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力拔山兮》
3. 寺丞
顾真娘甫一提及妹妹的名讳,东方鱼便将余光投向了刘明月。
四角桌上灯影摇晃,映照出刘明月眉宇间经年来始终不变的桀骜之色,又悄然遮掩住当她听到“丽娘”时眼底转瞬即逝的变化。
她什么也没说,始终保持耐心聆听的状态,偶尔还会勾起唇角,笑着鼓励顾真娘好生说下去。
不再慌张的顾真娘吐字清晰,她越说越顺,将所知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明。
根据她的叙述,刘明月在脑海中构建了案情的大致轮廓,也明白了她此次敲击登闻鼓的诉求。
十日前,距洛京城不过几十里的川河县乡里,顾真娘和顾丽娘为故去的姥姥顾文君落葬。
姐妹俩自幼母父双亡,是顾文君抚养了她们长大。因六年前昭明帝颁布的女户政策,二人籍贯都随了顾文君。
顾文君是在田地里摔了一跤没的,去得突然,未留下只言片语。但按照律法,她的遗产毫无疑问该由姐妹二人继承。
然而葬礼结束时,与姐妹俩失去联络已久的祖父徐老汉突然出现,带着她们的两个叔伯一起拦在路上,说要让她们回到徐家认祖归宗。
从前她们骤失母父时徐老汉赶人的速度那叫个急,现在一反常态,无非是觊觎辛勤劳作的顾文君所留下的,于农户而言不菲的遗产。
顾真娘和顾丽娘均未及笄,若真回了徐家,徐老汉还能以祖父的名义为她们安排婚事,到时不仅可以吞并顾文君的遗产,来日还能再收两笔彩礼,可谓是一举两得,算盘打得叮当响。
这样的事在乡间并不罕见,根深蒂固的东西县衙中人也作默许。村民往往把祠堂当衙门,将宗法置于律法之上,而饱受其害的苦主通常都是女子。
姐妹俩自是不应,其中顾丽娘的性子尤为泼辣,一来二去便在郊野边和形同地痞的爷叔几个推搡起来。
就是在这里,顾丽娘遇到了前来视察乡情的禹州知府崔渠。
崔渠年近三十,出身博陵崔氏,表面温文儒雅,内里却腌臜至极,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他假意上前主持公道,实则对年仅十三,且在热孝的顾丽娘起了色心。
将徐家人赶走后,他主动单独护送姐妹俩回家,随之便在路上直言想将顾丽娘纳为妾室。
顾丽娘立即拒绝,而崔渠当时表示无妨,心中却起了强掳之意。
被拒绝后的崔渠仿佛没了正事,时不时就来骚扰在麦田干活的丽娘。他还伙同里正,一句话便将她的户籍捏在手中,于五日前的午后发出威胁:若是不从,也会将顾真娘一并充入崔家奴籍。
面对崔渠的纠缠与胁迫,顾丽娘烦不胜烦,索性也假意答应,并在崔渠预备上前一步时大胆地邀请他当夜在自家麦田中相会。
聪明的顾丽娘提前将锄草的镰刀藏好在麦田中,于当晚夜黑风高之际,趁顾真娘熟睡,离家前往麦田与崔渠相会。
她一步步将崔渠引入藏镰刀的位置,在他覆身而下时拾起掩在麦子间的镰刀,又快又狠地用刀背击打他的后脖颈。
崔渠毫无防备地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怒目圆睁便瞬间晕死过去。
有人曾告诉过顾丽娘,用一定的力道击打方才的位置,就能让人陷入昏迷却不伤及性命。她也是第一次这样打人,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但许是对崔渠妄图操控她人生的憎恶满溢,以至于用力过猛,将人放平后,顾丽娘借着月色依稀瞧见崔渠脖颈后的创口,探过手去果然摸到了黏腻的血迹。
接着她去查看崔渠的呼吸,发现人还活着。松了口气的同时,她想到唯一的亲人顾真娘。
她和顾真娘之间向来没有秘密,她握着同样沾血的镰刀,决定翌日清早同姐姐交代清楚后就去县衙自首。她要在公堂上当众揭露崔渠的罪行,并接受反抗带来的责罚。
顾真娘一觉醒来便看到妹妹坐在门口,她担心地上前,却发现她面容憔悴,手中握着一把沾血的镰刀。
顾丽娘对顾真娘说:“姐姐你别担心,我既做了便不怕责罚。我狠狠教训了一个败类,让他知道欲行不轨是会让自个儿见血的,姐姐,你该为我感到骄傲。”
她的声音字句铿锵,说完,她对顾真娘露出一个格外明媚的笑容,比冬日难得拨开云雾的晨光还要耀眼,于顾真娘而言如此珍贵。
就这样,顾丽娘带着镰刀前去自首,顾真娘送她到了县衙门口。
然而顾真娘在门口等到傍晚,却等来了吏官递来的问斩告知文书。
“不,不!我妹妹没有杀人!”泪水夺眶而出,她激动地在衙门口大喊,撕心裂肺,随后被衙吏驱赶。
文书上写着斩立决,顾真娘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
她不知道是不是顾丽娘下手太重,以致那畜生不治身亡,她想见她一面再问问具体。她也想见办案的县令一面,想求求他,看在妹妹年幼且是为了反抗暴行,将她从轻处置。
她在县衙门口过了一夜,又在第二日清晨得知顾丽娘已被转送至京中大理寺,后日就要随冬至前的最后一批死刑犯一道问斩。
顾真娘怎么可能就这样接受现实,她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实在不懂期间关窍,只从邻居大娘口中得知,至少在犯人临死前,家中人还可以去送一顿断头饭。
于是她抹干净眼泪,立即搭了辆牛车出发,前往洛京城。进城后,她一路问了很多人,终于在黄昏前提着食盒辗转来到大理寺门口。
她向守卫道明来意,并悄悄塞了枚实足的银锭给他。不料那守卫直接拔出刀,比县衙守卫还要没有商量余地地将她驱逐。
这一次,顾真娘不能再睡在大理寺门口。她在附近找了间客栈的柴房住下,一夜未睡,等到天光熹微时便离店,带着食盒来到能看到大理寺所在街巷的路边继续等待。
这次等到路上的车马变多,有官员陆续前来上值,顾真娘行至大理寺门前宽敞的道路中间,直直跪下。
“吾妹有冤,请大人明察——”顾真娘高声重复道。
她昨日又问了客栈小二,再穷凶极恶的罪犯,行刑前也是能同家人见上最后一面的。她妹妹的案子,定有隐情!
重复到第三声时,天边无端降下雪絮,行人窃窃私语,而昨日顾真娘见过的守卫蜂拥而至,欲将她直接在此拿下。
她阖上双目仰头,感受晶莹剔透的雪花飘至眉眼又化成雪水落下,随即放声大笑,愈笑愈悲:“大雪至!诉冤情!请——青天明鉴!”
“都愣着做什么?拿下!拿下——”两把泛着冰冷银光的大刀横在她的脖颈上,顾真娘却丝毫不惧,眸光比刀锋还要锐不可当。
“住手。”有人匆匆赶来,额边因急切不慎逸出的一缕青丝随风轻扬。
他的声音寒如皑皑天山雪,悦若泠泠幽谷泉,松竹傲骨隐于其中,虽短短二字,尤不可摧折。
“萧大人,这,这……”守卫们面面相觑、心有不甘,却到底还是放开了对顾真娘的桎梏。
……
“真娘,所以就是那位萧寺丞,同你推荐了我的明月楼?”刘明月问道,神色颇有些古怪。
一个大理寺六品的寺丞,官职不大,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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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能阻碍上头的死命令,想必他的萧姓,便是出自名满天下的兰陵萧氏。
她认识这人吗?可否有诈?刘明月微微拧眉。
“楼,楼主姐姐,这位萧大人应该是个好人,若不是他,丽娘昨日便……”顾真娘已经知道了刘明月便是这明月楼的主人,她察觉到刘明月神色不对,解释道。
刘明月旋即舒展眉宇,心道顾真娘当真生了颗玲珑剔透心,给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神色,首次打断道:“你放心,此案是你我之间的交易,承接与否,不受外力影响。”
按照大虞律法,除非谋逆重罪,死刑犯处斩的刑期都在霜降至冬至之间,分批次执行,批次与人头都有固定限额,寻常不作增减。
据刘明月所知,原定最后批次的刑期刚好在五日前的午时三刻,她还陪东方鱼去看过,那会儿崔渠甚至还没死。
而昨日午时三刻,菜市口又额外推出零星几名死刑犯。如此想来,那便是为着处理掉顾丽娘专门新增的批次。只可惜顾丽娘之案被一萧姓寺丞强硬按下,现下冬至已到,顾真娘又找上了明月楼,真凶的企图就这样落空了。
不论发心如何,这位小萧大人,确实保下了顾丽娘。刘明月勾起唇角,心中暗道,至于他的发心,她到时当然要亲自会会他。
“那,楼主姐姐,我的案子,您愿意接吗?”顾真娘心底重又升起忐忑,方才说完前情再度泛红的眼睛巴巴地望向刘明月,看得刘明月想揉揉她的脑袋。
“真娘,你的案子,我乐意接。”刘明月痛快地给出答案,然而话落却是转折:“不过,你之所求我只管据实传达、尽力查探,且若其间有欺君罔上之事,一切后果当由你自行承担。并且我这明月楼的规矩,你来时可有了解?”
