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不许我成亲》
1. 第 1 章
腊月已过,吉安城中一片临近年关的喜气洋洋。
细雪纷纷扬扬,拂过在街头嬉笑打闹的孩子肩头,然后打了个转,最后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城中最为安静的东南角。
沉默的人群在门前排成了长长的一列,忧虑和忐忑萦绕在每一张久居病榻的脸上,又在遥遥看向人群尽头的医馆时,浮现出如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的希望。
漱玉谷谷主傅问,医术绝伦,盛名在外,如今恰巧到此坐诊,既不论身份,又分文不收,引来不少人早早候在医馆前。
焦灼的沉默突然被打破。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有人高声喊着,奋力从人群中挤出。
被挤开的人群发出了阵阵抱怨,不满地看来。
蔺既白对四周不满的目光浑然未觉,着急地一边往前一边喊道:“来人!快来人!”
“有人吗?!快来人——”
“医馆门前不得喧哗。”
在蔺既白刚开口喊第二回的时候,门口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医师打扮的年轻身影,眉头微皱地看过来。
话虽如此,对方还是快步走来。
有人在他经过时开口叫着“曲医师”,曲言匆匆点头回应,最终停在蔺既白面前。
他扫了对方一眼。
对方溜圆的眼眸中盛着毫不掩饰的着急之色,额头都挂上了一层汗珠,但面色红润,瞧着身强体健,没有半分病入膏肓的样子。
蔺既白一眼就看出了曲言的疑惑神色,指了指就停在不远处的一架马车,让人赶紧跟自己走。
蔺既白撩开马车帘子,忧心忡忡地语速飞快道:“是我的……突发不适,昨日不知为什么晕倒了,发起高热,中间短暂醒来过一回,吩咐我抓了些药,喝下后一开始好转了不少,但将近清晨时突然又发作起来,这回不管怎么叫都叫不醒了,好像还说起胡话来……”
曲言没太听清蔺既白对病人的称谓,但他也没有在意,只拣要紧的听,心中快速转过对应的可能病症,口中安抚道:“你别急,我先看一下是什么情况……”
直到他随着撩开的车帘往里面一看,认出车内的人是谁后,冷静沉着的神色顿时绷不住了,失口道:“小江?!”
描金画玉的车厢内暖炉燃得正旺,阵阵暖风随撩开的车帘往外逸散。
层层锦被下的是一道消瘦身影。哪怕是冬日,车厢内的温度也足以让人热得汗流浃背,而对方看起来仍旧怕冷得紧,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得无意识地又往里缩了缩。
曲言的反应太过震惊,让紧跟着进来的蔺既白眉头一跳,紧张道:“怎么样?情况很严重吗?”
曲言只摇了摇头,没答话,手上探着脉,眼神落在躺着的人脸上时,里面仍是尚未散去的惊诧。
曲言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自己失踪了半年的好友江如野。
外人只知江如野是漱玉谷谷主傅问唯一的徒弟,承了傅问的一身医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然而曲言半年前却收到了来自好友的一封书信。
对方告诉他自己已经从漱玉谷出走了,字里行间都是烦闷,似乎和自己的师尊闹了很大的矛盾,可曲言一细问,对方又语焉不详的,然后只让他不要担心就彻底没了音信。
前几日就是这人的生辰,虽然仍旧不知道人跑到了哪里,曲言还是来到了漱玉谷,想着给人庆生。
然后等来等去都没等到的人就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了面前。
曲言曾发誓如果哪天见到江如野一定要先狠狠把人骂一顿。
可是……
腕间跳动的脉搏虚弱而急促,命悬一线般,让人心脏也随之悬起。
昏睡中的青年面色苍白,眉眼间满是憔悴,仅仅一年的时间,就和在漱玉谷的时候判若两人,像是大病了一场。
曲言当机立断就以法术传音给医馆内的药童,让人请傅问亲自过来。
“……这是怎么了?”蔺既白见曲言把完脉后径直站了起来,也不说有什么问题,只搀着江如野的肩膀,像是想把高热中的人带出车厢外,直接一把抓住了曲言的胳膊。
他看着曲言对上人时明显亲近得不像是对病人的态度,还有马车外那句脱口而出的“小江”,眯了眯眼,问道:“你们好像是旧相识。”
曲言的脚步被迫顿住。
察觉到对方不止制住了自己的动作,像是同样想把手中扶着的滚烫躯体接过去,曲言也微微皱起了眉。
曲言依稀记得对方一开始讲述病情的时候好像说了句“我的什么”,但当时没听清,便问道:“你和小江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道侣。”蔺既白道。
“你说什么?道侣?!”
曲言始料未及,立马瞪圆了眼,反问时都拔高了几个调,尾音甚至劈了叉,就像听到对面人说了个荒唐至极的笑话。
“对,我是他的道侣。”
曲言听着对方又重复了一遍,话音笃定不似说谎,表情瞬间戒备起来。
曲言此前从未从好友口中听到过他要成亲的消息,而他又从未见过这位所谓的“道侣”,想来只能是江如野在过去半年内认识的。
虽然江如野做事有时冲动任性,但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曲言觉得以对方的性子,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和一个才认识了半年不到的人成亲。
心理警戒起来,曲言准备直接带着人出去找傅问,却见蔺既白还没有放弃把江如野往自己怀里接的打算,便强自按捺住不满开口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现在小江的情况很不好,你继续和我在这里拉扯只是浪费时间。”
蔺既白咬了咬牙,虽不情愿,却确实担心江如野。
僵持之际,一直昏迷着的人突然动了动。
曲言和蔺既白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江如野这一动毫无征兆又动静颇大,两人谁都来不及捞一把的时候江如野突然就从曲言手中挣了下来,身体的自我保护本能让他昏迷中也伸手撑了一下,不至于狼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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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得七荤八素。
这一下顿时让两人都顾不上其他,一齐蹲下身紧张地一左一右扶住了江如野。
青年因为高热面色潮红,烧得眼尾都染上了赤红色,打了个寒战,浓密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睁开了双眼。
“小江!”曲言喜出望外,“你——”
话音戛然而止。
江如野的眼眸中满是血丝,让人触目惊心的血色在里面无声翻涌着。
眼前人虽然睁开了眼,但目光空茫,没有落点,明显没有认出近在咫尺的两人是谁,像犹自陷在不为人知的梦魇中。
蔺既白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傅神医现在在坐诊吗?你快让他来看看啊!”
曲言也急,说已经让人去请了,随即又顿了顿,面色有些古怪地问道:“你是不知道傅谷主和小江的关系吗?”
蔺既白一脸莫名,这能有什么关系?
他只听人说起过傅问医术高超,又恰好在附近出诊,要不然也不会急急忙忙地带人过来。
蔺既白眼见江如野身形又有些摇摇欲坠的势头,连忙再次伸手把人扶稳,同时试图把人从冰凉的地板扯回坐榻上:“你现在还问这些废话做什么?这和小安的病有什么关系?”
“小安……江安?他说他叫江安?”曲言现在对这个自称为江如野道侣的人越发怀疑,“小江没有告诉过你吗?他是傅谷主的……”
噗——
江如野突然默不作声地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挂在嘴角,慢慢汇聚到瘦削的下巴,又把江如野身上的素白衣衫染上不详的颜色。
江如野仍旧像没有听到身旁两人骤然拔高的惊呼,但一改刚才反常的面无表情,神色大震,似乎看到了什么让人惊骇不已的景象,眼眶霎时红了,都顾不上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液,抬手就死死抓住了眼前曲言的胳膊。
“……为什么?”
江如野的嗓音艰涩,从嗓子眼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一般,几乎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曲言感觉此时好友像是神志不清,不知道把自己认成了谁,只能缓和着语气尽力安慰道:“小江?是不是梦魇了?没事的……”
车外的冷风涌了进来,蔺既白抬手准备把车帘拉上,一转头就对上了一张陌生的脸。
站在车外的男人身量极高,面容冷肃,眉眼间带着习惯性的淡淡冷意。
曲言也看到了来人,却是心头一松:“傅谷主……”
“傅问……”
和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江如野低得将近呓语的嗓音,曲言离人如此之近都没听清在说什么,然而傅问撩开车帘的手却收紧了一瞬,冷白的手背上绷出明显的青筋。
早在傅问出现的那一瞬,江如野反应就迅速得不像是一个病得半死不活的人该有的,眼神的焦点死死地钉在了来人的脸上,喊完这一声后,又动了动唇,似乎无声地吐出了另一个称呼。
……然后就在傅问的目光中身子一栽,彻底不省人事。
2. 第 2 章
血,铺天盖地的血。
眼睛应该是被划伤了,火辣辣的疼,努力睁眼也只剩下满目血色。
可还是不耽误江如野将耳边的骂声听得一清二楚。
“就是他!把我们都害了!”
“还说什么医者仁心,分明就是个祸害!”
……
人声嘈杂,从四面八方灌进耳中。
江如野被逼着一步步往后退。
血色中人影重重,义愤填膺得像是下一瞬就要把他吞吃入腹。
长剑早已不知掉在何处,浑身上下已是手无寸铁。
江如野心知今日自己恐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精神高度紧绷的情况下,求生本能使呼吸急促得过分,牵动起受了伤的肺腑,带来一阵阵眼前发黑的疼。
江如野咬着唇勉力维持着清醒,本应是命悬一线之际,心头却掠过另一个已经许久未见的名字……
“傅谷主怎么教出你这么一个徒弟?!”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猝不及防在耳边响起。
“直到现在傅谷主都没有露过面,怕是早就已经放弃你了吧?”
“活该!本尊的弟子要是做下这些事情,早就被清理门户了!”
众人喋喋不休着,“傅问”这个名字仿佛成了此时征讨江如野的武器,让他控制不住地攥紧了拳,指甲几乎要把掌心掐出血来。
“……闭嘴。”江如野哑声道。
这个反应顿时让众人以为自己抓到了眼前人的弱点,变本加厉地嘲道:“不愿意听吗?呵,是觉得有愧于傅谷主吧!”
“我真替傅谷主感觉不值,费劲心力就教出了这么个孽障!”
心气在翻涌,满腔愤怒几乎要冲破单薄的胸骨而出。江如野身形本已摇摇欲坠,却凭着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硬是站直了身。
是,他犯下大错,谁都可以指责他——除了傅问,那个假惺惺的伪君子!
耳边关于傅问的话语还在不容拒绝地往脑子里钻,尽数化作燃烧的怒火,江如野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目光落到人群尽头时,突然一顿。
被血蒙住的双眼在触碰到最遥远的那个身影时突然毫无理由地清晰了一瞬,江如野整个人狠狠一颤,然后怒火霎时达到顶峰。
傅问的出现就像投入油锅的一滴沸水,人群在傅问出现的刹那因为惊诧安静了一瞬,随后沸反盈天的怒骂、控诉、指责刹那炸开,简直要把他活生生淹没。
所有的意思无外乎是让傅问亲自动手,处理掉他这孽徒,给天下一个交代。
江如野嗤笑出声。
这些人知道他们口中心怀天下的傅谷主手上又沾了多少人命吗?竟然求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来主持公道?实在可笑!
“江如野。”
片刻的功夫,傅问已经走到身前,身量极高的男人微低下头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是江如野熟悉的沉冷嗓音。
“傅谷主。”江如野开口,语气是和对方如出一辙的冷淡,扯了扯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您是来杀我的吗?”
江如野这声“傅谷主”出口,傅问的眼中划过几分晦暗难明,掀起的波澜随后一起汇入那双情绪难辨的眼眸中。
傅问没有管周遭的动静,垂下眼,眸中倒映出的就是他这徒弟非常熟悉的模样。
耿着脖子,一双眼睛执拗地盯着他,分明脸上的怒气已经藏都藏不住了,还要强撑着云淡风轻地来阴阳怪气。
自从扬言要和他断绝师徒关系后,每回见到他便是这幅模样。
傅问没有答话,就像他每次对上眼前人带着情绪的指责一样,只有不动声色的目光落在江如野身上,不引人注意地上下巡视过他怒气冲冲的小徒弟。
往日鲜活肆意的人如今浑身是伤,狼狈不堪,那双瞪向他的眼睛也弥漫着血色,整个人灰尘仆仆,像在外受尽了欺负的幼犬。
偏偏见到人还要龇着牙摆出一副威胁神色。
傅问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过身,将后背留给身后的江如野,翻手祭出长剑,对众人淡声问道:“谁要动他?”
满腔怒火被极度的不可置信取代,江如野顿时愣在了原地,快要把傅问的背影瞪出个洞来。
然而因为傅问这话霎时变得混乱的局面甚至容不得他多问一句。
满座哗然。
一片混战中,江如野完全是凭着本能在应对。
大部分冲着他来的攻势都被傅问挡下,江如野心里乱成一片,冲几步外的傅问喊:“不用你管!我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是我命该如此!”
嘈杂中江如野的音量刚好只够他们两人听到。
“锵——”
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兵刃和傅问的长剑狠狠相撞,火星迸溅,激烈碰撞的灵流倏然炸开,刮起一阵强劲旋风,随后几人尽数被傅问狠狠掀飞出去。
直到这时傅问才抽空冷冷地横了江如野一眼。
下一瞬变故横生。
江如野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鲜血就在他眼前炸开,视野中再次回到茫茫一片的血色,后知后觉地感到温热黏腻的液体溅了他一身。
江如野猛地扶住了倒在他面前的傅问。
“师尊!”
从未有过的慌乱无措在这一刻将他完全淹没,身为医修的本能在此刻都被空白一片的大脑取代。
对方却像失去了所有意识,对他的呼喊没有任何反应。
……师尊。
江如野曾经发誓他再也不会这样叫那个虚伪至极的伪君子。
在他知道了往事之后,几十年的教养之恩也一笔勾销。
可是……对方为什么还是会选择挡在他身前?
眼前彻底黑了下来,像是落下的帷幕,将一切景象从他身边剥离。等到眼前再度亮起的时候,江如野都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的小祖宗,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可算是醒了。”
江如野眨了眨眼,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已经脱离了围堵,莫名出现了一处陌生的寝室中。
曲言看人坐在床上,一双眼睛呆愣愣的模样,伸手往对方额头上探了探,忧心忡忡地嘀咕道:“已经好多了呀,不会是烧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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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曲言“腾”地站了起来:“我去找傅谷主来看看!”
江如野眉梢一动,终于开口道:“……等一下,回来。”
身下的被褥柔软轻暖,角落处的香炉燃着袅袅轻烟,淡淡幽香似有若无地萦绕在房内,窗外日光洒入屋内,留下浅浅暖意。周遭安静平和,只间或有几声鸟鸣,让人也跟着不由自主放松下来。
曲言看着好友的表情奇怪地问道:“认不出了?你每回出门都爱把屋子布置得和在漱玉谷里一样,这次来早就按你的喜好给收拾好了。”
江如野坐在榻上环顾四周,神色还有些茫然。
经过曲言提醒,他才明白过来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久处于刀光剑影的追逃之中,跟着傅问学医看诊的日子久远得就好像上辈子一般,以至于他骤然回到少时惯常会住的屋子时,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傅问……
对方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幕立马浮现脑中,被变故打乱的思绪霎时回笼。
江如野道:“傅谷主现在怎么样了?伤得严重吗?”
“傅谷主?”曲言再度面露不解,用一种非常微妙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江如野对傅问的称呼。
“傅谷主有什么事情?倒是你,一声不吭就从漱玉谷跑了,还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曲言说到这,语气突然严肃了几分,凑近他低声问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已经不认傅谷主这个师尊了吗?”
江如野一愣:“什么?”
这不对劲。
他和傅问之间闹的不愉快到后来曲言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对方早就不会再问这种问题来专门惹他不高兴。
“别给我装傻!”曲言锤了他一下,没好气地埋怨道,“是谁半年前给我传了封信后就玩失踪的?!”
江如野已经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些超出自己的认知了,自己好友言语间所指的事情,分明是他和傅问刚闹掰那一会儿发生的,就像……自己莫名其妙回到了从前一样。
曲言直接把江如野的反应当成了对方还在装傻充愣,冷哼一声道:“你不跟我说也行,你自己想好怎么和傅谷主解释吧!你那‘道侣’还在外面等着呢,小心傅谷主知道后打断你的腿!”
曲言的一举一动都自然无比,怎么看都不像是幻境。
江如野一会儿怀疑这一切仍是自己出现的幻觉,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相信自己真的逃离了那些晦涩不堪,获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江如野脑子一片翻江倒海,尤其一想到傅问,更是心乱如麻。
在曲言又一次恨铁不成钢地戳他额头时,江如野往后一躲,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傅问呢?我……”
我想见他。
江如野心里的这个念头格外迫切,然而下一瞬便动作一顿,宛如被人拿着一桶冰水兜头泼下,把他冻得僵硬在原地。
“醒了?”低沉嗓音突兀响起,江如野猛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傅问就站在门边,带着淡淡冷意看着他。
“那就给我滚出去。”
3. 第 3 章
“吱呀——”
曲言小心翼翼阖上了屋门,心有余悸地长舒一口气。
“小安现在如何了?”
冷不丁从旁边冒出一个声音,曲言差点被吓得跳起来,看清是谁后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上下扫了这位“江如野道侣”一眼,道:“已经醒过来了。”
蔺既白眉间是压抑到极致的焦躁,一听这话,二话不说就去推门:“我去看看他。”
“别进去!”曲言一个闪身挡在门前。
“为什么?”蔺既白拧起了眉。
为什么?
曲言现在都还被傅问的那个眼神吓得惊魂未定,心道师徒俩吵架你就别瞎掺和了,要是现在进去,撞上盛怒之下的傅谷主,说不准能把你扬成灰!
曲言讳莫如深地摆摆手。
不过不管怎么说,对方这一路的表现都十分关心江如野,让曲言一开始对这人的敌意散去些许,再次求证道:“你们真的是道侣?”
蔺既白点头,答得理所当然:“当然,我们半旬后就要正式成亲,一应事务都已经全部备好了。”
曲言蹙眉继续问:“那你们的师长亲友可知?”
“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只剩下小安……”蔺既白脸上哀伤一闪而过,但眼中很快又溢满着笑意,“不过小安几日前还说要带我去见个人呢,说要让他的师尊知道我们即将成亲了。”
“什么?!”曲言失声惊叫,总算知道刚才傅问那副模样是怎么被气出来的了。
合着他刚才说早了,江如野这家伙一点都不带怕,给自己飞速找了个道侣就算了,还根本不打算悄摸摸的,大摇大摆地就带到傅问面前来了。
反正以曲言对傅问的了解,他能同意自己徒弟突然跟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跑了就怪了!
曲言默默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在心里双手合十替好友拜了拜。
自求多福吧……
-
一门之隔的屋内,气氛冷得像冰,暗中的火药味又浓重得一触即发。
刚睁眼见到傅问,就被对方劈头盖脸砸了个滚字,江如野只觉得自己所有晦涩心绪都被怒火腾的烧去大半。
他眼神定定地落在傅问身上,冷笑一声,不退反进道:“傅谷主是觉得我碍眼了?好啊,不如您直接清理门户,一掌打死我来的干净!”
“你在胡说什么?”傅问面沉如水,周身低气压已经聚集到一个恐怖的峰值。
他看得出来已经是在强压火气:“你出去半年,就在糟践自己这件事情上有所长进了对吗?”
“什么糟践自己?”江如野同样态度不悦,甚至和傅问同处一室都会让他感到烦躁无比,根本无心探究对方说的是什么事情,语气硬邦邦的,“我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来指手画脚!”
“江如野。”傅问连名带姓叫了一声,语气无甚起伏,却迫人得很,“这就是你和师长说话的态度吗?”
然而在“师长”二字从傅问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江如野眼中便闪过鲜明的愤怒神色,如同引爆所有情绪的导火索:“我们早已经没有关系了!”
傅问冷眼看他:“为师还从未说过要把你逐出师门。”
“那又如何?我再也不想对着你这个惺惺作态的伪君子了!”江如野拔高了语调。
少年语气激烈,分明被指控的是傅问,但江如野的神情反而要激动得多,痛苦愤怒几乎快要从眸中满溢出来,眼眶都在隐隐发红。
傅问压着的眉眼又沉了几分,却不是为自己辩驳,而是道:“所以你就故意给自己找了个不三不四的人回来?”
