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暴毙亡夫套上项圈》
1. 第1章
她的未婚夫死了。
这个消息是她刚进城门,娘派人传给她的。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感觉。
也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先一步抢过城门守卫的缰绳,翻身上马,朝城西方向的青芜小筑奔去。
马蹄声在宽阔长街炸响,秦书婳手死死攥着缰绳,材质稍硬的缰绳由于过紧的抓握,硌到手心微痛。
日月城的冬天是不常有雪的,早上应是下过雨夹雪,街道路面湿答答的。
马蹄在这样潮湿的街道疾奔,险些滑倒,她连忙调整缰绳,稳住身形。
日月城的街道还是那么热闹,叫卖声、说话声不断,却怎么都掩盖不过,耳畔反复回响的那句话。
“柳公子……殁了……”
她尽力忽视,可这五个字一直挥之不去。
城东距离青芜小筑,很远一段距离,今日这段路尤甚。原来城东到城西,隔了那么那么远……
马刚到青芜小筑庭院前,还没停稳她就翻身下马,缰绳一扔直奔柳叙厢房。
这个地方她来过无数次,方位布局她最熟悉不过,她没有走多任何一步岔路,直奔里间。
她越过护卫,目光一眼锁定躺在床上的那道熟悉身影。
“阿叙!”
声音落下,她已然扑到床边,一手去探他鼻息,另一只手去摸他腕间脉搏。
指尖触到他皮肤的瞬间,冰凉寒意顺着指尖直窜她心口,让她的心跟着凉下半截。
他鼻尖已然没有呼吸,手也僵冷如玄铁,脉搏更是陷入沉寂。
阿叙身体的状态,逐一印证下人刚刚来报的那个消息。
阿叙似乎……真的死了……
她的手似乎也被冰冷侵袭,凉得她止不住轻颤。
她极力控制,压下心底的不安与恐惧,以便让自己接下来,能够冷静地使用招魂术。
身死并不是毫无回旋余地的。
对!
说不定是魂魄意外离体,造成的假死症状。阿叙之前身体都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暴毙?
她没有哪一刻那么庆幸,自己是位阴阳师。
使用招魂术需要红纸和朱砂笔,这些她都有随身携带。
秦书婳手刚伸向腰侧,在一旁站了许久的秦风华便知她要做什么,轻抬下巴,示意一旁的管事递上材料。
管事颔首,将已经用朱砂笔写好柳叙生辰八字的黄符呈上,还不止一张。
秦书婳见此,顺着目光往旁边看去,才发现娘一直站在旁边。
“少城主,城主早已准备好。在您赶到之前,城主已让大夫为柳公子查探过,也使用招魂术,尝试过召回柳公子的魂魄,没有成功。”
管事见城主又是不欲多言,只好熟练地代为解释。
秦书婳听了管事的话,心沉到谷底。
娘是阴阳师界一把手,阴阳之力比她强盛许多,如果连娘都无能为力,她出手恐怕只会更悬。
各种不好的念头,抑制不住从她脑海中冒出。她眼眶通红,手下却端紧管事递过来盛黄符的托盘,没有松手。
“你自己也试试吧。”秦风华扫了她一眼便知她是什么想法,淡淡道。
秦书婳正有此打算,不亲自试过,她是不甘心的。
她拿起一张黄符,运起周身阴阳之力,右手剑指状将力量注入符纸。
黄符吸收了阴阳之力,光芒大盛,飞起定格在柳叙身体上空,朱红色字迹流转金色光芒。
柳叙面容安详地躺在床上,金红色的光印照在他脸上,让他脸色瞧着似乎与往常无异。
只是直至光芒暗淡,黄符自行烧毁,也未见柳叙的魂魄出现。
她忙不迭再拿起一张重复尝试,得到的结果依旧。
等拿起第三张符纸时,她毫不犹豫划破手指。
“少城主!”管事惊讶喊出声。
秦风华也是眉头一皱,但没有第一时间制止秦书婳。
指尖血液滴到黄符上,阴阳之力再次附着上去,黄符发出的光芒更盛。
血液与阴阳之力的结合,不仅让招魂术变得更强大,也使得周围隐藏于暗处的鬼物蠢蠢欲动。
“安排人将周围保护起来。”秦风华对候在一旁的护卫吩咐。
“是。”
护卫领命,青芜小筑周遭很快布满日月城护卫,多数为能除邪祟的阴阳师。
管事提前准备的黄符已消耗完,秦书婳从乾坤袋拿出她时常备着的材料,现场书写完继续施展招魂术……
等秦书婳多次尝试过,且最后一次直接将血滴在柳叙眉心,施展完术法之后,秦风华终于冷声喝止:“够了!如此不理智,是想我安排人将你看住吗?”
秦书婳向来最讨厌娘有事不沟通,动不动禁足她的做法。
只是如今,她完全没心思关注娘说了些什么。
她只觉得通体冰凉,心脏揪紧一阵一阵的疼,眼泪终是绷不住,如断线的珠子一颗颗砸落。
“怎会如此……”
她哽咽着喃喃,本来只有眼尾沟天生微微泛红,如今因着泪水的浸染,眼眶都变得通红,衬得失血又法力耗损过多的她,脸色更加苍白。
秦书婳最后施法,为柳叙身体注入阴阳之力,暂时保住他肉身。
周围的人都静默着,等候她消化这场突发惨剧带来的悲痛……
“……他是怎么死的?”她喉咙里极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管事:“依大夫所言,柳公子乃暴卒,柳公子身体本身并无疾病。”
“暴卒?”她万般不可置信。
这个结果她不能接受!
以她之前对阿叙的测算,他的命格虽然幼年波折了些,但往后本该都是平安顺遂的,更何况阿叙本身并无隐疾,怎可能突然死亡?
管事紧接着道:“早晨柳公子的友人探访,发现柳公子躺倒在地已经没了鼻息,柳公子的友人随后到城主府,要告知少城主。少城主没在,城主便带人先一步过来查探了。”
管事说着,抬手示意秦书婳看向另一旁,那边还有一个待在角落,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秦书婳看向那人,对方拱手浅浅行礼。
她认识那人,他不是阿叙的友人,是拂云轩的万掌柜。
只不过除她和拂云轩的掌柜,没人知道柳叙是拂云轩酒楼背后的老板,掌柜应是不想透露,才自称是柳叙的友人。
“娘,我要为阿叙测阳寿。”她沉声道。
秦风华闻言,冷哼一声,十分清楚自己女儿的打算。
“然后你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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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还想偷偷用回溯术法,看看柳叙死前的场景?”
秦书婳低头唇紧抿,算是默认。
秦风华原本是坐在椅子上的,见秦书婳的反应一拍桌子站起身,冷笑道:“呵,我看你胆子真是大!嫌命长可以直说。”
秦书婳仍旧跌坐床边,对秦风华的冷嘲无动于衷。
她只坚定地直视秦风华的眼睛,无声宣告她的坚持。倔强的样子,这时候像极了秦书婳的爹,让秦风华又爱又恨。
对视良久,秦风华撇开眼,跌坐回椅子上。
“去拿阴阳石过来。”秦风华抬手按压着拧起的眉,吩咐管事。
阴阳石多出现在冥界,人间数量稀少,是阴阳师使用高阶术法的辅佐之一。柳叙魂魄已离身,要测阳寿需阴阳石协助。
阴阳石很快被呈上来,秦风华扫了眼悲伤不已,阴阳之力消耗过多的女儿,站起身拿起阴阳石。
“这次我来帮你测,但无论结果如何,秦书婳,我都希望你记着,你是一位守则的阴阳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应当清楚!”
秦书婳低敛着眉,纤长的睫毛如蝶羽,投下来的阴影,很好地遮挡她眼底的情绪。
“多谢娘。”
对于娘的警告,她只安静听着,最后只说了这三个字。
秦风华见她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当她是太过伤心。眼前的场景够让人头疼的了,秦风华没放更多注意力在秦书婳身上。
秦风华的阴阳之力强盛,加之有阴阳石协助,不多时,柳叙大致的阳寿时间显现。
厢房内几人,都紧盯阴阳石的变化。
阴阳石上的时间先是显示六十,随后猛然跳转到零,紧接着又跳到六十……
这种情况太过怪异,秦书婳的心跟随着跳动的数字,七上八下。
柳叙剩余的阳寿时间,在六十与零之间来回跳转,最后堪堪停在六十,而阴阳石随着能量耗尽碎裂掉落。
秦风华五指收拢,碎裂的石块全部聚拢飞向她掌间。她瞧着手里的碎块,眉头皱得更紧。
显然,这并不是她期望的结果。
“娘,阿叙他阳寿未尽……”
果不其然,身侧传来秦书婳充满希冀的声音。
在场最懂测阳寿的,无非是秦家阴阳师传承人——秦风华和秦书婳。
测阳寿的成功率很低,失败的测算不会出现数字,一旦出现,那么测算就是成功的。
测得的剩余阳寿,虽不如冥界的生死簿那样万般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
期间来回跳动的数字属异常,但最后它是停留在六十上的,说明柳叙本该还有六十余年寿命。
秦风华愿意测阳寿,本意是为了让秦书婳死心,最后反倒出来这样的结果,她气得不轻!
秦风华的声音不由得更加冷硬,把秦书婳不愿直面的现实划开,血淋淋展现于她面前。
“你眼里是只看得到六十,瞧不见零吗?再说,他阳寿未尽又如何,结果已然发生。
“他的魂魄离体太久,身体已无生机。你使用数次招魂术都未能将他魂魄唤来,按照时间他的魂魄已入冥界,人鬼殊途,你们此生再无可能!”
娘的话如利箭,深深地扎在她心口。还是带着倒刺的那种,插在心口疼,拔出来更疼。
2. 第2章
周围几人瞧着母女二人的氛围,都不敢出声,屏气凝神当什么都没听见。
“你若要回溯他死前的场景,随你。不过你别忘了,你身为秦家继承人的身份。尽快收拾好心情,别磨蹭太久,否则到时候别怪我介入!”
秦风华撂下这些话,没再看秦书婳一眼,转身径直往外走。
秦书婳紧抿着唇,没有挽留。
管事左右看看,暗自叹口气,留下另外两颗阴阳石,跟随秦风华离开。
“你们也先出去,”秦书婳对厢房里的两个护卫道。
紧接着她偏过头,看向拂云轩的万掌柜,“你留下。”
护卫们领命退出,少城主这很明显就是有话问他,万掌柜自觉上前两步,拱手行礼。
“秦少城主。”
拂云轩万掌柜约莫三四十岁,直鼻狭长眼,长相精明,气质倒是沉稳老实。
秦书婳点点头,并不多寒暄,开门见山道:“万掌柜,你今日是几时过来的?当时看到何等场景,劳烦你详细说说。”
“在下昨夜到的日月城,因时间太晚便先入宿客栈,今早辰时到的青芜小筑。在下在门外叩门多时,未见柳公子回应,又等候一个多时辰,觉得实在奇怪,便擅自推门进来。
“当时院落大门并未落锁,进来时院子里很安静,在下是在书房见到柳公子的。柳公子趴在书桌前很安静,起初在下以为柳公子是不小心睡着了。
“可念及柳公子警觉性极高,不可能在下叩门多时,又踏进书房还无所觉,所以贸然上前查看。当时便发现,柳公子已然没有了鼻息……”
万掌柜微低着头,条理清晰地详细复述着。
她听着万掌柜的讲述,手不自觉攥紧,目光再次落到柳叙身上。
根据身体变化判断,阿叙大概是昨晚出的意外。
柳叙原本面上呈灰白色,身体僵直,后来她往他身体注入阴阳之力,他的肉身很快恢复弹性,面色红润。
他身上还穿着黑色外衣,头上银色发簪也未松散下来,显然当时还未准备就寝。
“往常不都是阿叙去找你们对账,顺带视察的吗,怎么这次是万掌柜过来?”她问道。
“柳公子约莫十日前传来消息,说是近期有事情忙,让在下今日辰时,带上账本到日月城对账。”
万掌柜的回答,一下子把她的思绪带回十天前。
十天前,她接到去稍远郡城除邪祟的差事。
她如往常那般,出发前来青芜小筑见柳叙。
柳叙一如往常那般担心她安危,想随同前去。
“我哪次随行让你分心?不都是在隔着好几里地远的客栈望眼欲穿,等你回来?你不答应万一我偷偷跟去,岂不更麻烦?”
对于她不由分说的拒绝,柳叙无奈揉揉她发顶,半开玩笑地为自己争取道。
他边列举他往常的良好表现,边整理她因为匆忙赶来见他,没有系紧的大氅。
她根本没听清阿叙后面说的话,只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为她整理大氅,为她担忧皱眉的他,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柳叙发现她的走神,轻笑着放下整理好的系带,稍倾身与她对视。
“笑得这么开心,是答应我的请求了?”
放大的俊容冲击力太大,她双目微睁大,睫毛轻颤,顿时觉得脸热。
“没答应呢。”
她连忙推开他,随后紧急撇开视线掩饰羞涩。
下一瞬意识回笼,她暗自懊恼。不过是探讨让不让他随行的事,她害羞个什么劲,非常地不打自招。
“可是我想跟你去。”
柳叙紧盯着她,直白的视线盯得她宛若置身于烈日,只怕现在她脸都红透了。
“这次离得太远了。”
离得太远的差事,她不会让柳叙跟去。他担心她的安危,她亦担心柳叙的安危。
柳叙武功高强内力深厚,武林界位居前列。可除邪祟又不是除恶人,功法内力,于邪祟而言伤害不大。
再加上柳叙的皇叔想杀他,一直派高手追查他的下落,他待在日月城才是最安全的。
待柳叙离得稍远一点,她倒是很快恢复自如,解释道:
“你放心,这次任务虽然远了些,但内容很简单。那边的阴阳师就能把邪祟解决,只不过这次出事的人,背靠修仙大门派,需要我们日月城派人去撑场子。”
“既然是不紧要的差事,那我跟过去你也无需为我担心,岂不更好?”
她一噎,原本的话术完全派不上用场。
脑子里灵光闪过,她顺利捕捉到,很快想到新的话术。
“……话是这么说,只是这不快到你二十岁生辰了嘛?”
提及此,她又抑制不住的脸热,只是这回她的视线很坚定地没有移开,不动声色打量他的表情。
她继续道:“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生辰一过完,我们的婚礼也该办了。娘好不容易答应我们的婚事,不抓紧办,她改日翻脸如何是好?”
距离柳叙的二十岁生辰,只有约莫十多天,她完成任务回来几乎就是他生辰。
虽然生辰礼她已备好,可她似乎没有太多时间,亲自筹备柳叙的生辰宴。
这么想着,她也不免有些着急,“你我都外出的话,你的生辰宴和我们的婚礼,都不够时间筹备了。”
“生辰宴你无需担心,至于婚礼……你怎知我没有准备?”
柳叙扬眉轻笑,语气少见的有几分得意。
柳叙:“放心,婚礼会用上的东西我很多都备着,昨日城主刚松口,回来我就看过日子了,原本打算今日送聘礼过去,可惜恰好碰上你今日出发,只好等你回来我再另挑日子上门了。”
她听着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微抿唇,有些纠结地提议:
“要不……我晚一天再出发?”
她想了想,补充道:“或者可以不用等我回来,你今日就把聘礼送上门。”
“噗嗤!”
柳叙忍俊不禁,实在是被秦书婳的反应愉悦到了。
她这边还在纠结着,跟前就响起柳叙愉悦的笑声。
“你笑什么?”她微恼。
是连他都觉得,她表现得太过着急了?
他手伸到她大氅下,小心牵住她的手,他很有攻击性的俊美长相,此刻只愈发地显得温柔。
“我是很开心,很有幸喜欢的人也如我一般迫切,迫切地想与对方在一起。”
轰——
她只觉得耳边似是有烟花炸响,她脸上的热度瞬间蔓延至耳根。
他总是能简简单单一句话,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就让她方寸大乱,更何况是两者组合作用,说的还是这么动人心弦的话……
阿叙一定不知道吧,他对她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否则他怎会,在说完引爆她心底绚烂烟花的话之后,还继续推波助澜呢?
“你说得在理,我们的婚礼在即,虽然都事先有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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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但毕竟是很重要的事,不能办得太仓促,我与你总得留下一人看着。
“聘礼的话,我原本想等你在的时候送去,让你能第一时间瞧见。现在看你似乎更希望流程走快些,那么依你,等会就把聘礼送到秦府。”
说着,柳叙静静地,专注地含笑看她,似是在等她回应。
无论多少次,她都像受他蛊惑般,只要他专注盯着她,她都很难忍住不点头答应。
“嗯,好……”
她跟随心意应承着。
下一刻,柳叙不知从哪拿出一根柳条,放置她手心。
柳叙:“平安回来,我在日月城等你。”
柳条是新折下的,受季节的影响,叶子稀疏了些。
这是柳叙给的,她自然不会因为叶子的疏密,影响她对它的珍视。
她像往常一样,把柳条先用细线缠绕几圈,绑在身上,这才将它插在腰间束带处。
这样就不容易掉了。
她摸了摸稳稳别在她腰间的柳条,很满意。
看到她的动作,柳叙低眸浅笑,抬起她手背轻轻落下一吻。
轻触即止,温柔而克制。
不出所料的,她面上热意上涌,被他轻吻过的皮肤,泛起酥麻痒意。
“快出发吧,再耽搁,半途天黑可不好找地方落脚了。”
“……那你等我回来。”
“嗯,等你回来。”
这是她离开日月城之前,与柳叙最后的对话。
后来柳叙也做到了答应她的事,没有像之前一样,在她除邪祟途中悄悄跟来,只一心一意准备他们的婚礼。
“秦少城主?”
万掌柜的声音在身前响起,把她从回忆中拉回。
她一时间有些怔愣,抬起头,视线便扫到站在厢房中间的万掌柜。
万掌柜正好奇,又有些急切地看着她,“秦少城主,可是想起什么线索?”
她深吸口气,尽力忽视心脏钻心的疼痛,努力压抑下蔓延至喉咙的窒息和哽咽,回答道:“暂时没有。”
万掌柜难掩失落,他看着柳叙在床上安静躺着的身影,觉得万分惋惜。
秦书婳继续问:“除了十日前的传信,阿叙后来还有联系你吗?”
万掌柜:“并无,不过在下知道,柳公子近日,有让玲珑阁掌柜为少城主准备许多珠宝首饰,前日那些珠宝首饰已经送到青芜小筑。”
为她添置的珠宝首饰,还有十日前传信给万掌柜说“近期有事忙”,想来都是按照之前说的,为他们的婚礼做准备。
柳叙大多时候都独来独往,接触最多的是她。
她有一丝庆幸,庆幸柳叙让万掌柜今早过来,否则他的尸体隔了几日都不一定有人发现,也有一丝庆幸她有提早赶回来。
可是她更多的是懊悔,懊悔她为什么不再早些,懊悔她为什么要离开柳叙这么久……
“我暂时没有别的要问,如果万掌柜没有其他事,可以先行离开。”
了解完当时情景,她觉得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强撑,此刻只想屏退所有人,只和柳叙待在一起。
万掌柜道:“在下知道的不多,大致已全部交代完。在下斗胆多问一句,少城主对柳公子的死因,可有猜测?”
秦书婳通红的眼眶微眯,“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万掌柜面上有些忐忑,他短暂踌躇片刻,心一横道:“在下猜测,柳公子之死或许与城主有关?”
3. 第3章
秦书婳眉头微皱。
她娘?
话说出口,万掌柜才惊觉他实在是口快了,只是一点怀疑,就胆敢在少城主面前搬弄。
万掌柜:“少城主莫怪,在下只是浅显的猜测,并非意欲挑拨您与城主的母女感情。”
若非全城人都知晓,城主与少城主关系不和,这样的猜测在没找到实际证据之前,他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敢和少城主多说一句。
“何以见得?”秦书婳并没有怪罪,只问道。
“在下并无实质证据,只是早间到城主府传话时,见城主的反应有些疑点。”
万掌柜知道,如果坊间关于城主与少城主的不和传闻有误,今日这番话足够给他带来祸端。
只是余光瞧见躺在床上,已无声息的柳公子,他一咬牙,还是选择说出自己猜测。
“正式见到城主之前,在下瞧见城主的贴身侍女,匆匆忙忙去找城主,二人在里间交谈。等在下与城主禀报柳公子之事,城主好像已经提前知道一般,一点不惊讶。”
秦书婳听罢,也有些意外。
竟还有这个插曲?
万掌柜继续道:“因为这事,在下后来一直关注城主。先前招魂术与测算阳寿的材料,大多出自城主之手。
“城主一直阻碍您与柳公子的婚事,前些时候突然松口,紧接着柳公子便出意外。这些事串联在一起,在下不得不多想。”
听了万掌柜的回话,秦书婳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她视线落到桌面,那里还有娘留下的剩余两块阴阳石。
“你怀疑我娘有可能加害阿叙,并且在这些材料里面动手脚,迷惑我?”她听完万掌柜的叙述,直白道。
“或许是在下多想,若不成立,那便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少城主降罪。”
万掌柜拱手保持弯腰行礼状,这会腰压得更低了,似是等候秦书婳的审判。
万掌柜畏惧秦家人阴阳师的身份,阴阳师通阴阳,除邪祟,对付他这种普通人,可以让他神不知鬼不觉丢掉性命。
更何况,秦家还是阴阳师界顶峰的存在。
出于对柳公子的忠心,他冒死提出对城主的质疑,可这不代表他不害怕。
秦书婳:“你也是关心则乱,况且你是一心为了阿叙,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万掌柜紧张的神色微微放松。
秦书婳的语气变得严肃,面上神色始终保持坦然沉静,她提醒道:“只是出了这个门,万掌柜还需得谨言慎行。”
听到秦书婳后面那句话,万掌柜心里升起的期冀,骤然坠落。
所以秦少城主,还是选择站在城主那边?柳公子说的,他与秦少城主很相爱,兴许只是柳公子的一厢情愿?
秦书婳看万掌柜的表情,便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说那一句,只不过是提醒万掌柜谨慎些,那些话除了在她面前,对其他人最好都不要提。
没有过多安慰旁人的精力,但念及他对柳叙的关心,还是说道:
“你提的事我会去证实,阿叙的事情我自然放在心上。也多谢万掌柜对阿叙的关心,等事情有结果了,我会派人通知你。”
万掌柜的心情可谓是千回百转,心底有诸多猜测。
可他碍于外人身份,也没有别的能帮上柳公子。
“劳烦秦少城主了。”
万掌柜先是拱手又行一礼,紧接着拿出一直带在身上的账册。
万掌柜:“柳公子说您是他最亲近之人,您便是拂云轩等酒楼铺子的老板娘,这些原本是要给柳公子过目的账册,在下现在按柳公子的意愿,将它们交给您,往后在下亦会定期把汇总的账册交给您过目。”
秦书婳揉揉太阳穴,“先放桌面上吧。”
万掌柜把账册放置桌面,退出厢房前,他最后说道:
“您……节哀顺变……”
厢房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秦书婳,还有躺在床上,已然没有声息的柳叙。
她坐在床边的身子,好像一瞬间失了力,强撑的脊背弯曲下来。
她一手握住柳叙放置在身侧的手,另一只手轻颤着慢慢落到他脸上。
她的手指一点点描绘他的眉眼,从眉毛到鼻尖,再到唇畔……
因为她刚刚往柳叙身上,注入了阴阳之力,他的皮肤渐渐恢复弹性,也不复先前的冰冷。
似乎和生前的触感没什么两样,柔软细腻,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一般。
只是。
阴阳之力最能辨别生机,留在他身体里的阴阳之力清晰地告诉他,柳叙身上萦绕的,只剩下死气……
她最是看不惯他现在这样!
看不惯他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样子。对不起他极有攻击性的样貌,也辜负他天生帝王的命格。
她之前还只是看不惯,如今是讨厌,讨厌极了!
嗯,讨厌极了……
厢房外的寒霜,似乎透过房屋穿透进来,她只觉得浑身冰冷。
离开他脸的手渐渐攥紧,她倾身,小心翼翼靠进他怀中,面颊贴着他胸口,渴望汲取温暖。
当耳边没有如往常一样,听到磅礴有力的心跳,眼眶盈满的泪水终究没绷住,无声地从已经通红的眼眶滚落……
一滴,两滴……
直至流也流不尽。
厢房里的静默保持了很久。
直到秦书婳的阴阳之力大部分恢复,她拿起桌上的阴阳石,要为柳叙施展回溯术法。
她盘腿坐于床边,在她拿起阴阳石,正打算施法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回荡起先前万掌柜猜忌的话。
娘会伤害阿叙吗?
娘不懂她,但在这件事情上,她相信没有人会比娘更懂。一旦娘伤害阿叙,那么她们的母女感情,必定会走到尽头。
这一点她觉得,她是相信娘的。
只是……
在阴阳之力即将注入阴阳石之前,不知是怎样的心理作祟,她手上动作微顿,最终还是起身,去东厢房拿另外的阴阳石做材料。
柳叙的青芜小筑里,她有放置许多包括阴阳石这样的物件,娘应当是不知道的。
再次闭目凝神,回溯术法运转……
她终于见到了柳叙,一天前的柳叙。
他端坐于案台前,穿着和如今一样的黑色暗云纹锦衣,墨发用她送的银簪半挽着。
烛光映照下,他眉骨投射的阴影似淬过冷铁的刀刃,浓睫如蝶翅,直鼻微驼。
分明是很有攻击性的长相,偏被他那淌着脉脉春溪的眼眸,以及承满笑意的唇,敛去几分锋芒。
他在案台前写字,此刻正书写到“鸾凤和鸣、珠联璧合”的字样。
他执笔的右手停在那,盯着婚书上的这几个字,笑得格外温柔。
回溯术法只会回到死者临死前的短暂片刻,瞧见柳叙的最后时刻是在写他们的婚书,她持续憋闷的胸口,更是如遭重击,钝痛不已。
眼前的场景闪烁一瞬,她连忙屏气凝神,注入更多阴阳之力,维持术法稳定。
只有一次回溯的机会,她想再看久一点。
场景画面很快恢复稳定,柳叙还在继续书写。
他没有像往常写的那样苍劲不羁,苍劲依旧,字迹倒是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每个字都承载着,他这个书写者的专注用心……
画面很美好,但很遗憾,只维持了不到半刻钟。
柳叙突然剑眉皱起,额头冒出细汗。他率先把毛笔放置于笔架,把未写完的婚书放到旁边空位晾干。
未待他起身,似是更剧烈的疼痛袭来,他面色一下子白了许多,下一瞬直接趴倒在桌面,没有了动静。
即便早已知晓,但亲眼看到柳叙就那么突然地、无声无息地离去,她还是无法接受。
阿叙!
“噗!”
从回溯术法里强制被逼退,口中腥甜上涌,她吐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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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浑身脱力。
栽倒之前,她用仅剩的力量,把悬空碎裂的阴阳石甩到一旁,避免砸到柳叙。
碎石砸落地面,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外间等候的两个护卫,听到动静推门冲进来。瞧见地面的血迹,还有倒地的秦书婳,护卫惊叫出声:
“少城主!”
秦书婳仰躺在地,血迹在她嘴角和身侧淌着。
她望着屋顶,眼神空洞,并没有给护卫们回应。
好在城主有提前交代,说少城主可能会因过度使用术法,遭回溯术法反噬受伤,护卫们倒是早有准备。
他们将秦书婳抬到一旁卧榻躺着,清理地面的血迹和碎石,紧接着端进来熬好的汤药。
药汁霸道、苦涩的味道,强制钻进鼻尖,秦书婳略一眨眼,终于分了点眼神给那碗汤药。
只有娘吩咐过,护卫们才敢这样自作主张。
娘有多久没这样了?
恐怕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勾起娘觉得同病相怜的,所剩不多的一点可怜同情心吧?
“出去。”
她语气平静,倒是沙哑的嗓音听着十分干涩。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有些为难道:“少城主,您药还没喝,城主吩咐必须看着您把药喝完才能离开,否则属下们都得领罚。”
果然,带着娘可怜同情心的那点施舍,都是沾染着她控制欲的。
秦书婳仰躺在软榻上,平静地闭上眼。
此刻她浑身无力,柔软的卧榻像是牢牢吸住她一般,让她灵魂都坠落深陷……
隔了良久。
她淡淡道:“我现在没力气,等会再喝。”
“属下们可以喂您喝。”
秦书婳已不在乎他们强硬的态度,也不欲与他们争辩。
“不需要,你们还不放心可以在这候着,等会亲眼看着我喝。”
听了她的话,护卫们松一口气,安静候在一旁。
*
为柳叙施展完回溯术法,待秦书婳恢复些力气,天已经黑了。
阴阳之力注入身体的方式,最多只能保存尸身几日,想要保存又不破坏尸身,只能靠秦家的特制棺椁,它能让尸体维持十年不腐不朽。
秦书婳安排人守好青芜小筑,便回秦宅找秦风华。
日月城位于三国交界处,受秦家管辖,实际权力和实力与一个小国无异。
日月城的总体面积相当于别国的一个郡,虽同在主城,但青芜小筑到秦家老宅,也有小半个时辰的距离。
青芜小筑与秦宅之间的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没有乘坐马车,也没有让人跟随,秦书婳就这么独自一人在路上走着。
白天之后没有继续下雨下雪,路面已经干透。
只是日月城常年都比较湿润,尽管没有雨雪,属于这边冬日的阴寒湿冷,一点没有减少。冷意无视厚实衣衫的格挡,钻进衣服里面。
天气冷是一回事,丝毫不影响日月城夜间的热闹。街道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
日月城的街道,有普通行人,有随身带着桃木剑、符纸、铃铛等法器的阴阳师,也能看到修真的修炼者。
在这里不管是做阴阳生意还是普通买卖,都能做得开。如今除了日月城,晚间几乎没有哪里的街道集市,能有这么热闹了。
几百年前开始,阴阳失衡,越来越多鬼物滞留人间。
晚间正是鬼物活动频繁的时候,人们不敢出门,天一黑便紧闭门窗足不出户。
日月城有秦家的管辖,也招揽了一些阴阳师定居于此,渐渐地阴阳产业越做越好,吸引各地阴阳师不定期到日月城进修、采购。
自此,日月城成了邪祟不敢近,鬼物在这边,也得夹着尾巴做鬼的地方,主城晚间很安全。
秦书婳还穿着早晨赶回来时的红色劲装,外面披着一件娘吩咐过护卫,让她一定要披着的白色大氅。
4. 第4章
她穿着这身暖色的衣衫,走在暖融融的灯火下,浑身散发的气息却显得格外冷硬。
所到之处,喧嚣像是被无形的刀切过,骤然降低几分。
城中的人自然认识秦书婳,只是本来敢和她搭话的,都只有少数阴阳师。如今见少城主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更是没人敢上前。
嬉笑的孩童被大人飞快拉走,高声谈笑的商贩猛地收声,恭敬低下头,连路人都下意识侧身避让,留出宽敞的空隙。
或敬重或畏惧的目光,无声追随着她。
秦书婳脚步不停,目光扫过熟悉的街景。
前方酒肆门前蒸腾出热气,旁边饼摊的金黄油饼,在铁鏊上滋滋作响,葱花和酱料的辛香,毫不客气地钻入鼻尖,混进湿冷的空气中……
她想起,柳叙曾在此接过她递去的油纸袋,帮她吃她掰开了一半的油饼。
柳叙不喜油饼,说闻着香,但过于油腻。
她倒是喜欢。
或者说,她就没有不喜欢的。她几乎没有特别忌口,喜欢吃的东西很多,只要不是太过另类难吃,她都爱。
柳叙是不喜油饼的油腻,但在她买了葱油饼,又想留肚子吃其他东西的时候,他还是会自然地接过,一点不勉强地与她分食。
秦书婳麻木的神情有一丝触动,停顿片刻,缓缓移开目光,继续朝前走。
经过一路口,前方糖画摊子的炉火正旺,金黄糖浆香气四溢。
摊主老汉远远瞧见秦书婳,手一抖,差点把糖浆浇到石板上,慌忙垂首,不敢再看。
秦书婳没在意摊主的反应,她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稻草柱那,上面插着做好的狐狸糖人。
以前柳叙总爱在糖化摊停下,买个小狐狸或飞鸟塞给她,笑着说:“还是狐狸的比较像你。”她会调笑着说:“那我不就成了吃自己吗?”
此刻,她脚步顿了顿,终究没停。
不远处,巡逻的护卫瞧见秦书婳,整齐划一地停下,俯身行礼。
她略一颔首,沉默走过。
满街的热闹在她身边流淌,又像与她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就那么突然一天,本该走在她身旁的身影,不在了。
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而她似走在寂静荒原,只余灯火把她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
靠近秦宅,街道的热闹声就越来越远,外面街道和秦宅像是处在两个世界。
大门一关,本就遥远的热闹声,彻底听不见,只余下秦宅的清冷黑暗。
秦府与城主府紧挨着,秦府是秦家祖宅,历史更悠久。城主府则是后来新建的,为日常处理事务,以及接待各方势力的访客。
秦府时常只有秦风华和秦书婳。
秦风华要求,下人做完事得立即离开,下人们大多宿在隔壁城主府。
此刻廊下,大片灯笼早已熄灭。准确些说,它们常年就没有亮过几次。整座府邸陷入沉睡,夜色如泼墨将其笼罩。
秦书婳从门卫处接过灯笼,一路走到秦风华休息的院落。
上一次来还是爹祭日,娘癔症发作,秋姨叫她来主持大局。
时隔四个多月,她再次踏进这里。
府邸其他地方,至少偶尔还有几盏灯笼亮着,娘的院落一点光亮也无,一片静谧漆黑。
往里走时,她一拐弯恰好碰见秋姨——娘身边唯一的贴身侍女。
秋姨手上也提着灯笼,应是打算去隔壁城主府那边休息的。
“少城主。”
秋姨见是鲜少踏进城主院落的少城主,有些惊讶地开口。
秦书婳轻点头算应承,她瞧着已经一片漆黑的厢房,问道:“娘休息了?”
“回少城主,未曾,”秋姨回身看一眼深陷漆黑的院落,解释道,“城主在里间只燃着炭火,未曾点灯,所以外面看着暗了些。”
“嗯,知道了。”
“少城主是要找城主吗?可要老奴留下伺候?”
“不用,秋姨你回去休息吧。”
“喏。”秋姨行礼告退。
她们短暂的对话,并没有惊扰这里,反倒话语声落下之后,感觉院子好像更安静了。
她瞥见紧闭的房门,走近,轻轻敲响。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好一阵,倾耳听,里间一直没有动静。
她没再动作,只提着灯笼安静站在外面等候。
手上的灯笼,是这偌大院子的唯一光源,里面的烛火透过薄薄的灯笼纸,给她提供稀薄光亮,在她周围形成一圈距离有限的有光区域。
良久,里面门闩推动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
娘保持着开门的动作,安静地站在门口,她身后是一片黑暗。
娘确实还没准备就寝,身上仍穿着素白色外衣,头上发髻一丝不苟,模样清冷典雅。似乎没想到门外的会是她,娘平静无波的目光有了细微的变化。
两相对视,空气中一片静默。
秦风华转身走回房中,给她留了门。
这样互不称呼的见面,在她们之间不算少见,她们谁都没有提出异议。
屋子里和外面院落一样,几乎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跟着娘绕过屏风,才看到熏炉里发出赤红的微弱光亮。
熏炉旁有几块蒲团垫子,蒲团拼在一起,上面有一张毛毯凌乱堆叠。若没猜错,娘先前应该是盖着毯子,待在蒲团那的。
娘怎么又不燃烛火,待在熏炉旁?
心里有这样的疑惑一闪而过,只是她并没有多言。母女间的闲聊或者日常关心问候,不属于她们。
就算问了,最多只会得娘的一句:
管好你自己就成。
她把灯笼放在地面,秦风华则走到桌子旁点燃烛台蜡烛。随着秦风华的动作,橘黄色的小火苗燃起,暖色的烛光驱散暖阁的黑暗。
穿着素色外衣,站在暖烛火光旁的秦风华,神色间的冰冷恍若被暖光软化,是柔和的、理智的……
“娘提前知道阿叙出意外了?”
她在意万掌柜提的异样,因为对娘足够了解,她直接问出口。
娘总是有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的盲目自信,没有什么比直接问出口,更快的印证方式了。
秦风华并不深究,秦书婳为何突然这样问。
她只缓步走到椅子旁坐下,目光注视着明亮的烛火,简洁回答:“早间婢女看到你房里的魂灯闪烁,过来我这汇报,那时候知道的。”
魂灯?
她唯一做过的一盏魂灯,是十二岁时为阿叙做的。魂灯的明亮程度能说明生命迹象,奈何她为柳叙做的魂灯,始终不见亮。
“不是没做成功吗?”
“但早间魂灯确实闪烁了几瞬。”秦风华目光仍落到烛火上,没挪动,“你做的魂灯本身没问题,若没猜错,昨晚柳公子刚出意外,魂灯应该就有反应了,只是没人发现。”
原来魂灯昨晚便已有提示了吗?
秦书婳听到,秦风华是因为魂灯提前一些知道柳叙离开,她便已经晃神。
再听后面一句,原本“重伤不治”的心脏更是又被捅上一刀,刺骨噬心,疼得无法呼吸……
她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极力克制,手上因为太过用力,手指一圈呈现青白色。
再猛烈的“风雨交加”,只是秦书婳一人的。
秦风华聊这么两句,已经开始没耐心了,只想尽快结束谈话。
她直截了当道:“你甘愿大晚上跑我院落,不只为此时吧?”
秦书婳深吸一口气,她极力控制眼眶的热意,缓缓松开攥红的手,抬于身前,弯腰行大礼。
“女儿今日过来,是想求得琉璃棺一用。”
秦风华的目光终于肯从烛火上离开,自见面来,第二次落到秦书婳身上。
她微眯眼,“你说什么?”
秦书婳知道娘听了会是什么反应,但她早已做好打算,并不畏惧娘警告的眼神,清晰地重复一遍:
“女儿想求得秦家的传家棺椁,琉璃棺。”
“可笑!”
秦风华猛地一拍桌子,再稳固的桌子,也经不起她带着气焰的大力一拍。桌面上燃着的烛火,跟着猛烈晃了晃。
秦风华忽然拔高的声音,与拍桌发出的巨响一同响起,浮于表面的清冷典雅瞬间不复存在。
“秦书婳!看来你没把我对你的警告听进去!”
娘怒瞪着她,目光锋利,“我再说一遍,柳叙他已经死了,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好好给他办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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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快断掉对他的念想。至于琉璃棺,你想都不要想!”
秦风华脸色冷凝眉毛上扬,眼中燃烧着怒火,脖颈处由于动怒青筋凸起。
秦风华是温婉典雅类型的长相,性子大多时候,是严肃清冷的。
这样暴怒的样子来得突然,只是秦书婳早已习惯。
今日已是近来,娘对她说过最多话的一天,也算是最和颜悦色的一天了。
秦书婳放下手,直起身平静地看着秦风华,面对秦风华的怒容,她心底泛不起任何波澜。
“我想留下阿叙身体做个念想,对娘并没有什么阻碍。”
“你是单纯想留个念想吗?你根本就是想找机会复活他,这是阴阳师禁忌。更何况你自己清楚,他的魂魄离体太久,那副身子绝无复活可能!”
话说得在理,只是这些劝说的话从娘的口中说出来,秦书婳听着觉得讽刺。
呵!
娘对她说的警醒,那些所谓的阴阳师的禁忌,娘当年可全做过一遍。
“既然绝无可能,娘为何不肯给我留个念想?”
“无意义的念想就应该断掉,你该时刻谨记,你是秦家唯一的继承人,秦家十几代人,几百年的努力才有日月城今日的安稳,你想这一切都毁在你一个人手里吗?”
又来这一套了。
无意义的念想?
她该欣慰,这话是娘能说出来的吧?
她强压下心底更伤人的反驳,只道:“下一任城主,只要是合适的人来当,日月城就能维持今日稳定,不一定非得是我。”
“休要再说胡话!秦家祖祖辈辈努力的果实,怎可能拱手让人?”说着,娘深呼一口气,撇开眼不想看她,“已经提醒过你很多次了,现在我不想再跟你掰扯这些,你回去!我就当没听过你说的这些话。”
秦风华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稍稍端直身子,试图恢复清冷端庄的模样。
目的还未达到,秦书婳自是不愿离开。
她不在乎娘冷漠的态度,她放置身侧的手提起衣摆,膝盖弯曲,身体的高度降下。
只听“咚”的一声,她跪在了秦风华面前。
“今日女儿一定要拿到琉璃棺,求娘成全。”
她脊背挺得笔直,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剩坚定而决绝的目光,紧盯秦风华。
“你!”
秦风华有些震惊,愠怒的表情在脸上僵住,收也不是,继续也不是。
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情绪,五指抓紧太师椅扶手,因为用力手上的经络显现出一些。
秦书婳从没向秦风华服过软,也从来没求过秦风华。
这细算下来,是第一次。
秦风华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扫过秦书婳,目光只不过在女儿脸上多停留一瞬,她便有些愣神了。
在秦风华眼里,秦书婳的五官像女版明媚艳丽一些的夫君,尤其是这样,坚定倔强盯着她的时候。
深黑色的眼瞳,淡红色略上扬的眼尾沟,右眼尾靠上处有一颗眼尾痣,更显妩媚。
这张脸只有眼瞳的深黑像秦风华,甚至眼瞳的颜色,比秦风华的眼瞳还要黑亮一些。
秦风华很久没仔细瞧过秦书婳了,在她印象中,女儿要更稚嫩些。是什么时候,长得越来越像她爹的?
秦风华眉头皱起,尽力挥去因为这一出神,而变得混乱的思绪。
瞧见秦风华的神色,秦书婳便知,娘这是又在透过她看她爹了。
她一点也不介意,甚至希望,她的脸能在此刻好好发挥它的作用。
娘能给她的一些纵容,还有施舍的爱,全靠这张五官比较像爹的脸。纵然只像五六分,也总在娘刻薄对她的时候,让娘晃神。
秦书婳趁热打铁,“秦家的责任我会承担,但也请娘理解女儿,阿叙的突然离去女儿接受不了,请娘将琉璃棺交给我,再给我一些时间。”
跪都跪了,也不在乎多说些服软的话。
秦风华盯着秦书婳好一阵,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抬手轻柔。
那张五六分像爹的脸,终于又发挥一些作用,让秦风华的神色缓和几分,最后只听她道:
“我现在要休息了,要跪不要跪我面前,今夜你去祠堂罚跪,其他事明日再议!”