听到她的肯定,顾真娘霎时喜极而泣,她眼泪汪汪地点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明月楼不要钱不要命,只要接受明月楼主向委托者提出的一个条件,便能达成交易。”
“楼主姐姐,您想要我为您做什么?只要能为妹妹鸣冤,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无妨。”她自行擦干眼泪,目光无比坚定。
“成为我明月楼的人,从此以后听我一人调遣。”刘明月偏过头来,单手托住下颔,眸光定定地看向她。
熟悉她的诸如东方鱼和沈犀和,一眼便知她是真看上了顾真娘这个人。
“好,我愿意。”顾真娘应得极快,短短几字被她说得抑扬顿挫,眼中则写满了视死如归。
刘明月当即被她逗笑,语气轻快,不着调地安慰道:“刀山火海呢,不用闯也不用下,没那么可怕。我的明月楼是正经地方,不是匪窝,你看我们三个,多正经。”
她冲东方鱼和沈犀和分别挑了挑眉,继续漫不经心道:“放宽心,今日已是冬至,你妹妹捱过了一劫,福大命大。最差到明年霜降前都不会出事,明面上。”
末尾三字凝重落下,刘明月拍拍顾真娘略显瘦削的肩膀,正色道:“你呢,就在这里住下,沈姐姐会给你安排屋子。我呢,这就替你写上状词,连夜奉至宫中御案。”
“不过我要写的,并非诉你妹妹蒙受不白之冤,而是状告博陵崔氏子,欲强抢民女为婢。”说完这句,刘明月面上再无任何玩笑之意。
在顾真娘震动的神情下,她端正坐姿,郑重许诺:“就算最后的结果显示,崔渠的确死于顾丽娘之手,我也保她平安无事。”
“明月楼只管寻踪、查案,救人本不包含在合作范围之内。但救下一个奋起反抗的姑娘,却是我心之所向。我个人愿意无条件保她性命,我说到做到。”
4.脸红
沈犀和很快带着顾真娘前去内院安置,在她们走后,刘明月单手托起下颔看东方鱼,笑得多少有些不怀好意。
“阿鱼,生辰当日喜提第二份工,开不开心?”她的咬字具有一股格外疏懒的调调,此刻尾音扬起,尤带轻快雀跃,与她眸光中流露出的情绪别无二致。
明月楼刚刚建成时,东方鱼心中虽有诸多疑虑,仍是果断答应了给刘明月做副手。
只是这三年里明月楼收到的委托实在太少,且都是不怎么需要费心的小事,故而一直未轮到东方鱼走马上任。
这会儿东方鱼不轻不重地剜了刘明月一眼,低哼一声:“真是上了你的贼船。”
而刘明月面上的笑容愈盛,将手伸向东方鱼的凌厉的剑眉抚了抚,意味深长道:“整日钻在越骑营里不着家,好久没见你原本的模样了,本人甚是怀念。”
四角桌上燃着的烛火噼里啪啦作响,东方鱼一把握住她的护腕,沉声撇开话题:“今早不是说要给我做一碗长寿面做宵夜?现在,还不动手吗?”
黑白分明的眼眸直直地看过来,刘明月的手瞬间从她尚未收紧的束缚中挣脱,眼底滑过几道不容忽视的尴尬:“呃,这个……煮个面怎么被你说得像要杀人越货……”
“殿下,陆公子请仆问您,您先前嘱咐的长寿面,现下可否要呈上来?”恰在此时,连着内院的外廊上传来一道清越动人的男声。
倒是来的巧,刘明月心说,准允道:“呈上来吧。”
“是。”话落,一名侍从打扮的年轻男子入内,手中端着托盘的上便是一碗长寿面。
这碗面以鸡汤为底,嗅来浓郁清香,顶部卧着一枚荷包蛋。
侍从将面奉至今日寿星身前,而后将原本桌案上的空碗收走,他的动作轻缓,低眉顺目间难掩秀色。
面对如此佳人,东方鱼不为所动,只执起筷子挑眉问刘明月:“这是陆舍人做的?”
“咳,今早敏言听说我要进厨房和面,怕我糟蹋了后厨,便说晚上替我做了。他手艺好,你知道的。”刘明月清咳一声,道明前因后果。
东方鱼微微摇头,倒是接受了这一说法。
室内灯烛摇曳,火光通明,看着东方鱼一口口吃面,刘明月的眉宇彻底柔和下来,仿佛天山上的陈年冰雪在此间融化。
“生辰快乐,阿鱼。”她轻声道。
***
看着东方鱼用完长寿面,刘明月回到自己的寝居内。
自打有了明月楼,她便将原先的公主府、现下的郡主府中的大部分人与物都搬到了过来,吃住基本都在这边。
云母屏风隔开书房,刘明月进来时书桌上早已一切妥当。灯烛明亮,砚台上墨已磨好,纸笔一应俱全,还有盏驱寒的姜茶正袅袅冒着热气。
正是府中舍人,陆追陆敏言的手笔。这么多年了,他始终这般处处妥帖。
刘明月饮了口姜茶便提起羊毫,一笔笔兑现先前对顾真娘的承诺。
都说明月郡主乡野出身,乍富后依然不懂规矩、肆意妄为,是个不折不扣的泥腿子。然而,她却写得一手风格明显的好字,明月楼牌匾上风流不羁的行草便是出自她手。
这一切都盖因她有个极喜欢读书人的娘亲,打小便督促她好生读书习字。
世人大多不知,刘明月实则是个腹有诗书的泥腿子。
从前晋朝末年战乱还未全面掀起之时,在距洛京城千里之外大刘村,有户极为和乐的三口之家,女主外,男主内。
她娘是个屠户女,名讳中也有个丽字。
那时候,她爹总亲昵地唤她娘“丽娘”,也会同陆追一样,将家中的大小事务都打理得无比妥当。
村里人人都道,丽娘虽拿屠刀,却生了副极温婉的性子。而她的夫婿有一副卓尔不凡的模样,却甘愿置身后方为妻女洗手作羹汤。
只可惜后来物是人非。
在纸上落下最后一字,刘明月面无表情地将写好的密信折好,来到寝屋后方驯养猎鹰的棚屋。
***
翌日清晨,刘明月戴上一顶遮住上半张脸的鎏银面具,带着顾真娘乘车前往大理寺。
写着状诉的密信已被猎鹰送至御案,三日后便会是三司会审。今日她要来趟大理寺,一为调阅卷宗、核实案情,二为见见那位向顾真娘引荐明月楼的萧寺丞。
昨夜又下了场大雪,街道旁的积雪肉眼可见变得更厚,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然而此处王都的中心区域仍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年关将近,所有人只会愈加忙碌。
到了目的地后刘明月先行下车,接着挑起车帘,向顾真娘递去一只手。她的身量同东方鱼一般高,皆是七尺有余,比大理寺门口的部分守卫还要挺拔。
顾真娘将手搭上去,只觉得她的臂弯稳若磐石,就着她的手轻而易举便下了于她而言稍稍有些高的马车。
二人站在大理寺门口,不出所料的迎来守卫的阻拦。
刀光横映于身前,刘明月手持可随意步入三司的虎符,不疾不徐道:“看清楚了吗?吾奉陛下御令,前来大理寺查案。”
即便身处公堂之前,她的声音依然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调调。
拦下她们的两名守卫面面相觑,到底认得这枚传闻中的虎符,纷纷收起了刀。
其中一人抱拳道:“这位,大人,请稍待片刻,但候属下前去通报……”
“放肆。”刘明月当即打断,声音完全沉了下来,宛若胡天飞雪突然降临,短短二字平静间却有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凛然。
两名守卫不知为何都不约而同地冒出冷汗,而后只听她凉凉道:“皇命在前,大理寺却一再推脱,不知是王正卿想要抗旨,还是崔少卿想要谋逆?”