“你什么意思?!”对方的避而不答让江如野恼怒更甚。
回应他的是傅问直接从袖口抽出一沓书信甩到他身上,发出哗啦啦一阵响。
江如野站在散落一地的纸张中,感觉火直窜到天灵盖,烧得他的理智摇摇欲坠。深呼吸了几回,江如野勉强控制住自己,接着垂眼一扫,就看到了满地狼籍中极为显眼的一张请柬。
正红烫金,华丽夺目。
江如野一顿,自醒来后就一直隐隐感觉被自己忽略了的事情浮上脑海。
他还有个道侣,是个男子。
他负气出走时所识,随后迅速成亲,大告天下。
有违纲常,罔顾人伦。
而如今,他回到了和傅问关系彻底破裂的那一日。
起因便是他带着人找上门来,求傅问成全。
江如野蹲下身捡起那张请柬翻看起来。
【……幸得天赐良缘,蔺公子温良敦厚,与我缔结同心……虽悖常伦,但弟子心悦之甚,愿往后余生与其携手共度……】
江如野一时没了声。
从傅问的角度看去,少年蹲在地上盯着手里的请柬,似乎有些茫然,于是他开口时,语气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所以外面那人当真是你的道侣?”
听到傅问的问话,江如野才站起身,没有吭声,手中仍捏着那张请柬,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介于否认与承认之间。
“五日前收到你的请柬时,还以为你仍旧在闹脾气。”僵持中还是傅问先开口了,虽然说的话仍旧硬邦邦的,但能看出来他极力控制住了震怒中的脾气,主动收敛起骇人气势。
“我没有在闹脾气。”江如野突然开口,他对上傅问骤然冷下去的眼神,补充完整道,“蔺既白是我的道侣。”
“……”
傅问听完后有一小段时间里都没有说话,随后竟然极轻地笑了一下,江如野正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一声低喝骤然暴起:“你是要毁了自己吗?!”
如海威压席卷而来,浑身上下每个关节仿佛都压上了千钧重担,江如野当即闷哼一声,脱力往后踉跄一步,撞上身后床榻。
傅问竟是在盛怒之下没有控制住灵力,气息错乱的那瞬,磅礴修为向外倾泄而出。
在江如野的印象中,他这个师尊一直都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强势冷硬,说一不二,永远都不会被别人影响。哪怕是面对他一遍遍疾言厉色的质问和挑衅,傅问都是冷静到近乎漠然的态度,显得他就像狼狈的跳梁小丑。
现在终于失态了。
大腿那块皮肉被撞得钝痛发麻,江如野却突然笑出了声。他火上浇油道:“我爱和谁成亲就和谁成亲,傅谷主管天管地,难道还管别人成亲吗?”
“荒唐!同为男子,你们要如何结为道侣?”傅问看起来都想要一巴掌把人扇醒,硬生生忍了下来,沉声怒道,“你还要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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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生怕别人不来戳你脊梁骨吗?!”
“我问心无愧!”江如野不甘示弱地回敬,“有人要说就让他说!不像傅谷主,你敢把你做过的事情告诉天下人吗?!”
傅问警告道:“我们现在是在说你的事情。”
“好啊。”江如野毫不在意地一笑,“那便说我的事情。傅谷主不是不知男子之间要如何结为道侣吗?我还可以和你说得更清楚些……”
“闭嘴!”傅问忍无可忍,狠狠一拍桌子,“你这半年到底在外面学了些什么?如此不知廉耻!”
“自然是比不上傅谷主教的,但起码坦坦荡荡,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江如野!”
一声怒喝,江如野不用看都知道傅问脸上是何种骇人神情,冷笑道:“不劳傅谷主亲自请了,我自己滚。”
他毫不留恋地甩袖出门,拉开门的刹那,屋外寒风便猛地顺着门缝扑了一脸,让被怒火冲昏的脑子冷静了一瞬。
江如野出门的动作被打断,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
傅问仍然站在原处,那双深沉淡漠的眼睛一直落在他身上,整个人毫无疑问是极度愤怒的,可是怒火之下好像又掺杂着某些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突然对方偏过头去闷咳了一声,隐隐有血色溢出唇角。
宛如一声惊雷。
先于任何理智理考,江如野脑子轰的一下炸了,比所有记忆率先传来的是对方身上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接着脑中便闪过了傅问挡在他面前的那一幕。
霎时浑身发凉,江如野手都在发抖,恍惚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回到了过去,还是仍处于前世的梦魇中。
恐惧攫住四肢百骸,他往前的脚步无论如何都迈不出去了。然而再定睛看去时,傅问唇边那点血色已经消弭,像是自己看岔了的幻觉。
可心中激起的波澜已经翻江倒海,难以平歇。心神巨震中,江如野又想起了前世这个时候的事情。
前世自己是直接把人带回了的漱玉谷,当时傅问甚至比如今还要反应剧烈,被气得差点动了手。也是从那日后他和傅问便算是彻底断绝了来往,对方似乎认定他自甘堕落无可救药,再没过问他的事情。
当时自己摔门而去,可江如野如今抓着门框,紧绷到指尖泛白,愣是无法下定决心甩袖离开。
江如野深吸一口气,收回手,转身向傅问走了过去。
他突然变卦,傅问的神情也不见缓和,想来是觉得他要回头继续大吵一通,冷冷道:“做什么?”
江如野站在傅问面前,嘴唇开合好几回,搜肠刮肚了许久,终究还是心口间的冲动占据了上风,直接一撩衣摆,对着傅问屈膝跪下了。
“你……”傅问眼中闪过明显的讶异,往前一步要把人拉起来。
“砰——!!!”
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拍开,打断了傅问的动作。
“你干什么?!”曲言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追着蔺既白进来,头都没抬口中就飞快道,“傅谷主恕罪,我现在就把人带出去,刚才一个没注意就让他……”
曲言话音戛然而止,看着一跪一站的两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再看看已经怒气冲冲窜过去的蔺既白,心里冒出三个大字——完蛋了。
4. 第 4 章
后悔。
这是江如野脑中迸发出的第一个念头。
在刚跪下去那刻他就后悔了。
膝盖接触到地面的那刻,冰冷的寒气便透过单薄的衣料攀援而上,把他满腔冲动都冻了个彻底。
前世他一句软话都没对傅问说过,方拉下脸服软,便觉千般难堪万般尴尬,然而这股不自在才刚涌上心头,场面就霎时混乱得无暇他顾。
开了一条缝的门被人猛地拍开,撞在墙上发出“砰”一声巨响,然后一道人影带着风刮到了他身前,不由分说地要把他扯起来。
“小安?你这是在干什么?快起来!”蔺既白既急且气,拉完江如野又转头看傅问,“小安才刚醒来,就算你是他的师尊,哪有一上来就罚跪的道理!”
蔺既白突然出现,江如野先是惊讶,然后又被人一来就对上傅问弄得一愣,却没顺着他站起来:“不是……”
他的解释刚开了个头,便眼前一晃,傅问的衣角映入眼帘,隔绝了蔺既白和他的目光接触。
紧接着胳膊上传来一股力量,傅问直接把他拉了起来。
对方手指修长有力,筋骨分明,微凉的体温隔着衣袖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然而让他起来后,傅问却没看他,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在了蔺既白身上。
“小安?”傅问复述了一遍蔺既白对江如野的称呼,眼眸中有暗色一闪而过。
江如野只能看到傅问的背影,但从对方的语气中敏锐地辨别出了隐约的不悦意味。
不过傅问的这点情绪只是外露了一瞬,很快又转瞬即逝。傅问没有去解释蔺既白的误解,语气平淡地对蔺既白道:“出去。”
傅问说得轻描淡写,冰冷的威压却随话音一同散了出去,蔺既白瞬间就说不出话来了,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那是在修为绝对性碾压的强者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感觉,蔺既白整张脸瞬间绷紧了,喉结上下滚动,可在对方的威压下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是在这一刻,蔺既白想起来了有关傅问的传闻。
据说许久之前,傅问还醉心剑术,于剑道上罕有人敌,后来不知何故,竟转去修习起了医术,让当时不少人都为之扼腕叹息。此前蔺既白只是把这些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哪怕曲言刚才已经把一切真实情况告诉了他,他还没有什么实感。
直到此刻直接对上傅问,让他窥见了传闻的一角。
面前的男人哪怕发怒也是冷静的,那是阅历和经年累月的积累才能造就的底气,因为实力足够他掌控一切,所以根本无需露出气急败坏的狼狈姿态。
蔺既白咬牙咬得脖颈处都迸出青筋,他想走到江如野身侧,可如今就连越过傅问看一眼少年都做不到,手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傅问甚至连手都没抬,强大到恐怖的神识就迫使他一步一步往屋子外走去,哪怕他再心有不甘,也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越走越远。
曲言全程待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眼见蔺既白离开了,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连忙跑到江如野身侧。好友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受刚才这出闹剧的影响,曲言感觉对方好像比初见时还要虚弱几分。
“哪里不适?”傅问明显也发现了,问江如野。
江如野只是摇头,掐了掐眉心打起精神,抬眼看向傅问。
气氛有几分不上不下的微妙。
因为江如野那出乎意料的一跪,他和傅问两人间剑拔弩张的劲卸了大半,但突然闯进来一个蔺既白,又搅散了些许两人间的缓和,于是在这种别扭的僵持中,隐隐的对峙意味仍未散去。
最后还是傅问率先打破了沉默:“你那……‘道侣’。”
话音微妙的一顿,傅问还是选择了这个词。“道侣”二字说出口时,他脸上闪过极度荒谬的神色,道:“和他尽早断干净了。”
江如野不悦,脸色还有些虚弱,眉头就已经蹙了起来,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尽力控制住自己脾气道:“此事我自有决断,不劳傅谷主费心。”
见一提到这个江如野就满脸抗拒,傅问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你就那么喜欢外面那人?”
喜欢到以至于任何反对的声音都听不得一点。
“不管喜不喜欢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好啦好啦。”曲言见势不对连忙跳出来打圆场,“小江刚醒来是不是还没缓过来?要不再休息会吧。”
“不用,我没事。”江如野一摆手,甚至反而还犟了起来,偏要继续道,“喜欢不喜欢,要不要断,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决定。”
“所以你的决定就是昭告天下你要和一个男子成亲。”傅问平静叙述事实,语气陡然严厉,怒斥道,“你的名声、你的前途,统统都不要了吗?!”
江如野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呵”地一笑:“名声,前途……傅谷主还会替我在意这些吗?”
他甩开曲言悄悄扯他袖子的手,没有理会对方劝他不要冲动的意思,往前一步直视着傅问道:“半年前我离开漱玉谷时的状态有多糟糕你不会知道,要不是他一直陪着我,我想象不出来我要怎么度过那段日子。”
“傅谷主现在让我和人断干净,那当初你在哪里?”江如野死死掐着掌心,声线在细微地颤抖,“我所求不过是你的一个解释,既然你连这都给不了,那便不要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
曲言在一旁听得既一头雾水又心急如焚,生怕这师徒俩真大打出手。眼见江如野完全在气头上是劝不动了,连忙把求助的目光转到傅问身上,却见后者沉默着,微垂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看他。
又是这样。
江如野心头升腾起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每回都是这副不解释不反驳的模样,像是有多大的难言之隐似的,让他所有质问都如一拳打在棉花上般无力。
江如野冷哼一声,定定地看了傅问一眼,转身便走。
“站住。让你走了吗?”
江如野恍若未闻。
身边突然一道劲风就擦着肩膀掠过,江如野瞬间就感觉到一阵凉意袭来,属于傅问的灵力带着强劲的威压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化为一道禁制不容抗拒地拦住了他往外走的路。
江如野被迫停住脚步,登时扭头看傅问,眼瞳里像是有两族火苗熊熊燃烧:“你什么意思?!”
“你到底是去哪里染上的这些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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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惯的你动不动就甩袖走人?”
“哈?”江如野皮笑肉不笑道,“我不走还能干嘛?继续数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吗?!”
曲言夹在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的师徒俩间,额上往外冒的汗就没停过。
他一头战战兢兢地劝傅问有什么误会好好说,另一头噔噔噔地跑过去把门口的江如野往回拉:“小江,你先回来,身体还没好全呢,别乱跑了。”
“我没什么话和他好说的。”江如野的态度超乎曲言意料的坚定,“闻辞,你不用拦我。”
不过曲言感觉很奇怪的一点是,无论江如野吵得有多么凶,愣是没有提及过一句当时是因为什么怒而离谷的。
心照不宣得就像两人就连争执都容不下其他人插足。
江如野最后对傅问道:“傅谷主,毕竟曾经师徒一场,我现在还不想闹得太难看,你别逼我把你做过的事情都说出去。”
傅问却仍旧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
江如野每回见到都会觉得怎么有人能厚颜无耻到如此境地?犯下累累杀孽,一朝事情败露,竟能和没事人一般,甚至连个解释都不屑于给。
是笃定了他不会说出去吗?!
更别说前世到后来他还知道了这人……
江如野脸上突然现出了明显的空白。
他还知道什么?江如野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了。
心脏狂跳起来,江如野开始拼命回想前世后来自己发现了什么,才会让他恨自己的师尊恨得彻底无法挽回。
“我怎么会忘了?不可能,不可能……”江如野有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
他抬眼死死地盯着傅问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企图从这张哪怕分别后也在深夜里无数回搅得他痛彻心扉的脸上寻回记忆的痕迹。
但他全都不记得了!
除了还记得当初两人爆发争执他离开漱玉谷的原因,江如野发现自己已经全然忘了后来他为什么会恨自己师尊恨得入骨,也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酿成大错。
就像重来一次后,他过于后来事情的记忆也一并被抹去,除了……最后傅问挡在他面前的那一眼。
心跳声震耳欲聋,江如野知道自己肯定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他越是用尽全力去回想,除了让脑子越来越疼外就是浑身是血的傅问在眼前不断回闪,让所有记忆都定格在这一瞬。
“……江如野?”傅问蹙眉。
耳边傅问的声音恍若隔世,江如野一会儿记得自己还在跟傅问争吵,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正目睹着傅问在自己面前倒下。
心乱如麻。
江如野不敢细想那一幕,只能自虐般逼着自己去回忆起前世的其他记忆,脑子越是抽痛就越是拼命回想。
他感觉有谁过来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随后喉咙处的腥甜伴着曲言的惊叫一并涌了上来。但都朦朦胧胧,隔着一层雾似的。
江如野眯着眼,从周围人的反应中意识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他愣愣地看着地板上的鲜红,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吐血了。
有人在他耳边一直叫他名字,江如野刚想应一声,下一瞬便一阵天旋地转,两眼一黑,直接失去了意识。
5. 第 5 章
江如野醒来的那刻头疼欲裂。
入目一片昏沉,江如野捂着脑袋从榻上坐起来,偏头去看窗外景色。
外头是昏黄的残阳,显示出正处于一天中明暗的交点,漆黑的夜幕正一点一点蚕食仅剩的亮色,过不了多久将完全被黑夜笼罩。
只一眼,江如野就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抓了一把,难受得喘不上气来。在刹那他以为自己仍旧陷在那些让人窒息的围追堵截之中,回到过去只是他荒唐的一场梦。
床边还坐着另外一个身影,察觉到他醒了,放下手中的东西看过来。
昏黄光线渡在傅问的半边身体上,勾勒出清晰凌厉的面部线条,神情模糊不清,缥缈如幻影般——下一瞬屋内灯盏倏地亮起,照亮了那张深邃冷淡的面容。
暖黄的烛火倒映在傅问幽黑的眼眸中,江如野静静对视半晌,心头一松,无端就肯定自己回到了现实之中。
“……怎么是你?”江如野定了定神,问道,“曲言呢?”
“在外间煎药。”傅问话语中带着淡淡的责备,“倒是你,还有闲心关心别人,身体不适为何还要硬撑?这半年里你唯一学到的就是逞能吗?”
傅问的话还是冷冰冰的,或者说他这个师尊嘴里就没说出过几句软话,然而江如野这一回却从中品出了模模糊糊的担忧和……心疼?
江如野咬着嘴唇内侧的软肉,微微偏过头去,避开了傅问沉甸甸的视线,闷声道:“我没有硬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自己身体有什么问题我能不知道吗?”
但江如野不得不承认,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昏过去,还有早些时候听曲言说自己是昏迷着被带来傅问的医馆的,毕竟前世根本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两人间一时无话。
不知不觉已经入夜,琉璃灯盏散发出柔和的暖黄色光晕,笼罩在桌旁的两人身上。还在漱玉谷的时候,少年的脸颊看起来还软软的,透着几分比实际年龄要小的稚嫩,出去半年,就消瘦得骨相都变得凌厉起来,仿佛成熟了不少。
傅问无声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明日你就先回漱玉谷,好好把这半年的亏空养回来。”
江如野一听就皱起了眉:“我不回去。”
这四个字一出,空气霎时凝固了一瞬,短暂的平和被打破,隐隐现出争执爆发前的风雨欲来。
果不其然。
傅问眼神一沉,反问道:“你不回去?”
“你不回漱玉谷还想去哪里?继续去和来路不明的人厮混?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态度陡然严厉起来,饶是江如野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情不自禁地心脏一跳,被对方身上透出的压迫感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仍坚持道:“我说了我不回去。”
“为师现在不是在和你商量,你不想回也必须给我回去。”
“凭什么?”江如野一听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就不忿起来,“我想去哪是我的自由!”
情急之下岔了气,江如野刚说完便猛地呛了一下,咳得苍白的脸颊上都泛起淡淡的红晕。
傅问探身过来要查看,直接被江如野往后一躲避开了。
少年捂着嘴咳得弓起腰来,分明已经十分难受,却也不愿让傅问插手分毫,固执地守着被他主动拉开的半寸距离。
因为咳嗽漫上的潮红还未褪去,江如野努力忍住从喉咙间泛起的痒意,瞪着一双湿淋淋的眼眸倔强地和傅问对视,不肯妥协分毫。
傅问眼神变化几瞬,最终缓缓坐了回去,道:“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谁和你闹脾气?”傅问的这句话反而像是戳到了江如野的痛处,他胸口起伏了几瞬,明显是不想每次对上傅问时自己都显得暴躁易怒,但最终努力宣告失败,拔高了语调道,“你也知道我半年前是因为什么离开漱玉谷的,这件事一日不解释清楚,我一日不会回去!”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如野直接把这当成傅问拒不承认的意思,整个人简直出离愤怒:“那是哪样?别告诉我名满天下的傅大谷主还敢做不敢当!”
江如野遥遥一指,正是几百里外漱玉谷的方位,气道:“藏书阁里的那卷卷宗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教我悬壶济世、医者仁心的傅谷主自己当年可是亲手杀了一个城的百姓,这些事你敢说没发生过吗?!”
气氛一下子就僵住了,如坠冰窟。
傅问皱了皱眉:“好好说话,动不动就对师长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江如野闻言更是直接嗤笑一声:“我可没有这样的师长,口口声声教我行医救人,自己背地里却干着草菅人命的害人勾当!”
“我以前还真是瞎了眼,竟然会把你当作我……”江如野话音一顿,意识到自己失言,气势弱了些许,转头看向那些被置满了病人的客舍,黑夜里亮起的点点光亮映在他的眼眸中,他道,“你现在摆出这幅模样是在做什么?偿还你手上沾着的人命?你说外面那些人知道他们信仰的神医是个草菅人命的伪君子吗?”
“你以后别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来教训我,这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或许是感受过刚醒时对方流露出的温情,如今一字一句复述让他痛苦万分的现实,便更显得残酷冰冷。一阵又一阵的酸涩从心脏扩散开来,眼眶发热,江如野不用看都知道肯定红了一圈。
好狼狈。
江如野一边压制住源源不断往上涌的热意,一边又觉得格外的难过委屈。
少年的眼眸是浅褐色的,灯下泛着粼粼水光,侧脸线条倔强地紧绷着,整个人宛如一根被拉到了极致的弦,锋利无比却又脆弱不堪。
傅问无声地叹了口气,前所未有地缓和了语气,说道:“那件事情背后有隐情,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江如野脱口而出完,才反应过来傅问竟然是在向他解释。
“……那以命换命的邪术上,白纸黑字是你的笔迹,同年漱玉谷里突发灾祸几乎无人生还,这种事情还能有什么隐情?”