5. 第5章
娘能松口已是最好结果,对于罚跪祠堂,她没有提出异议。
秦家祠堂位于宅子中心,她的院落在秦宅西面。从娘的院落出来,她绕了远路,第一时间先回她的院落找魂灯。
娘与她提及的魂灯,是在她十二岁时为柳叙做的。
她至今都记得,当时决定做魂灯的情景。
那一日因为太久没见阿叙,她有些在意,特地偷摸去青芜小筑爬墙,想瞧瞧阿叙最近在忙些什么。
那时候虽认识阿叙有三四年,但怕她阴阳师的身份,会给阿叙带来麻烦。
所以即便她心里,早已把阿叙当做最重要的朋友,她也很少找阿叙,就算去找也是偷偷摸摸的。
她这边还纠结着,以什么借口见阿叙才不显突兀,结果刚蹲守青芜小筑墙沿,就见刘伯端一盆血水,从阿叙厢房里出来。
刘伯是一直跟在阿叙身边,照顾他的人,曾经是宫里侍奉任夏国先皇的内侍太监,武功内力也了得,一下子发现她踪迹。
“谁在那?”
刘伯低呵一声,转眼一手托住铜盆,另一只手挥出攻击。
浑厚的掌力袭来,干脆利落。
袭击没有打中她,她见到刘伯手里端着那盆血水的时候,已经第一时间跃下围墙了。哪还管要找什么借口,她只想第一时间见到柳叙。
“刘伯,这是怎么回事?柳叙受伤了?”
当时她还唤的阿叙全名。
她很快冲到刘伯跟前,凑近看一眼铜盆。里面果真是血水,还泡着被剪开的衣服布料。
柳叙受了很重的伤!
她脑海里只剩这个想法,根本等不及刘伯的回答,脚步踉跄地走进厢房,也亏得刘伯没有拦她。
“柳叙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她第一时间朝床上望去,生怕瞧见的,是柳叙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场景。
厢房内血腥味很重,血腥味混合淡淡的药味。柳叙确实是躺在床上的,但好在眼睛还睁着,她心口的石头稍稍落下。
“我没事,秦小姐怎么来了?”柳叙侧目看到是她,强撑着要坐起身。
她连忙上前扶住他,“你受伤了还是躺着吧,不用起来,我就看看你。”
柳叙还是坚持。
她无法,只好扶着他靠着床沿。
柳叙看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没忍住轻笑出声。
“秦小姐,我还没那么脆弱。”
她上下打量柳叙,他那会穿着白色里衣,里衣衣襟合上,遮盖住包扎的伤口。她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没看到伤处在哪。
“你真的没事吗?”她问。
铜盆里的血水通红一片,房间里的血腥味又那么浓重,她放心不下。
柳叙显然是被她突然大转变的态度,整得措手不及,一时间没有说话,正好奇地看着她。
她也承认,曾经她确实表现出不爱搭理柳叙的样子,他不习惯是应该的。
室内奇异地静默片刻,便听他玩笑道:“真的没事,还不放心的话,要不给你亲眼看看?”
“好。”
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
柳叙扬起的淡笑僵硬在脸上,面色不太自然,再加上他失血变得苍白的唇色,很有攻击性的五官,瞧着似乎都柔和下来。
“这不妥当……”
“是你提出来的,我也答应了,你不能反悔,否则可不是君子行为。”她倒是没什么不自然的,确认他的伤情比较重要。
“敞开衣衫给你查看,貌似也不是什么君子行为……”
“少废话。”
她手伸向柳叙的衣襟,瞧他没太反应过来,无明显的反抗,就毫不客气地直接挑开。
是呢。
她那时在柳叙面前,还是很强势的,有时也因为要刻意远离他,对他的态度还不好。
刚包扎过,柳叙没有特地系好衣襟,里衣很轻易被她挑开。
不过也因为刚包扎过,伤口的具体情况没看见,只瞧见伤口是在心口附近。半掌宽的纱布,从他肩颈处开始斜绕着包扎。
她先伸出右手,悬停在他心口上方,给他注入一些阴阳之力,随后手指轻触纱布边缘,检查有没有渗血。
瞧见没渗血,她才真正放心些。
正事做完,她的注意力开始偏移,目光不由自主地瞥见他偏白的健康肤色,还有他极好的身材。
她目光太直白,柳叙很轻易注意到,他利索地系上里衣。
她当时尚不算懂情爱,也不觉羞,只很随意地瞥了一眼,后来是没这样极佳的欣赏机会了。
“是谁伤的你?”她问道。
伤口在心口附近,伤他的人对他下了死手。
她当时心底里,早已把柳叙这个大她三岁的哥哥,当成重要的、特殊的朋友,是她想要护在羽翼下的人,可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你不用担心,我有分寸的。”柳叙答道。
听到这话,她知柳叙没想告诉她,她没有立场刨根问底,便识趣地没再多问。
只是心底石头落下过后,眼眶不知不觉氤氲的湿意,让柳叙误会了。
他抬眼正好瞧见,其他要说的话卡在喉咙。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淡然沉静的脸上看到无措。
他解释道:“你别难过,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不想你被连累,若你实在想知道……”
“你就怎样?”
她打断他的话,好整以暇看着他。
她不想柳叙是被迫告诉她,所以接着道:“好了,没有逼你说。我只是想到,如果你也突然出意外的话,我会很难过,没忍住就有点……有点想哭……”
说到后面她有些脸热,倒是冲淡了一些涌出来的后怕。
“也?”
“嗯,也。”
怕柳叙像外祖母和堂姐一样出意外,怕她进来看到的是没有生息的柳叙,怕像娘歇斯底里时说的那样,大多数阴阳师注定风雨飘摇,孤苦伶仃。
她不想成为注定的大多数。
虽然那时柳叙没说是谁伤的他,但她也不是没行动的,当日回去就给柳叙做了这盏唯一的魂灯。
柳叙身边有隐患,而且他受伤确实吓到她了,她不想和她有联系的人再逐个离世,魂灯能让她及时救援柳叙。
魂灯的明亮程度,能说明生命迹象,奈何她为柳叙做的魂灯,始终不见亮。
她做这个魂灯时,被秋姨发现了。所以娘会知道它的存在,为此娘还下令禁足她一个月。
那段时间,柳叙的伤比她见到的要严重,连续几日,反反复复高烧不断,还受了很重的内伤。
奈何魂灯是不能轻易做的,会对制作者有影响。短期内,她没办法重新做一个。
好在接着没过多久,她为柳叙测算生辰八字,知道他会平安顺遂一生后,也就没有那么执着,一定要为他做盏好的魂灯了。
至此,为柳叙做的魂灯,一直摆在她厢房内吃灰。
柳叙本人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她还大致记得魂灯的位置,似乎是在她厢房架子上。
随着记忆在书桌后方的架子搜寻,她果然见到安静放置在那的魂灯,连忙拿起确认。
魂灯一掌大小,状似铜挂灯,主体型如宝塔,底座为如意文,上顶带莲花。
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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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透过主体镂空的雕花往里看,只能瞧见魂灯一片黑暗,并无亮光。
心底已经知道结果,但亲眼见到还是难免失落。她难掩心底酸涩之意,控制住微颤的手,拿出随身带的帕子,为魂灯轻轻擦拭。
长夜难熬,或许有阿叙的魂灯相伴,会好些吧。
她一手提着魂灯,一手提着灯笼,进到秦宅祠堂。
祠堂坐北朝南,天井里斜斜漏进几缕月光,把正厅“浩然正气”的檀木匾额,照得明亮。
九层黑漆供案上,整整齐齐排着乌木灵位,最上排的灵位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室内东墙悬挂三柄铜钱剑,剑穗已褪成暗红色。西墙整面刻着祖训,字迹深深凿进青石,最显眼的当属:
“邪祟当前不退半步,百姓有难不避三更,持身不正不入宗谱,伤天害理逐出家门。”
秦书婳跪在祠堂蒲团上,她拿来的魂灯放置于她身侧,留守祠堂的小厮则在外间更换蜡烛。
除两盏长明灯外,娘要求秦家祠堂夜间四处都得点上烛火,需保持烛火长明。
守祠堂的小厮,是为数不多被允许在秦宅过夜的下人。
在秦宅,她最不爱去的地方,一个是娘的院落,另一个就是秦家祠堂。前者是因为不想见到娘,后者是因为会让她想起外祖母。
供案前八层都排得满满当当,第九层后面供奉的依次是外祖父、外祖母、爹和叔舅。
她从未见过外祖父和叔舅,她出生前,他们就已经在除邪祟差事中身亡。爹是入赘秦家的,他和外祖母则是在她七岁那年相继离世。
小时候爹和娘一样很忙,经常忽略她,她对爹的印象不算深刻。
外祖母不同,外祖母是她遇见柳叙之前,唯一会对她好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让她感受过亲情的人。
每次看到外祖母和爹,相临摆放的灵位,她都会想起外祖母是因娘离世。
而每每想起,她对娘的怨就加深一分……
“外祖母,祈儿来看您了。”
前不久点燃的线香还在手里燃烧着,她看着外祖母灵位的方向,背挺得笔直,跪得恭恭敬敬。
“这段时间祈儿有好好修炼,也有好好外出历练,不知您在那边过得好吗?”
她稍稍顿了顿,觉得她提的问题有些可笑,“我在说什么呢?您这辈子匡扶正义,除邪祟护苍生,定然是早早便得了机会转生,如今已经投身在一个幸福的人家了吧?”
外祖母生前除邪祟积攒的功德,足够她早早转生到好人家,平安顺遂一世。
也许这样的结果,也不算特别差吧。
至少外祖母没有操不完的心了。
想到这,她自嘲苦笑。
“今日祈儿又令娘生气了,您会怪祈儿没有好好照顾娘吗?但是外祖母一定理解祈儿的对不对?今日祈儿太难过了,同样的事情,外祖母能理解娘,也一定会理解祈儿的对不对……”
她目光停留在外祖母的灵位上,眼眶中水汽氤氲,整张脸呈现出难以辨识的复杂之色。
渐渐的,混沌交杂的情绪困住她,浓重如雾,几乎将她包围。
线香烧断的灰烬掉到她手指,砸得她稍稍回神。
她未再多言,只举高燃着的线香,弯腰朝供案上的灵位,恭敬地行了三次跪拜礼,起身把香插在香炉里。
香炉里的线香飘出淡淡烟雾,没出一米便混合进一室的烛光内,无影无踪。
线香的味道和烛火的味道,充盈着祠堂,闻着倒是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短暂减轻些痛苦。
简单祭拜过后,她很熟练地来到殿外露天的天井,面朝祠堂牌位的方向重新跪下。
6. 第6章
庚子年腊月初三,雨夹雪转阴,无风。
阿叙离世的第一日,噩梦的一天。
原来心真的可以痛到如刀割,原来人活着灵魂也会碎成残渣,原来悲伤是有重量的,它压弯她的脊梁,让她跪倒在地。
还有五日,便是阿叙的二十岁生辰,他及冠的日子。
只是。
她好像永远没办法,为阿叙过二十岁生辰了。
阿叙被留在了十九岁,她的灵魂,好像也困在这一日,挣脱不出来了……
*
祠堂是秦宅最神圣崇高的地方,娘坐稳城主之位后,重新修缮过秦宅祠堂,祠堂的一砖一瓦简洁古朴,尽显庄严肃穆。
内殿大门敞开,她跪在露天的天井,刚好能看清祠堂全貌,也能清楚看到牌位上的字迹。
祠堂的天井,比一般院子的天井还大一些,秦宅其他院子都很少有花草树木,更何况是祠堂。
为显它的庄重,这边的天井更是空荡荡的,只有整整齐齐铺设的青砖。
起初老天爷还算给面子,无风无雪,夜里除了寒凉些,都还能忍受。
丑时一过,空气中就愈发湿润了。
几乎和昨日凌晨一样的天气,后半夜慢慢下起雨夹雪。
雨下得不大,细小的雪粒落到地面也很快化成水,它们公平地对待裸露在天幕下的一切。
渐渐地,雨水浸湿秦书婳的衣衫,属于冬日的寒意,透过湿衣传到她身上。
雨雪还在继续下,她没有起身更换到避雨的位置。
院子天井,才是她罚跪常待的地方。
曾经娘罚她跪祠堂的时候,因为她跪在柔软的蒲团上,娘对她破口大骂,命她以后只能跪在天井,不管刮风下雨都是如此。
面对秦风华,秦书婳不会一味的妥协。
但这次不同。
她必须得服软,必须要让秦风华满意,她一定要拿到琉璃棺!
秦书婳在体内运转一些阴阳之力,寒冷尚且能忍受,湿衣服贴在身上却实在黏腻。
雨夹雪,本是她最讨厌的天气。
潮湿又寒冷,四处都湿答答的,令人看着心情都不自觉烦闷。
后来她转变了。
因为有一个暴雨倾盆的午后,当时还只算是她朋友的少年,为维护她突破秦家层层护卫,踏着雨水闯进秦家祠堂,来到她的面前……
这个画面,她记了很久。
再后来,少年五官愈加凌厉出挑,长成柳叙现在的样子。
这个深刻她脑海的少年,与她之间,也有了越来越多和雨雪相关的回忆。
若是往常,她忙差事遇到这种天气,他定会早早带着伞和暖手炉在长廊等她,不出声也不打扰。
等她忙完,他就把暖手炉塞她手中,撑伞送她回去。
他也会在她不打算撕破脸,做样子罚跪时,偷摸来找她,撑着伞站她身侧,固执地要为她挡日遮雨。
渐渐她便觉得,这样的天气妙极了。
能让她感受到,柳叙对她也是有意的,这样的天气怎么不算妙呢?
她手心朝上摊开,雪粒和小雨点一起落到她掌中,那绿豆粒大小的雪触及手掌温度,不过片刻便融化成雪水。
雪水与一同落到她手上的雨珠混合,彻底淋湿手掌,最终汇成水滴落到地面。
她看得有些怔愣,眉宇间透露出深深忧伤,难辨的情绪,因为雪粒化开低落到极点。
昨日下雨夹雪的时候,她还正从临镇往日月城赶,想的念的,都是早些见到阿叙……
她睫毛微微颤动,定定神看向祠堂里的牌位。
冰冷的雨水把她从头浇到尾,淋得湿透,心也凉得彻底。她如坠冰窟,整个人仿佛失去所有支撑,摇摇欲坠。
突然,头顶上的雨水被格挡。
她面前天井青砖地板上,出现了一个人撑油纸伞的阴影,来人撑着伞给她遮住混着雪的雨水。
她见到地上举着油纸伞的影子,心脏几乎骤停。
同样的地点,差不多的天气,极其相似的场景,这三点汇合起来,瞬间让她想起阿叙曾经来祠堂找她的那天。
阿叙!
她满脸希冀地迅速抬头。
烛火的光亮,从祠堂里侧穿过雨幕照来。
好心地让她的视线没有任何阻碍,也无情地,直接地让她看清楚来人。
是白日才见过的侯管事。
她眼底才刚升起的期待,还没来得及停留便黯淡无光,被更多的失落与痛苦替代。
她在期待什么呢?
她轻呵一声,心下苦笑。
侯管事并不知道,他过来送伞给秦书婳带来怎样的期盼,只连忙问道:“少城主怎么不进祠堂里面?这样多冷啊?”
侯管事弯下腰就要来扶她,她摆手制止。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纷飞的雨幕,嘴角紧抿着,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压抑在唇齿之间,她缓缓闭上眼,任由寒冷湿意侵袭她。
再睁眼时,双眼红血丝更加清晰。
但到底是能控制住了。
“侯管事怎么来了?”
她面对管事稍稍能缓和神情,声音却还是没法控制,听着又冷沉又干涩。
管事见她情绪不对,撑着伞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听少城主这样问,立即答道:“另一个祠堂轮值的小厮生病了,老奴过来帮忙值守。”
娘不喜欢人多嘈杂,秦宅的下人很少。人手紧时,侯管事确实也会承担其他下人的职务。
“侯管事去忙自己的事吧,不用管我。”她淡淡道。
话音落下,她没有等到头顶的油纸伞移开,反倒是听见管事的一声叹息。
“少城主请节哀,您要爱护自己才好呀。您是日月城的少城主,日月城的安危发展还要靠您和城主呢。”
“多谢管事的关心。”
她面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冷冷淡淡的,语气里倒是带上几分真心。
“少城主,您别怪老奴多嘴,城主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是关心您的,你们万不能因此事生了间隙。”
关于侯管事对娘的评价,她没有应承,只道:“上一任管事也说过跟你一样的话。”
“是吧?他也和老奴有一样的感觉?”
或许吧。
知道管事是出于好意,她没有反驳,只问:“侯管事来秦宅四个月了吧?”
她记得侯管事来的时间不长,和之前的每一任管事一样,对秦宅和秦家人的了解不深,会有这样的感想能理解。
“约莫四个月,四个月前城主大人把属下调到秦宅做事。”
四个月前正是爹的忌日,那时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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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又是歇斯底里的,误伤秦宅前任管事,她上次踏足娘的院落,也为了处理此事。
前管事受伤,又见到娘十分不理智的样子,娘不会留他继续在府里做事,那时秋姨赔偿安顿好前管事,应该直接就找来侯管事接替职务了。
“没其他事了,管事去忙吧。”
听见她不欲多言的态度,侯管事也意识到逾矩了,便不过多劝说,直接把油纸伞塞给她。
“这把伞少城主您拿着。”
管事的动作太过果断,当她再抬眼时,管事已经快速冲进前面屋檐内。而她手里拿着伞柄,油纸伞上端撑开着,侧倒于地面。
管事回身道:“少城主,伞您撑着吧,就算已经淋湿也尚能格挡些雨水,比直接淋雨好受些。”
她的目光从管事身上落到伞上,随后手上使力把伞撑起,遮在头顶。
罢了,还要去见阿叙呢,她确实不能生病。
“多谢。”
“这是老奴应该做的。”
她看着跟她隔了雨幕,两鬓发色泛白的老者,她习惯性语气疏离道:
“其实先前我说的话,没有指摘你的意思,只是在秦宅做事的人都不会待太久。侯管事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不需要对秦家太过忠心,来秦宅当值前秋姨应当有说过,侯管事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秦宅很少下人,娘不喜人多是其一,更多的原因,是不希望为秦家做事的人牵扯太多因果。
阴阳师通阴阳,自身已经与太多的因果纠缠,是看不清自己命数的。
他们这些阴阳师的能力,最多只能让少数人免受影响。
世人也是知道这点,对阴阳师变得更加畏惧与避讳。
“老奴明白,少城主是为奴着想,只是老奴年纪大了,也孤身一人,已经不畏惧什么因果反噬这些了。老奴很感激秦家,因为你们建立起日月城,老奴才能在晚年有片刻的宁静,老奴已经很满足了。老奴来秦宅当值,也是希望能为城主和少城主分忧,希望不会给少城主带来困扰。”
她的目光透过管事身侧,再次看向祠堂,眼底像一滩平静无波的死水。
她没有应承,只推拒道:“心意收到了,侯管事退下吧。”
“喏。”
侯管事应声,沿着能挡雨的屋檐走去祠堂偏殿。
刚离开天井能触及的视线范围,他挺直的腰板,就好像卸了一些力气一般,弯了些许。
只是这细微的变化没有人注意,包括侯管事自己。
他只觉得头突然很轻微地疼了一下,然后好像忘了什么。
上了年纪,侯管事也觉正常,并没有努力回想。
第二日早晨,雨雪停了,祠堂仍旧是烛火长明。升起的太阳渐渐驱散夜间的寒凉,与烛火一起照亮祠堂。
祠堂内的烛火接连着换掉两批,才有除了秦书婳和侯管事以外的人,踏足这里。
秋姨领着一批人过来,其他人在院外等候,秋姨径直到祠堂内。
秋姨来到她跟前,朝她行礼。
“少城主,奴婢领城主之命来传话,城主大人说她答应少城主的请求,少城主现在可以带着东西,去处理自己的事。”
她原本是淡定跪着的,瞧见匆忙赶来的秋姨,以为娘经过这一夜,终于想到什么满意的条件与她谈判,她已经准备好与娘周旋了。
7. 第7章
结果秋姨过来传达的,竟是这番话?
秦书婳偏头微瞪大眼看着秋姨。
她耳朵听力本就稍逊色些,她可以怀疑她没听清,可以是她整夜没休息好,精神不济听岔了。
却是万般没敢相信,娘会这么轻易答应她?
她伸手轻抚有些酸胀的额头,略显迟疑问道:“秋姨,你会不会传达错了娘的意思?”
秋姨没在秦宅过夜,但早上过来也知道少城主求琉璃棺一事,她道:“少城主放心,奴婢没有会错意,城主是这么吩咐的,并且已经把少城主要的东西搬过来了,少城主要看看吗?”
她应下,“嗯,去看看。”
实在太难以置信,不亲眼看看都不敢相信娘会轻易同意。
她试着抬腿,刚挪动的小腿没太有知觉,下一瞬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知觉复苏,酸麻的感觉从挪动的位置穿透整条腿,像无数根小针刺入腿部。
腿上使不上力,她往前栽倒,手掌赶紧支在地面撑着,秋姨见状伸手帮忙。
在秋姨的搀扶下,她稍稍恢复知觉便起身来到院外,果真瞧见院子空地摆放着一个由黑布盖的长方体,四个家丁分别站在长方体四角。
她挑开黑布一边,属于传家琉璃棺特有的水蓝色映入眼帘,指尖隔着黑布都能感受到它传来的凉意。
太好了,真是琉璃棺。
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琉璃棺上,虔诚而专注。
琉璃棺是先祖在阴阳之力没那么繁盛的时候,用来救人的法器。
灵魂离体的人身体可以保存在棺内,身体不会腐坏,也不会被邪祟入体,占身体位置。
后来阴阳之力愈加强大,灵魂离体的人可以由阴阳师适量往身体传输阴阳之力。有更便捷的方式,琉璃棺这个难得且具有收藏价值的传家法器,就很少被启用了。
“少城主,现在命人把东西送到您的院落吗?”
娘的爽快让她觉得特别不真实,秋姨的提问,倒是把她的思绪拉回来些。
“送去青芜小筑。”她不假思索。
“另外,也麻烦秋姨回去帮我跟娘道声谢。”
娘愿意把琉璃棺交到她手上,已经很意想不到了,一码归一码,该有的道谢还是得有。
她对抬琉璃棺的侍从们说道:“你们在这等会儿,我跟你们一起去青芜小筑。”
她需得把琉璃棺放自己眼皮子底下,亲自护送才放心。
交代完,她先回内室提上柳叙的魂灯,紧接着收起落在天井的油纸伞。侯管事还在偏殿值守,也省得她去找人。
她把油纸伞还给侯管事,“多谢侯管事的伞。”
管事先是下意识接过,然后看着手中的伞有几分怔愣。
他什么时候给少城主伞来着?
他是有这个想法,最后不是没决定送吗?
瞧见管事盯着伞看,秦书婳以为管事介意伞还是湿答答的,歉意道:“抱歉侯管事,伞还没有晾干,晚些时候我令人再给你送把新的。”
管事惶恐,立即弯腰双手作揖,“少城主太过客气了,伞用来遮雨的,湿者再正常不过了。”
秦书婳没过多寒暄,还完伞又应了一句,便忙不迭和侍从们带着琉璃棺去青芜小筑,徒留侯管事在原地想破脑袋。
他最后不是没决定递伞吗?
还有,他来祠堂与少城主说过的话,怎么记得一半不记得一半的?
“真是年纪大了……”
侯管事一拍脑袋,摇摇头感叹。
*
庚子年腊月初八,晴,微风。
柳叙离世的第六日,本该是柳叙二十岁及冠的日子。
柳叙有准备及冠礼和婚礼所需的物品,都在青芜小筑内。婚礼相关的,准备得非常齐全,倒是显得及冠礼的筹备比较随意。
她这几日几乎没离开过青芜小筑,都在添置柳叙及冠礼所用的东西。
没有长辈,没有宾客,那便由她为柳叙加冠,为柳叙办只有他们两个的及冠礼。
今日办柳叙的及冠礼,他满了二十,明日便办他们的婚礼。
即便婚礼主人公只剩具身体,她也要和他成亲,她的夫君只能是柳叙,也只有柳叙……
原定婚礼是在柳叙生辰礼之后,第二日也是在成人礼之后,她只不过提前一些,阿叙一定不会介意的吧?
毕竟他们都迫切的,想尽早与对方在一起。
早晨起来,她端着装有温水的水盆,进到青芜小筑膳房里间,按下水缸后面的机关,灶台旁边出现一条通往地下的密道。
这是柳叙和刘伯搬到日月城之后改建的。
刘伯很有先见之明,柳叙他们一直在躲避追杀,在青芜小筑改建个密室能防患于未然。
密室位置是柳叙之前告诉她的,有两处出入口,一个在膳房,另一个在柳叙的卧房。
据她所知密室没怎么启用过,基本都用来存放柳叙的一些藏品。如今除了她,没人知道密室的存在,用来存放琉璃棺和柳叙的身体,再合适不过。
秦书婳踏上密室台阶,灶台旁的墙面自动闭合,外面看起来没有异样。
密室空间很开阔,占地有半个青芜小筑那么大,分为外室和内室两间。
外室是柳叙的书房,摆放着案台、书架和一些藏品。内室是柳叙休息和练武的地方,一侧是宽阔的地下练武场,一侧摆放着茶几和床榻用于休息。
内外两间都挺宽敞,足够应急时在这里住上个把月。
外室的东西她没怎么动,内室则被她简单布置过,如今床榻边摆放着琉璃棺,棺盖打开,柳叙面色祥和地躺在里面。
她走到琉璃棺旁,把水盆放在桌面,坐在柳叙身边为他解开外衣。
她动作算不上熟练,但小心而温柔,先是解开柳叙腰间的束带,而后挑开衣襟,手上使力轻轻把柳叙抱起,为他除掉外衣。
重新让柳叙躺下,她拧干水盆里的手帕,折叠好为柳叙擦脸。
一开始她为柳叙身体注入阴阳之力,刚得到琉璃棺又很快把柳叙放置在内。
因而虽离世有六日,他的身体仍然完好如初,面颊上的皮肤被手帕轻轻擦拭,还如他熟睡一样皮肤很有弹性。
甚至有琉璃棺的滋养,她现在还能感受到柳叙皮肤的一点温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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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叙,今日好不容易等到你的二十岁生辰,我准备了给你定做的衣服,现在为你擦洗换上。”
她仔细端详着他,手帕轻轻擦拭过他的额头、眉毛、面颊、鼻梁……
她一点点描绘他的样子,动作愈发轻柔温和,面上也带着淡淡的笑。
“这两日可有得你折腾了,今日先为你换上及冠礼的衣服,明日我们再穿你准备的婚服。你准备的婚服我看到了,还有你给我准备的首饰,我都很喜欢,你果然是记得我的喜好的。”
擦完面颊和脖颈,她把帕子重新放回温水里浸湿。
“我仔细查算过了,刚好你生辰的今日便是很好的日子,为你办及冠礼正合适,我等这一日可等了两年呢。
“上次去办差事的时候,同行的阴阳师知道我年已十七,还问我为何及笄两年还未成亲?这件事我没跟你说过吧,你一直都说怕耽误我,若是当时我和你提及,你怕不是又在背后胡思乱想。”
浸湿的手帕在水盆里散开,她拿起来重新拧干叠好。
“不过你放心,也不用多想。别说如今十七了,到时候二十多,指不定那些多管闲事嘴又碎的人该怎么编排,说我是没人要的老姑娘呢。若是没遇到你我定然不打算成亲,别人怎么编排都与我无关。
“你并没有耽误我,是你让我知道,原来有想共度余生的人,是很幸福的感觉。”
她卷起柳叙的衣袖,一边牵着他的手一边缓缓说道。
她的手不自觉稍稍用力,指腹在他宽大的手背上摩挲,久久流连,不愿松开。
她也不委屈自己,就着牵住柳叙的动作为他擦拭,动作依旧温柔,声音却渐渐带上几分哽咽。
“以前在你面前太过含蓄,这些话都还没来得及直白地告诉你,如果你现在能听到,会不会很惊讶?你会想听吗?如果你想听,以后这些话我经常与你说,可好?”
密室内是安静的,她的提问也注定不会得到回答。
她面上的淡笑勉强是在柳叙面前维持住了,眼眶的热意却仍旧涌出。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以后这些话我经常与你说。”
她松开柳叙的这只手,牵起他的右手要为他擦拭。
她之前已经不经意见过柳叙右手的疤痕,如今已有心理预设,再次看见还是心里抽痛。
衣袖从他手腕处开始向上拉起,最先见到的是他手腕上一指长的细长刀痕。从刀痕形状看,能瞧出是顺着手臂方向利落划下的。
衣袖再拉起一些,他小臂上横截大半个手臂的粗壮刀痕便清晰可见。明明是很好看的手臂,那两道疤却是那么突兀地覆盖在上面,破坏了美感。
疤痕年岁久远,且用很好的药膏擦拭,据柳叙所言,已经没有最初那样狰狞可怖了。
手帕细致地擦拭,在手帕经过疤痕处时,她没忍住弯腰,在疤痕上轻轻吹气,试图吹走曾经留在柳叙手腕上的伤痛。
她没亲眼见过柳叙手腕的伤口,不知道当时的伤严重到什么程度,但是她见过柳叙盯着右手出神的样子。
次数不多,柳叙的神情也总是淡淡的,可直觉告诉她,柳叙并非不在意的。
8. 第8章
“伤口是怎么来的?”
曾经又一次瞥到柳叙右手疤痕的时候,她是这样问柳叙的。
当时她也斟酌过,柳叙有时会看着自己的右手,眼底流露出一些淡淡的忧伤,那个疤痕定然给柳叙留下过不好的回忆。
那会他们已经非常熟悉,也互相明白彼此心意,有这样的前提她才问出口。
她现在还记得柳叙当时的沉默。
“如果你不想说,那就当我刚刚没有问。”她怕提及柳叙的伤心事。
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柳叙的身份,柳叙是任夏国前太子,她知道柳叙父皇去世前,也就是柳叙十岁之前,他过着锦衣玉食,爹娘疼爱,且被寄予厚望的生活。
可如果一直富足顺遂,那柳叙手上的疤痕怎么来?
柳叙视线落到她身上,目光触及她的担忧,反倒是无奈轻笑。
柳叙牵住她的手,“没有不能说的,我也没有不能提及的伤心事,我只是在想,该怎么给你转述好些。”
柳叙短暂的沉默之后,简洁清晰地给她说了,他幼时被挟持一事。
他五岁测出绝世灵根,没过多久便被他父皇的仇家捉住当人质,灵根被挖,手筋被挑断。右手腕上的两道疤痕,一道是手筋被切断时留下的,另一道是歹徒没留神滑到的。
后来柳叙被救回,也用上好的药来救治,只是歹徒刀上染毒,伤口比较难愈合,疤痕便被留了下来。
当时听完柳叙的讲述,她很是震惊。
绝世灵根难得一遇,柳叙这样的资质若是跟随修真强者修炼,定会获得一番造诣,结果却是被歹徒生生挖去灵根!
五岁的孩童被粗暴挖去灵根,该是怎样的疼痛?
这还是被柳叙简化过的讲述,他叙述时神情也是淡淡的,她听着就已经疼惜不已。
后来她去任夏国办差事,有特地打听柳叙相关的事。
任夏国新帝是柳叙的皇叔,那会早已下悬赏令追杀柳叙这个前太子,她能打听到的经过,是仅有五岁的柳叙被人抓住折磨好几日,被挖去灵根之后,歹徒想挑断柳叙的手筋脚筋,让柳叙彻底成为废人。
好在救援没有太晚,左手和双脚保住。
那时候柳叙年纪尚幼,手腕细小,歹徒没收住力,险些将柳叙的整个小臂割去。
幸亏任夏国皇帝疼爱太子,寻遍名医才将柳叙的手接上。神医医术尚可,柳叙的右手日常简单使用无碍,却是没办法再拿重物和提刀练剑了。
也难怪她见柳叙用武器都用左手。
“你很厉害,后来你能修炼武道,成为武林高手,真的很厉害。”当时她真心实意夸奖。
她主修阴阳之力,修真道和武道也有涉及。
年幼灵根被挖去,对身体的伤害极大,失去灵根后选择修武道,该是怎样的意志,才能让柳叙修炼出后来的深厚内力?
她没有故意宽慰,是真心实意觉得柳叙很厉害,意志坚定。
“你也是个不经夸的,还是说你跟我相处久了,也变得不受控制地害羞?”回忆当时柳叙被她夸得面红耳赤的神态,她嘴角勉强扬起抹笑。
她俯身轻吻他的伤疤,如第一次清晰见到柳叙手腕的伤疤一样,渴望着亲吻能跨越时间,覆盖柳叙曾经的伤痛。
就算他现在,再也不会感觉到伤口的疼了……
她把手帕放回水盆,扶起柳叙为他换上新衣。
她让柳叙靠在琉璃棺边缘,为他梳发,为他进行加冠仪式。
她手持玉笏,指尖拂过冠上松鹤纹,“首加淄布,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愿尔百病不侵。“
细麻布冠压上柳叙发顶,檐角铜铃发出轻响。
清脆悠扬。
第二顶白鹿皮弁缀着十二枚玛瑙珠,她将丝绦细细系紧,“再加皮弁,椿萱并茂,棠棣同馨,愿尔常得喜乐。“
她端详着柳叙棱角分明的锋利五官,看着他闭合着眼,了无生机的样子,喉咙不可抑制的发紧。
最后一顶镶着青玉蟠桃纹的玄色礼冠,压上柳叙发顶。
第三句祝福,是她早早准备好的,最想祝愿柳叙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吐字清晰道:“三加爵弁,如南山寿,如北海波,愿尔长享遐龄……”
祝词念完,她整个人犹如脱力一般,肩膀微颤地拥住柳叙。
心口极力被她忽视的抽痛,再次涌上来,想要在柳叙面前维持的笑容,已经怎么都露不出来了。
这些祝词原本是她对柳叙最朴实的祈愿,希望在柳叙生辰礼时亲口对他说的。愿他平安喜乐,健康长寿,最终却是空期许一场,什么都没换来!
“你说你不喜及冠礼的发饰,你稍稍忍耐一日,明日给你梳你喜欢的发……”
密室内的自言自语还在继续,只是每句都更加沙哑干涩。
……
仪式早早完成,秦书婳同前几日一样待在密室陪柳叙,如普通人家一样给柳叙过生辰。
午后,她被青芜小筑外的吵闹打扰。
她有在外面留下些阴阳之力,以便她及时知道外界情况。
离得近,她似乎感受到大门口吵吵嚷嚷的,留守在外面的护卫,似乎正打算进来跟她汇报事情。
为免生疑,她只得离开密室。
她往外走,刚好与进来要向她汇报的护卫碰上。
“怎么回事?”
护卫答道:“回少城主,任夏国燕王在门外,说是来为义子求琉璃棺。”
听罢,她眉心一跳,隐隐有不好预感。
“详细说说。”
求得琉璃棺后,当日她除了回秦宅取过些东西,其他时间都没离开过青芜小筑,不知任夏国燕王怎会突然来求琉璃棺?
听过护卫的汇报,她才得知,原来在她回日月城之前,任夏国燕王便派人来求过娘,希望能从娘手中拿到琉璃棺。
据了解,燕王义子被邪祟入体占了身子,邪祟吞噬其魂魄,后来邪祟虽被除,但燕王义子早已无力回天。
燕王没能如愿,这几日就亲自带人过来,娘没搭理他。
没多久燕王知道琉璃棺到她手上,恼羞成怒,四处散播柳叙和她的流言蜚语。
她来到门口,先看到的是远远站着乌泱泱的一堆人,人群中议论纷纷。她的目光触及人群中的两个人时稍加停留,随后不动声色地移开。
她站定,往人群中扫视一圈,人群可以说是瞬间噤声。
以为能靠围观群众施压的燕王,见秦书婳不过往人群中扫一眼,来看戏的人就放不出一个屁,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是日月城少城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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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是本王先来求的琉璃棺,为何是你抢了去?”
任夏国燕王是柳叙的舅舅,承柳叙外祖父的爵位当外姓王爷,年纪约莫四十多岁,柳叙父皇在位时,被分了封地发配出去,远离政治中心。
后来柳叙的皇叔登基,倒是被燕王抓住机会巩固封地势力,练兵发展,隐隐有摆脱任夏国统治,占地为王的趋势。
日月城与任夏国相邻,正巧相邻的那块地方,有部分是燕王的封地。
秦书婳打量面前这个身着锦衣华服,面容普通,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与之相关的信息出现在她脑海。
都说外甥像舅,她觉着柳叙与燕王却是一点都不像。
她站定门前,坦然自若,“本就是我秦家的传家法器,谈何用抢?”
“那凡事都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人命关天,秦少城主该是懂礼之人,不用本王过多赘述,本王的义子等着琉璃棺救命,还请秦少城主交出琉璃棺。”
嘴上说着请,话里话外都是步步紧逼,一点不辱没世人对他“狂妄自大,不讲道理”的评价。
凭什么觉得,他们秦家愿意把传家棺椁交给一个无关之人?
更何况那什么燕王义子,靠琉璃棺也救不活。
她斜睨一眼与燕王一同前来,气势汹汹的十多名护卫,语气冷然。
“燕王这是求人的态度?”
燕王倒是意外于秦书婳少年老成的应对态度,微眯起眼。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的要求合理,我燕王府也不会吝啬。”
“琉璃棺我是不会交出来的,燕王请回吧。”
她并不想多浪费口舌。
燕王很明显怒意起,咬牙切齿道:“你娘对我都不敢是这个态度,你倒是大胆!不怕本王对你们日月城发难吗?”
“呵,”秦书婳冷笑出声,“你说这话,我娘知道吗?”
对方无礼,她连最后装的那一分敬重都省了。
“既然有本事你尽管攻打过来,我倒是想看看,燕王府这几年偷练的私兵实力如何?至于现在,我没闲工夫跟你掰扯。”
落下此话,她不想浪费口舌,转身正欲回去。
燕王见状,伸手要扯她衣袖。站在他身后的十余名护卫跟着抽出刀,随时准备发难。
秦书婳侧身躲过,“燕王这是什么意思?”
“本王现在就要看看,你们够不够有狂的资本!”
跟燕王这话一起到来的,是他蓄起的掌力,蕴涵浑厚内力的一掌朝她面门袭来,掌风霸道狂猎。
她阴阳之力强盛,武力天赋一般,对付邪祟没问题,与人硬碰硬可能会吃亏。
柳叙担心她吃亏,在她修炼之余也硬拉着她练武力练内力,如今她轻功内力都不错,很轻易避开攻击。
给她施展阴阳之力的机会,面前这些人就不足为惧。
见少城主发力,被燕王怂恿来看热闹的群众本就站得远,现在更是一退再退。
秦书婳施展的阴阳之力精准笼罩燕王等人,不过片刻,倒下一片。
燕王府护卫们呲牙咧嘴,倒是燕王还有力气咒骂:
“秦书婳,你不知廉耻!未成婚就整日跟柳叙这个叛国狗贼勾勾搭搭,现在还为了他的尸体霸占琉璃棺,见死不救!柳叙他不得好死,你妄为阴阳师!”
9. 第9章
原本没打算下死手,听到燕王诅咒柳叙,她面容瞬间冷沉,一脚踩在燕王手臂上!
“说我可以,诅咒阿叙你可知是什么后果?所以这几日,你就是这么在日月城四处散布谣言的?”
阿叙可还是他的亲外甥呢。
他既已知琉璃棺是给阿叙用,那肯定知道阿叙已离世。
他没有丝毫伤心难过不说,竟还要把“叛国”的不实污名,往阿叙身上安?
“啊!”
燕王惨叫出声,面色痛苦。
秦书婳没有松脚,就着这个姿势唤出牵引绳往人群中一甩,一个围观男子被她拉住。
其他围观的人见她的动作,人群瞬间散去大半。
她看向那个被抓住,一脸惊疑不定的男子,“你说说,最近这个任夏国的燕王,在日月城是怎么传我和柳公子流言蜚语的?如实说便不为难你,事无巨细。”
男子缩着脖子,根本不敢离她太近,他低着头哆嗦道:“少城主,我说我说,近几日有传您要与青芜小筑的柳公子成婚,结果柳公子突然死了,有传言说是您……您克死了他。
“也有说柳公子是任夏国前太子,说他不甘皇位易于他人,通敌卖国,说他与任夏国先皇一样残暴狠厉,勾结邪术师……”
那男子低着头哆哆嗦嗦说着,一直没敢看她眼睛。
这些话恐怕还是经过他润色的,刚出青芜小筑大门,她可还听到很多更刺耳的议论。
秦书婳收回牵引绳,那男子刚被松开,转眼就溜得没影,她的目光重新落到燕王身上。
她松开脚,转而一脚踢到燕王身上,燕王随着力道在地面滚了两圈。
“呵,燕王,你究竟是来讨琉璃棺的,还是来结仇的?”她冷冷地看着燕王。
她随身携带的匕首,随着她的动作在手上转了一圈,随即被她稳稳握住。
“说吧,是谁在你背后献策,怂恿你来讨琉璃棺的?又是哪个阴阳师下的定论,说你的义子还有救?”
普通人见到阴阳师的态度,大多都像刚刚围观的群众一样,要么远离避讳怕如蛇蝎,要么愤恨至极辱骂欺负。
当然,燕王是一封地之主,不是什么普通老百姓。
可是敢把她得罪得死死的,必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她可不信燕王是完全没脑子直接莽的主,否则燕王的封地早就易主了。
更何况,燕王一个不懂门道的人,能知道琉璃棺的作用?
蕴含阴阳之力的招数,会影响人的精神与灵魂,此刻燕王就一脸虚脱地瘫倒在地,面色惨白。
他被反噬之力震得发麻的手臂,不自觉地颤抖,害怕的感觉后知后觉冒出。
他作为封地之主,即便邪祟盛行,人间如炼狱,他依旧可以靠财力收编大批阴阳师保护他,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对上强大的阴阳师。
他终于清晰明白,世人对阴阳师的恐惧。
强大的阴阳师,真的可以像邪术师,或者像邪祟恶鬼一样可怕。
如今他对上秦书婳比常人更加漆黑的眼瞳,那淡红色微上扬的眼尾沟,一开始觉得美艳惊人的容貌,现在看来只觉得妖艳可怖。
燕王昂着首,尽力不表露他的惊惧,维持一封地之主最后的颜面,“本王府中门客众多,自然……自然是有厉害的阴阳师为义子看过,本王才……才诚心来求宝的?”
秦书婳冷呵一声,已经懒得耻笑燕王死要面子的态度。
她手上的匕首,背面贴着燕王的面颊轻轻划拉,不紧不慢道:
“燕王的态度我很不满意,只是我已在你身上下了点有趣的东西,便也勉为其难的放过你了。至于你在城里整出来的流言蜚语,关于我的无所谓,但是对阿叙的污蔑,我希望燕王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解决。”
“你在我身上下了什么?你……”
咒骂的话正要说出,理智又让燕王硬是把话咽了回去,他的脸因为气愤被憋得通红。
“没什么,只是让你做几天噩梦而已,事情解决立刻给你解了。”
他努力压下火气,“关于柳叙的谣言,那可都是皇上传的,本王只是进一步扩散而已,能有什么法子解决?”