她这话说得状似随意,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尤为直白、嚣张,清晰传入在场每一名守卫的耳中,并不避讳任何。
“这……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拦住她的人声音越来越低,冷汗冒得更加厉害,终是让出身位请她和顾真娘入内:“大人,里面请。”
进去后,引路的换成了一位负责文书相关的宋主簿。
刘明月用仅有自己和顾真娘能够听到的声音,对这经历了方才那出同样吓得直冒冷汗的小姑娘柔声道:“跟紧我,别害怕。”
顾真娘点点头,努力给自己打气,眸中写满了“姐姐,我不会给你掉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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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月莞尔。
步入存放卷宗的库房,宋主簿规矩地将与顾丽娘谋杀崔渠一案的卷宗尽数取了出来,挨个整齐地排放在桌案上,静候刘明月的查阅。
“有劳了。”刘明月见此敏锐地意识到什么,面具下的眉不由挑了挑,一边就着他排好的顺序翻动,一边悠悠开口:“不知,萧寺丞今日可在?”
“回大人,说来不巧,萧大人现下已不是寺丞。就在方才,他刚将公务都移交给下官。”宋主簿如实道。
“哦?那他人现在还在大理寺内吗?”刘明月愈发觉得有趣,抓住他话里的重点,直截命令道:“在的话叫他立即前来见吾。”
“是,下官这就去办。”宋主簿从善如流,当即应下。
这位格外识趣的宋主簿也退了下去,刘明月将顾真娘拉至身旁一并坐下,一目十行地查阅过去。
根据文书,再结合自身已知的讯息,她把崔渠此人相关在脑海中进行了进一步的整合——
死者崔渠,洛京人士,祖籍博陵安县,乃大族崔氏长房之嫡次子。死前,他正下放至邻近洛京城的禹州就任县令。
禹州位置特殊,是个助力将来升迁极好的踏板,诸多等待下放的官员都削尖了脑袋想要那个位置。
崔渠为人资质平庸,如此机会应有崔氏在背后运作,毕竟出身长房,崔家还是挺看重这个嫡次子的。
而再往后看到案件本身,案发地点与凶器也确如顾真娘所诉,乃麦田与镰刀。只是发现尸体的目击者的证词,却与顾真娘所言有些出入。
“你妹妹,当夜将人砸晕后便离去了?”刘明月问。
她的神情有些一言难尽,顾真娘虽有不解却仍据实点头:“是。姐姐,是有什么问题吗?”
后半句问得小心翼翼,接着不待刘明月回应,顾真娘急忙又补充了句:“姐姐,丽娘自首前将当晚发生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了我,没有遗漏。”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刘明月难得生了几分踌躇。
可她转念一想,眼下顾真娘虽然年纪不大,有些事情却也不应一味地避而不谈。
于是她清咳一声,在顾真娘因她沉默而愈发疑惑时索性一股脑儿道出:“崔渠被人发现时,被人扒去了亵裤。”
说完,刘明月观察了番顾真娘的神色——很好,小姑娘只是稍有些懵。
而紧接着,她又听到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眸光转了几转,刘明月的唇角忽而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特意等到脚步声近至咫尺,才再次开口补充:“不仅亵裤没了,被发现时整个身子还正对着日头。”
“当真是,有辱斯文。”最后这句抑扬顿挫地落下,刘明月转身看向门外。
下一秒,宋主簿熟悉的面孔出现,声音努力保持镇定之余仍泄露出些许无所适从:“大人,下官将萧大人给您找来了。”
他的身后便是那今日便不再任上的前任寺丞。
亏得宋主簿生得黑,面上即使有变化也不会表现得很明显。可另一位便没那么走运了,刘明月想不注意到都难,这位萧大人白玉般的面颊上已然爬满薄红。
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5.真凶
面对刘明月促狭的打量,萧晏微微垂下眼帘,觉得或许此刻自己也需要一顶面具。
而作为语出惊人者的刘明月本人,此时心下也略松了口气。从前她便听闻兰陵萧氏多出美人,如今一见,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萧晏今日便不在大理寺当职,现下正穿着身常服。他生得高大,玄色狐裘与内里同色的锦衣相配,缁带勾勒出窄腰,尽显世家子弟的贵气与风流。
他年轻的面庞更是称得上一句美如冠玉,秀丽与英武并存的五官浑然天成,如创世神女娲娘娘的得意之作,赧颜又为这无瑕白玉增添一抹艳绝,更衬得他身旁的宋主簿异常朴实。
欣赏此人的美貌之余,刘明月同样在心中对他的身份进行了再次的确认。
萧家只有长房居住在洛京城,现任的当家话事人萧崇年事已高,位列三公之一的太尉,掌管天下军务调度。
当年昭明帝的东山军刚一崭露头角,尚为州牧的萧崇便带着一家老小前来投奔,是乱世中首批公然站队的世家之一。
萧崇膝下的三个男儿中,有两人曾在前朝就任武职,一人就任文职。
从军的两个都早早死在战乱中,并未留下子嗣。唯一活下来的萧复有过三任妻子,分别育有一女两男。
如今整个萧氏年轻一辈中最受瞩目的便是他的嫡长男萧易,刘明月知道他,此人一直在军中就职,八年前还参加过她择选驸马的上林宴。
眼下这人的岁数看着更年轻些,风采比清风霁月的萧大公子更教人一见难忘,毫无疑问正是萧易的弟弟的萧晏。
据刘明月所知,萧晏与萧易并非同母所出,并且他的母亲郑姝还干过一件令她颇为欣赏、被称之为离经叛道的大事。
郑姝同样出身世家,在前朝曾有奉安第一才女的每名,却在芳华正好之际因家族之命与长她六岁的萧复成婚。
萧复并非初婚,第一任夫人因生育过早死于难产之后的血崩,郑姝显然不乐意嫁他。
她生下萧晏没多久便同萧复决裂,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与之和离,而后独自带着女史远走江南,于一处道观出家为女冠,最终病逝在虞朝建立的前一年。
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刘明月从不吝于让身边人搜集世家情报,不论是明面上的,还是不为外人道的阴私。
见萧晏和宋主簿站在门口,顾真娘下意识地看向刘明月。她已然将刘明月当成主心骨,一举一动都下意识地想要听从她的吩咐。
感受到身边人的目光,刘明月拍拍她拘谨地交握在桌下的手,而后反客为主地招呼起眼前的两名男子:“萧二公子,宋主簿,坐。”
她从容自若地坐在原位,唇角轻勾,目光平和。分明是坐着,却平地生出股居高临下的气势,如同一位号令全军的主帅。
萧晏微顿一瞬后对她行了一礼,接着率先来到她的正对面坐下,宋主簿紧随其后。
“这位大人,不知您寻萧某何事?”落座后萧晏开口依然有礼。
他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山间幽谷内淙淙流淌的溪流,润泽动听。而他的面色也已恢复如常,端坐时神情内敛而克制。
“萧二公子,崔渠被害一事,想必你与定罪之人有许多不同的见解。吾奉御令前来调查此案,但请公子将心中疑虑都说出来。”刘明月直截了当道。
她的声音同样清冷,面具未遮住的双眸沉静而笃定,如暗夜之中悬于穹顶、照彻四方大道的皎皎明月。
二人之间只隔相隔了摆满卷册的长桌案,这样的距离极近,可将对坐之人面上的任何神情变化都收入眼中。
“回大人的话,萧某并未直接参与审案。只是按照律法,嫌犯的情况并不符合额外增设死刑批次的条件,崔少卿却急于将她一并推出去,这才生了些疑虑。”萧晏纤长的睫羽翕动,仿佛有些想要避开她的目光。
“崔少卿与死者同族出身,兴许是为了替他出气。”刘明月不动声色。
“纵使如此,既身为大理寺少卿,便更不该因一己之私而视章法为无物。”萧晏说得不卑不亢,而后看向刘明月身旁的顾真娘:“且即便是板上钉钉的杀人犯,行刑前也是可以同家属见一面的。”
“如此遮掩,定有隐情。”
他说的与顾真娘先前所言无二,刘明月首先击了击掌:“如此一听,萧二公子在今日前,当真是位执法不阿、明察秋毫的好官。”
“大人谬赞。”萧晏唇间逸出极浅的笑意,如春山润雪。
“既如此,那么这些有关嫌犯的审查结果,便都不作数了。”刘明月也笑了,将案上属于顾丽娘的画押记录全都阖上。
“大人英明。”萧晏道。
刘明月未置可否,唤了声顾真娘:“真娘。”
“大人,我在!”顾真娘在高度紧张下陡然一激灵,张口差点又叫出姐姐,但想起还有两个外人在,便同萧晏和宋主簿一样称她为大人。
“你可以叫我姐姐。”刘明月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旁若无人地笑出声后又接着执起记录崔渠被发现时情境的卷宗:“此人的裤子,也是疑点之一。”
旧事重提,在场的男子又全都沉默了。
萧晏低头不语,在一旁充当哑巴多时的宋主簿则不禁心道:大人,您能别提那茬了么……
而顾真娘现下却比他们自在多了,只一心牵挂妹妹案件的疑点,赶忙出声对刘明月道:“姐姐,我妹妹肯定没有说谎,此人还未来得及褪下裤子时她便动手了……”
“而且,而且丽娘虽然胆子大,却也没有……扒男人裤子的癖好,她好不容易脱险,不确定那崔渠会不会突然醒来,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所以若如你姐妹二人所言,那日在场的便还有第三个人,一直等待时机,等你妹妹走后便予以崔渠了结,顺势再将杀人的锅推给你妹妹。”刘明月环视一周,用即便隔着墙也能被外面听到的声量说道。
“想必正是此人褪了崔渠的裤子,过犹不及,有心要崔渠丢一回脸。”她不疾不徐地补充,嘴角噙了一丝玩味的笑意:“此人相当了解崔渠的为人,并对他心怀怨恨。在大理寺中还里应外合的关系极力为他遮丑,身份不言而喻。”
“真凶定与崔渠同出崔氏,且素有争端。”萧晏颔首,听懂了刘明月的暗示,同样抬高了声量。
刘明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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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这个人真是上道极了,直勾勾地看向他:“吾对萧二公子实在是一见如故,见完被冤枉的嫌犯后,吾想请萧二公子于春江楼一叙,不知萧二公子可愿赏脸?”
