧呆头呆脑的憨货,没再说话,重新将视线投到这个荣获天工榜头名的漏刻上。
报时结束后城门重新合起,恢复成最初的模样,于是京城西北侧山下的阁楼又显得很是扎眼了,皇帝的脸色逐渐阴沉。
镇国公府吗?真是朕的好儿子。
2. 初次见面
夏日天黑得迟,酉时末了还微微透着些光,可今日街道上却早早地挂起了彩灯,各坊市还隐隐传出阵阵丝竹声。
沈乐语见谢其获接了旨回来就有点魂不守舍的。
吃晚饭的时候,虽然她嘴巴是一口接一口地吃着,但双眼是无神的,一副呆愣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实在让人忧心。
于是她便带着下午就冰镇好的绿豆沙去了自家女儿的院子里。
细腻的绿豆冰沙在薄如蝉翼的瓷碗中显得格外晶莹,谢其获端起碗就想一口吞掉。
沈乐语抬手拦住了她的牛饮,拿起一旁的羹匙,舀了一勺喂过去。
“胡闹,寒凉之物怎么能直接灌下去?今晚一直恍神,对外面的灯会也不感兴趣了,是圣上的旨意有问题不成?”
谢其获顺势将头靠到娘亲肩上,不停地蹭蹭。
“阿娘,你说太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放下手中的冰沙,沈乐语轻轻抚过谢其获的毛绒脑袋。
“虽然外面总说他为人高冷、性情孤傲,但阿容说他从小秉性温和,就算近年来脾气不如从前,想来应该还是个好相与的。”
沈乐语十分清楚自家女儿的性格,她既然已经开始做了,就不会轻易放弃的。
“小禾,今日皇上下旨让你去国子监陪伴太子,怕是在敲打瑞王。”
“瑞王如今确实风头正劲,皇上虽身子不似从前康健,但依然正值盛年,他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于是皇上顺水推舟同意让太子协理朝政。”
“你到了太子身边也不必紧张,见机行事即可。”
说着沈乐语忍不住揉了揉谢其获的脸蛋,语调轻扬,“我们家小禾如此机智聪慧,难道还怕与太子相处得不好吗?”
“才不是……”才不会承认呢,谢其获的声音消失在了一勺清甜爽口绿豆冰沙中。
坊间的彩灯兴奋雀跃,排成星星点点的飘带,皇城的宫灯端庄沉稳,挥出漫山遍野的银河。
宫中的晚宴还未开始,瑞王先去了姜贵妃的蓬莱殿中,不禁向母妃诉说自己的满腹牢骚,同时不断地用两指捏起桌上的糕点往嘴里塞。
在等候贵妃梳妆的片刻功夫里,满桌糕点就被吃掉了大半。
“父皇居然同意了让太子与我一同协理政务,简直不可理喻。”
“他腿脚不便多年,坐着轮椅参加朝会多不好看啊。还让谢家的去给他当伴读。”
“真好笑,当年他入学的时候没有伴读,都快及冠了给他找伴读。”
“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个人是镇国公府的人。这下无论谢家意愿如何,表面上也只能偏向太子了,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
侍女掀开珠帘,伴随着窸窣的琅琅声,姜贵妃穿珠帘而出,徐徐坐到二皇子对面。
她身上的华服流光溢彩,衬得她如远山芙蓉,丝毫看不出年纪。
看着桌上吃得七零八落的点心,她抬起右手轻摆,示意婢女将东西撤下,轻声询问:
“你父皇这般定有他的深意,清晏你近日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情?”
沈清晏咽下口中的食物,喝了几大口水,垂眸认真回忆,接着摇了摇头。
“前阵子父皇还夸我迎接使臣的差事办得好,我确实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大月国来使还夸我行事作风像极了父皇……”
姜贵妃隐约感到有些不对,但她还未来得及细想,二皇子又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母妃,难道是我扣下东宫修复宫殿的工匠被父皇知道了?他那边又不着急,我想让摘星阁赶在万寿节前完工,就让他们先去我府中帮忙了,不会是因为这个生气吧?”
闻言,贵妃眉头紧皱,“不是让你别招惹东宫吗?再迟也不过中秋就能完工,急这一天两天的做什么?”
“虽然皇后久居宫外不理六宫琐事,但她的儿子就是名义上的太子。”
“更何况宫中血脉不兴,去年又意外夭折了两位,皇上希望你们兄弟之间能和睦相处。回头赶紧把人给他送回去。”
说实话,二皇子并不认为一个体弱多病不良与行的皇子对他有什么威胁。
只是每每想到他凭借着嫡出的身份,霸占储君之位多年,心中就很是不悦,因此也不希望他的日子过于顺遂。
过往也不见父皇有什么表示,难不成真的是近段时间做的有些过了?罢了,那就先让他过几天安生日子……
今夜虽不是十五,但月朗风清,在皎洁月光的笼罩下,肃穆的宫墙都多了几分温柔。
戌时末,烛火阑珊,宫殿渐渐沉寂下来。
将明日上课要用的笔墨书卷收拾妥当后,霁明回到东宫的暖阁,桌旁的青年还在就着灯火看晚间送过来的图纸。
“郎君有从这图中看出些什么吗?”桌上放的是正是派人临摹的漏刻设计图。
沈清澄摩挲着图纸,最后扫视了几眼,捻起纸张让火苗将其吞噬。
“有意接近,怕是别有用心,多加警惕随机应变吧。”
次日一大早,谢其获就爬起来准备下午要用的东西。
说是陪读其实也只是陪着就行了,重要的是被陪的那两位。
两位皇子上午要参加朝会,没有安排课程,因此她也就只需在未时上课前抵达国子监即可。
但这是与太子的第一次见面,她有些紧张,这可是任务目标啊,是她主动提出要帮容姨照看他的,可不得多上点心嘛。
上点心?
对啊,今日是他第一次参加朝会,结束后还要赶到国子监上学。
他可不像瑞王可以去母妃宫里蹭饭,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昨天好像听说厨房要准备做什么糕来着?
备上一些,万一饿了还能垫垫肚子,不愧是体贴入微的我。
谢其获想到这里忍不住开始呼唤:
“雪棠!琼枝!昨日说的那个糕点让厨房给我做一份!还有前几日庄子送过来的桃子也带上一些!”
沈清澄见到谢其获的第一面,就是对方翘着二郎腿靠坐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样子,手里拿着一副画,嘴里还啧啧作响。
察觉声响,谢其获微微放低了画卷,抬眼望去。
身着鱼肚白色常服的青年端坐在轮椅上,身型稍显清瘦,可能是因为很少外出,肤色比寻常人更为白皙。
七月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斑斑点点地洒在他身上,亮得晃眼。
更晃眼的是他那双清澈澄明如琉璃的眼睛,目光中还带着丝丝寒意。
奇怪,明明还没到转凉的季节。
外面说他十分高冷,想来是因为身边没有玩伴,不懂得如何与他人交流,没关系,谢其获会主动出击。
她麻溜地放下手中的卷轴,腰腹微微发力翩然跃到桌前,径直向门口走去。
“太子殿下午安啊!最近午间太阳还是很毒辣的,一路过来没有晒着吧。”嘴上叭叭说着,顺手就接过了轮椅。
沈清澄感觉昨夜的思虑仿佛有些多余了,谢其获好像是个愣头青。
“对了今日的朝会结束得早吗?你吃过午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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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他这是在拐弯抹角打听政事。沈清澄心中警铃大作。
接着一个饭盒出现在眼前,饭盒后是兴致勃勃的谢其获。
“果然没吃吧,我特地给你带了绿豆糕!”就知道没有白准备,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
沈清澄看着盒子里的绿豆糕一时半会儿没有出声,身后刚被一股牛劲挤开的青崖忍不住了。
“谢公子,这不会是过几日中元节祭祀用的糕点吧?”
谢其获突然想起从厨房夺走绿豆糕时厨娘们的惊呼,以及来的路上云杉语重心长的眼神。
假装没听见青崖的话,又从旁边拎起一个硕大的竹篮,里面是一颗颗圆润饱满颜色粉嫩的桃子。
“不然吃点桃子吧,这是我自己种的,可好吃了!水份充足,口感爽脆,关键是纯香无甜!”
沈清澄现在怀疑谢其获是不是二弟的新手段,他在自己身上找不到突破口,于是特地给安排了个突破口。
下一刻,他的视线被桌上没收拢的画作吸引。
“这是董大师上月完成的新作吗?”
谢其获见他对《端午图》颇感兴趣,放下竹篮将卷轴展开。
“正是。你喜欢这个?可惜这幅画已经是我家老头子的了,不然就当见面礼送你了。”
沈清澄对书画并没有特别中意,只是画中描绘的端午竞渡场景引起了他的注意。
江畔,陪伴外邦使臣体验节日气氛的除了鸿胪寺官员,竟然还有张相和礼部尚书,看来今年万寿节来朝的属国比往年都要多。
最终沈清澄还是没有接受绿豆糕,但那篮桃子他收下了。
青崖拿过竹篮的时候差点没接住,谢其获提溜着轻轻松松没想到居然那么沉,看起来也不是很壮硕,力气还不小。
回到东宫后,水灵灵的桃肉在盘中散发着别样浓郁的香气,沈清澄想起谢其获本人对其的描述,纯香无甜,居然真的一点甜味都没有。
原以为他接近自己是有所图谋,现在不敢确定了,再看看。
按谢其获原本计划,是在每天的课堂相处中逐步拉进两人的关系。
谁知如今中元节才过,甚至还没吃到今年新栽培的苦味黄瓜,就得跟着太子前往泽川县了。
雨季易发洪涝,在得知灾情的第一时间,首批钱粮就已经安排下去了。
此次是瑞王亲自为他兄长争取的好差事。
既能熟悉政务运作流程,亦可了解当地救治情况,还可以及时查缺补漏,让兄长可以在更短时间内对朝政处理渐入佳境。
物资运送要走最稳的路线,沈清澄需要巡视监督赈灾工作,就带着随行人员先出发了。
尽管过了很多天,已经抵达泽川附近了,谢其获依然觉得忿忿不平,大声念叨:“说得倒是好听,真是好事儿他早就自己去了。”
同时还在嚼着自己带的小玉米,玉米只有拇指大小,谢其获一口一个吃得不亦乐乎。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沈清澄已然发现谢其获不仅口味独特,还敢想敢做,这八成又是他出于某些奇怪原因,自己研究出来的新品种。
看他吃得差不多了,沈清澄给他递上了自己的手帕。
“二弟已协理朝政多年,各部事务他确实早已熟悉,此次行动对我而言确实是有利的。”
接过帕子擦擦手,谢其获不以为然。
马车猛地一顿,停住了,在惯性将沈清澄抛起之前,谢其获抓住了他。
外面传来嘶哑干涩的哀求声。
3. 泽川县
“公子!大人!行行好吧!求您给口吃的吧!孩子就要不行了!”
谢其获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只见一个佝偻的老叟跪坐在马车前,身旁蜷缩着一个孩童。
不远处的路边还稀稀拉拉地倒着几个人,他们看着年纪也不小了,脸色如土,形同槁木,眼神涣散,似乎没有听见对这边的动静。
看见有人探头出来,老人家往车窗方向爬了两步,不停地叩头。
“公子,小人虽然年纪大了但手脚还很好使的,孙儿平日也很能干的,我们爷孙俩愿意为奴换口饭吃!公子求求您开开恩吧!”
让人准备了些清水和胡饼,谢其获亲自给老人送了下去,顺手帮他扶起小童,方便喂食。
原本对周遭充耳不闻的人纷纷投来了目光,眼睛里闪烁着对食物的向往。
“霁明,给他们也送一点吃的吧。”沈清澄让青崖把马车门帘掀开,视线一一扫过衣衫褴褛的众人。
等他们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吃完后,谢其获才开始询问:
“老人家,你们是从泽川县出来的吗?”
老伯接过孙子,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点点头回答:
“是啊,我们先跑到了县城里,水太大了,村里的田地房屋全被淹了,好多人都被冲走了。”
谢其获疑惑:“怎么不待在县城里呢?县衙没有派粮吗?”
老伯还没说话,周围其他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粥少人多啊,抢不过年轻人,每次还没排到我们就分完了啊。”
“听说有些人跑到隔壁县城去了,那里有人接济灾民,泽川人太多了,我们也一把老骨头了,只能换个地方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一开始粥还多些,后来米越来越少,粥越来越稀,再后来连口米汤都喝不上了。”
“只有去修建堤坝的每天有两碗粥,但他们只要年轻健壮的。”
“每年收了那么多粮就这么些天都不够吃的,都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们私吞了。”
“……”
饿了好些天,终于有食物进肚,终于有力气把憋的一肚子气说出来,几个老头七嘴八舌地让人插不进话。
打听完消息,再次表示自己并不需要更多奴仆,谢其获又给他们送了一些干粮才离开。
简单清洁了一下,谢其获重新回到马车中,看到沈清澄正在翻阅资料。
“殿下,你也觉得粮食数量有问题吗?”
“根据泽川往年上报的税收和人口数量,加上朝廷发放的粮食,不应该不够吃的。”
“可是这些数据只要有心一查便知,如果是被贪墨了,做得也太明显了,现在演都不演了吗?”
谢其获对现今官场风气不甚了解。
沈清澄将方才遇见的面容回想了一遍,轻轻摇了摇头,“或许有别的事情发生,但消息还没传出来。”
“什么?官府的粮仓被淹了?”谢其获晃了晃来接应的县丞。
艰难地站稳后,县丞躬身擦了擦额角的汗。
“水来得急,粮仓靠近河道,还没来得及转移就被淹没了,幸好今年新收的粮食还存放在县衙,这才不至于山穷水尽,只是稍微有点紧缺。”
他抬头露出一点谄媚的笑:
“现在你们来了,情况会更好,等把堤坝修好,重建完房屋安置好灾民,日子不就好起来的。”
“大人,请问粮食大约还要多久能到呢?”
谢其获在前,伟岸的身影挡住他人的窥视。
沈清澄身份特殊,为了方便行事,此次出行明面上谢其获是特派的巡察使,而他只是随行的幕僚。
算了算路上花费的时间,他开口:“约莫再有十日就能抵达,如今的粮食还能支撑多久?”
县丞的面皮皱成了一团,脸上的沟壑一看就难以抚平。
“县衙仓库中的米勉勉强强还能支撑七日,前些时日除了朝廷派下的,还有些从富商手里匀出来的粮食。”
“富商?”谢其获问。
“正是正是,不仅是我们县城里的,附近的县城我们也派人去了,这些人家生意做得不错,家里也囤了些粮食。”
“但他们家中人口繁多,现在粮食难买,总要给他们留些余粮。”
一到驿站,谢其获就把县丞等人打发走了。走进沈清澄房间,一屁股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两口喝完。
霁明在安置行李,没在跟前,在自家殿下的眼神示意下,青崖只能不怎么心甘情愿地为某人换上一壶香饮。
谢其获惊喜,“谢谢你,青崖!”
于是又喝了两大杯。
“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之前派来赈灾的两位官员呢?”
泽川县的水患朝廷派遣了两名官员主理,分别是户部顾怀仁和工部陈轩,一位负责物资的发放,一位负责建筑的修复。
“如今诸事繁杂,他们也不一定有空见我们。今日所闻不知真假,明日我们亲自去看看。”
次日,他们兵分两路,因轮椅较为显眼,沈清澄去县衙以巡察使的名义打探消息,而谢其获则是去粥厂看实际施粥的情况。
每日午时,县里设立的十几个粥厂会同时施粥,灾民们可以自行选择,带上碗排队领粥即可。
由于距离施粥还有一段时间,谢其获决定先在城里逛逛。
街上人流稀少,开门做生意的店家就更少了。
所有粮铺的大门都紧闭着,客栈的门甚至钉上了厚厚的木板。
零星的酒楼茶馆还开张,但是不提供餐食,只能供应些酒水饮品。
药店反而都开着,但也是门可罗雀。
谢其获走进一家靠近粥厂的茶铺,今日她特意乔装打扮一番,给自己编排了来县里寻亲的身份,点了碗最便宜的茶水就开始跟店家打探消息。
“掌柜的,我家叔伯好一阵子联系不上了,也去下面村里找了,受过灾的地方现在是一个人都没有啊。”
“您一直在县城里做生意,知道村里来的灾民现在都被安置在哪儿不?”
掌柜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她拿出一个大壶,将茶汤倒入了青色的茶碗中,装满后双手端着碗送到谢其获面前。
“哎哟哟,今年被淹的地方可太多了,城里的收容所都住不下,官差们在西城门外搭了一些临时的房屋,你去那边找过没?”
昨日谢其获等人是从东边入的城,确实不知道城门外还有临时的安置点。
她喝完茶水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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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正准备离开,圆脸婶婶突然想到了别的。
“也可能是去隔壁县打工了。当时洪水刚结束没多久,隔壁县里就有人过来招工,不仅工钱给得多,还包吃住呢。”
“年龄也没什么要求,好多修不了堤坝的都去了。要是城里城外都没找到,你不如去富津县看看。”
隔壁县?昨日遇到的老翁要去的不也是隔壁县城?
她连忙问道:“婶婶,最近富津县是不是也在赈济灾民啊?”
“是啊,这你都打听到了,就是富津县,他们县里有很多好心肠的富老爷。”
从茶铺出来,粥厂门口已经有灾民在排队了。
一样的面黄肌瘦,一样的风尘仆仆,一样的鹑衣百结。
大部分是风烛残年的男性,也有为数不多的一些妇女带着年幼的孩子,青壮年基本没有。
谢其获不仅去了城内的几个粥厂,西城门外的也没错过,遇上一家开业杂货铺她还买了一个粗陶碗,往脸上抹了点灰,就近排队领了一碗粥。
等沈清澄回到驿站,谢其获已经在他房门口蹲坐了好一会儿。
县衙里的人不多,大多数都因差外出了。有巡察使的诏书,资料倒是可以随意翻阅,沈清澄果不其然也没发现有何不妥。
回到房里关上门,谢其获弯腰把碗捧到沈清澄眼前。
碗中的粥,米粒稀稀落落,米汤浩浩荡荡,定睛一看,碗底还点缀着三三两两的沙砾。
虽然水多米少,还掺着杂物,但沈清澄知道这是正常的,他看不出这碗粥有什么问题。
谢其获叹了口气,“颜色暗淡发黄,没有稻香,几乎都是碎的,这是陈米。”
据县丞所言,现在用的应该是今年县衙刚收的新米。
“县丞撒谎?”沈清澄眉心蹙起。
“不好说,县丞负责文书工作,粮食不一定由他经手。”
沈清澄翻出朝廷的档案,“灾情紧急,之前调取的都是邻近地区夏税刚收的新粮,这陈米也不是朝廷发放的。”
“看来粮仓是被淹了,粮食却未必。”
趁着天色尚早,两人决定到现场去看看。
原先的粮仓位于城北,不远处就是护城河,原本是天然的防御,谁知最后也是它为粮仓带来了覆灭。
粮仓原址交给沈清澄查看,谢其获小心翼翼地往河岸旁走去。
洪水冲毁岸堤是十几天前的事了,岸边的泥土依然湿滑软烂。
谢其获拿着在路上随便捡到的木棍戳戳地面,确认结实才迈出下一步。
天光渐暗,谢其获认真探索着,沈清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要黑了,有发现什么吗?”