“原来你也知道是谣言啊?”她将匕首放回腰间,慢条斯理道,“至于怎么解决,那就是燕王该想的事了,我等着看燕王的表现。”
燕王若在她手上出意外,虽能解决,却也会是个不小的麻烦,她没办法下死手,便只能如此。
她这边刚处理完,娘就带着一批人来到。
秦风华扫视一圈,见完全无需她出手,气定神闲道:“燕王殿下来了,怎么不到城主府坐坐?”
听罢,燕王刚憋回去的气,险些没忍住又爆发出来。
去城主府找你,你搭理本王了吗?
燕王暗自腹诽。
秦风华不过也是做做表面样子,哪会管燕王心里到底怎么想?
“燕王现在应该挺需要休息的,我便命人带燕王去城中驿站休整了。”
秦风华表面上是提议,实际哪还管燕王同不同意。她摆摆手,随她一起来的城中护卫便清退人群,抬着燕王府等人离开。
秦书婳没有阻止。
她唱了红脸,就要给娘表面唱白脸的机会,这样才好收场。
她以为娘既然打算抛给她处理,便不会出现了呢,结果还是怕人死在她手上呀?
娘除了一开始淡淡扫她一眼,没再看过她,阻止她继续为难燕王之后,当即又要离开。
娘的身影是孤傲笔挺的,仿佛已经什么都不在乎。
或许是晴天的午后让人有了暖意,将娘的身影都刻画清晰了,她看着娘的背影,没忍住开口。
“娘这样可满意?”
既然不放心她会处理好,为何又把问题抛给她?
以娘的能力,燕王在日月城根本翻不起似乎风浪,会有如今结果只可能是娘故意任由发展。
甚至以娘的作风,燕王在日月城搅动风雨,说不定还有娘的推波助澜。
她想听到娘的否认,想从娘口中听到一些不一样的答案。
娘停下脚步,终于是回过头看她一眼。
只可惜。
得到的还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娘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连神情都是淡淡的。
娘理智尚在的时候,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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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冷淡疏离,也没有那么难以交流。
秦风华:“如果没有燕王来求琉璃棺,我确实没打算把它交给你。只是你这边刚好也求,把琉璃棺给你,省得燕王来烦我也好,看看对于燕王的为难,你如何处理。
“我是有在背后推波助澜,你作为少城主,我会创造更多机会给你历练,你应该要知道,该如何与接壤势力相处,你这次的表现算一般。”
娘这般冷漠的话语,掠过她耳畔。
娘那么爽快地把琉璃棺交给她,她以为是同病相怜的一点同情,甚至想过是娘母爱觉醒,有哪怕一丁点怜惜她。
却没想到只是刚好燕王求,觉得这是个锻炼她的机会?
多么可笑啊!
她的需求、她的珍视不重要,娘可以毫不犹豫拒绝,等觉得是个锻炼她的机会时,又在背后谋划推波,与为难她的人站同一战线。
娘在乎的不过是她接班人的身份,在娘眼里,她身上只有这一点值得娘在意了。
往常这样想,她会觉得自己无病呻吟,只是或许近来比较感性。
回忆起外祖母临终前的嘱托,她没办法彻底恨娘,却也不甘心仅是如此。
“我真的是您亲生的吗?”
她不知她为何会这么问,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出口了。
“不要再问这么幼稚的问题。”娘斜睨她一眼,并没有因为她的提问而有所触动,她极其敷衍地说道。
她是娘的亲生女儿。
她知道。
她的身形长相完全是爹娘的结合,旁人一眼能看出来。
所以并不是所有娘亲都会对儿女好,娘最爱的一直是她自己。
外祖母对娘那么好,娘都时常让外祖母伤心。后来娘对爹的爱,不过也只是她偏执的占有欲罢了。
她微抿唇,不再看阳光下温婉端庄,显得有些许温柔和煦的娘。
短暂的感性结束,她不再自讨没趣。
“娘对我的表现不满意,我对娘的做法也不喜!”
她面若寒冰,神色冷淡疏离,她一字一顿清晰说着。
她继续道:“您如何考验我都可以,但是您不应该把阿叙也推到风口浪尖,出了意外还要让他承受流言蜚语。他是我最珍视之人,不该作为娘锻炼我的筹码之一,希望您不要再这样做了。”
他是才貌双全,温和谦逊的贵公子,本就因为权利之争隐姓埋名,壮志难酬,如今却还要承受污蔑。
她知道柳叙从不在乎流言蜚语,但是她在乎,她不希望他离世还要承受世人的误解与污蔑。
秦风华的面色也跟着冷沉下来,“你为了他一个死了的外人,指责我?”
“您注意言辞,他不是外人,他是我认定的唯一夫婿。”
“你们还未成婚,你不该为了他和我作对,如此胳膊肘往外拐。”
“您多虑了,我只是正常的在维护我珍视之人,也或许因为我是娘的亲生女儿,比较像您。”
得到娘承认,她实在不喜娘的做法和娘对柳叙的态度,没忍住呛声,语气比较生硬。
她平静地站在原地,与娘隔着十几米远远相望,看着娘的脸色愈发冷沉。
10. 第10章
中间相隔这十多米距离,是她与娘之间永远跨不过的鸿沟。
这道鸿沟,早在十年前已划下。
她也不是非要争个明白,她知道她说再多也没用。
不仅没用,或许还会勾起娘不好的回忆,让娘再次变得不理智,她只得提醒过便作罢。
她转移话题:“如果娘有精力,燕王身边的阴阳师可以调查一下。对方明面怂恿燕王针对我和阿叙,说不定也会对日月城不利。”
娘仍盯着她,没有应答。
秦书婳知道,秦风华最是关心日月城的安危,肯定听进去了。
果不其然。
“嗯。”良久,娘轻声应了句。
她和娘,果然只适合谈公事。
秦风华依旧沉着脸,“秦书婳,我给你的时间有限,半个月之内给我处理完你的事,之后赶紧接任务!”
秦风华留下这句话,直接转身离开。徒留秦书婳站在原地,心底一片沉寂。
她稍加缓和,往四周打量一圈。
“二位爷偷听谈话,这么有意思?”
刚刚她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可疑的两道身影。如果她没猜错,应当是黑白无常。
他们过来不知是否有事,应当还未离开。
“眼睛这么灵?”
“是啊,你娘都没发现我们。”
还没见到他们,两道声音倒是先传了过来。
紧接着,周遭的天似乎阴了些许,丝丝若有若无的寒气,伴随着一些诡异死气漫延。
顿时令人毛骨悚然,绝望悲戚。
秦书婳泰然自若。
她侧过身,盯着一处空地。
那里原本空荡荡的,就在秦书婳看过去的下一刻,闪现一白一黑两道身影。
相对而言,他们都比常人高。
白色身影高瘦,面色惨白吐着长舌头,手拿哭丧棒;黑色身影矮胖,面容凶悍,随身带着手铐、脚铐,提着勾魂锁。
两位正是黑白无常,她的同僚。
邪祟当道,单靠黑白无常根本忙不过来,阴阳师也有与黑白无常类似的职责——除邪祟,引亡魂。
避讳他们的世人把黑白无常一类的鬼差,还有他们这些阴阳师,都统称为引路人。
虽然鬼差们并不能算作是人。
“你们确定,我娘是没发现你们,而不是不想理你们?”她道。
白无常:“秦城主还是那么有个性。”
黑无常:“小丫头年纪轻轻,人情世故学得少了吧?可不能这么爱说实话,知道不?”
说的是玩笑话,只不过配上黑无常凶悍的面容,怪能唬人的。
“你们怎么来了?还幻化人形在人群里看热闹?”
刚刚围观的人,若是知道黑白无常就站他们身边,不得被吓死。
黑无常:“自然是办差事了,不过好些天没来日月城了,一来满城都是关于你的八卦,我们就跟着人堆过来凑热闹。”
白无常倒是直接,开口便问:“听说……你的未婚夫婿出意外了?”
问是这样问,只是白无常一见她点头,连忙躲黑无常身后。
只可惜,白无常比黑无常高许多,他往黑无常身后一站,上半截身子全突出来,遮不住什么。
黑无常被拽着,也跟着连连退后。
黑无常上下打量她,她还没说什么,黑无常倒是率先撇清关系。
“你可别跟我们套近乎啊,虽是同僚,但我们也不能帮你打探你未婚夫的踪迹,这可是规矩,谁都不能犯。”
白无常把无意识甩出些的舌头收回,应和道:“嗯,规矩不能乱。”
她还没说什么,二位就怕被她缠上似的,纷纷推拒。
她无奈耸肩,“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呢。”
黑无常:“你是什么都还没说,可是你脸上明晃晃摆着呢。”
白无常:“我们是怕了的,你有一个疯子情种的娘,若不是你爹魂飞魄散了,你娘真有可能破坏规矩,去冥界把所有魂魄翻一翻。”
黑无常:“你可千万别学你娘,有我们盯着,你不可能成功的!”
秦书婳:“……”
他们在她面前一唱一和,倒是全把她的想法给说出来了。
她确实有此打算……
只是冥界大门十五才开,还未到时候。
黑白无常紧盯着沉默的秦书婳,就怕她一个冲动,擅闯冥界。
当年秦书婳的爹身亡,秦风华险些把日月城和冥界搅得天翻地覆,全胜时期的秦风华,他们真真切切是拦不住。
秦书婳作为秦风华的亲生女儿,显然没差到哪里去。
白无常:“你一定不会像你娘一样的,对不对?”
黑无常:“你一定是个守法的好阴阳师,对不对?”
黑白无常二位瞧着诡异恐怖的双眼,此刻都略微瞪大,半刻不离地瞅着秦书婳,着实有些违和。
秦书婳双手环胸,故作无语看向他们,“你们两个一人一句,一唱一和说话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黑无常:“挺难改的,都成习惯了。”
白无常:“像这样,他说了我不接一句,很难受。”
生硬转移开话题,秦书婳心下稍松口气,面上倒是不显。若真引起黑白无常关注,十五鬼门大开的时候被盯上,可就不好办了。
“……行了,你们既然过来,肯定挺忙吧?在我这边游荡算个什么事?”
黑无常:“也就顺路凑个热闹,秦少城主的热闹可不多见。”
白无常拆黑无常的台,“嗐,说白了就是见你多日没接任务,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秦书婳睫羽轻颤,垂眼。
黑白无常讲义气,那她就更不能把计划告诉他们,让他们难做了……
*
庚子年腊月初九,阴。
柳叙二十岁生辰的第二日,亦是柳叙的“头七”。
都说头七回魂日,作为阴阳师的她知道,并非所有人死亡都有回魂日,有回魂日也并不一定是头七这天。
柳叙魂魄没遗留人间,那便是没有回魂日的。
只是她还抱着希望,把他们的婚礼选在这一日,也准备了召唤魂魄的阵法。
地下练武场被她布置成婚房的样子,暗红色的绸缎在屋梁挂着,四周墙面贴着“囍”字。
秦书婳跪在青砖地面,两盏龙凤烛摆在琉璃棺两侧,烛火在她深黑色的瞳仁里跳动,映得棺中人的面容泛起暖色。
她伸手,抚上柳叙微暖的面颊。
指尖沾了胭脂盒里的朱砂,殷红的颜色顺着柳叙眉骨蜿蜒,渐渐染透柳叙偏白而健康如初的皮肤。
她为自己盖上红盖头,红盖头垂落的流苏扫过棺沿,与他们二人身上的婚服交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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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映。
她把红绸的一端塞进柳叙手中,另一端被她握在手里。
她高喊道:“一拜天地!”
她弯腰跪拜,凤冠上的珍珠簌簌抖动。
她起身调转方向,面对空荡荡的案桌,上方桌面只摆着龙凤烛和他们的婚书。
“二拜高堂!”
她朝龙凤烛叩拜下去。
她侧过身面对柳叙,透过红盖头的流苏,她看着棺中的柳叙露出淡笑。
“夫妻对拜。”
最后一拜结束,她用银簪分别刺破她和柳叙的指尖。血珠滴在婚书上,分别在他们的名字处,洇开细小的红梅。
“礼成!”
她的指尖在婚书上抚过,婚书前面的字迹是柳叙的,后面的是她的。柳叙未写完的婚书,被她执笔续写完了。
她,终于与阿叙成婚了……
冥婚一旦结成,不管是对死者还是活人,都有不可磨灭的牵绊。
若是过去,她瞧见哪家人给死去的孩子配冥婚,她定然会来上一句:“荒唐,活人不配死婚。”
只是这事发生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心甘情愿。
最好这一世,她都与柳叙牵绊在一起。
她掀开盖头,倒满两杯合卺酒,一杯被她抓握着放在柳叙手中,另一杯她举起一口饮下。
“你不喜饮酒,另外一杯我也替你饮下了。”
说着,另一杯酒也下肚。合卺酒伴着花香,微微刺挠的感觉从喉咙蔓延到肚子,并不醉人。
她放下酒杯,靠坐在床沿与琉璃棺之间。她意识一直关注案台边设下的搜魂阵,静静等待时间流逝……
她把她带进来的,她与柳叙之间的物件一样样收拾摆放好,顺带打发时间。
翻找她与柳叙之间的信件时,一张卷好的画卷掉出,纸张有些泛黄。
她打开,里面画的赫然是柳叙。
画卷上的柳叙,应是身处一片村庄,画面里的他跪跌在一片空地上,神情悲痛忧伤。
画里的柳叙被画得惟妙惟肖,五官和现在的柳叙别无二致,都是锋利俊美,身姿挺拔。
这是她画的柳叙。
不过年代比较久远,是她六岁时画的。
她那时还不认识柳叙,自然也没见过他长大的样子,这个画面是她在梦境里见到的。
那时候做的这个梦清晰又深刻,看到梦里的画面她就心脏抽痛,泪流不止,她半夜就是梦到这个画面哭醒的。
醒过来的她,觉得梦境的画面很神奇,当即便提笔画了下来。
她也不算辱没她的名字,爹娘当时为她起“秦书婳”这个名字,是期望她仅仅能像普通的官家小姐一样,知书达礼,学琴棋书画,而不是去做危险重重的阴阳师。
“琴棋书画”这几样里,除了“琴”这一类,她“棋书画”方面的天赋都极好。
尤其是作画,很小的时候就能画得十分传神,才得以把梦境画面清晰完整地记录下来。
以至于现在看到画上呈现的画面,她都能被画面的悲伤感染,觉得难过低落。
幼时她夜里画了这幅画,第二日便拿着画去找娘,想与娘分享她当时的神奇感受。
娘对她的态度自然也是比较冷淡的,只是那时爹还在,偶尔会比现在好许多。
娘拿着画端详,“你说梦境里面,你能很清晰地看到这个人的脸?”
11. 第11章
“嗯嗯,是的娘亲。”她仰头望着娘。
那时候娘虽然对她不热情,但她还是会孺慕地望着娘亲,亲昵地唤娘为“娘亲”。
“能清晰看见脸的,可能是阴桃花,近来似乎没瞧见有男鬼缠着你。”
“会是阴桃花吗?阴桃花会缠着小孩吗?”她问。
那时候娘听爹的,不打算让她当阴阳师,与之相关的内容她没有系统学习,很多都是从外祖母那知道的。
“比较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娘放下画看她,“放在你床头的驱鬼符有燃尽吗?”
“还好好的。”
“那没事,没有哪个男鬼敢来秦家府上把你带走,你在府里好好待着,别乱出门就成。”
娘那时候赶着出门,并没有问她具体梦见什么,当时只简单几句话把她打发了。
幼时的她也只是觉得,梦境画面清晰神奇,一时兴起画了下来,也很快抛之脑后。
后来这件事再被提及,就是娘第一次见到柳叙的时候。
她九岁遇见柳叙,没过多久娘就知道,她有一个,不害怕她阴阳师身份的玩伴。
娘不怎么关心她,刚知道的时候是不在意的,只是有一次娘刚好撞见她和柳叙,见到柳叙脸的那一刻,娘的记忆力极好,就算只是简单一瞥,也立刻想起她小时候画的这幅画。
出于阴阳师的敏感,娘对于当时她判定,“可能是阴桃花”的这个结论,还是有关注的。
回府里,娘遇到她时顺口就问:“今日和你一起的那个玩伴,像不像你儿时梦见的那个男子?”
她一开始见到柳叙,也有这种感觉。
是像的,只不过梦境里的男子,模样更成熟些。而当时的柳叙不过十二岁,模样还很稚嫩。
“有点像,或许只是凑巧?”
当时觉得是凑巧,毕竟柳叙是正常人,并不是什么邪祟鬼物,不需要过多防备。
只是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柳叙长得越来越贴合画上的样子,娘才追问她当时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时间久远,梦境早就模糊遗忘,她也没办法回答娘。
她看着手上泛黄的画卷纸张,又抬眼看向身旁双目闭合的柳叙,只觉得神奇荒诞。
曾经娘对画卷男子“阴桃花”的判断,时隔十一年竟离奇吻合上了。
柳叙真的成了她的阴桃花。
“阿叙,都说阴桃花会夺人性命,把另一人带去阴间做伴,”她牵着阿叙的手,指间稍稍用力收紧,“怎么没见你来找我?我想去陪你的……”
她沙哑的尾音散在安静的密室内……
秦书婳坐在棺沿,细致端详着画,心情被画上悲戚氛围带动,心底更是堵塞难过。
突然,密室内一道极淡的,肉眼不可见的虚影出现。
虚影与琉璃棺里躺着的身体,有一样的面容。
正是柳叙。
柳叙立于琉璃棺跟前,随着距离靠近,他的右手与秦书婳的左手,赫然出现一根浅淡的姻缘线。
柳叙注意到了,低头看着那根,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姻缘线。
姻缘线很浅很细,恍若轻轻一扯便可断裂。它简单的闪烁两下,显示它的存在,便很快暗淡隐匿无踪。
柳叙瞳孔一颤,神色明显慌乱。
怕扯断那并不坚固的连接,他的右手没敢乱动,只小心翼翼伸出左手,轻轻触摸刚才姻缘线出现的方位。
似是宽慰柳叙一般,姻缘线再次闪了闪,证明它的存在。
它好像能量不足,待柳叙瞧见了,便节省能源一样再次隐匿。
即便如此,到底也让柳叙安心了。
他扫一眼琉璃棺内,他双目紧闭身着婚服的身体,再看向棺沿边,神情悲痛哀伤,眼下出现淡淡青黑的秦书婳。
心脏像破了巨大窟窿,冷风猛往里灌。
几乎瞬间,他的眼尾通红。
柳叙半蹲下来,伸手想触碰,手却是直接从秦书婳的面颊穿过。
他看着已经与秦书婳面颊完全交汇,却没感觉到任何温度和触感的掌心,神情有些怔愣。
是了。
这只不过是他的意识而已。
此刻的他,连魂魄都算不上,以至于身为阴阳师的小祈,都根本感应不到他的存在。
这已经是他尽最大努力,凝出的一点意识了……
柳叙扯出一抹自嘲的牵强微笑,目光专注盯着秦书婳,眸光中尽是爱慕。
今日是他期待已久的,他们的婚礼。即便只有意识,他也想牢牢把她的面容映刻在脑海。
红绡裁制的婚服,是他为她准备的那套。衣襟上的金丝绣纹,在烛光映照下灼灼生辉。
她素爱艳丽衣裳,他就知道,她穿上定然极好看。
她头上戴着五凤朝阳冠,九尾凤钗别在侧面发髻,两侧的流苏珠玉直垂肩头。珠宝首饰张扬,她的面容只会更加明媚耀眼。
黛青描画的眉尾斜飞入鬓,眉间贴着金箔并蒂莲,本就微红上扬的眼尾,用绯红胭脂晕染,烈焰般的口脂浸透丰唇……
她艳丽鲜亮的样子,清晰呈现于他面前,是他期待已久的她。
只是,她的神情痛苦哀伤,这又是他最不想在她脸上看到的。
柳叙的手缓缓移动,虚虚搭在秦书婳面颊位置,细致描绘。当指尖停靠在秦书婳眼尾上方那颗痣时,与之相关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向他袭来,他心下酸涩不已。
他顺着秦书婳的目光,看向她手中的画卷。
眼睛刚捕捉到画卷画面,上面所呈现的场景就令他讶异。
他的目光在画面上短暂停留,很快又回到秦书婳脸上,眸中爱慕与痛苦交织,心底的酸涩困苦更甚。
小祈……
柳叙张口唤着她的小名,意识却是发不出一点声。
正待柳叙又一次尝试,却仍旧唤不出秦书婳名字的时候,她抬头了,目光几乎与柳叙的对上!
柳叙心脏的位置,恍若还能感受到心跳停滞半拍,紧接着是紧促迅猛地跳动,如果他还能感受到心跳的话,
柳叙期待她能看到他,又害怕她真的看到他。
不过柳叙很快发现,秦书婳目光看似与他对视,实则是看他身后的供台,或许是在看烛火,又或者是看上面摆放的婚书……
总归不是看他的。
柳叙的失望和少许的紧张感,都被他压下。他极力坦然地与秦书婳对视,贪恋着这一刻。
小祈本该黑白分明的眼球布满血丝,通红疲惫。
他毫无预兆的突然离开,她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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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痛苦。他多么想给她交代,多么想好好地与她告别。
可现实是,此刻的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静看着……
月亮西移,密室内红烛火光静谧燃烧。即使是这样静静看她的机会,也是有时限的。
虚影浅淡地闪烁几瞬,最后彻底消散……
从始至终,搜魂阵法都没因虚影的出现,有丝毫动静。
一直到天亮,秦书婳都还穿着婚服。她明知柳叙已不在人间,不会见到柳叙,可人总逃不过“万一”一词。
万一呢,万一阿叙来,她想让阿叙见到她穿婚服的样子。
只是到头来,不过都是空期许一场。
她头轻轻侧靠在琉璃棺沿,凤冠上的流苏珠玉,叩击棺沿,发出轻浅的脆响声,有温热的泪滴顺着鼻梁滑落……
秦书婳靠着琉璃棺,睡着了。
自从柳叙出意外以来,痛苦日夜伴随着她,身体的困倦早已让她支持不住。
她刚闭眼,便半睡着半昏迷过去。
*
庚子年腊月十四,亥时。
夜色浓重,万籁俱寂。
秦书婳身着单调的灰白布衣,头上简单别着银簪,身上只带一把剑,其余物品全被她放在腰侧乾坤袋中。
她回身锁上青芜小筑侧边小门,静默着投身于幽暗小道。
临近子时,即将到每月十五,鬼门大开的日子。
即便是日月城主城,也很少有人挑这个时间出来晃荡。
因而,浓重的夜色下更显静谧阴沉,偏僻小道里,只有秦书婳一道灰白色身影。
早年日月城之所以是怪事频发,人界众势力不敢争夺之地,除了此处阴阳之力强盛,还有一原因,是冥界大门就在日月城地界。
淮阳坡是受日月城管辖的一个无人村落,冥界大门就在这个村落。
越往西边走,越远离日月城主城,夜色就愈发黑沉,周遭也隐隐能感受到一些阴气。
河流暗处,半个泡白的脑袋浮出水面,黑墨长发如海藻。它浑浊的眼睛滴溜一转,悄眯眯窥视岸上秦书婳的身影。
它也只敢缩着头偷看,叫它出手攻击它是万般不敢的。
它或许没太多生前记忆,但求生本能让它记得岸上那人的身份,日月城的二把手,鬼物的克星。
河里泡着的苍白脑袋,只敢郁闷地吐了个水泡,别的是动也不敢动。
秦书婳自然早就发现它,不过并没有理会,这样躲在暗处的鬼物不要太多。
人间鬼物盛行,日月城虽说被保护得很好,少有邪祟侵袭,但有鬼物出现还是难免的。
有人离世就会有鬼物,只要不进化成邪祟作恶害人,夹着尾巴做鬼,善良的鬼物或许还能得到阴阳师的引路和超度。
日月城出现的鬼物数量,比其他鬼物泛滥成灾的地方,已经好很多了。
一路过来,除了发现几个像河里水鬼一样隐蔽暗处的鬼物,再无其他异样。
秦书婳从乾坤袋中,拿出白色面具戴上,在衣服外面套上黑色斗篷,宽大兜帽遮住她戴着面具的大半张脸。
渐渐靠近淮阳坡方向,她终于碰上几个和她一样,在黑夜流窜的身影。
有修真者也有阴阳师,他们和她有共同的目的地。
12. 第12章
子时。
每月十五日,鬼门大开的时刻。
日月城淮阳坡空无一人的大道上,凭空出现一个长有几百来米,高约千丈的牌楼,牌楼下有一道泛着幽绿色光芒的关口结界。
这便是身处人界看到的鬼门关。
鬼门关大开,密密麻麻的鬼物从关口里走出,鬼差严守鬼门关,逐一检查路引。
人界、冥界都鬼物众多,鬼门大开必然只能放行小部分鬼物。即便如此,数量也是庞大的。部分积善行德的鬼物喝孟婆汤之前,有一次到人间看望挂念之人的机会,每月十五分批次出。
“怎么还不见秦书婳?现在正是鬼物多的时候,已经相对是有可能混进去的时候了。”
白无常隐匿身形躲在远处,盯着鬼门关眼睛都不敢多眨。
他奇怪秦书婳为何还未出现,却也一点都不希望在这里见到她。
否则。
他实在不知是拦好,还是不拦好。
黑无常皱眉沉思,“她会不会选择,在鬼门即将关闭的时候进去?”
白无常:“那个时候进,要等下次鬼门大开才有可能出来。一个月这么长肯定会被发现的,不被鬼差抓住责罚,也得被恶鬼分食,她没有这么傻吧?”
话虽如此,实则白无常心里也没底。
黑无常亦是。
他们自前几日见过秦书婳,一直担心她抓住今日机会闯冥界。他们在此蹲守,就是希望秦书婳犯糊涂的时候,他们能拦下她。
活人不得入冥界,这是铁律。
一旦被发现,将是万劫不复。
他们作为冥界法则维护者,作为秦书婳的同僚,必不能让她明知故犯。
冥界大门敞开,鬼怪的数量由密集到稀疏,黑白无常一直没见到秦书婳的身影。
即便现在所有鬼物的行进方向,都是从冥界到人间,有人逆行很容易被发现,但他们可不敢就此断定,秦书婳没有别的法子。
他们片刻不敢眨眼,二位也确实可以一直不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恨不得把所有通行鬼门关的活物、死物都盯出个洞来。
随着时间流逝。
他们的神情由笃定到疑惑,而后突然想起什么,不约而同地对视。
坏了!
黑无常垮下脸,“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漏了鬼市这个地方?”
“鬼市!我是忘了,为什么你也不记得?”
白无常先是激动睁大眼,随后丧气皱眉,瘦长的脸表情可谓是丰富,长长的舌头因为激动又掉了出来,垂到胸口。
“那算不得是入口,一下子没想起来。”黑无常那瞧着凶恶的脸,也布满愁容。
容不得拖延,白无常道:“鬼市的幽冥生物更加怕你,你赶紧过去拦住她,我继续守在此处,说不定这也有可能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不希望其他鬼差逮到秦书婳,惩罚她,黑白无常便只能分开行动。
黑无常:“希望来得及……”
黑无常步履匆匆,法术抡得飞起。白无常则继续盯着鬼门关,原地踱步,甚至此刻他倒希望秦书婳能更直给些,来硬闯鬼门关也比去鬼市好。
至于秦书婳。
她确实如黑白无常猜想的那样,最终目的地是鬼市。
淮阳坡与河溪镇相邻,都在日月城西面,淮阳坡有鬼门关,河溪镇有鬼市。
她知道黑白无常定然会守在鬼门关,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选择那儿。鬼门关还有众多鬼将层层把守,想在子时逆着鬼物行进方向闯入冥界,难如登天。
冥界的入口原本有鬼门关,仙界神桃树下,人界幽都山,还有存在于传说的火烛之路。
只是几百年前开始,冥界、人界鬼物数量暴增,仙界争权夺势,纷纷站队忙于争斗,冥界又群龙无首,秩序混乱。
冥界为了稳定,只能关闭除鬼门关以外的所有入口,方便管理。
鬼市不能被称作是正式的入口,因这一缘由,她便赌黑白无常不会严守鬼市。万一鬼市行不通,她再在天亮之前返回鬼门关尝试,也来得及。
黑无常还在急速赶来的路上,而此时此刻的秦书婳,已然身处鬼市。
飘荡着白雾的幽暗街道,人影攒动,一眼望不到头。
沿街房屋的歪脖子槐树,亮起幽绿色灯笼,树皮裂开无数细缝。
裹着黑斗篷的摊主和买家们,像挤牙膏似的从树洞里钻出来。青石板路上,凭空铺开褪色的红绸布。
秦书婳手里提着幽灯,状似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着,黑色宽大斗篷和白色面具的打扮,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她完全融入人群之中,较高的身量也让人不易辨别男女。
她宽大围帽下的明亮双眼,此刻正不动声色地四周搜寻。
她在找幽冥生物,目光所及的却几乎大多都是黑色斗篷,并且无一例外的,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提着幽灯。
别人没办法辨清她,她也瞧不出身旁斗篷下的……
是人是鬼,是仙是妖。
鬼市的规矩是不能着红衣,不能遗失手里幽灯,不能发出大动静。谈判交易都大多用手势,不得已交谈也需得轻言细语。
因而,虽然人多得不外乎填街塞巷,一副本该热闹繁华的场景,却是静谧无声,诡异有序的。
她控制着速度和距离,尽力不让自己和身边几乎摩肩接踵的身影,有任何碰触接壤的可能。
身处鬼市的“行人”身份各异,可能是阴阳师,可能是修士,甚至可能是仙族或妖魔。惊扰这些身份的生物,尚能生还。若是被鬼物或者幽冥生物纠缠,那才真的凶多吉少,毕竟是冥界管辖地。
冥界,灵力才是主导。
在这里,鬼物和幽冥生物才是主宰。
秦书婳正在四处搜寻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手提灯笼的身影,突然拦住她。
在即将撞上那人手臂之前,她忙收住。
“我这有好货,可要瞧瞧?”对方用低沉沙哑的腹语道。
她余光瞥见拦住她的身影,斗篷下是佝偻弯驼的背,提着人皮灯笼的那只手像枯枝一般,干瘪细长。
是鬼物。
简单判断出对方身份,秦书婳没作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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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脚步没多停留,拐个弯,绕过拦路的身影。
对方显然不怀好意,真有好货早就摆摊了,何须费心思拦人交谈,不过是想骗骗初来乍到的新客。
鬼市多的是这种想让人坏规矩,把人留下的鬼物、邪祟。不理会可能会得罪对方,但也不失为最直接、最省时的方法。
于她而言,最不怕的就是得罪鬼。
对方见她看都不细看一眼就离开,似乎不是个好糊弄的,恼怒地瞪她一眼,很快转移目标。
鬼市和鬼门关一样一月一开,天亮即散,这个佝偻着腰的老鬼如秦书婳所想,不想浪费时间在她身上。
鬼市充满危险和机遇,陷阱不止一处,不过对于时常光顾这里的秦书婳而言,这不算大难题。
真正最大的难题,是她一直没找到能引她去冥界的幽冥生物。
她沿着鬼市街道一直走,无时无刻不关注幽冥生物的动静。它们或在明或在暗,形态各异、位置随机,却都不是她要找的。
她要找的幽冥生物是幽冥萤火,形似蓝色鬼火,会吸引人闯入冥界,借机杀死人类,吞噬骨肉。
这种生物她曾经见过一两次,却因它的诡异和杀人无形,避而远之,如今倒是非常迫切地想遇上。只有跟随这种来自冥界的幽冥生物,才有那么少许可能到达冥界。
要来不及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身边经过的,来鬼界寻找机遇的人一波又一波,秦书婳面上渐渐显露出焦急之色。
现在离开鬼市即刻前往鬼门关,跟随鬼物大流混进冥界的成功率,只会比找到幽冥生物的概率还低许多。
她脚下步子不停,打算最后再找一圈,视线不期然捕捉到黑无常的身影。
猜到黑无常是来找她,她心下有几分感激和愧疚,步调却是更加坚定地,避开黑无常所在的区域。
实在对不住了……她好心又尽责的同僚。
柳叙她是一定要找的,不计代价!
幽冥萤火散发出来的蓝色荧光,与每个人手上提的幽灯颜色相近。
一眼望去,除了槐树灯笼散发的绿光,最多的便是一片星星点点的蓝色,它们汇聚在一起像一条蓝色的流光银河,顺着街道向看不清的深处延伸。
梦幻迷离,也实在叫人难以分辨。
好在得上天眷顾,她还是见到了一抹不同寻常的蓝。
那抹蓝色混迹人群之中,孤单一只,隐藏在一个人的衣角旁,真如萤火虫一般的大小。
它没在衣角停留太久,很快随着路人行进的脚步,悠悠朝前飘荡,附着在另一人的幽灯上。
既然发现它的踪迹,便不可能让它跑了去。
她双眼紧盯着它,身影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梭,脚下快步跟随。
在那只幽冥萤火旁的人,似乎也发现它的存在,连忙撇开视线,眼睛根本不敢久盯,生怕被幽冥萤火蛊惑,丢了性命。
秦书婳倒是相反,视线一刻也不愿挪开。
她放任自己的精神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直至眼前场景受幽冥萤火蛊惑,彻底大变。
13. 第13章
“嘶……”
好痛!
幼年的秦书婳,原本正赶着往城外去找爹爹,路上无故被推倒在地,手掌狠狠蹭到地面,划出了血。
她皱着眉忍住手上痛意,手肘蹭蹭身上沾染的灰尘,站直身。
“为什么推我?”
秦书婳皱起眉,面色不善地看向故意推她的人,手下随时准备抽出藏在衣袖的符咒。
面前是身量与她一般高,体型比她宽一倍的小胖子。他身着锦衣华服,身后跟着一个修士,还有三个比他高些的小孩。
“胡说,本公子可不想碰你这个怪物,嫌晦气。”
小胖子故意嫌弃地上下瞥她一眼,像看到恶心的脏物后退几步,很不愿意碰上一般。
他双手环胸,趾高气昂道:“再说了,就算推你又怎么样?谁让你在这挡路的?”
四岁的秦书婳盯着推她的人,十七岁的秦书婳则透过小秦书婳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场景。
这是幽冥萤火制造的幻境,场景不一定是完全虚构的。面前这一幕,就在她幼年时真实发生。
四岁的秦书婳不认识眼前人,十七岁的秦书婳认识。
推她的是石家二公子石向安,比她大两岁,幼时辱骂欺负过她的众多人之一。石家当时是日月城的小权贵,石向安的父亲一直想争夺娘的城主之位。
幼年的秦书婳,遇到过太多这样的恶意。
只要出现于人前,就会有无休止的谩骂,会有大人小孩无端朝她丢石子,会有受不尽的白眼,会有故意的上前刁难和欺辱……
服软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
无所谓认不认识,秦书婳都挺直腰杆,小小年纪,周身便散发着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场。
她道:“路这么宽,也就只有你这样的,会觉得我这个小身板能挡住你的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石向安眼睛瞪圆,双手叉腰,显得他的体型更加圆润。
“蒙学没学好,就回去多认认字多看看书,少出来瞎晃,指不定给哪个邪祟盯上,晚上……去找你!”
说到最后,她故意恶劣地做了一个鬼脸。
邪祟当道,被邪祟盯上的事频繁发生,说出这句话相当能唬人。
更何况,还是由她这个招鬼体质的人说出来。
小小年纪的石家二公子,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被她做的鬼脸吓到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后退一步靠着身旁修士。
修士专职不是抓邪祟,奈何石家就是信奉修士,敌视避讳阴阳师。
修士的存在让石向安放心了些,他也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在他瞧不起的怪物面前露了怯,更是恼羞成怒。
石向安自认为,作为日月城的孩子王,今日就是带着几个在秦书婳这没讨着好的小弟,过来报仇的,怎能反被秦书婳吓到?
他听说过秦书婳招鬼的体质,也听说她是很会阴人的滑头。今日他带着修士和几个小弟一起过来,就不信还不能挫挫小怪物的锐气。
他梗着脑袋,厌恶地瞪着秦书婳。
“日月城邪祟变多,还不是因为有你们秦家在!现在你娘更是生了你这个招鬼的怪物,别说我只是推你了,就算我现在杀了,你也是应该!”
偏见无知,野蛮可笑。
面对石向安的气急败坏,秦书婳只这样觉得。
对方人数众多,她倒还不至于上赶着被欺负,一直暗中四周打量,试图找机会先跑再说。
“老大,小怪物狡猾得很,可不能让她找机会跑了。”石向安身后一个欺负过她,最后反被她揍的小跟班说道。
石向安吩咐:“把她围起来。”
秦书婳盯准时机后退一步,她衣袖里甩出粉雾,转身拔腿就跑。
只可惜没跑两步,她的小身板便被提了起来。
她另一只手拿着的符咒要往那人身上贴,也因为小手太短,被对方巧妙避开。
“呸!你这个修士不讲武德,帮着小孩欺负小孩儿,真不要脸。”
她认命的同时,不忘唾弃提住她的修士。
修士被她说得有点尴尬,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收缴她的符咒,把她往小孩堆那一甩。
起初还有人顾及她爹娘的身份,不敢动手,另一人一句话,则直接判定她的下场。
“放心,揍她衣服能盖住的地方,她爹娘经常不在日月城,不会管的。”
话落,拳脚落到她身上……
爹给她起“秦书婳”这个名字,是希望她能沾染一些,名门淑女的风范。可惜她没顺他的意,自出生起,性子就与“名门淑女”四字背道而驰,喜欢舞刀弄枪,也满身不屈服的死倔血性。
她不会任凭打骂,就算无能为力,也要伤敌五百,自损一千地报复一番。
她腿上使全力踹倒一小孩,趁石向安不备冲过去,一口咬住他的手臂,任其他人怎么捶打也不松嘴。
四岁的秦书婳靠疯劲硬拼,而没办法控制身体,只能干看着的十七岁的秦书婳,心态很平静。
十七岁的她有更理智的办法,能安然无恙地避开刁难。
但是四岁的她不能。
四岁的她只知道,认命服软只会换来得寸进尺,没人教过她怎么圆滑,她也还没有自学会更机敏的应对之策。
其实她看到四岁的自己,表现出如此血性,是欣慰的,就算代价是一身伤。
落在她身上的拳脚还在继续,四岁的秦书婳始终没松口。
石家雇来的修士刚才被她骂得羞愧,本不打算继续插手,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石向安受伤不理会,无奈只能按住她脖颈,迫使她松口。
就这样一大四小五个人,光天化日在大街上,团团围住欺负一个四岁的小孩,不但没人阻止,耳边还能听到围观路人的助威和议论。
“我爷爷就是被这些阴阳师害死的,都怪他们!”
“像她这样的都是天生坏种,最容易被邪祟上身变成强大邪祟,不能留她性命!”
“打死这个小怪物!”
……
曾经不断有□□士和一些阴阳师修炼歪门邪道,在世间作恶,更是害死好多人喂养出强大邪祟,抹黑阴阳师名声。
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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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害怕避讳阴阳师,频繁出事之后,火力直接对准整个阴阳师群体,很多人对阴阳师的态度恶劣至极,这种情况在她幼年时期达到顶峰。
直到她五六岁那会,娘当上阴阳师盟主,亲自带队抓住并且严惩作恶之人,情况才开始慢慢好转。
有憎恨激奋的群众,自然也有理智的。
“她娘是好的阴阳师,她不过也只是个孩子,就算是招鬼体质也怪不得她,未免太过了。”
“这个小怪物的娘是城主,爹是太守,你们也是真敢。”
“咱就别看热闹了,等会被城主府的人瞧见了。”
“也是,天快黑了,快走快走。”
……
理智的人不过也是躲人群中说几句好话,真要出手阻止,是不敢的。
石家当时在日月城的影响不小,还有很多人不希望,娘这个拥有阴阳师身份的女人当他们的城主,指望着石家主抢了娘的城主之位。
因而,这场以多欺少的霸凌还在继续。
修士提醒石向安,大街上这么多人看见,太明目张胆了,传到她娘耳中,娘肯定会找石家麻烦。
石向安手臂被咬,正疼得呲牙咧嘴。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不想就此罢休,吩咐小跟班们抓住她,要带到人少的地方继续收拾。
秦书婳根骨强健,被几个小孩欺负还不至于伤及要害,只是浑身都疼。
小秦书婳是计划不反抗,转移路上正好找机会脱身的。而十七岁的秦书婳,早已经历过这些的她知道,她已经不需要再想办法了,因为她的外祖母来了。
深埋在记忆长河里的熟悉声音,极具穿透力地穿过密集人群,掠过她耳畔。
“松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外祖母的语气是严肃的、愤怒的,于她而言却像是再好不过的伤药,很轻易缓和她感官上的疼痛。
下一刻,她感觉粗暴抓住她双臂的手被挥开,她落入一个温暖轻柔的怀抱之中,几乎让她闭目沉溺。
原本平静的心,一瞬间掀起翻涌波涛……
她极力克制住。
幽冥萤火制造幻境的目的,就是拨动人心弦,等她心绪波动深陷其中,就是绞杀啃食她的时候。
她不能太沉溺……
只是她还没太缓过来,视线里便出现外祖母的模样。
幼年的她意外于事件发展,即便全身疼痛也支着脖颈抬眼,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想第一时间确认,为她护犊撑腰的人是谁。
外祖母怒视着欺负她的人,少许几根银白鬓发拢在嵌玉抹额之下,暮色之中,她贵气端庄的面容仿佛青铜浇铸的菩萨。
她仔细地看清了外祖母的样子,是和娘很像的容颜,但不同于娘的只是外表长得温婉,外祖母是由里到外,真正温婉端庄的样子。
幼年能令她深刻记住的美好回忆不多。
这算一个。
第一次有人为她撑腰,这一幕她记了很久很久……
其实当时她与外祖母并不熟络,这不过才是她有记忆来的,她们的第二次见面。
14. 第14章
在她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外祖母因为旧伤,去了任夏国的寺庙养病。在该事件发生的几日前,她才与外祖母在秦宅有过她有记忆来的,第一次见面。
当时外祖母满心满眼都是娘,对她可能连样子都没太记清。
她怎么也想不到,出现的人会是外祖母。
也因为这一次维护,外祖母在她心里,有了不一样的位置。
外祖母蕴含阴阳之力的一掌打在修士胸口,半吊子修士明显不是外祖母对手,猛地后退几步吐出一口血。
外祖母目光冷沉,严肃盯着石向安和他的小跟班们。
“三日内,让你们爹娘带着荆条来秦府,”她说话时并不提高声量,镶珊瑚的抹额穗子却簌簌颤动,“我倒要问问你们爹娘,你们学的礼义廉耻可是喂了狗?”