“此乃萧某的荣幸。”萧晏缓缓应道。
***
萧晏如今已不是大理寺官员,不便进入牢狱,刘明月将顾真娘交给他,独自在狱卒的引路下来到关押顾丽娘的牢房门口。
昭明帝曾在律法中明文规定,狱中不设刑具,任何人不得对人犯施刑以致屈打成招。并且倘若犯人为女子,审理之人与看守的狱卒需同样为女子。
虽然未受过刑罚,顾丽娘此刻的模样依然十足憔悴。
年纪尚轻的小姑娘低着头、抱紧双腿缩在杂草堆中,即使此地光线如此晦暗,依然可以窥得她眉宇间不服输的倔强之色。
刘明月蹲下身子,轻唤了声“妹妹”。
乍一闻言,顾丽娘还以为是顾真娘来看她了,连忙抬起脑袋,却见着一张面具遮覆、全然陌生的脸。
仔细回味,声音亦是天差地别。
于是她重又低下头颅,眸中忽而有豆大的泪滴不断滚落。她想顾真娘了,不知道有生之年,可还能与她再见一面。
“丽娘,别怕,是你姐姐真娘让我来替她看看你的。”刘明月仿佛全然知晓她的心中所想,温声道:“一会儿会有人将你接走换一处牢房,你的姐姐很是机敏,她来替你伸冤了。”
***
春江楼就在大理寺的附近,穿过两条街巷便是,这儿的早点很是出名,有不少在大理寺就职的官员也喜欢来这里用早膳。
现下时间尚早,依然处于用早点的时间。还未至春江楼,街边各种蒸点的香气便已扑鼻。
此处同样位于洛京城的核心地段,沿街不仅有酒楼,还有许多铺子与摊贩。虽然天气寒冷,路上行人同样不少,熙熙攘攘间具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刘明月拉着顾真娘的手行在前面,萧晏则跟在她们身后。
“真娘,早膳用的不算多,饿吗?”刘明月状似随意地问道。
“原本不饿,闻着点心香便有些饿了。”顾真娘答得腼腆,眸光却时不时瞅向身侧的蒸笼,末了神色又有些低落,心道:要是丽娘也能吃上就好了。
“巧了,我也是。”刘明月注意到她的低落,接着晃了晃她的手,低声宽慰道:“最多再过两刻,你妹妹便要移交至别处。那里会更方便些,我到时安排你带上食盒亲自过去探望。”
她同顾真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萧晏则始终沉默不言。
三个人就这样走着,仿佛在冬日清晨出行的一家三口,只是形貌实在瞩目——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女子戴着面具好生奇怪,男子生得昳丽年纪却小了些,孩子的年纪同他对比起来则长了些。
如此看,这个男的肯定是后爹。路人不约而同地心道。
刘明月尚且无所谓自己被如何看待,更不会管萧晏被如何想,嘴角挂着浅淡笑意大摇大摆地往春江楼去。
路过临近目的地的拐角时,她明显感受到身后人的步子顿了顿,同时有数道窥伺的目光自四面八方处凝视过来。
6.刺杀
刘明月唇角上扬的弧度不变,从容不迫地迈步入春江楼内,周遭明显来者不善的数道窥视如影随形。
春江楼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生意极好。
甫一进店,接引的小二便道雅间已满,刘明月则言“无妨”,随她安排来到厅堂中央的位置就座。
“萧二公子,可有什么忌口?”刘明月和顾真娘坐在同一边,翻开竹简制成的菜单。
“并无,我都可以。”萧晏坐在刘明月对面,他没有看自己眼前的菜单,而是注视向她,目光彬然有礼间尤带克制。
“我请客,千万不用客气。”刘明月没有看他,随意道。
“大人,今日有幸同您相见,萧某亦觉得一见如故,故而想请大人准许由我来承付账务……”萧晏的言语一如既往带着谦卑。
“好,那便有劳了。”刘明月答应得没有一丝犹豫,不仅未同他虚与委蛇,还更加不客气地对顾真娘道:“萧二公子大气,真娘,点你想吃的。”
顾真娘的双眸瞬间睁大,看看刘明月又看看萧晏,在刘明月面具也遮不住的坦荡神色下郑重点头,仿佛接下一桩格外重要的任务。
待她选完餐食,刘明月同萧晏就案件无关痛痒的部分聊了聊。游刃有余间,注意力大多放在暗处始终存在的鬼魅身影上。
现下盘踞在春江楼上下的刺客有二十人,全部都是死士。他们的最终目标很明确,此番便是要取她性命。
这会儿从她口中听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他们终于便要动手了。
登闻鼓一响,魑魅魍魉自会你方唱罢我登场,刘明月对此再清楚不过。
只是他们行动起来亦有先后顺序,心思更为深沉的往往喜欢撺掇头脑简单的为之作马前卒,自己则高坐于后方审时度势。
所以现在这波人的背后之人,刘明月早在街边看到他们时就认了出来——
每一次,都是她的二堂兄刘吉给另外三人先行冲锋陷阵,一激就上钩,拦都拦不住,连他亲爹如今都将他当作了弃子。
可真是个急性子啊。一想到刘吉,她的唇角便勾出一抹玩劣笑容。
萧晏在随刘明月进入春江楼前也同样注意到针对她的杀气,此刻山雨欲来,二楼廊末的几方夹角已藏不住凛冽刀光,他潋滟至极的眸光中写满了欲语还休。
于是本说着崔家逸闻的刘明月忽而话锋一转,明知故问道:“萧二公子可会武?”
这回萧晏的动作比回话来的更快,只见他的皓腕略一抬起,手边筷箸于瞬息间如箭羽般直直射向二楼。
他的动作仿佛蜻蜓点水,却带着雷霆之势。一名死士猝不及防间被一击即中,发出沉闷的倒地声。
“好身手。”刘明月称赞道,依然稳坐如山。
原本还坐着三两宾客的厅堂不知从何时起,已然只剩下刘明月这桌的三人。有人毙命,其余的十九名刺客不再躲藏,纷纷现出身型。
所有人皆持着刀,有人的袖中似还藏有暗器,虎视眈眈地紧盯住于他们而言不知底细如何的刘明月。
肃杀之气当前,刘明月不紧不慢地将顾真娘托付给萧晏:“他们的目标是我,不会动你,烦请萧二公子替我照看一下真娘。”
“好。”萧晏答得毫无犹疑,分明才刚刚结识,却仿佛已经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刘明月双眸微眯,显然意识到这点,但她却不记得自己过去是否与他见过,只抬手指向前方示意:“你们先去后厨那儿吧,方才点的东西一会儿怕是没法在这吃了。”
“让她们帮忙装入食盒吧,对了,萧二公子先前说的由你来付账,不会食言吧?”
说完她又揉了揉顾真娘的脑袋,状似鼓励从刺客出现到现在都表现得无比镇定的小姑娘,随后轻飘飘道:“去吧。”
——“不会。”
——“是,姐姐!”
萧晏和顾真娘几乎异口同声。
就这样,萧晏在刘明月的嘱托下领着顾真娘往后厨的方向去。等他这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也走远了,四名死士霎时自二楼飞身而下,将孤身一人的刘明月从四方包围。
他们存着试探之意,没有逼得太紧。
刘明月先是很给面子地站起身来,接着一脚踢开身边的椅子,极度嚣张道:“你们主子给了多少银子,我出双倍,帮我干掉他如何?”