江如野仍旧态度冷硬,但嗓音里却带着细微颤抖的希冀——天知道他多么希望,傅问能亲口告诉他是他误解了,他传道授业的恩师不是一个道貌岸然、冷漠无情的伪君子!
那一瞬间,傅问的神情非常复杂,经年的刀光剑影与恩怨纠缠似乎都从那双眼眸中略过。
然后傅问道:“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
江如野二话不说翻身下榻,拔腿就往外走。
出离的愤怒完全占据了他的大脑,江如野死死攥着拳,指甲都深深陷进肉里,才没当场发作。
刚往外走了几步,江如野越想越气,咬牙咬得口腔里都弥漫起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最终仍旧忍无可忍地回身一把抄起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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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着的镇纸往外摔!
“耍我很好玩吗?!!”
实木制成的镇纸沉甸甸的,“哐”的一声撞上墙边,然后被巨大的冲力往外弹,刚好落在傅问脚边。
傅问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一出,在江如野甩袖离开的时候没有阻拦,坐在那里平静地看着少年摔东西泄愤。
江如野东西砸了,还觉得没完全消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环顾了一圈,大有被气得要不管不顾撕破脸皮掀桌子的架势,发现周遭没什么东西能继续扔了,只能气得暗骂一声,狠狠地踹了桌子一脚。
傅问弯腰捡起了镇纸,垂眼淡淡地看了下上面被摔出来的裂纹,嗓音听不出喜怒:“摔够了吗?”
乌木镇纸被傅问拿在手中轻轻敲了敲掌心,更衬得那双常年执剑的手冷白而有力。
心里一跳,江如野被怒火冲昏的头脑突然清醒了不少。
身体下意识紧绷起来,江如野为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恼,想要咕哝句抱歉,又对着面前这人说不出口,只能提起了几分戒备看着傅问。
黑沉的镇纸在傅问手中一转,坐在椅子上的人微微探身往前,江如野下意识后退一步,后腰撞上冰凉的桌角。
傅问身上的冷冽气息随之压了过来,本能的戒备下江如野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
下一瞬对方却仅仅是把镇纸放回了桌案上。
“啪嗒”的闷响仿佛宣告赦免的信号,江如野紧咬的牙关一松,紧绷的身体霎时松懈下来。
却又有些莫名的失落,还有方才被激起的愤懑不平。
江如野语气冷硬地质问道:“既然不打算说,那么一开始还摆出一副要好好解释的样子做什么?”
“抱歉”二字从傅问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江如野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了——加上上辈子,他都没有在自己这师尊口中听到任何一句软话!
“什么?”江如野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
傅问知道对方听到了,跳过了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他停顿许久,还是道:“此事确有隐情,只是眼下尚不便言明。”
“……傅谷主。”江如野眸中那丝微弱的希望黯淡下去,低声道,“我求过你的。”
离开漱玉谷的前一晚,他跪在傅问的屋门外,跪了一整晚,也求了一整晚。
从震惊不解,到声嘶力竭,面对的始终是一扇紧闭的房门,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沉默无声,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
江如野不明白有什么需要隐瞒到此种地步,分明当时只要傅问开口解释,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会信的。
没想到重来一次,还是这般,有隐情、说不得。
心灰意冷。
“你信我吗?”傅问道。
“……”
江如野咬着唇,没有吭声。
傅问眼神几不可见暗了暗,却没再强求。
“阿宁。”他转而唤了声江如野的小名,“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这些都随你,为师只希望你好好的。”
江如野一愣,愕然抬眼,浑身竖起的尖刺倏地散了个干净,几乎被对方百年难得一见的温和砸成傻子。
“笃笃笃——”
曲言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傅谷主,药熬好了,我可以进来了吗?”
傅问起身去给人开门,错身而过的时候淡声道:“现在把药喝了,明日随为师一道回漱玉谷。”
6. 第 6 章
傅问说得淡然,带着种一锤定音的不容置疑,江如野楞楞地应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什么时候答应回去了?”
然而傅问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江如野连忙追上去,曲言正端着药走进来,被他着急忙慌的动作撞得诶呦一声:“祖宗,看着点你的药!”
江如野匆匆道了句抱歉,一把抓住他问:“傅问呢?”
“傅谷主?刚才出去了啊。”曲言见人二话不说就跟着追出去,连忙小跑着跟上,“诶你要去哪?刚醒别到处乱跑!”
江如野大步流星地推开屋门穿过游廊,一路到院门口,刚往外迈了一步,金光乍现,无形的结界骤然亮起,游动的符文化作精密锁链,密不透风地把他困在这一方院落里。
江如野直接被气得骂了句脏话。
亏他还以为这人变了,还能试着去和自己解释,看来真是他想多了,简直比以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控制欲强得可怕!
暴君!控制狂!
曲言也没想到他前脚刚进来,后脚傅问就落了个法阵,仰头看着昏暗中金光流转的符链,有些咂舌:“傅谷主是真怕你跑了啊。”
江如野冷哼一声。
少年的嗓音中满是气怒,然而曲言敏锐地觉察到了几缕未散的低哑,目光从对方泛红的眼眶掠过,小心翼翼地问:“傅谷主又凶你了?
“没有!”江如野答得掷地有声,动作飞快地一抹眼尾残留的水汽。
曲言当做没有看到好友的异样,从托盘中端起药碗递了过去:“快趁热喝,凉了药性就不好了,这可是傅谷主亲自给你抓药煎的。”
江如野手都已经伸出去了,听到后半句又缩了回来,拒绝道:“我没病,不喝。”
曲言都被气笑了。
眼前人绷着脸,又冷又硬,侧脸轮廓消瘦得过分,下颌尖尖的,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任何一个认识江如野的人都会觉得这人在外面半年憔悴得像换了个人似的。
“小祖宗,我可没惹你吧?”曲言道,“你冲我发脾气可没用,反正不喝药到时挨骂的又不是我。”
曲言本意是想要逗一逗人,没想到江如野一听直接沉默下来,眉眼间笼上郁色。
曲言是带师学艺,每年只有固定的一段时间会来漱玉谷跟着傅问。在他的印象里虽然傅问是很严厉,总板着张脸,但对他这好友的上心程度是没话说的,师徒俩的关系也一直算得上融洽,他想不到能因为什么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曲言试探道:“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嘛,你和傅谷主之间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江如野没有吭声,紧绷的肩背却卸了劲,一下子透出满身疲惫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整只手肤色都是苍白的,骨骼轮廓棱角分明,能清晰地看到手背上浮现的淡青色血管。不怪别人觉得他离开的这半年里憔悴得过分,江如野觉得这能称得上自己前半生里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刚离开漱玉谷的时候,江如野连饭都吃不下,每天浑浑噩噩的,无论做什么都会想到傅问。
想傅问为什么不解释,想他的师尊为什么会犯下这些杀孽,想他传道授业的恩师为什么从小教他悬壶济世、普度众生,又亲手击碎给他灌输的所有理想。
想得他无数次痛恨流泪,也想不出个答案。
曾经有多么憧憬仰慕,在面对对方的沉默时就恨得多么痛彻心扉。
“闻辞。”他低低地叫了曲言一声,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师尊做了让你无法接受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无法接受的事情?”曲言认真地想了想,“能让我接受不了的多半是天理难容的事情吧,但就算如此,我感觉多半是恨不起来的,毕竟他是我师尊,又从未亏待过我。”
何止是没有亏待,江如野可以指着人骂伪君子,但也无法否认,自他少年懵懂到如今能够独当一面以来,傅问对他的恩义与栽培。
气头已经过去,江如野心里满是深重的无力感,仿佛浑身力气全都被抽走了。
他觉得很累。
重来一次,他总算明白了,他对傅问根本理不出个纯粹的恨与不恨。
恨吗?当然恨,恨人违背自己教导的原则与理想,亲手将给予他的一切推得轰然倒塌。
可过往的点点滴滴又会不时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让江如野始终抓着一丝留恋与希冀。
他已经无法像以前那般跟着人继续学医问道,在整件事情彻底水落石出前,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闻辞,我想走了。”江如野低声道。
“你要去哪儿?”曲言拧起眉,“去找你那个道侣?江宁,我以前可没发现你还是个大情种呢。”
曲言把端着的药往旁边一放,抓着好友的手严肃道:“你说你要和个男人成亲,但你知道他什么情况吗?你喜欢上他哪一点了?能让你愿意冒天下之大不讳成这个亲?”
江如野被这一连串问得无奈,最后实在绷不住笑出了声:“你转性成老妈子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还怕我被拐跑不成?”
“行行行,祖宗您自有决断。”曲言翻了个白眼,拿过一旁的药碗,没好气道,“江少爷,那快把药喝了,成不?”
江如野瞥了一眼黑乎乎的药汁,有股下意识的排斥。
他对曲言道:“我真觉得我没病,不用喝药。”
曲言一脸“你在说什么傻话”的表情:“您老人家都吐血吐两回了,别不是病糊涂了?”
在江如野的坚持下,他还是拉过江如野的手腕,嘀咕道:“行,我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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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有病没病,你还不信……嘶……”
曲言陷入沉默。
指尖的脉搏沉稳有力,脉象平稳,至多是忧思过重,有些郁结,除此之外,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他能够断定,他手里的这碗药一定不是化解郁结的,饶是他自小学医,也看不出这是治什么的,以至于他以为江如野身上有什么棘手情况。
“奇怪了……”曲言还在那嘀咕,而江如野已经研究起傅问留下的法阵,指尖在符链上摸索着,叫曲言过来一起看一下怎么解。
“必须要在天亮前解开,不然我走不了了。”江如野道。
曲言嘴上说着傅谷主到时怪罪下来怎么办,嘀嘀咕咕抱怨了一大堆,身体已经诚实地走过去,认命地帮人一起研究起法阵来。
“你真的要走?”
江如野点头。
“那好,我也和你一起。”仅仅片刻曲言就做好了决定,“我倒要看看那人有什么好,让你非要把这亲成了。”
“我不是因为这个。”江如野无奈,头一次在曲言面前松了口,“而且这道侣结不结……我要再想想。”
“不早说!”曲言顿时眉开眼笑,一掌拍在江如野的肩膀上,喜道,“吓我一跳,我就说你怎会铁了心要和一个才认识不到半年的男人成亲。”
江如野自嘲般扯了扯嘴角。
“既然如此,我更要和你一起走了。”曲言道,“别好不容易拦住一个,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另一个把你拐跑了。”
江如野玩笑地给了人一拳,没同意:“你师尊就要回来了,你们一年都见不上几次,别跟着我到处乱跑。”
“我就要和你一起走。”曲言坚持道。
遥远的天际泛起亮光,他们站着的昏暗角落不知不觉间披上了一层朝霞,廊上挂着的灯盏逐渐黯淡了颜色。
江如野在即将明亮的天光中展颜一笑。
流淌的光线将苍白面容上的病色遮盖,亮色盛在那双好看的眼眸中,曲言感觉好友在此刻好像又回到了他熟悉的模样。
清亮的、满身锐气的,整个人朝气蓬勃,散发着无尽的生命力,如一柄刚出鞘的利剑。
不用疲惫地竖起浑身的尖刺,仿佛被怀揣着的重重心事压得喘不过气来。
“没关系,我习惯一个人了。”
少年的嗓音又轻又低,让人听不太清。
曲言正要追问,就见江如野直起身,低头沉默了几瞬,突然一拳头狠狠掼在了结界上。
剧烈的灵流碰撞,砰的一声巨响,结界轰然碎裂,连带着院门都被炸飞了半边。
曲言在一片尘土飞扬中瞠目结舌:“这,这怎么就开了……”
江如野无声地扯了扯嘴角,迎着初升的朝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7. 第 7 章
江如野一直走到吉安城的城郊才停下脚步。
周遭已经带着几分被遗忘的萧索,间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更显寂寥,方圆几里只有一座客栈孤零零地立在道路岔口旁。
江如野回头看了一眼,逐渐热闹起来的人影欢声都已经被抛到了遥远的身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冷冽的空气,终于确认身后没有人追上来抓他回去。
从他现在的位置看去,远远可以看到医馆灰白色的屋檐,掩在城中鳞次栉比的建筑之中。再遥远一点的地方,群山之上,就是漱玉谷的入口。
……不会回去了。
江如野抬手拂去肩上薄薄一层雪花,掩唇闷闷地咳了下,转身就推开了客栈的木门。
“叮铃——”
挂在檐上的风铃响了两声,映入眼帘的是冷清的大堂。
江如野一夜未眠,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会儿,刚走到柜台前打算要一间客房,就有人从屏风后绕出来唤他道:“小安。”
江如野一愣,抬眼看到了站在几步外的蔺既白。
对方看他眼中闪过几分讶异神色,咧嘴笑道:“很意外?我就知道你不会留在那里,专门等你来了。”
江如野心情复杂地站在原地。
蔺既白……
他上一世的好友,后来的道侣。
在这个时间点看到对方,江如野总觉得像是命运又开了个玩笑。
第一次和对方相遇,就是他刚和傅问大吵一架,一怒之下从漱玉谷出走的时间里。如今他才刚决心离开,就又看到了对方。
蔺既白已经过来拉着他胳膊坐下,倒了杯热茶,关切地塞到他手里:“快坐下歇会,感觉你累坏了。”
蔺既白一手托着下巴,眉眼弯弯地坐在一旁看他,半是嗔怪半是后怕道:“小安,你都不知道,你当时突然高热不退昏过去的样子有多吓人,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抱歉,我其实不叫江安。”提及此江如野脸上就浮现出歉意,“以前一直没告诉你。”
“没关系呀,曲医师已经和我说过了,无论你是谁,都和我喜欢你没有冲突。”蔺既白软声道,“反倒是我现在要担心怎样才能配得上你。”
“喜欢”二字经常被对方挂在嘴边,每当蔺既白睁着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看着他时,都让人觉得格外真诚热烈。
可如今,这种喜欢江如野无法接受,也给不了回应。
他前世最后下场惨淡,但很少后悔因为什么事情把自己弄成这步田地,现在仔细算来,答应和蔺既白成亲,算得上一件。
在他前世第一次把人带回漱玉谷,带到傅问面前,告诉对方自己要成亲了的时候,傅问其实没有当即暴怒,而是问他道:“你是真的因为喜欢吗?”
喜欢吗?
江如野现在回想起自己亲口许下婚约的那刻,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何心情了。
那阵子神思恍惚,有些事情就像蒙上了一层光怪陆离的面纱,回看时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了,只知道一切都进展得太快,等到真的和人朝夕相对时,江如野才发现他们其实观念不合,行事颇异。
对方理解不了自己,他对对方的很多行为也无法苟同。不过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争吵,因为无论他说什么,蔺既白都不会明面上反驳,堪称百依百顺。
也让江如野所有憋闷都无处发泄,很无力,很累。
江如野骗不了自己,他对蔺既白有感激,有愧疚,唯独没有爱。虽然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何种模样,但他能肯定绝不是如此。
江如野只能把这归咎于自己当初年少气盛,错以为对对方的感情就是喜欢,答应得草率。
他因为自己的冲动幼稚不负责任,赌上自己的姻缘,辜负了别人的心意……亲手把师徒二人的关系推向绝路。
察觉到江如野异常的沉默,蔺既白心里闪过不妙的预感。
他面上还是扬着笑脸,试探着软着声音道:“只是你的师尊好凶,会不会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呀……”
“既白,我觉得……”江如野低声开口,挣扎半晌,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对蔺既白道,“我们还是不适合结为道侣。”
蔺既白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瞳孔放大,满是不可置信,眼眶“唰”地一下就红了,嗓音颤抖地问江如野:“小安你在说什么啊?是我听错了,对不对?”
“对不起……”
江如野刚起了个头,蔺既白立马就逃避般急切打断:“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我都可以改的!”
江如野垂下了眼睫:“不,你什么错都没有,错的是我……”
“你哪里做错了?小安,你很好,在我心里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完美的人。”
江如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头,缓慢而又坚定道:“我当初答应你,并非真心,我没有考虑清楚,我当不起你的喜欢。”
“……”蔺既白没有说话,圆圆的眼睛中盛满了不可置信和伤心,拼命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江如野愧疚道:“对不起。”
蔺既白一直都没有出声,似乎被伤透了心,直到客栈伙计来上吃食,他才僵硬地动了动,红着眼圈看向江如野:“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江如野又道了句抱歉:“我不能再骗你,也不能骗自己。”
“……如果我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呢?”
“什么?”
“如果我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并不是因为喜欢我而答应和我成亲呢?”蔺既白执拗地盯着江如野,“我不介意。”
“你……”
“很难猜吗?小安,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蔺既白用眼神眷恋地一寸寸描摹过眼前人的眉眼,最终苦笑道:“而同样,不喜欢一个人也是藏不住的。”
蔺既白一直都觉得眼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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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很好看。
皮肤很白,私下相处时,黑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更衬得那张脸如霜雪雕琢。鼻梁高挺,唇薄而色淡,眼眸是很浅的褐色,鲜活而灵动。
只是大部分时间里这双眼睛里都盛着外人看不懂的痛苦和茫然,哪怕平日里掩盖得再好,也会从时不时心事重重的样子中流露出来。
有好几次这人还好好的说着话,下一瞬突然没了声,蔺既白一看才发现是又盯着某处魂飞天外不知到了哪里。
蔺既白每次问怎么了,江如野都只是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带着突然被人从回忆中打断的恍惚感,和他说没事。
这双眼睛中痛苦挣扎太多,以至于能分给别人的目光都少得可怜。
“你现在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可以等,哪怕等一辈子,只要我能一直和你在一起。”蔺既白神情哀切,蹲在江如野面前,拉着人垂下的袖口,恳求道,“小安,你再骗骗我好不好?”
抓着他袖口的手冰凉而带着颤抖,蔺既白蹲在地上仰着头,难过得像随时会落下泪来,看得江如野心里很不是滋味,僵在原地,推开不是,不推开也不是。
蔺既白敏锐地察觉到了江如野流露出的软化意味,握上对方放在膝上的手,仿佛把江如野当成了唯一的浮木:“小安,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求求你,不要推开我。”
“别这样。”江如野被陌生的温度烫得用力抽回手,“既白,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
明显的拒绝意味让蔺既白一下子有些失控,猛地起身抱住想要抽身退后的江如野,死死箍住江如野的腰,将脸埋在眼前人肩上,身体因为哭泣而颤抖:“我不同意!你就是我的道侣!”
这动静让聚在客栈另一角偷懒闲聊的伙计也看了过来,眼神落在两人纠缠的动作上,闪过几分猜疑和鄙薄。
“蔺既白,放开。”江如野终于冷了几分脸色,沉着嗓音道。
“不要,我们明明说好的……”蔺既白哽咽着就是不撒手,“你现在不喜欢我没关系,万一你以后就喜欢我了呢?”
“以后也不会。”
江如野说得太过笃定,让蔺既白浑身一震,眼泪又源源不断地往外冒,边哭边道:“你怎么知道以后不会?小安,你连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我吗?”
“叮铃——”客栈廊外悬着的风铃突然响了一声。
江如野莫名心头一跳,强行破开法阵从医馆离开后就一直萦绕在心里的忐忑再次漫上心头。
他刚推开蔺既白,就对上了来人的目光。
来人模样有些眼熟,似乎在漱玉谷时见过,一身医修打扮,腰间悬着一枚标志性的黄铜药铃,江如野瞬间就明白这是傅问派来的人。
果不其然,对方一进门扫视一圈,在看到气氛明显不对的两人时先是一愣,又多看了红着眼擦眼泪的蔺既白几眼,然后目标明确地来到他身边,微一躬身,唤道:“江师兄。”
8. 第 8 章
江如野把手中的药瓶转了一圈。
瓶身由青玉制成,触手温凉,里面装着的丹药江如野不认识,有股淡淡的清幽的药香,很好闻,可江如野就是莫名排斥。
就和临走前曲言给他送来的那碗药一样,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傅谷主让你把这个给我?”江如野问。
来人点了点头。
“可有说什么功效?”