小孩们作鸟兽散,外祖母目光转向她,眼里的锋芒倏然化作春水。
她伸手要碰她身上的伤,忽又停在半空,腕间沉香木佛珠撞出轻响。
“外祖母疏忽,让你受欺负了。”
外祖母的声音像晒暖的旧绸缎,手指掠过她发顶,袖口逸出沉木香混着药香的味道,闻着让幼年受了伤的她,格外安心……
幽冥萤火,惯是会触及人心底柔软处的。
它像是知道,外祖母在她心里占据重要位置一般,除去她铭记于心的撑腰一幕,后面场景也是关于外祖母的。
爹娘忙得忘记她的时候,外祖母做了饭食与她一起吃。她再被人欺负,外祖母领着她去别人家里给她讨公道。外祖母教她阴阳术法,教她制符,给她讲年轻时除邪祟的见闻……
一幕幕画面在她面前重现。
幼年的她,太渴望关心和陪伴了。
在娘又一次不顾她的喜好,逼着她练琴棋书画的时候,她自然而然第一个想起的也是外祖母,抱着琴去外祖母修养的院落里躲清净。
琴被她放在亭子石桌上,她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盯着琴发呆。
外祖母喜欢在院落喝茶、散步,她来的时间,正好是外祖母午睡醒了,到院落亭子闲坐的时候。
她面朝小道,余光瞧见外祖母走来,幼年的她一扫低落情绪,起身满心欢喜地迎上去,亲昵唤着外祖母。
外祖母回来不过短短一个月,她对外祖母的态度,就从陌生到亲昵依赖。
外祖母点头应承,她看到石桌上被冷落的琴,温柔询问:“你娘亲又逼你练琴了?”
听到询问,她面上再次挂上愁容,整个人很快蔫下来。
“……嗯,是的外祖母。”
看着她蓦然转变的神色,外祖母轻笑出声,外祖母牵着她,带着她一同坐到石椅上。
“我们的棋儿如此不喜欢弹琴?”
“不喜欢。”
她毫不犹豫承认。
其实……
也不完全是因为不喜欢,只是她稍微大些才知道,原来琴曲在她耳朵听来和在别人耳朵听来,是不一样的。
她听不出乐器的音阶,听力也比正常人差一些,导致她怎么都学不好乐器。
这个缺陷是她后来自己发现的,爹娘和外祖母都不知道。
四岁时候的她还没意识到,以为这样是正常的,便也没有主动跟外祖母提过。
“没关系,不喜欢可以不学,我们棋儿绘画天赋突出已属难得,多的不强求。”外祖母摸摸她脑袋,安慰道。
小秦书婳眼睛微睁大,满脸惊喜,有些不确定地问:“真的可以不学吗?”
外祖母端坐于石椅之上,相较于她高兴激动的反应,外祖母表现得很端庄得体。
“自然可以,我与你娘亲说一声便可。”
“太好了,外祖母好厉害!娘亲都要听外祖母的。”小秦书婳看着外祖母的眼神更加崇拜,目光炯炯有神的。
外祖母被她逗笑,“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你娘亲的娘亲,说话自然还是有些分量的。”
小秦书婳是鬼精机灵的,外祖母一次次的关心和维护给她底气,她很快顺着杆子往上爬。
“那外祖母,棋儿不喜欢被叫棋儿,不喜欢这个乳名,也不喜欢‘秦书婳’这个名字,外祖母可以也做主帮我改了吗?”
她双手捧于身前,满脸期待地撒娇请求。
“不喜欢这个名字?为什么?”外祖母问。
因为这个名字所包含的期愿,不是她想要的。
爹娘起这个名字的动机,是希望她像贵女般贤良淑德,精通琴棋书画,名字里取了“琴书画”三个字的同音,乳名干脆也懒得多想,直接单字取“棋”。
娘爱极了爹,什么都听爹的,她的名字和乳名就这么定了下来。
她不想当名门贵女,不想被爹娘命令式的要求束缚,所以也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
心里这么想,她也把这个原因告诉了外祖母。
外祖母一手支在桌面,沉吟片刻后继续道:“你的名字入了族谱,不能随意变动,况且名字是你爹娘起的,还是得尊重他们意见。若是要改,需得经过你爹娘同意。”
小秦书婳的思维也很直接,“可是名字是自己的呀,不喜欢为什么不可以改一个大家都喜欢的?”
这个时候她想得还很简单,这本来就是小事,她以为爹娘会同意的。
外祖母也很赞同,便说道:“外祖母不贸然改你的名字,得先问过你爹娘。但是可以做主先给你改个小名,你想叫什么?”
能先改小名,她也是欢喜的。
她顿时希冀地望着外祖母,“外祖母可以帮我想一个吗?”
外祖母温和笑着,“当然可以。”
外祖母牵着她,边思索边小声呢喃:“你不喜欢你的名字和乳名,不是因为它不好听,只是不喜欢你爹娘给这个名字赋予的意义,对不对?”
外祖母目光移到身前,略微出神地深想着。
她戴着深绿色的嵌玉抹额,打扮得端庄简洁,鬓角两边的几缕银丝和面上的细纹,因为距离很近,她能够清晰看到。
不显得老态,只会让人觉得,岁月的沉淀令外祖母的气质更加独特。
这样和谐美好的时刻,小秦书婳不舍得出声打扰,她只专注端详着外祖母。
十七岁的秦书婳,亦是。
她用眼睛一遍一遍描绘外祖母的样子,只希望双眼这个最清晰的记录工具,能让外祖母的样子,在她记忆里停留更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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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再久一点……
外祖母的思考有了结果。
“不若还叫‘祈’可好,‘祈愿’的‘祈’,是为你祈福,希望你远离痛苦和灾难,平安顺遂的意思。”
说着,外祖母牵起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一个“祈”字。
“祈,祈儿,小祈?”外祖母笑着询问着她,“同音不同义,你应该也习惯了之前的叫法,以后叫这个‘祈’,可好?”
十七岁的秦书婳,再次听外祖母这样唤她,心底没由来一颤。
单字一个“祈”,祈儿。
外祖母为她取的小名。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听外祖母这么叫过她了。
虽然和之前的乳名同音,但是新的小名,是被外祖母赋予美好期望的,是平凡美好的祈愿,不是限制她的枷锁,她很喜欢。
外祖母的面容是那么近,恍若她伸手就能碰到。可小秦书婳只这么静静看着,她的手臂便也没办法抬起触碰。
外祖母……
她在心底无声唤道,意识随着她心底情感的变化,深陷在小时候的躯体里。
越挣扎越深陷,越纠缠越束缚……
外祖母一定也很难相信吧,爹娘这四年对她的关心和维护,加起来可能都没有外祖母一个月的多。
就算除去其他,只有街道的维护和给她起小名这两件事,外祖母就足以成为她信任喜爱之人。
外祖母是她抬头能看见的明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她的幼年,因为外祖母的到来,迎来短暂明媚。也因为外祖母的离去,再次陷入疾风骤雨……
不过幽冥萤火很狡猾,它略过痛苦悲伤的回忆,只一味刻意营造温馨幸福的画面,让她沉溺流连。
她几度差点忘记,面前这些是幽冥萤火制造的幻境。
意识之外,秦书婳的身体被幽冥萤火引导着远离人群,一步步靠近冥界地界。
渐渐的,周围一片漆黑,不见一个人影。幽冥萤火的数量则由一只慢慢变成几十只,排列成有序的蓝色荧光围绕着她飞旋。
她暂时摆脱幻境微微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挣扎使得她额头冒出冷汗,灵魂像遭受重锤一般钝痛。只是就算好不容易才挣脱,她不得已又得重新闭眼。
还未到冥界,她必须再度陷入幻境。
若是脱离幽冥萤火的引领,她不但无法到冥界,还会迷失在荒芜漆黑的虚空。
她本身已没有退路,需要去也必须去冥界。
她与外祖母相处的美好画面,很快一幕幕呈现完,紧接着就出现了另一个她最珍视的人。
阿叙……
是刚年岁十二,满身少年气的阿叙。
幻境里对应的,是九岁的她。
她非常疲惫,手肘和脚腕更是传来明显痛感,但她的注意力,全然在少年柳叙身上。
面前这个少年,太像她曾经梦见过的那个男子了。
他穿着素白锦衣,握着剑柄拨开茂密的竹叶,自远处一步步缓缓走来,站定在五六米开外。
少年头上只做半束着发的简单打扮,未完全长开的五官已初露锋芒,浑身气质冷沉,自带上位者气势。
15. 第15章
柳叙神情微凝,对她小心防备,随后好像是认出她的身份,握紧剑柄防备的姿态稍稍放松。
当然,也只是稍稍放松一些。
“少城主?”
随着柳叙的声音掠过耳畔,她心口没由来揪紧着地疼。
这是她与柳叙的初遇……
“你认得我?”
少有普通人知道她是阴阳师,态度还能这么坦然。当时正值九岁的秦书婳见来人是这样的反应,也很防备。
“喜银饰艳衣,瞳色极深,描述得十分准确。”瞧出她的防备,柳叙边看着她边解释,“在下打算长居日月城,稍留意城内少城主的画像,并不奇怪吧?”
小秦书婳微眯眼,并没有就此减少警惕性。
她问:“你过来这边做什么?”
她这时出现在日月城城西,是不久前才跟随阴阳师小队从外城回来,刚跟其他人分开就碰上找她麻烦的。
对方人多,把人教训了一顿,她的手肘和脚腕也受了点伤,正要在竹林处理。
她虽然见着柳叙面生,不是找她麻烦那群人,但保不齐是那些人叫来的帮手。那时娘正收拢日月城势力,也有可能是敌对的人派过来的,不得不警惕。
柳叙站定在原地,坦然自若。听到她的问话,他扬眉轻笑。
“这话应该是在下问少城主,”他朝身后看一眼,示意她也往那看,“这块地是柳某的家宅后院。”
小秦书婳视线跟着看过去,在竹叶遮挡的方向,果真有一处宅子,位置挺偏僻。
她环视一圈周围,视线重新落回柳叙身上。
“你是青芜小筑的主人?”
当时柳叙刚搬到城西,把城西的旧屋翻新改名“青芜小筑”。他因为容貌格外出色受到一些关注,又因为深居简出,知道的人不算特别多。
相关消息流传一两日,很快被日月城的其他异事冲淡,她因处理过地契事务,稍稍有留意。
她躲避匆忙,竟是无意进到青芜小筑范围。
柳叙:“嗯,听到这边有动静便过来查看,少城主这是受伤了?”
瞧见柳叙说完,抬腿正要往她这来,她连忙制止,声音也不自觉地故意表现得冷沉。
“你别过来,你我不相识,我受没受伤与阁下无关!”
这会她九岁,这个时期的她可不是好相与的,自幼感受过来自陌生人的诸多恶意,又经历过爹爹、外祖母和堂姐的相继离世,她已经习惯对人冷漠,性子有时候古怪孤僻。
况且没有无故的关心,她当时觉得,柳叙十有八九不怀好意。
就算是她闯进别人的地盘,就算她是不占理的一方,她也能像个炮仗一样,将人怼回去。
如果对方觉得她无理取闹,转头离开不搭理她,那更好不过。
她的声音严肃,柳叙听到她这么说脚步也顿在原地,气氛似乎有一瞬间的凝固。
不过这好像只是她感觉到的,柳叙并不在意。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身处竹林的他们,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和柳叙一时间都默契噤声。
柳叙往茂密竹叶后面藏身,听着外边的响动,神情里有一些疑惑和戒备。
他用剑柄挑开些缝隙,往外瞧。
现在的她倒是能看明白,柳叙应当以为追过来的是他皇叔的人,在疑惑怎么才刚搬过来,他皇叔如何收到风声找过来的。
不过他猜错了,对方是来找她的。外面随着脚步声一道传来的,是一段对话:
“奇怪,明明看到她往这边来了。”
“再继续找找。”
……
她才刚把对方收拾一顿,这么快又搬救兵过来,斩草不除根还真是麻烦。
柳叙观察过后戒备放下,倒是有闲情揶揄感叹:“怎么都爱往这跑?看来这片地还是建个围墙的好。”
秦书婳没听清他在念叨什么,也没多少心思理会。
她拿出随身携带止血止痛的药粉,草草往手肘和脚腕上倒了些,随后捏着手里的黄符,就要往外走。
柳叙不知何时离近了她,压低声音悠悠提醒:“他们人多,队伍里还有一个年长许多的阴阳师,实力似乎不错,少城主要主动现身?”
“……”
她这边刚站起身,闻言毫不犹豫收回脚,丝滑地一屁股坐回石块上。
有时候,场子也不是非要当场找回来的,晚两天也行……
她给那群人找麻烦的心思收回,提防戒备的心思,则是全落到柳叙身上。她像炸毛的狮子,手里攥紧黄符仍旧随时准备丢出,视线明晃晃定在柳叙身上,提防意味明显。
柳叙察觉,识趣道:“少城主就当在下是闲的,既然少城主想待在这儿,那柳某就先回了,少城主请便。”
柳叙微俯身,转身往外走。
即将踏出竹林,他脚步稍顿,回头露出和煦暖笑:“柳某这有一伤药,使用过后伤口两三日便能愈合,希望对少城主的伤有帮助。”
话音落,一药瓶从柳叙手底下飞出,稳稳落在距她四五米远的地面。
柳叙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只留那青色的药瓶,稳稳当当搁在地面。
他则施展轻功,两步飞掠,白色身影快速落回围墙里侧。
她一脸莫名其妙。
要不是柳叙走得快,她指定得问柳叙一句,他是不是有毛病?
她态度并不好,哪还有这么上赶着送药的?
她本想当没看见,可又实在好奇柳叙的意图,最终还是释放阴阳之力,检查药瓶。她暂时没发现异样,便把药瓶带回去给药师查验了。
这是他们的初遇,没有英雄救美,也不算有惊心动魄。
并且她单方面觉得,并不友好。
只是再回看,相较于她危机波折的生活,或许只算日常的回忆,已是弥足珍贵。
幻境里的她,眼前过着一幕幕场景,不间断的甜蜜毒药,蛊惑引诱着她。
那些她与柳叙相处的画面,那些柳叙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像临死前脑海翻阅人生画面一样,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在她脑海放映:
“柳某每次见少城主,少城主的状态似乎都不太好呢?”
“秦姑娘还挺宽宏大量,欺辱过你的人,还能在你面前蹦跶这么久。秦姑娘可否是不忍心?我可以为你代劳。”
“据说柳枝驱灾辟邪,临行前还请秦姑娘收下。”
……
“小祈习武天赋不错,再练些时日,下一任武林盟主也能争一争。”
“阿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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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喜爱银饰,眼光不错,你送的银镯我很喜欢。”
……
“这趟差事,我想和你一起。”
“平安回来,我在日月城等你。”
……
阿叙……
幻境外,秦书婳浑身温度灼热,恍若置身烈火,她的手背率先感受到蚀骨灼心的疼痛。
是幽冥萤火开始“进食”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她攥紧手心里一直捏着的电击符,浑身灼热的温度协助她催动符咒。她不敢保证自己始终意志坚定,只能这样借助外力干预。
“啊!”
疼痛席卷全身,冷汗涔涔往外冒。
电击符的威力,刺激得她肌肉一阵痉挛,也彻底将她从幻境中拖出。
她当即运转阴阳之力,把电击符的威力转接到幽冥萤火身上。
此刻,她身处一片长满芦苇的湿地,周身已然布满幽冥萤火,密密麻麻笼罩着她。
它们散发出来的光亮,将周遭整片天地都渲染成蓝色。
只需一个飞扑,成千上万的幽冥萤火完全能够一瞬间,把她吞噬得只剩架白骨。
幽冥萤火会把迷惑到的猎物,带入冥界,与身处冥界的同伴们分食。
周围萤火的庞大数目证明,她已然进入冥界。
芦苇湿地靠近河流,几乎不带犹豫地,她在全身附着一层阴阳之力,燃起一张御火符置于身前,往更加潮湿的方向飞掠而去。
火光让幽冥萤火有些害怕,不敢一股脑袭击她。
找到河流,秦书婳俯冲入水,御火符随着她没入水的动作,一同熄灭。
*
青灰色雾气飘荡,奈何桥下的血河泛起涟漪,冰寒刺骨的水流,宛若能撕开皮肉,魂魄几乎都要被抽离。
秦书婳从水底下钻出时,早已面色惨白。
冥界大多水道连通,水质比较特殊的忘川河算一个,她寻着浓重的血腥味寻来总算没有迷路。
“活人走阳关道,死人过奈何桥……”
阴差沙哑的唱词,穿透水面,鬼界巡使在岸边来回巡逻。
秦书婳往雾气浓重的地方游过去,头发披散着,背对岸边。
远远望去,模糊的雾气之间,隐隐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头颅,和忘川河上泡着的其他鬼魂没太大区别,瞧着真像那么回事儿。
忘川河水能稍加掩盖她的活人气息,她趁还没人注意咬破舌尖,沁出的一点精血混着符灰抹在颈侧。
青紫尸斑,瞬间蔓延至她耳后。
血河尽头立着白骨堆砌成的渡口,三只无头船夫在分食魂魄,渡口是唯一出路。
秦书婳从飘荡着迷雾的岸边上岸,垂首混入新魂队伍。
在水底的时候,她换了另一件浸过尸油的白衣,经过血河的晕染,白衣变成深红色。
此刻,衣服下摆滴滴答答坠着血珠,浓重的腐臭味盖住活人生气,再加上惨白的脸色,模样十分贴近生前溺毙的鬼魂。
秦书婳随着队伍往前,很快便排到了她。
“路引。”
一只枯骨手掌横在她面前,指节上挂着生锈的铜铃。
秦书婳把藏在袖中的冥钱抖落,趁船夫弯腰去捡,迅速将犀角香囊按在渡口石碑上。
16. 第16章
入了渡口,便是广阔繁华的酆都城——亡魂的国度。
高耸的城墙呈青灰色,墙砖缝隙里半凝固的血浆混着碎骨。
城门上高悬的兽首铜环锈迹斑斑,獠牙缝隙还卡着几缕未腐化的头发。阴风掠过,恍若能听到其发出的呜咽哨音。
暗河自城墙根蜿蜒而过,水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往生筏。
主街两侧歪斜的阁楼,大多是由黑陶烧制成,屋檐角垂下的青铜铃铛刻满镇魂咒。沿街望去,两旁挂的全是绿莹莹的灯笼,道路上挤满了漫无目的游荡的鬼魂。
鸦啼夜半,霓虹千灯,诡谲却也繁华。
要在这样的地方找柳叙,无疑是大海捞针。
街道上的游魂密密麻麻,为免被他们闻到生人气息,秦书婳尽量贴着墙边走。
她细致感受着袖中罗盘的反应,见它入了都城仍旧沉寂,心一点点沉到谷底。
这个罗盘是为搜寻柳叙魂魄,专门准备的。柳叙的魂魄若是在鬼界,本应该入了鬼界它就会有反应的。
她面色冷凝,被冰凉河水泡过的身子愈发冰寒,呼吸不受控制地沉重。
这个极不好的预示,令她烦躁。她一直不愿接受的结果再次摆在面前,恐惧无声无息地包裹着她……
在不知转过第几个街角,迎面走来一队阴兵。为首的阴差一见到她,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丝毫不加掩饰地打量。
她瞬间屏住呼吸,神情摆出寻常鬼魂见到阴差时,有些敬重又畏惧的样子。
队伍领头的阴差走到她跟前,突然俯身,腐烂的鼻尖几乎贴到她溃烂的假伤疤。
“这位姑娘……”
她这边手指微收紧,已在准备脱身之法,却听为首那阴差嘿嘿笑道:“要不要买盒香粉遮遮伤?”
阴差青灰色的手指,举着个骷髅妆奁递到她跟前,嘴角咧着标准的笑。只是他的眼窝正往外冒蛆虫,笑容看起来并不怎么让人舒心就是了。
她学着溺死鬼发出嗬嗬气音,往对方掌心放入几枚浸过尸水的铜钱。
她听黑白无常说过,冥界鬼魂数量暴增,冥界的管理已经动荡几百年了。一路过来她感受到冥界的暗流涌动,如今更是奇特,连阴差都开始做起买卖。
生意做成,阴差态度极好。
阴差顺带笑呵呵地提醒她:“姑娘,往里走就有成衣铺子,新魂入鬼界可以去买新衣裳打扮,姑娘花容月貌,换一身打扮定然比天上的仙子还美。”
阴差大概和成衣铺的老板认识吧。
对着她这副尊容都能夸得出口,属实是做买卖的一把好手。
*
按时间推算,外界晨光早已升起,鬼门关已然关闭。
只是冥界地域广,鬼物多,怕是等到下个月鬼门大开,她都不一定找得到柳叙的踪迹。
正这样想着,秦书婳又一次感受到身后似有若无的注视。
不知对方是看出了她的破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但周围除了她都是鬼物,她没敢轻举妄动。
她不急不缓往前走着,瞧见不远处有个卖灯笼的铺位,她故意停下挑拣,侧身时状似不经意地往后一瞥。
比起她的小心翼翼,给她投注视线的鬼物倒是光明正大。
她视线扫过时,对方根本没有闪躲,这让她一下子就看到并认出这位故人,差点没让她把铺位老板的灯笼给摔了!
老者身穿黑灰色布袍,手里拿着拂尘,白发用一根木簪一丝不苟地绾起。
全身唯一不太妥当的,是他心口位置的衣料颜色比其他地方深一些,那里原本是一个贯穿伤。
跟踪她的是刘伯。
四年前刘伯为保护柳叙出意外,没想到此时此刻,他们竟在这样的情境下碰上。
刘伯对柳叙忠心,柳叙也把刘伯当亲人对待。秦书婳瞬间猜测出,刘伯来找她说不定就是为了柳叙的事。
即便不是,刘伯在冥界也待了四年,让刘伯帮她找柳叙,效率定然更高。
她放下手上挑拣的灯笼,沿着街道拐进巷子。
等刘伯跟过来,她直接走到刘伯跟前亮明身份。刘伯眼睛睁大,眸中流露出讶异。
“竟真是秦姑娘!”
刘伯算是知礼的,也许是鬼见多了,他看到她这幅鬼样没露出其他不适,倒是觉得不可思议地上下多打量了她几眼。
秦书婳四下瞧了瞧,警惕地压低声音道:“刘伯,可否先找一处适合说话的地方?”
无法,实在是她逛过这么多处,压根没见过哪里是鬼物比较少的,只能劳烦这里的常驻民。
“好,秦姑娘请随我来。”
他们隔着不远距离,一前一后走出巷子,辗转到刘伯的住处,直至关上院子大门,他们才继续刚才未完的谈话。
“刘伯可有阿叙的消息?”
秦书婳确认周围没其他鬼物之后,第一时间询问。
在院门和里间堂屋这一段,刘伯仍走在她前面。刘伯闻言,跨过门槛的步伐明显有些恍惚,脚步不稳。
他老人家缓缓停下,站至桌前,他的视线似乎无意识地,在身前走神片刻。
相识之人遇见,本该融洽喜悦的气氛,在她开口之后变得沉重……
“哈,猜到秦姑娘鬼门大开之日,可能会来冥界,没想到竟真让我等到了。秦姑娘扮演得很像,一开始我都没敢认。”
刘峥转移话题,语气故作轻快。
秦书婳静默,定睛看着他。
气氛,反倒更显沉重了。
秦书婳没心情兜圈,对刘峥的回答只评价道:“您转移话题的方式很生硬。”
刘峥:“……”
他肩膀上提,深吸好大一口气,这才慢慢转身看向她。
刘峥的脸上,全然是抑制不住的哀痛,哪还有语气中故作的轻快。
他的反应让秦书婳极度不安。
她继续询问:“是阿叙让您十五来找我的对不对,刘伯见过阿叙了是吗?他现在在哪?”
面对来自秦书婳期盼的目光,刘峥的神情几度僵住,想开口,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自然是见过柳公子的……
秦姑娘猜得不错,正是因为见过公子,记住公子的交代,他才会在十五这日,守在酆都城入口等秦姑娘。
作为旁观者,他实在太知道秦姑娘和自家公子的羁绊了。他就是因为太过知道,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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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真相是那样的残忍,秦姑娘恐难以接受。
屋内沉重的气息仿佛在空气中凝固,令人窒息。
看到刘峥愈加哀痛的神色,秦书婳高悬的心更是提起。她执着地盯着刘伯,等他的回答。
刘峥垂下眼,苍老的面容更显苦涩,“秦姑娘是阴阳师,感应不到我家公子的魂魄,应该便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秦书婳垂在身侧的手收紧,攥住了红透的衣衫,手上因为用力而手背青筋凸起。
她有猜测,但是心里不愿朝着那个方向想。
她矢口否认:“我不知道,我希望刘伯能亲口告诉我。”
喉咙像被噎住,她几乎一字一顿,才把这句话完整说出。
刘峥瞧见秦书婳恍若一句话就能击垮的悲恸,他更加不确定,直接说出来是好还是不好。
也许不知道公子的下落,秦姑娘还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靠着坚强意志支撑下去。
若是秦姑娘知道,公子再也回不来,不知道她是否还能理智尚存,有支撑下去的勇气?
造化弄人啊!
唉。
刘峥轻叹一口气,最终决定还是按公子交代的,把实情告知秦书婳。
公子比他更了解秦姑娘,公子的考虑也没有错。秦姑娘都能硬闯入冥界,如果秦姑娘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一直这样不明不白的,也许秦姑娘会做出对自己,更加狠心又无法挽回的事。
“秦姑娘,公子的魂魄……已经消散了……”
“怎么可能?!”
秦书婳当即出声反驳。
她说话的语气铿锵有力,似乎底气很足,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乎站立不住的身形。
“刘伯,您一定搞错了对不对?你是见过阿叙的,你一定见过他的,他怎么可能会不在呢?是不是阿叙让你这样跟我说的,你让他出来见我,刘伯,让他出来见我好不好?”
刘峥看着秦书婳,眼眶跟着泛红。
他能理解秦姑娘的痛苦慌乱,当时他在这冥界见到公子,还没来得及惋惜和叙旧,就瞧见阴差引着公子离开,竟是要去往那烬湖。
刘峥不由得抬起苍老的手遮住眼睛,掩盖失态,声音哽咽。
“公子是烬魂,到冥界当日……便消散了。”
“怎么会……”
秦书婳像是遭了定身咒,整个人被这短短一句话,定在原地。
天地灵气汇聚初形成的,没经历过转世的是新魂;轮回过很多很多世,魂力散尽,在冥界销户,没办法再投胎的魂魄是烬魂。
烬魂轮回完最后一世,等待他的便是……
魂飞魄散……
猜测得到证实,秦书婳却被这个她最不愿的结果,砸得唇微张,霎时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她的话语完全在喉咙哽住,心脏紧缩的窒息感,令她鼻腔吸不进一点空气,只有越来越多的眼泪蓄满眼眶,像止不住阀门一样哗哗往下淌。
伤口还没有愈合,又一次无情地被血淋淋剜开。
刘峥后退几步,颓然地倒坐在太师椅上。
他亦是止不住的难过,也只能安静地留出时间让秦书婳自己慢慢消化。
17. 第17章
秦书婳在刘峥那,拿到了柳叙留下的手写信。秦书婳自然认出,信是柳叙写的无疑。
只是她怎么也不愿相信柳叙会灰飞烟灭,她要去往烬湖亲眼瞧瞧。
离酆都主城越来越远,外城的其他方向大致都可见鬼物四处游荡。却是在前往烬湖这个方向,鬼物的身影格外稀少,一眼望去是片无尽的、昏暗的荒漠。
秦书婳脚下步伐沉重得像灌了铅,噩耗几乎压垮她,却因为迫切想快些到烬湖,硬拖着沉重的脚步往荒芜疾步而去。
连绵的荒芜之中,出现一面清澈的、广阔无边的湖,是烬湖。湖面映照阴沉的天空,呈现出与天空颜色相近的深灰色。
湖面上定定地悬浮着数不尽的白色光点,像是荒芜昏暗中的一片明亮繁星。
刘峥道:“白色光点是烬魂泯灭后,遗留能量所形成的。”
秦书婳面对湖面数不尽的光点,震撼和痛苦的感觉一同涌现。她的视线在光点上一一扫过,眼睛捕捉到较近的,颜色比较明亮的一颗,上面散发着她熟悉的气息。
她脚步踉跄着靠近,几乎瞬间,眼眶充盈的泪水无声滑落。
“这颗,是属于阿叙的吗?”
她站定在湖边,望着那颗较为明亮的光点问。
刘峥落后秦书婳几米,他的视线同样落在那颗光点,“嗯,是公子。新泯灭的烬魂残余能量较多,颜色最亮,近来在烬湖泯灭消散的烬魂,只有公子一个……”
秦书婳垂在身侧的双手,攥紧衣摆,身体不可抑制僵直,双眼久久凝望那抹光点不见移动。
烬湖是冥界埋葬烬魂的地方。
这里没有风,湖面很平静,四周孤零零的砂石也不会被卷得漫天飞舞。
站在这里,什么多余的声音都听不见,一切都是那么肃静祥和,像身处一座被人遗忘的公墓。
如今秦书婳和刘峥身处的,正是这被人遗忘的“公墓”。
刘峥站在秦书婳身后几步开外,看不到她正面的表情。
只是先前见过秦书婳知道真相后的泪流满面,也瞧见她看到公子的留信时的悲伤崩溃,现在面对无声无息的秦书婳,刘峥只觉得更加担忧。
他跟在先皇身边辅佐,又从小看着公子长大,发生宫变后,他和公子来到日月城生活,公子更是待他如亲人。
见证过公子与秦姑娘日渐亲近的相处,他知道,公子早已不在乎太子身份,不在乎是否身居高位。
所以即便隐姓埋名迁居日月城,只要公子健康平安,便已是最大幸事。
更何况,公子还有幸找到与其志同道合之人。
爱屋及乌的,他对秦姑娘的看法也改变了。
他见惯宫里的阿虞我诈,与秦书婳日渐的接触便知,日月城的少城主遭遇颇多,性子有时候古怪,但仍旧是讲道义的,心性纯良的好姑娘。
公子温柔谦和,秦姑娘有魄力,二人又都是优秀机谨之人,遇到什么问题定然都能化解。
他离世时有担忧,但不乏对公子和秦姑娘的信心。
相信他们日后会在一起,也相信无事能难倒他们。
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就会遇上难题,而且是无解的,生离死别的难题……
刘伯的目光从秦书婳背后移开,重新落到属于柳叙的那颗白色光点。
他深深地叹气,这本来一开始还算轻松的叹气,不知何时气息在他喉间哽咽住,他的眼眶也止不住地冒出热意。
“阿叙当时有没有害怕?”
不知站了多久,秦书婳缓缓抬起手,看着白色光点的光亮穿过她的指缝,轻声问道。
“什么?”
陷入悲伤情绪的刘伯,面对突然的问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秦书婳继续道:“一来冥界便被告知自己是烬魂,阿叙会害怕,会难过吧。”
她说出来的话像是询问,又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低声呢喃。
刘伯听清了,声音干涩地应和:“会吧。”
怎会不难过,公子定然是难过的。
每个魂魄投胎前,都会去喝那孟婆汤,即便公子的魂魄经历过数不尽的很多世,最终变成需要散尽魂力的烬魂。
可公子总归不过,只有这一世的记忆而已。
于公子而言,他只活了短短二十年。
这短短二十年,公子也只有五岁之前,记事都不甚牢固的时候,尚且算是富足美满的。
之后公子被挖去灵根,被挑断手筋,经历母后的病逝和宫变,后来更是四处躲避追杀,颠沛流离。
这还没安定多久,怎么就……怎么就是烬魂了呢……
这样想着,刘伯刚沉下心底的酸涩感,又一个劲往外冒,越压抑越是控制不住。
刘峥极力缓和,稍稍平复便立即安慰秦书婳:
“阴差说,公子本该历经上一世就是要消散的烬魂,这一世是公子强求来的,我们能遇上公子,已是不易。”
秦书婳心有不甘,“既已求来,为何不肯给阿叙多些时间?”
“公子的名字入了名册,只有约莫二十年的时间,所以在公子二十岁生辰之前,公子必然会身亡。也许是突然暴毙而亡,也许是发生其他意外身亡。”
刘峥转述阴差的话,隔了这些时日再提及,他也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事情放在谁身上,都会心有不甘吧……
刘伯还清晰记得见到柳叙时的画面。
他从未想过公子那时会出现在冥界,现在触及相关场景,脑海中更是不受控制浮现当时情景。
公子是穿着暗云纹锦衣出现的,头发用银饰半束,身上瞧着完好无损。
公子被阴差围住,为首的阴差边引公子往城外走,边和公子正谈判着什么。因为有些距离,他没有听见交谈内容。
冥界不该是公子这么快出现的地方,他由于太过震惊驻足在原地,公子很敏锐,一眼见到并唤住他。
公子和阴差们走近他,为首的阴差开口道:“认识?那正好,你有什么事可以交代他,我们也不用为难。”
不知公子是怎么和刚正不阿的阴差谈的,总之是争取到了短暂的告别时间。
在临时选择的街边书斋,公子写下给秦姑娘的离别信。公子折下一小段新鲜的柳枝放在信封口,火封燃烧的红蜡滴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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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柳枝和信件一同封了起来。
信件转交到他手里,公子说,如果腊月十五这日秦姑娘真的来冥界,那么就告知秦姑娘真相,并且把信件转交给她。
刘峥刘总管就这样,在还没缓过震惊难过的多重复杂情绪的情况下,又被告知,柳叙的魂魄即将消散,而他被委以劝阻秦姑娘的重任。
刘峥见过许多风浪,早就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情境下也不禁失态。
他眼眶通红,面上的一些皱纹和蹦起的青筋交织,悲伤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公子,真的没办法了吗?”
他声音哽咽,已然没办法做到顾及场合,直接问道。
柳叙和刘峥都懂,话里的潜台词是,只要柳叙一句话,刘峥愿意拼得魂飞魄散也要助柳叙逃走。
做个孤魂野鬼也罢,总好过消散了,什么都没留下。
刘峥自然是想柳叙逃走的,可阴差们怎可能允许。
一旁守着的阴差,一察觉刘峥情绪不对,警醒道:“已然是烬魂,再挣扎也没用。就算不去烬湖,他过不了几个时辰也会消散。我们带他过去只不过是做个登记,按章办事而已。”
为首的阴差也道:“我们不与柳公子为难,柳公子的友人,也不会与我们为难的,对吧?”
刘峥双手握紧拳,对阴差们说的话没办法做出回应,他只目光一顺不顺地盯着柳叙,等着他的决断。
“刘伯,很抱歉让你担心了,感谢这么多年以来的照顾。”
柳叙看着悲伤到不能自已的刘伯,这样说道。
刘峥听明白了,公子是真的在做告别。
刘峥不愿接受柳叙的这个决定,他一下抓住柳叙,摇头劝阻。
柳叙面上扯出抹笑意,半开玩笑似地安慰:“刘伯,下一世没有我来麻烦你,你应该高兴才是。不用为我东奔西走,你能过好自己的生活了。”
刘峥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柳叙这个小主子面前表现出固执,他皱着眉严肃地盯着柳叙,没有说话。
“刘伯若不舍得我,就替我把这最后一件事办好吧,我放心不下她。”
柳叙面上扯出的笑变得苦涩,目光最后落在桌面信件上。
告别的时间再怎么珍惜,也有结束的时候,阴差们再次带着柳叙,出发去烬湖。
这次刘峥不远不近地跟着,阴差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阻拦。
阴差们按规矩做好登记,等待的时间,阴差们在烬湖边给柳叙看过往一世世的经历,画面还没播放完,柳叙的魂力就已经一点点消散,最后如燃烧完的灰烬,不用风吹就几乎什么都没留下。
如阴差们所说,他们确实什么也没对柳叙做,但因柳叙是烬魂,终归会消散的……
烬湖的天空是昏暗的,湖边是荒芜的、一望无际的。
如眼前这般。
眼前的烬湖,与好些日前的烬湖重叠,柳叙消散的画面在刘峥脑海中挥之不去。
刘峥唇瓣颤动着,气息不稳。他的喉咙像是堵住什么东西一样,难受而又刺痛。
与几番压抑,终究还是哽咽流泪的刘伯相比,秦书婳显得太过安静。
18. 第18章
她不知何时拿出柳叙让刘伯转交给她的那封信,上面的柳枝已经变干,皱巴巴的。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岸边,无声无息地再次看着那封信。悲伤到极致的她,好像已经不能做出其他反应。
她的身体已经麻木,精神也是。
她感觉她不像身处现实,这布满白色光点的湖边多么梦幻,多么像一场荒诞的梦境啊。
对,这一定是场梦吧……
不会是命运给她开的玩笑的,命运怎么可能这么残忍,把曙光一样的阿叙送到她身边,又这样无情地突然掠夺走他?
秦书婳脑中的思绪是混沌的,她的目光依旧落在柳叙写的信件上,然后一幕幕回忆在她脑中播放的,杂乱无章的画面牵扯着她,让她没办法把信再看进去一遍。
“秦姑娘?”
瞧见僵直在湖边的秦书婳,刘峥担忧地唤了一声。
刘伯没有得到回应,他视线瞥见秦书婳站得离湖边很近,突然反应过来她只需要踏出一步,就会坠入那鬼物见之色变的烬湖,刘伯心底猛地一阵慌张。
他老人家都变成鬼了,可不想再受到更多惊吓刺激。
刘伯连忙几步上前,手一下子抓住秦书婳的胳膊,又唤了一声:“秦姑娘?”
秦书婳没感觉到多少碰触,只像一阵凉风轻轻扇打她胳膊一下。她怔愣一瞬,缓缓转过头,看向忧心她的刘伯。
在刘峥刘总管的视角,他瞧见的是面上挂着干枯泪痕,眼神空洞绝望的秦书婳。
她眼瞳漆黑,光线落在上面显得眼睛特别明亮,是一双极美的清亮眼睛。如今她的双眼却像是失去光彩,黑瞳反倒衬得她眼底无光,贴近无知世人评价她的“诡异妖冶”的样子。
公子消散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秦姑娘,要是看到这一幕,公子只会更放心不下。
秦书婳眼底无尽的悲伤触动了刘伯,刘伯不禁再次潸然泪下。他也沉浸在难过里,口中如何都组织不出新的劝慰话语。
秦书婳木然地平静说道:“刘伯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
人死就什么都没了,她得好好活着。
得了句准话,刘伯缓缓垂下手,放开秦书婳的胳膊。
他迟疑片刻,终归是退后两步,给秦书婳消化的时间。
站在湖边的秦书婳是麻木憔悴的,是无声无息的,像平静无波的烬湖一样,像空中漂浮不动的白色光点一样。
刘伯看着秦书婳的身影,看着她渐渐与死寂的环境,毫不突兀地融在一起,他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公子说过的话。
当时他问公子,所有实情都告知秦姑娘,秦姑娘是否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忧心秦姑娘会想不开。
公子当时的回答如此笃定,“她不会,她有未尽之事。我于她而言,重要,但不是全部。”
公子眼里全然不见难过可惜,只有满溢的温柔和庆幸。
*
他们在烬湖边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刘峥担心阴差过来巡逻发现他们,劝秦书婳离开。
秦书婳没有任何推辞,只除了安静得格外不寻常以外,全由刘峥决定。
回去的路上,刘铮忧心着该怎么把秦书婳送出去。
他的住处在冥界算不错,毕竟鬼物众多,他还能有一处独属于自己的地方。这也多亏秦姑娘懂得这些,公子和秦姑娘每年给他烧不少钱财。
只是秦姑娘毕竟是人,需要吃喝,他的住处又不够隐蔽,秦姑娘迟早会被发现的。
刘伯观察着秦书婳的情绪,见她好似一切如常,他放低音量小心翼翼询问:“我的住处也不够安全,秦姑娘可有办法出去?”
秦书婳始终微垂着眼,目视前方地面,双腿麻木地向前走着。
刘峥的话没能令她有什么反应,刘峥以为是他音量太小,秦书婳一下子没能听清,正打算再说一遍,紧接着就听到,秦书婳语气没什么起伏地回答:
“暂时出不去,得待上些时日。”
秦书婳的声音,像久卧床的病人没喝到水一样,沙哑干涩,语气也板正僵直。
不过她好歹是愿意开口的,证明没有伤心过度以至自我封闭,这令刘伯稍放心一些。
“秦姑娘有何打算?”刘伯继续问。
秦书婳思绪几乎卡顿,但也无需多想便明白刘峥的担忧。
活人要在众鬼物之间混迹月余,哪那么容易?
“鬼门关和鬼市都是下月十五打开,这期间我会找处合适的地方隐藏,能出去我就会离开,刘伯无需担心。”
不管心底此刻面对怎样的惊涛骇浪,秦书婳如今表面上照常,思路清晰地回答道。
话落,她看了周围一圈,“这里鬼物稀少,也才偶尔有阴差巡逻,白天是不错的藏身处。”
至于为什么只说白天,是因为酆都城外的夜晚危机四伏,异象蔽现。
她作为一个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活人,晚上反而待在鬼物聚集的酆都城内,才是相对安全的。
靠近城门口,鬼物和阴差数量增多。
刘峥小心观察秦书婳,瞧见她虽神情麻木,但仍旧留心周遭环境,始终保持防备警惕,彻底放下心来。
只要秦书婳不出问题,刘峥觉得他混迹这么多年的经验,协助秦书婳掩护一阵不算太大挑战。
不过万事不可预测,变数这不就来了。
城门口一队阴差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应当是外出巡逻的,刘峥和秦书婳一开始都应对自如,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只是阴差队伍经过之后,队伍后面不远不近跟着的一个身影,令秦书婳原本麻木的神色有了裂痕。
她的表情由平静转为惊讶,如死水一般的眼眸闪动,里面有了光亮。
一个她从未想过会遇上的人,出现了。
是外祖母。
她被纠缠住的思绪,容不得有过多思考。
她此刻脑海里只冒出一个疑问,以外祖母的生平应当早转世了才对,怎么还留在冥界?
想法出现不过是一瞬间,而她的嘴实际比她脑子还快,先一步无声念着“外祖母”三个字。
外祖母模样没变,她身为阴阳师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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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认错自己外祖母的灵魂,于是在附近没有其他鬼物的时候,她几乎没掩饰眼神里的惊诧。
刘伯未曾见过秦书婳的外祖母,看到她对一个,腰间挂着阴差令牌的鬼物驻足,险些没惊得他想拎起秦书婳就跑,到头来却也只能独自在一旁干着急。
秦书婳的外祖母,何永清。
她身着翠绿锦衣,额头戴着墨玉抹额,看起来依旧是那么端庄慈祥。
与她形象有些不符的,可能就是她手里握着的牵引绳了,几乎每个阴阳师都有的,令鬼物胆寒的束缚法器。
秦书婳看得有些出神,感性过后理智回笼,她稍稍偏移视线,努力控制表情。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长大,模样变化很大,外祖母恐怕是认不出她的,她没必要打扰。
更何况,如果外祖母知道秦家唯一的继承人,带头破坏规矩独闯冥界,一定对她很失望吧……
心里这样想着,秦书婳却做不到如想的那般坦然。
她眼睛半阖,微垂下眼装作若无其事地盯着前方,垂在衣袖下的手则死死攥紧,指甲刺得她手心生疼。
她明白,这次不期遇的碰见,是她贸然来冥界的意外。
如果她真做到她想的那般理智,她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外祖母了。
无人知晓秦书婳心里经历怎样的波涛汹涌,她如陷入漩涡的船只,矛盾和纠结萦绕着她。
何永清越走越近,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檀香味道已经钻入鼻尖,是秦书婳幼年几度无法安睡时,在她身边一直陪伴她的,让她怀念的味道。
贸然决定的想法只在一瞬间,秦书婳还是无法完全割舍贪念。她奢望着,哪怕只是当做陌生人,搭上一句话也好。
她松开紧握的拳头,抬起手正要拦下何永清。
“你是……祈儿?”