谢其获用木棍拨弄了几下地上的蚯蚓,抬头看看天,点点头,“有一些,先回驿站吧。”
听到这话,青崖手下发力准备把殿下推回马车,轮椅纹丝不动,底部已经陷在了泥中。
轮椅沉重,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站人,站不住轮椅。
青崖往上抬了抬,轮椅稳如泰山,青崖不知如何是好。
谢其获扔掉木棍往回走,路过便顺手把沈清澄连人带椅一起扛上了马车。
“看底下脏的,青崖,回去你得刷轮椅了。”
4. 地方小小
驿站里,谢其获迅速换掉沾满泥泞的衣服,重新返回到沈清澄的房间。
还没坐稳,一杯温度适口的茉莉茶就被推到自己的面前。
看着谢其获仰头往嘴里灌茶水,沈清澄开口问道:
“粮仓看起来确实有被水淹过,现场虽然有被清理过,但墙上残余的水痕依然明显。”
一杯水下去,嗓子里的火焰得以平息。谢其获摇摇头,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岸堤确实被淹过的痕迹,但是绝对没有淹到粮仓的位置。”
“被淹过的土地表层会变得松软,即使洪水退去已经有些时日,但依然不如从前牢固。而且土里原先的小虫子都被淹死了,就这几日的功夫还长不回来。”
既然粮仓不是被洪水淹的,那只能是人为的了。
谢其获没有直接说出来,但二人都已心知肚明。房间里一时没有了其他声响。
“笃笃,大人。”是霁明在叩门。
“方才有驿卒来通报,县令为巡察使大人备了晚饭,邀请谢公子于酉时前往县衙赴宴。此前朝廷派来的另外两位大人也会参加。”
进来后,霁明顺手又把门带上了,才开始传话。
户部顾怀仁和工部陈轩,他们还没跟这两位大人打过照面。
早上出门前谢其获打听过,他们实在是很忙碌。
顾大人每日起早贪黑早出晚归,谢其获还没起床的时候就已经离开驿站了。
而陈大人更是直接在施工地附近搭个棚子就随意住下了,据说已经好几日没回过驿站了。
谢其获和沈清澄对视了一眼,不知道粮仓的事情与他们是否有关。
时辰不早了,谢其获该去县衙了。
白日脸上抹的灰还没清理,出门赴宴前她先回自己房间了。
待她离开后,沈清澄写了封信,盖上印章,让青崖带给随行的一个侍卫,“让他快去快回。”
谢其获抵达县衙的时候,另外两位大人还没到。
昨日接应的县丞将谢其获带到了膳馆,安排她坐在首位,桌上放着为她备好的茶水和一小碟米糕,吩咐衙役好生招待后便离开了。
米糕颜色纯净,气味清淡。
谢其获捏下一角,用手指碾碎,糕点的碎屑依然雪白毫无杂色,这无疑是用新米做的。
没过多久,县丞带着县令和师爷前来拜见。
泽川县的县令周安民,留着两撮八字胡,嘴唇有些干裂,看着是个敦实的中年人。
他身上的官袍隐隐发白,两个袖子略显凌乱,似乎刚刚还在为公事操劳。
师爷就更朴素了,年纪看起来比县令大一点,穿着质地普通的长衫,身型也更为瘦削。
从他花白的头发和微隆起的眼袋不难看出,这段时间他耗费了不少心神。
刚交谈了几句,还没打探出什么,另外两位官员也一前一后地到了。
陈大人一副刚从工地回来的样子,鞋上还附着着不少泥土。
而顾大人手中则拿着不少文书,并言明吃完还要去档案室借阅些资料。
陈轩进来后直接找位置坐下了,顾怀仁则简单地和谢其获打了两句招呼。
随着二位的入席,晚饭正式开席了。
吃饭时谢其获也没忘记搜集情报,虽然嘴巴忙着咀嚼,但眼睛还是很清闲的。
先看这个工部的陈大人,说实话,没看清。
夏日的白昼虽长,但此时太阳已彻底沉入地面,夜色浸染了整个苍穹。
室内的烛火在晚风中摇曳,忽明忽暗。
再加上陈大人油亮黝黑的肤色,既能反光,又能融入黑暗。
谢其获只依稀地看见他在不停地张嘴闭嘴,同时桌面的食物在极速减少。
在外奔波是得多吃些。
而户部的顾大人就好观察多了,只是顾大人本人是坐在了饭桌上,心思很明显还在别处。
虽然也在进食,但他双眼盯着半空并不聚集。整个晚饭期间,只在最开始的时候稍微看了两眼饭菜。
饱餐一顿后,县令让人清理了桌面,换上香茗,说出了今日的目的。
“各位大人应该都知道,如今的粮食不多了,但朝廷运送的粮食还需要几日才能抵达。”
周安民搓搓手,轻轻叹息。
“昨日得知这一消息后,我便考虑再找县中的乡绅富豪们借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接下来的请求实在是有些冒犯,周安民擦了擦额角的汗,才将打了一日腹稿的话道出。
“泽川县穷乡僻壤,这些人常年居于此,虽生活富裕,但见识浅薄。”
“此番也是因祸得福,才得三位到访。机会十分难得,他们希望能够有机会跟京城来的大人们见上一面,于明日午时在临江阁设下宴席,恳请拨冗。”
艰难地把话说完,周安民环顾在座其他几人的脸色,抿了抿唇,试探地问:
“大人们意下如何?”
第一个回复的是陈轩,“明日没空,堤坝上的事儿多着呢,我就不去了。”
他已酒足饭饱,擦擦嘴告辞后就离席了。
顾怀仁倒是思索了一番,最终还是摇摇头。
“周大人,各处的账务繁琐,大小事宜皆要我过目,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是否能改日再约?”
缺粮就在这几日,改日就不一定需要再约了。
周安民看着似乎很是手足无措,就在之时,谢其获欣然答应了。
“二位大人分身乏术,明日就由我去应约吧。”
交代好明日出席的人员,与顾、周两位大人道别后,谢其获拿着帖子回驿站去了。
翌日清晨,陈轩伴着露水就出门了。谢其获醒来时,他已经离开驿站好一阵子了。
吃早饭的时候,谢其获也依旧顺嘴一问,得知了昨夜顾怀仁并没有回驿站的消息。
难道是档案太多了,直接宿在县衙了?
吃完,谢其获熟门熟路地来到了沈清澄房间。
昨天四处奔走对他而言还是有些劳累,昨夜没能等到谢其获回来,他就已经睡着了。
跟沈清澄分享了晚饭间自己获得的情报,约定好了今日赴约的时间,谢其获又往街上去了。
她坚信最真实的信息往往就藏在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
今天不去大街上了,谢其获专门往小巷子里钻。
巷子里基本都是民宅,县衙的官差忙得起飞,可普通居民的生活好像跟以往没什么不同。
谢其获随意地沿着小石路乱逛,从怀里挖出一个小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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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早上她从沈清澄那儿顺的零嘴儿。
苦涩里带着一点回甘,好像有什么滋补的功效,很合她口味,于是临走前抓了一把。
沈清澄见状干脆掏出一个天青色的荷包,往里头又给她装了一些。
同时被几道炽热的眼神盯着还是很难忽视的,谢其获对围坐在树下的小童们招招手,拿起荷包晃了晃:
“想吃吗?”
……
“哈哈哈哈哈哈”看着面前几张被苦得皱巴巴还在努力吞咽的小脸,谢其获笑得很大声。
好不容易把几个孩子安抚好,谢其获好奇。
“你们围在树下做什么?”
“阿奶说,在这里等,爹爹一回来就能看到我们。”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声音稚嫩清脆。
“爷爷,领粥,让我等。”这个男孩儿更小,说话还奶里奶气的。
“……”
一开始谢其获只是漫不经心,听着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了。
随后她又去好几个不同方位的街巷打探,情况大差不差。
住在县里的大部分都是幼童和年长的老人家,就算是外出务工,家里的青壮年也不至于常年都不回来,他们都去哪里了?
按照约定的时间,谢其获与沈清澄一同前往临江阁,出席了宴会。
一番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后,又在嬉笑间拒绝了诸位或明或暗的赠礼,谢其获借口不胜酒力离席了。
上午谢其获回来以后,沈清澄就感觉她似乎情绪不对,赶着赴约也没能及时询问,现下她昏昏沉沉的样子更加没法问了。
再有一个拐弯就能看见驿站的大门了,刹那间一个不明物体“嗖”地穿过车窗。
眼见马上就要砸到沈清澄身上,原本躺在软垫上的谢其获猛地起身,下一瞬,手中多了个小小的粗布袋。
回到熟悉的房间,谢其获立马一改醉眼朦胧的模样,眼神清澈一看就耳聪目明。
她警惕地捏了捏刚缴获的布袋,确认没有危险后将其打开。
里面只有一些碎米粒,米粒中夹杂着一些淡黄色的颗粒物,似乎是泥沙。
沈清澄接过布袋仔细观察,而后又凑上去闻了闻,识别出颗粒为何物后,左手不禁攥成拳头。
“陈米混了些粗盐。”刚从盐井中采出来、未经过加工的那种。
别说刚才谢其获只是佯醉,就算真的喝多了此刻也清醒了。
私采盐矿,视同谋反。
泽川县是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谢其获又想起上午的发现,这两者之间又什么联系吗?
将民巷中的事情和自己的猜测全部道出,谢其获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她只是一个巡察使,能做些什么呢?
沈清澄终于得知了今日她情绪不佳的缘由,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又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夸赞,真不愧是二弟给自己找的好差事啊。
他看着一向神采飞扬的谢其获眉头紧皱,宽慰道:
“现在我们势单力薄,先按下不表,等运送物资的队伍到了就好操作了。”
谢其获感受到他话语间的安抚之意,长舒一口气后感叹:
“殿下您真是有个好弟弟。”
真是兄友弟恭啊。
5. 突发恶疾
虽然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但谢其获不愿白白浪费时间干等,她决定下午要去施工的地方找陈轩,看看能否打探到什么。
沈清澄想与她一起,刚出房门便被拦住了。
“又想去哪儿?”跟他一起来到泽川县的,除了随身的侍从,还有专职照看他多年的温郎中。
“路上多有不便也就罢了,昨日也没治疗,那么多天都没敷过药了,你晚上睡得安稳吗?”
话语间,温郎中锐利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沈清澄的双腿。
沈清澄被重新推回房间,青崖脱掉他的鞋履将他安置到床上。长长的衣摆被掀起,温郎中用手按了按他膝盖上下的肌肉。
房门再度合上,谢其获饶有兴趣地站在其他几人身后,毫不避讳地伸长脖子围观。
看她怡然自得的姿态,沈清澄松开了青崖想为他除袜的手。
主仆俩的动作很细微,谢其获没有注意到,坐在床边的温郎中却看得真切。
侧头拿药箱的时候捎带着看了她一眼。
谢其获发现温郎中在看自己,于是呲着牙笑了笑,以示乖巧。
等温郎中看完扭头回去,眼底带了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温郎中给沈清澄的双腿简单地推拿放松了一下,接着掏出了一把细长闪烁着寒光的银针,下针又快又稳,动作熟练,一看就知他肯定经常为沈清澄施针。
看了一阵子,谢其获又往荷包里补充了一些小零食,同沈清澄告辞后,准备去施工的堤坝处寻找陈轩了。
踏出房门,她想起昨夜陈轩进食时风卷残云的风采,拐了个弯朝膳房走去。
此时不是饭点,膳房里稍显冷清。谢其获拜托厨师做了几个厚厚的夹肉烧饼,用油纸包好,找了草绳系紧。
考虑到干吃饼噎得慌,她拿竹筒装了些夏日常备的乌梅饮子,装了两杯,听着外面吱吱的蝉鸣,又装了几杯。
“可不能忘了殿下的。”她想。
翻出两个竹篮,把东西分别放进去,提溜着出发了。
谁知刚走了两步,路上突然窜出一个老伯,是个陌生面孔,身上的衣物布料光泽细腻。
他跟看不见人似的,懵懵懂懂地直直走过来,差点撞到谢其获身上。
她身手敏捷地把人扶住,老伯仿佛从梦中惊醒,道了声抱歉又匆匆离开了。
谢其获盯着老伯,直至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她握紧有些沉的竹篮,“好险没撞翻我的竹筒。”
绕回沈清澄房前,青崖正坐在板凳上守着门口,嘴巴张得老大,瞌睡睡得老香。
捏住鼻子把人弄醒,把一个篮子放到他怀里,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撒腿就跑了。
为了尽快修补好岸堤,泽川县派出了所有能抽调的官差,同时还招募了很多暂时无处可去的灾民来帮忙。
谢其获还没靠近岸堤的时候,几乎看不见堤坝的主体,只能看见熙熙攘攘正干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人。
找了半天,谢其获都没看见陈轩,找了个坐在一旁稍作休息的官差询问,对方把她带到了一个穿着麻布短褐踩着草鞋的人面前。
怪不得半天找不到,这比昨天夜里还难认。
现场任务又多又杂,陈轩让谢其获去一旁的竹棚底下坐着等他,他把手头的事情忙完就过去。
棚子不大,很质朴,只用竹子搭了个外框,顶上铺上几层茅草来挡雨。棚内放着几张方桌和椅子,供人休息用。
把拿了一路的竹篮放到桌上,谢其获靠坐在一张竹椅上,开始观察四周。
岸边忙活的大部分是官差,还有小部分是征集来的百姓。
尽管为了干活大家都穿着寻常衣服,但官差的精神面貌和体魄一看就比寻常百姓好很多,没有一个是面黄肌瘦的。
平民的年纪基本都在四十往上,基本没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等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陈轩头上搭着条汗巾坐到了谢其获隔壁。
打开油纸的时候,谢其获确信自己看见了两道光从陈轩的眼睛射出。
烧饼个头不小,里头还夹着油汪汪的肉沫,天气不冷,面皮仍然松软。
陈轩三下五除二就把饼吃了个精光,油纸上掉落的碎屑都被他捡起来吃掉了,完了才把注意力分给竹筒里的乌梅饮子。
喝完咂咂嘴,陈轩疑问道:
“谢大人是专程来给我送饼的吗?平日膳房也没给我送饭啊?”
驿站里有膳房专门为入住的人员准备饭食,不过需要派人去取。
谢其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向他询问。
“陈大人,这堤坝还没修筑好啊?”
“是咧,刚到的时候每天还得冒着雨打地基,还好当时水位已经下去了,不然修得更慢。”
目前堤坝的修筑大体已成,只需再夯实砌高些就能完工。
“受灾的村庄开始重建了吗?”
村庄里的房屋没有建好,城里的灾民便不会减少。
陈轩叹了口气,“说到这里就头大,被淹过的位置日后容易再次被涝,周县令让我帮忙选址重建。”
“好不容易确定了位置,买材料时又被顾大人驳回了。”
赈灾过程中,钱财支出确实由是顾怀仁管理。
“顾大人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主要是当时处处都要花销,顾大人觉得周县令最初要的银两太多了,加上前阵子一直还在下雨,也不方便动工,就一直拖着了。”
谢其获还没接话,陈轩又重新开口:
“不过昨日已经确认好了,堤坝剩余的工作让县令盯着,晚点我就要去下边村庄了,明日开始动工,材料今日都运过去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
“那明日起你就不住县里了吗?”
“来回太浪费时间了,除了修筑堤坝和维护治安的官差,其他人全都要到村里去。”
“早一日建好房子,百姓们的生活就能早一日恢复。”
折返县城,谢其获没有直接回驿站,她还想跟顾怀仁见一面,于是往县衙走去。
尽管此时已经没有正午时那么热了,但暑气难消,县衙门口只有一人值守。
靠近后院,人逐渐多了起来,天气闷热,可大家的脸色惨白。
谢其获抓住一个眼熟的差役问话:
“怎么慌慌张张的?”
昨日傍晚他也在县衙当差,认得谢其获,停下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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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顾大人不知是得了什么病,早晨就听闻他发起高热,如今……如今好像快不行了……”
跟随人流来到顾怀仁借宿的小院,几个郎中模样的人脸上戴着面巾,院里摆着些许火盆,不知名的草药被点燃。
烟雾几乎把整个院子淹没,谢其获的视野变得模糊,耳边抽抽嗒嗒的呜咽声却十分清晰。
顾怀仁病逝了。
周围的人乱糟糟的,谢其获的思绪也乱糟糟的。
等她回过神来,周县令正在让人将染病去世的遗体全都拉去火化。
她清醒过来,跨步上前询问:
“还有其他人染病了吗?”
周县令看起来焦头烂额,似乎奔忙了很久。看见谢其获后,他微微低头弯腰作揖。
“谢大人,染病的都是顾大人身边的人,也许是昨日他们外出时被感染的。城中所有的大夫都请来了,可惜还是对病情束手无策。”
“城中有其他人感染吗?大夫确认了他感染的是何种疾病吗?”
周安民抿了抿起皮的嘴唇,抬起头,灰白的脸上缀着两只空洞的眼睛,望着谢其获轻轻摇头。
“目前只有顾大人与他随行的仆从染病了。”
“病发时身体高热、全身疼痛、意识模糊、偶尔抽搐。这些都是疫病的症状,各位大夫经诊断也一致认为他们是感染了疫病。”
周安民分身乏术,将事情安排好就离开了。
没再耽搁,全副武装好的卒役立刻领命,将被白布裹住的遗体搬上板车。
拉到县衙后院一个荒凉的院子,松木和干柴已经准备好了。
病人用过的衣物被褥等也同时被点燃,火光照亮了整个院子,都没人发现原来已经天黑了。
忽而一阵风掠过,烈焰猛然窜高,堆积的布料被卷起,泛起一抹细腻的光泽。
想起顾怀仁昨夜的话语,谢其获走到了档案室。
档案室里的灯已经点上了,所有案牍都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房里有几张书桌,桌面上皆有备好的笔墨纸砚。
毛笔悬挂在竹制笔架上,略有些凌乱,谢其获将它们一一摆齐。又顺便将砚台都摆放到桌案中间,以防碰撞跌落。
翻阅完今日的赈济记录,谢其获离开档案库,跟门房打了声招呼走出县衙。
站在熟悉的驿站前,感受着陌生的冷清。如今驿站里只剩谢其获一行人住着了。
去见沈清澄之前,保险起见,谢其获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清洗了一遍,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房内灯光昏暗,谢其获有点犹豫要不要敲门了,不想扰人清梦。
“吱——”是青崖把门推开了。
“杵在门口干嘛,还不快进来,那么晚了才回来,殿下等了你一晚上。”语气中夹带着幽怨。
等谢其获进门后,他走出门外又把门关上了。
下午她拿过来的竹篮还放在桌上,霁明端着烛台立在一旁。
沈清澄坐在桌前,仔细翻看手中的纸张,暖黄的烛光在他的眉眼间流转,显得比白日的他柔和了几分。
在他旁边坐下,谢其获歪头看向他,“这是什么?”
沈清澄轻轻抬眉,“不是你放篮子里的吗?”
6. 不老实人
没等谢其获答话,沈清澄先感受到了手背上的点滴湿润,是顺着她发丝滑落的水珠。
身侧传来的气息清冽,蒸腾的水汽如薄纱般将他缠绕。很显然,她刚沐浴过。
他接过霁明递过来的布巾,将她湿津津的长发包住,轻轻按压。
“怎么特地沐浴了才过来?头发也不擦,夜深露重容易头疼。”
谢其获拿起纸张端详,任其摆弄,这个问题倒好回答:
“把顾大人的尸骨带回来的时候弄脏了。”
“?”什么?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词掠过。
“你说你把什么带回来了?”
沈清澄一向平和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缝。
谢其获微微偏过头,视线避开了沈清澄的眼睛,抬手挠挠脖子。
“就,顾怀仁的遗骸……”
随后,她简略地跟沈清澄交代了外出的所见所闻。
顾怀仁死得突然,如果连尸体都被烧掉,那就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火焰中的那片粼粼发光的衣角又一次出现在谢其获眼前,是午后那个险些撞到自己的老伯。
他们可能根本就不是病逝的。
谢其获再次拿起被人塞进竹篮的那些纸张。
一部分带着轻微的泛黄,墨迹半新不旧,看着是从某本账簿中撕下来的。
另一部分墨色鲜艳,既然老伯是顾怀仁的仆从,那么应该是顾怀仁留下的。
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沈清澄把布巾放好,问:“所以你把尸体藏哪了?”