“这个傅谷主没有提,只是交代必须让您尽快服用。”
江如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来人见已经把话带到,便准备离开。
“……等等。”江如野把人叫住。
他走到对方面前,欲言又止了一会儿,问:“只有这件事情吗?”
对方带着些许不解的神情答:“是的。”
只是送药,没有让他回去,没有过问他要去哪里,甚至连他明目张胆违背命令离开也没有一句责骂。
反常得让江如野以为傅问被夺舍了。
江如野抿了抿唇,眉目间笼上一层自己也没察觉的浅浅郁色。
见江如野这边没有其他问题,来人探究打量的目光在江如野和蔺既白走了个来回,终究是压下好奇心,告辞离开。
目送人消失在视线中,蔺既白开口道:“小安对不起,刚才是我冒昧了,你不要生气。”
他的嗓音仍有些哽咽,眼睛红红地看着江如野,神情满是被抛弃后的伤心,强撑着对江如野笑了笑,明明伤心欲绝却故作坚强。
江如野本来还因为刚才蔺既白的举动不悦,被这么一看,也有些生不起气来。
蔺既白失落地继续道:“是我不好,修为太低,还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我配不上你。”
终归是自己反悔在先,江如野态度又软了几分:“是我对不起你,你别这么想,这半年多亏有你陪在身边,谢谢你。”
“小安。”纵使江如野已经纠正过了,蔺既白还是固执地喜欢这样唤人,似乎这样就能和一切都没有改变一样,“你以前不会和我这般生分的。”
江如野喉结滚动一下,还是将已到嘴边的带有和缓意味的话语咽了回去。
“是因为傅谷主吗?”蔺既白黯然伤神,“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在他看来我还是太弱了,不能保护好你。”
“和他没有关系。”提及傅问,江如野眉眼间的那抹郁色又重了几分,“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是我辜负了你,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都可以答应。”
蔺既白想都没想就道:“那我想要你别冷落我可以吗?”
江如野一滞。
“小安,求你别赶我走。”蔺既白语言更哀切了几分,“就算不能结为道侣,我能偶尔见到你,在你身边,这样就足够了。”
看出了江如野眼中一闪而过的动摇,蔺既白把姿态放得更低,竖起手指发誓道:“我保证不会经常出现惹你心烦,如果你以后遇到真正喜欢的人我一定不再打扰,小安,我现在真的适应不了一下子完全见不到你。”
江如野终于被磨得没有拒绝,算是默许了。
蔺既白顿时神情松懈下来,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露出笑容来。
江如野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你们从哪来的?快出去!”
客栈门外突然起了骚动,江如野抬眼看去,就见掌柜边捂着口鼻边挥手赶人:“去去去,我们还要不要做生意了?真晦气!”
“发生什么事情了?”
掌柜转头看去。
声音的来源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虽然透着些微憔悴和病色,但装束干净利落,头发用简单的玄色发带束成一个高马尾,脖颈线条如雪刃般凌厉,像注入了刀光剑影中淬炼出来的锋锐。
只一眼,这周身气度就让阅人无数的掌柜连忙挂上笑容,陪笑解释道:“打扰客官了,这些是从青岚镇来的流民,客官放心,我这就赶他们走。”
江如野皱了皱眉。
人群里形色各异,男女老少都有,看起来经历了长途奔波,面色蜡黄,眼下带着乌青。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嗓音沙哑,看着掌柜的眼神满是恳求:“我们虽然是从青岚镇来的,但真的都没有染上疫病,求掌柜通融让我们在这里歇息一晚,可以吗?”
“你说没病就没病?”掌柜不耐烦道,“所有人都知道青岚镇瘟疫严重得很,一看到你们谁还敢进来?快走,别打扰我做生意。”
“等等。”
已经稀稀落落走到门口的众人闻言停住步子,疲惫的眼中亮起微弱的光。
江如野走到那个领头的妇人面前问:“您说您从青岚镇来?现在青岚镇是什么情况了?”
自青岚镇疫病爆发,他们背井离乡、外出逃难后,只要别人一听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看他们就像看什么脏东西,恨不得离他们八尺远,已经许久没有人待他们如此客气了。
“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开始的,等我们发现不对的时候,整个镇子已经大半的人染上疫病,浑身上下起满了疹子,高烧不退,转眼就没了好几个人……”妇人嗓音颤抖,仍旧满是恐惧,说着说着,又生怕眼前人也被吓着,急切道,“但我们是很早就从青岚镇出来的,没有任何病症,郎君不要害怕!”
妇人把袖子往上撸,给人看自己手臂裸露出来的完好皮肤,眼角细纹满是忐忑,其他人也默默点头,眼神胆怯又带着希冀。
江如野对青岚镇的瘟疫有印象。
青岚镇背靠五大仙门之一的栖霞宗,繁华富庶,人口众多,但前世的青岚镇,后来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元气大伤,几乎沦为一座空城。
当时就连栖霞宗宗主亲自坐镇,也没有控制住疫病的蔓延,险些使得周遭方圆百里的城镇全跟着沦陷。
算算时间,如今应该便是疫病刚爆发的时间。
江如野看着眼前人的手臂,风吹日晒下松弛起皱,透着不符合年龄的饱经风霜,只沉吟了片刻,便道:“仅凭这个也不能说明全然无事,这样吧,我先给你们看诊,若确认无虞,你们便进城去东南角的医馆,会有人安置你们。”
话音方落,衣服就被人扯住了,蔺既白传音入密劝他道:“小安,你才刚好,这病又来势汹汹,万一染上就麻烦了。”
“无事。”江如野摇头,“我总要先探明虚实,不能累及他人。”
掌心一空,眼前人已经抽身出门。
蔺既白知道自己拦不住。
对方做出的决定,他一向拦不了,也没有身份去拦。
江如野随意找了个无人的桌子,又布下结界,在街道旁依次诊脉判断起情况来。
少年系上了面帘,半垂着眼神情专注,让蔺既白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时的场景。
“听说城门口那来了个医师,看着年龄不大,医术着实高明,我家那口子看了几十年都没好的心痹,一剂药下去就好了大半。”
“当真?”
“当然是真的,你现在去应该还在,好几天了,就没歇息过,可拼命。”
蔺既白跟着排了许久的队,终于见到对方真容。
“何处不适?”
少年的嗓音从面帘后传来,闷闷的,浅褐色的双眸中爬着淡淡的红血丝,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疲惫。
但很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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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蔺既白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情不自禁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全程。
江如野写完药方抬起眼,不解地拿方子在蔺既白眼前晃了晃:“你的问题不大,只是风邪未愈,按上面的抓三副药,一日一次……”
蔺既白认真地边听边点头,点到一半,大夫突然没了声。
“哐啷——”桌椅被撞出刺耳的声响,下一瞬身上一重,蔺既白被砸得踉跄,差点没接住。
大夫晕倒了。
“你晕后全乱了套。”蔺既白后来对人玩笑道,“我明明才是病人,却替大夫收拾起烂摊子,好不容易才让外面等着的人全散了。”
江如野摸了下鼻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是意外。”
取下面帘后,蔺既白发现对方年纪比想象中的还要小些,骨骼线条未完全硬朗,带着青春的柔和与朝气,除了那双眼睛。
浅褐色的眼眸似乎总蒙着一层郁郁寡欢的雾,藏着外人看不懂的心事。
蔺既白能感觉到对方像是在逃避什么,才会拼命用其他事情麻痹自己,但两人才认识不久,他也只能委婉地劝人要注意休息。
年轻的大夫应了,却不妨碍此后依旧我行我素,看得蔺既白无奈。
现在他总算揭开了迷雾一角,窥见了几分答案。
蔺既白收回心神,只见江如野已经站起身,便出了客栈走过去问:“情况还好吗?”
江如野点点头,翻出一枚药铃。
样式眼熟,蔺既白刚从来人的腰间看到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
江如野把这个递给妇人:“你们拿着这个,去医馆,找……”
说到这里,江如野卡了下壳,似乎在人选中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去找一个姓曲的大夫,他会安顿好你们的。”
“谢谢,谢谢小郎君!”
“小郎君大恩大德,日后必有福报!”
“……”
一行人千恩万谢,往江如野所指的方向去。
江如野看着众人走远,冷不丁道:“我要去青岚镇。”
“什么?!”蔺既白大惊,“小安,那病那么严重,你现在去不就是往火坑里跳吗?”
……
“我知道了。”傅问听人来回报东西已经送到了,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淡声应道。
曲言在一旁整理着病案,眼见空气又陷入安静,有些忐忑。
清晨前脚江如野刚走,后脚他就和出现的傅问打了个照面。
某人弄出的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曲言站在被轰开的院门旁,看到傅问的那刻冷汗登时下来了。
“傅谷主,这……”曲言汗流浃背,搜肠刮肚试图替已经一走了之的某人开脱。
没想到傅问只是微沉着脸环顾了一圈,既没有发作更没有迁怒于他,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让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如此轻易过关,总让曲言有些战战兢兢的。
“曲师兄,曲师兄?”有人唤他,曲言连忙回神,就听对方道,“有人找你。”
“找我?”曲言疑惑。
傅谷主还在这呢,竟然不找傅谷主找他?
来人把一枚白玉药铃交给他:“他们是从青岚镇来的,说在路上遇到个小郎君,让他们拿着这个来找你。”
曲言一接过就惊讶得脱口而出:“这不是小江的吗……”
话说到一半,他又连忙压低了嗓音,去觑傅问的脸色。
眼见后者一伸手,曲言连忙把那枚药铃递了上去。
傅问瘦长的手指上面摩挲了一下,下一瞬便对他道:“最近你来主事,我去青岚镇一趟。”
9. 第 9 章
江如野御剑往青岚镇而去,越靠近目的地,底下亮起的灯火就越来越稀疏。
夜色渐浓,举目一片昏暗,四处穿行时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但江如野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昏暗的夜色也意味着层出不穷的追逃可以短暂告一段落,让他能寻得几分喘息的空间。
冬季冰冷的夜风在身侧呼啸而过,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江如野眯起眼辨认了一下前方的镇子,确认这便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了。
他落地收剑,燃起引火符,只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破败的祠堂,路边落了灰的石碑上刻着青岚镇三个大字。
顺着弯弯曲曲的土路往后看,除了祠堂外立着的两个石灯柱上点着灯,整个镇子黑漆漆的,一片死寂。
不太对劲。
如今还未到入睡时分,偌大一个镇子,不至于连一户人家都没有亮灯。
除了一种可能,那便是所有人已经尽数染病而亡,没有余下一个活口。
江如野眉心一跳,难道他来晚了?
放出神识探查,方圆百里内没有任何活物的痕迹,极端的安静中,唯一的声响只有他自己有规律的呼吸声。
手中引火符腾地又明亮了几分,江如野稳住心绪,抬脚迈上了祠堂的石阶。祠堂应该许久未经修缮,梁上堆满了蛛网灰尘,窗户破破烂烂,几乎只剩下个木框。
江如野一抖手腕,引火符上的符火四散而开,自动点燃了祠堂里的烛台。光亮亮起的瞬间,平地里突起一阵妖风,呼地从破败的窗户吹进来,发出怪异诡谲的声响。
烛火骤歇,只剩下惨白的月光,照着祠堂最中央的供桌上摆放着一排排墓碑。墓碑密密麻麻的,像是把镇子上所有人的名字都囊括其中。
江如野屏住呼吸走近,正要弯腰凑近去看,便感觉自己好像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借着摇曳的火光低头一看,竟然是一片暗红色的液体,冰凉又黏腻,像是有生命一般,瞬间就以一种极其快速的速度往外蔓延,勾勒出诡异的纹路。
未待他定睛细看,眼前突然炸开一阵浓雾,瞬间遮蔽了祠堂内所有景象,凄厉的哀嚎毫无征兆地钻进脑中,将每一根神经都扯得生疼。
江如野当即闷哼一声,连忙抬手扶住一旁的柱子稳住身形,待到那阵巨痛散去,脚下的触感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改变。
祠堂冰冷坚硬的地面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湿漉漉、软绵绵的不明物质,眼前浓雾弥漫,让一切都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江如野直起身子,再次掏出引火符,但此地不知有何限制,调动不起分毫灵力,刚放出神识去探查,晦涩黏腻的恶意便有如实质般直击识海,让人头疼欲裂之下看不到任何景象。
远远的,雾中有幽幽绿光朝江如野的方向飘了过来,最后停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用浓稠的墨汁写着一个“奠”字,诡异的绿光把面前少年的脸映得一片惨白。
不过不完全是照的,很大部分是吓的——几乎没有人知道,天资卓越、闻名天下的漱玉谷首徒,怕鬼。
刀架到脖子边都不会眨一下眼的江小神医,只要一个鬼影就可以把他吓得大脑一片空白。
江如野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那白纸灯笼便跟着他往前进,他一退到没被绿光照到的浓雾处,背后便像是被无形的手往前狠狠推了一把,鼻梁都差点撞上腐朽发臭的灯笼架上。
江如野把后槽牙咬得死紧,才咽下了涌到喉咙口的惊叫。那灯笼在他面前停了一会,又继续往前飘,只要他一停下脚步就会飘回他身前,似在无声地催促他跟上。
江如野不知道这灯笼要把自己引到何处,甚至从一开始他就没料到自己只是来看个疫病竟会遇到如此诡谲的景象,然而此时已是退无可退,只能咬牙跟上。
身后的影子被惨绿的灯笼光拉得老长,江如野一边往前走,眼角的余光中总觉得看到影子自己动了,但回头定睛细看时,又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不知在浓雾中穿行了多久,一直没有发生什么怪异的事情,江如野无声松了口气,越过面前的白纸灯笼,抬眼往远处一看。
只是一眼,就直接让他头皮发麻,刚松的一口气登时卡在了喉咙口。
浓雾深处,竟然立着一只静止不动的送葬队伍。哪怕面容掩在雾中看不清晰,但江如野仍能辨认出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寿衣,正抬着一口巨大的暗红色空棺,就拦在他的前方。
那一瞬间,江如野听到了模糊断续的唢呐声从遥远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就贴在他身侧响起,跑调而诡异。
心神巨震之际,江如野投在浓雾上的影子悄悄动了,脖颈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正抬起手臂试图扼住“自己”的咽喉。
江如野尚无所觉,只听耳边一道破空声传来,接着一枚铜钱便裹挟着劲风狠狠钉在了那影子抬起的右手上,一阵青烟腾的燃烧起来,影子像被烫到般发出凄厉不似人形的尖叫。
江如野被动静吸引回头一看,正好撞见了这诡异的一幕,整个人一颤,那一瞬心脏都差点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而那影子的反应快得出奇,右手被钉住,便换成左手再度狠狠地扼向喉咙。
“凝神!”一道陌生的男声喝道,穿透浓雾直抵他耳畔。
江如野被喊得连忙稳住心神,无暇去看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手腕一抖,泛着冷光的银针便狠狠刺向那自己活了过来的影子!
可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他射出的银针还没碰到影子,便噗地化作道道虚影,钻进了那影子的口鼻之中。
这好像什么养料,影子吸收后无声地发生了变化,本来黑漆漆一片的脸部像是水波一般涌动了几瞬,浮现出模糊的五官来……就和眼前的少年一模一样。
那模糊的嘴角勾了勾,现出一个渗人的笑容,被钉住的右手一挣,那枚束缚着它的铜钱便轻而易举被蹦得飞出去老远。
影子的笑容越咧越大,依稀能看到尖利骇人的牙齿,整个身体肉眼可见地变得立体,几乎要从浓雾中走出来,活脱脱是另一个“江如野”。
江如野刚抬手,就听那个陌生男人喝止住他的动作:“别动!你这样只会助长它的精气!”
说话间那影子抬了抬腿,看起来就要走过来了,江如野顿时翻手又甩出几根银针,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抱着本能的戒备,压低眉头呛了回去:“不动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对方甩袖正要把他的银针尽数打开,然而为时已晚,那影子尖利地大笑起来,模糊空洞的眼珠像看到食物般射出贪婪的光,甚至主动迎了上去,抬手一握,一把攥着江如野的银针就送进了自己咧得大开的嘴中。
电光火石之间,那影子就以迅雷不及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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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之势从浓雾中破出,猛地冲到江如野面前。江如野浑身的毛都要炸开来了,下意识就要动手,很快又心念一动,硬生生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
白纸灯笼还悬停在他的前方,上面的“奠”字漆黑浓稠得不像是用墨汁写的,幽幽绿光照亮的面前一小片区域中,只剩另一个“江如野”和他面贴面站着。
“江如野”脸上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黑气,虽然五官一模一样,被惨绿的光线一照,更显得鬼气森森,瞳仁又大又黑,几乎要占据整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僵立在原地的江如野。
阴冷腐朽的气息直往江如野的鼻尖里钻,理智被这幅情景逼得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信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的话。
尽管如此,身体还是没有任何动作,紧攥着拳和那东西无声对峙。
面前怪物的目光如附骨之疽,贪婪地在他身上四处游走,像是面对佳肴在思考要先从哪里下口,却始终碍于什么无法动手,气息越来越焦躁。
浓雾中响起另一人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江如野僵立在原地,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
要是对方心存歹念,故意诓骗他束手就擒,那么现在就是取他性命的最好时机。
脚步声就停在了他身侧,江如野心弦绷到极致,浑身上下蓄势待发之际,自浓雾中伸出一只手,虚虚在另一个“江如野”脖颈处一握。
那怪物周身关窍上霎时燃起青白色的火焰,连绵勾结,宛如镇住恶鬼的锁链,凄厉的哀嚎刚冒了个头,转瞬便被烧得灰飞烟灭。
“好了。”那男人开口,言简意赅,就和他出手的动作一样,利落果决。
“……谢谢。”
江如野转向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虽然对方刚救了自己一命,目光中仍带着几分警惕。
浓雾中哪怕近在咫尺,对方的面容、衣着都被遮蔽,江如野只能辨认出对方身量极高。
“你是因为青岚镇疫病来的医修吗?”江如野问。
对方简单地嗯了一声,看起来不喜和人攀谈。
江如野感觉对方此时像是浑身都笼罩在低气压中,整个人透着淡淡的不悦,不过又像是本来性格就如此,说不清是真的不悦还是习惯性冷着脸。
白纸灯笼仍旧在亮着幽幽绿光,经过刚才那一遭,江如野感觉灯笼照亮的范围似乎大了一些,能看到道路两边的隐约轮廓。
江如野刚起了这个念头,那陌生男人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般,率先开口道:“什么都不要看,跟着灯笼走。”
这种带着些许命令语气的让江如野下意识皱眉,又有种隐隐的熟悉感。
他心里刚升起这种感觉,方才那阵隐约缥缈的唢呐声便再次响了起来,使得这种感觉在心里一晃就没了影。
白纸灯笼像受到召唤一样,飘飘悠悠地往前飘了几丈,不偏不倚地落在那静立着的送葬队伍前。
怪异的绿光下,江如野看清了那口空棺的模样。
棺盖大开,露出黑洞洞的血盆大口。棺身上刷着的红漆斑驳脱落,暗得像干涸的血。
那些穿着寿衣的人面容仍旧被浓雾围绕,但视线对上的瞬间,江如野后背一凉,感觉像被无数双冰凉黏腻的视线一起锁定了目标。
而身边的陌生男人迎着这幅诡异到极致的场景,对他道:“往前走,不要停。”
10. 第 10 章
男人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身后的少年没有跟上来,也停下了脚步,默默地看着他,似无声催促。
此间雾浓得只要走出几步外就要看不清人影了,江如野总觉得一晃神前面的人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这里一直都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江如野不敢细想,连忙快步跟上。
男人明显在等他,见他来到身侧后,浓雾中那道模糊的身影转过身,转身往前走。
说来奇怪,这里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但那群沉默静立的送葬队伍和中间敞着口的空棺材却能清晰无比地落在江如野眼中。
距离越来越近,死寂不祥的陈腐味道越来越浓。江如野呼吸明显有些乱了,恐惧不由分说地一点点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几乎是机械地跟着人往前走。
他强作镇定,偏头去看一旁的男人。雾里眼前人看不清具体相貌模样,只余一个朦胧的高挑背影,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不论对方是何身份,幸好此刻并不是只有他自己一人。
随着他们走到送葬队伍面前,江如野紧绷的神经拉到极致,深吸一口气,准备从面目模糊的人群中穿过。
即将擦身而过的瞬间,江如野余光感觉棺材里面好像突然躺了个人,没忍住微偏过头投去目光。
他对上了棺木中一双渗血的眼睛。
眼眸又黑又沉,直勾勾地转过来,仿佛一直在背后无声地注视着他。
——像是傅问的眼睛。
浑身血液霎时涌到头顶,江如野猛地停住步子,险些惊呼出声。
“怎么了?”身旁男人问。
这一声一下子把江如野唤得回过神来。他凝神看去,棺木中分明空无一人,没有傅问,也没有什么诡异渗血的眼睛。
江如野大口喘着气,手都在颤抖。
“你还好吗?”那人问。
“我没事。”江如野想也没想就道。
待到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下来,江如野发现整支送葬队伍凭空从眼前消失了,白纸灯笼幽幽飘荡,顺着黯淡诡异的绿光看去,竟是无声地转移到了几里外的浓雾中。
怎会如此?