何永清突然的出声,让秦书婳正要伸出去的手,僵在身侧。
她几乎是不敢相信地转头,双眸不期然对上外祖母迟疑望着她的双眼。
秦书婳的目光,从外祖母的眼睛处落到唇上,看到外祖母唇微张,再视线上移重新与外祖母视线相接。
刚刚是外祖母在说话没错。
外祖母……
认出她了?
秦书婳木然的脸上,已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她只双眼一顺不顺地盯着外祖母,视线根本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
岁月在外祖母脸上留下痕迹,却难掩她美丽和煦的五官,眼睛温暖有神,眼眸也和娘还有她一样,是比较明显的深黑色。
刘伯见此,知晓秦书婳这是碰上熟人了,他安静站在一边没有插话,等着秦书婳的反应来做判断。
“是祈儿,你是祈儿!”
在秦书婳打量何永清的时候,何永清也在打量她。
何永清作为阴阳师,离近了她感受到一点熟悉的魂力感知,并且眼前这张脸完全是女儿和女婿的结合,难得的好辨认。
秦书婳轻声唤道:“外祖母……”
她站定在原地,身体有几分僵硬地看着外祖母。
19. 第19章
何永清先是流露出,见到外孙女的惊喜。反应过来,她们是在哪里见面之后,面上的喜意冻住,取而代之的是皱紧的眉。
“我们的祈儿还这么年轻,怎么也……”
外祖母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脸上的悲伤情绪浮现。
她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外祖母万分怜惜,想抓住秦书婳的手安慰。然而她没能实质碰触到,属于鬼物的那份寒凉,反倒感应出属于活人的温热。
外祖母脸上的难过之色,骤然顿住。
“祈儿,你怎么……”
何永清话刚说一半,意识到场合不对,忙压低声音,“你们先跟我过来。”
外祖母快走几步,与先前经过的阴差队伍打声招呼,随即折返回来选定个方向,带秦书婳和刘峥过去。
他们往酆都城外的荒地方向,走出几里。
秦书婳看着走在她前边,气压忽然变低许多的外祖母,突然就不怎么畏惧外祖母的责怪了。
她的双眼,只专注地盯着何永清利索的腿脚。
看着外祖母走路虎虎生风,她脑海里呈现的,是外祖母最后那一年,出行时常坐着槐木车辇,起身需要人扶的画面。
那样不能自理的日子,对一个曾经意气风发过的阴阳师大能而言,才是最痛苦的。
如今外祖母没有病痛,腿脚利索,真好……
秦书婳麻木的表情有所缓和。
直到身前的何永清,选择一处四周无人的荒地停下。秦书婳的视线,才从外祖母的双腿移回外祖母的脸上。
外祖母看一眼旁边跟着的刘伯,她明白外祖母的意思,开口道:“是自己人。”
听罢,外祖母这才收回视线,注意力重新落到秦书婳身上。外祖母虚虚抓住她的手上下打量,掰过她的身子让她转一圈。
秦书婳只感受到一阵凉气,轻抚在她的手腕和肩膀,她顺着何永清的意思,转了一圈。
何永清下了结论,“你是活人,怎么会出现在冥界?出什么意外了?”
何永清性情温婉,几乎不与人置气。此刻她知道秦书婳坏了规矩,闯入冥界,神情也难免严肃。
还不待秦书婳回答,何永清想到,秦家只剩母女两相依为命,第一时间猜测秦书婳来冥界,有可能是为了秦风华。
何永清没忍住担忧,追问道:“你出现在这里,那你娘亲呢?云禧她怎么样?”
云禧是娘的表字。
外祖母第一时间,询问娘的情况,这完全在秦书婳的意料当中。
只是这样的情形,又恍若将她拉回,外祖母几乎满心满眼全是娘,却一直被娘冷落忽视的日子。
在秦书婳自己都不曾注意的时候,她刚舒展的眉眼,其实又变得有些空洞。
秦书婳向外祖母解释,她出现在冥界的缘由。
提起柳叙,她双眼眸光略微闪动,平铺直叙的话,却像在讲述别人身上的故事一样。
心口在极致疼痛过后,进入了倦怠期,身体迟钝地开启防御。
她已经悲伤到麻木,哭不出来了。
外祖母仍旧是那么慈爱和容易共情,听到她的叙述,外祖母眼眶瞬间湿润,“我可怜的祈儿,你这可如何是好啊!”
外祖母疼惜地轻轻抱住她。
一开始,秦书婳感受到的是一阵凉风往怀里钻。随后怀抱化作实质,变成一个没有温度,却仍旧能给予她一丝安慰的拥抱。
外祖母是使了些阴阳之力的。
秦书婳就要抬起手,回抱过去,被拥紧的感觉却离她而去。
外祖母松开了她。
秦书婳没有再争取,缓缓放下停在半空的手,轻声问:“外祖母不怪我吗?”
何永清眉头短暂轻蹙,眼底流露出来的,还是疼惜更多。
她轻叹一口气,无奈道:“怪的,怪你不顾族规贸然闯冥界。只是……你来都来了,我再怪你又有什么用?现在你放心,外祖母会想办法,护送你安全出去的。”
秦书婳盯着外祖母,盯着她温柔祥和的脸出神,“如果娘能像外祖母一样,就好了……”
像外祖母一样通情达理,像外祖母一样,全心全意地爱自己的女儿。
迎着秦书婳直勾勾的目光,何永清眸光微动。
她微垂下头,似短暂陷入回忆。
“……祈儿,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怪你娘亲吗?”
外祖母,真的很在意她对娘的态度。
怕她记恨娘。
怕娘众叛亲离。
“事情已经过去,我们便不提了吧,”秦书婳微抿唇,选择转移话题,“外祖母您呢,您不应该早就往生了吗?为何还待在冥界?”
“太早转世也没什么意思,外祖母想,再等等你娘亲……”
外祖母视线远眺,看向一旁苍茫的荒地,“你娘她虽然强势,有时候也耍些小性子,但其实她可怕孤独了,我希望等她哪天要面对死亡了,我能牵着她,陪她走走这冥界的黄泉路。”
提及娘,外祖母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嘴角扬起慈爱的微笑。
这个答案,秦书婳不觉得意外。她只是羡慕,羡慕到心底甚至滋生出隐秘的嫉妒。
外祖母性子好,少有的会生气,她似乎对很多人都能这般和颜悦色。
但或许只有,奢望得到外祖母更多爱护的秦书婳才知道,外祖母只有对娘,才会流露这样最慈爱的神情。
外祖母从始至终,最爱的只有娘。
只是小时候的她,一直不想面对这个事实罢了。
秦书婳近乎贪恋地盯着何永清,专注的目光,令一旁站着的刘伯都觉得晃眼。
何永清并未发现秦书婳的异样,在察觉何永清要回头时,秦书婳收回暴露心事的目光。
何永清为缓解气氛,调笑道:“到时候啊,重担可就全落到你身上了。所以我们祈儿,现在要多吃长壮实一些,这样才有力气挑起担子啊。”
那她呢?
外祖母说怕娘孤单,秦书婳心里冒出的想法是……那她呢?
秦书婳眼睛半阖微垂下眼,隐藏眼里的落寞,她只扯出点笑算做回应。
“……外祖母现在过得开心吗?”
静默片刻,秦书婳这样问道。
“祈儿不用担心外祖母,外祖母现在当上阴差,过得挺好的,有期盼又每日有事打发时间,自然过得开心。”
秦书婳低声呢喃:“开心便好……”
她不受控制冒出的负面情绪,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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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听到外祖母的回答,乖乖缩回隐秘角落,心绪又重新回归平静。
外祖母开心便好。
对比起来,其他事情便没那么重要了。
*
庚子年腊月二十八,临近除夕的两天前,秦书婳离开了冥界。
有外祖母的协助,秦书婳原本估计要在冥界待一个月的情况,变成不到半个月就顺利潜出。
冥界与人界之间的连通,一直被管得很严。但她真的在冥界走过一遭之后,才真切感受到,冥界隐藏在井然秩序背后的混乱。
这也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临近午时,秦书婳出现在日月城淮阳坡。
鬼门关出口的这个村子依旧萧条,泥瓦危房半塌不塌,枯草乱石横在路口无人清理。
秦书婳脱下湿哒哒,沾染血水的单衣,穿上乾坤袋里备着的最后一件干净衣裳。
她拖着疲惫的双腿,缓缓往日月城主城方向走去,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这里方圆几里死气沉沉,她也一样。
纵然有十来日何永清的开导和陪伴,再次面临或许是永久的离别,秦书婳仍是无法做到坦然。
路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秦书婳身后十来米由虚变实。
望着秦书婳死气沉沉的背影,黑白无常时隔十多日再次见到秦书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无奈对视一眼,纷纷叹气。
他们没有上前打扰,只静静注视着秦书婳的身影走远。
淮阳坡附近有城中护卫把守,秦书婳刚走出村落,护卫们便发现了她。
“少城主!”
一队护卫安排人回去报信,其余人迎上前行礼。
小队长激动地打量秦书婳,松一口气般说道:“少城主您可算现身了!这几日城主为了找您全城禁严,整座日月城都翻遍了!”
秦书婳神色淡淡,情绪没什么起伏地应了一声。
“嗯。”
护卫小队长会看人脸色,见秦书婳不想多说,姿态又有些狼狈,便只安排四人跟在秦书婳身后护卫。
说是护卫,只怕也是娘那边下了命令,见到她要把她带回,小队长安排人防止她逃跑的罢了。
秦书婳看破不说破,没心思多管,安静地坐上他们准备的马车,继续往主城去。
她下马车刚要踏进秦宅大门,侯管事从旁边的城主府走来,俯身行礼说道:
“少城主,城主大人要见您。”
秦书婳闻言身形一顿,缓缓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一旁屹立的城主府。她眼底平静无波,已然知晓娘找她所为何事。
侯管事行过礼后抬头,看到的就是面色比较苍白,头发蓬乱,脸上、手上还沾染着一些灰尘的少城主。
秦书婳虽换下了脏污得不能看的衣服,但她也没有过多整理,头发还是半湿的,只剩一根簪子草草地半挽着,让头发不至于凌乱得完全披散下来。
少城主现在很狼狈,侯管事知晓应该让少城主回去收拾一下才妥当,只是命不可违,他只能传话道:
“少城主,城主大人说要立刻见您……”
侯掌事话音落下,秦书婳便重新抬步,朝着城主府的方向而去。
“知晓了。”她平静地说道,声音不见起伏。
20. 第20章
秦宅庄严古朴,城主府崭新大气,两座宅邸紧挨着,完全不同的风格如鸿沟一样,隔开建于不同时期的它们。
当然,它们也不是毫无共同点的。至少城主府也是庄严肃穆的,一如它现在的主人。
秦书婳从秦宅大门前,走到同街的城主府门前。刚踏进城主府的门槛,她便发现里面的守卫,比往常森严戒备许多。
这种情况通常是有大人物来访。
秦书婳毫无知晓的兴趣,她无视侯管事和护卫们纷纷投来的热切探究目光,顶着这幅颇有些狼狈的样子,直接前往秦风华处理事务的书房。
只是她还没走几步,便瞧见秦风华正气势汹汹地朝门口走来。
娘的目光一眼锁定她,温和端庄的脸上盛满怒容,稳健端庄的步调,也变成怒气冲冲的快步走。
眨眼间,娘走到她跟前,手掌抬起劲风呼过。
“啪!”
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到她的脸上,响亮的巴掌声随之响起。
护卫和下人们探究的目光凝住,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惊到,庭院里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秦书婳被这结实的一巴掌,打得头侧偏过去,耳朵一阵嗡鸣,脸瞬间麻木刺痛,几乎立刻红了一片。
秦风华穿着一身淡蓝色衣裙,发型打理得一丝不苟,本该是气质端庄的,此刻却怒瞪着秦书婳,面上因为生气憋得通红。
她胸口一起一伏深呼吸着,不知是刚刚走得太急还是被气的。
秦书婳缓缓正回脸面朝秦风华,安安静静地微垂下眼,盯着秦风华身前的地面,用无动于衷的姿态直面秦风华的怒火冲天。
在一众属下面前被下面子,秦书婳好像无所觉一样,毫不在意。
倒是那些在现场的护卫、家丁们,个个低着头慌忙找事做,生怕看到太多不该看的。
秦风华先前听到属下的汇报,不用询问便笃定,这十来日秦书婳一定去了冥界。
她等不及秦书婳找过来,带着满腔怒火自己出来,如今看到秦书婳死倔的样子,秦风华更是火冒三丈。
她厉声质问:“你这是什么态度?一连消失十多天,如今回来倒是在我面前摆起脸色来了?”
秦书婳缓缓抬眼,看向怒火正盛的秦风华。
为不被察觉踪迹,一连消失十多日她确实没留下过任何话,这一巴掌她受着。
面对秦风华一上来就只有质问,她平静道:“您如此激动是担心我吗,还是生气我触犯族规?”
“你枉顾族规跑到不该去的地方,我不该生气吗?”
秦风华眸若寒冰,冷冷地盯着她。介于多人在场,秦风华说得隐晦。
若是平常,秦书婳知晓秦风华更在乎的是族规,或许会冷笑出声,嘲笑自己,为什么又问秦风华这种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只是现在,可能先前潜出冥界花费太多力气了吧。
她连扯出一些冷笑都觉得累。
秦书婳和秦风华相对而立,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几乎令空气凝住。一些下人见势头不妙当即离开,没办法回避的,则纷纷站得离战场远些。
秦风华眉头皱紧,唇抿直成一条线,头上步摇还因为刚刚巴掌扇得用力,上面的流苏“簌簌”抖动着。
小时候的秦书婳,最怕秦风华这样沉着脸,风雨欲来的模样。
现在她身量比秦风华还要高出一些,看着秦风华或是怒火中烧,或是歇斯底里的样子,都觉得可怖的形象变得矮小了。
“祈儿,不要怪你娘好吗,外祖母求求你,她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临出冥界之前,外祖母再次劝秦书婳不要怨恨娘的话,还犹在她耳边一句句回响。
这句话几乎与外祖母离世时说的,一模一样。
阿叙离开了,外祖母与她阴阳相隔,如今仅剩一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娘在世间,她或许是该对娘多些包容的。
至少,这是外祖母所期望的。
秦书婳双手置于身前,行了标准一礼,“是我的过错,您不必和我一般见识气坏身体,按族规责罚我便可。”
秦书婳突然的认错让秦风华要说的话一下子哽住,好像一拳挥在棉花上,怒气不上不下的,憋得慌。
然而,似乎不管秦书婳是怎样的反应,秦风华好像都能揪出她的错,认错太快了也不满意。
“你对族规就是这样轻视的态度?”
秦书婳直起身,盯着秦风华,“我并没有这样认为。”
秦风华找回了一些理智,只是仍旧不打算轻易揭过此事,“所以你知道这样不对,还明知故犯,这不是轻视族规是什么?”
“在您眼里,族规和家族传承就这么重要?重要到不允许有一丝例外?”
秦书婳真心的疑惑,当年娘对规矩的判定标准可不是这样的,人的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然而,她的问话就像踩到秦风华应激点一样,秦风华刚平复一些的情绪又被激起。
“当然重要,绝不容许有例外!秦家世世代代努力才换来今日的成果,传承怎么不重要?你以为族规就是随便定的吗?遵守族规是我们秦家能长久治理日月城的关键。
“你可知你去一趟那处,会扰乱怎样的因果,这往后会给你带来灾祸的,你自己的安危都不能保证,让我如何放心将日月城交到你手里!”
秦风华会说出这些话,秦书婳一点也不惊讶,这些话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忘记那段记忆的娘,可以坦然地将族规和职责置于个人情感之上,不会允许任何人,尤其是作为女儿的她,去挑战她作为城主的权威。
“您说得对,族规存在便有它的道理,但是我并不后悔我的决定。况且我作为阴阳师,本身已经随时处在危险之中了,我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危,您打算把日月城交到我手里,是应该不放心的。”
“你!”秦风华气急,深吸一口气,“你现在还在顶嘴?”
“不敢。”
“呵,不敢?我看你倒是挺敢的。”
“这些是我的真实想法。”
她这边话刚说完,秦风华不知何时抽出随时系腰间的牵引绳。
伴随着清晰响亮的破空声,那条专门捆绑邪祟的牵引绳,掀起劲风,狠狠一甩抽在一旁园艺架上。
随后“哗啦”几声,木架和上面的盆栽都倾倒而下,满地稀碎。
牵引绳残留的余力,把地面都破开一条深长的沟壑。
“真实想法?你在这事上面倒是实诚,所以我该为你欣慰吗?”
秦风华脸色很难看,被气得不轻。
她冷哼,沉声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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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给我去祠堂跪着罚抄族规,过几日有消息来了,再去办一个差事。如果成了就将功赎过,若是败了……死在差事上也好过死于不知天高地厚!”
前半句秦风华拉长尾音,边说边紧盯她,而后半句说的倒是难听又直白。
“这一次你实在太过了,必须给你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秦风华又转头对管事交代,“侯管事,你安排人去盯着她。”
跪祠堂罚抄族规,这样的惩罚相较于曾经的处罚,算很轻的。
看来之后要她办的差事,确实不易。
去之前,秦书婳就知道是怎样的后果,她只俯身行一礼,坦然接受。
临离开前,她抬头深深地望了一眼站在原地,庄严肃穆的秦风华。
她一身淡蓝色衣裙,柳眉杏眼,长得端庄温柔,却是皱着眉满眼的怒火与不耐,气质像一只值守领地的孤狼,全身上下只有利爪没有弱点,令人不敢靠近。
她好像并不需要同伴站她的阵营,连她这个亲生女儿,她都推得远远的。
“怎么?还想辩解吗?”
秦风华眼神犀利地扫过来,一眼锁定她。
“没有,”秦书婳缓缓摇头,她忽视秦风华夹枪带棒的语气,“您就不好奇,问问我在那边都遇到了什么吗?”
关于外祖母的也没有吗?
闻言,秦风华犀利的目光稍稍定住。
静默片刻,犹疑从她脸上离去,她坚定坦然道:“阴阳相隔是既定事实,无论你在那边遇到什么,都与尚在阳间的我们无关。”
呵。
秦书婳露出几日来的第一个笑。
“是吗?”她的目光从始至终没从秦风华脸上移开,试图看出娘的回答是否出自真心。
娘脸上片刻的迟疑是有的,但还是一句担心和询问都没等来。关于她的,关于外祖母的,或是关于外祖父、阿叙他们的,一个都没有。
秦书婳,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对她抱有期待。
秦书婳收回目光,毫不留恋地转身,她边往外走边心下这样警醒自己。
城主府大院里很静,没有人阻拦她。
或许是不甘外祖母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对娘那满到溢出的爱意被封藏,在踏出大门之前,她还是选择留下一句:
“外祖母还未转世,她担心你未来孤独,决定在冥界守到你们能重逢的那天。”
话语在沉寂的院子里扩散,清晰传入秦风华耳中,至于倾听者是怎么想的,秦书婳就不得而知了。
原本,秦书婳是没什么精力理会,城主府又到访了什么些人的。
只是她往外走,绕到回廊处时碰上一行人。
走在最前面的人,约莫三四十岁,一身黑黄色锦衣华服,手里拿着一把黑色折扇,自带几分威严气势。
打过几次交道,秦书婳一见着人就认出,此人是任夏国当今圣上,柳叙的皇叔。
她几乎不用想都知他此行目的。
自阿叙离世那日,从任夏国皇城赶到日月城,差不多就是这几日。
就算临近年节,不远万里,都要亲自来确认阿叙的死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关心疼爱这个侄儿呢。
秦书婳犀利冰冷的目光,扫了任夏国皇帝一眼,什么也没说,越过他们径直离开。
21. 第21章
秦书婳在祠堂跪着摘抄族规两日,期间除了侯管事和添香火的小厮,未见其他人。
娘是在除夕那日下午来的祠堂,为的祭祖。
秦府年关的祭祖,不仅仅是娘和她的事。在黄昏之际,少数秦府自己的人,加上一大片站满祠堂庭院的阴阳师,几乎人手端一贡品,进行盛大的祭拜仪式。
因为这个仪式,祠堂一下子从冷冷清清变得热闹拥挤,然后又在黑夜降临时刻,很快恢复冷清肃静。
一大片的人很快退散,好像人山人海从未存在过……
“除夕”、“新年”这些字样,天生自带特别感。
就连正在受罚的她,也能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收到娘交代秋姨给她捎带的丰盛的年夜饭。
虽然吃这年夜饭的地点,还是在祠堂。
祭祖仪式后没安排什么活计,府内下人或是早早归家,或是与友人相聚。
侯管事的家就在日月城,祭拜仪式过后他回去同家人过节了。秋姨是孤儿,也一直未曾婚嫁,不过她收养了一个女儿,母女关系和睦。
至于要值守的护卫,还有祠堂里添香火的小厮,她知晓这两日会多安排人轮班,在轮换之前,他们白日早早与家人、友人相聚过了。
她很羡慕别人的年,总是过得热热闹闹、丰富多彩的。
她的年节,没有还能拜访的亲人,没有关系亲密无间的友人。一起出任务相识的阴阳师,大多如水过无痕,都奉行阴阳师之间的不成文规矩,害怕与人深交。
后来好在有柳叙的陪伴,她才重新期待起年节。
随着夜色渐沉,秦书婳趁小厮添完香火去偏殿休息的时候,潜出秦府,去往城西青芜小筑。
她去冥界违反了秦家家规,还在受罚期,只是新年这样的节日,又怎能让柳叙冷冷清清自己过?
她不担心被发现,城内看守虽严密,但如今秦风华肯定在城郊墓园陪爹,没心思多管她。
护卫们发现她溜走,只要秦风华没问起,他们会聪明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府冷冷清清,青芜小筑内更甚。
她只不过离开这里半个月而已,甚至还没她出一次远门久,再回来已然是另一副光景。
整座别院笼罩在黑夜之中,方圆几里没有人烟,像座被遗弃的空宅。
她顺着熟悉的路线摸黑进入地下密室,摸索着点燃烛台,掌着烛火往里间走去。
相较于摆满藏品的外间,里间显得格外空荡。穿过半个地下练武场,烛火映照的区域显露出琉璃棺的模样。
透明的棺椁摆在床榻旁边,柳叙身着婚服躺在闭合的琉璃棺内,双手交叠于腹部,安静祥和地闭着双眸。
他锋利俊朗的五官鲜活如初,让秦书婳几乎在看到柳叙的那一刻,麻木出走的情绪瞬间回归。
尖刀凌迟心脏的疼痛再现,厚重混沌的滞涩感涌上喉咙,闷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的步调变得沉重,脚下因犹豫停顿片刻,随即一步步缓慢靠近琉璃棺,站在棺椁旁边。
她就这么站着,没有别的动作。
她好像忘记,手里的烛台可以放在桌上,就这么举着它站在琉璃棺旁边,专注地望着棺里的人,安安静静的。
好一阵没眨眼,眼睛的干涩唤回她的神智。她伸出右手轻轻落到棺盖之上,比触感先传达来的,是琉璃棺里渗透出的冰寒气息。
她的手触及棺盖,隔着琉璃棺轻轻描摹柳叙眉眼的位置。
良久,她终是想起手里还举着的烛台。她把烛台放到桌面,从床榻上拿来一张毯子铺在棺椁旁的石面。
她紧挨琉璃棺躺下,侧过身,手枕在脑袋下,面朝琉璃棺,正好能看到琉璃棺内柳叙的侧脸。
俊美凌厉,安静祥和。
透明的琉璃棺没有太遮挡视线,身旁柳叙的睫毛都能看清。距离很近,就像柳叙睡着躺她身侧一样。
“阿叙……”
她轻声唤他。
缱绻的声音飘荡,空旷的地下练武场好似一下子变得窄小了,只剩她和他。
秦书婳感受不到其他,眼里只有笼罩着温暖烛光的柳叙。她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她几乎紧靠琉璃棺,静静看着柳叙许久,眷恋这样待在他身边的感觉。
“阿叙……去冥界之前我一直没有接受你离开这件事,一直心存侥幸。甚至觉着,就算你真的离世……只要找到你的魂魄,我总有办法将你带回的。”
秦书婳开口了,声音不高,像往常与他倾诉一样,娓娓道。
“你恐怕要说,我这个想法挺危险的对不对?”
她想象着柳叙说这句话时的神态,眉目不自觉舒展,眼底浮现些许暖意。
只是渐渐地,暖意很快被痛苦取代,她接着道:“在冥界我遇到刘伯,我以为我要有你的消息了,以为我们要团聚了,结果刘伯告诉我,你是历经多世,魂力散尽的烬魂。
“烬魂……哈哈哈,多荒唐啊,我们竟还是一对,被命运捉弄的苦命鸳鸯呢?”
忽而,秦书婳的声音弱下去。
本就静谧的地下练武场,一下子显得更加安静。
这种安静维持得挺久,连烛火都燃下去一大截。
“阿叙,我在冥界见到外祖母了……”
秦书婳牵动一下嘴角,笑容突兀地出现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她的样子变化不大,和我小时候记忆里的一样,她的腿脚看着还比之前好了很多。外祖母说她现在过得不错,挺好的。外祖母满意她现在的状态,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的……”
她自问自答:“是,我该为她感到高兴的……只是……除了高兴,我好像也挺难过。”
她眼睛半阖,自嘲苦笑,苦涩在心中蔓延。
“阿叙,原来我自小就挺会自欺欺人的,外祖母说她爱娘,也爱我,我就真的以为她也是真的足够爱我……”
……
密室内很安静,只有秦书婳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说关于她的,关于柳叙的,关于外祖母的或是关于娘的。她没有很讲究逻辑,只像往常倾诉那般,想到什么说什么。
躺在琉璃棺旁边,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她麻木沉默太久,有太多沉寂心底的话,都想也只想说与柳叙听。
身旁没有人回应她,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唤她的名字,安慰她,那种柳叙已经离开的实感便在黑夜里滋生……
她没能让外祖母为她停留,亦没守住柳叙。
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清晰地意识到,在她生命里留下过重彩的两个人,她都失去了。
迟来的痛苦如浪潮一样,一波比一波汹涌。
久久地凝望,秦书婳强撑着扬起嘴角,送出往年惯说的祝福:
“阿叙,新春吉庆,岁岁……平安……”
她的声音愈渐干涩沙哑,说到最后两字,声音在喉咙凝滞好几次,才缓缓说出。
美好的祝福在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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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荡,热意却涌上双眼。不知何时,她的眼眶变得通红,流淌而出的泪水,一串串溜进她枕着的衣袖,濡湿一片。
情绪来得太快,无声的落泪很快化作艰难的哽咽。
秦书婳蜷缩抱紧双臂,身子发抖,发出了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哑气音,哭声组成不连贯的痛苦呜咽。她就这么在除夕这个本该团聚守岁的夜晚,任由情绪翻涌,哭得彻底。
烛火一点点燃着,琉璃棺的凉气漫延。
桌上蜡烛只剩丁点儿的时候,火焰在无风的地下练武场,跟着秦书婳的哭音一起颤动两下,提前熄灭。
这样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异样,并没有被察觉。
*
辛丑年正月初七,亥时。
距离秦书婳回来不过九日,还正值年间。
城主府内收到玄天宗的求救信,邪祟入侵宗门,玄天宗已无力抵抗,需城主即刻加派人支援。
当秦书婳接过娘让秋姨送来的这封信时,她便知娘年前说的,让她将功赎过的差事来了。
彼时她还在祠堂罚抄家规,身上随身携带着的乾坤袋内家伙齐全。
玄天宗有一座锁妖塔,镇守众多大妖。邪祟入侵玄天宗,为的是攻破锁妖塔,吞噬妖力。邪祟将日月城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旦得逞定然会先拿日月城开刀。
事关重大,秦书婳没有任何推拒,她接过秋姨给准备的干粮,跟随娘和一众阴阳师连夜出发。
据她了解,娘年前早已派过一队人去玄天宗部署,若顺利,二月他们再前去收尾便可。如今不但没好消息传来,还提前这么多收到玄天宗的求救信。
此次救援确实危急,秦书婳做好了大不了一死的准备。
然而,差事给予她违背家规的“惩戒”,完全不按预想的轨迹发展,现实比让她一死了之更加折磨人……
当晚,多数日月城的人都瞧见,几乎不可能允许灵兽飞禽经过的日月城主城上空,竟有百余只飞行灵兽一起出动。
同时,日月城全城戒严,城中守卫连同城中豢养的灵兽齐出。
……
正月十八,快马加鞭赶路十一日,日月城的阴阳师队伍,终于降落到玄天宗地界。
玄天宗已死伤大半,危……
正月二十,连续两日的摸底与部署,日月城的阴阳师队伍和其他受托的阴阳师分成数个小队,逐个击破联合的邪祟。
局势好转。
正月二十五,实施最后清剿,也是这一日,意外降临。
邪祟临死反扑,半数人遭了殃,秦风华也重伤昏迷。
秦风华重伤昏迷……
这几个字眼出现在秦书婳脑海中的时候,她僵在原地,心跳蓦地停滞一拍。
秦书婳没办法形容她心里的感觉。
说好是让她将功赎过的差事,她做好万一不顺,大不了身死的准备,结果出意外的却是秦风华。
和外祖母晚年的境遇相似,外祖母就是被邪祟重伤才会身体不好,后来更是无法起身行走。
这个变故打得秦书婳措手不及,也让她接手日月城事务的进程,忽然被迫按下快进。
……
三月初,时隔两个月,秦风华的伤稍稍好些,休整好的支援队伍才得以返回日月城。
原本整整齐齐、士气昂扬的几百人队伍,返程时人数削去一半,气氛低迷。
那会儿路上冰雪早已消融,万物复苏。
正巧,是柳絮纷飞的季节……
22. 第22章
甲辰年三月一日。
柳叙离世的……第三年零四个月。
又是春暖花开,柳絮纷飞的日子。
柳絮洋洋洒洒,城里漫天飘荡的柳絮像白丝绒状的雪花,让日月城看起来好像重新步入了冬季。
街上匆匆行人戴着面巾斗笠,置身于柳絮营造的“雪景”之中。
晴朗天气的白日午时,正是柳絮最多的时候,只是主城的拂云轩推出了新菜品,扰人的柳絮也阻挡不了食客们前来品尝的热情,拂云轩酒楼的客人不减反增。
“这里柳树也太多了,每年春天到处都是杨花,看着就想打喷嚏。”
一个从外面买完符纸回来高瘦一些的阴阳师,走到窗边位置还没脱下面巾与斗笠,就忍不住与同行人抱怨。
八仙桌坐着他的两个同伴,一人卷发麦色皮肤,头发披散着扎了几根细辫子,身上满是腰带、铃铛、挂坠一类的配饰。
另一人身着灰衣,年纪稍长,随身带着罗盘和桃木剑。
卷发异族的阴阳师接话:“是啊,这两年连淮阳坡那荒村都种上了柳树,也算是不浪费一块空地了。”
年纪稍长些的阴阳师:“你们就知足吧,我们除邪祟用的这么多柳木、桃木,哪块儿不是产自日月城的?”
“也是,”高瘦些的阴阳师耸耸肩,摘下斗笠感叹着,“真羡慕能在此定居的人,我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家当搬来日月城啊。”
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柳絮,这才摘面巾坐下。
人齐了,三人动筷。
年长的阴阳师把酒倒满,放到高瘦些的阴阳师桌前,“日月城寸土寸金的,就咱差事赚的那点银钱,几辈子都买不到这里的一块地。”
提及此,卷发异族的阴阳师咽下一口菜,好奇问:“日月城这几年怎么这么厉害,现在各处都开办起了日月堂,势力越来越大。我听说,现在日月城主事的还是个刚满二十的丫头?”
年长的阴阳师:“可不嘛,就是秦家那仅剩的独苗苗,她娘病了,现在日月城的事务都她管着。你们经常去主城这边的日月堂转转,多接几趟差事,说不定能碰上跟她一队。”
卷发异族阴阳师惊讶张大嘴,“她现在还接差事?都这么富足了还这么不要命?”
高瘦的阴阳师:“她不但接,还接得很频繁。她跟我们不一样,不靠差事糊口,或许是想精进能力?”
年长的阴阳师点头表示认同,他又道:“你们晚些时候不是要出去办差事吗?好像少城主前不久也接了个,指不定这次就能碰上。”
高瘦的阴阳师没当回事,“哪是那么容易说碰上就碰上的?我还想跟少城主一队呢,活着回来的可能都大些。”
年长的阴阳师笑笑,“这倒是。”
异族阴阳师很佩服,“听说过她很厉害,这么厉害还这么上进,日月城有这样的少城主真幸运。”
他这话一出来,桌上另外两位经常来往日月城的同伴,一时间都没接话。
邻桌的一个食客听到了,也投来一个眼神,瞥他几眼便回过头去。
异族阴阳师疑惑地眨眼,或许是意识到什么,他压低声音八卦地问桌上两人:“怎么了这是,我说的不对?”
高瘦些的那个阴阳师尴尬一笑,“你说的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情况有那么些许的……复杂。”
年长的阴阳师气定神闲,“我倒是觉得正常,做我们这一行的,自身有些特别再正常不过。”
异族阴阳师:“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快也给我说说。”
高瘦些的阴阳师和年长的阴阳师对视一眼,年长些的阴阳师轻咳一声,另外两人的脑袋就紧随着凑近,三人讲起了日月城少城主的八卦。
与此同时,城主府内。
院落里静悄悄的,和煦的阳光透过初生的枝丫透进来,薄薄的一层柳絮静静躺在地面晒着太阳。
院中书房里,秦书婳处理着桌上堆积的事务,册子刚消下去一半,秋姨从外间又抱了一沓进来,摆在原先那半沓旁边。
秦书婳瞧见,抬眼朝秋姨温和地笑了一下,问道:“娘最近身体怎么样?”
秋姨不是第一次从秦书婳脸上看到这的笑容,只是此情此景,乍一见到,她仍是不自主地怔愣。
在秋姨的角度,能很清晰看到秦书婳的眼瞳很黑,眼白很白净,即便只是带着一点笑,那双眼看着都格外清亮,淡红色微上扬的眼尾沟更加清晰,明媚艳丽。
这样的表情太久没在少城主脸上看到了,后来再看到,又是如此的突兀。
“秋姨?”
太久没得到回答,秦书婳疑惑地开口。
秋姨眨眨眼,回过神来,“回少城主,城主大人一切如常,不过今日城主大人在祠堂多待了一个时辰。城主大人说,马上快到清明了,她准备去郊外……郊外别院小住半个月。”
说道郊外别院,秋姨停顿片刻,抬眸小心翼翼地观察秦书婳的神色。
郊外别院靠近秦家墓园而建,秦风华去墓园祭拜的时候,偶尔会在别院住上几日。这个地方,却也是秦书婳七岁之后,几乎再没去过的地方。
秋姨跟着秦风华最久,自然知道秦家许多辛秘。
郊外别院……
是家主在少城主七岁时,折磨了少城主半个多月的地方……
然而,秦书婳似是根本不在意一般,神色如常。不仅如此,她还关心起秦风华的身体。
秦书婳:“这些娘决定就好,这次清明我有差事要外出,没法陪娘一起去祭拜,回来我单独补上。”
秦书婳放下一本刚写完的册子,晾干墨迹,“对了,许大夫那边怎么说,娘的身子能耐得住路途颠簸吗?”
秋姨微俯身回道:“许大夫本来不太建议,只是大夫也说,城主大人迟迟没法好转,除了因为大人早年身体的亏空,也与大人的心情有很大关系。去城郊路途不算太远,只要利于大人心情的,路上多加注意便可。”
秦书婳点点头,“嗯,到时候让许大夫也跟着去,就劳烦秋姨和许大夫多费心力了。”
秦书婳拿起毛笔,落笔之前又叮嘱道:“别院近山夜里寒凉,娘受不住,秋姨记得多收拾些保暖的衣物。”
如此自然的连串关心叮嘱,听得秋姨一愣一愣的,她感觉更加突兀。
是什么让少城主重新开始关心城主了的?
好像……城主大人一直没变,变化极大的,是少城主。
秋姨下意识将头微微偏向一侧,沉浸的思绪被拉长,她回忆起少城主的这三年。
柳公子离世后,少城主消沉了很长时间。
有段时间,她几乎没见过少城主开过口,仿佛喉咙连同开口的能力都被生生剜去。
即使有人问话,少城主也基本只是极其缓慢地眨一下眼,目光穿透对方,投向某个遥远的虚空,嘴唇抿成一条毫无生气的直线。
后来城主大人受伤,日月城所有担子落到少城主身上,她终于听到少城主开口了。
只是那双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睛,仍旧像蒙上厚厚灰尘的琉璃珠,里面什么也没有映出来——没有悲伤,没有哀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令人心悸的虚无。
她看到少城主整日都很忙很忙……
是的,少城主把城主设想过,还没没来得及开展的,还有少城主自己添加改进的事务,一时间全翻出来着手实施。
少城主变得很忙很忙。
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她去找少城主,少城主都是醒着的。醒着如提线木偶般,机械地完成一件件大大小小的事务。
他们都以为,少城主也许会像城主大人那样,可能永远都走不出来了。
结果大概一年多前,似乎就那么突然的一夜之间,少城主变得“正常”了,甚至有些……亲切、正常过头。
少城主重新喝起了养生药膳,那是柳公子见少城主冬日手脚冰凉,为少城主调配的。少城主经常会为自己准备一份,给她和城主也准备一份。
碰上面,少城主会温和笑着关心她,和她正常谈论城主的身体。少城主开始照常去商铺视察,照常接差事,也开始正常吃桂圆。
要知道,少城主的爹和外祖母相继离世之后,少城主就从来没碰过桂圆了。
当时这个变化给她带来的震惊,不亚于她知道少城主独自闯冥界。
少城主不像城主大人那样,遗忘过一些伤痛才变得稍微正常的,少城主什么都记得,还经常会去青芜小筑怀念柳公子,也在柳公子祭日的时候祭拜他。
秦书婳突然像正常的女儿一样关心城主,应对自如地管理着日月城,并且越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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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秦书婳已经这样一两年了,这样的正常,在秋姨看来也觉得格外突兀。
秋姨看着书房太师椅上,秦书婳伏案书写,孤单沉寂的身影,她素来淡定到有些冷漠的目光微软,融入了一丝柔软和心疼。
她的视线有些恍惚,她眼里,太师椅那秦书婳的窈窕身影,好像有那么一刻与七岁的,小小个的秦书婳重叠。
“秋姨,既然娘忘记了,那就不要让她再想起来了。”
七岁的少城主攥住她的衣袖,眼里有不符合年纪的成熟冷静。
“您……不恨城主大人吗?”她很诧异。
一个七岁大,不久前才被娘亲抛弃,深受娘亲伤害的女孩,竟会慷慨、成熟地说出这样的话。
“恨,”七岁的少城主眼底是一片平静,“但是不重要了。”
这段对话,莫名在她心里记了很久,至今想起都历历在目。
秋姨看过少城主每次经历意外后的性情转变。一直到她退出书房,她也理不清这些转变究竟是好是坏。
秦书婳不知道这个小插曲,也没太留意秋姨什么时候出去的。
她埋头处理完册子,将城防将军、府丞和侯管事等人叫来书房,做好她外出前的安排。
是的,侯管事这么几年了,还在为秦府做事。
侯管事无意间见过秦风华发病癫狂的样子,秦风华又要全部换掉府里的人,但是被秦书婳阻止了。
轮换再多人也改变不了既定事实,还不如让已经知道的人守口如瓶。况且无论是真心愿意,还是被迫愿意,秦家掌权人都已然变成秦书婳,侯管事就这么被留了下来。
*
秦书婳绑好面巾,戴上斗笠出门,远行前照旧去了一趟青芜小筑。
她一直有找人定期打理,青芜小筑依旧幽静雅致。
秦书婳没有去地下密室,就这么随意乱逛。独处时的她很安静,秋姨若是见到,定然没法再给出“突兀”这样的评价。
小筑里,前院的凉亭水榭,后院的书房雅室,后山竹林,他们习武时留下的木人桩和沙袋,每一处都还有他们使用过的痕迹。
木人桩上经年累月击打留下的深色印痕和裂纹,就像柳叙离开给她心口烙下的痕迹一样。
世人常言,痛苦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淡。
也许吧……
也许是她经历的时间还不够久,没有久到让时间尘封这段记忆,痛苦才会像潮汐一样,有时候汹涌漫延,有时候好像麻木无觉一样消退。
有柳叙陪伴的日子太过清晰美好,现在失去了,她也恍若能感觉到柳叙好像还在她的身边。
她经常觉得吹来的风是他,觉得池里的鱼是他,现在,竟然连身前这棵缀满柳絮的杨柳,她也觉得像他……
秦书婳仰起头,远处是碧蓝的天空,近处是被阳光晃得虚化了的,柳条的剪影。
她沉默苦笑,眸中神色晦暗。
她知道有的人离世之后会留恋人间,选择灵魂附身于万物之中,借着残魂回来看望难忘的人或事。
她也期望是这样的。
但……
周遭并没有残魂的气息,一丝也没有。
她抬手折下一根柳枝,轻轻抖落上边白绒绒的柳絮,将碧绿柳枝插在腰带上。
白色的绒絮擦过她的手,没一会儿痒的感觉便冒出来,手背轻微泛红。
其实她不太能触及柳絮,每年春季都爱打喷嚏,触碰过柳絮的皮肤,大多会发红发痒。
可是柳絮与柳叙同音,渐渐地,她也爱柳絮了,这几年尤甚。
就算接触过多会发红发痒,她也喜欢在这样的季节多出来看柳絮纷飞,喜欢身边都是柳絮白绒的感觉,大不了就是戴上面巾、斗笠,再多涂些膏药罢了。
她的手轻轻抚摸身前的柳树枝干,指尖在干燥粗粝的柳木纹路上划过。
“阿叙,你还在我身边,对吗?”
秦书婳的声音很清浅,稍微站远一些都听不到她说了话。
但此刻柳叙的意识,偏偏就是在秦书婳抚摸的这棵柳树身上,他听得一清二楚,柳叙的意识一整个怔愣住!
他几乎第一时间去注意秦书婳的神情。
但是秦书婳微垂着头,眼里仍是悲伤,他什么都分辨不出。
23. 第23章
午时,秦书婳前往城中日月堂集结,见一个身形高瘦的阴阳师和一个卷发小麦肤色的外族阴阳师,已经事先领了任务牌等在那。
秦书婳不知,他们正是拂云轩那聊她八卦的三位阴阳师中的两个。
对方也瞧见了秦书婳,知道日月城的少城主长什么样。面容身材出挑,深黑眼瞳,很好辨认。
他们正想感叹原来多来日月堂真能碰上少城主,便见秦书婳拿出同色的任务牌朝他们走来。
他们的视线从秦书婳脸上转移到她手上,随后对视,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奇。
竟真接了同一个差事?