少顷,三人来到谢其获的房间。
这两日都是谢其获往沈清澄住处跑,她的房间对沈清澄而言很陌生。
屋内东西很少,跟没人住没什么区别,谢其获的行李是霁明在帮忙整理,除了衣物,其他大部分都跟他们的行李放在一起。
谢其获绕过屏风走到床前,蹲下将床底下的东西扯出来。
从县衙正门离开后,谢其获马上从后院围墙翻了回去。
把火点着后,衙役就离开了,没有一直盯着,焚尸的小院本就偏僻,避人耳目对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时间紧急来不及准备更多,尸体都摞在一个柴堆上。作为其中身份最高的人,顾怀仁的尸首是放在最上面的,很方便偷。
用来裹尸的布料也是随手从火堆里拿的,被燎得灰扑扑的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道理沈清澄都懂,可他还是想不明白:
“为何要将他放在你床底下?”
谢其获眨巴眨巴眼睛,老实巴交地回答:
“殿下说不要打草惊蛇,我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地方了。”
就在这时,青崖也成功把温郎中唤醒带了过来。
看着地上乌漆嘛黑的一团,温郎中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我是大夫,不是仵作。”
尽管谢其获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回去打包,但尸体表面还是被烧得有些面目全非。
温郎中用皂角将每个指缝都搓洗得干干净净,再用手帕擦干手,他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他死前头部多处遭到撞击,多处骨裂,其中头顶上一处最为严重,有没有染病挨了这一下他都活不下来。”
悬空指了指,“从四肢和胸背的筋肉看,死前并没有高热,得的是哪门子的疫病?我看呐,急病身亡为假,蓄意谋杀才是真。”
勘验完温仵作就回房补觉了,谢其获和沈清澄两人继续研究老伯最后传递出来的文书资料。
谢其获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见不论是账簿还是顾怀仁的手书,写的都是有关粮食的记录,她决定再跑一趟县衙仓库。
乌云密布,月光被隔绝,阴沉的县衙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会发动袭击。不似她离开时热闹,有点寥落。
小心躲开值守的人,她抹黑爬进了仓库。
不同于早前档案库的亮堂,仓库相当昏暗。
谢其获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查看。
粮食井然有序地堆放在里侧,与一些钱箱并排。靠近门口摆放的是县衙的军备和日常用品。
粮食确如县丞所言,剩余的不多了,如果没有补充,很快就要吃完了。
谢其获随意挑了几袋,从粮袋接口处搓出细缝,扒拉出几颗米粒,还凑上前去嗅了嗅,昨夜的晚饭应该就是用这些新米做的没错了。
摸索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什么端倪,谢其获准备去县衙其他地方逛逛,来都来了。
贴着墙蹑手蹑脚地往外走,脚下忽然出现了一颗不识相的小石子,差一点就把她绊倒了。
站稳后谢其获弯腰拾起,不足一颗棋子大小,微弱的光照下看起来像未经加工的琥珀。
看不太清楚,谢其获将其往怀里一放准备回去再看。
小石子旁摆放的是县衙的军备,分门别类鳞次栉比地摆放着,种类不少,数量却不多。
原路爬出仓库,谢其获斟酌片刻,还是朝档案室走去。
存放档案的库房门口有专人值守,谢其获根据记忆找到窗口,撬窗潜入。
此时档案室只有门口和书案上留着灯,架阁高大将光挡得严严实实,室内一片漆黑。
先前就感觉怪怪的,明明前一日还有人借阅资料,怎么所有的书册全都码得整齐划一,毛笔也干巴巴的像几日没被用过,砚台也干净得像新的一样。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
“全新的砚台……头上致命的撞击伤……顾怀仁不会就是在这里丢了性命吧……”
还没来得及多想,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谢其获隐入黑暗之中。
档案室的大门被打开了。
“大人,师爷。”是今夜值守之人的声音。
“今夜除了巡察使外,还有其他人来过吗?”周安民的语气盛气凌人,跟在她面前的唯唯诺诺大相径庭。
“怪会装的。”谢其获在心中轻啧。
“没有其他人了,巡察使也只是在书桌旁扫了两眼就走了。”
周安民没再说别的,只让值班的官吏到门外守着。
大门被重新关好,两人一同走了进来。
谢其获竖起耳朵等了好一阵子,前方始终寂若无人。
她开始考虑要不干脆悄摸离开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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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进门至今一直没有出过声的人终于张嘴了。
“大人,我们……我不会被发现吧?”光从声音就能感受他的坐立不安。
二人非常警惕,哪怕在他们看来屋内并没有其他人,依然将声音压得很低。
幸好谢其获耳聪目明,听力超群。
“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胆小怕事,烂摊子我不是帮你料理好了吗?”周安民倒是十分气定神闲。
只听师爷一味怯懦地附和。
没有再提起究竟是什么事情害怕被发现,话题猝然转移到了谢其获身上。
“让驿站的人盯紧点,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就是麻烦,到处乱跑。”说到这里周安民忍不住抬手轻揉眉心。
“汪捷昨日从宴会回来还取笑他是个呆愣蠢笨的二世祖,他才是蠢的,人家什么出身,哪怕生来就是个痴子也是他这辈子都够不到的高度。算了,让他去打探消息是我抓瞎了。”
“让汪家最后运出去的那批东西,大人收到了吗?”
谢其获掏掏耳朵,白日宴席上好像是有一对姓汪的父子,周安民与他们之间有何干系?东西是什么东西?大人又是哪位大人?
“按今日收到的信中所言,三日前已顺利抵达,大人让我们在巡察使离开前不要轻举妄动,让矿洞这段时间先停工,还说……”
师爷谨小慎微地抬头看着周安民,注意着他的脸色。
“还是说不要贪得无厌,适可而止……”
谢其获没有看到,此刻周安民脸上毫无半点朴实,半阖着眼睑,嗤笑道:
“怪不得那么多年都只是个知府,畏首畏尾难成大事。”
“罢了,小少爷娇贵得很,待不了多久,等物资到位了,他就该回京了。剩下个没脑子的陈轩,不足为惧。”
利用他二人取文书案卷的间隙,谢其获溜走了,融入如水月华。
下午谢其获外出的时候,沈清澄借治疗之机歇息了好一会儿,于是今夜他成功地醒着等到她归来。
举杯将水一饮而尽,谢其获忍不住凑近他,握拳轻捶轮椅扶手,开始闷声干嚎:
“殿下啊,好大的坑啊殿下,什么泽川县,我看是泥潭深陷,这么大的坑看起来不像是二皇子能挖出来的,难道真是算我们倒霉吗?”
沈清澄从颠三倒四的嚎啕和牢骚间准确地提取出有用信息,摩挲着衣袖陷入了思考。
倏然一块深褐色指甲盖儿大小的碎石跃入眼帘。
“殿下,在仓库的时候,就是这个小石头差点害我摔跤,现在看长得不像路边寻常的石头,这会不会跟他们说的矿洞有关?”
谢其获将掌心的小颗粒放到沈清澄手中。
稍微用些力气盘弄了两下,少许赤褐色的粉末沾到了沈清澄手指上。
这颜色,好眼熟。
谢其获取回石子,扯着袖子将他手上的粉末擦干净,嘟嘟囔囔:
“跟玩了泥巴似的。”
沈清澄猛地抓住她的手,眼皮上抬看向她,圆溜溜的眼珠子亮晶晶的。
“昨日我在城外的粮仓见过这个颜色的粉末,在靠近屋檐的墙壁上,淋不到雨的位置。”
7. 漫长的夜
谢其获将褐色的颗粒放到烛火前,这么看完全不透光,起初自己怎么会怀疑它是琥珀的?
“也就是说,粮仓原先存放的就不是粮食,每年税收的粮食数目皆记录在案,这么多粮食到哪里去了?”
沈清澄拿出那叠或陈旧或簇新的笺纸晃了晃,“顾大人说不定也在找这些粮食的去处,还因此丢了性命。”
泽川县如同泥沼般迷雾重重,身在其中危机四伏,四四方方的驿站是休憩之所,也可以是困住肉身的牢笼。
夜很深了,奔走了一日,精力充沛如谢其获都开始有点想念床铺了。
但沈清澄还沉溺在谢其获转述的话中,再三思忖,终于有了决断。
“周安民等人或有后手,留在驿站中无疑将成为众矢之的,我们势单力薄,若他们心生歹意,便会被轻易困于此。”
“不能堂而皇之地从大门离开,随行人员大多数能力有限。”话音将落未落,沈清澄转头认真地看着谢其获,语气中带着一点恳请。
“要麻烦你帮忙把他们带出去了。”
身处在沼泽漩涡中,刻不容缓。
让霁明和青崖先收拾东西,她去把其它人叫醒。
事态紧急,她内心略略不安,一行人是老弱病残,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时间有限,她决计先去找俩得力助手。
童初和童翎是出发前母亲让她携带的可信之人,二人平时都在城郊的庄园里忙活,干得一手好农活,自然也有一把子好力气。
在谢其获敲开两人的房门之前,她们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已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出门前,二童的母亲特意交代此行危险,要她俩格外小心。
谁知除了路上偶尔做点吃食,到了驿站搬了点行李之外,就开始闲得不行。
谢其获自己整日在外头东奔西跑,留她俩在驿站里守着其他人,这两日倒是安然无事,就是坐得关节都快生锈了。
进屋后,谢其获看着睡眼惺忪的两人,屈起手指敲敲的她们的额头。
“还睡呢,要跑路啦。”
童初率先苏醒过来,“我们终于有活儿干了吗?去哪儿?要抓人吗?”
“有的,有活干的。去搬行李。”
二人言来语去间,童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疑惑道:
“怎么天没亮就要走啊?我们不是要等物资送到了才回去吗?”
“这里不安全,你们随其他人先离开。”
听见这句话,床榻上的两人彻底清醒了,一骨碌爬起来规整行李。
与此同时,童初趁机报告这两日观察到的信息。
“驿站的差役夜间不宿在驿站里,晚饭后就会离开。后门晚上会从内上锁,没有人看守。大门每日有三班人员轮流值守。”
童翎双手不得空,脑袋一歪撞了一下童初的肩膀。
“你除了吃饭一整天都在屋里,从哪儿打听的消息啊?”
童初略带嫌弃的避开某人毛躁的脑袋,
“我趴屋顶上看到的。会在卯时、未时和亥时初换班。卯时换班的会在离开前去膳房取早食,要注意避开。”
带着二童通知完随行的所有人,谢其获最后来到了温郎中的房前。
好不容易睡了个回笼觉的温郎中再次被唤醒,他一把年纪手无缚鸡之力,对沈清澄来说又很重要,谢其获决定亲自送他出去。
备受关爱的温郎中急急忙忙收拾完东西,马上被谢其获拎着衣领翻出驿站,他飞在半空中,还饶有兴致地想:“幸好年纪大了,觉少,经得住折腾。”
带其他人飞跃围墙的工作谢其获交给了童童,接着按照童初的指点,在靠近大门的一个屋檐上找了个好位置一趴,盯着大门处值守的驿卒。
距离天亮尚且有段时间,昏天黑地间唯有大门两侧挂的大灯笼亮着萎靡的光。
一段时间后,谢其获估摸着该送走的人和物应该都送走了,伸了个懒腰准备悄悄离开,门口的驿卒突然也有了动静。
高胖的那位敲了敲自己小腿,不解道:“现在就只有瘸子和小毛头住在这里,怎么上面还要求我们一直盯着啊?”
矮瘦的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接话:
“谁知道呢?让你看着就看着呗,在这儿难道不比在山里看着舒服吗?”
高胖驿卒瘪着嘴直接就地坐下,似乎不怎么乐意,嘴里止不住地喃喃:
“能跑的那个我们不能拦,瘸的那个根本没有看着的必要……”
张口闭口的都是瘸子,在谢其获听来十分刺耳,气得有些牙痒。
“啊!”忽地一块瓦片从门檐上跌落,准确命中了高胖驿卒的脑门,鲜红的血液从他捂住伤口的指缝溢出,顺着浑圆的脸颊流下来。
矮瘦驿卒目露凶光,抬头在门楼上搜索可疑之处。
只见一团暗色毛绒唰一下跳到另一个屋檐,脚下不停欻欻欻几下就再寻不见它的踪影。
确认了罪魁祸首是只野猫后,他从里衣撕下一块布条帮高胖驿卒随意包扎号,随后让他先下值去医馆了。
谢其获离去时还在想,瓦片直接掉落居然还能砸到屋檐下的人,可见不能背后说人坏话。
等她回到沈清澄房间,只剩下青崖一人照顾他了,院子里的其他人已经全都从墙头离开了。
她注意到沈清澄的轮椅不在了,
“轮椅也运走了吗?”
沈清澄微微颔首,回答:
“轮椅太大了,很难隐藏。有拐杖,我可以短暂站立,而且还有青崖可以帮我。”
他偏首看了谢其获一眼,“轮椅是几年前别人送我的生辰礼,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尚未可知,我怕会造成损坏。”
谢其获倒是有不同的看法:“既然特意送你,自然是希望你能使用它,能派上用场就再好不过了。凡事都是有寿命的,坏了就再让送礼人做个新的吧。”
听到这句话沈清澄轻轻地笑了。
漫长的夜即将结束,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沈清澄说要见招拆招,等对方行动。于是谢其获没有安排其他计划,放任自己睡到自然醒。
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了,带着扁扁的肚子去膳房饱餐一顿,补足力气后熟门熟路地敲了敲,推开沈清澄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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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午安,吃午饭了吗?”
并没有如意料中那般直接看见沈清澄,正对着门口的桌上只有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探头向里张望,屏风内,青崖正在收拾铺在沈清澄腿上的热敷药包。
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入目的就是谢其获圆滚滚的脑袋,沈清澄紧锁的眉头不禁放松了些,腿上的肌肉好像没那么疼痛了。
“谢公子你来得正好,可以帮我把桌上的药端进来吗?”青崖的双手都被药包占领,难得用那么乖顺的语气说话。
拿起药碗顺便感受了一下温度,温得恰到好处,谢其获立马坐到床边的凳子上,把药端到沈清澄跟前示意可以喝了。
沈清澄一口将药饮尽,下一瞬一点温热掠过嘴唇,口中多了一丝清凉的甜蜜。
他大脑有点空白,眼睛略微睁大,缓缓转头。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就是下一秒,他眼中被谢其获含笑的脸填满,弯弯的月牙明媚灿烂,室内都变得更亮堂了。
“怎么样?喝完药吃颗糖就感觉不到苦了吧。”
清冽的话语将他惊醒,下意识地点点头。
青崖总算把药包都放好了,但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殿下,温郎中不在,没人给你治疗,只能每日热敷一下缓解疼痛。应该让他留下来的。”
青崖看着不过束发之年,身型已透出少年的挺拔,可眉眼间还带着稚气未完全脱去。
谢其获没忍住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肉,自告奋勇道:“针灸我不会,推拿我可以。”
面对一主一仆质疑的眼神,谢其获直接薅起衣袖,照葫芦画瓢地往手中倒入少量药油,手心相对将手搓的微微发热后,掀起沈清澄刚刚才理好的衣摆和裤腿。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直到腿上的肌肉被拿捏,沈清澄才反应过来。
他头皮有些发麻,不知为何,空气有点过于燥热,双耳都开始发烫了。
紧绷的肌肉被有力的手指揉捏,起初感觉疼痛,慢慢变得松弛下来。
谢其获不紧不慢地点按他的双腿上所有穴位,仔仔细细地拨动他腿上略显干枯的每块肌肉。
不得不说推拿真是个力气活,全部完成后谢其获额头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
不过跟沈清澄比起来就算不得什么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涨红的,一看就知道推拿得很有效果,非常舒筋活络。
谢其获不由得自信起来,真有我的,只看过一遍就能做得那么好。
完事后,沈清澄躺在床榻上缓了良久,等他彻底回过神来,青崖正在告知她上午周安民让驿卒转达的消息。
天刚亮,周安民就派人来驿站传信。说是城中已有不少人感染了疫病,请求谢其获最好待在驿站,不要再随意外出了,避免被传染。
不过虽然周安民建议大家不要外出,却没有限制他们出行,依然可以自由进出。
除此之外,谢其获还有别的困惑,昨夜经过温郎中的诊断,她以为疫病只是为了掩盖顾怀仁死因,凭空捏造出来的借口,却不想竟然是真的?
世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8. 白幡飘飘
谢其获不愿坐以待毙,周安民心怀不轨,他的话压根不可信。
她要亲自去看看外面的情况,明明昨日外出时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疫病就莫名其妙地席卷全城了。
可是单独把沈清澄和青崖两人留在驿站里,她实在放心不下。
沈清澄自不必多说,他那细胳膊细腿的,直接端走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青崖倒是能稍微反抗一下,稍微增加一点难度,可他还得护着沈清澄,将其拿下也是易如反掌。
再三衡量后,她决意带着沈清澄一块儿出门,他体型纤瘦反正也没多重,干脆直接带走,放在身边才能安心。
与主仆二人说好后,谢其获在沈清澄身前蹲下,示意让他趴到自己的背上。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沈清澄左手紧紧攥着衣服的袖口,喉咙轻微地动了动。
沈清澄从小在深宫长大,双腿尚且完好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否有一同嬉耍的玩伴。
而在意外致残后不久,母后离开了皇宫,久居在京郊的法元寺。陪伴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年纪相仿的越发稀缺,更别提有多少心思叵测之人混入其中。
谢其获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能同自己好好相处的同龄人。
他敏捷的身姿,强健的体魄无一不是自己渴望而不可求的,何况他还豁达开朗,心地善良,也许正是因为神经过于粗线条,所以他才愿意成为我的同伴吧。
等了一会儿谢其获发现身后之人没有动静,干脆直接起身。
她一手绕过后背托住他的肩胛骨,一手穿过膝弯,稍一使劲儿,就轻而易举地将沉浸在心绪中的沈清澄抱起,迈着轻快的步伐跨出门去。
心想,“我就说他很容易被端走吧。”
马车停放在后院的马厩中,不方便偷渡,于是昨天夜里并没有被大伙儿取走,被留在了驿站中。
此时倒是方便谢其获带人出行了。
街道上没有多少人,大家行色匆匆,皆用面巾或者布条将口鼻挡住。
此刻情景比初进城时还要萧瑟。
很快,谢其获就发现了疑点。
“原先没闹病的时候药店都开着,怎么现在反而全关起来了?”
泽川县城不大,他们没花多少时间就绕城转了一圈。
除了各处粥厂,县城里唯一热闹的地方就是县衙了。
虽然往来人流不多,但始终有人进进出出。
没过多久,谢其获在其中发现了熟面孔。
这不正是昨夜周安民话里提到的汪捷吗?
差点没认出来,完全没有昨日席间的意气风发,他好似一夜没睡,整个人被萎靡的气息裹住。
只见他满脸苦大仇深从县衙后门出来,身后跟着一妇人,火急火燎地一同坐上马车离去了。
谢其获与沈清澄对视了一眼,默默驾车跟上。
汪宅的情形有些出人意料,门口悬挂着许多飘扬的白幡。
“汪捷身上穿的是粗布麻衣,他家中有人亡逝了。”沈清澄率先察觉。
谢其获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昨日中午还来参加宴会了,看来家人是在这之后才过世的。”
汪宅所在的街道位置极佳,住在附近的都是县城里身家上乘之人。
风旋转着呼呼刮过,惊起地面上片片纸钱。
明明是青天白日,此处却怪阴森的。
顺着风朝前看,宽阔的街道两侧,有几座家宅门前都挂着雪白的灵幡。
沈清澄的思绪也随风摇曳起来,他拍了拍谢其获的肩膀,“跟进去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
停顿了一息,“顺便再去看看挂白幡的都是哪些人家?”