她语调浑然自在,丝毫没有人为刀俎的觉悟。
对此四名死士纷纷皱眉,道是此人恐怕有些真功夫在身,才会这般狂妄至极。于是他们握紧手中刀,神色凝重地向二楼同伙表示:莫要轻举妄动。
厅堂风声鹤唳,后厨仍有条不紊地蒸制着点心,将刘明月的吩咐完成后,萧晏领着顾真娘来到能清晰看到外面情形的廊边。
“萧公子,将姐姐一个人留在那儿,真的无事吗?”虽然努力保持镇定,首次直面这种场景的顾真娘实则早就心惊肉跳得不行。
萧晏望着厅堂正中央,四人包围下仿佛鹤立鸡群的刘明月,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因为下一秒,未得到死士答复的刘明月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矮下身子,十足灵活地钻进了离自己最近的方桌底下。
“应该,无事吧。”萧晏的眉心不可避免地跳了跳,末了缓缓道。
只是他的话刚一落下,回过神来的四名死士被彻底激怒,四把刀毫不客气地往刘明月藏身的桌子猛然砍去。
刘明月则似提前预知他们的动向,又是灵活一钻,火速转移至另一张方桌下,而后又在刀锋再次落下前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脱离四人的包围。
“做不成买卖便做不成嘛,为何如此粗鲁!”她脚步虚浮地绕着厅堂跑,声音却依然中气十足、气沉丹田:“实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真的,无事吗?”顾真娘看得目瞪口呆,她其实有假想过好几种刘明月以一敌二十、大杀四方的模样,绝对没想到她会是四处逃窜的那个……
“萧公子,要不您去帮帮姐姐吧,我这里无事的。”顾真娘想到萧晏方才用筷箸杀人的那一下,赶忙请求道。
萧晏仍紧紧盯着刘明月,却摇了摇头轻声拒绝:“你姐姐让我照看好你,我答应了的。”
感受到顾真娘分外焦急的目光,他再度开口,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对自己说:“你相信你的姐姐吗?我相信她。”
*
越来越多的死士下场,追着刘明月满厅堂跑,却总差上一点,始终未有人得手。每每刀锋将要砍到她身上时,她都能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运气提前避向旁处。
就这样状似慌不择路地跑着,刘明月还躲过了自二楼射下的数发暗器。
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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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跑,一边在下一刀劈过来时情真意切地呼唤:“阿鱼!救我——阿鱼!”
只听梁顶传来一声尤为清晰的嗤笑,紧接着,一道黑影自上方声源处旋身而下,横刀劈开排山倒海之力。
一只尚来不及喷血的手臂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飞了出去,离体时仍保持着握刀的姿势。
而后,失了手臂的死士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鲜血喷涌而出。刘明月往反方向躲了过去,身上仍沾了些血。
东方鱼此刻已然卸去在越骑营的易容,换上这身江湖人模样的玄衣劲装。
不再以冠束发后,她那头乌墨色的发自然垂落下来,堪堪只到肩膀处。赭红色的发带随意扎束了道,于颈后若隐若现,是她周身衣饰间唯一的一抹异色。
未及束住的碎发则散落在鬓边,随她纵身向下时惊起的劲风飘扬,翩若惊鸿。
倘若略去她手中沾染血色的横刀,她整个人原本的轮廓分明柔和至极,甚至还带有一丝江南水乡的婉约。虽然眼下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这幅唇红齿白的面容端看着当真是无害极了。
就着这幅纯善模样,东方鱼刀锋一转将方才骤失手臂的死士彻底了结。接着她冷冷开口,话音中沾染了浓烈的不耐:“真磨叽。”
这份不耐显然被她尽数付诸于手中刀势上,她单手将刘明月拦腰提来翻转了丢至肩膀上,随之拔地而起、横刀劈扫向在场剩下的十八名死士。
绝对实力的压制下,凛冽寒光与血光齐现。东方鱼仿佛一个杀神,刀光所及之处皆是一刀毙命、见血封喉。
……
不到刹那功夫,刘吉派来的刺客便再无活口。原本也算是富丽典雅的厅堂内一片狼藉,桌椅具不成样子。
发生了如此浩劫,春江楼的东家梁秀这才姗姗来迟地自内院走出,她时不时捂住胸口,显然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不过她开口却是沉静至极,桃花面上极力展露出笑颜,不疾不徐道:“诸位客官,小店经营不易,这些桌椅摆件虽不是什么稀罕货,但也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可千万别忘了如数赔给春江楼呐。”
“老板尽管算好损失,明月楼会如数奉上。”刘明月重新站定后一本正经地同梁秀抱拳致歉。
然而萧晏也刚好提着后厨装置好的食盒从廊外走来,行至刘明月身边同样郑重开口:“今日大人因为萧某才来的春江楼,实乃萧某之过,故而这些损失还是萧某赔偿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他,他却浑然不觉,也向梁秀抱拳致歉。
刘明月不着痕迹地同梁秀对视一眼,而后对萧晏的大方一如先前那般从善如流道:“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谢过萧二公子慷慨了。”
梁秀眸光微转,唇边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那小人这便去着人清点了。”
她款款退下,周遭重归寂静。
跟在萧晏身后匆匆跑来的顾真娘悄声问刘明月:“姐姐你无事便好,这些是崔少卿的人吗?”
刘明月揉揉她的头:“不是,是姐姐别的仇家。”
接着她又对东方鱼调侃道:“今日过后,明月楼主身边有位绝世高手的消息便传出去了,下次他们再想动手,怎么也得掂量掂量。”
她的尾音带着一丝毫不遮掩的嘚瑟,东方鱼对此仍是轻嗤一声。
7.收了
“他们还会说,明月楼主是个只会钻桌底的鼠辈。”东方鱼斜睨她一眼,唇边终于流露出如清风般的笑意。
“那怎么了,我有你啊。”刘明月完全不以为耻,从背后勾住东方鱼的肩膀摇了摇,理直气壮道:“阿鱼嘴上嫌弃,实际上可护着我了。”
她歪着脑袋,顺势伸手拨弄起东方鱼鬓边散发,银质面具下双眸弯弯,所有动作都自然至极。
顾真娘好奇地看着她们,眸中隐有向往。萧晏则依然不着痕迹地注视着她,目光犹如隐世山谷里的清潭。
很快,先前接引几人的小二任肆带着账单来到萧晏面前,毕恭毕敬道:“公子,这是主家统计好的账单,请过目。”
闻言,刘明月松开东方鱼,转过身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厅堂内一片狼藉,赔偿并非小数目。
萧晏自衣襟中取出坠有珠玉的木椟,温文有礼道:“今日萧某未带足够银钱,请见谅。此椟来自陇山钱庄,恐要劳烦你们东家派人自行前往支取了。”
“公子这是哪里话,那我便同东家回话了。”任肆神色不变,接过木椟便告退。
“萧二公子大气。”刘明月当然认识这块木椟,用作赔偿何止绰绰有余,而后她话音一转便是告辞:“今日也是叨扰萧二公子了,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萧晏颔首应了声“好”,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一行人行至门口,来自明月楼的马车早已停靠在路边,沈犀和掀开帘子探出身来冲她们招手:“你们终于出来了!”
这回刘明月没再问萧晏可要她捎上一程,她怕她随便客套一下,此人真的会答应——而她并不想捎带他。
是以上了马车后,她才回头冲他笑道:“萧二公子,再会。”
冬日晴天的晨光甚是耀眼,照得她银质的面具熠熠。作为最后一个上来的人,她很快步入车厢,不带一丝流连。
萧晏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良久才轻声道:“再会。”
明月楼的马车甚是宽敞,坐上四个人也余下不少空间。沈犀和告知刘明月,顾丽娘已经被移交至诏狱,等待三日后开庭审理。
迎上身旁顾真娘立刻转过来的眼神,刘明月轻拍她的手,莞尔道:“姐姐没骗你吧?”
“我陪真娘去吧,让马车先送你们俩回去。都好好洗洗,沾了一身脏男人的血。”沈犀和在一旁颇为嫌弃道,医者通常都喜洁,她也不例外。
***
因为只有刘明月一个女儿,昭明帝听从百官的建议,在族中挑选了四位侄男作为未来太子的备选,先各自立为了郡王以待进一步考量。
其中刘吉和刘章出自同一位生父,刘章是庶出的长兄,刘吉则是嫡出的幼弟。
死士尽数阵亡的消息传来时,刘吉正在自己府中前厅内焦急地走来走去,刘章则不慌不忙地端坐在一旁案几上饮茶。
“一群废物!”刘吉不仅性子急,脾气更是尤为暴躁。
此刻他刚好走至刘章这儿,怒火直冲颅顶的他未经思索,一脚踹翻刘章身侧的桌案。
刘章面不改色,依然气定神闲地端坐着,放下茶盏后甚至含笑出言安慰:“本就是去试探,折了便折了罢。”
刘吉先是横了刘章一眼,而后才恢复了些理智,不甘道:“兄长,就这么让那莫名其妙的明月楼出来碍事?”