秦书婳礼貌地笑笑,“你们都是接了南旸皇商任务的吧?在下秦书婳。”
二人从秦书婳口中确定身份,再次看向她。他们惊讶微张的嘴还没合上,就被秦书婳脸上温和的笑意惊得张得更大了。
传说中的少城主,乍一看竟还挺和煦?
“嗯?”
秦书婳疑惑出声。
拿着任务牌的两个阴阳师回过神,尴尬一笑,很快收敛脸上的神色。
高瘦些的阴阳师率先开口:“是日月城少城主吧,久仰大名。在下董舟,南旸百事通,这次也接了南旸皇商的差事,还望少城主多多指教。”
“咳,”卷发小麦肤色的外族阴阳师轻咳一声,略显局促,“在下纳塞,来自北境,幸会幸会。”
他们这边刚聊完,一道较尖细的男音从大厅后方传来,“他们就是接下这次任务的阴阳师?靠谱吗?”
秦书婳闻言看向质疑的人。
她知道此行差事与南旸皇商赵家有关,不过特地来日月城一趟委派任务的,则是薛志薛公公和皇卫朱淮。
南旸皇帝重视赵家家主赵万金,贵妃尤爱赵家专供的丝绸,赵家存放货物的库房接连发生怪事,皇帝知道后马不停蹄派人到日月城请阴阳师出面。
面对质疑,大堂内负责接待的侍者不卑不亢,得体回答道:“二位放心,队伍里有大师级阴阳师,经验丰富,她会尽力完成委托的。”
侍者没有多嘴主动告知日月城的少城主也接下了任务,只说是有大师级阴阳师在,指的就是秦书婳。
薛公公勉强放心些,只是仍旧趾高气昂,“上面下了令,不只得尽力完成,而是必须得完成!”
侍者没被薛公公的气势震慑,只善意提醒:“客官,日月堂只能承诺尽力做好差事,不保证一定能完成。”
薛公公一噎,心下腹诽。
一来就明晃晃说不保证一定完成,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只是薛志也知道,就算一开始把这个前提摆出来,还是很多人蜂拥而至,争着抢着委托日月城的阴阳师,人家有这样的底气。
侍者退下忙其他事,薛公公只得撇撇嘴,转头打量门口三人。
薛公公认真瞧过三人,刚因为侍者的解释升起的那一点信心,又开始动摇了,他严重怀疑侍者诓骗他。
这三个人这么年轻,能是大师级阴阳师?
薛公公的目光一一扫过,兜回来停在看起来魁梧年长一些的纳塞身上,“你是他说的,那个大师级阴阳师?”
秦少城主这个正儿八经的大师级阴阳师,还明晃晃站在旁边呢,纳塞连忙摆手否认,脸上的络腮胡跟着轻微晃动。
“不不不,我是中级阴阳师。”
此行除了薛志和朱淮两个带命过来的委托人,一共有五位阴阳师,三男两女。他们这边还在说着话,另外的两人也陆续到了。
先到的那个叫姜苗苗,是个暂住在城郊阴阳师驿站的女子。
她长相灵秀,穿着打过补丁的蓝布麻衣,身上背的桃木剑也磨损了一块,是肉眼可见的过得拮据。
后到的那个男子叫沈齐,身型颀长出挑,长相只算周正素净,穿着简单的一身黑,存在感较低。
姜苗苗开朗随和,上来就很自然的跟大家打招呼,报了姓名。
秦书婳也简单说了名字。
“秦书婳。”
“琴书画?琴棋书画的那个琴书画吗?”姜苗苗好奇问。
这个问题出口,秦书婳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记得阿叙也问过有点相关的问题。
“琴棋书画和‘秦书婳’三字有什么关系吗?”
柳叙当时是这么问,她笑答:“可能就是少了个‘棋’?所以我的小名是单字‘祈’。”
恍惚只是那么短瞬间,她很快回过神,耸耸肩沉吟笑道:“嗯……差不多吧。”
早已经认出秦书婳,且还聊过秦书婳八卦的董舟和纳塞汗颜,实在没感觉差不多在哪。
而且,日月城少城主的名字,竟然已经这么不响亮了吗?他们都没认出来?
秦书婳介绍完,感受到一道视线定定地落到她身上,她寻着感觉望去,与一双深邃的眼睛对视。
是沈齐。
那个身型出挑,从出现只说过名字的临时队友。
他乍一看长相普通,特别些的就是身形比较出挑。现在看来,好像眼睛还挺清亮?
秦书婳本来没觉得的,一对视便发现他的这个特点。
边缘角落里的沈齐……或者准确来说,是边缘角落里的柳叙。
柳叙在注意到秦书婳回望的目光时,他呼吸一滞,脑海瞬间空白……
仅一刹那,柳叙几乎忘了此刻是何年何月,他身在何处,也差点就要忘了他此行的初衷。
柳叙练习过无数遍与秦书婳重逢时的反应,这个行为此刻救了他。
他面上形成肌肉记忆,嘴角带起些坦然、善意的微笑。
他礼貌地微微点头,算作打招呼,是不太熟悉的人碰面,惯常表示友好的那样。
柳叙本身没太回过神,一套流畅的反应就先做下来了,尚且符合他现在的人设。直白地表露着,刚才只因秦书婳在说话,“沈齐”的目光才落到她身上的而已。
街上柳絮一如既往那样飘荡,纷纷扬扬,似雪似霜。
他们相隔对望,恍如曾经,唯有彼此……
柳叙感觉,如果再多加对视一秒,他好不容易崩起来的情绪就会瞬间瓦解。他只得在秦书婳之前,先一步强硬瞥开视线看向别处。
秦书婳只是随意的一扫,目光没有停留太久。
等感觉到秦书婳的注意力移开,柳叙才任由自己双手紧握,拳头因为太过用力微微发抖。
他的呼吸凝滞,牙关咬紧,绷紧的神经随时都会断裂。
没人知道他在经历怎样的情绪波动,刚刚那个属于他们重逢的第一个对视,他是用尽全力,才没直接在秦书婳面前情绪失控的。
柳叙掩掩袖子,挪动脚步又往角落站了些。
在一个他能看到秦书婳,秦书婳却不容易注意到他的位置。
薛公公一开始是不认识秦书婳,只不过身旁的皇卫朱淮凑他耳边介绍了几句,他当即双眼放光地盯着秦书婳。
“秦少城主是吧,没想到少城主愿意接下我们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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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这次就劳烦少城主去一趟我们南旸了,差事过后必有重谢!”薛公公笑得眼角褶子明显,一脸谄媚。
秦书婳不喜欢看人下菜碟的人,当即笑容收敛,神情变得淡淡的。
“薛公公言重了,”她重复了一遍侍者的话,“日月城只承诺尽力做好差事,不保证一定能完成。”
薛公公奉承的笑一僵。
秦书婳没继续开口。
姜苗苗左看看右看看,借机上前一步,询问她比较关心的问题。
“薛公公?你是这次任务的委托人吧,”姜苗苗和煦笑着,坦荡地问,“听说你们出手大方,符纸能帮忙准备吗?能不能在出发前帮我把装备换一下?你看,我这桃木剑破损了,要是能换套更好的装备,任务成功概率定然能提升。”
听罢,薛公公脸上的笑这回是直接垮下来。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姜苗苗。
“诶诶诶,您别气,”姜苗苗双手在空中扇了两下,作势要给薛公公顺气,“我是生活窘迫了一点,听说做你们的任务待遇好,所以这才冒昧问一下,您老要是觉得不妥,就当我刚刚放了个屁。”
薛公公眉头凝起。
阴阳师待遇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有阴阳师能穷到这个地步?
秦书婳悠悠道:“薛公公可能有所不知,委托人是可以为任务者准备道具的,只要双方协商清楚就成,姜小姐只是问问我们队伍有没有这样的待遇,很正常。”
薛志只觉得脑袋有些嗡嗡的。
朱淮:“……薛公公?”
薛志还记着南旸皇帝下的令,让他务必处理好赵家的怪事,他只得深吸一口气,“准备!都给准备!”
就这样,除了姜苗苗以外,他们几人出发前也都得了一套基本的除邪装备,秦书婳当即觉得薛公公可爱顺眼多了。
一个大方的委托人,看人下菜碟点又怎么了?
*
南旸离日月城还是有些远的,薛公公来时带了只飞行灵兽,他另外为五人租借了一只日月城的飞行灵兽。
两只灵兽载着七人,去往南旸洛迁。
队伍里“沈齐”的存在感是最低的,不怎么说话,也就皇卫朱淮召集大家,给众人讲解南旸皇商赵家的情况时,他参与一下。
秦书婳很敏锐,她有两次感觉到“沈齐”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久了些。
一次是最初日月堂集合,姜苗苗问她名字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刚刚。
这日行过荒野,路上他们实在找不到客栈落脚,于是打算宿在野外。
留宿野外的,方圆几里也就只有他们几个活人,鬼物倒是不少。
秦书婳暂离队伍,解决一个邪祟。再回来时,就见“沈齐”坐在火堆边烤火,像在等她一样。
她怀疑过是不是她想多了,但等她低头清理鞋边泥污时,那道视线又在她身上停留得久了些。
郊外孤魂野鬼多,还需仔细守夜,宿在郊外是少数。这个时辰是她和纳塞的守夜时间,还没轮到“沈齐”。
她走近火堆,“沈公子睡不着吗?”
柳叙的视线早在秦书婳抬眼的时候收回,秦书婳再看过去,只见他微垂着眸安静地盯着柴火燃烧,似乎注意力并没有在她身上。
“是有些睡不着,夜里冷,我出来烤烤火,正打算回去。”
说着,他拍拍衣衫,看起来正要起身。
“既然睡不着,沈公子不若一起聊聊天?”她紧盯柳叙,面上噙着笑。
24. 第24章
她话说完,“沈齐”已经站起身了,秦书婳看出他似乎打算开口拒绝,纳塞就是这个时候从旁边走过来的。
“咦?沈兄也在呀。”
纳塞先是笑呵呵地问候一声柳叙,又偏头看向秦书婳,关心地问:“秦少城主,刚刚还顺利吗?你有没有受伤?”
“没事,一个低级邪祟而已,”秦书婳顺带提醒,“外出做任务的时候,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哈哈,好,不过叫名字我叫不出口,要不直接称呼秦姑娘?”
秦书婳:“都可以。”
纳塞腿一跨,就近坐在身前木桩上。
纳塞没过多注意位置问题,他是随便坐的,坐在秦书婳和柳叙之间,离秦书婳位置稍近一些。原先柳叙和秦书婳围着火堆相对而坐,柳叙很满意这个位置,纳塞一来横插中间,就把他们隔开了。
秦书婳和纳塞自然不会注意,唯有关注此的柳叙垂下眼眸,掩饰对纳塞刚冒出的,一点“看不顺眼”的情绪。
“沈兄睡不着吗?坐下一起说说话?”纳塞没听清他们先前的对话,发出和秦书婳差不多的邀请。
柳叙转转手,摁摁肩膀,好似是坐太久需要站起来放松一下。
“也行,我确实还没有困意,多烤烤火,身子再暖和些说不定好入睡。”
不知柳叙出于什么心理,话锋一转,终归是又顺势坐下了。
这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但是秦书婳总觉得,“沈齐”好像在为前后不一致的打算找补。
秦书婳没有插话,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纳塞赞同道:“是这个理,身子暖和很好入睡。冬天那会儿我们老家很冷,屋子里暖和。但是在屋里待久了烤暖了火,困意也就上来了,整个冬天我都快成冬眠的熊了,天天犯困爱睡。”
柳叙配合地笑笑,“听说纳塞公子来自西域?离这挺远的,怎么想到来日月城接差事?”
“还能为什么,日月城待遇好呀,会给我们提供保障,哪个阴阳师不想来?前几年我刚到日月城的时候,差不多身无分文,要是没有阴阳师驿站,我可能都要睡大街了。”
说着,纳塞想起日月城的少城主就坐他旁边,憨厚一笑,“秦姑娘,我这可不是奉承,都是肺腑之言。”
秦书婳往火堆里添柴,“嗯,感受到了,都是你的肺腑之言。”
“秦姑娘,我来吧。”柳叙顺手地接过活计。
秦书婳看他一眼,收手任他来。
柳叙往火堆里添柴,用树枝整理柴火,让干柴错落有致摆放。
火堆里响起“噼啪”的燃烧声,火烧得更旺了。不间断的暖意,也透过衣服传递到皮肤。
“沈兄呢?”纳塞询问。
柳叙:“什么?”
纳塞:“沈兄的家乡呀,相处这么些天只知沈兄的名字,还不知沈兄来自哪?”
“我们不都讲究萍水相逢吗?”柳叙是带着些笑的,但面容看起来很沉静,“了解太深入没意义。”
他的神态像看破尘事后的大彻大悟一样平淡,就随意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柳叙的这句话,让秦书婳一下子减轻对他的疑虑。
原本对“沈齐”的关注,都是她暂时还没依据的直觉而已。
可能正因“沈齐”存在感低,她刻意留心关注他,才会觉得他稍微有些不同?
实际细想,她之前介绍时和刚刚回来的时候,对方目光多在她身上停留一会都属正常。也许是心系队伍安全,看她离队回来有无异常罢了。
“沈齐”的表现,很像那些奉行“萍水相逢”准则的阴阳师们。不在乎合群,只专注任务和自身,“沈齐”不过是其中一员而已。
听到柳叙直接的,稍显冷漠的回答,纳塞有些愣住。不过他大大咧咧,性子也包容,很快抛之脑后。
纳塞点头,“也是,看得开些也活得自在些。”
“也许吧,”柳叙笑笑,紧接着道,“我来自任夏国,是荼悠山弟子。”
柳叙刚自报家门完,就接收到来自纳塞这位魁梧兄弟,“你没事吧”的疑惑注视。
不是才说完萍水相逢,没什么意愿太深入了解吗?
纳塞的第一反应是如此。
柳叙时刻注意着不能露馅,因而一直观察细微。
他同样轻易读懂纳塞表情里的意思,嘴角略弯,“既是萍水相逢,那么说出来也没关系。”
身份不是完全胡编乱造的,经得起推敲,自然不怕说出来。
柳叙虽一直跟纳塞说话,余光却始终关注着秦书婳,周正普通的眉眼,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清秀柔和。
纳塞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啊,荼悠山不是求仙问道的修炼门派吗?沈兄师承荼悠山,却做了阴阳师?”
“所以我即是修真者,也是阴阳师,成为阴阳师不是我所愿。”
柳叙对于阴阳师的透彻了解,几乎全部来自秦书婳。如今运用起来得心应手,理论也能一套一套的,任谁都揪不出错。
柳叙一说不是自愿成为阴阳师的,瞬间获得纳塞的同情。
似乎是体现“孤僻但体贴”的形象,柳叙作为察觉到秦书婳没融入闲聊的“好心人”,主动把话题引到秦书婳身上,顺带问出他一直想问的。
“听日月城的人说,秦姑娘似乎经常接任务?”
柳叙不动声色地看秦书婳一眼。
“算是。”
“算是?”柳叙适时表现出疑惑。
秦书婳人坐在火堆边,分出些阴阳之力观察周围动静,视线也将整个驻扎地的情况一览无余。
没必要过多关注“沈齐”之后,秦书婳对他的态度,全然按心情来了。
她手里拿出帕子擦拭她的罗盘,百无聊赖回答:“就是有时候经常接,有时候不经常接的意思。”
“……秦姑娘真爱开玩笑。”
这个话题同样引起纳塞的好奇,他接茬问:“是啊秦姑娘,你怎么接这么多差事?日月城内事务众多,你还要兼顾这么多任务,实在太刻苦了。”
纳塞帮柳叙把想问的问了。
柳叙瞬间觉得,纳塞虽然横插坐在他和秦书婳之间,但莫名看着顺眼多了。
“在其位谋其事,况且若是日月城的少城主都没有足够能力,何以服众?”秦书婳脊背笔挺,微低着头,坦然自若地说着半真半假的话。
她手里稳稳托着罗盘,动作细致地擦拭着。鬓角垂落下的几缕发丝,被火光映照成温暖的橘棕色,微垂下的眼眸,不见丝毫波动。
纳塞眼里,秦书婳不仅美艳动人,她的形象也一下子伟岸起来。
他看向秦书婳的目光透露出欣赏敬佩。
柳叙沉默注视着秦书婳。
他知晓秦书婳没有全说真话,只是……他也猜不透她了。
这三年他没在小祈身边的日子,他错过太多。
不止他变了,小祈也变得完全封锁自己。他好像已经没法透过她的神态动作,当即领悟她心里的想法。
曾经姻缘线相连,他尚且能与她通感。即便改变不了什么,至少他还与她感同身受,知道她所经历的痛苦,陪她一起承受。
可如今,他们的姻缘线更加几不可见……
柳叙神情有些恍惚,心脏好像被勒住。
每一次跳动,都止不住地疼痛酸涩。
他对秦书婳的情愫,几乎要不受他控制地从眼神中溢出,他连忙垂眸掩饰。
失序令他掩在衣袖下的左手握紧,右手习惯性地想搭上左手手腕,好在他反应过来,及时收住。
他习惯性的动作收住,手背上传来的细微痒意却是引起他的注意。他不动声色地转动手腕,看向自己手背。
那里皮肤平整白净,一丝划痕伤口都无。
通感……还在?
柳叙意识到那可能是通感带来的,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向秦书婳手背的同样位置。
秦书婳拿着帕子擦拭罗盘,手正好抬起,柳叙一眼就看到了秦书婳手背泛起的一点红。
他有些迟疑地抬起一些左手,凝神朝他和秦书婳之间的虚空看去。
柳叙先是暗自松一口气,因为他和秦书婳的姻缘线,至少还是连着的状态。
可随后,他又止不住地心纠。
因为细看之下,相连的姻缘线已是一缕与头发丝差不多纤细的红丝了,几乎一口气就能吹断。
柳叙能感受到微微痒意的状态没维持多久,通感不过片刻就断了。
他眸光微动,目光不受控地再次看向秦书婳的手。
离日月城已几百里地,路上该是没什么柳絮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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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叙正这样想着,突然反应过来,秦书婳刚刚追击邪祟时,去的那片地方是河岸,好像有那么几棵柳树。
她有带药膏吧?
柳叙袖下拇指微捻,视线几次强硬移开,余光又忍不住瞥向秦书婳。
秦书婳提醒过自己不要疑虑过多,于是意识到视线的时候,直接问:“沈公子对这个罗盘感兴趣?”
柳叙的目光移到罗盘上,打量一番,好不容易找出个特别的点。
“……是,材质特殊,好像比较少见。”
秦书婳了然点头,顺带给自家做个宣传:“日月城前不久,产出过一批差不多的,沈公子若感兴趣,可以去事务堂瞧瞧,那里有售卖。”
“……好的。”
纳塞看不出柳叙心情的复杂,他还很喜欢这样能坐下闲聊的悠闲时刻,很是感慨:
“前几日没跟沈兄交流过,还以为沈兄高冷不健谈,是我判定太武断了。就跟我以为秦姑娘的那样,没接触过秦姑娘之前,我还人云亦云地听信坊间的八卦,真是流言误人呐。”
“哦?”秦书婳来了兴趣,“哪个坊间八卦?”
关于她的坊间八卦很多,不知如今更新到什么地步了?
纳塞想起那些离谱的传言,挠挠头,“我说了少城主别介意啊。”
“自然不会。”
得到秦书婳肯定的回答,人情世故方面没有太多心眼的纳塞,也就没有保留地讲了。
在纳塞的转述中,坊间流言里的她,是一个未婚夫死了,着了魔,可能还被邪祟之气入侵了身体的精分形象。
白日里,她衣着依旧整洁,发髻一丝不乱,遇见人会微微颔首问候。
但是眼神却空洞失焦,让每一个与她对视的人都心底发毛,觉得身体躯壳里少了活人的生气。
她白日里的平静,会在夜幕降临后被彻底撕碎。
据说某个夜晚,有人经过青芜小筑听到小院里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嚎,声音之悲切惨烈,犹如鬼魅哀鸣,听得人后脊梁骨都窜起寒意。
哭声未歇,又陡然化作一阵阵“咯咯”的尖笑,笑声又尖又利,如同夜枭在坟头叫魂,在寂静的深巷里回荡,格外瘆人。
有说她命硬克夫,阴气妨害的,有说她失心疯的,有说她被厉鬼借尸还魂的,各种说法都有。
越是听纳塞的描述,柳叙的青筋越是突突直跳,眉头跟着蹙起。
“秦姑娘,街坊邻里的传言都传得太夸张邪乎了,可能还把一些莫须有胡编乱造的东西往你这套。他们大多都是普通老百姓,我们阴阳师见怪不怪的一些事,他们都能放大了往夸张的说,您别太介意。”
纳塞尴尬地摸摸鼻子,呵呵干笑两声。
虽然他没传过这些流言,但是他曾拿这些传言当乐子听,现在舞到当事人面前也难免觉得心虚。
“我该给秦姑娘道个歉,不该多加议论这些没根据的东西。”
整段听下来,最坦然的非流言漩涡中心的秦书婳莫属。
她忽而一笑。
“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呢?”
纳塞:“啊?”
纳塞当场愣住。
秦书婳眼睛微眯,笑容扩大,笑意又戏谑又意味深长的。
日月城的人曾经对秦书婳有偏见,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长得太妖艳了。不笑时都觉得如此,笑起来更是美得像妖精转世。
尤其是她笑得刻意,配上她天生微微上扬的淡红色眼尾沟,突然有些像套上一副狐狸假面在脸上,一下子就有传言里精分疯癫的味儿了。
纳塞被秦书婳神情的转变吓住,嘴惊讶微张,定定坐在木桩上忘记反应。
秦书婳忽而眉眼微弯,笑容松懈下来,表情顿时从假面狐狸变回明艳大美人。
“开个玩笑,不过好像真把纳塞道友吓到了,抱歉。”
秦书婳谦逊地微倾身,看起来抱歉意味十足。
柳叙右手无意识地搭上左手手腕。
看到眼前鲜活的秦书婳,他心绪更加复杂,心脏紧揪着一阵阵发疼。
传言自然是夸张和胡言乱语居多,只是在这些不实传言里,应当也是有一些真实发生的。
在柳叙为数不多回来看望秦书婳的时刻,他确实看到过她如提线木偶,看到过她崩溃悲戚……
25. 第25章
在队伍即将到达南旸都城洛迁的时候,秦书婳提出先行一步秘密调查,队伍其他人可以行进慢些,明面通知南旸皇商赵家主,他们还需一日才能到达。
有异事发生鬼怪作乱,很多时候都伴随着冤情。
为避免一些有心之人隐瞒实情,有些时候秦书婳办差事时,会采取这样的方式。
其他人没有异议,柳叙适时提出再找个人陪秦书婳,队伍里商量决定由董舟一起。
董舟是除秦书婳这个大师级阴阳师外,全场唯一一个高级阴阳师。薛公公是习武的,皇卫朱淮只是初级阴阳师,其余人都是中级阴阳师。
虽然董舟事先说明,他的主要能力是契约灵,只有危机时刻才能爆发出高级阴阳师实力,平常水平没有这么高。
但因为董舟是南旸人,号称“南旸百事通”,确实没有比董舟更合适的了。
柳叙唇微动,在他忍不住想开口的时候,他放置在身侧的手用力掐了自己一下。
三月十九日,晴。
薛公公等人到达洛迁,秦书婳和董舟换了一身行头,绕到城外与他们汇合,这才重新进城。
他们没让南旸皇商赵家的人来接,但是进城下马车接受检查时,秦书婳还是察觉到一个暗中观察他们的人。等他们踏进城门,对方悄悄离开,看起来像回去通风报信。
秦书婳站在薛志身旁,含笑调侃:“薛公公,看来这次怪象似乎真的不简单呢!”
秦书婳提醒薛志注意,所以薛志也看见了,那个隐在老百姓之中的人。
先前薛志心底还觉得,秦书婳提前一日潜去赵家查探,不合规矩且多此一举。
赵家成为皇商多年,什么底细都被调查得清清楚楚,赵家也一直受皇家照拂,应当没有人敢在背后搞鬼。
如今看来,这个判断还有待斟酌。
薛志自然不承认他想得没秦书婳周全,他斜睨秦书婳一眼,嘴硬问:“秦姑娘在赵家调查出什么了?”
秦书婳轻笑,拍拍薛志的肩,“薛公公别急,我们先去赵家看看,晚些再讨论。”
薛公公和皇卫朱淮,是南旸皇帝下令要跟紧此次差事进程的,也跟随秦书婳等人一同去赵家。
南旸首富皇商赵万金的府邸,端的是泼天富贵。
青砖黛瓦的宅邸,坐落于城中最繁华的街巷。鎏金匾额高悬,上面写着“聚宝生辉”四个苍劲大字。
宅子里面更是富丽奢华,院子种的名贵花草好像都明晃晃写着,“这家主人很有钱”几个大字。
然而,当秦书婳踏入这金玉堆砌的宅院时,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寒便如影随形,压过了满园的奇花异草与雕梁画栋的华美。
赵万金亲自在花厅接待,这位掌控着南旸乃至部分宫廷货流的巨贾,不像一般富商大腹便便的样子,反倒儒雅精明得像个文官。
只是儒雅精明的气质,也掩盖不住他脸上被恐惧和焦虑熬出来的蜡黄。
他眼袋厚重,眼底布满血丝,是昂贵的云锦袍子穿在身上都盖不住的憔悴。
“几位大人,总算把你们盼来了!”赵万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府上……闹鬼!我那几处货仓,尤其是存放贡品的库房,邪门得很。再这么下去,赵家百年基业,还有我这颗人头,都要交代了!”
赵万金的脸上带着惊惧,提到“鬼”字时,小心翼翼朝四周看看,声音不自觉压低。
他语速极快,竹筒倒豆子般,诉说着那些匪夷所思的怪事:
上好的绸缎一夜朽烂如败絮,御贡的明前龙井开箱便是扑鼻尸臭,才炼制出的薄胎瓷无端碎裂成粉。而且每一次,在这些化为乌有的珍宝旁边,总会多出几粒或几块形状扭曲,金光闪闪的金豆或金锭。
赵万金讲得绘声绘色,说上一句,薛公公的脖子就不自觉往衣领里缩一些,还不自觉地咽下口水。
纳塞的反应也差不多。
挺难以置信,一个除邪祟的阴阳师也是个怕鬼的。
秦书婳:“情况和薛公公提前告知的内容差不多,在我们赶来的这几日可有发生其他事?”
“有的,有鬼影!”赵万金的声音陡然拔高,透露出惊恐,“守夜的人都说,是个浑身发着金光的小娃娃,夜里就在仓库外头飘,还……还唱歌。”
“唱的什么?”秦书婳问。
赵万金让一旁的管家唱。
管家嘴唇哆嗦着,哼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点金石,点金石,爹爹生意做得成……金换命,命换金……”
哼到一半,管家猛地住了口,仿佛被那童谣本身烫到舌头,额角渗出冷汗,“当……当时太害怕,只记得这么多了。”
董舟听了童谣的歌词,询问道:“赵家主,您有早夭的孩子吗?或者是府里其他人?”
“没有,府上人丁简单,我出生的几个孩子都好好的。至于未出生的孩子……内人曾经意外流过一个不足三个月的孩子,不过按照年纪估算,应该也还没到能跑能唱的时候?”赵万金不太确定道。
秦书婳微眯眼,观察着赵万金。
他的反应至今都算正常,目光也没有闪烁和心虚。
柳叙一直沉默地听着,安静地保持低存在感,但也适当扮演着作为一名阴阳师该有的反应。
他道:“赵家主,带我们看看那些变质的货物吧。”
赵万金连忙答应:“好的,几位请随我来。”
赵万金亲自领着众人七拐八拐,先是带他们到厢房放行李,随后辗转到后院库房。
后院库房离赵万金给他们安排的厢房不远,占地有一般的二进院子那么大,远远地安排了几个家丁看守。
秦书婳感觉敏锐,越靠近库房越感觉到一种细微却无处不在的怨念,冰冷、粘稠,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锐利感,令她眉心微蹙。
库房大门厚重,由精钢铸就,锁具复杂。
打开门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淡淡的,属于上等丝绸和木头的清香,被一股更加浓烈的,如金属铁锈混合着腐败血肉的腥甜恶臭,粗暴地覆盖。
库房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扇气窗透下几缕惨白的光。
董舟、纳塞对视一眼,他们也很明显感觉到这里的阴气,连柳叙都微微皱眉。
赵万金打开门,却是不太敢进去。
好在现在是青天白日,身旁还有几个阴阳师,他只得后退两步走在几人中间,这才让他安心一些。
里面库房很大,不过基本都被搬空了,只有西面几排架子和几摞箱子放置在那。
那处景象让人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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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流光溢彩的云锦、蜀缎,此刻像被抽干了生命,软塌塌地堆在箱中,色泽灰败。
姜苗苗用她破损的那柄桃木剑轻轻一碰,那些绸缎便簌簌碎裂,化为飞灰。旁边几个打开的茶叶箱,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肉气味。
姜苗苗看着就肉疼,暗自呢喃:“就这么都没了啊,得损失很多钱吧。”
更触目惊心的,是角落木架上一堆瓷器碎片,它们并非撞击碎裂,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瓦解,布满蛛网般的细密裂纹,碎得特别彻底,宛如一堆惨白的骨粉。
在这堆“骨粉”旁边,几粒大小形状不规则,散发着诱人金光的金锭,静静躺在粉堆里,上面的金光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妖异。
“就是那些东西……”
赵万金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带着回音,充满了恐惧,他下意识后退一步,离那些金锭远远的。
纳塞的身子也往后缩了缩。
姜苗苗那柄破损的桃木剑又派上用场了,她掩住口鼻,手持桃木剑戳戳那些形状不一的金块。
秦书婳也省得浪费器具了,等姜苗苗翻看完借用一下。
那些金块和桃木剑相触没什么反应,秦书婳把其中一块金疙瘩划拉远离陶瓷的粉末。金疙瘩掉到地面发出沉闷、低哑的响声,没有碎裂。
秦书婳拿出火折子吹燃,对着地面金块燃烧。金块烧得微红,冷却了仍呈现金黄色。
从掉落时的声音和燃烧后的颜色看,这都像真的金子该有的表现。
姜苗苗看得瞪大眼,“真黄金吗?什么邪祟这么大方,整毁一个瓷器赔上一块黄金?”
“哪有这种好事?这东西一看就很邪门儿。”纳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董舟:“这些货物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一旁的管家接话:“就是一个多月前,看守仓库的家丁闻到一股恶臭味,以为库房里有死耗子,但是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后来宫里需要一批货,家丁打开箱子清点时,就发现是这些茶叶散发出的恶臭,随后没过一两天,绸缎和瓷器也变成这样了。”
秦书婳:“其他几处库房的情况都是如此?”
赵万金认真回答:“都差不多,只有城郊一处的损失少些,目前是绸缎暗淡易断,茶叶和瓷器还没出问题。”
秦书婳追问:“那里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
赵万金眉头皱起,似乎在试图回忆它们之间的不同。
他不太确定道:“可能……那处库房还要更大,然后放的茶叶、瓷器一类比较少?”
秦书婳正打算和其他人商量,分开去另外几处库房看看,外面院子就传来两声惊恐的叫声,响亮又尖锐。
紧接着,外面有人大喊:“死人了,死人了!”
库房内几位阴阳师听到声响,立刻跑出去。
赵万金一下子腿都吓软了,连忙也让管家搀扶着他跟上秦书婳几人。
赵万金在库房外面安排了六个家丁,负责看守从库房转移到旁边院子的货物,同时也守着让人不要靠近库房。
秦书婳一出来,看到一个家丁倒在地上,身姿怪异。另一个家丁大着胆子探完他的鼻息往后跌坐,其他人吓得纷纷退后。
别无其他,实在是那名家丁的死状太过扭曲可怖了。
26. 第26章
他僵直仰躺在地,一只手臂大张,五指如鹰爪死死抠住地面,指甲尽数翻裂,指尖血肉模糊。另一只手攥紧衣袖布料,似乎正抓着什么。
他的双眼圆睁,眼球凸出眼眶,瞳孔已涣散凝固,眼睛残留极致的恐惧和痛苦,直勾勾地盯着上方天空,仿佛死前经历过无法想象的剧痛和挣扎。
不过顷刻,尸体突然有了异变!
“啊!”
其余家丁吓得连滚带爬跑远,后面跟上来的赵万金和薛公公脸色惨白,身子发抖。
柳叙已然飞掠上前,站在秦书婳斜前方,衣袖下的手掐着诀。
秦书婳手放置于腰间牵引绳处,随时准备抽出。她观察着尸体的变化,没过多留意柳叙的动作。
地面尸体发生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变化。
他的皮肤状态从头顶开始,逐渐呈现出一种非人的,死气沉沉的青灰色,混杂一些亮闪闪的金粉。
暴露在外的脸、脖颈、手臂皮肤,质地光滑坚硬,失去了皮肤的柔软和弹性,像被一层薄薄的劣质铅皮紧紧包裹。
渐渐地,皮肤表面布满细密的龟裂纹路,裂纹深处渗出暗红色的,粘稠如油脂的液体,散发着和那茶叶类似的甜腥恶臭。
他的嘴巴大张,舌尖微微上翘,连舌头也呈现出青灰色金属质感,僵硬地抵在齿间。
下一瞬,一团浅淡的白色虚影从尸体里飘出,垂着头无声无息地悬浮尸体上空,很是虚弱。
是那个家丁的魂魄。
姜苗苗盯着那像被施了定身咒的魂魄,迟疑地咽下口水,“这下,是死得透透的了……”
纳塞惊得手脚冰凉,额冒冷汗,但好在手里还是稳稳握着桃木剑的,左手也稳稳拿着驱邪铃铛,随时准备应对异变。
在场不是阴阳师的薛公公、赵万金和管家三人,看着身旁这些阴阳师一致盯着尸体上空,顿觉毛骨悚然。
薛公公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赵万金和管家“啊”了一声,两人相拥紧紧地抱在一起。
秦书婳眉头凝起,手上施了些阴阳之力给那淡白色的魂魄。
这个家丁的魂魄太虚弱了,本不该如此虚弱的。
她施的阴阳之力,对魂魄起不了太大作用,最多只是让他前往冥界路途中,不至于随便发生些碰撞就轻易碎掉。
“真烦,最近怎么这么多活儿?”
她这边手刚收回,一道比较熟悉的声音从虚空飘来。
下一刻,白无常的身影显现,他目光随意一扫瞧见秦书婳。
“咦,我们秦小少主也在啊?”正说着,白无常一把抓过家丁的魂魄,“你努力好好干,改天有空一起下棋啊。”
白无常丢下这两句话,没有给秦书婳说话的机会,身影一闪又不见了。
秦书婳:“……”
柳叙看着白无常刚刚出现的位置,眸光微动。
白无常出现得太快,柳叙站在秦书婳斜前方避无可避。好在他样貌有所改变,白无常又没过多留意他。
“黑白无常吵架了吗?为什么都分开工作了?”
董舟出于求知,好奇问。
秦书婳一摊手,“他说了啊,活很多。”
姜苗苗轻啧一声,“阴差这活也不是一般鬼能干的,着实累。”
赵万金和管家刚静下来,听到几位阴阳师的对话,对视一眼。
赵万金和管家:“……啊!”
又是两道惊恐尖锐的喊声传来,二人抱得更紧了。这回他们眼睛紧闭,不敢再睁开。
柳叙微抿嘴,不动声色地揉揉耳朵。
纳塞尽管手心冒冷汗,但也还是看了赵万金和管家一眼,默默地从二人旁边位置挪开,站得离他们远些。
秦书婳垂眸盯着家丁另一只攥紧衣袖的手,利落从乾坤袋中拿出手套。
柳叙全程注意秦书婳,瞧见秦书婳的动作,出声道:“我来吧。”
他上前一步,刚弯下腰要有动作,眼睛看着尸体那僵直攥紧,如同石雕般的手,才想起他没有合适工具。
还是准备的不够齐全……
他看向秦书婳手里的工具,“可能需要借用一下。”
秦书婳微扬眉,“行,我有多的,这套给你了。”
柳叙接过,“多谢。”
他戴好手套,屏气蹲下身,抓着尸体的手尝试掰开。
尸体攥紧的手不止看起来像石雕,掰起来也像。那只手抓得死紧,柳叙使了好些力,把手指一根根掰开。
手指掰开,家丁的手却未能与衣袖布料分离,衣袖夹层里有什么东西穿透布料,扎进家丁掌心。
柳叙拿小刀把布料划开,家丁先前紧拽的东西显露出来,是一块枣一般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金锭!
金锭的一部分似乎已经“长”进家丁金属化的掌心皮肉里,连同袖子布料一起,紧紧钉入他的掌心,界限模糊,好像在贪婪地吮吸着他的生命。
青天白日下,金锭散发着妖异的、冰冷的光芒,与家丁身上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形成刺眼而恐怖的对比。
“避开些。”
秦书婳的手从腰间牵引绳移开,握住利剑剑柄,手中剑挥出,携带着阴阳之力的剑气把金锭划开。
金锭一分为二,横切面的模样展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妖异的金色之间掺杂着细密的白色粉末,一股浓重的阴邪气息渗透出来。
柳叙隔着符纸捻起些粉末细看,眉头微蹙,“是骨灰。”
董舟倒吸一口凉气,“我去看看库房里的那些金块,看看是不是也是如此。”
话落,董舟转身快步走回库房,纳塞跟着一起去查看。
再出来时,二人面色凝重地朝他们点点头。
大家一时间没有说话,就连仅是学过一些皮毛的朱淮,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姜苗苗转头去看秦书婳的反应。
“赵家主。”秦书婳喊道。
“啊?”
赵万金仍抱着管家,两人紧挨着害怕地看着混杂骨灰的金锭,听到秦书婳唤他,他才恍惚一下回过神,应了声。
秦书婳:“如果我们有什么安排,您能配合吧?”
“能配合,当然能配合!”
秦书婳:“那麻烦赵家主通知下去,所有人都不要碰这些金锭子,然后召集一下所有进过这个库房的人过来。”
“哦!好的,”赵万金推了推管家,命令道,“快去!”
管家还算靠谱,虽然手还抖着,但还是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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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去召集人。
他转身刚走出两步,又刹住车回来问:“大人,刚才很多人受了惊吓,可能有些人叫不回来,我们要不要换去前厅集中?”
秦书婳前一刻神色还有些凝重,听到管家的话,她转头面向他,忽而露出灿烂的笑。
“你可以跟那些人说……”秦书婳略一停顿,“如果不想死,那就立刻来这。”
秦书婳模样出挑,笑起来很好看,只是在如今场合,就觉怪异了。再加之她悠扬婉转的声音,说出的却是如此吓人的话。
见此,纳塞当即联想到守夜聊天那日,秦书婳状似玩笑说的那句:
万一,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呢?
纳塞忽觉脊背一凉。
管家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很明显也被吓到。
“大人稍等,老奴立刻把他们叫来。”管家留下这句话慌忙去叫人。
管家办事效率很高,也有可能是秦阿叙书婳给支的招管用。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进过这处库房的搬运工、守夜人、库房杂役,就安安静静地在库房前一字排开,共计二十余人。
他们个个低着头,有恐惧颤抖的,有眼神闪躲的,总归都是不敢看地上躺着的尸体,全部战战兢兢等待发号施令。
“库房里那些突然出现的金锭子,有谁私藏了?”秦书婳视线扫过众人。
提到“金锭子”,人群里明显起了一阵微小骚动,有人肩膀不自觉缩紧,有人喉头暗自滚动一下。贪婪与恐惧,在人群中无声交织。
“偷藏了不怪你们,心生贪念更是正常。不过你们可知,那东西并非真金,而是索命的邪物。”
秦书婳的话语像一块巨石投入人群,激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声。
起初秦书婳还没敢完全笃定她的猜想,直到见到家丁的尸体,劈开那扎进家丁掌心的金锭。
金锭阴寒蚀骨,怨气凝形,里面掺杂了骨灰。它是诅咒的载体,诱人贪婪,夺人性命。此法阴毒狠辣,通常需以至亲血脉怨念为引,侵蚀被施咒者的财富根基。
这得是多大仇怨,欠下怎样的血债,才让施咒者不惜以骨为引,以魂为祭?
当然,这些暂时不适合当着赵万金和管家的面提,还需得和其他人阴阳师商量过才好。好在董舟等人都是有经验的,明智地暂时没有多言。
只不过此诅咒危害大,在不过多透露的情况下还得兼顾救人,所以她让赵万金把人召集过来。
库房里腐臭的茶叶味好像透过门缝传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膜糊在家丁们的脸上。
“你……你怎么证明?”一个杂役大着胆子问。
秦书婳却是轻笑,“我还需要证明吗?你们不怕死的可以多藏几块,赵家主挺富裕,给你们收尸应该不至于亏待你们的。”
确实不需要太多证明,地上还躺着的尸体,比任何劝说都管用。
秦书婳唱了红脸,董舟适当出来唱下白脸,他接过话:“金锭划开里面是白色粉末,不过董某奉劝各位不要擅自验证,触碰多了也会是不幸的下场。
“金锭会放大人的贪婪,如果你们已经接触过,或者把它带走藏了起来,可以告诉我们,适时我们会把所有金锭集中处理。”
27. 第27章
现成的例子确实比任何劝说都管用,私藏的金锭被找出,秦书婳他们也为碰过金锭的人驱散沾染的邪气。
午时,秦书婳把朱淮打发了,让他去陪被吓晕的薛公公。
五位阴阳师聚集厢房,一起商讨。
秦书婳把她目前所知情况,一并总结道:
“赵万金一妻一妾,两儿一女。大女儿二十四,已经出嫁;大儿子十九,北上做生意;小儿子十二,目前居住家中。赵万金的爹住在宗门,老年追求长生,问寻仙道未果,已是风烛残年。
“赵府目前身体出现不适的,是赵万金和他的小儿子,都是夜里多梦易醒,小儿子前天开始反复高烧。
“前面这些情况基本没有太大问题,特别些的,是赵万金的妻妾都在喝避子汤,是赵万金的爹要求的。至于早上我们在城门见过的那个小厮,在府里暂时还没看到,不确定他是为谁做事。”
这些是她和董舟提前进城探到的情况。
纳塞疑惑,“赵家主他爹为什么要让儿媳妇喝避子汤?难道是不希望孙子女太多?”
秦书婳也是奇怪,“这个目前还未来得及了解,之后调查可以留意一下,说不定与邪祟作乱有关联?”
董舟跟着道:“昨日夜里我和秦姑娘未亲眼见到邪祟,我们感受到邪气追过去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现在还不太确定它是什么类型的邪祟,以及作乱的邪祟是否只有那“金娃娃”。”
秦书婳手撑在桌面,食指轻轻敲击,“库房里的那些金疙瘩,你们怎么看?”