他缓慢地呼出一口闷气,“看看是不是昨日赴宴的那些人。”
谢其获瞪大了双眼,片刻后将马车停放到一个较为僻静的角落,又从衣襟内侧拿出一个短笛大小的竹管,将其递给沈清澄。
并细心交代:“如果遇到应付不来的情况,将管口朝天,点燃引火线,看见信号我会立刻回来。”
紧接着她深吸了一口气,跳下马车往汪宅走去。
距离汪捷回到家中不过一会儿,谢其获一路跟随着宅中忙活的侍女小厮,很快就来到了一个宽敞的院子,汪捷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里面传出来。
她刚在房顶找了个位置猫起,就听见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很陌生,是她不认识的人。
听得出来这女子情绪很激动,她不停地在房中多踱步,嘴里好似不停地在咒骂着谁。
过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停下了,长吁短叹:
“木已成舟,想不到办法了,泽川县已经被他一手遮天,各方出路他都牢牢掌控了。”
汪捷理不直气不壮地小声发言:“姑奶奶,求求你了,汪家的家业能保住多少全得靠你了啊,我们在周大人面前完全说不上话……”
不知女子是被哪个字眼刺激到了,音量拔高了些,声调也变得尖锐起来。
“现在求我有什么用?当初我求你们的时候不也一样没用吗?”
“日前就传信给你们,再三告诫最近千万不要再帮他做事,形势混乱他不安好心,你们有当回事儿吗?现在老头子也死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还不如开始的时候就直接把家业全送周安民,反正挣扎了几年下来还是一样的结果。”
汪捷挠挠头,颇有些无奈:“父亲听闻只是去陪个黄口小儿吃顿饭,觉得不足为惧,而且不答应周大人,可能明天夜里的那船货就直接运不出去了……”
女子嗤笑,“哼,他要的哪是什么船啊,他想要的是你们的小命。”
“不知你们哪来的胆子,居然敢与虎谋皮。”
“小妹,消消气。为兄已经知错了,是我们太愚笨了才会掉进陷阱的。汪家的家业也是你的底气啊……”不知汪捷联想到了什么,声音逐渐微弱。
话音一转,“小妹,拜托了,帮帮兄长,帮帮汪家,祖上积攒多年的家业可不能毁在我们手里啊……”
“小妹”放缓了呼吸,听起来像是陷入了思考中。
汪捷不敢打扰,房内落入一片静默之中。
谢其获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几息后,“小妹”从冥思苦想的状态中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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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试探过县里其他乡绅……”她停顿了一下改口了。
“试探过其他商贾吗?可知他们是什么态度?有机会与他们合作吗?”
汪捷眼前浮现出一些人的嘴脸,话语间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你一直在内院不得外出,是以不知道,水患刚刚发作,官差就已经控制了城门及各方要道。”
“县里明明就有余粮,还有朝廷的救济,偏偏要求所有商户都要捐献。有些软骨头经不住事儿,直接捐出超过半数的家产来换取安稳。”
“昨日的宴会,这些人一个都没出现。我还以为是周大人觉得他们已经毫无用武之地了,谁知……”
“小妹”打断了他冗长的话,问道:
“这些人先不论了,昨日参加宴会的那些呢?”
汪捷苦巴巴地哭诉,“昨夜眼见父亲不好了,外出寻医,谁知医馆中的大夫皆被唤到县衙去了。”
“无奈之下只得请学徒上门,连学徒都几乎全被请走了,听说昨夜县中有许多人家都有人发病了,基本全是我们这条街上的……”
大夫?
“小妹”想起昨日夜间,前院确实十分嘈杂,直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
熄灯后,丫鬟们不似白日那般警惕,在屋外低声议论着,好像听到她们说起洛老先生,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汪捷无奈叹气,“最后也没看出父亲是什么问题,只说疑似是会传染的疫病,让我们尽快将父亲的遗体火化了……”
“也就是说,昨日赴宴的人家均有病患……”
“小妹”还未将心中的怀疑说出口,就被自己推翻了:
“如果是宴席有问题,那你现在怎么还好生生的?最重要的是,姓周的此时还不敢让特派的巡察使出事。”
既然不是在席上,那么:
“宴席之前或之后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汪捷低头思索了一瞬,“巡察使刚到的夜里,周大人以县中有要事相商为由,县中但凡有所地位的人皆在受邀行列。”
“那晚父亲独自赴约,回来后只跟我提了宴请巡察使之事,再无其他。”
“姓周的为什么要你们宴请巡察使?”
这个问题倒不难回答,“周大人说谢巡察使年幼,爱好玩乐,要我们好好招待他,免得惹他不快克扣我们县的物资。”
听到自家兄长言语间难以掩盖的自鸣得意,“小妹”心头的火已经按捺不住了。
“老头子是个蠢货,你也是吗?姓周的说什么你都信?”
“泽川县现在被围得像铁桶一样密不透风,朝廷来的人全被隔绝在外,县里的人根本无法接触到他们,他怎会主动放任你们跟巡察使相处?你就丝毫没有警惕吗?”
“不过嘛,现在想再与巡察使见一面应该很难了。”“小妹”语气似笑非笑。
谢其获在屋顶上听了半天,觉得这个节点可以安排自己出场了,翻身一跃而下,从半开的窗口丝滑地钻进屋中。
见屋内迟钝的两人还没发现自己,谢其获轻咳两声:
“嗯嗯,其实也没那么难。”
9. 汪姑奶奶
尽管谢其获认为自己的出场十分温和,但依然把两人吓得够呛。
在他们愣神之际,谢其获在房中找了一张铺着藤编软垫的圈椅,施施然地坐下。
汪捷首先认出了来人,起身的同时还不忘把“小妹”扯起来,俯身行了个揖礼。
“谢……谢大人,午……午安呐。”声音哆哆嗦嗦的。
谢其获斜斜地倚靠着椅背,左手手肘支在扶手处,脑袋一歪,侧脸正好搭在手指上。
她轻轻掀起眼皮看向面前行礼的人,随意地挥手。
“谢大人挺安的,不知你安不安呢?”
汪捷贫瘠且袖珍的大脑塞满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几个大字,腿脚发软四肢无力,上下嘴皮张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张开。
妇人深刻了解自家兄长的德性,略一施礼,起身后往前一步,站到了汪捷的身侧。
“谢大人,不知您何故造访?”眼神没有避让。
谢其获没有移开视线,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现在该是我提问的时候。”
“先从你的身份问起好了,你是谁?”
直视谢其获时,妇人神色坦荡,然而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她不禁皱起了眉头,嘴角难以控制地朝下撇。
“我是汪捷的胞妹,你可以叫我汪小妹……”说话时有些眼神飘忽。
谢其获没有听见自己想要听到的回答,眉峰微微挑起。
“那我问得更直接些,你和周安民是什么关系?”
房间的气氛有些许凝固,汪捷终于回神了,他堆出谄媚的笑脸,替汪小妹回答。
“小妹是周大人的夫人……”
谢其获听闻周安民的正妻早年就已亡故,似乎并没有续弦……
只是谢其获还未作何反应,汪小妹就直接一把将汪捷推开,破罐子破摔地抢话:
“够了!谁是他的夫人,我们只是无媒苟合的一对奸夫□□罢了。”
她讨厌自己与周安民之间令人作呕的关系,讨厌周安民这个厚颜无耻禽兽不如的卑劣之徒,更讨厌自己铁石心肠利欲熏心薄情寡义的亲生父亲。
“真让人恶心啊汪小妹。”
“又怎样呢,事实就是如此,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自暴自弃地想。
“噢?”谢其获兴致勃勃,“你是周安民的心腹?”
“……不是。”
“那你知道为什么县中突然爆发疫病?”
“……不知道。”
谢其获兴味索然,看来在这里是问不到什么了,她准备离开。
汪捷被推开后就一直不声不响地伫立在一侧。
察言观色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只见谢其获脸上写着“没意思”,感觉下一秒就要拂袖而去。
他立马上前,真诚发言:
“大人,我虽不知疫情因何而起,但是我猜定然与洛氏医馆有关。”
谢其获重新坐稳,柔声发问:
“何出此言?”
今天早些时候,汪捷粗粗安排好家中相应事宜,独自前往县衙接汪小妹归家。
他绘声绘色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道出。
“今日早晨,衙役们在县城中各要出张贴榜文,并辅以宣传。”
“告诫民众今日起不要随意外出,城里出现了会传染的疫病,县城中药材十分紧缺,已经被县衙统一征收。”
“疑似被感染的百姓可以前往县衙前院大堂,县中所有大夫如今都在此处。确诊后,衙门会免费提供药物……”
由于言语太过纤毫毕现挨了汪小妹一肘击。
“简而言之就是,县中的中药材原先全是由洛氏医馆提供的,也正因如此,周县令这些年对洛家一直是以礼相待。”
“但这次以后,可能就未必了。”
汪小妹怒目圆瞪,质问道:“为何你不跟我说?洛暄她也在衙门里吗?”
汪捷眼神躲闪,挠挠头,“急着招你回来,忘了说……”
谢其获好奇,“洛暄?她在县衙你有什么好着急的?”
在汪小妹看来,谢某人从天而降是件不可理喻的事情,现在的画面也十分莫名其妙,没什么真实感。
但洛暄不一样,洛暄是她实实在在认识的人。
她是个好人,是不能出事的人。
一时情急,汪小妹直接给谢其获跪下了,饱满的脑门儿眼见就要磕到地上。
谢其获眼疾手快,倾身上前,用右手手背抵住她额头,把她拦下来。
“停停停,这又是在干嘛?我还是更喜欢你刚刚桀骜不驯的样子。”
“大人,周安民有不臣之心,他与师爷狼狈为奸,压榨民脂民膏,与上峰勾结,互相为对方遮掩,他们所谋之事必然不小。”
“虽然我手中并无实证,但只要能将他绳之以法,你让我当牛做马我都无怨无悔!”
空气中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啸声,谢其获迅速起身推开窗朝外看。
不远处的天空悬着若隐若现的浅色烟雾。
谢其获即可翻出窗外,口角生风地交代:
“先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既然在意洛暄,就助她逃离魔窟吧。还有,打听一下昨日具体哪些人家有人病逝,晚些我会亲自来验收成果的。”
“不要让我失望啊,汪姑奶奶。”
消失在汪家兄妹的视野之前,她回首认真地看了汪小妹一眼。
“下次见面的时候,告诉我你的名字。”
谢其获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释放信号弹的地方,此处已经不算城内了,周围草木丰茂,乍一看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放慢呼吸,仔细聆听。
树叶在风中飒飒作响,小草歪着头互相摩挲,一道清浅的呼吸被微风送入她的耳中,找到了。
夏季,植物的快速生长期。
开凿出的路旁长满了错落有致的野草,再往里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游刃有余地穿过这些矮木,后边就是遮天蔽日的树墙了,沈清澄被放置在一棵有两人合抱粗的树上。
……
三下五除二,谢其获也跳到了树上,蹲坐在靠近他的另一个枝桠。
她捏了捏他的肩膀,晃了晃胳膊,重点看了看被衣物遮挡住的腿。
很好,四肢俱在。
又一丝不苟地探究了他脸上的神情,深色也还算轻松。
谢其获不解,谢其获提问:“殿下,您为什么在树上?青崖去哪儿了?”她十分警惕,不忘压低音量。
沈清澄一直一动不动,放任她对自己动手动脚,听她开口询问,才伸出手指了个方向,“青崖往这边追他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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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谁?”谢其获更困惑了。
“方才我们在马车上等你,没多久听见巷口出有声响,三两个差役打扮的人在与另一人推搡。”
“那人面色蜡黄,脸上沾了许多泥灰,身型偏瘦但能看得出筋肉健硕,重点是他衣衫上还沾着深褐色的印记,只是他的衣服全湿透了,看不清是不是矿灰。”
“而且他看起来很年轻,不超过而立,留在城中的平民几乎没有他这个年纪的。找到他,或许就能找到其他的青壮年了。”
“……”
谢其获认真地听完事件经过,发现还有没被提及的要点。追问,
“殿下,今日起泽川县已经封锁了,没有特令不许外出。马车只能到城门口,你和青崖是怎么出来的?”
沈清澄感觉面颊微微发烫,悄悄地将脸侧向另一边,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声音逐渐变小:
“之前你驾着马车在城里绕圈的时候,看到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洞,大小刚好我能钻过去……”
谢其获努力地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要做出不适宜的表情。
行吧,钻个狗洞而已,就当体验乡野生活了。
她想到青崖细皮嫩肉的骄纵样子,有些担忧:
“青崖不会被发现吧?”
沈清澄用力地点点头,“青崖学得最好的就是逃跑……轻功。”
“沿途他会给我留信号,我们跟着信号就能找到他了。”
谢其获从袖袋中掏出自己早就备好的宽织带,面上带着慈祥的微笑,问:
“殿下,这次准备好了吗?”
见谢其获没有追问自己是如何爬到树上的,沈清澄悄悄地松了口气。
汪宅。
谢其获身影似鬼魅,一眨眼就消失了踪迹,同当时一眨眼就出现在房内一样。
汪小妹没有出神多久,立马起身擦干眼泪,恢复到往常雷厉风行的样子。
“你先派人去打探邻近几户人家里的情况,然后你亲自去县衙,一定要在申正时刻,去后院找看管我的嬷嬷,让她把洛暄带出来。”
事情并不繁琐,只是嬷嬷看得很紧,平日连她外出都不允,如果不是亲父离世,今天他都没办法带她出来。
或者就算带出来了,嬷嬷也要陪同。
如今疫病在城中已是人尽皆知,听闻是因病逝去的,她怕被感染,立刻便让她独自归家。
汪捷尝试自己想出解决办法,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挠挠头。
“小妹,不成的,嬷嬷不肯过来的。”
毫不意外地被睨了一眼,汪小妹耐心解释。
“要的就是她不过来,但洛暄过来。”
汪捷搓搓手,“小妹,你想好说辞了吗?怎么说,我一定全背下来。”
“跟她说我有孕了,悲思过度,现在昏迷不醒。洛暄大夫为我调理身体,我的情况她最清楚。”
汪捷听见了,但是不敢说话,他偷偷看了眼汪小妹的小腹,自以为没被发现。
下一秒头上被敲了两下。
“还不快去,等下错过了时辰,姓周的就要醒了。”
就在汪捷要跨出门的前一刻,“等等!”被叫住了。
“哥哥,不能等到明天了,跟码头那边说一声,今天夜里就摸黑出发。”
10. 竹林森森
沈清澄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今日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他也不希望别人发现他在即将弱冠的时刻,还如同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般,外出还要人背着。
还被背着在林间飞跃,在林间快速地上下翻飞。
尽管林间地势复杂,但跟沈清澄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完全分得出心思胡思乱想:
“不过这个背带还挺舒适的,一点都不勒。”
“不知郡主姑姑平日里给他吃些什么,力气那么大。”
“还好中午只喝了一碗汤药,吃多了万一吐了就不好了。”
“……”
跟随着青崖留下的信号,一路穿过枝繁叶茂的树林,翻过层峦叠嶂,彻底进入了深山。
再看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没有人工开凿出来的小道,各种小动物变得随处可见,它们对闯入栖息地的两只无毛猴子十分感兴趣。
一会儿跳到他们头顶的树上,一会儿跳到他们身旁的岩石上。
具体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穿进最后一片竹林,一切豁然开朗。
再仔细一看,其实并没有完全走出竹林,而是在莽莽的青竹间开垦出一片空地,在其间搭建了许多小巧的小竹屋。
抵达此处,青崖留下的记号也戛然而止。
看来这就是目的地附近了。
谢其获寻了个隐蔽的地方,将背上的沈清澄放下来。
望着他涨红的脸色,她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把布条系得太紧,让他呼吸不畅了。
掰开他的双肩揉按放松,低声地关切道:“你不会被憋死吧,跟着我一起深呼吸,呼气——吸气——”
沈清澄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还会因为谢其获而感到哑口无言。
明明自己在初见之日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赧,什么叫做局促不安!
如果感到窘迫,那么窘迫的一定只有自己。
临近出门的时候,自己到底在扭捏些什么?
谢其获,根本没有心,他确信。
好巧不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脸上的潮红还未完全褪去,胃部又开始发出阵阵轰鸣。
“咕——咕——”
谢其获此时完全沉浸在对自己的赞叹中,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全面了,太细致了,准备得太周到了。
“就算是皇后娘娘本人,应该也比不上我的细致入微。”内心飘飘然,就容易浮现出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沈清澄鲜少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情绪,他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以前会有遁地千里的故事了,有些时候确实很需要这项技能。
谢其获将随身携带的小荷包打开,放到他手上。
“吃点这个垫垫肚子吧。”
吃着小零食,沈清澄在默默地自我反省。
“他自己活得粗糙,照料我却如此细心。我刚还在腹诽他,真不是君子所为。”
等沈清澄进食的功夫里,谢其获在小竹屋的外围转了一圈,屋子里似乎压根没人。
不过她因为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锯齿形巴掌大的叶片,粗壮的木质藤蔓,紫红色的果实在中间时隐时现,野生的八月炸!
沈清澄按谢其获的说法将果皮剥去,食用内里乳白色的果肉。
味道甜甜的,口感软软的,籽是多多的。
将口中的果肉咽下,他真诚地提问:
“这种果子适宜栽种吗?”
谢其获不出所料地摇摇头。
“八月炸并不适合农户种植,产量不高,吃不饱。就算种出来了,民间也少有人会买来吃,没有收益,农民自然不会种它。”
看着沈清澄有些许失望,谢其获安慰道:
“不过我可以种啊,你喜欢吗?”
沈清澄摆头否认,连忙解释。
“只是觉得此物软糯,还很清甜,感觉可以充饥。如果合适的话,在食物上能多一种选择也不错。可惜了……”
将荷包中的零食全部吃完后,又吃了三四个八月炸,沈清澄慢慢有了饱腹感,不愿多吃了。
谢其获见他吃完,又掏出了一根细竹筒,里面装着清水。
等他吃好喝好,谢其获准备带他去小屋中查探。
出动前,她回头看着硕果累累的藤蔓,有些不舍,要不是时机不对,她定要取根枝条回去扦插。
对比屋外的印记新旧,谢其获找出在外围最久无人居住的屋子,蹑手蹑脚地靠近。
先挪到窗边,半蹲,缓慢地抬起竹窗的下半部分,穿过缝隙往里看。
正如她猜测的一般,屋内空无一人。于是她大摇大摆地从竹屋门口进入。
竹屋小巧,五脏俱无。
倒是有四张竹榻,都靠墙摆放着。竹屋中间还有一张小桌子,但是没有与之配套的椅子。
看来需要的时候,一个屋子会同时居住四人。
由于有一段时间没人住了,竹榻和桌面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沈清澄看着屋内的摆设,让谢其获带他去外面再看一眼。
竹屋的排列看似错落不齐,又好似暗藏某种规律。
“如何?这些竹屋有何问题?”谢其获问。
沈清澄面色不再轻松,带着些凝重。
“很类似我朝军中安营扎寨的排布,屋内也是,一个帐中一般住四名官兵。”
谢其获皱眉,“这是官方修建的?为何文书资料中全无记载?”