大理寺的王正卿是刘吉的岳丈,此番崔家的事他也略有耳闻,这种案子在他看来再寻常不过,不过是找了个不足轻重的小女子来掩饰家中丑闻。
偏偏他那大伯父铁了心要削弱世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三日后还不知要怎么借这事发挥。若是一个不好,不止同此案有直接关联的崔少卿,王正卿也吃不到好果子。
“好了,阿吉,且让她出来跳几日。她要做这众矢之的,刘骁和刘逢也不会放过她的。”刘章微微勾唇,接着意味深长地道出刘吉心底最关心的问题:“阿吉放心,莫说她不是刘明月,便真是她也不足为惧。咱们那位大伯父,才是这天下最为凉薄的人。”
他穿了身宽笼袖袍,头戴郡王规制的冠帽,端看着也是位翩然有礼,同额角青筋时不时爆起的刘吉生了个天差地别。
“刘明月,刘明月,光是听到她的名字本王便上火。”刘吉显然对刘明月有着相当深刻的阴影,乍一提及她又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转着圈儿跺脚,眉宇间却具是忌惮,不敢说太过分的。
刘章眼瞧着弟弟愚蠢的模样,唇边笑意不知不觉间便愈发加深。
对着地面发泄一通,刘吉想到方才下属汇报的消息,仍旧抓耳挠腮:“那个萧二又是怎么回事?非要凑这热闹?”
“萧太尉仍在任上,此人暂时动不得。”刘章淡淡道,他也百思不得其解,萧家向来明哲保身,怎会淌这趟浑水。
“这个老不死的,就属他会装模作样保持中立。”说到别人,刘吉的言辞再次变得无所顾忌,只是思绪依然一团乱麻,又回到先前的问题:“不过,那女人真不是刘明月?”
刘吉安排行刺之前,刘章再三同他保证那人不可能是仍在闭门思过的刘明月。他那时信了,这才敢派人过去,若是……他着实惶恐难安。
刘章笑着摇摇头,其实他心中是有疑虑的,只是据方才暗探的汇报,如果那个所谓的明月楼主真是刘明月,怎会仓皇失措地钻入桌底?
怕不是现下已经杀到刘吉眼前了。
……
而另一边綦江王府中,綦江王刘骁的幕僚田措神色凝重道:“属下看得真切,那把刀确是破障没错了。”
刘骁手下养了不少江湖出身的门客,田措便是其一,方才刘吉的人动手时,他与田措就站在春江楼对面的誉廷阁上观察了全程。
“破障?”刘骁本人并未涉及江湖事,是以并不清楚,只隐隐觉得耳熟。
“殿下可曾听说过,狂刀丁重楼?”田措踌躇着道。
***
刘明月向来不会亏待自己,明月楼的内院中修了座不输曾经公主府规格的暖池。
烟雾缭绕间,她直接将沾血的衣衫一件件褪去、丢至地上,这里现下只有她和东方鱼,她完全不存在顾忌。
东方鱼却没有动作,只抱臂斜倚着墙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刘明月。
玄衣尽数落下,露出刘明月线条流畅的背脊与劲腰。紧实的肌肉昂藏力量,不算细腻的皮肤上爬了些交错的旧伤疤,像是来自刀枪剑戟。
她步入暖池中央,而后回过身来看向仍旧衣衫齐整的东方鱼,不由挑了挑眉:“怎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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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害羞?”
“闭嘴吧,刘明月。”东方鱼低笑一声,旋即同样解去衣裳。她动作很快,如使刀时一样雷厉风行。
而她刚一下水,刘明月便从中间游了过来,用手兜了一小瓢水丢向她。
“幼不幼稚啊你?”东方鱼抹去脸上水迹,紧接着却做出与她一样的动作,一边泼一边勾唇道:“我说,今日的人头太少,我不够尽兴。”
“放心,下次肯定会来更多人,今日你就当尝个开胃小菜。”刘明月也中了招,墨发沾湿在面上。
她同东方鱼你来我往地在暖池中嬉闹起来,一如儿时在大刘村的小水塘。
……
玩累了,她们双双靠在池边,阖目养神。
一时间四下只余水波轻微流动的潺潺声,东方鱼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今日刘明月四处逃窜的模样。
她仍阖着眼,唇角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若我那在九泉之下的师傅知晓你今日模样,怕是会当场气活过来。”
刘明月不由大笑出声,稳健有力的声音在空旷的净房内不断荡漾:“那就让她气活过来,再同我师傅她老人家大战三百回合!”
上岸换衣,她们来到前院的会客厅,只见沈犀和已经带着顾真娘回来了,春江楼的东家梁秀也在。
这三人坐在八仙桌边,俊秀的仆从正在给她们分别上茶。
梁秀是六年前同刘明月相识的,那会儿她刚成婚不久便丧了夫,差点被赶出家门。
概因夫家家大业大,且她那短命鬼夫婿手握人人觊觎的盐铁生意,而她只是夫家为了给在行商路上遭遇流寇命不久矣的夫婿冲喜的小户之女。
她记得那时刘明月只问了她一句话:“你想不想将来宋氏的商行从此都写上你梁秀的名字?”
那是个大雨天,刘明月为她撑了把伞,她的眼睛因先前淋了太多雨有些睁不开。周遭于她是模糊的,但她清楚地聆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于是她答:“想。”
后来她顺利拿下前夫留下的盐铁生意,还查出了原来前夫的死与那些同她争遗产的小叔子们也脱不了干系。敌人尽数收押等待问斩,此后她火速站稳脚跟,短短六年内便大刀阔斧地易宋为梁,还发展出多重产业,远胜昔日宋氏。
不止春江楼,洛京城内大小叫得出名字的酒楼、农庄与当铺都在她名下,陇山钱庄也是她的。
虽是合作关系,但当年刘明月的救她于水火,梁秀始终感念于心,这些年时常来访,久而久之也处成了友人的身份。
“今日那位萧公子,不知是楼主从哪儿寻来的冤大头?足足一百万钱,就这么说给就给了。”梁秀亲自为刘明月斟了盏茶,含笑道。
她生得柔弱,为人却十分开朗健谈。
刘明月轻轻拂了拂面前茶盏,随意道:“送上门的冤大头,不要白不要。我先前并不认识他,不重要,不用管。”
“是么?我还以为你要收了他。”东方鱼在一旁极为平淡地落下这句。
闻言,刘明月笑而不语,一直自顾自饮茶的沈犀和却突然一拍大腿,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
沈犀和终于想起先前在马车上因呼吸不畅而忘掉的事,对刘明月道:“今早你们出去之后,后院送来了个新人。”
8.面首
刘明月二十岁时才大婚,第一任驸马是清河崔氏久负盛名的宗子崔玄。
同崔玄成婚前她便在公主府中养了数名身家清白、容貌俊秀的面首,婚后也并未遣散。
后来成婚不到三年崔玄过世,刘明月与整个清河崔氏从内而外彻底撕破脸,自发将这桩过去只在显贵间隐有流言的事实昭告天下。
刘明月就是要告诉天下所有人:她和弹劾她的人一样,给自个儿纳小了。
她打从心底不觉得女子纳小有什么问题。
世间男子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皆有纳小的资格。即便身为底民的男子纳不起,他们也天然被赋予了这般权力,并理所当然地心向往之。
然而任是她从乡野屠户之女到一国公主,此举由她来做却始终只得“荒唐”二字评说。
就像即使昭明帝有她这个孩子,文武百官仍是皆道“恐江山后继无人”,杞人忧天。最后连并非昭明帝亲生的刘吉、刘章等人,也能被考虑为太子候选。
可见在世俗规矩下,在论君民、世庶的尊卑前,女男之间便先横有一道天堑。
一道人为加诸的天堑。
而她生来就是要打破这道自古有之的虚妄的,不止源自不满。
她反而自小便觉得女子纳小理所应当,小男子不守贞洁,一男侍奉多女才是真正的有逆天伦秩序。
至于皇位,有皇位就更该只由女子来传承了。
谁人不知前朝末代皇帝的血脉成谜?她更是从来不知何时公鸡能下蛋了。这是她在乡野间便明了的道理,号称学富五车的大儒却对此装疯卖傻。
在被昭明帝贬为郡主、勒令闭门思过的期间,刘明月的后院依然没有断过新人。
只是她什么都要最好的,当初选驸马便是。男子并非金银钱财且品质良莠不齐,她不可能对送上门的来者不拒。
是以虽然贪慕天家富贵主动自荐枕席的男子犹如过江之鲫,符合她条件的着实不多,陆陆续续择选至今也只有区区十三人。
这些男子入府前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核,清白、容貌、身型和性子缺一不可,初步调查合格后才有资格送至沈犀和那里,进行侍奉前最后的核验。
她绝不接手别人碰过的男人,小男子一张嘴什么都能编,沈犀和却有法子验明此事。现下这人能由沈犀和提起,便是已经过了前一道审核。