纳塞:“怨念和邪气太重了,还会害人性命,是诅咒之物。”
董舟:“金锭阴寒蚀骨,怨气凝形。应是诅咒的载体,诱人贪婪,夺人性命。此法阴毒狠辣,通常需以至亲血脉怨念为引,侵蚀被施咒者的财富根基。”
董舟发表完看法,略一停顿,纳塞习以为常地看他一眼。
如纳塞所想,董舟补充了一句:“当然,以上描述基于阴阳师经验之谈,不保证完全准确。”
“董兄严谨,”姜苗苗夸赞一句,随后托腮沉思,“诅咒邪术我见过些,但和目前这个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纳塞表示肯定,“是的,要是一般诅咒也罢,但那死者的惨状实在恐怖!”
单是提及,纳塞都倒吸一口凉气。他略显小心地朝四周看看,浑身起鸡皮疙瘩,脑海里不自觉充斥着家丁姿势扭曲的死状。
秦书婳和董舟倒是见过比这更阴邪诅咒,不过毋庸置疑,“金锭索命”的诅咒也非常狠辣。现在诅咒力量只稍显,之后发展起来,受影响的可就不止赵家了。
柳叙感觉不出所谓怨念和邪气的区别,在他这,两种气息感知起来都属“恶念”,他只要感觉出“不怀好意”的气息,多加小心便也不易露馅。
“这么说来,家丁口中哼唱童谣的‘金娃娃’,最可能是诅咒环节中的‘药引’?”
柳叙没有发表太多更加专业的言论,他只根据其他人的描述推测。
秦书婳点点头,“目前来说,是的。”
姜苗苗:“如果说此邪咒通常需要以至亲血脉为引,那么施咒者有可能是‘金娃娃’的亲人?”
纳塞咋舌,“这施咒人也太狠心了吧,得多恨赵家人啊。”
董舟道:“我们目前最关键的,还是得亲眼见见这‘金娃娃’,同时还要再调查一下,谁与赵家有这么大的仇怨。”
“没错。”秦书婳表示认同。
她补充提醒:“我们前面这些很多都是推测,还需事实佐证,查证时也不能被已有推测局限想法,忽略了其他线索。”
“嗯,我们午膳过后什么安排?”姜苗苗询问。
柳叙道:“郊外那处库房目前只有绸缎易断,不同于其他库房,是不是要去看看?”
董舟和纳塞都看向秦书婳。
秦书婳经验和能力足够出众,队伍隐隐有以她主导的趋势。
秦书婳:“几处库房都去?毕竟还需要为碰过金子的人清除邪气,然后郊外库房就重点搜寻一下。”
几人都觉可行,他们商量着分成两组去另外的库房,效率高些。至于郊外那处特别些的库房,就最后两组人都过去。
纳塞和董舟更加熟悉,想在一组,秦书婳和姜苗苗倒是无所谓。
正好综合两边实力,以及各自所擅长的为考量之后,纳塞、董舟和姜苗苗分一组,秦书婳和柳叙一组。
柳叙微抿唇,一时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担忧。
能与秦书婳一起自然是好,可若只有他与她一起,好像又不太好了。
她要注意到他,太容易……
“既然正事聊完了,那我们……用膳?”纳塞瞧着一旁八仙桌上的山珍海味,早就迫不及待了。
丰盛的菜肴摆满桌面,赶了大半个月的路他们终于是坐下,一起正正经经用顿饭了。
董舟满足地扒一口热米饭,又夹起一块油亮的蹄髈,“虽说不能嫌贫爱富,但不得不感叹,为有钱大方的雇主做事,生活方面确实很舒心。”
纳塞早就饿坏了,嘴里塞了烧鸡腿,腮帮子鼓鼓的,闻言只能用力点头,发出“嗯嗯嗯!”的声音,筷子飞快地又叉起一个肉丸子。
姜苗苗正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火腿,眼睛瞪溜圆。
她放进嘴里细品,过了好几秒才猛地咽下,长长呼出口气,“我的老天爷……这得值多少钱啊?光这一片,估计都够我吃半个月的阳春面了。”
她看着满桌珍馐,又是惊叹又是心疼钱的样子,“这……这也太破费了,大家多吃些,别浪费了。”
说完,她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吃起来,仿佛每一口都在数着铜板。
屋子里碗筷轻碰,几人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竟是格外的和谐。
不是每次差事都能遇到正常的,互相之间相安无事的队友,更何况还互相之间有配合。
比起桌上的饭菜,秦书婳觉得队伍的配置更让她满意舒心。
“秦姑娘爱吃清淡些的?”姜苗苗观察得细致,见秦书婳多夹些少油少盐的,闲聊说道。
原本脑中正简单梳理线索的秦书婳,垂眸看一眼她随意夹的清炒藕片,举筷子的手一顿。
刚刚确实,她似乎都下意识夹了些口味清淡的菜。
“是吧。”秦书婳没有辩解。
闻言纳塞抽空抬头,“红烧肉这么好吃也不爱吗?”说着,纳塞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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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书婳脑海中响起柳叙曾对这类食物的评价,脱口而出:“油腻了些。”
柳叙:“……”
柳叙低头,看一眼他已经夹进碗里的清炒藕片,没有参与话题。只夹菜的手紧了些,安静地将藕片送入口中。
董舟也发现秦书婳几乎没夹过辣菜,顺口问:“那辣菜呢?”
秦书婳:“辛辣了些,现在也少吃了。”
董舟可惜摇摇头,“那秦姑娘可错过太多好吃的了。”
秦书婳浅抿一口茶,很轻地笑笑,“曾经很多食物都爱吃,几乎没有忌口,也觉得到一个地方办差事,不尝尝那里的美食岂不可惜?”
姜苗苗:“后来呢?”
秦书婳顿了顿,左手轻轻转动杯沿,看着茶水在杯中轻晃,“后来觉得,其实也挺没意思的,就变得对食物没什么要求了。”
秦书婳的神色太过平常,以至于其他人都听不出她话里有话。
柳叙吃饭的动作不自觉放慢,眼睛是还看着手上的饭碗,耳朵则专心倾听秦书婳说的话。
纳塞:“我现在依旧是你曾经的那种想法,食欲这么重要的一个欲望,满足它多有意思啊,怎么会没意思?”
纳塞用实际行动印证他的言论,他好不容易咽下一口食物,手里正剥着虾呢,这才有空说道。
姜苗苗近乎虔诚地看着桌上食物,“是啊,多希望有吃不尽的美食。”
秦书婳眼睫低垂,看着杯中茶叶缓缓沉入杯底,许久才开口,声音轻得如同茶烟,“舌头尝到的,不过是烟火气。烟火气散了……滋味也就淡了。”
她指尖沿着温热的杯口,极缓地画了一个完整的圆,仿佛在描摹某种圆满的边界。
柳叙手中的筷子悬停在碗边,抬眼看向秦书婳,仿佛想从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里,捞出沉在杯底的茶叶,看清那底下究竟压着什么。
*
午后,几人分开去往其他库房。
柳叙的担忧不无道理,秦书婳确实又注意到他了,实在是他为人驱散邪气的方式比较特别。
通常阴阳师散邪气,要么直接运起体内阴阳之力,要么借助法器念咒。很少有直接用符咒的,因为大部分见效比较慢。
而柳叙直接是符咒加掐诀的组合,见效竟也挺快?
“沈公子这手法,实属特别。”秦书婳也是长见识了,饶有兴趣地看他施法。
柳叙看似轻松笑笑,“在荼悠山修炼时瞎琢磨的……”
除了身法实在难模仿,其余时刻柳叙谨记人设,尽力安安静静当隐形人。
秦书婳和柳叙这边进展顺利。
他们先一步查看完其他地方,去到赵家建在宿迁郊外的库房,他们边查看边等着董舟三人过来。
郊外库房紧挨赵家布坊,库房里面存放的确实如赵万金所言,大多都是布料。
这处库房依旧很大,茶叶和瓷器相较于布料确实要少,可是数目仍旧众多。并不像是因为数目不够多,才让这里的茶叶和瓷器得以幸免,应当还有其他原因才对。
秦书婳道:“看看除了这三种货品外,其他货品有没有变质?”
柳叙应下,两人一层层货架逐一排查。
28. 第28章
他们几乎把整个库房里里外外翻遍了,也无所获。用阴阳之力查探,有阴邪之气的仍旧只有那些损坏的绸缎。
秦书婳提议也到旁边布坊看看。
赵家布坊占地广阔,数排高大的青砖瓦房整齐排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瓦房内织机林立,一眼望不到头,正发出运转时特有的规律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新棉的清新气息,顺带混杂一些煮浆的淡淡米香。
房屋四周窗户敞开,阳光倾泻而入,照亮织房内飞舞的棉絮。
上百名织工埋头劳作,梭子穿梭如飞。雪白的、靛蓝的、杏黄的等等颜色的布匹,流水般在机架上缓缓延伸。
监工在过道巡视,偶尔指点一二,几个学徒抱着成卷棉纱在织机间穿梭奔跑。
这里一派繁忙有序,生机勃勃的景象,全然不像赵家宅子那样阴气弥漫。
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个经营得法,蒸蒸日上的模范工坊。
来时,赵万金安排了小厮给他们引路。小厮向管事说明情况,管事当即做好引导身份,带他们参观。
秦书婳道:“我们查看过隔壁库房,现在来布坊这边看看,这边受到的影响好像是最小的?”
管事是一个满面红光,精明干练的中年人,殷勤地在前引路,听到秦书婳的问话,他自豪道:
“那当然,我们布坊风水好啊!我们这最讲究布局,请的很厉害的风水大师看过,采光通风也是顶好的。这地方旺得很,现在哪哪都是邪祟,但是我们这儿,十多年了,都顺得很。”
秦书婳目光沉静,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四周。
不等管事提及,秦书婳进来时就关注过库房和布坊的风水。
是不错,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祥和的气息。
在布坊里,她感知到的是忙碌的生气,棉絮的温暖,以及一种……过于厚重的“稳固”感?
就像这巨大的布坊地基,被浇筑过多的石灰浆,沉甸甸地压在地脉上,缺乏自然的流动,但并无明显的阴邪怨气外露。
秦书婳向来不忽视她的直觉,她看得更加仔细。
布坊内高大的承重柱由粗粝青石垒砌,支撑着沉重的房梁。
秦书婳信步走着,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冰凉的柱身,感受上面的纹理和岁月的痕迹。
柳叙曾受秦书婳的影响,陪秦书婳看过很多风水相关的书,知道理论。但对怨念邪气的感知,不如阴阳师细腻,所以他更多观察肉眼可见的人。
他跟在秦书婳身侧,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观察每一个工人的表情,试图寻找一丝不和谐的端倪。
他们从东头走到西头,从染坊看到浆纱房,连织工们的厨房和休息的厢房都看过了。
一切显得那么正常,甚至可以说是完美。
秦书婳和柳叙看完一轮,董舟三人也到了,他们也把隔壁库房和布坊都看了遍,同样没发现端倪。
渐渐地,暮色四合。
布坊管事过来询问:“几位大人,天色渐晚,我们这边要停工休息了,几位是要留下歇息还是回去?”
秦书婳状似不经意询问:“织工们夜里也会留宿布坊?”
“会的,布坊风水好,基本不受邪祟侵袭。老爷还会定期送些辟邪的符咒过来,织工们宿在这,比回家还安全。”
秦书婳:“管事可否把那些辟邪的符咒给我们看看?”
“自然!”布坊管事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
管事把符咒拿来,秦书婳看完没发现问题,递给其他人轮番查看。
秦书婳准备离开,她回答管事先前的询问:“我们就不宿在此了,还有其他事。”
布坊管事点点头,“也是,二位还得回赵府处理那边的事。”
管事凑近些,压低声音继续道:“小的也听闻赵家近期发生的怪事,传得沸沸扬扬的。辛苦几位大人了,大人们可得早日把那作恶的邪祟抓住,不能让它再害人了!”
管事的音量是压低了,但丝毫不妨碍他表露义愤填膺的神情。
秦书婳观察着管事的表情,客套道:“会的,这是我们分内之事。”
秦书婳几人道别离开。
离得远了,秦书婳问其他四人:“辟邪符咒你们有看出问题吗?”
其他几人都一致摇头。
姜苗苗道:“这郊外库房看起来很正常,那为什么这里的货品,变质的情况就比较特别?”
董舟更是疑惑,“还有,辟邪的符咒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怎么就赵家布坊少有邪祟侵袭?应该没这么简单……”
眼见离郊外库房越来越远,纳塞问:“我们什么都没发现,那这一处我们还管吗?”
秦书婳往后瞥了一眼,“先回赵府吧,今晚得先找机会见见那个‘金娃娃’的真面目,若来得及,后半夜再来这里看看?”
夜里鬼物邪祟多,要是夜里还看不出什么,到时大不了拎只鬼物过来瞧瞧,怎么也该知道这里为何少有邪祟侵袭。
秦书婳习以为常,一点不见忧虑。她反倒是手里把玩一下腰间的银饰,余光看向走在队末的“沈齐”。
柳叙安静垂眸,暂无所觉。
*
夜幕很快来临。
秦书婳五人回赵府用过晚膳,抓紧时间睡了一阵。
醒来后他们分散于赵府各处,隐匿身形坐等“金娃娃”现身。
这类遭受迫害被迫成为邪祟的鬼物,很多神志不清或意识反应迟钝,蹲守到的概率还是大的。
不过秦书婳根据昨日的追踪判断,“金娃娃”不一定非常能打,但绝对跑得很灵活。
浓重的夜色笼罩住赵府,白日还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此刻化作幢幢鬼影,在稀薄的月光下沉默着,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
连日的怪事频发让巡夜的家丁,只敢缩在灯火通明的廊下,不敢踏入黑暗的庭院半步。
秦书婳所处的位置是后院假山,假山上有一处石洞,基本算是赵府视野最开阔的地方,能最大范围捕捉夜里阴寒气息的波动。
夜风呜咽,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亥时七刻,在家丁们正因有阴阳师坐镇,紧绷的神经稍有松懈之际——
“唧……嘻嘻……”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贴着人耳朵发出的孩童嬉笑声,毫无征兆地在秦书婳感知覆盖的边缘响起。
干净清脆,欢乐烂漫。
来了!
秦书婳凝神,凌厉目光一眼锁定远处花园的金鱼池方向。
同时,她双指捻起一张符咒,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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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在她指尖从尾端开始化作灰烬,像被火焰点着一样亮着火星子。
这是约定好的示警信号。
几乎符咒燃起的瞬间,埋伏在花园附近的纳塞动了。他一个起落迅速窜起,手中牵引绳朝金鱼池冒出的金光甩出。
纳塞不求一出手就一定得把鬼童捆住,能让鬼童闪避,跌进他们布置的围困阵法也是好的。
然而,当牵引绳抵达金光出现的位置时,金光一闪,不见了。
纳塞连“金娃娃”的模样都没来得及看清。
秦书婳感觉到阴寒气息忽而减弱,刚要去支援的脚步停住。她的视线继续在上方搜寻,眉头微凝。
那“金娃娃”竟是真的会瞬移。
没有等待多久,秦书婳手中的一张符咒不待她捏住就已燃起。是库房那边传来的信号,董舟和“沈齐”守在那。
顿时,秦书婳施展她体内另修的内力,轻功运起。
她如离弦之箭,身影在树影花丛间几个起落,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直掠库房而去。
立于库房顶上的董舟手持罗盘,周身贴满感应符箓。
在金光出现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结印,口中真言疾吐:“四方有界,邪祟难遁!起!”
一道淡金色的光幕瞬间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一个半透明的金碗,从上方罩到院子金光闪过的区域。
结界的金光和金童的金光颜色一致,起初董舟不确定他有没有套住。
但是他看见了就在光幕即将合拢的刹那,一道快得不可思议的金色流光,如同逆射的流星,竟从那尚未完全闭合的缝隙中一闪而出。
伴随而来的,是孩童愉悦的笑声。
“嘻嘻嘻……躲猫猫……”
飞出的流光极小,不足三尺,拖着细碎的金色光屑瞬间冲出结界范围,直射向后花园的葡萄架下。
“嘻嘻……”
孩童的嬉笑声还在空气中回荡,悠远绵长,能听出是足够的愉快酣畅,却仿佛也带着嘲弄猎人速度的意味。
“好快!”
董舟心中一沉,这金童的速度和狡猾超出他预估。
柳叙本意是能不出手便不出手,只是他正好守在金光逃跑的方向上,他只得握住桃木剑准备一击。
他掌心与桃木剑相贴的位置,实际被他攥了一张辅助施展出阴阳之力的符咒。这能保证桃木剑挥出时,他能做到,与一般阴阳师一剑击出几乎一样的效果。
柳叙起好剑势挥出,却见金光好像被柳叙的气息震慑到似的,嬉笑声突然止住,提前在空中极其诡异地一个急停、折转!
金光贴着柳叙的剑意边缘,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瞬间钻入了旁边,一丛茂密的紫藤花架下躲藏。
无数垂落的紫藤花,被它带起的劲风搅动,簌簌作响。
鬼童突然的转变让柳叙稍愣。
紫藤花处的声响并没有就此停下,鬼童化出的虚影,害怕地蜷缩着抱紧自己,还自欺欺人地小声呢喃: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鬼童的声音很小,但是重复了两遍的话,却足以让离得最近的柳叙听清。
柳叙握住剑柄的手没止住地有些僵硬,脑海不自觉浮现恶鬼环绕的画面,眸中神色瞬间复杂晦暗。
29. 第29章
鬼童的呢喃很小声,离得远的其他人都没听到。及时赶来的秦书婳倒是正巧看见,鬼童直面“沈齐”那一瞬光影颤动,迅速急转弯的反应。
秦书婳凝眸,她那准到可怕的敏锐直觉,顿时又让她朝“沈齐”看了一眼。
金童很怕沈齐?
为何?
花丛还在颤动,秦书婳微抿唇,只能暂放疑虑。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紫藤花架,朝附近撒上一些,注入了阴阳之力的符纸灰烬。
紫藤花架的动静没能维持多久,不过片刻,又静得无一丝声息。
“好在它误打误撞进去了,”姜苗苗从一旁的拱门拐进来,“我在里面布了‘牵丝引’。”
姜苗苗指尖微动,感应着花架下那比发丝还细的机关丝线。
然而,花架下毫无动静。没有触动丝线的反馈,也没有金光逸出。
“它还在里面?还是……”纳塞的身影出现在花架另一端,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处阴影。
秦书婳闭上眼,感知如潮水涌入花架。
因为天生的耳朵听力不敏锐,她铆足劲提升感知力。好像印证了那一句“上天给她关上一道门,就会为她打开一扇窗”,她在感知方面的天赋很强。
利用感知,她能清晰地“看”到花架深处,一个散发阴森寒气的金色光点静静蛰伏,犹如凝固的琥珀。
它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酝酿?
察觉到危险,秦书婳迅速睁眼。
突然,藏在花架里的金色光点猛地炸开!
并非单纯向外冲击,而是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如同炸开的萤火虫群,瞬间弥漫整个花架内部。
每一片藤叶,每一串花穗,都仿佛被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粉。整个花架在月光下,骤然变得金光闪闪,妖异无比。
姜苗苗的“牵丝引”,被这爆发性的能量瞬间冲毁,失去感应。纳塞和董舟二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怨气冲击,逼得后退半步。
“呜……爹爹……生意……做得成……”
熟悉的童音从上方传来,悲伤难过,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愉快嬉闹。
所有人猛地抬头!
只见那鬼童不知何时,已经脱离花架范围。小小的金色身影,悬浮在离地两丈多高的半空中,俨然变了一种状态。
也是这个时候,他们才终于完全看清金娃娃的模样。
如果说之前的它是“温和调皮”版,那么现在,它一定是“暴躁邪恶”版的。
它约莫是三四岁孩童大小,周身流淌液态黄金一样的闪亮光泽,黑洞洞的“眼睛”俯瞰下方五人,模糊的面孔似乎带着一丝嘲弄。
它刚才竟是利用金粉爆闪,制造混乱,同时悄无声息地穿透了花架顶部。
“啊!”
纳塞被金童突然显露的“尊容”,吓得一颤,没忍住惊叫出声,
不过他反应也是快的,数道闪烁着雷光的符箓精准脱手而出,好似锁链射向空中的金童。
金童身影一晃,三两下躲开符箓攻击。
再看清它时,它已然瞬移到不远处阁楼的飞檐翘角上,近处空中只留下几道金色残影。
雷符孤零零打在半空,爆开几团电光,没对金童造成任何伤害。
“哪里跑!”
纳塞一声暴喝,一边手抖着一边足下发力,形如炮弹冲向阁楼。
姜苗苗紧随而去。
柳叙和董舟沿着墙壁和廊柱,飞掠攀援向上。秦书婳调整位置,指尖连弹,数枚特制的,刻满镇魂符文的铜钱,无声无息地射向金童可能闪避的方位。
一场在赵府屋顶上演的追逐战,就此展开。
金童的速度快如鬼魅,身形飘忽不定。
它一会儿化作一道金光,在屋脊瓦片上疾驰,带起一串清脆的瓦片碰撞声。一会儿突然消失,下一刻又从意想不到的阴影角落钻出,留下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嬉笑。
它还故意停顿在月光最盛处,让金色的身影无比醒目,引诱攻击,然后攻击临身刹那化作金粉消散,真身又出现在另一处。
鬼童精通空间跳跃,对赵府地形了如指掌。有诅咒的阴邪能量支持,赵府完全跟它的地盘一样。
它不像是在逃命,更像是在戏耍,用断断续续的童谣和诡异的嬉笑声,嘲弄五个围捕它的阴阳师。
“这样下去不行。”
秦书婳直接劝止。
纳塞停下脚步双手撑腰,呼哧地喘气,心脏“咚咚”地快速跳着,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他猛地咽下口水,“这个金童跟个泥鳅似的,赵府完全跟它家一样,他不会是这里的原住民吧?”
董舟思索道:“是否为赵府的原住民,不确定。能确定的是,它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形,并且阴邪力量对它的提升也如此之强,说明金童肯定不是近两年才形成的。”
姜苗苗同样疑惑:“若形成时间很长,那它之前为何没见作乱,直到近日才被发现?”
柳叙挑眉,“或许是诅咒的‘药引’想成型,也需要时间?”
“唉,作孽啊。这次差事赚的每两银子,可都是辛苦钱。”纳塞心有余悸感叹。
董舟:“我们接下来如何?”
“等时机吧,”秦书婳抬眼看向金童,淡定如常道,“先前我往紫藤花架附近,撒了符咒灰烬,它沾染上了。”
屋顶上,金童似乎玩得兴起。
它再次悬停在主屋最高的正脊上,沐浴着清冷的月光,黑洞洞的眼睛“看”着下方气喘吁吁的纳塞,沉默的董舟和姜苗苗,以及稍远些的秦书婳和柳叙。
它缓缓抬起一只流淌着金光的小手,指向天空那轮寒月,口中那首阴森的童谣再次响起。
这一次,他的声音格外清晰,充满了某种仪式感和无尽的委屈:
“点金石……点金石……爹爹生意做得成……
“金换命……命换金……我家宝贝……哪里寻——!”
最后一个“寻”字,如同积蓄所有怨气的爆发。尖锐刺耳,直冲云霄,响彻整个赵府!
童谣唱完,金童的愤怒和尖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委屈和难过。
似乎印证秦书婳前面说的,怨气爆发过后,融入了阴阳之力的符咒灰烬,开始在金童身上发挥作用。
金童的怨气抵达巅峰之后,又陡然速降。
它的形态随之改变,身上的金光暗淡了些,漆黑的眼瞳柔和了些。隐隐能透过它虚化的身影,窥见它为人时的模样,似乎是个可爱白净的小男孩。
他脸上的戏谑荡然无存,两只小手抬起掩面,低头委屈地“呜呜”哭咽。
它正抽泣着,忽然一闪又不见了。
秦书婳了然耸肩,面不改色道:“找吧。”
有符咒的灰烬做指引,他们很快在赵府膳房找到金童,它自己躲在柴火房角落里呜咽着哭,身上的戾气明显减少。
秦书婳悄悄靠近,双手迅速结印,纯净柔和的阴阳之力往前一推,精准落到小金童身上。
“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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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童委屈的哭声戛然而止。
秦书婳低声暗念:“魂兮归来,执念可解,归途在此……”
平和安详的力量抚平金童的怨念,它浑身僵住,周身流淌的金光逐渐被压回体内。
它站起身,缓慢抬头。
它黑洞洞的“眼睛”逐渐出现一些眼白,瞧着没那么可怖了,不过仍旧是黑瞳的面积更大。
像是睡着的人被唤起,金童眼里是刚醒的茫然,只会微微偏头,目光迟钝地看着秦书婳。
专注的,目不转睛的。
忽然。
它挪动了。
像初学走路的蹒跚小儿,身形晃动地一步步朝秦书婳走来。
它的视线始终没挪开,一直看着将它“唤醒”的秦书婳,像雏鸟破壳初见母一样,一步步执着走向秦书婳。
眼见金童离近,柳叙怕金童突然对秦书婳出手,凝眉上前,手里握紧剑柄。
柳叙:“秦姑娘?”
柳叙的唤声,让金童的动作一顿,它好像才反应过来,有其他人在场,缓慢挪动视线至声源。
看到是柳叙站秦书婳旁边,金童下意识害怕地缩缩脖子,脚步迟疑。
“没事。”
秦书婳应了柳叙的呼唤,也给朝董舟几人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坦然地等金童的反应。
金童偷瞄柳叙两眼,视线右移,再落到秦书婳身上时,委屈地努努嘴,似控诉柳叙吓唬它。
秦书婳当没看见,不接茬。
金童小手握拳,原地犹豫片刻。
它想靠近秦书婳的执着,战胜了部分对柳叙的恐惧,它步子又迈开了。
它没有用上瞬移,还是在朝秦书婳的方向走着,选择了离柳叙远一些的那侧。
不过十米的距离,金童就算走得再缓慢,最终也走到秦书婳脚边。
秦书婳运起阴阳之力备着,柳叙一手紧握剑柄,一手又在袖下偷偷掐诀。
董舟几人同样屏气凝神,紧盯金童。
金童仰着头,眼睛睁圆,嘴角向下撇着。
它缓缓抬起一只小手,轻轻抓住秦书婳的衣摆。像是求知,又像控诉委屈,声音疑惑又颤抖道:
“阿姐,为什么我们的阿娘……都放弃我们?”
稚嫩的童声清晰传入秦书婳耳中,她瞳孔微缩,身体有些僵硬。
金童的话落下之后,另一道声音在秦书婳脑海里响起。
“娘亲,祈儿也想活下去……”
这是她的声音。
霎时,两幅非常不好的画面在她面前交替闪烁,金童被勒住脖子苦苦挣扎的,七岁的她被捆在祭坛上奄奄一息的。
不想过多回忆的画面出现,秦书婳眉头微皱,眼底晦暗眸色闪烁。
金童看起来没有发动攻击,另外四人暂时听秦书婳安排,没有出手。
他们也听清了金童的话,董舟等人一头雾水,柳叙则是立即联想到,秦书婳小时候的经历:秦书婳的爹身亡,秦书婳的娘试图献祭秦书婳,用邪术复活爱人。
这个经历,秦书婳只在柳叙的追问下,简单提过一嘴。即便如此,也足以令倾听者揪心。
柳叙眉心一蹙,唇紧抿着,关注秦书婳的情绪。
金童没有理其他人,它只微微偏头,面色疑惑地一味追问。
“是因为……小金宝不够乖吗?”
金童还是仰着头看着秦书婳,迷惑茫然,却也脆弱害怕,好像只要秦书婳回答一个“是”字,它就会立刻陷入崩溃。
30. 第30章
心底短暂的波动过去,秦书婳神色平静的看着金童,语气无波无澜,仅是简单陈述。
“你错了,放弃?她从未拥有过你,谈何放弃?”
金童眨眨眼,僵停在原地。
可能是因为它年纪太小,也可能是它脑子早已混沌,没办法做过多深入思考,听得半懂半不懂的。
它那黑色瞳孔占据大半的眼睛,一会儿委屈难过,一会儿迷茫呆愣的,也是难为他流露出这么多情绪了。
秦书婳略微触动,手指不自觉微握。
再抬起手时,她却是干脆利落地甩动牵引绳,凝聚阴阳之力的牵引线飞出,瞬间缠在金童腰上。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秦书婳另一只手抬起,报复似地轻拍一下金童脑袋,“小鬼,刚刚还想迷惑我?”
金童微皱眉,斗气一噘嘴。
秦书婳还没给它施什么术法呢,就感知到金童传递给她的控诉,在怨她不接它的感情牌。
柳叙连忙问:“它刚刚做了什么?”
“没事,渗透出一丝怨气而已。”
秦书婳先是淡定回答“沈齐”,而后轻扯牵引绳,看向金童故意说道:“想表达什么直接说,阿姐我呀……感应迟钝,好像不明白呢。”
金童身上金光一亮,试图闪身,却只是扯动了一下牵引绳。
它垂头丧气,已然被牢牢捆住。
纳塞尴尬挠头,“我刚刚还以为它有个阿姐,然后把秦姑娘当成它阿姐了。”
“我也是,”姜苗苗附和,“想着这样正好,还可以套些话。”
董舟上下打量金童,“现在我们算是有最关键的线索了。”
“嗯,我刚刚看到一个女子杀害金童的画面,结合金童刚刚的喊话,初步猜测用金童尸骨下诅咒的,可能是金童的娘亲。”秦书婳隐去关于她自己的部分。
姜苗苗睁大眼,震惊又唏嘘,“这也太狠心了吧……”
秦书婳没做过多评价,她神色平静地垂下眼眸,“走吧,去郊外库房,现在正好有个现成的小鬼了。”
她把牵引绳往腰间一缠,转身往赵府大门走去。
金童的魂魄被带得飘起,像被秦书婳放风筝似的束缚住。
“你叫小金宝是吧?”秦书婳双手背后,偏头宽慰它,“你先跟阿姐出去逛逛,晚些我们找到线索了,给你报仇。”
秦书婳对这类被迫变成邪祟的小鬼,还是宽容的,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部消灭。
金童听得明白,只是它回答的兴致不高。
它低垂着头,模糊的孩童轮廓在牵引绳的压制下,显得异常萎靡。它黑洞洞的“眼睛”里一片空洞木然,不想对外界做出反应,只被动地被牵引着。
董舟他们套话,除了提到它娘亲时,它抬头看过一眼,其他时候都没反应。
*
五人一鬼悄无声息去往城郊,分两边去库房和布坊。
秦书婳想起金童对“沈齐”的恐惧,不动声色看一眼队伍最后的他,主动提出按之前分组来。
董舟、纳塞和姜苗苗三人先去库房一探,秦书婳和柳叙则翻过布坊的外围高墙,落在空旷的庭院。
夜色如浓稠墨汁,彻底浸透赵家布坊。所有人都歇下了,一眼望去只剩漆黑。
白日里震耳欲聋的织机声,穿梭的人影和飞舞的棉絮,此刻都归于沉寂。整座布坊在月光下,投射出连绵而沉默的阴影。
布坊的白日与黑夜,确实不太一样。
秦书婳才刚靠近就感受到,白日里过于厚重的“稳固”里面,此刻参杂了一丝阴邪气息。微乎其微,依旧蕴藏在祥和之下。
“感受到了吗?”秦书婳主动问“沈齐”。
并不能感觉到的柳叙:“……好像没有,应该是太细微了?”
柳叙知道秦书婳问的是什么,他确实还没感觉到“不怀好意”的气息,只能如此为自己找补。
他更是警惕,寸步不离守在秦书婳身侧,目光凌厉地打量四周。
秦书婳自外墙一点点靠近布坊,观察金童的反应。
不过才刚靠近几步,一直木讷的金童身体猛地一僵!
金童周身黯淡的金光骤然波动,像遇到无形的排斥力。它本能向后缩,拉扯秦书婳腰间的牵引绳。
牵引丝缠住的灵体微微颤抖,眼睛低垂不敢四处瞟,似乎布坊里有让它恐惧的东西存在。
“它在抗拒这里。”秦书婳低声道。
秦书婳微抿唇,继续缓步深入,半空飘荡的金童更是往后撤,她腰间与金童相连的牵引绳,感觉到更大拉力。
被牵引绳捆住的鬼物完全受她控制,她稍施加阴阳之力,腰间拉力顷刻消失。
拉力消失,金童没办法再影响秦书婳的行动,但是它的抗拒仍在。
秦书婳看一眼金童的表情,而后又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布坊仍旧漆黑,一丝动静也无。
秦书婳微蹙眉头,神情严肃,“我现在有一个不好的猜测。”
柳叙:“是什么?”
秦书婳略凝神,不想太早下定论,“先再看看吧。”
两人细致查探,绕着整个布坊走一圈,金童被束缚住了,再不愿意也只能跟着。
经过织工们休息的厢房的时,秦书婳蓦然止步。
她眉头一皱,脚下倒退两步走回去,目光锁定门上贴的符咒。
柳叙的脚步同时停下,也发现了墙上符咒的不对劲,“这张和管事白天给我们看的不一样。”
秦书婳:“嗯,是镇魂符。”
秦书婳往外走几步,视线扫过整排门窗,只见织工们休息的厢房,外间隔着一段距离贴一张黄符。
这并不奇怪,邪祟横行,只要生活不是太过拮据的人家,都会备些符咒防止邪祟侵扰。
会引起秦书婳注意的,正如“沈齐”所说,是在众多的辟邪符之中混入了一张镇魂符。
辟邪符一定程度上能阻挡邪祟进屋,镇魂符则通常用来困住邪祟。两者作用不同,符文却有些相似,若是粗心没细看可能会贴错。
秦书婳微凝神,走到镇魂符跟前将其揭下。
秦书婳和柳叙发现,每次间隔一定数量的辟邪符之后,必定混着一张镇魂符。
一张两张可能是弄错,接连出现,可就不是弄错这么简单了……
步入布坊其他区域,秦书婳牵着金童在织机间穿梭,金童越抗拒哪个方向,秦书婳越往哪个方向去。
他们最终去到染池区域,中央染池附近。
越靠近中心染池,金童抗拒越强,灵体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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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距离池边仅几步时,金童的抗拒出现一丝凝滞。
它空洞的“目光”茫然投向幽深的池水,金光中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巨大悲伤的牵引感,排斥与牵引矛盾交织。
秦书婳和柳叙停下脚步,扫视四周。
染池区域很安静,大小颜色不一的染池在月光下泛着暗色,像一方方未干的砚台。
白日里翻搅的布匹,蒸腾的热气都已歇了,只剩染料在池底缓慢沉淀。
墙角堆着几捆未染的素布,在暗处白得刺眼。而染透的布匹早已晾起,黑压压地悬在竹架上。
它们随夜风轻晃,像一群低垂的影,莫名增添些恐怖阴森的氛围。
夜风掠过,水面微动,又归于沉寂。
秦书婳的视线最终定在中央染池,稍抬手掩了掩鼻子。
染池内盛着半满的深蓝色靛青染液,气味有些刺鼻。
她白日感觉过于厚重的“稳固”感,应当是出自这里的,此刻她站在这儿,那份怪异的感觉更加清晰了。
董周他们库房那边的探查结束,找来染池这边,与秦书婳和柳叙汇合。
秦书婳把金童对中央染池的特殊反应说了,也把揭下的一张镇魂符给他们看。
姜苗苗:“我们刚刚也拎了一只普通的游荡小鬼回来试探,发现它靠近库房没什么问题,一要过来布坊就畏惧害怕。”
董舟接话:“如此看来,变数就在染池这边了。”
“那这小金娃娃突然转变的反应是为什么?”纳塞远远隔着好几步打量金童,又看看四周,牙齿打了个冷颤,“你们别说,这里夜晚看着怪阴森的。”
秦书婳接过董舟三人看完递回来的符咒,指尖拂过那隐晦的镇压纹路。
她突然开口,说出一个大多数人,几乎只在古籍里见过的词:
“生人桩。”
秦书婳尚且平静的声音夹杂寒意,说出她心里想的答案:“把人活埋地底,邪术师取其怨煞之气镇宅。这符,恐怕是担心里面的东西怨气泄露或反噬,用来镇压它的。
“寻常鬼物不敢靠近,金童本能排斥镇压之力,但又因血脉联系,对里面的尸骸产生感应。底下被活埋的,可能是与金童有关联的人。”
“嘶……”纳塞倒吸一口凉气,圆目一瞪,周身寒意更甚。
董舟沉吟片刻,“若是如此,那赵府的怪事便都说得通了。”
在场除柳叙之外,都是正儿八经的阴阳师。就算是柳叙,也因秦书婳的原因饱读相关典籍,知晓生人桩的残忍。
如秦书婳说的,活人打桩,怨气镇宅,实属阴邪。
几人一时间有些沉默。
他们根据秦书婳的说法,重新仔细勘测染池周围的风水,引走中央染池染料,下到池底探测。
他们确定尸骨最可能出现的位置,用上符咒和工具,开炸开挖。
炸池子发出的动静很大,不可避免被人听到。
“这是做……”
“啊!”
听到动静,大着胆子赶来的管事正要询问,却赫然被池子中央的景象吓到,未说完的话卡在喉间,连尖叫都没能喊出。
布坊管事连连后退好几步,双眼瞪大,眼神发直。跟在他身后一起赶来的织工,倒是惊叫一声。
31. 第31章
几位阴阳师没在意,他们聚集目光,都盯着染池中央刚挖出来的尸骨。
只见一副姿态痛苦扭曲的枯骨暴露人前,骨头呈青灰色,被阴气浸透,浑身上下都是符咒。
尸骨周身还有一些丝线,至今未腐烂,似乎曾经是用来捆绑死者的。
以尸骨为中心,半径三四米内,是经过周密设置的圆形石阵。一半刻着镇压符文,一半是祈祷家宅安宁,生意兴旺之类的祷文。
“太残忍了!”
纳塞害怕过后,嫉恶如仇地痛斥,“究竟是哪个邪术师流传出来的?害了小娃娃还不够,现在又来一个,真是阴毒恶劣。”
正这样说着,初始见到尸骨神情怔愣的金童,情绪迎来剧烈起伏。
震惊的,悲痛的,还有随之而来不断暴涨的怨气。
它双手抱住脑袋,浑身颤抖,口中不断呓语:“爹爹……爹爹……爹爹在这里,找到了!找到了……”
它无措地不断呢喃,身上的金光频闪,还呜呜耶耶抽泣:“爹爹……我好怕,爹爹……”
金童情绪很不稳定,身上灵力随之忽高忽低,最终通通被牵引绳下的丝线抵消。
董舟等人互看几眼。
秦书婳身上透出丝丝缕缕的阴阳之力,安抚金童情绪,试图询问:“小金宝,你说他是你爹?”
若尸骨是金童的爹,再结合它先前的呢喃,很可能是金童的爹先被害死做成生人桩。金童的娘想报仇,用骨肉的骨灰和她自己的灵魂为祭,给赵家下了诅咒。
金童仍旧是哭泣,但到底终于没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它低下灵体,凑到秦书婳跟前,祈求道:“阿姐,救救爹爹……”
被做成生人桩,魂魄恐怕早已魂飞魄散,没法超度。
只是,这些还是先不告知金童的好。
秦书婳轻抚金童脑袋,“阿姐尽力。”
“管事,你可知有尸骨被深埋染池底下?”她转头紧盯管事神色。
管事脸上倒是看不见慌乱,有的是还没挥散去的惊吓,“这……这哪能得知?要是知道,白日里大家恐怕都不敢在此做工了……”
想他可是在布坊做工十多年了,从来不知此事,每日还多次经过染池这边。如他所言,若真知道他可不敢在这里做事。
管事猛地咽下口水,一阵后怕。
董舟跟着问话,“您白日里说,布坊里贴的符咒都是赵家主派人送来的?”
管事:“正是。”
……
盘问细节的事交给董舟几人,秦书婳一跃跳下坑底,走向那些符文石板。
柳叙紧随而下,跟在秦书婳身侧。
染池底下被符咒炸得凹凸不平,到处是泥沙石块,还有残余的邪术力量,秦书婳格外注意。
她抬脚避开黑金色邪术力量流动处,落脚时踩到一碎石块,脚底下轻微滑动。
微小的不稳,秦书婳压根不在意,时刻紧盯秦书婳的柳叙,却是心下一颤。
“小心。”他下意识开口。
他生怕晚了一步,秦书婳会栽倒,身体快速倾向秦书婳,立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扶住。
对秦书婳的关心守护,已然融入柳叙骨血,早就成了他本能反应。即便时隔三年,也是自然而然的。
自然到他几乎快忘了,他最容易露馅的,其实正是这一点。
秦书婳偏头,看向身后的柳叙。
她坦然自若,他惊魂未定。只是小石块而已,两相比较,柳叙速度快得几乎是闪身的反应,过大了。
看起来好像比她自己,还要害怕她栽进那些邪术力量中。
秦书婳顺着“沈齐”的动作低头,看一眼紧抓她手腕,那只白皙又骨节分明的大手。
她指尖微动,眼带不解。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她不止一次注意到,“沈齐”以保护的姿态站在她身侧,有时几乎步步紧跟。像生怕遇到什么危险,他没法第一时间赶来一样。
要知道,他们之间可没有任何关系。
她也不记得,她曾与名叫“沈齐”的人有任何瓜葛。
秦书婳顺着大手抬眼,再次直直看向“沈齐”。
柳叙只以为,秦书婳觉得抓住手腕的行为越界了,便当即放开。
手上力道一下子落空,秦书婳觉得心口处,也莫名有些落空的感觉,来得毫无预兆。
她微垂眼眸,不多言,继续小心着朝尸骨靠近。
残余的邪术力量必须除去,尸骨身上缠绕的丝线也需要斩断。倘若尸体的魂魄有幸,没有魂飞魄散,褪去束缚的残魂便能休养生息,等待时机转世。
秦书婳特地将一半的区域,都交给“沈齐”清除,尸体周身缠绕的丝线,也拖延着让“沈齐”处理。
出乎意料的,“沈齐”都很好的完成了,没露出丝毫破绽。
这让秦书婳又一次怀疑自己的直觉。
*
秦书婳几人做尸检,测算死者的死亡时间,发现小金童的爹死了至少有二十年。
他们回去花两日时间,根据已有线索调查了赵府给布坊送去符咒的人,调查赵家二十年前的旧事。
秦书婳也再次见到了,他们初到洛迁,那个鬼鬼祟祟蹲守他们的小厮。
几乎所有的线索,都将嫌疑人指向赵万金的爹——赵松福。而被害人,则是后来销声匿迹的金家。
曾经金家实力与赵家不相上下,都只是生意做得比较好的小商人而已,赵老家主一直觊觎金家传家秘术。
金家祖上据传有“点石成金”的秘术残卷,实则应是高明的冶金,或者矿物辨识技术,金家家主金铭痴迷于复原此术。
后来不知怎的,金铭一家三口莫名失踪,赵松福却意外发现一处金矿,吞并金家产业,还借着金矿生意越做越大。
这其中要是没有赵松福的手笔,说出来都没人相信。
更何况金家主金铭的尸骨,这不就出现在赵家布坊染池底下了么?