“操办的是朝廷之人,却不见得一定是朝廷的项目。”
“最外围为了便于换岗布防,没有固定居住的人员。按照这布局,主营——最重要的地方,在这个方向。”
有了具体的方向,很快他们就听到了不属于大自然的动静。
“啪——”是软物击打肉/体的声音,夹杂着喑哑的、无法溢出喉间的嘶吼,从隐秘角落处的一个小屋中传出。
谢其获调转方向,脚下生风,下一息已经不动声色地来到这间小屋的旁侧。
小屋的门窗全开,生怕有人看不见这里面正有人在受刑。
被鞭笞的人已经气息奄奄,刑罚显然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每一次挥动荆条都间隔几秒钟,蓄力后再次挥鞭,延长受刑之人的痛苦。
受刑的正是他们在城中遇见的男子,沈清澄确认无误后,轻轻拍打谢其获的肩膀表明可以离开了。
两人身影隐没于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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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竹林,沈清澄刚想开口,唇上掠过一丝温凉的触感,是谢其获的手指。
示意他噤声。
林中十分幽静,除了竹叶互相磨蹭的簌簌声,竹竿在风中呼吸的噔噔声,就只有一点嘀嘀咕咕的鸟鸣声。
见谢其获纹丝不动似乎在分辨些什么,沈清澄不敢惊扰,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但是很快,谢其获就转过头来,带着些疑惑不解地问背后的人。
“是青崖,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学鸟叫,学的也不像,差点没认出来是他。”
沈其获呼吸一滞,有些惊讶于谢其获的敏锐,他并没有听见青崖发出的信号……
“看来还是低估了他的能力。”这样的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
眼见谢其获就要去找青崖会和,那跟随青崖一同行动的人就要暴露在她的视野下,无法隐瞒,沈清澄选择自行交代。
“等等——”他先拦住了谢其获的动作。
“很抱歉我有事情隐瞒了你……”摆明自己的态度。
“在城外时,还有其他人帮了我。”偷偷观察谢其获的表情。
沈清澄觉得眼前正是他最不愿面对的情形,他想隐瞒,却失败,又得直面失败后的结果。
鼓足勇气,深呼吸——
可惜他尚未开口,话茬已经被谢其获接了过去。
“孔元青已经偷偷过来了对吧?”
沈清澄承认,他一开始觉得谢其获是个没头脑的愣头青是他错了,大错特错了。
谢其获何止不是愣头青,有时候甚至有点太聪明了。
就像现在,他也是今日才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孔元青”,谢其获又是怎么猜到的?
虽然沈清澄极力压制,可谢其获还是从他细微失控的表情中看到了答案。
“我果然又猜对了!”谢其获有点兴奋。
我就知道,那瓦片不能那么精准地砸到人的脑袋。
随即她利用风的托举,踏着交错的竹竿朝青崖的位置奔去。
沈清澄没忍住,发问:“你认识孔元青?”
“知道啊,你小舅啊。他也是我三叔父的同僚,多年前某次他回京,来拜访我三叔父,恰巧被我遇见了。”
“其实不止,在容姨那儿又见过了好多次。”谢其获在心里默默补充。
沈清澄没说话,他不解,既然他能回京,能与同僚会见,为何那么多年都没来找过自己?
察觉到沈清澄好像有点不高兴,谢其获略略思考,恍然大悟,慢下步伐安慰他。
“你别怪他啦,他是私下回京的,可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见你。并不是不关心你的意思。”
“你看这次你一离京,他不就立马来见你了嘛?”
“是吗?就多年前见过一面,你就那么了解他吗?”
沈清澄胸口闷闷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不高兴。
是因为有外人比自己更了解孔元青,还是因为比起自己,谢其获好像更了解孔元青。
他们好像很熟悉,而自己还自作多情地想替孔元青隐瞒他擅离职守的事情。
谢其获不知为何好像从他的话语间感受到了幽怨,又好像感觉背后有点发凉。
11. 平凡普通
谢其获一时不知该不该回话,沈清澄也没有再出声。
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气氛来到青崖和孔元青面前。
孔元青也就二十出头,比沈清澄大不了几岁。
自从家中出事后,他就没跟自己的小外甥相处过了。只敢在远处偷偷看上几眼。
在城外一露面沈清澄就认出了自己,外加情况紧急也没怎么交流就分开了。现在放松下来,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谢其获来缓解这古怪的氛围。
她面朝孔元青,咧嘴露出一排上牙。
“您好您好,久仰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您的风姿真是令人神往!”
……
孔元青:不会说话其实可以不说的。
沈清澄瞥了她一眼:“你不是说之前见过吗?”
谢其获充耳不闻,继续寒暄:“是啊是啊,今日天气确实不错。”
一个疑问倏然出现在脑海里,“你怎么在这儿?这里离你们驻地有百来公里远。”
沈清澄心中暗暗一惊,他果然注意到了。
孔元青憨憨一笑,很是洋洋得意。
“得知……你们将运送大批物资抵达泽川县,朝廷要求附近的驻地派兵维持秩序、协助派发,我立马就向上级请命前来了。”
谢其获往他身后看了两眼,“你们驻地就派你一个人来啊?”
孔元青咬牙切齿:“是我一马当先,快马加鞭提前抵达了。”
“出发前我们预估了物资的抵达时间,由此指定的出行计划。其他人最晚后日也可到达。”
“殿下”,谢其获又凑到沈清澄跟前,甜甜地笑。
“大前日我们刚到泽川县的时候,你同县丞说物资十日后才到,是骗他的吧?”
“悄悄告诉我,物资和人马到底何时能到呀?”
原来连这点他都注意到了,他比自己设想的还要敏锐。
轻轻咬了咬下嘴唇,沈清澄颇有点郁闷。
“泽川县在档案中记载的粮食储备十分充足,确实是有意试探。”
“按照原先的行进速度,他们应该会在大后天抵达。可是如今县中情况诡谲多变,我怕夜长梦多。”
“查看过粮仓后,深感风雨欲来,于是我派人前去接应催促,同时,又让人携带信物赶往江州军营借兵增援。”
“物资应该会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一些到达,但具体的时辰不得而知。”
说完他停顿了片刻,默默地垂下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孔元青打断了。
“江州?离这儿也有几十公里远,路上需耗费三四天。任他们再快也比不过我的人了。”
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将沈清澄的情绪卡得不上不下的。
谢其获直接忽视他的喜气洋洋,扭过头问另一旁的青崖,“刚才你们照约定发了暗号,是在此处发现了什么?”
青崖从怀中掏出一团手帕,“我们一路跟着差役进山,到了竹屋后,那男子被另一拨人带走了。”
“原先我俩计划兵分两路打探消息,突然听到那三名差役提到了矿洞,于是我们又一同跟了上去。”
将布巾摊开,中间包裹着几块大小不一、深浅各异的褐色石块。
“矿洞中有不少年轻人在,这些就是他们在开采的矿石。”
“我们怕打草惊蛇,偷摸了几块就跑开了。”
谢其获端详了两眼,重新将布巾包好。
“既然已经取得物证,你们先带殿下下山,我想再看看能不能打探到其他消息。”
另外,她朝孔元青点点头。
“孔都尉,殿下的安全就暂时拜托你了。”
接下来,由你来带孩子。
目送三人离开后,谢其获又回到了行刑的屋子。
刑罚已经结束了,受刑的人还在屋内,被几个人围着,应该都是他的熟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临时做的担架上,准备将他带回住处照料。
看见他被荆条抽打得皮开肉绽的身体,几人齐齐倒吸几口冷气。
一个稍微年迈些的声音劝解道:
“王二啊,下次别那么冲动了,知道你担心家中二老和年幼的侄儿,可官差老爷们说了这次不能回家,再等上半个月不就好啦?何苦呢?”
另一人听闻也出言附和,“是啊,王二啊,王大已经不在了,你得多替年迈的爹娘想想啊,他们就剩你一个……”
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就被其他人捂住了。
“说什么屁话,哪壶不该提哪壶,走走走,一边儿去……”
将男子带回屋后,其他人都散去了,只留下最先开口说话的老伯替他上药,应是原本就与他同住一屋。
见其他人都已走远,也没有差役继续盯着,老伯压低声音。
“王二,县里怎么样了,水患过去有一阵子了,没发生别的事吧?”
受刑时也一声不吭的人,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干涸的声带断断续续地振动发出嘶哑的嗓音。
“冯叔……”
“县城里……有疫病……”
“我怕……怕……”
王二说得很艰辛,冯老伯忙给他递水,送到他嘴边一口一口地喂着。
同时继续安慰他:
“放宽心,县城的官爷不会不管的,我们县里有很多好心的大夫,一定会全力医治的。你家人都不会有事的。你好好把伤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见王二面色缓和了些,他还不忘耳提面命:
“我们虽说不是朝廷正式录用的差役,但好歹是为朝廷办事,得遵守朝廷的规矩,无假不得外出是第一天来的时候就交代过的,大人们念你是初犯,只是轻罚,小惩大戒,你可千万不要有下次了。”
“看守的官差老爷都说了,此次是特殊情况,半个月很快就过去的,届时你就能回家探望亲人了。你到时候可得好好地回去,别让他们一把年纪了还替你忧心。”
喝了点水,王二的嗓子感觉好了不少,说话也流畅了很多。
“冯叔,我也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
“只是我哥已经不在了,上次假期我得处理我哥的后事,没空回去,不知他的抚恤金有没送回家中,也不清楚水患对他们影响大不大,现在家里到底有没有米下锅?”
“冯叔,我实在是不放心啊……”
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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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语听得冯老伯悲从中来,他又何尝放心呢?
“是啊,如果不是为了每月的半石米粮,谁会来这荒山野岭做工呢?这点银钱做别的营生又不是挣不到。还没法儿看顾家里,唉……”
药也上得七七八八了,屋内的声音也逐渐变低,直至完全安静。
此时浮现在谢其获眼前的,是那日被投掷到马车里的布袋。
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米和盐,里面装的是无数平凡百姓的普通人生。
谢其获继续朝“主营”方向前进,出现的差役越来越多了,代表着她越来越接近正确的目的地。
与竹林外围的静谧大相径庭,靠近矿洞周围声音越发嘈杂,敲击硬物的声音不绝于耳。
山壁前,新陈不一的棚子林林总总,棚子底下的人将不同大小的矿石分开放置。
绕过分拣的棚子,就能看见矿洞的入口,陆陆续续有人拉着装满矿石的木板车出来,同时又有人推着空木板车进去。
入口的通道似乎不够宽敞,左边的高度也远不及另一边,上方还不知为何垂挂着少许木桩。
透过洞口朝里望去,固定在岩壁上的火把明灭可见,幽幽地照亮不同的分岔路。
矿洞附近有许多差役看守,原先谢其获没注意,细看才发现这些差役的衣服与县城中的并不完全相同,布料色泽略有差别却也大差不差。
背后之人心思果然缜密,如此一来,哪怕骤然事发也有可推脱的空间。
看起来分拣好的矿石会被运往别处,显著拓宽的山道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车辙,已经完全干涸了。
看来起码最近两日,矿石没有被运送出去。
谢其获暂时先将矿石下一步的去处抛之脑后,思忖着接下来从何查起。
在她眼中,这里的竹屋除了大小之外并没有其他不同,看来只能一个一个地摸索了。
这几间屋子里的呼噜震天响,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轮值的看守,跳过。
那几间围成一个整体的,闻起来有米饭香,还有炊烟,一看就知道是吃饭的地方,跳……
跳过去。
伙食意外的还不错,起码有荤有素有米饭,且仅有米饭,没有硌牙的杂物。
还有方便取用的大馒头,一看面点师傅就下了功夫揉面的。
看了眼腰间瘪瘪的荷包,奇怪,怎么下一秒就鼓起来了。
驿站包饭的,赶不回去吃了,在这里吃应该也差不太多。
顺着后厨的足迹,谢其获找到了几个看似是用于储物的竹屋。
与矿洞处的看守相比,这里的看管力度几乎没有,甚至门口坐着打瞌睡的那个,也疑似只是作登记的。
她摸了摸下巴,略略估算。这几间竹屋加起来好像比护城河边那粮仓还要大不少啊。
随便挑了一间混进去,这竹屋不仅空间大,囤货还真不少,如今县衙里的粮食都不如此处的多。
不过可巧,装粮的布袋,居然跟县衙仓库中的别无二致,真是一点惊喜都没有。
周安民啊周安民,真是百密一疏啊,税粮都是收缴后才装袋的,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布袋,实则是由中央统一定制,最后再下发到各地方的。
12. 抽丝剥茧
私吞税粮这条罪名既已证据确凿,谢其获可就此离去,不过既然,来都来了,起码把“仓库”逛完吧。
只见她身影虚晃两下,人已经到隔壁竹屋了。
大概周安民真的觉得深山竹林很是安全,连存放的东西也和县衙仓库一模一样,一样的米面粮食,一样的日常用品,一样的军备武器……
不对,军备武器不一样。
数量上简直是天壤之别。
敢情衙门里没多少武器是因为全放山里了。
谢其获警惕拉满。
山中地势复杂,还备有这么多武器,就算援助的兵马都到了,也很难兵不血刃地将这里快速拿下。
更何况这里边还有这么多平民百姓……
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一一扫过屋中摆放的众多兵器。
武器,都是由不同的零部件组装而成的。
当然,组装,谢其获不太会。
不过论拆卸,她可是拥有着近乎二十年工龄的熟练工。
没花多少功夫,谢其获就竣工了,挥挥衣袖,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了县城。
街巷中空荡荡的,路上只有巡逻的官差。
咽下最后一口馒头,谢其获在桌前坐下,随手在四个倒置的瓷杯中选了一个,放到自己面前。
朝坐在自己右侧的人扬了扬下巴,“汪小公子,麻烦帮我倒杯水,谢谢。”
汪捷适应性很强,谢其获又是转眼间就出现在自己身侧,但他已经不再像下午初见时惶恐了。
不仅不害怕,还显得有点高兴。十分听话地给她提壶倒水。
“谢大人,您这么快就回来啦!”
谢其获没开口问坐在自己正对面的女子的身份,显而易见,她就是汪小妹口中的洛暄。
她长相清丽,举止优雅端庄,很沉得住气,面对谢其获一言不发的凝视也不卑不亢。
不紧不慢地将一杯水饮尽,谢其获方才开口。
“我见过你。”
汪小妹比洛暄本人还要紧张,也不装晕了,直接在一旁的矮榻上仰卧起坐。
“洛暄她很老实的,白日在医馆看诊,夜里回家休息,除此外,她顶多是会偶尔接一些女眷的外诊,绝对没有机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谢其获看着她神色紧张还有点炸毛的样子,颇觉好笑。
“确实是在医馆看见的。”
“你确实把人带出来了,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接下来谈及之事,无关人员知道的越少越好,汪小妹准备让人带洛暄去其他房间休息。
“且慢,我有话与谢大人说。”洛暄自诩不笨,刚才两方简短的谈话,已经让她确认了谢其获的身份。
她从袖袋中取出一块残布,将其放置到谢其获正前方的桌面上。
“父亲说,您看到这个就会明白了。”
一块很普通的粗布,似是急忙中随意撕扯下来的。
很眼熟,谢其获将破布块拿到面前打量。凑近了还能嗅到一丝丝中草药的味道。
一个布袋从马车窗口飞入的画面猛地出现在眼前。
“原来那个袋子是你们扔进来的。”
见谢其获已然认出这片残布,洛暄的眉眼终于有些舒展开了,准备将父亲交待之事全盘托出。
谁料她脸色一变,一改往日如沐春风的语气,话锋一转,冷言冷语地质问:
“当时差点伤到我的幕僚,你们该当何罪?”
洛暄的表情明显一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为何形势急转。
眼见另外两人马上就想跪下了,而她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谢其获快速切回原先的平易近人状态。
“都派你出来传信了,看来你们家真是到了无人可用的境地。”
洛暄不是很同意,板着小脸纠正。
“不是的,我家阿父虽医术不佳,但他接手后将家中生意打点得很不错。家中其他叔伯个个医者仁心、医术精湛,我们家人才辈出,不算无人可用。”
谢其获听完抿嘴露出一笑,左手撑住额头,“是是是,是我失言了。那你可知上次给我的布袋中装的是什么东西?”
她点点头,将事件经过娓娓道来。
“邻近几个县的中草药都经我父亲采办,水患后,县衙与我家药馆合作,共同救治了分批送来的受灾百姓。也因此,我父亲时常在家与县衙间往来。”
“灾后县中事情纷繁,县令经常会约其他乡绅富豪共同商议。多日前,商讨得太晚,父亲借宿于县衙后院,清晨时分,其他人尚未醒来,考虑到店铺中还有要事,他便同杂役商量,借他们的后门离开。”
“当时天光尚暗,刚跨过门槛又不知踩到何物,险些害他跌了一跤。”
“他模模糊糊地就伸手摸了一摸,当时就感觉手感不对,抓了一把揣兜里,回来才发现,当时洒落了一地的竟是县中明言即将短缺的大米。”
“我父亲十分害怕,担心自己是否不小心得知了会要命的信息。不小心带回家的大米他也不敢随意安置,于是专门找了袋子装起来。”
“战战兢兢地过了几天,县里依旧风平浪静,于是他决意就当作无事发生。直到那日,他在城郊出诊是偶遇了您。”
谢其获有些纳闷儿,“我与另外两名大人有何不同?”
“父亲说,物资未达,您却不顾安危地只身赶来,如此日夜兼程,定是因为相比于走流程,您更关心受灾百姓的真实情形。”
对此谢其获不置可否,反而又有了新的问题。
“他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就这般信任我?仅仅凭这点猜测,就将事关身家性命的证物都交到我手里了?”
然而洛暄并没有点头,“不是只有猜测,第二日,在县城中洛家所有铺子的掌柜,都表示有见过你。”
言外之意谢其获已然明了,这老头子还怪有眼光的。
“好吧,那今日特地来找我,是你父亲让你给我带了其他话吗?”
“父亲说,最近替县衙采购的几批药材,他从其中窥出了一些问题,可能对谢大人的工作有所助力。”
在被提问前,她又补充道:“具体什么问题没他同我说。”
怪不得生意做得不错,感觉到了,是个老滑头。
“他想要我帮他做些什么?”谢其获不想再兜圈子,直接了当地问。
洛暄突然变得灵敏了些,察觉面前之人似乎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父亲没有想要挟您的意思,近日县中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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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忙碌,他已几日未曾归家,在衙门又时常有衙役在其左右。”
“只在今日我将要被带出县衙前,我们才能说上两句话。这布条也是趁说话时偷偷塞给我的。”
“他只是希望泽川县能有一位真正体察民意的父母官。”
“不过,”她偏了偏脑袋仔细一想,“如果能替他保住平石山的话,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平石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地名。
“汪捷,借纸笔一用。”
谢其获将记忆中的泽川县舆图勾勒出个大概。
中间,是泽川县城,周围是一些高高低低的山脉,再往外是县城治下的乡下和村落,还有些水脉穿梭其中。
出城门出发,谢其获低头沿着下午的路线寻找,这里,是今日发现的矿洞,如果顺着洞外的车轮辙痕走,山势会渐缓,地势更平,再往前些还会接近一处水源。
穿过河流再往外,马上就要超出泽川县的地界了。
就是这里,平石山。
用笔杆在自己刚画出的草图中比划了一下,谢其获轻声询问道:“洛小姐,你所说的平石山可是这个?”
由于某人画功超然,画得非常简略,她低头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确认。
“就是这座小山,这是我家祖上在多年前购置的,我们洛家可以说是从这座山开始发际的。我父亲还一直嚷嚷着以后要回山中小院颐养天年的。”
“周县令来了之后已经将很多山地都收回了,我们家也就只剩这座山和一些良田了。平石山对我们家意义非凡,好不容易才将其留住的。”
好不容易?