后院三个月未进新人,刘明月有些腻味了先前的,闻言便笑道:“阿和,那便劳你替我核验一番,能入府的话今晚便由他来侍寝。”
***
在前厅与众人一起用过午膳,刘明月回到寝居内休息。
许是用膳前沐浴了的缘故,加之屋中温暖如春,她颇有些困乏地倚靠在软塌上小憩。
“殿下。”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听在耳中眼前便好似浮现出暮色暖阳。
是陆追。
“进来吧。”刘明月懒洋洋道,张扬随性的姿势不变。
得到她的准允,陆追低头缓缓步入内殿,在榻前对她行了个格外标准的礼:“仆陆追,见过殿下。”
刘明月侧身对着他,勾唇笑了笑:“不必多礼。”
陆追今年二十有三,此刻他戴着郡主府内官的冠帽,墨发梳得一丝不苟。与处处温文的举止不同的是,他的五官端看起来其实尤为冷峻。
作为刘明月的面首,他的容貌自是生得俊美无俦。其中点睛之笔,当属他左眼下方那颗红若朱砂的小痣。
似相思一滴血泪,又似皑皑白雪中孤芳一朵的红梅。
他不是刘明月的第一个面首,四年前崔玄去世后一个月才被她纳入府中。但郡主府中所有人都知道,郡主最喜欢的就是陆追。
崔玄过世后,她便是带着陆追招摇过市,将清河崔氏的现任家主生生气晕在街头。
这几年刘明月也先后专宠过几人,只是别人宠过了便过了,想要再得殊宠几乎没有可能。唯有陆追在她这里始终拥有一份独特的位置,令她总会在腻味上一人后再重新想起他。
“殿下今日累了吧,仆替你捏捏肩膀。”他神色柔和地注视着她,依然是温言软语。
刘明月略微起身,留出身后空间,自然而然道:“坐上来吧。”
“是,殿下。”陆追一丝不苟地应下,撩起衣袍也坐上软榻,而后轻轻接住她靠过来的肩膀,为她在自己身上调整出舒适的姿势。
就这样,刘明月躺在陆追的腿上继续阖目养神,陆追则温柔小意地为她捏肩。
他的动作恰到好处,并非调情,而是真的在为她放松身子骨。他曾在她的准允下找医师沈犀和专门学过推拿正骨之术,此间技艺甚是娴熟。
刘明月在他恰到好处的手法下愈发生出困意,恰在此时屋外响起悠扬绵长的古琴音,她便在难得的放松下陷入浅眠。
***
而另一边,午睡结束的沈犀和打着哈欠坐在楼内刘明月专门为她修建的诊堂中,让药童端木杳将人放进来。
这次新选进来的叫孟泽,家中无母无父,却颇有些学识与文采,曾在城郊县衙中任一九品小吏。
他原本也想在任上干一番实事,奈何没有背景的他被上峰拿捏得死死的。
不仅成果屡屡被对方夺走,黑锅也越背越多。如今晋升无望不说,他唯恐再干下去小命不保,是以彻底放弃了官路。
得知初选通过后,孟泽只觉身若浮萍的自己终于要迎来尘埃落定。同时也庆幸自己尚有一副守身如玉的身子与好容貌,让他可以拥有从此不用努力的机会。
那可是明月郡主,今上唯一的女儿。即便惹了众怒,也仅仅只是被贬为了郡主。
想来只要将来她不去造反,跟了她便有一生的荣华富贵。若是她将来真去造反,那他的造化便更大了。
即便造反失败,他也认了,或许那就是他的命,反正他不想再回县衙了。
“见过沈大夫。”孟泽牢记入府前内官们对他的教导,小心翼翼地行礼。
“坐。”沈犀和言简意赅,此刻她的面上只余正色,目光一丝不苟间具是严谨。
孟泽坐下后沈犀和打量他一番,首先将警告说出口:“知道郡主的规矩吧?胆敢在此事上说谎的男子,被扒光了衣服丢至闹市都是轻的。”
她话音格外严厉,孟泽下意识地低下头,而后又因后半句微红起脸,连连保证道:“是,仆知道的,仆至今都是处子之身。”
“你不用向我保证,是与不是,一验便知。”沈犀和仍是严肃地颔首,接着将目光瞥向他的手腕:“把左手放上来。”
孟泽规矩地将手放在面前的迎枕上,心中踌躇一阵后终是战战兢兢道:“敢问沈大夫可是要为小人切脉?”
沈犀和不轻不重地“嗯”了声,而后扫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让他有话直说的意思。
到底是从官场中离开的,孟泽不笨,看出沈犀和的对自己的不耐,言辞愈发小心:“沈大夫,不知您可有避开切脉时触碰的帕子?仆即将成为郡主的人,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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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颇为腼腆,说到刘明月时愈发含羞带怯,沈犀和这才略微高看了他一眼:倒是个有觉悟的。
而后她打开桌案上的小匣子取出丝帕,沉声道:“不用担心,你且放平心态,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是……”孟泽头一次知晓原来切脉也能看出男子是否是处子身,心中半是好奇半是忐忑:可千万别诊错了,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处子。
沈犀和目光平静地在他手腕上盖上帕子,将手搭在上面。
但她并未为他诊脉,而是用另一只手在方才的匣中取出落在底部的圆形吊坠,悬在孟泽眼前缓缓晃动。
“看着它,别动,别出声。”沈犀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却在孟泽颅内不断回荡,甚至她话音落了后仍有回响。
坠子来回荡了数十下,沈犀和开始问话:“你是女子吗?”
她的声音仍是沉缓清幽,孟泽所有思绪都被那枚奇异的坠子所影响,实则并不知她在问什么,未经思考便道:“不是。”
“可曾有过心仪的女子?”
“不曾。”
“可曾被女子破过身子?”
“不曾。”
“可曾被男子破过身子?”
“不曾。”
……
一盏茶功夫后,孟泽倒在了自己的胳膊上,沈犀和收起坠子、丢掉丝帕,而后唤来端木杳:“这个行,后院可以准备起来了。”
话落又过了几息,孟泽方才幽幽转醒,他茫然地看着沈犀和,只听她仍是沉肃道:“你通过了。”
她言辞淡淡地说着每一位新人都会在她这里听到的告诫:“殿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今遭了贬斥难免心中烦闷,正是需要纾解的时候。你且温柔小意地侍奉着,不该想的别想,不该问的更是不得多嘴。”
“入了府便都是殿下的人,平日里你当老实待在后院,不得做忮忌争宠之事,殿下想起你了自会召见。千万莫要觉得自己是男子,便能得到额外的优待。”
“进了这郡主府便出不得了,从此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你从前也算入过仕,当真清楚了?”
沈犀和是明月楼的第三把手,亦是郡主府有品级的医官,这类琐事本不必她来强调,但她仍是想要敲打一番。
“仆清楚的,仆会好好侍奉殿下的。”孟泽眸中满是藏不住的欣喜。
“行了,一会儿会有人安排你沐浴净体,绝子汤熬好了也会有人给你送过去。”沈犀和落下最后一句。
“多谢沈大夫。”孟泽跪下谢恩。
……
刘明月同陆追在房内待了一下午,在他怀中醒来时已临近傍晚。
她的目光沉寂,如天地初醒的黎明。
“傻子,腿都僵了吧?”她淡声道,在榻上坐起身后拍了拍她方才一直枕着的陆追的大腿。
“给殿下枕着,是陆追这双腿的福分。”陆追摇摇头,稍显凛冽的眉眼中仍是饱含无限柔情。
刘明月笑了笑,没有就此话题继续,只是留他:“陪我用过晚膳再走。”
“是。”陆追应下,接着却道:“方才李管家那边传话过来,新人在沈大夫那边已经过关了,方才已饮下绝子汤药,今晚殿下要幸他?”
刘明月自然听出他言外的担忧,唇间沁着的笑意加深,伸手挑住他的腰带勾了勾:“放心,晚膳还是让你留下用。”
“多谢殿下。”陆追抚上她的手背,接着在她的默许下执起,虔诚地献上一吻。
9.公堂(上)
三日过去,有关禹州县令崔渠欲强抢民女为婢一案,终于即将在少阳苑内的诏狱前庭升堂审理。
少阳苑与先前刘明月择选驸马的上林苑皆是前朝遗存下来的行宫,位于洛京城城郊,风景优越、彼此相邻。
当年前朝末帝晋哀帝从都城奉安逃亡至洛京时,多流连于这两地醉生梦死。而昭明帝攻下洛京城后见其宏伟壮阔,不忍破坏原貌,便在登基后将之修建一番并重启。
现今少阳苑内设有直属于昭明帝本人的诏狱,占地更为广袤的上林苑则保留了原本畜养的上百种奇珍异兽,春秋狩猎均在此进行。
案子将于巳时整正式升堂,刘明月带着顾真娘提前半个时辰便到了场。
少阳苑的冬景虽较往常而言甚是萧索,然而此时积雪未消,恰是赏梅的好时节。依然佩戴面具的刘明月牵着顾真娘的手,颇为悠哉地在梅园中逛着。
刘明月的本意是想在升堂前带她放松一番,见她面上仍有克制不住的紧绷便开口:“真娘,好看吗?”