江如野拧起眉:“我们继续往前吧。”
那人“嗯”了一声,却没动。江如野刚想问对方为什么不走了,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抓着什么东西。
布料下的皮肤传来温热的触感,线条流畅,劲瘦有力——自己刚才竟是下意识地就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臂,而对方也不躲,就这样任由自己抓了半天。
热意霎时涌上脸颊,江如野连忙松手,磕巴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抱歉。
“无事。”那人依旧是一副淡然态度,直到两人继续往外走出一段距离,那人才问道,“你怕鬼?”
“当然不怕。”江如野立马道,“区区邪祟,有何可惧?”
对方不置可否,只是道:“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这没什么难以启齿的。”
明显是不信了。
江如野不服气地要张嘴狡辩,看着身侧模糊的身影,又把话咽了回去。
对方说话冷冷淡淡的,却透着隐约的宽慰意味。
江如野无端想起了傅问那声“阿宁”。
傅问很少这么叫他,大多是语气严肃地连名带姓,以至于每次江如野一听,都会下意识严阵以待,感觉下一瞬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在等着自己。在他的记忆中,能见到傅问如此柔和一面的,还是幼时被邪祟吓得魂不守舍的时候。
很奇怪,许多坏习惯傅问都不会惯着,唯有这个,傅问从来没有强硬要求他改过。
行医之时,任何荒野僻径都是有可能经过的,他自小也算是跟着傅问走过漱玉谷外大半地方,可每当夜里走路时,仍旧会紧张害怕。
任何异响都会让小江如野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发白,瞪大了眼睛巡视着周围,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影子都能让他吓得一抖,整个身子都贴在傅问身侧,受惊的兔子般紧紧攥着身边人衣角。
每当这时,往日冷淡不近人情的人都会无奈地叹口气,指节修长的手掌牵起他的手,掌心干燥温暖,让清冷的嗓音都染上了柔和的温度:“为师在这里,不用怕。”
傅问……
江如野总会翻来覆去地想那日从对方身上流露出来的温情,还有自己沉默时,对方那黯淡下去的眼神。
就这样怀揣着心事一路前行。
在迷雾中穿行很容易让人丧失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江如野有好几次分明看到他们就要走到那支送葬队伍前面了,一晃眼间他们又出现在了几丈外,就像他们一直在原地踏步,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片迷雾。
陌生男人一直都保持在一个距离江如野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对江如野的话应上两句。
“我觉得不能再一直这样走下去了。”在又一次快要接近前方的送葬队伍时,江如野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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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有些适应,不像开始那样一见到就心里发毛,主动提议道:“那支送葬队伍有古怪,我们还是要想办法靠近去看看。”
“好。”男人应道。
身侧的雾气似乎又更浓了,江如野觉得对方的话音又模糊了一些。
惨绿的白纸灯笼仍旧幽幽地飘在前面开道,唢呐吹打声越来越大,喜庆得有些诡异。
江如野定了定神,再次往那口停着的空棺走去。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意一般,这次送葬队伍没有再次倏忽不见,而是如一开始那般安静地停在原地。江如野忍着恐惧目不斜视地从穿着寿衣的人群中穿过,来到棺材旁边。
暗红漆画还是和刚才一样,分毫不差,江如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试图从上面找到阵法符咒之类的线索。
然而忙绿了半晌,江如野终于意识到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干活,回身一看,对方仍旧站在几步开外,没有要过来帮忙的意思。
“怎么一直站在那里?”
毫无反应。
江如野皱了皱眉,几步走过去,站定在对方面前问:“你怎么了?”
仍旧毫无反应。
江如野站在一群垂着头、身穿寿衣的人中间,心里又渐渐涌上了几分害怕,一咬牙,低低地道了声得罪,抬起手腕直接抓住了对方的小臂。
肌肤接触的刹那,江如野就发现掌下的皮肤冰凉得刺骨,触感还略带着几分僵硬……就像已经死了很久的人一样。
江如野心头大惊,猛地抬头看去。
遮盖面容的浓雾突然散去,江如野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张鬼气森森的脸。
那眼珠大得诡异,咧开嘴一笑,就有暗红色的血迹从青白的唇边溢出。
对方盯着他,咯咯笑道:“你是在找我吗?”
江如野直接被吓得飙出了一句脏话,立即撤手飞身后掠,然而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冰冷僵硬的手掌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猛地把他往后一推!
后腰被用力搡上身后的棺材,极度的紧张下江如野都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下意识地要远离,身后棺材里却同时伸出了一只手死死地钳住了他,诡异的笑声变成从身后传来。
空荡荡的棺材里不知何时躺了个人。
同样一身寿衣,一手搭在腹部,和衣躺着,鲜红的嘴角咧得大大的,浓稠得像两个空洞一样的眼睛盯着江如野,江如野定睛一看,赫然就是他自己!
11. 第 11 章
傅问突然停下了脚步。
举目望去,仍旧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隐约能看到身侧另外一人的影子。
前方是白纸灯笼的幽幽绿光,黑压压的送葬队伍沉默地立在几丈外的路口。
一切都没发生任何变化,周遭环境压抑而沉闷,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傅问却像感应到了什么,叫了身边人一声。
模糊的应答自身侧传来,再正常不过,然而在听到人开口的那瞬间,傅问周身气息便霎时一凛,抬手一指,冷冽如霜雪的剑气齐刷刷斩向对方。
剑气搅动起沉闷凝滞的浓雾,那些黏腻潮湿被横扫一空,现出了身边人的原型——一张陌生而又阴森可怖的脸,缓缓抬起头来,冲傅问露出了个怨毒又诡异的笑,
然而那东西嘴角刚往两边扬起,正要咧开个笑,锋锐剑气便已经横扫而过,连声惨叫都没发出来就化作飞灰散去。
傅问自始至终眼都没眨一下,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抬脚往前一迈,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
正牌江如野已经快要疯了,两个鬼一前一后地夹着他,求生本能下爆发出一股巨力,让他猛地甩开另一个“江如野”抓着他的手拔腿就跑。
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很快就被掩盖在此起彼伏的咯咯笑声中。
那笑声阴魂不散地一直追在他身后,江如野分不清是那个咯咯笑的怪物还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自己”。耳边唢呐声也不知不觉变了,从单纯跑调变得尖利起来,夹杂着刺耳的大笑,被人拿指甲往耳膜上戳一样。
江如野闷头往前跑,周身灵力仍旧被压制着,运转滞涩无比,完全是凭着身法勉强和身后追着的怪物拉开距离。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江如野已经能感觉到身后传来阴风阵阵,咯咯的笑声已经贴着他的后背响起。
冰冷僵硬的手掌搭上了他的肩头。
江如野咬牙曲肘狠狠往后一撞!
只听一声凄厉怨毒的尖叫,身后的怪物被狠狠击飞,砰的一声砸回了浓雾之中。
于此同时,大腿上钻心的疼痛后知后觉传来,江如野一摸,触到了满手粘腻,是方才被那东西抓破了。身陷雾中,江如野看不到伤口如何,但能感受到边缘皮肉翻卷,只要一动便牵扯着伤处,疼得他浑身冷汗,牙关紧咬。
方才腰后被撞出来的那一块疼痛也跟着裹乱,江如野彻底走不动了,浑身脱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可危机未除,那被他短暂击退的怪物随时都会卷土重来,江如野撑地想要借力起身,但不知道是不是疼痛之下,那股惊吓过度后卸下来的气聚不起来了,完全使不上力。
四肢沉重得要命,大脑昏昏沉沉的,冷意从骨头缝里离一阵阵往外冒。
似乎过了很久,又应该只是一会儿,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有人走到了他面前。
身体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因为警觉而振作起来,另一半又实在疲累,连手指头都没有动弹的力气。
对方在他面前蹲下身,问了句什么。江如野没听清,不过隐约感知到了安心的气息。
“……你发烧了。”
这次江如野总算听清楚了。他看不见对方神色,但莫名觉得对方说这话时应该是蹙着眉的,或许是这人语气太冷了,让他也跟着缩了缩身子。
“……你又看不清,怎么知道我发烧了?”江如野慢半拍反问,小声嘟囔道,“我好得很。”
男人笑了一声,江如野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不满地问:“你笑什么?”
下一秒小臂被对方抓住了,和刚才那死人一样的冰冷触感不同,虽然体温较低,但肌肤接触间能感觉到属于活人的温暖和柔软。
握住自己小臂的那只手指骨修长有力,带着不同抗拒的力量直接拉着他的手触上额前。
“自己摸。”对方道。
江如野先是被自己烫得缩了下手,接着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对方话音间压着的不悦。
原来刚才不是好笑,是气笑的。
他生病这人生什么气?
莫名其妙。
江如野正腹诽着,更莫名其妙的事情便发生了。对方竟然直接伸手从他袖口里翻找起东西来,这让江如野立刻抬手挡住了对方的动作:“你做什么?!”
他疾言厉色地警告,对方却根本没被吓到,手腕一翻便挣脱开来,没待看清如何动作,就从他身上翻出了一个青玉药瓶。
傅问让人交给他的那个药瓶。
江如野顿时挣扎起来,昏沉的身体在此时爆发出异乎寻常的力量,劈手去夺。
对方身手却出乎他意料的好,转瞬就和他过了几招,动作丝毫不落下风。
交手的间隙唇边一凉,有什么东西抵到了他的嘴角,江如野刚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清幽药香,接着丹药便被人强硬地塞进了口中。
他下意识要吐出来,然而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直接抬手捂上了他的嘴,铁箍一般,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姿态。
喉结滑动,丹药便被吞入腹中,江如野表情都空白了一瞬,接着两眼一蹬,又羞又恼,出手便毫不留情地向对方攻去。
手腕顺势被人掐住,只听那人问:“还能站起来吗?”
何止站起来,江如野直接想和人大打出手,奈何烧得昏沉的身体又在此刻掉了链子,刚冒出一个“滚”字,深重的倦意便潮水般涌来。
他好像又要晕了。
……
江如野是在一阵微妙的滞空感中醒过来的。
大脑犹自带着未散干净的懵然,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处在什么地方。
脑袋不知道靠着什么,很温暖,给人一种安心感,江如野情不自禁地往里缩了缩。
一旁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有规律地传到耳中。
……等等,心跳声?!
江如野猛地睁大眼,才发现此时他正被人横抱在怀中往前走去。
那双抱着他的手很稳,以至于江如野没有感觉到什么行进中的颠簸,直接昏睡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他惊得混沌的脑子立马完全清醒过来,一下子想起了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被陌生人冒犯的强烈不悦顿时卷土重来。
几乎是在他刚有所动作的刹那,那人便收紧了手臂,低声道:“别动。”
对方的语气很沉,又刻意压低了音量,似乎还掺杂着未消的不悦,又冷又硬。
江如野自己都余怒未消,哪管得上是什么惹对方不高兴了,冷笑一声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话音方落,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四周浓雾深重,并不只有他们两人。憧憧人影在雾中若隐若现,正往前行进着。
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所有人同时停了下来,浓雾中齐刷刷投来数道视线,同时定格在江如野身上。
浑身一僵,江如野被看得头皮发麻,每一根头发丝似乎都无声尖叫起来,立马不敢动了。
犹如实质的诡异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复又错开,停滞的人群再度动了起来,沉默地走向未知的目的地。
江如野这下也跟着闭上了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对着男人的侧脸。怪异的浓雾将面容遮挡,看不出分毫对方本来的模样,但江如野莫名觉得对方应该有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眉眼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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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邃得有些不近人情。
或许是给过他相似感觉的人是长这副模样,此后他只要品出一点关联来,便先入为主地会想起那一张脸。
不过此刻,被陌生人一路抱着的感觉始终让他浑身不自在,江如野安静了片刻,便又拍了拍对方胳膊,示意自己要下来。
对方依旧拒绝了他:“你的腿受伤了。”
这么一说,江如野才发现自己大腿上的伤口被人简单包扎过了,清凉舒缓的药膏敷在伤口上,把灼痛中和了不少。
“我自己能走。”江如野道。
他的语气太过坚决,对方似乎拗不过他,停下脚步任他下来。
江如野一只脚刚站到地上,便倒抽了一口冷气,差点被卷土重来的疼痛弄得直接哐当跪下。
他死死抓着对方的手,缓过了那阵眼前发黑,咬牙刚往前走了几步,一声极低的叹气便自身旁传来,接着又被人捞了回去,重新稳稳托在怀里。
“你总是这样吗?”那人问他,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意。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江如野无可奈何,没有再反抗对方的动作,只是仍旧不甘示弱地反问道:“我总是怎样?”
“总是什么都自己硬撑。”那人数落道,“若是遇上解决不了的事情,向别人开口就那么难吗?”
“我能自己解决。”江如野条件反射地竖起了尖刺,“别摆出这幅语气教育我。”
那人短促地冷笑一声。
江如野能感觉到大腿的伤口经过刚才一番折腾渗出血来,对方的视线就从上面一扫而过:“这就是你所谓的自己解决?”
江如野半天没有吭声,然后才低声道:“我习惯自己一个人了,我也不需要人管。”
“……”
“再过半柱香时间,药效起作用,你就可以自己走了。”那人淡声道。
话音冷得能结冰,似乎比他刚醒时更加生气了。
可同样也是这人,从昏过去到再次醒来,都一直在自己身边,没有离开。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很讨厌。”江如野没头没尾蹦出了一句,听起来闷闷的。
傅问的脚步微不可查一顿,下一秒又面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去,平淡地嗯了一声。
他应得干脆利落,江如野倒像被噎住了,好半天没说出下一句话来。
终于,怀中人再次轻微地动了动,傅问感觉对方应该咬了下唇,欲言又止半晌,道:“……谢谢,刚才没有把我直接扔在那。”
傅问不用低头,都能猜到此时对方脸上是何神情。倔强的,板着张脸,虽然不情不愿,但道谢又道得很乖,透着股别扭的温顺。
难得一见。
“事出突然,只能从你身上寻药,多有冒犯。”
猝不及防听到对方开口,江如野别别扭扭板着的脸明显有了松动,偏偏嘴上还只是矜持地嗯了一声。
说话间,他们已经混在队伍中间走出了很远,原本沉默着往同一个方向走的人有了微妙的分流。
药效终于开始起作用,江如野从对方怀中下来,看了看前方模糊的岔路口,问:“我们要走哪一边?”
语气自然,带着本人都没察觉到的依赖,让傅问不由得低头多看了人一眼。
傅问刚准备开口,沉静中轰隆一声炸响,地面突然塌陷,整个空间像被人为撕成了两部分,恰好站在岔路口前方的两人瞬间被分隔开来。
江如野心里重重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抓对方的手。却只来得及够到袖口的一角。
冰凉的布料转瞬从掌心滑过,什么都没有留下,仅剩对方彻底消失前留下的传音,萦绕在耳边未散:“我会来找你的,别怕。”
12.第 12 章
入目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四周逼仄狭小,沉闷得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天崩地裂的那一刻什么都感受不到了,等江如野重新有意识的时候,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极度密闭的空间中,淡淡的腐朽味道一直往鼻子里钻,还能感受到轻微的晃动感,似乎正被抬着往前移动。
腰侧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硌着,江如野摸索了一下,举到眼前,发现在黑暗中完全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能凭借触到的轮廓认出像是镜子一类的东西。
他把东西放到一边,接着抬手摸了摸头顶,发现是一块木板横在上方,用力去推也纹丝不动,所及之处皆是阴冷湿润木料质感。
四周仍旧安静得诡异,虽然有东西抬着他移动,但江如野听不到一丝一毫除了他以外的呼吸声。
他正躺在棺材里。
江如野立马就觉察出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淡淡的不安始终笼在心头,伴随着分开前有人留在耳边的话语,隐秘的期待依赖纠缠着本能的畏怯,难解难分。
那个人呢?他会在哪?他……能够找到自己吗?
晃动感还没停下,无声地带着他往未知的目的地而去。
棺木没有被打磨平整,昏暗中手指一不留神就被细小的倒刺划出了一道口子。刺痛感从指尖传来,短暂地划破脑海中如影随形的恐惧,让江如野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看过的一个话本。
那是曲言从山下的小书摊上弄回来的,美其名曰要给他练胆,非要拉着他一起看。于是两人大白天关起门来躲在昏暗的屋内,还蒙着被子,在床上挤成一团,借着引火符昏暗的光凑在一起看惊悚故事。
其中一篇讲述的便是一对新婚小夫妻,两人外出时途径一处荒村,误入了徘徊在迷雾中的送葬队伍。
书上说,夫妻二人在雾中失散,怎么也找不到对方,新娘子跟着队伍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发现夫君的声音竟然就来自几步远的棺椁内,她冲上去一看,掀开的棺盖里躺着的却是个诡异可怖的怪物,怪物手上拿着半块染血的铜镜,赫然便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正阴沉沉地盯着她笑。
撕心裂肺的绝望下,新娘子拔下头上银簪,狠狠刺向怪物心口,等到怪物没了声息,她颤抖着捡起怪物手旁的镜子,被鲜血覆盖的镜面恰好映照出了那怪物的模样——竟是自己夫君的脸。
死状凄惨,满脸不可置信,流血的眼睛错愕地盯着杀了自己的爱人,死不瞑目。
对面不识,同心难解。
幻境散去,但新娘子从此也疯了。
时隔已久,具体细节江如野已经记不太清,但依旧记得当日自己看得面无表情,对着吓得吱哇乱叫的曲言冒出一句“就这?”
然后当晚就失眠了。
黑暗里什么东西都被想象力无限放大,只要一闭上眼,江如野就感觉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陈腐的棺材里,窗外厉鬼虎视眈眈,一转头就能看到趴在自己床边的煞白的脸。
小江如野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传音给睡在自己隔壁屋的曲言,在黑暗中瞪着眼等啊等,连头都不敢转一下,还是没有收到回音,最后不得不接受白天还怕得要死的那家伙已经睡死过去了。
他甚至连转个头把灯盏点亮都不敢,就瞪着眼看头上的天花板,绝望地怀疑自己要这样睁眼到天明。
“咔擦——”
江如野被突如其来的亮光照得下意识闭了眼,胆战心惊地转头看去,没有想象中扒在床头的煞白鬼脸,而是冷着一张脸的傅问。
傅问掌着灯,神情在灯火里明灭不定,问他道:“还不睡?”