“你的意思是周安民多次想要将平石山买回?”
“正是。只跟我们说是县里需要更多的储备用地。”
谢其获看着平石山的位置思索,周安民为何想要这座山,它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自己没看出来吗?
有什么关键信息被忽略了吗?
她将抵达泽川县后所听到的、看到的一切都回顾了一遍……
“等等,洛小姐,你刚刚提到你父亲专门将拾获的大米装起来,他用什么装的你知道吗?”
“就只是平日药铺中,用来装药材的普通布袋。”
父亲在家中向来不是个能藏事儿的人,一发现自己可能闯祸了,就像屁股着火了似的在家里乱窜,证据还是洛暄亲手装进袋子里的。
“你父亲当时装进布袋中的只有大米吗?或者说,当时那个布袋,在放进大米之前,空无一物吗?”
她的语气让洛暄知道,这是很重要的细节,她在脑中将当日的所有细枝末节一一回溯,最终确认:
“大米中可能是有些细碎杂物,但布袋中绝对没有任何东西。”
谢其获重新将视线投到舆图上,右手手指顺着今天亲自用脚步丈量的路线划过。
翻过城门,踏过草地,跃过灌木,穿过森林,钻入竹林,得见矿洞,顺着轮辙,逐渐平缓,忽现河流,到平石山,再往外……
再往外,就是另一个县了。
谢其获耳边好像又响起了茶铺婶婶的声音:
“隔壁县里就有人过来招工,不仅工钱给得多,还包吃住呢……就是富津县,他们县里……”
13. 珠玉蒙尘
谢其获面不改色地目送洛暄走出房间,随后重新将视线放到房内的汪家兄妹身上。
“轮到你们了。”她拿起水壶给自己重新续了一杯水,汪捷怪没眼力劲儿的。
汪捷见她喝水,忙了一下午滴水未进的喉咙突然感到干渴,于是他也吨吨吨喝了一大杯。喝完翻出来几张纸,上面是谢其获下午离开前让他们收集的名单。
将纸张打开,平铺在桌面,方便谢其获查看。
她翻阅的时候,汪捷也在一旁简单说明。
最后一个人的资料也看完了,汪捷发出惆怅的叹息。
“我们这条街上住的基本都是县里叫得上名号的人,昨夜过后,还活着的当家作主之人少之又少。”
“几乎都同我们家一般,只剩下撑不起门庭的小辈了。”
他看着谢其获年轻的脸庞,遇到那么多事情依然能不动声色,一看就是很可靠的人,让人艳羡。
他情不自禁地想从谢其获处寻求一个答案,一个能让自己的心从半空中落到地面上的答案。
“谢大人,我们县会慢慢好起来的,对吧?”
谢其获不知汪捷具体年岁几何,有时他好似比小儿还蠢笨,有时却又如同孩童般温顺。
现在他瞪着俩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仿佛势必要得到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不同于他的迷茫,她倒是觉得未来十分清晰可见。
她哼笑出声,“与其说小辈们靠不住,不如说正是得有年轻人,泽川县以后才能有好日子。”
寥寥几张薄纸,病逝的人数不算可怖,里面涉及的行业却众多。
如果这些领域全被周安民趁机掌控,他在泽川县也算得上是只手遮天了。
周安民对泽川县确实了如指掌,完全不像是外派来此的官员,资料上记载,他是两年前多才上任的,看来他给自己找的师爷确实助益良多。
想到,她也就直接问了,“你们了解师爷的情况吗?”
尤其点出一旁闭口不言多时的汪小妹。
“你说周安民与师爷狼狈为奸,因何这么说?”
自从榻上爬起来,汪小妹一直低头不语,此刻终于肯抬起头直视问话之人。
她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看着谢其获的眼睛,像是在探究些什么。
她与汪捷果然是亲兄妹,一个直愣愣地想要问到一个答案,一个直勾勾地想从自己脸上找东西。
谢其获也不着急,随手拿起桌上摆放的桂花糕便吃了起来。
八月初的桂花糕,色泽淡雅,花香清幽,很是清爽,不用配茶水,吃起来也不会腻。
汪捷虽没说话,但是已经偷偷摸摸地在桌下用手捣鼓了自家妹妹好几次。
“能不能不要把我送回周安民身边?”这是她目前最在乎的事情。
没有肯定地说可以,也没否定地说不行,谢其获总是能出乎她的意料。
“为什么要把你送过去?”咽下口中的软糯芬芳糕点,说出的话语让汪小妹发觉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说话口齿生香。
是啊,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高墙围筑幽暗逼仄的牢笼,老头子也已经死了,再没其他人能逼自己离开了。
她抚平被汪捷弄乱的衣摆,正襟危坐,将出人意料的话平铺直叙地说了出来。
“这位师爷,是我们的舅舅。”
“什么?”汪捷疑惑,汪捷震惊,他怎么不知道这个事情?
她没有搭理汪捷,徐徐述说着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他出生于泽川县罗家村的一个普通农户,家中除父母外,还有一个大姐。”
“景和十八年,他在府城益州中举,成为我们县近十五年来的第一个举人。”
“原以为他会继续参加会试,却不知最后为何放弃了。”
“当然,成为举人已经能在县城里过上很不错的生活了。”
“刚取得功名那两年,他时常出席县中的各种雅集文会,后来也不再参与了,不知何时与初来乍到的周安民搭上线了。”
“不久后,他就正式地当上了泽川县的县衙师爷。”
“毕竟是县里唯一的举人,县中其他乡绅富豪都给他面子,于是在他的协助下,周安民简直如鱼得水,各项政策大刀阔斧地顺利施行。”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周安民已不再是会被强压的小角色了,或者说恰恰相反,他成为了泽川县最大的地头蛇。”
“若是想要行事顺利,就得让周安民满意。最开始的时候,只需要付出一点点的钱财,慢慢地,就得让渡手中的利益。”
“不舍得让出利益的,就会尝试一些旁门左道。比如……”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可能是感觉有些口干舌燥了,停顿了一下,就着汪捷端起的水杯喝了一口,而后叹了口气继续。
“比如,将家里不重要的房屋、田地、生意,甚至是人,送给他。”
“不是他提出的要求,但他没有拒绝,虽然表现得也说不上多喜悦,但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接受了。于是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他想要的。”
“如今泽川县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无论是财富还是地位都到达了顶峰。但他野心勃勃,仍不满足。尤其是傻老头将经过泽川县的一半航线双手奉上后。”
“他暗地里必然还有其他动作,衙门后院的管控每月总有几日严格得不正常,他与师爷也经常会完全消失两三日。”
“此次水患百姓受灾严重,此等良机,他肯定是赚得盆满钵满,不知又将多少民脂民膏收入囊中。谢大人,你千万不要轻易放过他!”
谢其获倾听得认真且细心,根据兄妹两人的表现,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他们并不是在深宅大院中长大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被接回汪家的?”
汪捷不解:“刚才有哪里说到我们了吗?”
谢其获猜测他们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她不喜欢提起别人的伤心事。
所以她选择无视他的问题,继续发问。
“以及你怎么知道师爷是你们舅舅的?”很明显,汪捷他就不知道。
今日开口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将身世和盘托出的准备了。
“我与小杰的母亲,只是县城中一名普通的烟花女子。母亲为我起名珠玉,来到汪家以后这个名字再也没被叫过了……”
从她有记忆时起,他们兄妹二人就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在一个不大的房间。
房间外面是一个小院,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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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堆满了柴火,靠近院门口还有另一间更大的房子,整日冒着袅袅的炊烟。
只有白天的时候,母亲才会在家中出现,将二人安顿好后,赶在夜晚前离开。
母亲说门外有很多可怕的怪物,它们天黑了就会出现,她靠这些怪物谋生。
所以他们从小就知道,天黑后不要踏出房门,夜晚不能发出声音。
大部分时间,母亲都是形单影只。可是偶尔也会有其他人出现在她身侧,她们跟着母亲前来,会带来一些新奇的零食玩具或者孩童的衣物。
她们大多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裙,会特意夹着嗓子让他们喊姨姨、嬢嬢。
她们会在早饭后过来,又赶在午饭前离开。
其中有一个来的次数最多,她年纪也是众人中最大的,母亲让他们称呼她“大嬢嬢”。
大嬢嬢并不像其他姨姨那般亲切和蔼,她眉间总是微蹙,眉尾却飞扬。
她每次来都很少跟他们交流,只拉着母亲不知说些什么,隔着门板只能听见她冷硬的语气。
但是他们都知道,大嬢嬢只是面冷心热,每次她来过,接下来几日,家中的饭菜都会好上几分。
夜里的怪物还是太凶猛了,母亲的身躯虽坚韧,但多年劳累,还是没能挺住,病倒了。
母亲被送回来的那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大嬢嬢,不久后他们就搬离那个从出生起就一直住着的小房间。
新的家是一个位置偏僻的民居,令他们惊喜的是,这里没有怪物出没。
不仅母亲夜晚可以留在家中了,白天他们也可以出门了,他们和其他孩子好像没什么区别了。
现在每天跟他们来往的人太多了,多到他们都没发现母亲的身体每下愈况。
就这样过了几年简单普通但轻松的日子,如果那天午后,大腹便便的汪老爷没有出现在门口,他们也许可以一直过这样的平凡生活。
那年汪老爷已年过半百,拥有万贯家财,在县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孩子。明明家中妻妾成群,可偏偏一个活着的孩子都没有。
年岁越高,越是着急,忙活不断,佳讯没有。
直至重金外聘来的大夫说了实话,浇灭了他最后的希望之火。
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在外面好像有两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心中重新燃起了名为父爱的熊熊烈火。
被带回汪家后,十多年间从未分离的兄妹被迫分开了。
汪捷,是汪老爷唯一的继承人,被寄予厚望。每日从早到晚都排满了行程,出入皆有许多人陪同。
汪小妹反而轻松很多,她是女孩儿,对汪老爷而言,只是带回自己儿子的附赠品,跟无关紧要也相去不远。
她时不时会回到那个简陋的民居探望母亲,无意间发现,在他们离开后,多年不见踪影的姨姨和嬢嬢反而又出现了,原来她们之前是故意不来的。
她已经长大了,能从她们的穿着打扮猜到她们的身份了。
被带到汪家最大的好处就是她终于有钱了,但是钱却治不好母亲了。
母亲离世的那天,将身世告知了她,留下的遗物不多,只有当年被卖时穿着的那身粗布衣裳,和几封书信。
14. 蒲苇(番外)
珠玉的母亲幼时其实过得不算差,起码在弟弟出生前不算。
与诸多乡下姑娘一样,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她就开始跟在娘亲身后学着洗衣做饭。更大一些,穿针引线缝制简单的衣物也是必须学会的技能。
农忙时,小小的她也要帮着家里在田间地头干活。虽然身体疲劳,但是每天都能吃饱饭,每季都能有两身属于自己的新衣服。有爹娘的细致照料,那段年岁是她此生都在怀念的过往。
生活忙忙碌碌,日子一天一天地朝前迈进,几年后,弟弟出生了。
其实起初她没感觉有多大的变化,虽然每日要洗的衣服多了一些,每次做的吃食多了一些,但是相应的,每顿要吃的饭菜少了一些,每年的新衣服也少了一些。
只是渐渐弟弟长大了,爹娘开始供他读书了,变化就十分明显了。
读书可太费钱了,束脩要钱,书本要钱,笔墨要钱,纸张也要钱。
爹说弟弟以后会有大出息的,一切付出都会有回报的,可惜回报太遥遥无期了,她看不到了。
常年的食不果腹让她大多数时候昏昏沉沉的,记不清是为了买那几本书,又或者是笔墨纸砚,她久违地感受到了阿爹有力的臂膀和宽广的怀抱。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见过爹娘了。
被鸨母买下的时候,她还不到金钗之年,在楼里打了几年杂,才正式开始接客。
一日,老鸨说有人在后门等她,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她掉头就想走,被个头已经比她高的少年拦住了。
可笑,他居然想为她赎身,他抄书攒的那点钱也就够在楼里喝一次花酒吧。
他太粘人了,比小时候还粘人,赶都赶不走。慢慢的,她开始做梦了,或许真的有一天,他会把自己接回家。
谁知道还没等到能回家的那天,她突然开始干呕。
她怀孕了。
相比于她的惶恐不安,老鸨反而有几分欣喜,这是个离开的机会。
盘算无误后,老鸨在下一次汪老爷上门的时候主动出击,愿意卖他个情面,给他一个好价格。
他倒是无所谓,这点钱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当下就掏钱买下了,跟老鸨约定好过两日派人来接她。
这两日里,她始终惴惴不安,既忧思自己日后的生活,又担心弟弟下次来找不到她。
汪家的马车如约而至,不过不是来接她的,来者想再跟老鸨重新做一笔生意。
想用这笔赎身的钱,打掉她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
老鸨把人打骂着赶了出去,之后嘴里的尖声叫骂持续了半个时辰都没停下来。
接下来几个月,老鸨将她赶回后院打杂了,又找人在锅炉房的院落中另起了一间小屋,建成以后这就是她的专属小屋了。
老鸨嘴上恶狠狠的,却很贴心地为她准备了不少养胎的物品,缓解了不少孕期的不适。
彼时她已经离开娘亲许久了,脑海中娘亲的面容已日渐模糊,有时半梦半醒间,她会感觉其实阿娘跟老鸨长着同一张脸。
刚怀上的时候请了一次大夫,后来看她身强体健的,就再也没请过大夫看过了。时间到了,瓜熟蒂落,两个孩子接连呱呱坠地,着实吓了大伙儿一跳。
还没生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是吃得多了些,肚子才较大,不曾想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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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双胎。
对生产的危险她后知后觉,不过老鸨说她是有福之人,两个孩子还在肚子里就懂体恤母亲。
那一个月老鸨的面上喜色难掩,逢人便笑,直至发现脸上的皱纹都多了些方才消停。
不过据她说,她还是暗戳戳地将自己产下一对龙凤胎的事情传到了汪家人的耳中,不为了什么,纯粹就想显摆一下。
再次见到弟弟时,孩子都快要断奶了。他看着襁褓中睡得香甜的两团肉丸,话都不会说了,那天他将身上所有的铜板都掏干净了才离开的。
养大两个孩子着实不易,但她看着两个小人一点一点地长大,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看着他们在彼此的陪伴中茁壮成长,她感觉很幸福。
与此同时,弟弟也长成了看上去很可靠的青年,学业逐年繁重,与他见面的次数在逐年减少。
再后来,书信逐渐取代了见面。
刚搬出小院没几年,她在信中得知他考上了秀才,高兴得那天她多下了半碗米,将稀粥煮成了米饭。
孩子们十岁那年的除夕,他趁买年货的机会,独自来到了这个落寞的小屋,可惜孩子们都串门儿去了,他只能将早就包好的压岁钱留下,自己离开了。
没想到几年后弟弟的名字传遍了整个县城,他成了县里炙手可热的存在,她很替他高兴。
然而她也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逝去,但她还在极力隐瞒,最起码,得等孩子们再大一些,等到他们能照顾好自己的时候,她向菩萨祈求。
不知道是不是菩萨听见了自己的祈求,汪家老爷找上门了,也好,起码有人能替自己照顾孩子了。
15. 鱼目混珠
珠玉取出来一个质朴的木头箱子,看上去有些年份了,上面挂了个简单的铜锁。
她将其摆放到桌面上,从中拿出保管得很妥切的一封封书信。
信封上的墨迹已然陈旧,边角有些磨损了,想来应该被人反复翻阅过很多次。
得到她的准许后,谢其获轻手轻脚地将每封信都查看了一遍。
可以看出来,这些信件并不是同一时间写的,经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跨度。
信中的内容基本都是一些很平实的话语,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大多数文字都是写信人在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
似乎书写之人也很清楚自己并不会收到回信,所以只在末尾处随意地询问一句收信人的近况。
通过密密麻麻的文字,谢其获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好陌生的一个轮廓,跟她所见到的师爷判若两人。
这几年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一个人变得与过往的自己截然不同。
“你母亲离世后,你与他可曾见过?”
珠玉悄然点头,“母亲去世后,我请人告知他这一消息,他很快就赶来了,跟我一起料理了母亲的后事。”
“当时的他看起来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很有耐心,帮了我很多。跟后来……”
她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
“跟后来在县衙里对我视若无睹,还装作素不相识的样子毫不相同……”
“如果不是他的模样并未改变,只是体型较之前更干瘦了些,我都要怀疑他是否是我见过的那个人了。”
一道闪光冲破了谢其获脑中的迷雾,她的语气略显急切,确认道:
“你与汪捷看上去年纪相仿,是一同出生的吗?”
珠玉虽不明她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直截了当地回答:“是的,我与小杰是龙凤胎。”
心中的猜想还需更多证据的支持,尚未有定论前,谢其获不欲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以免让兄妹二人有所期待又落空。
顺便又向她打探了一些周安民的信息,趁机还了解了他的日常生活作息习惯,虽不一定能派上用场,但万一呢,知道得多一些总比少一些好。
帮她将所有的书信重新收拾妥当,放回木箱中锁好后,谢其获向二人告辞,敏捷的身影藏匿在流水的夜色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汪宅。
没一会儿,她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县衙,时间不早了,但今夜的县衙依然很热闹。
夜间县衙的前门依然大开,方便百姓夜间求诊。也正因此,如今县城里的大夫几乎全都被安置在衙门后院的厢房中。
根据洛暄的描述,谢其获按照预定的方向潜入县衙。
虽然前院一片灯火通明,但是为了让众人得到好的休息,后院此时已经十分静谧了,只有寥寥几件房间依然亮着烛光。
洛暄说她父亲早就做好了被她找上门的准备,可谢其获此时难以分辨洛暄父亲具体住在哪一间房里。
既然在等她,那起码应该是还亮着灯的吧,她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几间尚未熄灯的厢房。
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突然在一扇漆黑的窗前,好像有什么反光物闪烁了一下,引起她的注意。
原来是有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正站立在窗前,屋内的烛火早已被熄灭,两只幽幽的眼珠子在月光的照射下锃光瓦亮。
果然是早有准备,看上去他应该是在等她,而不是等着吓她吧,应该。
虽然他瞪着一双大眼睛,可是跟闭着区别也不大,两只眼珠除了让谢其获发现他的位置外并无其他用处,他好像醒着,但也有可能是睡着。
既然窗户开着,也省得她再找其他的入口,她身影缥缈如鬼魅,在窗前之人注意到之前就成功进入屋中了。
说实话,自从得知女儿要离开县衙前往汪宅出诊,洛楸就知道他终于有机会了,洛暄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一定会想办法把消息到给巡察使大人的。
匆匆吃过晚饭后,天还没黑,他就已经开始等待了。在窗前或坐或立,生怕自己错过了任何一个经过的身影。
然而长时间的注意力集中是很难保持的,谢其获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反而没能立马回过神来。
谢其获抬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他才如梦初醒般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是被吓了一跳,但依然记得不能打草惊蛇,硬是将声音压在了喉咙里。
来者正是自己等的人,他是见过她的,更何况她并没有乔装打扮,在他的眼中,谢其获就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洛暄果然不负所托,成功将她引来了。
洛楸长着一双浓眉大眼,但从鼻子和轮廓上看又跟洛暄很是相似,谢其获很容易地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她主动开口打招呼,“洛馆长,让您久等了。”
洛楸清了清嗓子,寻回了自己的声音。
“谢大人,草民终于能见到您了!”
音量被特意压低,话语间带着些轻微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
谢其获寻了一个位置,顺便还拉开了手边的另一把椅子,示意洛楸坐下慢慢说。
“洛小姐说您有意见我,不知所为何事呢?”