“好看。”顾真娘的声音带了点颤。
她披着明月楼发给她的斗篷,一点儿也不冷,颤抖还是因为紧张。
“初见你那天下了大雪,你穿着件红袄子匆匆跑着,头顶落满了雪。我见着你,就仿佛见到一支在雪地中倔强伸出枝桠的红梅。”刘明月停下脚步,站定于一株梅树前缓缓道。
她抬起空着的手,轻轻抚过眼前傲然向上的直枝,侧过脸来看她:“你瞧,冰雪亦压不弯梅树的枝桠。在你之前无人敢敲这登闻鼓,你是明月楼第一个击鼓者,亦是大虞第一个敢以民告官的人。”
沉稳有力的声音却是娓娓道来,顾真娘顺着刘明月的动作看过去,再见白雪间的那一抹红艳,仿佛确实有如她所言的清正孤傲在无形中蔓延。
“阿鱼总嫌我废话多,但这会儿她不在。”说到这里刘明月顿了顿,眸光中掠过一丝狡黠,接着道:“你妹妹说你当为敢于反击的她而感到自豪,你也当为不惧强权、敢于追求真相的自己而感到骄傲。”
接着她又扬了扬唇,笑意如涓涓细水般流淌:“真娘,等会儿上公堂,你只需拿起那日击鼓的勇气便可。世上名花千千万,我最喜欢的便是这雪地红梅。”
说完她又补充了句:“当然我没有说别的花不好的意思,花儿各有各的好。”
“姐姐,我也喜欢梅花。”顾真娘不禁脱口而出,今日前她没有想过自己喜欢什么花,但在当下,她觉得她很喜欢刘明月口中的梅花。
虽然见过刘明月在躲避死士追杀时钻入桌底的模样,又总喜欢同人开各种玩笑,但顾真娘始终有一种感觉,她站在自己身侧便宛若千军万马本身。
在她身上顾真娘还感受到了,温柔与凛冽是可以并存的。
想起她先前说的,顾真娘同样补充道:“姐姐,我喜欢听你说话。”
刘明月照例揉了揉顾真娘的脑袋,带她继续往梅园更深的地方走。再往前走便能看到隔壁上林苑的闻名遐迩的高楼玉京台,她打算带她看过后便去公堂等候。
走着走着却见一张熟悉的俊秀面孔,是已换上一身武将官服的萧晏。
他站在梅园深处的雪地里,衣冠工整、长身而立,红梅在他身后绽放,更衬得他风姿卓绝。
刘明月平心而论,此人的风采不比她院中整日钻研如何以容色胜出的面首们差,甚至不输当年她那名动洛京的前任驸马崔玄,她愿意也称他一句“洛京第一美人”。
于是她停下脚步,主动打了声招呼:“又见面了,萧二公子。哦不,是萧将军。”
她自然认出了他腰间的符牒,是正四品的武卫将军,和东方鱼在朝中的假身份同级。
从大理寺的六品小吏到正四品武官,他这调任还连带着升了四级,速度堪比战场上射出的弓弩。想都不用想,这背后自是有他祖父萧太尉在运作。
她一边冲他略微抬眉,一边心道:不行,本人也要让东方鱼再升升官,谁还没个后台了?
“大人。”萧晏唇边带笑,依然有礼道。
他仍是称刘明月为大人,虽然她也没个正经官职。对此恭维刘明月以微笑回应,牵着顾真娘的手继续往前走,并无接着寒暄的意思。
萧晏见状则径直向她走来,温言为自己争取道:“大人,此案由下官经手过,是以今日也被唤来出庭。不知可否有幸与大人同行,再谈一谈具体?”
他眸中分明也盛满了雪景,内里温度却仿佛能令冰雪消融,化作春水。
刘明月漫不经心地抬眼对上他漂亮得不行的眸子,笑容不变。抬步继续向前时却是改了主意,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行吧。”
“多谢大人。”萧晏当即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来到她身边的另一侧。
而顾真娘看看刘明月,又回想着自最初二人在大理寺相遇起便始终将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的萧晏,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
崔渠这桩案件在洛京城中备受瞩目,不仅是王朝建立以来的第一起以民告官,被状告的对象还是个地地道道的死人。
除此以外,明月楼这个昭明帝一腔热血建立、又生生门庭冷落了三年的编外组织,也叫众人生出无限好奇。
巳时未至,刘明月与顾真娘还有萧晏步入前庭时,殿内已来了不少人。不仅有大理寺和御史台的诸多官员,她那四位好堂兄也在——
刘章满脸挂着虚伪的笑容,刘吉一如既往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口水;刘骁的头顶她越看越绿,刘逢则比刘章更为装模作样。
他们坐在高堂下的左侧,依照年龄依次往后,见刘明月入内后皆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她。
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倒也看不出身型;身量虽说瞩目,只是自从乱世的娘子军出现后,生得高的女子便不再罕有。
他们四人中有三人仍在猜测她到底是不是刘明月本人。
刘骁是他们中武艺最高的,他从一开始就注意着刘明月行走间的气息,只道这脚步虚浮、呼吸短促的模样着实是不像有功夫在身的。
他觉得以刘明月的武痴作派,要装也不可能装成不会武。
更何况那日他可瞧见了,此人面对区区几个死士包围便吓得钻入桌底。太丢人了,怎可能是十七岁便硬闯朝堂将他亲爹倒着提起来丢出门外三四丈地的疯婆娘。
他永远忘不掉十年前的那一幕,当年正不遗余力对他爹卸磨杀驴的昭明帝只是淡淡地唤了声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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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
而行凶者本人更是风轻云淡,仿佛只是丢出去一个没人要的包裹:“死不了。”
虽然不愿承认,但刘骁打从心底对她又惧又怕:过刚的确易折,但这太刚的是真能先把别人给折了啊!
刘章和刘逢同样百爪挠心,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他们当年也都在场上,谁不觉得他们二叔必死无疑,哪怕现下认为刘明月已成昭明帝弃子,可真当疑似她的人出现,仍是免不了坐立难安。
他们三人心间各自有千千结,唯独刘吉从刘明月出现后便止不住地两股战战。
下意识的反应最骗不的人,她状似随意的目光扫过来时刘吉差点吓得一屁股从椅子上滑下来,双手扶稳座椅后连忙哆嗦着对身边的刘章悄声道:“兄长……我觉得……我觉得她就是!”
刘章唯觉丢人,面上却还得装出知心好哥哥的模样,轻叹一声:“吉弟,莫慌,这是公堂。”
“那女人,那女人什么时候会管公不公堂了?”刘吉都快哭出来了,他心想:完了,全完了,那些死士可是本王实打实派出去的,刘明月不可能认不出来……
而不同于这四位郡王,数年过去朝堂上三公以下的官员早已换了一波。
如今大理寺和御史台到场的人中,不少甚至都未曾有幸亲眼目睹过刘明月的尊荣,只是对眼前这位明月楼主与那位赫赫有名的郡主封号同样的名号感到不快。
他们大多都出身世家,极为注重礼仪孝廉,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明月郡主当年的诸多行径。
光是最开始她坚持要用自己的名字为封号,身为女子却自发将名讳昭告天下的旧事便叫他们不齿。
奈何昭明帝不仅纵着女儿,近几年来还搞出了让女子也与他们同朝为官的新政。比起未曾目睹的往事,眼下这点更叫他们心中郁卒。
有昭明帝如今的铁腕在,他定好的诏令便不得更改,对同僚他们只能敬着。可这个所谓的明月楼主,虽有昭明帝特赐的登闻鼓与虎符,本身却并无官职。
是以他们看向她的目光中有好奇、有不屑,唯独不觉得她能翻出什么花样。
端坐在厅堂有侧首座的王正卿见着刘明月更是当即低哼了声,而后也不看她,只意有所指地沉声道:“公堂之上也敢如此失礼,简直不可理喻。”
这是拐着弯儿说刘明月在公堂上还戴着面具呢。
这些老儒生可当真有话不直说啊,刘明月唇畔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接着信步走至王正卿身前。
她也不回应王正卿的话,只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霎时四下寂静,刘吉在心中默默道:这次是要从哪里把人提起?又是要往哪里丢?可千万别丢本王身上啊……
面具下的双眼沉静如冷井寒潭,仅一人站在他眼前便仿佛有金戈铁骑驾临,那是一种倾略性极强、不言而出的压迫感。
王正卿皱眉,饶是在宦海臣服这么多年,他仍是难以承接此人仿佛与身俱来的上位者气息。后背不自觉地冒出冷汗,这种感觉他只在面对昭明帝时体会过。
正待他想强撑着说什么之际,刘明月忽而像个纨绔子那样不着调地开口:“你就是王正卿?你且站起来,这个位置是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