江如野刚松的一口气又提上来,一时说不上是鬼更可怕还是自己冷着一张脸的师尊更可怕。
磕磕巴巴地和傅问解释完,胆战心惊地生怕下一瞬对方就要把自己训斥一顿。
毕竟在傅问眼里,这些话本想必都是不务正业的,因为这些东西把自己吓得睡不着觉,怎么看怎么不像话。
小江如野提心吊胆地看着傅问沉默片刻,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一通责骂,正安慰自己被训一顿总好过被吓死好,就见下一瞬屋里所有灯盏都被点亮了,霎时明亮起来的房间让人安定不少。
傅问的脸被灯火映照,给人感觉难得的柔和:“好了,师父在这里,没事的。”
记忆中已经暗淡的亮光在此刻重新亮起,江如野心念一动,狠狠一拳锤在头顶被钉得严严实实的棺盖上,强劲的灵流猛地把棺木轰得七零八碎,露出了此地雾蒙蒙、阴沉沉的天。
重见天日的刹那,抬着的棺材一下子被摔在地上,江如野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棺木边缘,好歹没被摔个头晕眼花。
江如野坐起身,四周仍是一片诡异的空档,没有见到任何除了他以外的活物,就连刚才抬着他走的东西也不见踪影。
江如野往棺材里摸了摸,果然摸出了半面冰凉的镜子。镜面是黄铜的,影影绰绰,把所有东西都映照的不太真切。
江如野随意垂眸一扫就蹙起了眉。
镜子里面没有任何人。
自己分明就在镜子面前,可镜子里只有一片朦胧的迷雾。
他拿着镜子刚迈出棺椁,耳边便突然响起了女人清脆的笑声。江如野眼皮一跳,扭头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再转回头时却差点没压住惊呼,手一抖,镜子都险些飞出去。
只见镜面上映出了他自己的脸,脸色青白,一脸死气,冷冷地隔着镜面和他对视着。有个身穿大红喜袍的身影正扒在“自己”的肩膀上,也笑嘻嘻地看着他。
女人一张脸煞白,嘴唇却红艳得过分,眼睛大而无神,挂着干涸的血迹,愉快地咧着一张嘴冲他笑。
她发间插着一枚银簪,流苏银饰晃动发出叮铃脆响,却统统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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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暗红的锈迹,看起来不祥至极。
尖利的指甲触碰上了他的脸颊,女人还站在他背后,但脖子探出了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煞白的脸和他面贴面,整个人痴痴地看着他笑:“你是我的夫君吗?”
江如野僵直着和她对视,脖颈处似有阴风阵阵,吹得人泛起层层鸡皮疙瘩。
“……不是。”江如野回道。
女人画上去一般的夸张笑脸霎时凝固住了:“不是?为什么不是?”
江如野绷着脸,一动不动。
趴在他肩膀上的女人换上了一副阴毒的神情,哀怨又愤恨地狠狠盯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不是?!”
尖利刺耳的嗓音直直地往耳朵里钻,江如野牙关咬得死紧,仍旧站在原地没动,没有任何动手的意图。
“不杀我吗?为什么不杀我?”那女人失望地喃喃,瞬间又变了张脸,颠三倒四地重新笑了起来,“你也会的,你也会和我一样,嘻嘻嘻嘻嘻嘻……”
肩膀上的重量一轻,女人散去了身形。
江如野强装镇定的面容霎时裂开了一条缝,整个人浑身一软,撑着棺木边缘脸都被吓绿了。
他深吸口气,把手里的镜子重新举起来照了一圈。这次铜镜重新回到了一片雾蒙蒙的样子,没有映照出任何人的身影。
以棺椁为中心,江如野一点点往外摸索过去。一路风平浪静,不知不觉就已经距离一开始的位置很远了,陷进了浓雾深处。
江如野一手持着引火符,凭借符纸顶端摇曳的那一小团光亮照着前方的道路。
那半面铜镜在另一只手里拿着,江如野每走一段距离就会看一眼。
这时候也不知道是突然有点什么好还是一直什么都没有好……心里刚闪过这个想法,江如野就感觉前方出现了一个模糊人影。
下一瞬突然从浓雾中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江如野浑身的毛都要炸了,在他挣扎之前,模糊嗓音紧接着就贴在耳边响起:“是我。”
这两个字一落,江如野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瞬间就确认了对面人的身份。
他放松下来,把自己这边发生的情况和对方大致讲了一遍。
“我这里也有半面镜子。”对方听完后道,松开抓着他的手,去拿放在身上的另外半面铜镜。
江如野点头等待,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什么,浑身一凛,在对方松手的瞬间便反客为主,翻手攥住了对方的手腕,用力得指尖都泛起青白。
“怎么了?”
江如野没应,只是盯着手里的镜子满脸不可置信。
只见镜子里映出了一个人影,穿破了浓雾的遮蔽,首次现出了对面人的模样。
虽然铜镜模糊,离得又远,面容不太清楚,但江如野仍旧仅凭一个轮廓就认出了是谁。
出现在镜子里的,是傅问的脸。
13.第 13 章
“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如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瞳孔急剧收缩,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他抓着人的手攥得死紧。
掌下属于另外一人的体温顺着肌肤相接处传了过来,肌肉匀称,骨骼分明,沉稳而有力,几次三番相救于他,在不久前还抱着他走了一路,现在却要告诉他这是傅问?!
镜子里的画面重新变成了一片空茫,无论江如野怎么看,都没有再映出任何一人的身影,刚才看到的画面就像他又一次疑神疑鬼的错觉。
其实他只要问一句眼前人到底是谁,一切疑问便迎刃而解。
“你……”江如野开口道。
猝然顿住。
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他和那人没这般平和地相处过了,属于对方的温度仍未散去,不久前来自对方的那个怀抱似乎还残存着令人眷恋的气息。
傅问已经许久没有抱过他了,江如野想。
从他逐渐长大,哪怕走夜路撞鬼也能白着一张脸强作镇定,不用再惊慌失措地寻求身旁男人的帮助开始,师徒间便逐渐只剩下了冰冷的教导与训诫,更别提后来闹得极为难看,每次见面都伴随着永无休止的质问与争吵。
江如野心里一片翻江倒海,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好几回,实在不知要如何面对对方。
他抬眼看向一直笼罩在迷雾中的男人,突然失去了问眼前人一句你到底是谁的勇气。
不愿接受眼前人并非心中所想之人,也不敢真的挑明关系失去这层陌生人的壳子。
僵持久了,好像只有借着这层摇摇欲坠的伪装,一些话一些想做的事才能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
百转千回过,江如野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放缓语气,续上了之前的话。
“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对方答道。
【我会来找你的,别怕。】
临别时对方的传音再度浮现在耳畔,和多年前某个瞬间重合,逐渐将迷雾中模糊的嗓音勾勒出熟悉的音色,江如野狠狠闭了闭眼,咽下心中的万语千言。
“此处是个法阵,能放大闯入者内心最恐惧的东西。”见江如野一时没了声,那人缓声道,“只要找到阵眼就能出去了。”
江如野点点头,随后又意识到对方看不到,嗯了一声。
少年清朗的音色模糊在雾中,嗓音很轻,宛若悄然落下的一根羽毛,轻轻在傅问心间荡开一道涟漪。
傅问有一瞬间很想问眼前人一句刚才是不是认出了自己,但终究没有开口,顿了顿,还是率先往外走寻找起阵眼来。
衣袖突然被人扯住了,傅问停下来等着看人要说什么,江如野停顿了好一会儿,接着模糊的嗓音才响起:“……我腿疼。”
胡扯。
傅问一听就知道是假的。那药膏是他亲自上的,虽然一时不能让伤口痊愈,但镇痛效果极佳,一旦起效,出幻境前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分明自己就是医修,扯的谎还一戳就破。
傅问一边想,问出口的却是:“还能走吗?”
“能。”江如野抿了抿唇,开口时声音比往常软了三分,“但我的腿使不上力,你能……扶一下我吗?”
得到默许,江如野伸出手,指尖带着迟疑,虚搭上了对方的手臂,只是借力保持平衡,身体重心仍大部分由自己承担,姿态有些僵硬。
方搭上去没多久,江如野便感觉对方手腕微旋,自然而然地反手托住了他的手:“这样更稳当些。”
江如野无意识地收紧手指,更深地攥住了对方手臂处的衣物,慢慢倚靠过去。
傅问能感觉到温热的身躯一点点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自身重量交付到了他身上,行动间带着几分生疏。
没有不甘示弱的争吵和怒火时,眼前人其实能称得上一声乖顺。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注视着他的时候,有崇敬,有景仰,还有少年人不愿表露又暗中渴求的依赖。
分明只是离开了半年,但傅问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许久未见过这种眼神了。
掩在陌生人外壳下的温和与信赖,此时似有若无的亲近与纵容,浓雾让一切东西都看不太清。
江如野半靠在对方身上,行动间能感受到属于另一人的体温和气息,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有些陌生。
在江如野的记忆里,哪怕是在一切还未发生前,这种程度的亲近都屈指可数。
傅问太冷了,像块千年不化的冰,眉眼间总笼着一层浅淡霜雪。哪怕心底再怎么喜爱依赖,站到对方面前时还是怕的,怕对方沉着脸的训斥,怕哪里没有做好时对方失望的眼神,怕自己跟不上对方的步伐。
不敢有丝毫懈怠,也不敢有丝毫逾矩。
“你对其他人也这样吗?”
两人走着,身旁冷不丁响起了一声问。他抬头看去,雾中高挑的身影肩背依旧挺得笔直,没有低头看他,只是语气有些微妙,像是不悦,又像是有几分不是滋味。
对方明显是不太高兴的意思,以往这时候绝对是离人越远越安全,江如野此刻也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情不自禁就弯了下眼睛,摇摇头,非但没有松开抓着对方的手,反而更攥紧了些。
“当然不。”他声音很轻,接近自言自语。
说完后就没了言语,就和对方那句突兀的提问一样,也回答得戛然而止。
“……”
“找到阵眼了。”过了许久,两人间微妙的沉默才被打破,傅问停下脚步,往远处遥遥看了一眼,对身边人道,“你行动不便,在此处等我。”
江如野都已经跟着迈开腿了,突然想起自己的借口,缩回去,应了一声。
支撑自己身体重量的人离开了,江如野站好,目送对方身影往浓雾深处走去。
属于另外一人的体温逐渐感受不到,就像那人的离开也带走了一场如露似电的梦境。
等了一会儿后,江如野不想干站在原地等了,他刚循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往外迈出一步,一直平静无波的空间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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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大作!
扑面而来的风沙猛地让人迷了眼睛,江如野心里突然闪过极其强烈的预感,不顾刺痛抬头往那人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人正在漫天风沙中蹲下身,光影聚成的无形长剑被他握在手中,狠狠地钉在了面前的阵眼中!
刹那间风沙骤停,迷雾潮水般散去,先是露出对方一小片素白衣角,再现出顺着袍袖滑落露出的一截线条流畅有力的小臂。
对方在一片风烟俱寂中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准备转过头。
江如野屏住了呼吸。
就在他要看到对方真容的前一瞬,变故横生。
憧憧鬼影突然悄无声息地从那人背后无声地冒出头来,在残存的浓雾中伸出枯槁骇人的焦黑手臂要把人往浓雾深处拖去!
“小心!”
江如野的动作更快一步,话音还未落下,整个人就飞身向前,甩出去的银针划出千万虚影,裹挟着重重灵力打到了鬼影身上!
凄厉的尖叫哭嚎倏忽炸开,江如野距离最近,被冲得脑子嗡鸣一片。
他好像听到了很多嘈杂的声音,纷纷扰扰地萦绕在耳畔,仔细去听,却分辨不出在说什么,待到四周已经重归寂静才回过神来。
这是江如野进到这里来那么久,第一次看清此处全貌。
头顶的天黑沉沉的,压抑无比,似乎随时都会降下倾盆暴雨,青紫的电光在云层间闪烁,闷雷翻涌。
那些遮天蔽日的浓雾被扫荡一空,江如野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开阔的坟场,脚下墓碑翻倒杂乱,破破烂烂的招魂幡无风自动。
而比起墓碑,更多的是还未来得及下葬的尸首,凌乱地堆叠在路边,数量至多,只留下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
前方正停着那只诡异的送葬队伍,穿着老旧寿衣的人们安静地围在周围,低垂着头,默默对着正中间的那口暗红棺木,棺盖没有完全盖上,若隐若现地露出里面空荡荡的位置,像是在等待着某个人。
小路的尽头有个熟悉的身影,素白衣袍上沾着斑斑血迹,正弯腰去查看尸山顶部的躯体。
那躯体还有气息,胸腔在微弱的起伏着,求生本能让他颤颤巍巍地抓住了眼前人的手臂,从喉咙中发出嗬嗬的求救声响。
“咔擦——”
细微的骨骼错位声,宛如平地惊雷起,劈得江如野心神巨震,也扼断了那人的最后一线生机。
“你做什么?!”江如野冲上去,惊怒交加。
那身影直起腰来,转身看向他。
眉目深邃,看人时的眼神似乎带着洞悉一切的凌厉,江如野和人对视上的那一刻,心头便条件反射地一跳,被长年累月积压下来的敬畏与服从攫住心神。
然而那张脸此刻却溅上了血迹,黑沉的眼眸中是江如野从未见过的冷漠,他在对方自上而下投来的目光中僵住了动作,寒意逐渐渗透进身体里的每个毛孔,心凉了半截。
“你终于来了。”傅问站在满地尸山血海中,对他道,“为师等了你好久。”
14.第 14 章
“你是谁?”
江如野停在距离人三尺外,掩在袖中的手指攥紧成拳,警惕地盯着眼前人,蓄势待发。
傅问垂眼注视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轻笑道:“江如野,你连自己的师尊都认不出来了吗?”
“你不是他。”江如野厌恶道,“别顶着这张脸和我说话。”
“你怎知我不是?”傅问好脾气得一反常态,朝他走过来,手上沾的血滴滴答答淌了一路,留下一道蜿蜒的血河,最终停在他面前,积蓄起一个小血洼。
眼前人身上飘来阵阵血腥味,江如野不适地皱了皱眉,指节绷紧了,耐心一点点告罄。
“还是说你不敢承认?”
那人语气云淡风轻,然而江如野下一瞬便感受到那人袍袖间带起的风扑面而来,紧接着脖颈被一只手死死扼住了,被生生拎到了对方面前。
傅问低下头,高挺的鼻梁几乎要戳到他脸上,两人气息交错,那双又黑又沉的眼眸倒映着他的身影,盯着他道,一字一句像是要砸进他的心里:“你不愿意接受你的师尊还有满手血腥的一面,你受不了你心目中完美的人染上瑕疵。”
江如野直接用力回敬给对方一拳,从喉咙里挤出恶狠狠的两个字:“闭嘴!”
对方被迫松开他,偏头躲开破风而来的拳头。
江如野后退几步稳住身形,抬眼看去,就见那人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衬着脸侧的血迹,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恶鬼,阴森森问他道:“你是要和你的师尊动手吗?”
话音方落,江如野便飞身而起,自虚空中抽出把寒光凛凛的长剑,直冲对方的咽喉而去。
“锃——”
金属摩擦的尖锐利响在耳边炸开,相似的灵流碰撞,又相互排斥。
江如野手腕一翻,堪堪架住砍到自己脖子边的长剑,灵剑嗡然作响的争鸣中,只听对方冷冷道:“为师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竟敢对师长刀剑相向。”
江如野丝毫不惧,反而被这句话激得火冒三丈,抽身避开对方的攻势,剑身被再度灌注灵力,在江如野手中震颤不已,他执剑直指对方要害,复又攻了上去,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顶着他的脸这样和我说话!”
这一瞬间爆发出的力量似乎令对方也始料未及,倏忽之下被江如野的剑气划过脸侧,留下一道极深的口子。
鲜红的血液涌了出来,覆盖上脸侧已经干涸的血迹,更让眼前人邪气森森,整个人现出一种漠然到极致的冷意。
“傅问”刚抚过新伤,下一瞬江如野的剑就已经逼到眼前,堪堪悬在颈前。
一声叹息。
对方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剑尖,往外微微偏了一寸,问道:“你为什么就认定了我不是傅问呢?”
江如野像是听到了荒谬至极的笑话,冷笑道:“你从哪里认为自己是他?”
“傅问”扯了扯嘴角,刹那间他身上的血迹一扫而空,素白长袍一尘不染,看着他的眼神沉静淡然。
熟悉得让江如野有一瞬的愣神。
只听对方轻笑一声,居高临下投下的目光中似带着几分怜悯,对他道:“熟悉吗?你只能接受这样的傅问,对吗?”
“所谓的真假,不过是是否合你心意罢了。”“傅问”道,“你根本不敢面对自己师尊可能还会有另外一面,你逃避,只是因为你自私、懦弱又无能。”
“我不是……”江如野反驳,但张了张口,又说不上任何话。
不知何时,那些静立外围的送葬队伍慢慢靠近了过来,把两人围在中间,麻木腐朽的眼神从高处垂下,统一落在江如野身上。
无数张嘴唇一张一合,声音诡异的统一,威严肃穆,宛若来自地域的宣判:“傅问草菅人命,罪孽滔天,你身为门下弟子,却纵容相护,同流合污,此番行径,该当何罪?!”
数百道声音像合成了一道重锤,砸的江如野大脑一片嗡鸣,而那个立在憧憧鬼影之后的男人开口,直接击破了江如野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傅问做的事情,你敢和任何人提起吗?”
不知道是谁推了他一把,江如野不偏不倚地摔进了那口大开的空棺中。
“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了?闹成这个样子?”
前世曲言不止一次问过他这个问题。
又是一回,江如野刚和人吵完,气都没平,胸膛明显起伏着,眼中还烧着火,才摔门而去就遇到了曲言,闻声瞪过去的时候,那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把曲言都看得缩了缩脖子。
江如野定了定神,敛去浑身戾气,曲言这才敢上来拍拍他肩膀,凑过来安抚道:“以前还好好的,突然闹成这副模样,是傅谷主做了什么事情让你无法接受吗?和我说说?我去和傅谷主谈谈。”
经常是这样,傅问性格强势,教出来的徒弟偏偏又不是个性子软的,江如野小时候还好,随着年龄增长主意大了,两人三天两头就能吵起来。
但往往是江如野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曲言还没见过这两人能僵持这么久。
江如野在曲言关切的眼神中沉默片刻。
青年的眼睛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扬,勾勒出一道满是意气风发的弧度。
现在因为怒气,眼尾的薄红还未散去,更衬得那瞳仁又深又沉,像压着沉甸甸的心事。
江如野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如果说有什么是他最问心有愧的,就是在发现了傅问的往事时没有与任何人提起。
江如野无所谓自己落得个什么下场,但对于傅问……他希望对方能够永远一尘不染地身居高位,这是他所有最不堪的私心。
可他分明从小就被教着要心存善念、治病救人,如今却可能成了同流合污、知情不发的帮凶。
偏偏傅问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闭口不提。哪怕那日他在对方屋门外一跪就是一整晚,也等不来一个解释。
于是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崩溃、质问、撕扯,然后再一次次地心沉到谷底,不得不接受那最可怕的可能。
最万念俱灰的时候,江如野甚至都恨不得当初的事情是自己做的,也由他被天下人讨伐,就当还了那人十数年的教导养育之恩。
他和傅问两不亏欠。
“江如野,你为其徒,可愿承其业障,替他永镇此处?”重重叠叠的声音响起,又整齐划一得令人汗毛倒竖,遥远如在天际,下一瞬又倏然如闷雷在耳边炸响,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
永镇此处,过往罪孽便一笔勾销。
江如野喉结动了动,扣在指间的银针悄无声息地掉进了黑漆漆的棺木里。
“我……”少年开了口,脸色惨白,脖颈线条紧绷,眼睫在眼睑处垂下一片脆弱的阴影,显得格外单薄无助。
“傅问”似乎扬起了一个隐秘的笑容,长袍下的手指轻轻勾了勾,那些身着寿衣的人影慢慢飘了过来,从暗处伸出手,把沉重的棺盖往上推。
浓稠的阴影一点点覆盖下来,棺椁即将阖上的前一刻,一只手突然抵住了棺盖的另一头,指骨发力,猛地把棺木往外一掀!
“砰——”棺盖把四周围着的人砸得倒了一大片,木屑四溅,“傅问”周身气息顿时沉了下来,虚影一晃出现在棺椁边,整个人阴郁地看向江如野,问:“你做什么?”
江如野根本不搭理,只是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一拍棺木借力起身,反手一掌回敬过去:“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赝品,也配在这里指手画脚?”