洛楸撩开衣摆顺势坐下,一番折腾后从某个犄角旮旯翻出一张折叠得非常小的纸条,仔仔细细地将它打开。
小心铺平后递给谢其获,边递边说:
“水患发生后,官府即刻展开了救援行动。在此同时,城中许多基础的中草药材快速消耗殆尽。”
“我们洛家的药材储备是城中最多的,采买的销路也是最多的。因此县里向我们寻求帮助,买走了一些我们储备的药材,数量还不足的则让我们帮忙从外购买。”
“衙门提供的清单上绝大多数草药都是十分日常的,只有零星几样平日不多见的药材混在其中,很不显眼。”
“我也是起了疑心后,重新对照清单才发现不对劲的。”
“附子、细辛、荨麻、杨柳絮、松柏榆桦树的花粉,这些虽然都可以入药使用,但是由于有些自带毒性,有些受使用条件限制,用到这些药材的方子百无一二,更不可能是为了水患的受灾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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购置的。”
谢其获看着纸条中的几个名称,懵懵懂懂地向他请教。
“请问这些药材是做什么用的?”
洛楸摆摆头,“这些药材的作用各有不同,但若是使用不当,可能会引起头晕目眩、头痛欲裂、头脑发热、涕泗横流等症状……”
谢其获听着这些个症状,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这些用药不当的症状,与目前县城里感染疫病后的状态几乎如出一辙。
“洛先生,依您所见……难道如今县城中的疫病并不是水患引起的?”
这次洛楸终于点头了,“正是。”
“由这些药材引起的症状就算不特意服药治疗,几日之后也可痊愈。”
“虽说症状严重也有可能有性命之忧,但……但决不可能同时让数十人同时丧命啊……”
治病救人,大夫才是专业的,谢其获完全不懂,她让洛楸放宽心,接下来他只需一切照常,安心待在县衙医治病患即可。
剩下的事情,不需要他再操心了。
越过窗框离开时,谢其获忽地想起了自家老父亲,平日他总说翻墙跳窗的不成体统,来了泽川县后自己好像没走过几次大门,这下可好,不成体统也成体统了。
心中惦记着珠玉的事情,谢其获想尽快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根据珠玉打探到的消息,罗德润给自己安排的屋子就在东偏院的正中央,前后左右皆不靠墙,如果要潜入他的屋子,无疑会很不方便。
不过此刻她的目标并不是他的屋舍,而是一个县衙中她相当熟悉的地方——档案库。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看守,熟悉的窗口,熟悉的侵入。
谢其获目标明确,她要找的是放在倒数第二个架阁上的县志,去年的县志中有几篇记录是由罗德润亲手书写的。
她动作轻巧流利,凭借着记忆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目标书册,将其从架阁上取下。
县志中的内容大部分是由县丞载入的,仅有的几篇,是因为恰逢县丞告假,才由罗德润代为记录。
她记得有一篇是在夏末初秋之际,应当是在记录册的前半部分……
找到了!
果然正如她的猜想一般,珠玉所展示的书信,书写的字迹端方温润,笔锋中正大气,可见执笔之人品行端正、守正不桡,绝非如今这蝇营狗苟的如蚁附膻之徒。
如果如今这位不是罗德润,那真正的罗德润去哪里了呢?
寒窗苦读了十余载,终于成功考取了举人功名,没有选择继续参加会试,想必是环抱着满腔热血回到自己家乡的吧。
最坏的猜测就是……
他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人世。
谢其获很难不想到珠玉,如果珠玉得知了一定会很难过吧,无论如何,他都是她在世上为数不多的血亲,尽管他们相处的次数不多。
被困在周安民身边的那些时光,面对着这个长着自己亲人面貌的鸠占鹊巢、李代桃僵之辈,不知她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呢?
16. 无心插柳
再三思考后,谢其获决定将这本县志带走,物证还是放自己身上最让人安心。
从档案馆出来,她本想直接回驿站了,又想着来都来了,不给周安民添点堵总有种白来一趟的感觉。
押送物资的人员和援助的兵马最晚后日即可到达,届时在绝对的武力压制之下,周安民想必也蹦哒不起来了。
但这家伙实在很能折腾,现今衙门里还住着那么多“人质”,搞不好就是他刻意安排的,虽然不清楚他的具体计划,但他精心设计的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稍一考量,她决定不能让周安民今夜睡得太过安稳。
听闻他平时不是待在书房中,就是待在前衙大堂后方的二堂处理公务,听起来他这个县令还是当得很勤勉的。
谢其获笃定,他一定在这两个地方偷偷摸摸地谋划过很多坏事。
对于县衙前院的布局,她早就了然于心,因为只是想给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制造点小麻烦,她的步调可以说是非常地轻松。
也没有心理压力,脚下迈着轻快的步伐,心中默默地哼着活泼的小曲儿。
从后院往前走,谢其获的第一站是周安民的书房。
尚未靠近就能看见书房内荧荧如昼,烛光映在窗纸上,其间人影憧憧。
谢其获灵活地爬到书房外的大树上,树枝延伸到了书房顶上,她顺着枝桠学着小猫落到了屋顶上。
找位置趴好后,她有些纳闷儿,开始反思,为何自己好似总是在各个不同的地方听墙角?
反思无解,看来是泽川县的风水有问题。
书房里,好像有几方人在争吵,吵城里的巡逻安排,吵村落的重修建设,吵各地的物资分配,什么都能吵,叽里咕噜得没完没了。
这么看来周安民虽然野心勃勃,但还是有在为泽川县办事的,也是,将这里建设起来,才能更好地为自己所用。
只听了一会儿谢其获就走了,这里人多,不方便闹事。
相比之下县衙前院就显得冷清很多,除了值守的衙役、大夫和药童之外并无旁人。
将值守的人员都探查了一遍,路过临时设立的药房时还顺手取了些艾草绒和柴火。接着她绕回了衙门二堂,平日里县令和县衙其他人员商讨政事的地方。
二堂里书案也不少,上面堆积了许多案牍,也许方才书房中有些人在去书房之前还在此处处理事务,急匆匆地离开,书案上的卷轴都还没合上。
两侧还各配备了一个厢房,可用于会客、讨论等,必要时还可以在厢房中临时休憩一下。
约莫着是衙门的人为了能够及时了解所剩的药材数量情况,将临时煎药棚紧贴着左侧的厢房搭建起来。
谢其获看了看资料架上空荡荡的厢房,觉得这就是上天恩赐的好位置,她开始点火。
说实话,挺难点着的,既没有文书等纸质材料,也没有多少易燃的布料,不过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再加上艾草点燃后发出的滚滚浓烟,至少看上去很像回事儿。
浓浓黑烟就算在夜里也不算小动静,很快引起了值班的衙役们的注意,场面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人群看上去比着火的厢房还要沸腾。
在值守人员的努力下,火势很快就得到了控制。
消息传得很快,只见好些方才还在书房中的面孔也赶来看热闹了。
按周安民那个性子,今夜他肯定是要将县衙彻查一遍的,如此便空不出手来折腾其他,这般谢其获的目的就已达到了。
又忙活了一夜,腹中还空空如也,她准备回去找点吃的了。
就在她转身离开的前一刻,周安民越过出事的二堂,毫无停下的势头,直直地冲着更前方的大堂走去。
不对劲,他的反应不对劲。
在她还未想清楚究竟是何处不对劲之时,她的身体已经先行动了,她跟了上去。
只见他迈进大堂后,目标明确地朝暖阁而去,到了公案前也没不曾停住脚步,直至立于匾额之下。
谢其获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一路奔走过来,气喘吁吁,此处显然有重要之物。
但是他停下后既没有看公案上的物品,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微微仰头,似乎一直注视着头顶上方的什么东西。
顶上除了“明镜高悬”的牌匾,就是屋顶的横梁。
没过多久,他的腰背不再绷着,看上去十分放松,离开的步态悠哉,全然不似来时。
经过门口值守的衙役时,还顺口嘱咐了一句,让他们多注意往来的人员。
周安民刚踏过门槛,谢其获就已经摸到了房梁上。
梁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平日里是有人定时清理的,只是近些时日顾不上罢了。
上边连猫咪的梅花爪印都没有,看来周安民在意的只能是另一处了。
谢其获足尖轻跃,落到匾额正上方的屋梁上,借着悬挂在大堂四角的灯光朝里望去。
好似有一暗色块状物被放置在其中,灯光的亮度始终有限,加之牌匾背面也是深色的,她看得不甚清楚。
纵火本是想给周安民惹点小麻烦,免得他过于清闲净是折腾些阴谋诡计。
这实属是意外收获,既然看不清,那就不看了,直接带走,回去以后再看也不迟。
一阵风吹过,险些将堂中的烛火全熄灭,纸张也被刮的哗哗作响。值守之人赶忙将门窗关上一些,再重新把蜡烛都点燃。
已然得手谢其获此刻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她时不时摸摸刚从匾额后方取出的匣子,纤尘不染,这倒是跟屋梁不太一样。
与此同时,刚走出衙门大堂不远的周安民仿若有所感应,冷不丁地回头张望。
灯火明灭间,他身后半明半暗的建筑,好似一只张着血盆大口凶相毕露的猛兽正准备一跃而起。
他心中一惊,连忙回身再次朝大堂暖阁奔去,可惜这次并不是虚惊一场。
衙役们将县衙的每一个角落都搜寻了一遍,毫无发现。
这个结果周安民早有预料,能在众人眼皮底下取走牌匾背后的匣子不被发现,自然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找到。
他心中的怀疑对象并不多,尽管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动的手,但这匣子最终的去处总归只有那么几个。
派去监视谢其获等人的差役下午就已经回来了,他的回话此时浮现在他脑海中。
怕早先有重要的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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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慎起见,他又将此人重新召唤到自己面前。
“你将下午跟我说过的话再从头说一遍,不许有一点遗漏。”
此衙役刚刚还在睡梦中,忽而被唤醒还有些懵。然而此时听着周安民的话语,心中悬起一颗巨石,不敢有丝毫马虎。
他手掌发力拍了拍自己的面颊,好让自己快速清醒,战战兢兢地开始尽可能准确地复述自己下午的回话。
“早晨卑职按照大人的吩咐前往驿站传话,但是听驿站的人说,当时谢大人尚未起身,消息只能让谢大人的幕僚代为告知。”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卑职发现谢大人院中的随行人员不知何时几乎全都离开了,仅余下了少数几人,便借着送早饭的机会询问。”
“从照料谢大人生活起居的小厮口中打探得知,大人他早对驿站的膳食不甚满意,如今听闻城中病情四起,更不安心,于是派随从们先去城外寻找合适的农户租借屋舍,安置好行李等物品后,谢大人再搬过去。”
“直至谢大人午时方才起身,简单用膳后就带着幕僚与小厮乘马车出门了……”
周安民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就着前面这句询问。
“既然谢大人午时才起,上午谁让其他人员撤离的?”
衙役努力回想,久久没有回答,一时之间额上汗如雨下。
周安民见他这副窘迫模样,便知他压根不知道答案,换了个问题。
“驿站中除了谢大人之外,还有哪些人?”
“只剩下一位腿脚不便的幕僚和一名服侍的小厮。”
看来这位幕僚在谢巡察使心目中的地位很不一般,完全可以越过谢其获本人下达命令。
周安民默默地在心底标注道,挥手示意衙役继续往下说。
“他们先是乘马车在城中四处逛了一遍,接着来到了衙门附近,原以为谢大人要来寻您,但不知怎么的突然又离开了。”
想到后面要说的话,衙役用衣袖把脸上的汗擦掉,略显心虚地开口。
“接着……”
“接着……由于卑职在县衙门口被其他同僚认出,寒暄了两句……”
“回过头就发现他们驾车离开了,卑职慢了一步……”
“就没跟上……”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交待这段了,但周安民听到此处还是没能忍住横目扫了他一眼,催促道:
“不要说废话,直接说在哪里找到他们的。”
略过搜寻的过程,衙役脸色放松了不少。
“最后在城边一户人家中发现的,谢大人的马车很是高大华丽,停在院中仍然显眼。”
“傍晚之前他们就回驿站了,经卑职打探,这户人家原来在集市上开了家小饭馆,水患之后还没恢复正常营业。”
“于是卑职猜测,许是谢大人实在对驿站的膳馆忍无可忍,特意寻到他们家中来买餐食的……”
待到这名衙役离开,今夜在驿站大门轮值的卒役已经在书房外等候多时了。
下一瞬,他被叫进了书房,周安民特意将他唤过来只为了确认一件事情。
“傍晚马车回驿站时,你确定谢巡察使他们三个人都在车上吗?”
17. 大吃一顿
这夜,县衙书房的灯火通宵不断,无论过程如何,谢其获想要的结果好歹是达成了。
她兴冲冲地回到驿站,娴熟地翻过宽厚的围墙,揣着怀里一兜证据摸进了熟悉的房间,才注意到沈清澄的屋内昏暗,只有桌上的一盏灯亮着。
他和衣卧在床边的矮榻上,胸膛伴随着绵长的呼吸一起一伏,面容恬静,睡得香甜。
她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视线从他酣睡的脸上扫过。
自打离京起,他就一直在劳碌奔波,身心俱疲,真是辛苦他了,原本面颊就略显清瘦,如今的下颚线更是清晰可见。
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转身企图离开,想去寻找驿站中的另外二人,他俩应该没在休息吧。
就在将走未走间,恍然发觉自己的衣摆被拽住,阻止了她迈出的脚步。
“你回来了,回到就直接过来了吗?”沈清澄的声音夹带着沙粒,不似平日清亮。
他在谢其获推开门的那一刻就已经醒了,只是发现来的是她,便放任自己再多休息一会儿。
见她要离去,他的手先脑子一步,将她拉住。
谢其获没有立即出声,她垂下头,视线顺着扯住衣摆的手臂,直至与他带着几分朦胧水汽的眼睛对视。
发现他执拗地盯着自己不松手,谢其获这才反应过来他在等自己回复。
她微微躬身,在他面前将今夜所得的匣子晃了晃。
也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又也许是被他少见的慵懒模样所感染,她绷了一整日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语调隐约带着嬉笑。
“歪打正着。”
等她将另外两人唤来,沈清澄已经全然清醒,恢复成平常的样子。
屋外光线昏暗,看不大清,刚踏入屋内,孔元青就开始嚷嚷。
“谢其获!你是在去泥地里打滚了吗?怎么能把我衣服弄得这么脏?”
谢其获闻言,低头扫视了几眼,才发现外裳的下摆处不知何时在何处沾上了大片的黄泥。
自知出行一路沙尘不可避免,孔元青特地穿了耐脏的深色,然而沾上的偏偏是黄泥,此时已经干涸,在鷃蓝色的衣物上异常显眼。
他不顾衣裳还被谢其获穿着,跨步上前直接双手拎起脏污处,用力揉搓,将泥土揉碎掸了掸。
大部分黄泥落到了地上,但衣服上的痕迹仍然显著。
见状,从进门起就没有出声的青崖默默地移到沈清澄身前,用自己肉身为他挡尘。
孔元青确认了不清洗实在无法将衣服弄干净后,松开衣摆,一屁股坐到了桌边的凳子上,就开始熟稔地嚷嚷。
“我不管,你的外衣我洗干净晾好了,我的你也得弄干净再还我。”
谢其获不解,谢其获发问。
“你不是坐马车回来的吗?这也能把衣服弄脏啊?”
孔元青的目光迅速地从沈清澄那侧扫过,肩部轻微一怂,无辜道:
“殿下说洗干净了再还给你更好些,这不一回来就洗好晾起来了嘛?”
两句话的功夫,青崖已经将地上的泥土清理干净了,按着早前殿下的交待开口:
“谢大人,将外裳除下交给我吧,我清理起来很快的。”
将衣服递给青崖,谢其获对着桌面张望,上面除了水壶和倒置的茶杯啥也没有。
她扭过头询问:
“吃的呢?”
见衣裳被拿去清洗了,孔元青刚重新坐稳,拿了茶杯还没倒水,就听到了她的疑问,脑子都不带转的就下意识接话。
“什么吃的?”
谢其获一手盖在水壶上,制止了他倒水的动作,扬眉提醒道:
“在山上,你们离开之前,我们是怎么说的?”
孔元青顺着她的话稍一思忖,瞬时恍然大悟。
“对对对!那家厨师的手艺真是不错,做的饭菜可太香了!我在营待得太久,许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伙食了!与此同时,价格还很优惠!”
说着脑海中不禁回忆起今日傍晚所用的珍馐,随之顿感口齿生津,咂巴了两下嘴。
谢其获没忍住,对着他胳膊来了一拳。
“我是说我的呢?我的呢?谁让你点评了?”
一旁的沈清澄率先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今日你没在外边吃晚饭吗?”
还是殿下听得懂人话,谢其获马上将脸朝向他,不断地点头。
“殿下,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一整日里我在想那个店家的手艺究竟如何。”
“当时就是听闻他们家的饭菜十分可口,我才特地跟人打听到的住址。”
她说话时微微低头,嘴角小幅度地往下撇,抬眼望着沈清澄,语气有些委屈。
“所以殿下,还有吃的吗?”
“……”沈清澄看了孔元青一眼,欲言又止。
而孔元青则是四处张望,仿佛置身事外。
于是又挨了一拳。
顷刻后,三人出现在驿站后厨。
“幸好让你们顺便买了些菜回来,厨房里原本的东西也太少了吧。”
谢其获不是头一次到厨房来了,她放下手中的椅子,进门直奔后方的储物区。
几乎所有的架子都是空荡荡的,唯有一个架上满满当当,放着今日下午他们亲自带回来的食材。
就在她对着架子挑挑拣拣的时候,孔元青将沈清澄稳稳地放在靠门口处的椅子上,完后开始认命地将袖子挽起。
“祖宗,看好了吗?想吃什么?”
“先说好,难的我也不会做,你看着点挑。”
驿站后厨中的食材都是每日清晨由固定的人员送来的,数量和种类都是根据估算后的用膳人数提前预定的。
夏日炎炎,肉类不好存放,都是当日送来当日用完的。
不过,谢其获在一个不小的木盆中发现了两条还生龙活虎的游鱼,鳞片明亮的映照下反射出泠冽的辉光。
也许是因为今日他们自行准备了晚膳,才让这两尾鱼的寿命得以延长。
她捏着小木棍稍微在水面拨弄两下,就激得它们大甩尾巴,溅出一片水花。
不用想也能知道孔元青的厨艺水平,也就能填饱肚子,还是留给厨子吧,让这两条肥鱼死得更有价值些。
她起身将手中的木棍塞进灶膛,轻拍掉手上沾的浮灰,随意道:
“那就煮个阳春面吧,刚好我昨天看到最靠里的灶上煨着高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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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元青与她并不心有灵犀,但是能看出她对盆中的两条鱼还是很感兴趣的,见她突然放弃了,心中有些许感动:
虽然平时是有点不着调,但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明明很想吃,又怕麻烦我,就放弃了。
经过一番自我感动后,他两手探入水中,手指使力,只听“哗”地一声,便一手将一尾鱼拎起来了。
再狠狠将两鱼头相撞,上一瞬还在疯狂甩尾的俩鱼就动也不动了,随他摆弄。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在场的另外二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将鱼弄晕丢到案板上了。
挑了把顺眼的菜刀递给谢其获。
“不就想吃鱼吗?我能做。”
谢其获还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同时双手已经从善如流地接过了菜刀,稳稳当当地。
刀把牢牢握在手心,她倏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其实并没有担心会麻烦他,真正担心的另有其事。
把刀递出去后,清洁完双手,孔元青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储物架上取了面粉。
区区阳春面,不在话下。
等他找到合适的容器,也将适量的面粉倒好后,发现谢其获还怔怔地握着刀站在原地,跟案板上那两条昏厥的鱼差不多,纹丝不动。
“搁这儿发什么呆呢?”