由此,去拜访一趟那个隐居避世,寻仙问道的赵老家主,就很有必要了。
自觉昨日缺席的薛公公要跟着一起去,有些忐忑地问:“我们去的是寺庙,佛门之地,邪祟应该没这么大胆出现吧?”
秦书婳轻笑,“薛公公在深宫中待久了或许不知,现今世道上,佛门重地也免不了邪祟侵扰。”
深宫里住的皇帝,他自然是有钱有权请阴阳师保护他,购置驱邪的灵符法器。
薛公公深觉秦书婳是看他不顺眼,存在故意吓唬他的成分,因而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朱淮。
不出意外,得到朱淮肯定地点头。
秦书婳轻拍薛公公的肩,“所以薛公公还是留在赵府吧,盯着赵家人的动向。”
董舟安慰接话,“要是薛公公觉得无聊,也可以选择陪我找找小金童的尸骨。”
提起这个,薛公公就汗毛倒竖,他想起夜里那金童可怕的声音。秦书婳他们与金童周旋多久,他就跟着惊吓多久。
更何况,昨日库房伙计的可怖死状,至今历历在目。
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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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顿觉脊背发凉,所处的赵府,就算白日看着也阴森可怖,他是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他没忍住瞪秦书婳一眼,“你明面是为我着想,背地是不是嫌我拖后腿?”
秦书婳耸耸肩,略显恶劣地笑笑,“薛公公,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薛公公正要再辩驳,一旁朱淮拉住他提醒,秦少城主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薛公公很快理智回笼,安静下来。
亏他还曾听闻,日月城少城主是个谦逊知礼,进退有度的阴阳师呢,真是传言不可信!
薛公公心下暗怒,只能不爽地咬咬牙。
啧,真没意思。
本来还想再逗逗薛公公,见他这么快熄火,秦书婳顿觉无趣。她调笑意味全然不见,只双手环胸,百无聊赖地靠在门边。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其他人俨然也习惯了,秦书婳偶尔想一出是一出的精分性子。
又不影响差事,自然无所谓。
柳叙一言不发,安静地站在秦书婳的侧后方,疼惜、愧疚的情绪几乎将他浸满。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右手抬起,搭在空无一物的左手手腕上,轻轻摩挲……
*
薛公公还是跟着去了,按他的说法,去哪待着都比闹鬼的赵府舒心,皇卫朱淮自然随同。
董舟和纳塞留守赵府,如董舟所言,还需找到小金童的骨灰。同时也是为了关注赵府其他人的动向,免得漏掉其他线索。
赵老家主也在洛迁,洛迁的梵海堂,远郊的一座寺庙附近。
梵海堂不是什么顶级门派,但在南旸国还是排得上名号的,佛修为主。
赵松福没有修炼天赋,没有灵根,因而没法正式成为梵海堂的弟子。
不过他很舍得花钱,以捐赠名义给梵海堂又是送钱,又是送修炼材料的。还帮梵海堂把他们驻守的那座寺庙重新修缮,勉强算是花钱买了个门客的身份,能够在梵海堂附近居住、修行。
赵松福住在半山腰四合院,单独建的白松观里。
秦书婳他们去的时候没碰上人,观里小厮说,赵松福上山礼佛了,要几个时辰后才会回来。
靠近佛门重地,薛公公眉目舒展,神清气爽。仿佛是沾染阴冷邪气的人,接受了一趟身心的洗涤。
薛公公身心放松,那贱嗖嗖的样便又冒出来了。
他斜睨秦书婳一眼,做主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会儿吧,山上寺庙很少对外开放,我们也不好去人家梵海堂的地盘,审判赵老家主不是?”
薛公公还是不愿为难赵家人的,毕竟宫里也拿过赵家不少好处。
依他来看,这趟差事的最佳解法,是清除扰人的邪祟即止。而不是挖出赵家的陈年丑事,为那早八百年就死绝的金家报仇。
没好处不说,还伤皇家与赵家的和气,何必呢?
闻言,秦书婳冷嗤一声,没搭理薛志。
她四周扫视一圈,给“沈齐”和姜苗苗二人留下一句:“我在附近逛逛。”
柳叙当即跟上,“我跟你一起。”
姜苗苗:“等等我!”
队伍瞬间走了大半的人。
留在原处的薛志:“……”
白松观刚刚回话的小厮,侧目看一眼走远的秦书婳三人,维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回头略显迟疑地询问:
“薛公公……可要先安排间厢房给您休息?”
“哼,”薛志冷哼一声,一甩衣袖不情不愿地迈步,“我倒要看看他们能逛出什么花来!”
32. 第32章
秦书婳从白松观院子里,逛到外面山道旁边,柳叙和姜苗苗一左一右跟在她身侧。
他们面前所处的这座山,就叫梵海峰,都属梵海堂管辖范围。
从山脚到山顶,先是赵松福所居住的白松观,紧跟着是寺庙,再往上才是梵海堂。
白松观仅是个紧挨着山道建的小四合院,其实没什么看头,一下就逛完了。
薛志跟在后头跨出院子大门,一屁股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相隔不远看着秦书婳几人忙活,一副“我看看你能瞧出什么”的模样。
秦书婳没搭理他,她缓缓走到平坦的石阶平台,俯视底下郁郁葱葱的树木,看着他们来时走过的石阶,看着被树遮挡的山脚方向,开口问“沈齐”和姜苗苗:
“你们觉得,金童的娘会在哪儿?”
姜苗苗低头思索,瞬间眼睛一亮,醍醐灌顶,“秦姑娘,你是觉得金童的娘会出现在这儿?”
秦书婳没有给出肯定回答,她看着前方山景,目光悠远。
“不惜以自己的灵魂和亲骨肉的身体为祭,只让仇家损失些钱财,影响下他们的根基,罪魁祸首却隐居山林,潇潇洒洒大半辈子……”
秦书婳顿了顿,眸光幽暗。再看,又似是平静的。
“如果是你,你甘心吗?”
代入秦书婳的描述,姜苗苗听着就已经生气了,“那必然是不甘心的!”
不过姜苗苗又转念一想,“可这里是佛门重地啊,邪祟要靠近,得付出很大代价吧?”
“正巧,赵老家主也是这么想的。”秦书婳神色淡然。
“更何况,杜雨莲都能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了,还有什么代价她不能承受?”秦书婳继续道,语气听不明是讽刺还是唏嘘。
杜雨莲正是金童娘亲的名字。
秦书婳提这三个字的时候,她腰间的乾坤袋忽然晃动一下。
是金童的魂魄。
为出行方便,她把仍缠着牵引丝的金童魂魄,装进了乾坤袋中。
她轻抚一下乾坤袋,里面的金童立刻镇静下来。
柳叙也道:“如果没有猜错,这里应该还住着一个阴阳师。”
他们刚刚看到了,白松观里不止赵松福和小厮的生活痕迹。
姜苗苗右手支着下巴,思索道:“这么说,赵老家主会不会被杜夫人变成的邪祟纠缠,聘请阴阳师跟随是为了对付杜夫人?”
秦书婳不置可否,“先扩大范围看看吧。”
眼见着三人不单只是逛逛,还要一头往山林里扎,薛志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拽着朱淮要跟上,被秦书婳阻止:
“如果薛公公不想被突然冒出的邪祟吞食,可以跟过来。”
薛志再不安分,也轻易被秦书婳的话唬住了。
*
梵海峰占地广阔,树木茂密,他们主要以白松观为中心,用罗盘沿着周围探寻邪祟气息。
白松观往下的区域,他们搜寻得更细致一些,这里远离梵海堂,更有可能出现邪祟。
为免被邪祟看到他们几个阴阳师聚集,躲得更加隐蔽,他们特意分散一些,保持着不远不近,随时能集合的距离。
深入树林寻找了半个时辰,罗盘上迟迟没发出动静,秦书婳正打算退回,等夜间再埋伏寻找。一根丝线就是在这个时候,飞速射向她腰间的。
同一时刻,罗盘上的指针剧烈摇摆,猛然指向丝线飞来的方向。
秦书婳右手挥剑斩断丝线,同时托着罗盘的左手无名指微动,罗盘底下夹着的符咒燃起,告知“沈齐”和姜苗苗。
飞来的丝线被斩断,怎知这却是个声东击西的障眼法,一团身影从相反方向飞扑出来,伸手猛地再次袭向她腰间。
对方显然是冲着她的乾坤袋来的。
或者准确点说,是冲着金童的魂魄来的。
秦书婳和柳叙、姜苗苗,仅隔着不到百米距离,不过是林间树木茂密一些,遮挡了身形,分散开就互相看不到了。
不过动静他们还是能听清的,再加上有秦书婳提醒,他们很快聚集过来。
他们三人各立一角,呈包围形式圈住黑影,秦书婳掷出特殊金网。
为了吸引对方注意,秦书婳扯下腰间香囊,在抛出金网前先丢了香囊进包围圈。
对方果然被吸引注意,一手抓住香囊的同时,身影也落进了网兜中。
这是个能变换身形的邪祟。
金网里网住的杜雨莲,看起来是正常人的形态,穿着一身翠绿色绸缎常服,头发全部梳起,约莫三十左右,一副妇人打扮。
除去飞扑过来时半悬空的双脚,实在看不出她像个邪祟。
杜夫人看清手里抓着的不过是个香囊,她掌心用力一掐,怒极,周身瞬间浮现黑气。
“卑鄙!”
她面上青筋暴起,用力甩开香囊,紧盯着秦书婳怒骂:“贱人!抓了我的孩儿,还以多欺少,用香囊诓骗我!你们果然是赵松福请来的走狗,跟他一样卑鄙恶心!不得好死!”
秦书婳恶劣地笑笑,故意回道:“你玩偷袭,也没有高尚到哪去。”
杜夫人瞪她一眼,怒吼:“把我孩儿还我!”
“现在知道找了?”秦书婳微挑眉。
她一边呛声回答着,一边微眯眼打量杜夫人,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眼前杜夫人的灵体不像是完整的,再者,这未免有些太好抓了。
“分身?”
秦书婳思索着,低喃一声。
“这是她的分身?!”姜苗苗惊呼,感觉不妙。
能自由出没,形态与常人无异,甚至还修炼出分身的,至少是个高级邪祟,并不好对付。
柳叙和姜苗苗当即警惕地看向四周。
甭管是不是分身,抓到手的总不能放了去。
秦书婳把金网一收,牵引绳新分支出一条丝线捆住杜夫人,把她也往乾坤袋中收。既然要找她的孩儿,那就正好让他们在乾坤袋中聚一聚了。
秦书婳这边刚处理完,林中突然传来一阵琴音,悠扬婉转。
由远及近,又似由近向远扩散。
明明音节动听,传入脑中却令人莫名心烦气躁。
姜苗苗受到琴音影响,脑壳刺痛,神情痛苦地捂住耳朵。她施展阴阳之力抵抗,那琴音却像钻入灵魂,听得她浑身刺挠。
柳叙稍好些,不过也觉得眼前画面晃动。他微蹙眉,挪步靠近秦书婳,紧紧跟在她身侧。
“秦姑娘,你还好吗?”姜苗苗见秦书婳好似没受到影响的样子,关心地问。
秦书婳回头看一眼同伴,见他们都因琴声神情痛苦的样子,意识到琴声攻击的应该是人的精神。
她先天听力不敏锐,音律感知弱,几乎没受影响。
秦书婳并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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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暴露她的弱点,她故作不耐地皱皱眉,轻抚额头回答:“尚可忍受。”
姜苗苗一边警惕地看向四周,一边止不住感叹:“果然还得提高实力,等级高的面对干扰攻击,受到的影响也小。”
“……你们双手捂紧耳朵,或许会好些。”秦书婳不做过多解释。
她细致地环顾四周,放出丝丝缕缕的阴阳之力,感知周围动静。
现在发出琴声的,应该是杜夫人魂体的另一半,杜夫人与金铭成婚之前,是洛迁有名的伶人,善弹琴。
没想到她变成邪祟之后,琴成了她的攻击法器,这就有些棘手了。
秦书婳手握紧剑柄,严阵以待……
琴音陡然拔高,似要刺穿耳膜。
对秦书婳而言,这高音如同无形的重锤砸在感知上,带来眩晕和失衡感。
同时,左前方巨树阴影中,一道凝聚着怨念与高频音波的惨绿爪影,无声无息撕裂空气。爪影在琴弦上拨动,每拨弄一次,一连串的空气刃便朝秦书婳三人飞射出。
少数飞向姜苗苗和柳叙,更多的还是朝秦书婳飞来。
若是普通的空气刃,秦书婳躲闪起来毫不费力。偏偏它们会随着琴音律动,伺机转换攻击方向。
对只能听出模糊音律的秦书婳而言,难度飙升。
秦书婳挥出剑气,劈向空中爪影。爪影闪身躲过,换了个方向,更多空气刃飞来。
在秦书婳靠感知,又躲避过一个空气刃的时候,惨绿爪影出现在她身后,又一音律攻击袭向她胸口。
音波攻击不快,角度也不算特别刁钻,她本应能躲开的。
如果她耳朵能听出音律的话。
可惜,她听不出。
音波是在距离她仅剩三米的时候,被感知力察觉出来的,这个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秦书婳瞳孔一缩,汗毛倒竖。
距离近了,她已经能感知有危险袭来,感知到撕裂空气的恶意轨迹。倒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躲开,只是不可避免的,得受些伤。
正这样想着,秦书婳强行调动阴阳之力,剑尖微抬,准备硬撼或闪避。
因先前的躲避,她动作明显还是迟滞一瞬,眼见就要受伤。
就在这紧要关头,柳叙动了。
没有呼喊,没有犹豫。他像沉默的离弦箭,猛地从侧面扑向秦书婳。
他双臂张开,将她整个人紧紧圈入怀中,带着她向侧后方疾速飞掠。
柳叙的手指,正巧环在秦书婳腰间插着的柳枝上。
“咔嚓……”
细微的声响在她腰间响起,他压断她腰间一根柳条细枝,也险些压断了她的心弦。
“呼——!”
音波攻击打空在地,紧随而来的爪影擦着柳叙的后背掠过,凌厉劲风撕裂他后背的衣衫,留下两道浅浅血痕,好在并未伤及筋骨。
两人滚落在几米外的落叶堆里。
秦书婳的脸颊,重重撞在柳叙温热的胸膛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刹。
那熟悉的,带着淡淡木质清冽的体温,透过衣衫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气息,这怀抱的感觉,瞬间穿透了所有防御,狠狠烙印在秦书婳混乱的意识里。
是他。
是阿叙!
秦书婳的思绪很混乱,但是这个念头却很清晰的出现在她脑海中。
33. 第33章
阿叙克己守礼,她和阿叙不常有拥抱这样的亲密举动,就连唯一的亲吻,也是她主动才有的蜻蜓点水的一吻。
不过也正因次数很少,她把每一次的情景都记得清楚,把每一次的感觉都牢牢篆刻。
“沈齐”就是柳叙!
只有他。
只有那个唯一知道她听力缺陷,在她因音律攻击而身形微滞时,第一个冲过来护住她的柳叙。
只有他才会如此清楚她这细微的破绽,才会在她看似能应付,实则情况危急时,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震惊如同海啸席卷秦书婳。
这三年午夜梦回,有时感受到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注视,那黑暗中仿佛存在的陪伴守护,不是她的错觉。
是他,他真的一直都在……
巨大的庆幸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淹没秦书婳,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窒息,不是因为惊吓,而是因为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惊喜。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撞进柳叙因紧张和关切,而微微收缩的眼眸深处。
柳叙也在看着她。
那眼神,褪去了“沈齐”刻意营造的的疏离客气,只剩下她刻骨铭心的,永远不会忘却的,属于柳叙的关心与爱意。
是他。
绝对是他……
秦书婳的手,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下意识攥紧柳叙肩头的衣料,指节用力到泛白,身体因强烈的情绪冲击绷紧。
她贪恋被他圈在怀里的感觉,甚至想立刻紧紧回抱住他,确认这不是梦。
身边音律的威胁还在,几乎在狂喜冲昏头脑的前一刻,秦书婳强迫理智回拢。
不舍地暂离怀抱,在直起身的瞬间,秦书婳眼中寒光一闪,所有的复杂情绪在刹那间,化为冰冷的战术意图。
她甚至不敢看他背后的浅伤,借着翻滚的力道,身体弹簧般弹起。
她一直紧握的长剑,带着雷霆之势,在柳叙松开怀抱刹那,精准无比刺向刚刚显出身形的杜夫人。
秦书婳到底是大师级阴阳师,若不是音律差这一弱点拖后腿,杜夫人也完全不是她对手。
她这一剑,快如闪电,时机刁钻。
杜雨莲显然没料到,秦书婳在翻滚躲避后还能如此迅捷反击,更没料到秦书婳的目标如此明确。
她刚刚发出一击,魂力正处于回气间隙,但也只能奋力侧身。
“嗤!”
长剑带着凌厉的阴阳之力,刺进杜雨莲左肩,黑绿色的怨气如雾般逸散。
“呃!”杜雨莲痛呼一声,怨灵形体剧烈波动。
她怨毒地瞪秦书婳一眼,又极度不甘地看向乾坤袋,毫不犹豫,借着剑刺的冲击力,猛地化作一道黑绿流光,瞬间窜入旁边茂密幽暗的深林,消失不见。
琴音骤停。
林间死寂。
柳叙缓缓松开手臂,后退半步。
秦书婳想抬手挽留,再看时,柳叙却已经垂下双手,姿态恢复成“沈齐”应有的距离感。
“不好,让她跑了!”姜苗苗低喝一声,正要追去。
柳叙怕露馅,不好在秦书婳身侧多待,也要去追。
他目光注视杜夫人逃离的深林方向,不敢稍加偏离,抿唇跨步。
秦书婳觉得,柳叙带起的一阵微风从她身前经过,在渐暖的春日给她带来丝缕凉气,很清凉。
只是,她更怕这会带走她的什么。
她心里没由来的恐慌,心脏揪紧,唇瓣几度微张仍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好在她的手是争气的。
仅是拽紧衣袖,已经不能够缓解她的恐慌了,她没握剑的手下意识精准抓住“沈齐”垂下的手掌。
快速的,紧紧的。
手相触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轻微的肉相碰的响声。
“不用追了,她迟早都会现身的。”秦书婳连忙道。
金童和杜夫人的分身都在她这,秦书婳相信杜夫人会来找她的。
柳叙脚步顿住。
他低下头,看到的就是秦书婳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手紧紧攥住他的四指。
因手的大小有差异,她能刚好紧紧攥住的,也就是他除拇指外的四指。
因为用力,秦书婳的指尖泛白,骨节微微凸起。柳叙的手则因被过紧抓握,手上泛起一些红,皮肤被犁出浅痕,手上青筋变得更加明显。
两人手指相贴处,渗出温暖微麻的触感。却比不过脉搏下奔涌的血潮,来得滚烫。
秦书婳和柳叙靠近地站着,一片先前打斗被劈断的叶片,不知在空中受到什么阻碍,在这个时候才翻飞着飘落。
恰好掉在他们脚边……
柳叙指尖微动,在手即将下意识回握之前,理智回拢,当即把手上动作改成挣扎。
他轻甩一下,试图抽出手。
秦书婳攥得更紧。
柳叙后背衣衫破裂,露出几道浅浅白痕,在地上翻滚几圈,衣服也有些脏污。但他丝毫不受影响,仍旧目光沉静。
他忽略掉怪异的感觉,看向秦书婳双眼,声音是属于“沈齐”的低沉温和,听不出多余情绪:
“秦姑娘,可有碍?”
他问得克制,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飞扑,只是出于道义。
秦书婳就着紧握他手的姿势,定定地看着柳叙,一时间没有回答。
她深深地,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伪装的面具,透过面前这张周正普通的五官,窥探属于柳叙的凌厉俊秀面容,窥探他的想法。
秦书婳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念头。
他是怎么回来的?为什么化身“沈齐”?为什么不敢相认?
这背后有她不知道的隐情?他此刻的处境是否危险?揭穿他,会不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
这些疑问,秦书婳每一个都想提,每一个都想问的清清楚楚。
柳叙迎着她的目光,面容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
唯有那垂在身侧,掩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她知道了?
这个猜测,令柳叙心头巨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同时涌出。
她眼底的情绪太过复杂,他似乎看到她的激动,似乎看到她眼中瞬间闪过的,强自按捺的疑问。
柳叙探究的神情,一瞬间唤回秦书婳的理智。
阿叙不想暴露。
如果揭穿,他会不会躲着她?
秦书婳眼皮轻颤,长卷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阴翳。
直觉告诉她,以他的性子,会的。
她不敢赌……
时隔半晌。
在柳叙和姜苗苗的目光,都聚集在秦书婳身上的时候,她忽然深吸一口气,一指一指缓缓松开柳叙的手。
徒留下柳叙手上,因紧握而显现的红色指印。
再抬头时,秦书婳脸上的惊愕恰到好处地转变为冷静。
她看向柳叙,眼神带着对“同伴”的审视,还有一丝遭遇突袭后的余悸。
她避开任何,可能泄露她内心滔天巨浪的深度交流,声音平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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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任何异常地简单回答:“无事。”
她目光自然地扫过柳叙后背,看向破损衣衫和那几道浅痕,语气带着对“沈齐”这个身份,应有的,合理的同伴式关心。
“沈公子费心,你的伤可还好?”
这关心在旁人听来,似乎只是秦书婳一贯对同伴的照拂,没有任何特殊含义。
柳叙看一眼落空的手,不禁愣神,怀疑他刚才的猜测。
柳叙再次抬头,仔细看着秦书婳的反应。
她眼神平静,带着战斗后的警惕,对他伤势的正常询问,没有探究,没有异样。
所以……
她其实没发现?
还是有怀疑但不敢确认?
他心头那丝紧张悄然淡去一些,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
不可能失落的,她只当他是“沈齐”,一个尽职尽责,存在感低的同伴。有这层身份守在她身边,已经很好了。
还是不要改变现状的好。
柳叙垂下眼眸,掩饰心中思绪。
“皮外小擦碰,无妨,秦姑娘无事便好。”他维持着“沈齐”的平静,微微摇头,声音依旧低沉温和。
“多谢沈公子相救,这伤药好用,你拿着。”
秦书婳掏出一小罐伤药,没管柳叙是否会拒绝,硬塞进他手中。
柳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手中也正想推拒,却见秦书婳早已把手收回,一副拒绝推脱的样子。
这个样子,有点像他们初遇那会儿。
只不过角色对调,有伤的是他,硬送药的变成了她。
“……多谢。”
柳叙只能道谢,然后转移话题道:“杜夫人她……”
“跑了。”秦书婳接话,声音清冷。
她目光投向密林深处,带着一丝计划被打断的不悦,这是她此刻该表现的情绪。
实际上,她根本不在意杜夫人是否逃脱。
“她本体受创,半身被擒,不足为虑。”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地转向山巅,“再者,金童和赵老家主都在这边,她还会在现身的。走吧,该去会一会那位‘清心养性’的赵老家主了。”
她说着不再看柳叙,先一步跨步。
仿佛刚才的惊险和救助,只是任务中的一个小插曲,眼瞧着甚至有点翻脸无情的感觉。
她径直走向刚刚缓过气的姜苗苗,“姜姑娘可还好?”
姜苗苗完全没看懂秦书婳和“沈齐”之间,突如其来又莫名散去的奇怪氛围。
她看一眼“沈齐”,又收回目光盯着秦书婳,迟疑开口:“秦姑娘,你刚刚……”
拽紧沈齐的手是怎么回事?
姜苗苗是想这样问的,只是看到秦书婳一切如常,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她也没好再问。
柳叙沉默地跟在秦书婳身后半步的位置,如同最可靠的影子。看着秦书婳完全如常的侧影,他心底彻底安定下来。
她没有察觉,她还是那个冷静自持,专注于任务的秦书婳。
这样很好。
他可以继续以“沈齐”的身份守护在她身边,一直看着她平平安安的。
前路未卜,但能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侧,护她周全,已是此刻最大的慰藉。
梵海峰的山风拂过,吹动秦书婳的鬓发,也吹动柳叙深沉如海,暂时平静下来的眼眸。
柳叙右手习惯性地,轻拂过他的左手手腕。
曾经这里是他常戴银饰的位置,是秦书婳松他的,现在手腕空空如也,连上面的疤痕也了无痕迹。
34. 第34章
夜色如墨,沉沉笼罩白松观,小院内一片寂静。
秦书婳、柳叙、姜苗苗三人,隐在禅房外的阴影里,如蛰伏的猎手伺机而动。薛志和朱淮则被安排在稍远的厢房,美其名曰“保护”。
秦书婳腰间乾坤袋微微鼓胀,里面暂存金童的魂魄和杜雨莲的分身。她指尖无意识摩挲剑柄,目光沉静地注视禅房紧闭的门扉。
柳叙待在秦书婳身侧,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气息内敛,目光锐利扫视周遭黑暗处。
姜苗苗则显得有些紧张,手中紧握符纸。
“秦姑娘,杜夫人真的会来吗?”姜苗苗压低声音,不太确定道,“她会看出那是陷阱吧?”
夜幕降临前,他们在白松观严密的防护上做了些手脚,给杜夫人留下破绽。
他们几人刚来到白松观,这里就出现防御破绽,杜夫人确实很容易猜出是陷阱。
秦书婳的目光沉静地落在禅房方向,声音平淡无波:“杜夫人无时无刻不想踏入这里,撕碎赵老家主。现在给她好不容易的机会,就算知道可能是陷阱,杜夫人也会赌一把。这是她活着……不,是她‘存在’的唯一执念。”
杜夫人已经变成邪祟,受仇恨影响,她的执念只会更深,不能用常人思维去考虑她的想法。
况且,杜夫人剩下的那半分身,比乾坤袋里的怨念更强,更加不理智。
秦书婳顿了顿,补充道:“再说,就算她不来也无妨,只要找到金童和杜夫人的埋骨地,问题也有办法化解,赵松福更加跑不了。”
姜苗苗点点头,“那确实,说的很有道理。”
话音落下,寂静的院内更加安静。
正巧秦书婳等得无聊,她又要尽力克制朝柳叙望去的目光,只能看向姜苗苗。
姜苗苗正用一块洗得发白,瞧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的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她那破损掉一块,却一直都没舍得丢的桃木剑。
她秀气的眉毛微皱,看着像是有些不安。
秦书婳忽而调笑,“在忧虑什么?是觉得我们背后阴赵松福,良心过意不去?”
秦书婳原本还神色平静,突然神经质地精分笑一下,姜苗苗依旧习惯得很好。
姜苗苗仅是淡定地摇摇头,“那倒没有,我又不是纳塞兄弟,良心早就没剩多少了,更何况是赵老家主他咎由自取。”
姜苗苗面上的忧虑仍在,她轻叹一口气,继续道:“我只是在想,这趟差事难度比预计高,临行前没多要些好处,亏了。”
“说得在理,”秦书婳表示赞同,“没关系,评定此次差事的阴差会酌情增加酬劳的,再不济,你回去直接到事务堂上报也成,我管。”
这趟差事对秦书婳个人而言,难度不算高。但差事确实比最初评估的难一些,秦书婳不介意帮省心的队友维护权益。
“真的吗?太好了!”姜苗苗瞬间眼前一亮,面上哪还见什么忧虑。
听了全程对话的柳叙:
“……”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上中天,清冷的银辉洒在寂静的院落。
禅房内,赵松福捻着佛珠,浑浊的眼珠偶尔扫过紧闭的门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他不明白,明明今日白松观内多来了几位阴阳师,他今日的不安却比往日还要多。
正这样想着,几声琴弦嗡鸣突然在寂静中响起。
一阵冰冷刺骨,带着滔天恨意与怨念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禅房后窗缝隙钻入。
赵松福枯瘦的手指猛地一抖,佛珠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他脸色惨白,强作镇定地嘶吼:“杜氏,滚出来!”
浓烈的黑绿色怨气翻涌,杜雨莲本体现形,魂体比之前更加虚幻。
“你是怎么进来的?”
赵松福想不明白,他明明找来这么多辟邪物件,竟然还是赶不上杜雨莲变强的速度吗?
杜夫人冷哼一声,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当即动手。
“赵……松……福!血债血偿,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杜夫人左肩伤口黑气缭绕,但怀中的古琴,却爆发出更狂暴的气息,形如鬼火的幽绿眼睛死死锁定赵松福,声音凄厉吼道:
“去地狱里给我的相公和孩儿忏悔吧!”
赵松福雇佣的那位阴阳师,从宽大柱子后窜出,挥着桃木剑,暂时拦下杜夫人一击。
赵松福被骇得颤抖,眼中却爆发出濒死的狠戾与扭曲的得意:
“你相公?早就成染池底下的一滩烂泥了,生人桩,懂吗?用他的贱命保我赵家基业,值了!
“至于你儿子?是你,是你这毒妇亲手把他炼成诅咒引子,是你害死了他!为了报仇?哈哈哈,金铭能为我赵家献身是他的福分,你也配索命?!”
赵松福自认为反正半只脚已经入土,该享受的早享受完了,他也受够每日躲在梵海峰的日子,不禁恶言挑衅起杜夫人。
“住口!”杜雨莲怒斥。
她的尖啸充满痛苦与疯狂,“是你害我家破人亡,是你逼我的!只要杀了你,拖你下地狱,小金宝会原谅我的,我做的都是值得的!”
杜夫人燃烧残魂,古琴爆发出刺目绿光,无数漆黑音刃射向赵松福。
那名雇来的阴阳师只拦下一半攻击,便已经被杜夫人挥得倒飞出去,剩余一半直直飞向赵松福。
赵松福尖叫出声,双腿瘫软。
真到要面对死亡的时刻,他还是害怕的。
千钧一发之际,禅房门被撞开。
秦书婳率先冲入,金色光网瞬间罩向杜雨莲,柳叙的镇魂符,姜苗苗的朱砂红绳紧随而至,强行打断斩杀。
不过主要还是打断杜夫人,打断她傻傻燃烧自己的魂魄而已。
杜雨莲在光网中疯狂挣扎,怨气与金光滋滋作响,却迅速衰弱。
劫后余生的赵松福,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嘶喊道:“快,快把这邪祟打得魂飞魄散!”
赵松福嘶吼着,秦书婳却是剑都没抽出,握住剑柄便往肩上一挑,笑眯眯地看向杜夫人和赵老家主。
赵松福生怕他刚才与杜雨莲的对质,被秦书婳几人听到,导致秦书婳反倒帮着邪祟对付他。
他喘息着,浑浊的眼睛转向秦书婳,带着一丝强撑的威压和算计:
“秦少城主,日月城地位超然,老朽不敢置喙。但你们是皇上重金礼聘,来护我赵家周全的!契约精神,少城主总要遵守吧?此等邪祟,祸乱人间,难道不该诛灭?”
光网中的杜雨莲猛地抬头,幽绿鬼火剧烈跳动,声音凄厉尖锐:“契约?他赵松福将我相公活埋作生人桩,丧尽天良!我报仇雪恨,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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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既然是日月城的人,不该明辨是非,守护人间正道吗?难道要助纣为虐,袒护这等禽兽不如的老贼?!”
杜夫人的目光死死钉在秦书婳脸上,充满绝望的控诉,还有一丝微弱的……祈求?
秦书婳的目光,落在杜夫人燃烧着疯狂与痛苦的魂体上,又平静扫过赵松福怨毒扭曲的脸。
“赵老家主,不若交代一下你的罪行来听听?不得掺一句假。”
赵松福当即眼前一亮,以为秦书婳要站他那边,连忙点头。
秦书婳问什么,他便老老实实回答什么,还真是一五一十相告。
“很好。”秦书婳点点头,直起身。
该审的也审完了,她缓缓抬手,指尖萦绕着纯净的阴阳之力,轻轻点在束缚杜雨莲的光网之上。
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传递,悄然解除部分核心束缚。
“杜夫人,”秦书婳的声音漫不经心,在寂静的禅房中如寒泉击石,“你的仇人,就在那里。”
秦书婳侧身,让开通往赵松福的方向。
杜雨莲瞬间明白。
赵松福则是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秦书婳,“你不是说我老老实实交代就放过我吗?”
秦书婳一摊手,一脸“你可别冤枉我”的无辜模样,心安理得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赵松福惊觉,秦书婳确实没说过,“那你……”
秦书婳打断他,声音清脆动听,却说出了在赵松福听来,宛如恶魔低语的话:“死刑犯行刑前,也该给他个机会认罪画押吧。”
她不认同杜夫人残忍的复仇方式,但是赵老家主也确实恶毒。
杜雨莲残存的魂力爆发出最后的疯狂,她拖拽着金网,化作一道燃烧着黑绿火焰的流光,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扑向赵松福。
“不!”赵松福的惨嚎戛然而止。
他有再多控诉,也没机会对秦书婳说了。
“噗嗤。”
一声沉闷的轻响。
杜雨莲燃烧的魂体,与赵松福的身体相撞。浓烈怨气从赵松福七窍涌出,包裹全身。
他剧烈抽搐,皮肤青黑干瘪,眼珠凸出,在极致的恐惧中,赵松福剧烈挣扎好一阵,渐渐化为一具枯尸。
浓烈腐臭弥漫开。
秦书婳忙挥出阴阳之力,裹住杜夫人的残魂。她无奈摇摇头,“真傻,也没叫你同归于尽啊。”
秦书婳把收拢回来,杜夫人的另一半残魂也装进乾坤袋。
等了一阵,没见阴差来收魂,她便把赵松福身体里飘出的魂魄,也暂时收起来。
薛志和朱淮战战兢兢跑到门口,正好目睹枯尸成形的最后一幕,面无人色。
秦书婳缓缓转身,面上神色又变成平静。
她看着薛志惊骇欲绝的面色,声音清冷无波,好像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薛公公,都看清了?赵老家主是被邪祟杀死的。”
她顿了顿,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缓缓扫过薛志和朱淮,以及倒在地上要晕不晕的那个阴阳师。
“大家,都是亲眼看到的吧?”
薛志对上秦书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他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看……看清了,是邪祟,是那杜夫人化作的邪祟杀了老家主。”
35. 第35章
尘埃落定,夜色更深。
几人打算留宿白松观,待天明再返赵府。
喧嚣褪去,万籁俱寂。
秦书婳独自一人,静静坐在半山腰的石阶平台上。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勾勒出她清瘦窈窕的倩影。
她微微垂眸俯瞰远处,看那山下被夜色笼罩,影影绰绰的沉睡城镇,目光悠远。
差事的纷扰早已沉淀,她纷乱思绪心系的,全是柳叙。
也就是出现在她身后不远处,独自于阴影中伫立良久的人。
她甚至能够想象到,他安静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眉头微蹙的模样。
几乎在他踏入感知范围的第一时间,秦书婳就捕捉到了这熟悉的气息。
她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眺望远方的姿态,指尖却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石阶上轻轻划过。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背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似乎还有……担忧?
他大概以为,她在为杜夫人和赵松福的事伤怀吧?
秦书婳心中莞尔,一丝隐秘的,带着甜意的狡黠悄然升起。这个傻子,还当她是当年那个,会故意装作“低落”引他哄的小姑娘吗?
不过……
这误会,似乎也很有趣。
她刻意让自己的背影,显得更单薄寂寥几分,微微垂下头,让月光在颈侧投下一小片阴影。
果然,身后那沉静的气息出现细微波动,带着犹豫的脚步声,踩着落叶,轻轻靠近。
他在她身侧几步外停下,属于“沈齐”的低沉温和嗓音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生疏。
“秦姑娘,夜深露重,早些歇息吧。”
秦书婳故作才发现柳叙一样,身形微顿,只屈起双腿枕着手臂,没有接话。
见秦书婳没有回答,柳叙顿了顿。
他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想着属于“沈齐”这个透明人该有的,干巴巴的安慰词。
他道:“今日之事邪祟凶戾,人心叵测,难免令人心绪难平。杜夫人为夫报仇,其情虽手段偏激,赵老家主亦是咎由自取。莫要……过于挂怀了。”
柳叙大多时游刃有余,何曾这般?
秦书婳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微蹙着眉,搜肠刮肚想词的模样。
笨拙的安慰,与他口中“沈齐”的身份倒是契合。这份小心翼翼的关心,让她心头暖意融融,又忍不住想笑。
她缓缓侧过头,月光勾勒出她半边侧脸,神情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被触及心事的“恍惚”与一丝“低落”。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声回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摆明了“我很难过,快来安慰一下我”的意思。
柳叙忽觉喉间发紧,心尖痒意窜过,紧接着又被更多的关心和怜惜覆盖。
秦书婳身边的位置,吸引着他。
余光瞧见柳叙微动的脚步,秦书婳心下了然。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定然无法任由她独自惆怅。眉头都不舍她皱一下,更何况她还展现出这么明显的“落寞”?
这一点,秦书婳很有把握。
正这样想着,柳叙抬步了。
却是一脚侧跨出去,很明显要离开,还是速度很快想逃离的样子。
“……”
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死脑筋?
还是怕跟她待久了,露馅?
好不容易逮到“沈齐”的主动靠近,秦书婳怎肯放过,她迅速抬手,一把攥住柳叙的衣摆。
衣衫传来清晰的紧绷感,柳叙不得已停住。
秦书婳抬头,直勾勾盯着柳叙,“陪我待会吧……”
秦书婳直白开口了,柳叙更没办法拒绝。
柳叙是很想留下陪秦书婳的,从看到秦书婳坐在台阶的第一眼,就想了。
更不必说秦书婳刚刚应他的时候,还有秦书婳开口请求的现在这一刻。
只是期望越强烈,他就越想强迫自己离开。因为不知道哪一刻,他就会再也压制不住满溢的思念。
柳叙紧了一下牙关,克制地要找个借口离开。
适时。
秦书婳轻晃一下柳叙的衣摆……
再次对上秦书婳的双眼,柳叙微微吸气。
他眼一闭,终是彻底放弃挣扎。
他走到平台边缘,在秦书婳身旁不远不近,中间能坐下一个人的侧边位置,坐了下来。
他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陪着她,他们望着同一片被月光笼罩的山下夜景。
山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气息,也吹动两人的衣袂。
秦书婳感知着身边传来的熟悉体温,细闻那属于柳叙的清冽淡香,心中一片安宁。
她想起以前,有一次她协助处理一个因家族内斗,被手足炼成厉鬼的女子。
任务结束后,她坐在回城的马车里,确实因差事背后的真相沉闷。
那时的柳叙,一身玄色劲装还未换下,身上还带着未散的血气,却在她身边坐得笔直,眉头拧得死紧。
“阿祈?”他试探地唤她,声音是习惯性的淡然,却努力放得轻柔。
她偏头看着窗外,不说话。
“那厉鬼……也是可怜人。”他干巴巴地开口,显然有些不擅长这种话题,“但害了无辜性命,终究……”
她依旧无言。
柳叙沉默片刻,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起的手帕,动作有些僵硬地塞到她手里。
手帕里包着的,是阿叙自己做的银簪。就因为她喜欢银饰,他便去学着做了。
“送给你。”他声音更低了,耳根似乎有些发红,“别……别想那些了。”
她接过卷起的手帕,指尖碰到他带着薄茧的手指。
看着他明明担心得要命,却又强装镇定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那点因任务带来的阴霾瞬间被驱散,只剩下满满的暖意。
那时她才知道,这个在外人面前游刃有余的柳公子,哄起人来竟是如此笨拙又可爱。
自那以后,她就爱上了每次差事结束,柳叙陪她散心,耐心哄她的感觉。
回忆让秦书婳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此刻,他大概又在绞尽脑汁地想,她是不是因为杜夫人献祭金童,联想到她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个也曾为了救她身亡的丈夫,试图将她献祭的亲生母亲。
那段黑暗的记忆确实存在,但已然被她用更坚硬的铠甲封存,不再是轻易能伤到她的软肋。
她已经不是需要靠“低落”,来获取关注的小女孩了。
但此刻,她愿意维持这个美丽的误会。
沉默流淌,并不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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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有种心照不宣的静谧。
过了许久,秦书婳才再次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仿佛闲聊般的随意,目光却依旧望着山下:“沈公子……”
“嗯?”身旁的人立刻应声,微微侧头看她。
月光落在他改变面容后的侧脸上,略显平凡,可那双眼睛里的专注,却让秦书婳心头一跳。
“你之前说,你是荼悠山的修士?”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仿佛只是对同伴经历的关心,“荼悠山……在任夏国境内吧?离这还挺远。”
“是。”柳叙的声音平稳,维持着“沈齐”的人设,“地处西北边陲,群山深处,确实路途遥远。”
“从小就在山上修道?”秦书婳追问,语气自然,“听起来……是个清修的好地方。外界关于荼悠山的消息很少,不知真正的荼悠山是怎样的?”
她问得随意,心中却很好奇。
她想听听,听他如何讲述那个“沈齐”的人生。
“和寻常门派无大差别。”柳叙谨慎地回答,将那个半真半假的故事娓娓道来。
“算世人口中的显赫大派,隐于山林,弟子众多,清静避世。
“在下……因身具些微阴阳师天赋,恰逢世道不靖,邪祟渐多。师门便也允我下山历练,接些日月城发布的差事。
“一来除魔卫道,积累功德;二来……”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点“沈齐”该有的务实,“也赚取些资粮,补贴修行用度。”
秦书婳安静地听着。
她明知这关于“沈齐”的出身、师门、经历,很可能是他编造的,心中却没有丝毫被欺瞒的恼意。
她甚至觉得有趣。
这像是她和他一起,设想他的另一种人生一样。
荼悠山是天玄宗没落之后,新崛起的名门大派,在整个修真界都数一数二的。
当时荼悠山与任夏国皇室交好。
如果阿叙小时候没遭遇意外,他的灵根没被挖去。那他作为尊贵的任夏国当朝太子,以他绝顶的修炼天赋,必定会小小年纪就被送到荼悠山拜师。
曾经,阿叙的父皇也是这样打算的。
按照这个轨迹,就算阿叙的皇叔篡位,有荼悠山作靠山,阿叙也能安然无恙。
何至于被一路追杀,险象环生,直至逃到日月城?
当然。
如果是这个轨迹,她和阿叙的相遇,可能就不是在青芜小筑外了。
他们的相遇可能会晚一些,可能会像她遇到“沈齐”一样,师从荼悠山的阿叙下山历练,他们在某一趟差事里碰面。
可能就此暗生情愫,可能只有一面之缘,也可能……
从头到尾都不曾遇见。
真神奇呢。
秦书婳静静听着。
听着他低沉温和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流淌。
好像山涧清泉,抚平她心中最后一丝,因他“死而复生”带来的巨大震荡,还有道不明的不安。
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存在,那熟悉的体温和气息,让她无比安心。
仅仅是这样的陪伴,仅仅是听着他说话,哪怕说的是虚构的故事,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感,便也能够温柔地把她包裹。
满溢心间,她几乎想喟叹出声。
好在,在现实的轨迹里面,他们是早早的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