两人扭打在一处,江如野招招致命毫不留情,对方却像是对疼痛没有知觉一般,又是一拳正中胸膛,江如野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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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透过长袍看到凹陷下去的胸骨轮廓,对方毫无反应,同样凶狠地攻了回来,江如野连忙侧头避开,才没被划出一道口子。
江如野一脚把人蹬到棺木上,在对方反手撑住边缘保持平衡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又补上一脚,扑通一声把人直接踹进了棺材里。
那人当即想攀着棺材边缘起身,却被江如野死死按着动弹不得,周围人影无声地重新合拢而来,似乎感知到了情况不利,气息越发急躁起来。
背后阴暗粘稠的视线一点点靠近,江如野却无暇顾及,他要用尽全力才能制住掌下人越发剧烈的挣扎。
摇摇欲坠的僵持中,江如野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那张脸。
实在是太像了。
从锋利的眉骨,到眉间习惯性蹙起的弧度,那颜色淡薄的唇轻启,唤道:“阿宁。”
这两个字落下的刹那,江如野几不可察地一顿。
【阿宁。】
临走前,傅问也是这样唤他,话语间流露出的那一丝温和就足以让他心神不定到如今。
江如野扣在人脖颈上的手不知不觉卸了几分力,就是这个准瞬即逝的空档,一股大力袭来,猛地把他一起扯进了棺材中!
情势霎时调转,那人翻身把他压在身下,又开口唤了一声:“阿宁。”
“为何不愿随为师永留此处?”
“傅问”垂眸看他,眼神淡然,扼住他咽喉的手却是全然不同的凶狠力度。
江如野后背抵着冷硬的棺木,脸颊渐渐爬上窒息的潮红,艰难抬手去掰那双扼住自己命门的手。
“为师引你入道,授你诗书,传你医术,你承了十数年的教养之恩,却连这都不愿吗?”
清冷嗓音贴在他耳边响起,落在充血的鼓膜上,像是隔了一层雾般,显得有几分陌生。
有冷汗涔涔而下,扎进眼睛里带来阵阵刺痛,江如野眯着眼,眼前是对方垂下的发丝,扫在他脸上。
哪怕眼前人身上一尘不染,还是有陈旧的血腥味随着瘙痒的触感钻进鼻端,那道清冷低沉的嗓音还在说着什么,然而江如野的注意力逐渐被对方身上那股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所占据。
腐朽、肮脏、卑劣、令人抗拒。
江如野很不喜欢、也从来没在那人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为师……”那人话音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
流光聚成的长剑干脆利落地贯穿了他的胸腹,而剑柄正被少年握在手中。
江如野一把将身上人推了开去,骤然从窒息中脱离出来的嗓音不稳,却仍旧冷得渗人:“别一口一个‘为师’,听着恶心。”
这一剑似乎将此处法阵悍然捅了个稀巴烂,虚空中传来清脆的破裂声,眼前景象开始极速变化,伴随着凄厉的尖啸,围在身侧的重重人影拉长变形,一个接一个地化作扭曲的光影散去,再是棺木、四周的招魂幡,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崩塌。
像是做了一场荒诞怪异的梦。
江如野在飞速抽离、消散的景象中晃了晃,紧接着耳边就响起了叽叽喳喳的嘈杂人声。
“来人了!快来搭把手!”
“太好了!终于又来了一个!”
“这几日忙得要命,总算有人来了!”
江如野犹自陷在大梦初醒的怔然中,便感觉自己被人热情地搭了把手,从迷雾中拉了出来。
环境骤然转换,江如野被明亮的光线刺得闭了下眼睛,再睁眼就看到了一群医修围在自己面前,正用好奇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江如野明白自己已经进入青岚镇了,但他快速环顾了屋内一圈,都没有看到那个想要见到的身影,当即顾不上任何礼数,反手便抓住了扶着自己的青年,急切道:“我想找个人,你们有见过吗?”
15.第 15 章
听完江如野描述的长相,为首的青年摇摇头:“除你以外,已经很久没有其他人来青岚镇了。”
一旁有人问道:“你要寻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呢?若以后遇见相似的,我们帮你留意着。”
“我的……”江如野顿了顿,答道,“一个故人。”
“你是说你在幻境里遇上了认识的人?这不可能。”有人说得斩钉截铁,向江如野解释,“如今青岚镇的疫病越发严重,栖霞宗便在青岚镇入口设下法阵,只有修为心性皆为上佳的医修才能进入,防止有不明缘由的人误入染病。”
“我觉得这更像是你在阵法里见到的幻象。”为首的青年对江如野道,“那幻境能让人看到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执念,可能是你太想念某个人了,所以才会以为在幻境中见到了他。”
太过想念而生的幻象吗?
江如野垂眸不语。
眼前又浮现出雾中那个模糊的声音,那些短暂的亲近和依赖都温情得如一场幻梦般,随着大雾散去,也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记忆中。
他有些不甘地捏紧了手,恰好碰到了个冷硬的触感。是那半块铜镜,不知为何还留在他身上,并没有随幻境消失。
“糟了!”那青年看一眼窗外天色,一拍脑门,急匆匆道,“快走,别误了时辰!”
屋内医修已经陆续换上了外出的衣袍,接着愣神中的江如野也被人递了一套。
“青岚镇疫病严重,栖霞宗为每个来此的医修都准备了一套隔绝病气的法衣。”为首的青年道,“道友可有师承门派?我们这里的都是散修,我叫吴永年,他们都叫我一声吴师兄,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和他们一样。”
江如野点点头,很快就系上了面帘。
面帘遮掩下,少年只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正半垂着眸整理袖口,皮质手套把每根手指的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勾勒出筋骨修长的线条,乌黑发丝束成一个高马尾坠在脑后,看起来格外干净利落。
吴永年看见这一幕的时候,有些愣神。
青岚镇隶属于栖霞宗,除了栖霞宗的弟子外,目前来此的全是四处历练的散修。但年纪轻轻便有着这般气度的,会是散修吗?
不过眼前人没有提及自己师承来历的打算,这个疑问只是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便咽了回去。
江如野没有留意到吴永年的视线,外袍在更换时掀开,无意间瞥见大腿伤口的鲛绡漏出来一角,才意识到自己快要忘记还有这个存在。
药膏的镇痛效果很好,行动自如毫不影响,反正前世带着满身伤到处躲已是常事,这点小伤无关紧要,于是这只在江如野心中滑过一瞬,便杳然无痕。
“青岚镇的瘟疫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一直不见好,今日栖霞宗要试验新研制的药方,若是成功,便有望彻底根治疫病,我们最好也早些到场。”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出了门,吴永年边走,边给江如野介绍如今青岚镇的大致情况。
“要我说,如果还找不到对症的药方,我们也早点卷铺盖走人好了。”一个瘦猴似的医修在一旁开口,“现在折腾了那么久也只是勉强控制住病情,若是哪天没有控制住爆发了,先遭殃的不还是我们?”
“小段。”吴永年皱了皱眉,“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苦学医术,不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吗?”
瘦猴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撇撇嘴:“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不然为什么来青岚镇的医修会越来越少?不就是见情况严重怕了吗?”
“我现在都有些后悔过来了。”瘦猴叹了口气,愁道,“据说栖霞宗宗主很看重青岚镇的疫病,而栖霞宗最近又收徒在即,如果能趁机表现得宗主青眼,何愁进不了栖霞宗?可到现在,宗主的人影都没见到一个。”
瘦猴说到此处,“诶”了一声,拿肩膀去碰江如野:“你也是想进栖霞宗不?”
江如野侧身避开了和他的肢体接触,浅褐色的眼眸又沉又冷:“没兴趣。”
明晃晃的排斥,没有丝毫遮掩,瘦猴的动作落了个空,脸上顿时挂不住了,冲江如野的背影道:“装什么装?这天下医修哪个不想进栖霞宗?”
江如野停下步子,冷冷地回身看来。
“段师弟,你这话就过分了!”吴永年见势不对,连忙上前喝止。
瘦猴到底还是顾忌着吴永年,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气冲冲地先走了。
“他这人就是这样,我们都不太喜欢,别跟他计较。”吴永年上前安抚江如野道。
江如野“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收回了准备拔剑的手。
吴永年:“……”
他们来到青岚镇的医馆时,里面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如今栖霞宗主事的是一个叫林述的年轻弟子,见到众人出现,只是不咸不淡地撩起眼皮看了一眼。
“林师兄!这个病人突发高热,情况不秒!”突然有栖霞宗的弟子着急地唤林述。
“又怎么了?你们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吗!”林述啧了一声,大步流星过去,一边烦躁地训道。
“昨日还好好的,没想到只是一晚过去病情就恶化得如此迅速……”
弟子低声解释,但林述根本不想听,粗暴打断道:“别找那么多借口!药呢?快拿来!”
很快就有人把刚熬好的药递过来。
“等等。”突然伸出来一只手,半途截下了递过去的药碗。
林述被人中途截了胡,神色不虞地循声看去。
是个生面孔。
对方将药碗凑到鼻端轻嗅,然后又蹲下身伸手在病人命脉上探了探。
染了疫病的人身上都会长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红疹,再然后发展成水泡,最后浑身上下都会流脓出疮,痛不欲生,就算是有些医修,见到这幅模样也不愿过多接触。
然而对方神情很认真,完全没有被这些影响,专注得林述一时都被唬住了,竟就真站在一旁没有作声。
哪怕脸部被面帘捂得严严实实,只从露出来的那双眼睛看,都能判断出此人的骨相优越,气度不凡。
那群散修里何时有这种人物了?
新来的?
林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紧接着就听那半蹲下身的人头都没抬,就道:“这药有问题。”
“你说什么?”林述顿时就拉下了脸。
江如野站起身,看着林述冷静道:“药里的赤阳花药性寒凉,若是给他喝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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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一热的冲击下更会导致高热不退。”
“胡说八道!”林述嗤之以鼻,“赤阳花性热,这是医书上白纸黑字写着的,难道你要质疑我栖霞宗的古籍吗?”
江如野拧起了眉,但语气仍未有较大起伏:“赤阳花只有在直接炼化的时候才是热性,但像你这般入药则药性极寒……”
“别费那么多话!”林述一抬下巴,冲旁白的一个栖霞宗弟子命令道,“马上把药给他喝下去!”
褐色的液体尽数被灌了下去,已经半陷入昏迷的病人无意识地哼了一声,高热带来的潮红眼见快速消了下去,林述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一脸“我看就说没问题吧”。
江如野没拦住,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眉间挂着几分凝重看躺在床上的病人。
吴永年根本没想到他一来就和林述杠上了,前面拦都来不及拦,以为他在因为判断失误尴尬下不来台,低声道:“我们看其他病人去吧。”
这话被林述听到了,伸手一拦,轻蔑道:“哪来的野路子?还看其他病人,呵,连药材都分不清的废物,我可不放心!”
不少人也以为新来的这人是想出风头想疯了,纷纷投来不屑的目光。
吴永年正准备打几句圆场,栖霞宗弟子的惊叫又再度响起:“林师兄不好了!你快看!”
只见刚才还好像有所好转的病人瞬息之间情况大变,四肢出现明显抽搐,鲜红的血迹从口鼻处不断往外溢。
林述登时愣住了,脸上得意的嘲讽还未散去就凝固在了原地,手足无措地尝试用灵力压制,但除了把自己急得满头是汗外收效甚微。
江如野则像是早就料到会这般似的,手法如电,飞快地用银针封住几处要穴,暂时稳住心脉,便言简意赅道:“剩下的赤阳花呢?拿过来。”
林述看起来已经被吓呆了,一时没接上他的话。
江如野被他这幅模样弄得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快去!”
眼前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压着眉眼说话时的语气却不容置疑,不像林述生气时的大吼大叫,气势却吓得后者一声也不敢吭,依言一路小跑去库房把药取了回来。
病人的床边已经聚集了一圈人,但面对突然凶险起来的情况没有一个人敢冒然出手。
江如野接过林述递来的赤阳花,翻手召出灵火,掌心燃烧起纯净的银白色火焰,很快就把其炼化成了一颗小小的丹丸。
眼看丹药被送入病人口中,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时偌大的厅堂中只有病人不舒服的无意识呻吟。
先是紊乱的喘息渐趋平稳,口鼻处往外溢的鲜血一点点少了下来,最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平稳下来。
林述目睹了全程,脸色红红白白的:“你到底什么来头?为何会知道这些?”
江如野轻描淡写道:“反正不是连药都分不清的废物。”
“你!”
“林师兄!”门外有个栖霞宗的弟子匆匆跑来,打断了恼羞成怒的林述,附到人耳边道,“宗主来了,说要见您。”
林述瞬间脸色煞白,然而那弟子的下一句话,让江如野也跟着微微变了脸色。
“和宗主一起来的,还有漱玉谷傅谷主。”
16.第 16 章
林述一进门就当即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连声道:“弟子知错!请宗主责罚!”
栖霞宗宗主赵青云端坐于主位之上,抿着唇角,眼角的细纹耷拉出严肃的弧度,直直地看过来时,林述越发惶恐。
赵青云身边还坐着另一人。
一身素色衣袍,领口严丝合缝地交叠着,眼窝深邃,眉宇锋利,自然而然地带着股淡漠和疏离感。
他不像林涵那样紧皱着眉,脸色严峻,哪怕林述差点因为疏忽闯出大祸,也只是目光从他身上轻轻一扫,没有多停留一刻。
但仅仅是这一眼就足以让他汗如雨下,甚至比此时满脸不悦的赵青云压迫感更甚。
林述更加战战兢兢,低着的头又埋下了几分。
赵青云又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了林述几句,方转头对一旁的傅问道:“一来就出了那么大岔子,门下弟子行事倏忽,让傅谷主见笑了。”
“赤阳花少见,药性不定,年轻弟子不熟悉也是常事,赵宗主不必在意。”傅问道。
“话虽如此,还是栖霞宗教导不力,比不上傅谷主教徒有方。”赵青云重重叹口气,又问道,“说起来,此次怎么不见江小友与傅谷主同来?”
傅问却没有回答,淡淡地岔开了这个话题。
赵青云人精一般,瞬间就品出了点不同寻常来。
傅问的徒弟他其实只见过寥寥几回。印象中的少年跟在傅问身边时,行事还有点稚嫩,但眼睛很亮,宛如一对琥珀,盛着数不尽的神采飞扬和意气风发。
反观傅问,抛开那身医术不谈,私下里时常有人觉得此人冷得不像医修,比起治病救人,通身气质更像是下一瞬就会拔剑送人上路。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这人是半路出家转修医术,从前还是剑修时走的就是以杀证道的路子,满身杀气的,可比现在要冷得多吓人得多,只是已经许久未曾出剑,久而久之已经没多少人记得那副模样了。
这师徒俩站在一处就像截然相反的两极,难道是闹矛盾了?
“罢了。”赵青云收回思绪,先让地上的林述起身,“你也是试药心切,下回不可再如此莽撞。”
林述逃过一劫,点头点成了小鸡啄米,然后听他们宗主又问道:“你方才说有人及时发现了赤阳花的药性不对,才把人救了回来,那是何人?”
“……”
“赵宗主要见我?”
林述已经没了一开始的趾高气扬,耷拉着眉眼点了点头。
周围人闻言皆窃窃私语,无外乎这个新出现的医修好生了得,才来的第一天就被栖霞宗宗主请见云云。
在一众纷扬的议论声中,江如野却不见喜色:“除此之外呢?”
“啊?”林述没反应过来。
“除了赵宗主之外,还有谁?”
林述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还有傅谷主也在。”
傅问,傅谷主。
这个名字一出,周遭议论的声音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江如野的背影刚消失在眼前,便有人阴阳怪气地拉长了语调:“来的时候说得多么大公无私,原来他打的是漱玉谷的主意啊,合着栖霞宗还看不上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漱玉谷也是他想进就能进的?”
吴永年一看,又是那姓段的医修,头疼地喝止道:“别人初来乍到,你为何总是要和他不对付?”
这些背后的议论江如野一概不知,或者说自从听到傅问二字后便再难给旁的什么分去心神。
林述很快就停在一扇屋门前,对他道:“宗主和傅谷主就在里面等你。”
江如野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现在最要紧的便是尽快找到对症的药方,今日林述的药方还是欠妥,哪怕后来赤阳花的药性改了,也见效不大。”赵青云正翻看着弟子记录的医案,眉间拧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难掩忧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傅问垂眸思索,指尖无意识地在一旁轻点着。
江如野进来时,就恰好对上了从医案中抬起眼的傅问。
视线相撞时,那双黑眸先是温沉的,但目光落到他身上后,傅问却眉心一蹙,眼里突然裹上了霜雪般的凉意,显得锋利起来,眼神自上而下投落到他身上,带着明显的审视意味。
虽然这人惯常神情冷淡,甚少展露笑容,总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气息,但江如野和人相处日久,还是能品出几分细微的差别来。
哪怕对方此时一言不发,一看那唇线微抿的弧度,江如野就知道,对方现在心情不悦。
原因和他有关。
江如野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转瞬间视线复又错开,垂下眼,不卑不亢道:“傅谷主。”
又转向赵青云:“赵宗主。”
赵青云一见人就眼前一亮。
少年的模样被面帘遮去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于是赵青云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上面。
那双眼睛很亮,却又不是天真稚嫩的感觉,反而有种历经不平后的锐气,仿佛一把已经开刃的利剑,哪怕只是安静地立在原地,都已经有了所向披靡的锋锐。
即使就连自己都尚未察觉。
不过赵青云总觉得眼前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又因为和记忆中差别太大,在面帘的遮掩下无法确切地联系起来。
一言一行从容自若,举手投足端方有礼,赵青云的心思当场就活络起来。
那些传闻不是空穴来风,赵青云确有借着此次青岚镇之行给栖霞宗挑选优秀弟子的心思,于是他寒暄了两句,便直截了当问道:“小友师承何人?可有兴趣来栖霞宗?”
话音方落,赵青云就感觉旁边傅问的目光变了,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赵青云不明所以,感觉自己似乎哪里得罪了傅大谷主,还没等他想明白,底下站着的少年目光也变了,有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江如野抬手行了一礼,微垂眼睫谁都没看,淡声道:“承蒙赵宗主抬爱,我已有师门,不便改投他处。”
“……”
“不得了,这是真不得了!”林述一出来,就和交好的栖霞宗弟子绘声绘色道,“那个新来的,竟然拒绝了我们宗主。”
其余人都抽一口冷气。
“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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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这世上有哪个宗门能比得上我们栖霞宗?”
“对啊,你看外面那些散修,有哪个不想进栖霞宗的?”
青岚镇的天黑得很快,申时刚过暮色就开始爬上日空。晚上值守的弟子陆续过来轮换,说起今日发生的事情都吃惊不已,转瞬之间就几乎传遍了整个医馆。
吴永年倒是态度如常,过来时什么都没主动问,只是招呼江如野道:“小师弟,时辰到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江如野点点头。他始终没有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遇见的散修便喜欢这样叫他。
“今日真是大快人心!我早就看不惯那个林述了,平时眼睛都快要长到天上去。”散修和栖霞宗弟子不住在一处,回去的路上便有人忍不住一吐为快,“又不是所有人都像那段驰一般,巴巴地求着他进栖霞宗。”
“可不是,还得是小师弟厉害,一来就狠狠挫了他气焰!”
”不过话说回来,小师弟师承何人?为何会独自出现在此处?你们师门其他人呢?”
“……师弟?道友?”
江如野没认真听其他人在说什么,他远远看到了一个人影,身形之熟悉,哪怕在几丈外刚露出个影子,就让他顿住了脚步。
男人身姿挺拔,正披着日落时分的昏黄光线朝他们这边走来。
因为疫病,整个青岚镇都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中,傅问走得很慢,踩着满地荒芜缓缓从远处而来。
江如野突然庆幸自己从医馆出来后还没摘面帘,趁那人还没走近,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脚步一转,扔下一句他有东西落在医馆里了就要折返回去。
“什么东西?要紧吗?”
“天色不早了,明日再拿吧。”
就这么被拉着问了几句的功夫,江如野没有第一时间走成,再一抬眼,就直直地撞进了男人看过来的眼神中。
那双深邃的眼眸沉了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格外锐利,看得江如野下意识摸了摸面帘。
思忖的片刻功夫,周围已经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同行的医修也发现了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傅问。
“那是谁?”
“好像是傅谷主。”
“什么?!”