“你没说要做什么鱼。”
孔元青眼皮一翻,借此机会还了她一捶。
“你在想什么呢?别对我报以过多的期待,我的厨艺也就比完全不会的你们俩好上那么一丁点。”
“你先把鱼鳞刮掉,内脏清了,等会儿我和好面条,再烤鱼给你们吃。”
谢其获没说什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孔元青却感受到一丝敷衍的意味,似乎是被小瞧了,吹胡子瞪眼:
“可不是我胡诌,柴火烤的鱼可香了,你们在京城里是吃不到这种返朴归真的烤鱼的。”
谢其获得知自己的任务后,没再仔细分辨他嘴里嘀咕些什么。
鱼已经晕乎乎的,她一手按住鱼头,手起刀落,唰唰几下就把鱼鳞全刮干净了。
用菜刀划开鱼腹,手腕发力小幅度地挥着刀将腹中的内脏去除。
接着用刀尖撬开鱼鳃盖,再一用力,将鱼鳃全部取出。
最后舀一勺清水,将鱼身上的浮鳞与血污冲洗干净,一条鱼便算是料理好了。
另一条也如法炮制,不过一小会儿,谢其获就将交给自己的任务完成好了。
归置好菜刀,又洁净了双手,眼尖的她从柴堆里挖出了一张粗犷的小板凳,挪到沈清澄身侧坐下。
孔元青此时还在与手中的面团作对,揉搓时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用力,就连腮帮子也不敢放松。
一副势必要做出让人叹为观止的面条的样子。
谢其获蹲坐着,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手上颇有韵律的招式,饶有兴致。
她在看孔元青,却不知方才沈清澄也是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处理鲜鱼的动作干脆利落,十分游刃有余,不似是第一次接触。
刹那间,沈清澄脑中信息纷呈,过往的所有资料均记载着她从未离京,这些是在京中习得的吗?
18. 金银花麦冬茶
“咚咚咚”,是厨房里头孔元青蹂躏面团的声音。
然而沈清澄却听不见,此刻他的脑中仿似有天人交战。
他想知道更多,更多外人无从得知的过往。
可是自己也隐瞒了许多事情,他们的关系真的有熟稔到如此程度吗?
某一刻情感迸发成功占领了大脑,干脆就直接问好了。但下一瞬理智回笼,又觉得问出口就会将谢其获推离,尽管他也不清楚这个结果是怎么得出的。
他张口欲言,话至嘴边又被自己咽下,只有喉结在上下翻滚,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默默陷入自我拉扯的混沌,而谢其获正看得认真,两人都没有说话。
孔元青的面团终于和好了,开始调配料汁,准备先将鱼腌上,一会儿面煮好了,鱼也能开烤了。
谢其获收回了注意力,却发现身旁的沈清澄似乎还在神游天外。
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的空气,他眉间微微蹙起,白皙的面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些许红润。
他不自觉地用牙齿轻咬着下唇的软肉,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嘴唇已经被咬得通红了。
谢其获盯了一小会儿,他依然在折磨自己软嫩的唇肉。
她看不下去了,颇有点好奇地开口:“殿下,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乍然听见她的声音先是一怔,沈清澄没想到她关注着自己,听清她话中意思的刹那,理智尚未恢复,在脑中演练了许多遍的疑问已经脱口而出。
“方才你杀鱼的动作很熟练,是有特地学过吗?”是在哪里学的?
后半句最终还是被他吞掉了,但也许是碰巧,谢其获的回答恰好涵盖了他未尽之疑问。
“我们家在京郊有几个庄园,其中有条小河,里面有很多鱼,有些是原本就在河中的,有些是庄子里其他人养大的鱼苗。”
“我自小就时常去河里捞鱼吃,顺便跟庄园里的厨工学了这一手。”
简略解释完,她下巴一抬,相当得意:
“我学得甚是不错!”
沈清澄心中的弦缓缓松开,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闷在胸口的浊气,肯定道:
“确实。”
可下一息,便再次绷紧。他现在确实没必要了解那么多,此行尚未结束,这一切可能都没有意义。
见沈清澄总算放过他已然红肿的嘴唇,谢其获也悄悄松了口气。
经他一问,她脑中不禁浮现出的一些画面,儿时经常跟随着母亲外出游玩,近些年倒是很久不曾离京了。
抱歉了殿下,这是我与母亲之间的秘密。
……
阳春面非常简单,最费功夫的高汤是现成的,面条也扯好了,后边的工序无非就是将面煮熟。
孔元青手脚利索,不一会儿就做完了。他走到厨房门口探头朝天望了眼,今夜晴朗无云,月明星稀,院中凉风习习,宜“野炊”。
他召唤谢其获去储物区将木质小方桌搬到院中能被灯笼照到的地方,趁她行动的时候,他将沈清澄放置到了合适的位置。
谢其获很迅速就找到了目标桌子,有些使用的痕迹,但整体还算干净。
她本想直接把桌子搬出去,忽而想到沈清澄素来是冰清玉洁的,于是又废了些功夫将木桌里里外外都擦得一尘不染。
等她把桌子摆好,青崖已经提着食盒站在沈清澄身侧等待了片刻。
确认木桌稳固后,他将食盒中的水壶和茶杯摆到了桌面中央。而后取了一个杯子到沈清澄面前,拎起陶壶为他倒了一杯水。
谢其获刚刚坐好,看见后也拿了一个杯子摆到沈清澄面前,抬眉示意,让青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靠在桌沿,一只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无规律地用手指轻敲着桌面。就着屋檐下灯笼的光,她发现壶里装的不是清水,而是带点浅青褐色的液体。
稍微凑近嗅了嗅,还有点淡薄的药草香。“青崖,这壶里装的是什么?”
斟到八分满后,青崖重新将水壶放好。“这是方才殿下特意让我准备的金银花麦冬茶,大部分药草都被温郎中带走了,剩下的不多,幸好煮这茶还够用。”
不由得带了些邀功的语气,“近日气候燥热,而您一直在外操劳奔走,饮用此茶最合适不过了。”
“面条好了,小谢你先帮我把火点起来,一会儿鱼烤好了再一起吃吧”孔元青将两碗阳春面盛出锅摆好,找了个罩子盖住,完事儿后理所当然地招呼谢其获继续给自己打下手。
“火再大些,没吃饭吗?哈哈还真没吃……”
“停停停,火都燎到鱼上了!要糊了!”
“诶诶!别往柴上泼水啊,真是太谢谢你了!”
……
沈清澄看着他俩毫无默契的配合,不声不吭地喝了两杯茶,青崖见状从食盒中另外掏出一壶清水给他倒上。
虽然是夏季,但一口气喝三杯降火的茶水对殿下来说还是太过头了些。
经历了一通鸡飞狗跳的操作,卖相不佳的鱼也烤好了,装盘后与两碗温度正适口的阳春面一同端上了桌。
谢其获捧起其中一碗面闻了闻,有高汤打底,味道是很不错的,鲜香扑鼻。
她低头嘬了一口汤细品,看着桌上的另一碗面条,略微欣喜地问:“两碗都是我的吗?”
话音刚落,一双结实的手不由分说地把碗端走,摆到自己面前。
“非也非也,是给我自己煮的,怕你一个人吃饭太无趣了,夜深了殿下不宜进食,那我就好人做到底,陪你吃一顿。”说完,孔元青筷子一夹,吸溜一嗦,吃下一大口面。
呵,胡说八道,谁会信啊?
谢其获不语,开始吃面。
沈清澄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再次一饮而尽。
迅速解决了碗中的面条,谢其获的目光转投到外皮有些黑漆漆的烤鱼上。
不久前还能蹦会跳的身姿还萦绕在她眼前,这么新鲜的胖鱼,应该难吃不到哪里去。
她朝着肉质最肥厚的部分下嘴,醇厚鲜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发,外皮酥脆入味还有点焦香,调味极好,鱼肉弹牙且毫无腥气,比想象中美味太多了。
于是她兴冲冲地又啃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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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张望四周无一处能让她将鱼肉吐出,她梗着脖子把嘴里的苦涩咽了下去,龇牙咧嘴道:“好苦!”
一只骨节分明、手指纤细修长的手及时地将她的水杯递到她嘴边,她匆匆忙忙地接过,仓促间好似有抹柔滑细腻自手心中蹭过。
孔元青见状,将手中的鱼重新放下,按耐住性子,开始慢条斯理地将黑糊碳化的外皮剥落。
还有空闲嬉皮笑脸,“幸好没有你那么毛躁,刚刚就跟你说了火太大烤糊了,光有一股牛劲,根本毫无技巧……”
“嘶……”这次是挨了一肘击。
刚剥好的鱼也没保住,成功被谢其获夺走,抢走后顺带把自己啃了两口的鱼塞到他手上。
孔元青无奈,只能继续剥皮,低头时余光瞟到沈清澄给自己推了杯水,顿时倍感激动。
手上的动作瞬间加速,三下两下就把烤糊的部分剥去,然后从谢其获处换回了自己的“鱼质”,递到沈清澄眼前。
“殿下,要不要尝尝看,我亲手烤的。”
谢其获偏过头认真进食,不愿自己清澈明亮的眼睛被他的谄媚模样荼毒。
沈清澄今夜本只是来作陪,没有再用膳的想法,他的身体也不适合在夜间进餐,但面前两人吃饭都太香了。
尤其是谢其获,动作豪迈又不失大方,眉头松快两眼放光一看便知对味道很满意,嘴也没闲着,一口接一口地甚至挤不出空隙说话。
他一颔首,青崖便明白他的意思了,俯身又从食盒中取出一副碗筷。
孔元青从青崖的手中接过筷子,特地挑出鱼身上最细嫩又不肥腻的部位,轻手轻脚地夹到洁净的瓷碗中。
沈清澄品尝得很仔细,有条不紊地咀嚼着,一时半会儿没有言语。孔元青难免有些焦躁不安。“殿下觉得如何?”
打从在泽川县会面起,他的讨好之意溢于言表,沈清澄非常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容易让他诚惶诚恐。
母后离宫后,他们母子二人长期处于难以会面的状态。此后每次见面,都是在各种宴会上,私下会谈几乎没有,就跟别提关系更远的小舅了。
他能感觉到,母后是在刻意保持疏离,原因他至今不甚清楚,但他相信母后的行为定有她的理由。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有心与孔元青保持距离,明知他的驻地更近,却偏偏向距离更远的江州求助,谁知他竟自己找上门来……
他不愿辜负每一份真诚的善意,况且这烤鱼的滋味对他而言确实新奇。
“肉质细嫩不柴,腌渍得很好,咸淡正合适,汁水鲜甜诱人,果然是京中吃不到的美味。”
短短几句话,让孔元青心花怒放,这自然不必多说,此外,谢其获还听出了点别的意思。
可恶,选错了,看来还是另一条鱼烤得更好。
深夜加餐的两人胃口都极佳,大快朵颐不一会儿就把东西吃了个精光,随后打打闹闹地开始收拾残局。
青崖看着自家殿下的面色,又考虑到烤鱼怎么说也是燥热之物,左思右想后还是给他续了一杯金银花麦冬茶。
19. 各奔东西
既然大家都吃饱喝足了,接下来就该干点正事儿了。
几人重新回到沈清澄的房里,围着圆桌坐好。
谢其获大剌剌地坐下,松松腰带,看见空瘪瘪的荷包,环视一周后与沈清澄身后的青崖对上目光,半眯着眼睛笑了笑。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大家对彼此已经多了几分熟悉。沈清澄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青崖便走上前去听她的吩咐。
她将荷包摘下来,递到青崖手中,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他就捏着荷包到旁间去了。
不过须臾,他又重新拿着明显被填得鼓鼓的荷包回来了。同时还捧着一件折叠好的衣物,正是谢其获下午换给孔元青的外衣,夏日炎热,此刻已经被洗净晾干了。
在其他人选动作不断的片刻功夫里,沈清澄已经捧起了位于中心位置的书册,不经意间又瞥见一旁的金属块。
玄色的金属在烛光下依然泛着冷光。
他眉头微皱,遂即放下手中的书册,转而拿起了金属,开始端详。
这是一把锁,外形普通,通体如鸦羽,黑中透青。
他转过头,语气慎重地问:“这锁是在何处取得的?”
此物是今夜谢其获的意外收获所附带的。
她用两个指头将其提溜起来,晃晃。
“这是方才那木匣上挂的锁头。”
交待的时候也不忘顺便提一嘴匣子的下落,“没钥匙,图省事儿我就把木匣给劈了,木头刚烧火的时候顺手就当柴火用掉了。”
她打量着沈清澄阴晦的脸色,悄声询问:
“是这锁有什么问题吗?”
沈清澄翻找出一坨块状物,摊开外面的帕子,白日在山里取到的矿石被裹在其中。
摆好后,他抬眼看向谢其获,她正抻着脖子凑近,见他望过来,眼睛眨巴了一下,在问他是什么意思。
他手掌朝上抬起,手指微屈,伸到她面前。
衣袂翩跹带过一阵浮风,谢其获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盯了眼前的素白一瞬,她洞悉了他的意思,将玄青的锁放到他掌心。
沈清澄把锁头放到与矿石并排的位置上,示意二人要对比着看。
孔元青更新反应过来,乌黑眉毛几乎要靠到一起连成一条了。
“下午殿下同我说,山中的是铁矿,这锁该不会是他们私自冶炼的吧?”
他抬手敲了敲锁块,“此等色泽,还有这声音,比军中普通士兵的武器都要好上许多。”
“不说在外的驻军,恐怕皇城禁军中也没有质量这样好的铁器。”沈清澄接过他的话头。
说到武器,谢其获想到了下午深藏在竹林中的仓库,里面的军备不可谓不充沛。仔细想想,那些武器所用的金属似乎跟这个锁使用的无异。
她迅速盖棺定论:“殿下,看来周安民的武装器械已经遥遥领先于禁军了。”
音量不大,但话里的内容却震得左右两人同时转头朝她看来。
见状,她恍悟,“从山上分开后的发现,都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呢。”
她正想仔仔细细地跟大家分享分头行动后的所见所闻,忽然耳尖一动,与孔元青同时扭头看向院外。
沈清澄虽不知发生了什么,见此也不再出声,保持安静。
谢其获与孔元青对视了一眼,前者下巴往外一抬,后者立刻会意,起身出门查探。
不多时他就回来了,面色不再和悦,凛然道:“时辰未到,门口值班的衙役却不见了,围墙外有响动,我探出去打探了一番。方才已有一小队人马集结在大门外,听他们交谈还有一些官差正在来的路上,听上去是要将驿站包围起来了。”
说完没留气口,将另一好消息一并说出:“我刚翻到树上,看到了亲信留的信号,天亮之前我方兵马即可抵达城外。”
谢其获立马起身将桌上物品全都搜罗起来,“今夜在县衙牌匾后找到的是一册账簿,细节尚未来得及查看,现在看来这册子确实十分重要,周安民连今晚都等不及,连夜安排行动了。”
“竹林中有许多军备,打造时所使用的铁器应该与这锁块是相同的,我已粗略地将它们拆卸了,但如果可以,不要让周有机会跟山上联系。”
“县城中的势力勾结我也打探到了一些,此刻也不适合细说了。周安民大张旗鼓地来,看样子是势必要将我们围困在驿站了,我们得马上撤离。”
她的语速很快,然沈清澄也准确地接受了话语中传达的信息。
只一瞬,便发现还有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他开口提醒:
“县城已戒严,白日里也落锁。孔校尉的军队需要有人开城门迎接,里应外合,否则容易打草惊蛇,城中百姓皆会被周安民挟持。”
“由于昨日城中爆发病疫,如今城内明面上的官兵几乎都动用了,我推测城门处值守的人员不多,哪怕临场有些意外,相信在你们俩的配合之下,定能快速将其解决。”
孔元青把今日用过的布条扒拉出来,还在不住地点头,谢其获已隐约感觉有什么不对。
直到他让青崖将自己平日整理记录资料的册子交到她手中,她才当即反应过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们走?”
沈清澄看了眼自己被紧握得有些泛红的皮肤,仰面对着她扯出一笑。
“我身体不便,你们带着我终究是累赘。在周安民眼中我好歹是你的人,他不会伤我性命的。”
谢其获皱着眉头,绷着脸看着他苦涩的笑脸,冷淡道:
“太子殿下,是不是戏演得太久,忘了自己的身份。”
语毕不再看他,接过青崖手中的资料,与其他的堆叠在一起,抓起还没来得及穿上的外衣抖落开,将东西一股脑儿全兜住并打上一个稳固的结。
将包裹递给青崖,“青崖,你随孔校尉去开城门接应。”
随手扯过孔元青手中的织带,“接头后分几个信得过的人,让青崖带着去找云霁他们,顺便保护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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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交待完,又确认了两人都听清楚了,她转身掐住沈清澄的腰把他举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背,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不等他反应过来,用手护住他的后腰,就把人揣走了。
她迈出房门前让二人熄灭烛火,还不忘叮嘱:
“孔校尉的衣服别忘了带走,此时此刻你人不应该在城内。”
“我会制造出从后门离开的假象,你们行事的时候小心些,别暴露了踪迹。”
青崖稳稳地拿着包裹,认真地听她说话,等她与自家殿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才回过神来。
“不是,谢大人!你要带我家殿下去哪里!”
谢其获带着人在阴影中蹦跶,很快便选中一个合适的屋顶,暂时将沈清澄搁置。将他放下时没有说话,拍了拍后背让他老实待着。
她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根细铁丝,但短暂思索过后重新把它放了回去。
双脚踩实地面,她用力将挂锁的金属环从木门上拔下来,又将门歪七扭八地虚掩上。故意在门前留下几枚慌乱的鞋印,又将其拂去了八/九成。
在后门附近找了处年久失修围墙较矮的地方,抬脚在墙面踩了几个不大显眼的脚印,还翻到墙外弄了些痕迹。
一系列动作丝滑地做完,她跑回屋顶接上沈清澄,这才绕到驿站另一头,轻轻一跃翻墙而出。现在,她还有一个想去查探的地方。
在她行动的时候,怀里的沈清澄浑身僵硬,脸朝外死死地把头埋在她肩上,一只手轻轻地绕过她的脖子搭住,不敢动弹。
一路风驰电掣,没人开口说话,直到谢其获停下来,沈清澄看着周围陌生又漆黑的环境,看不太清,但似乎是这几日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等待了一小会儿,见她仍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决意率先打破这凝固的气氛。
他缓慢而悠长地吸入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想让自己看起来是轻松的。
“谢……谢大人……”本想直接叫她的名字,但他从未呼唤过她的姓名,很生涩,临到头还是紧急换了个称呼。
“嗯?”万幸,她有回应。
“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他们所处的位置光线阴暗,他的面前不远处的地方应当是一片灌木丛,而身后——谢其获的身前,似乎是堆叠的草垛,远处有一片被星点火光照亮的地方,从刚才起她就一直注视着。
“码头。”确实有回应,但惜字如金。
今日汪宅与县衙都是她独自去的,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详谈就被她拐跑了,他一时之间没办法将码头与其他信息联系起来,难免有点懵,对话也就此中断了。
草丛中虽昏暗,但今夜月白风清,凭谢其获的眼力,将他略显呆滞的神情尽收眼底。她那打从驿站出来,一直板着的脸不由得松弛了下来。
他此生十余载怕是从未离开过簇拥的人群,从未让自己身在如此危险的境地,脑子偶然思虑不周实属正常,跟他置气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