所有人顿时有些紧张起来,低声细语都停了下来,而江如野在此时再转身离开便格外显眼,只能硬着头皮,混在人群最后等着和人擦肩而过。
傅问身量很高,经过他们的时候笼下一片冷冽的气息,垂下眼淡淡地点了下头。
江如野不动声色地掩在众人身后,低眸看对方扫过的衣角。
素色的衣角在日光下折射出几分流动的暗纹,迎面而来又逐渐远去。
眼看着即将消失在视线中,江如野紧绷的肩背稍稍放松了一些,下一瞬傅问低沉冷淡的嗓音突然在他脑中响起,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吐出了他的名字。
“江如野。”
垂在身侧的手指蓦地蜷了一下,江如野心口一悸,抬眼看去,莫名有种被抓包的慌乱。
傅问束手而立,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身上,脸上神色莫辨,传音对他道:“过来。”
17.第 17 章
寒风萧瑟,偌大一个青岚镇,如今人烟稀少,偶有迎面碰上的行人也是低着头来去匆匆,不敢在外面多做停留。
前方是傅问散发着冷意的背影,一道同行的医修已经被抛在身后。
他向傅问走过去的时候,能感受到身后的目光——震惊、猜疑、好奇,人数不多,含义却实在丰富。
但这些江如野都已经无暇顾及。
他把那日从医馆破阵离开后遇到的事情都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试图确认此时惹得对方不悦的根源。
心绪纷乱。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像是较劲般僵持着。江如野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见傅问脚步一转,就近拐进了一处客栈。
门关上的那瞬,屋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江如野心头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了冰凉坚硬的木质门板。
身前是傅问沉默了一路的身影,对方正探身支开窗户,让夜风入怀。
久无人至积攒下的灰尘与浊气被涤荡一空,让屋内沉闷的空气都松快了几分,江如野却依旧觉得心里闷的慌,心口像被重石压着,沉甸甸的。
傅问转身,见他还僵立在门口,眉心极轻地蹙了下:“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
语气寒凉,比夜晚的凉风尤甚。
江如野摸不准对方在想什么,在密闭空间里和对方单独相处,总会让他勾连起一些回忆。
要么是激烈的争吵、指责,要么就是铺天盖地的训斥、惩处,无论哪一个都谈不上愉快。
江如野深吸一口气,不想露怯,站到了傅问面前。
他咬了咬唇,忐忑又有些烦闷,语气带着些许生硬地道:“我不回漱玉谷。”
听到这句话后,傅问的眼神又冷上了几分。
江如野瞬间绷紧了神经,抬眼看着身前的男人,努力控制住下意识想要回避的视线。
当时也是这般,窗外深沉的夜色压下来,化作那双黑沉眼眸中晦涩难辨,江如野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待对方接下来如前几日那般疾风骤雨的怒意。
傅问垂眸看了他一眼,道:“可以。”
江如野一愣。
预想中骤然爆发的怒火与斥责都没有出现,傅问甚至连多劝一句的意思都没有,就轻描淡写地应允了。
不问原因,不问去处,就好像那日言辞厉色勒令他必须回去修养的人不是傅问本人一般。
那些无从说起的失落与憋闷再度涌上心头,还带上了几分意料之外的恐慌,江如野感觉咽喉像是瞬间被什么扼住了,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来,心口堵得慌。
还未等他从种种情绪中抽丝剥茧理出个头绪来,傅问又开口了:“怎么回事?”
话题转换得太快,江如野慢半拍地随对方看去,落在自己大腿的伤口上。
当时在幻境里情况紧急,伤口只隔着衣物用鲛绡简易包扎过,出来后又没什么痛感,江如野便没放在心上,没有第一时间去处理。
或许是今日在医馆遇到的突发情况牵动了伤口,又隐隐渗出血来,还有些血迹沾到了衣服上,被层叠的外袍遮掩着,不明显,以至于他今日遇到的所有人一个都没有发现他身上还带着伤。
江如野觉得这是个小问题,更严重的伤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多了去了,一时疏忽忘了处理都是常事。
但傅问似乎明显不这么想。
那点血色清清楚楚映在面前的时候,傅问眼眸极快地眯了一下,浑身凉意再没有压制,神情沉得吓人。
江如野涌到嘴边的不以为意卡了一下,在傅问的目光下一声不吭地咽了回去,难得生出了几分察言观色的乖觉。
但傅问仍旧没有开口训斥他,虽然脸色难看,却只是下颌微扬,点了点他身旁的案几,示意他过那边去。
当傅问微微弯腰,刚伸手碰上鲛绡的边缘,江如野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拦住了傅问的动作:“我自己来。”
傅问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对一个陌生人尚且能放低身段接受帮助,对我就不行,是吗?”
话语平淡无波,江如野却猛地抬起头来,眸中神色转瞬变化了好几回,似翻江倒海。
哪怕已经有了模糊猜测,真正落到实处的时候还是把江如野砸得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着对方已经垂下眼去的冷淡神情,又想起雾中那个模糊高挑的身影,此前对方每一处细小的动作、微妙的语气都开始重合,化成眼前人的模样。
而傅问对他的犹豫踟蹰似乎混不在意,径直重新微俯下身,拨开层叠复杂的外袍,去看鲛绡下的伤口。
伤口处的衣物都被抓破了,因为长时间没有处理,已经开始结痂,新生的血痂和破碎的布料、包扎用的鲛绡黏连在一起,乱成一团。
“你……”江如野刚开了口,就被大腿上突然传来的尖锐刺痛弄得倒抽一口冷气,撑在桌沿上的手霎时攥紧了。
“忍着。”傅问看都没看他一眼,手下动作不停,用镊子平稳地一点点掀开粘连的皮肉与衣料。
江如野知道对方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还是紧咬着牙,忍得眼尾红了一片,才没从口中泄出压抑不住的痛呼。
可能是此前敷上的药膏终于过了药效,灼热刺骨的疼痛一点点蔓延上来,从大腿处往外扩散,实在不舒服。
江如野想动,但傅问正在给他处理黏连的伤口,哪怕没有按着他,眉目间不加掩饰的凉意也让他不大想这时候去触霉头。
他只能转移注意力,垂眸去看傅问。
眼前人鼻梁挺直,唇线下抿,仍旧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江如野却记得在幻境里,他们也有过几瞬鼻息交错的时候。
对方的气息温热,手上动作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不像现在这样,宛若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江如野知道对方为何生气,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让对方不生气。
他无意识地咬着嘴唇内侧的软肉,踌躇好一会儿,开口道:“你让人给我的药……已经吃了。”
傅问嗯了一声,眉间却不见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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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的意味,甚至在江如野这句话落下后,屋内本就凝重的气氛又冷了几分。
江如野这才想起那药是怎么被对方直接硬塞进口中的,眼中划过几分懊恼,感觉自己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有……”江如野正又陷入新一轮的犹豫中,伤口处骤然传来的疼痛让他顿时嘶了一声,额上唰地冒出了冷汗。
傅问分离干净最后一点黏连的布料,把镊子放回桌案上,“当啷”一声,声音不大,但江如野莫名感到一阵心慌,连同着对方不同寻常的态度,让他隐隐感觉有什么他从未设想过的事情发生了。
傅问直起身,对他道:“你自己记得把药上了。”
伤口位置特殊,清理完后再上药需要更衣,傅问不方便代为执行。
眼见对方转身即将推门而去,心头一股冲动推着江如野连赶几步追了上去:“等等!”
因为走得太急,伤口又被小幅度扯动,江如野走到傅问面前时有些踉跄,惹得傅问又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江如野话到嘴边始终有些踟蹰。傅问虽然冷着脸,但没有开口催促,就立在门边,安静地等着站在他面前的人开口。
“我不成亲了。”
傅问脸上的神情才出现了今晚以来的第一次松动,那双黑沉的眼眸中划过了几分诧异。
以前对方的怒气大多因此而起,江如野本以为傅问听到这句话后的态度会有明显软化。
傅问的神情确实松动了片刻,但也仅限于此。
江如野设想中紧随其后的询问统统没有出现,傅问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再没有其他表示。
江如野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应该说自进入这间屋子后,他设想的绝大部分东西都没有出现。今晚的傅问平和得可怕……也淡漠得可怕,例行公事般帮他处理完伤口后,便再没有过问他事情的意思。
“既然你说了不需要人管,我也尊重你的意愿。”傅问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神情平淡地开口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江如野下意识蹦出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我自己一个人习惯了,我也不需要人管。】
幻境中自己说过的话浮现在脑中,江如野一时语塞,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傅问看着僵在了原地的人,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盛着晃动的烛光,又像是浅浅一层水光,在眼尾染开浅淡的一抹红色。
江如野能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酸涩控制不住地往上涌,心口堵,鼻尖也堵,浑身上下都像被隔绝在了深海里,任何感觉传递到他身上的反应都要慢上几瞬。
傅问见他有些站不稳,抬手扶了一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有力:“既然不需要人管,以后就别再把自己糟蹋成这幅样子。”
江如野带着几分仓惶地抬头看去,正好迎上了对方吐出的下一句话。
傅问自上而下投来目光,薄唇轻启,话音干脆利落,不留情面:“不然只会让人觉得幼稚。”
18.第 18 章
“你怎么了?”
在江如野不知道第多少次走神后,吴永年实在看不下去,拍了下对方肩膀,把人唤回神。
自江如野来到青岚镇,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
栖霞宗宗主赵青云出现后,便亲自接过了医馆的一应事宜,将病人分开安置在了医馆的东西两个院落,和傅问各自负责一边。
傅问在东院,他在西院,两边不常互通,江如野自那以后就很少能见到傅问了。
从通往东院的游廊处收回视线,江如野答了句没事,心不在焉地拿起了筷子。
吴永年见状,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恰巧撞见过那晚月色下推门而入的人。
或许是月光太过惨白,当时江如野脸上也白得吓人,满眼的失魂落魄,让吴永年无端联想到了被抛弃的幼犬,和白日里干脆利落的模样判若两人。
没想到那么晚了还有人,江如野见到突然冒出来的吴永年时明显被吓了一跳。
“睡不着,出来坐会儿。”吴永年道。
江如野点点头。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你晚上是和傅谷主在一处吗?”吴永年关心道。
江如野手中还攥着傅问临走前留下的药瓶,冰凉的瓷瓶握在手中,像是无论怎样都捂不热似的,冷得吓人。
听到吴永年的问话,江如野垂下眼,眸中神色几度变化,最后摇了下头:“没有。我和他……其实没什么关系。”
江如野说得轻描淡写,但神情明显和话语间的平淡截然相反。
吴永年深深地看了江如野一眼。不管怎样他都品出了眼前人不愿多谈的意思,似乎也不愿在众人面前和傅问扯上什么联系,没有多问,第二日便暗中叮嘱一起同行的医修不要提及傍晚见到的事情。
不过青岚镇的疫病一日比一日严重,本来就没多少探听八卦的空闲,除了江如野刚到的那日引起了一小阵讨论,余下时间便一直风平浪静的。
午间轮换的时间很短,吴永年提醒说再不吃等会便又要回东院值守了。江如野嗯了一声,食不知味地低头动了几筷子。
“傅谷主。”
远远有句模糊人声从窗外飘过来,心神一动,江如野几乎是瞬间就抬头看了过去。
是傅问。
多日未见,对方仍旧一如往常的眉眼冷淡,连日来不间断的看诊治病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疲累的痕迹,身形挺拔,一席广袖宽袍更衬得人清冷孤绝,如皑皑山上雪。
傅问身后是趁着午休时间追过来请教的医修,江如野看着傅问垂眼在对方拿着的医书上一扫,停下步子解答起来。
那股酸涩又涌了上来。
腿上的伤口早已好了,但那晚对方的冷淡疏离却始终如影随形,甚至随着时间而愈演愈烈,让他一想起对方心脏就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在看什么?”吴永年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道,“我们该回……”
“当——”
沉闷钟声突然响彻医馆,江如野和吴永年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快步从膳堂往回赶。
江如野到的时候,白布已经盖了上去,而白布下的那张脸他也认得,正是他来的第一天,那险些因为赤阳花药性丢了性命的中年男人。
后来江如野还去看过几回,情况不算好但也不算坏,没人想到会突然无力回天。
所有人的神情都不太好看,但可能是这种氛围过于凝重不愿面对,也可能是这几日来钟声被敲响得越来越频繁已经习惯,在午间休息轮换的时间里,真正有所反应的不过寥寥数人。
负责的弟子已经开始无声地收拾起来,没一会儿,那张塌上就已经变得空荡荡的,看不出任何一点曾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江如野的眼眸动了动,看向被蒙着白布抬了出去的人影,也跟着往外走了出去。
吴永年有些不解。
江如野低声解释道:“我也算照看过他一会儿,送他一程吧。”
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潜移默化刻在了他骨血里的习惯。
江如野永远记得第一次自己行医,没把人救过来的那次。
说来也巧,那也是个中年男人,找过来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他拼尽全力也只是延缓了一段时日。
临走的时候妻儿围在病榻前哭得撕心裂肺,中年人抓着妻儿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嗬嗬声响,却无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断了气。
或许是执念太深,至死眼睛都没有闭上,无限眷念而又不甘地看着床榻边的妻儿。
两人直接哭晕了过去,偌大的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江如野就在这片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寂静中一直看着那双没有合上的眼睛。
直到被傅问叫了一声名字,江如野浑身一颤,才恍惚意识到自己脸上湿了一大片,用手去抹的时候,整只手都是颤的。
他有些迷茫地动了动眼睛,用湿润的眼眸去看身旁傅问模糊的身影,然后又想起对方并不喜欢看到别人动不动就掉眼泪,手忙脚乱地去擦。
傅问似乎叹了口气,又叫了声他的名字,接着头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对方宽袖垂下时的冷香有几缕钻进了他的鼻腔,在他尚且僵在原地时,已经走上前,默默合上了那双眼睛。
那对妻儿临走时江如野没有出现。
从头至尾没有人责怪过他为什么救不了人,但江如野还是浑浑噩噩的,闷不做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屋门被人强硬破开的那瞬,刺眼的光线照进来,让江如野又有了流泪的冲动。
傅问皱着眉,盯着颓废迷茫的徒弟,沉声道:“人要走了。”
江如野魂不守舍地嗯了一声,没有要动的意思。
傅问又冷着嗓子让他跟着去送一程。
江如野极为难得地忤逆自己师尊的意思,说什么都不想去。
“怎么?你要把自己关在这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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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子吗?”傅问语气不大客气,压着眉眼道,“就因为一次没把人救回来?”
江如野不记得自己那时候具体说了什么,反正心灰意冷之下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当时傅问的脸色就冷得吓人。
但那日傅问并没有发火,也没有落下任何训斥责骂,只是把他强硬地拽了出去。
家财散尽,那对妻儿甚至请不起人来办一场丧事,漱玉谷里的其他弟子便帮忙抬着棺椁就近寻了一处地方给人下葬。
江如野被傅问扯着,对方的手劲很大,腕骨都被捏得有些生疼,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让江如野只能踉踉跄跄地跟上。
他到的时候,最后一捧土刚盖了上去,一个活生生的人便就此长埋地底。
那对妻儿的眼圈都是红肿的,临别时对着江如野却还是一口一个小江大夫,千恩万谢。
江如野说不出话来,心里堵得难受,但又感觉比闷在屋子里时有了几分实感。
最后只剩下他和傅问两人时,傅问站在那块刚立起的墓碑前让他过来。
墓碑上就连碑文都只有简简单单的几行,除了几瓣不知何处而来的杏花落在冰冷的碑前,成了唯一的点缀。
“过来好好道个别。”傅问道。
江如野照做,闷声不响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傅问道:“师尊,我是不是很没用?”
傅问问他何出此言。
少年其实已经比一些年长的医师医术还要成熟,但初次遇到这种事情,还是难以避免地怀疑自己。
江如野沮丧道:“他们那么信任我,我却没能把人救回来。”
“那你尽力了吗?”傅问说。
江如野点点头,又摇摇头:“如果我能再厉害一些,是不是就……”
“没那么多如果。只要你问心无愧,那么你最后要做的,就是好好送人一程。”傅问说完,江如野还是垂着头,一副低落至极的模样。
小徒弟平日里看着开朗,其实认死理,心思重,傅问又缓和了语气,继续道:“我们治病救人,但并不意味着我们能活死人肉白骨,总会遇到救不了的人。”
“可是如果能够像师尊那么厉害……”江如野下意识反驳,然后话音顿了顿,问道,“师尊也会有救不了的人吗?”
那日傅问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似乎透过他想起了经年往事,黑沉的眼眸晦暗难明,说道:“会。”
“……”
“傅谷主。”前面抬着架子的弟子停了下来,朝迎面碰上的人恭敬道。
江如野心里一颤,抬眼看去。
日光刺眼,傅问背对着光线站在前方,恍惚间和回忆有刹那重合。
那双未曾变过的眼眸看到了蒙着白布的尸首,侧身让他们经过。
江如野沉默着和人擦肩而过,走出一段距离后,发现白布上突然多了点东西——是几朵粉白色的杏花,静静躺在惨白的布料上,犹如烛火将息时的最后一抹亮色。
19.第 19 章
他们回去的时候,医馆内难得聚集了许多人。
赵青云面色凝重地宣布药阁中的雪盏莲已经所剩无几。
雪盏莲,生于浮幽秘境中,扎根在极寒灵脉,受月华照耀,能净化世间一切浊气,是公认的疗愈圣品。如今虽然还未找到对症的药方,但青岚镇的疫病仍旧能维持在可控范围内,靠的便是雪盏莲的功效。
不过浮幽秘境凶险,世间所有的雪盏莲寥寥无几,此次栖霞宗为了压制疫病,已是将宝阁中所藏都倾囊相助。
“傅谷主。”赵青云朝身旁拱手一礼,“我欲挑选几位修为拔尖的弟子前往浮幽秘境,可否劳烦傅谷主在此期间代为掌管医馆?”
“自然。”傅问颔首。
“诸位进入青岚镇时遇到的幻境是栖霞宗用于历练弟子的法宝,修为越深遇见的幻象便越为凶险。”赵青云道,“法宝上留有各位的灵力波动,稍后我将根据修为高低择选出十三人,收到信笺的弟子于明日卯时……”
赵青云开始布置起明日的行程,江如野一边听着,眼神不由自主地游移到他旁边的那个身影。
医馆内的医修都统一系着面帘,更衬得对方那双眼眸凌厉深邃。
江如野却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又是多心了吧?
江如野想,一样的冷冰冰,哪有什么不一样。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赵青云已经将各项事务交代下去,“所有人……”
就在这时,沉闷的咳嗽声突然响起。
短促,压抑,却如一道惊雷,让赵青云瞬间顿住了话音。
因为声音的源头是傅问。
江如野猛地抬眼,只见对方瘦长冷白的手指抵在唇边,眼睫微垂,透出几分极为罕见的倦怠。
心脏像是瞬间被一只大手攥紧了,江如野在本能反应下已经往前迈出半步。
“傅谷主可是有哪里不适?”赵青云已经在一旁担忧道。
江如野顿住了动作。
哪怕是脆弱,在傅问身上也是转瞬即逝的,男人已经放下手,整个人看不出有任何异样,一手背于身后,淡声道:“无妨。”
他轻轻一抬眼皮,像是察觉到了刚才倏然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往下面的弟子中看了一眼,又像是谁都没看,道:“可能是最近有些疲累了,小事。”
“……”
夜色渐深,住所内陆陆续续熄了灯,众人歇下。
“小师弟,小师弟!”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快睡吧,明日要早起出发呢。”
江如野这才从手中的书卷上移开目光。
能与栖霞宗的宗主一道前往秘境,这无疑是对实力的认可,除了此行的目标雪盏莲外,也意味着可能获得意外机缘,屋内众人一扫连日来的沉闷心情,都是又紧张又兴奋,眼见时候不早,纷纷按捺住激动合衣睡下。
灯下坐着的人眉心轻轻蹙起,虽然目光是落在书卷上的,但明显心思有些不定,整个人有几分难言的烦闷。
从昏暗的角落冒出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哟,人家哪像我们,根本不稀罕去什么秘境,反正有栖霞宗宗主赏识,想要横着走,不就是一点头的事。”
这几日偶然间碰到赵青云,对方倒是没有熄了笼络之心,明里暗里地依旧想让他转投栖霞宗,并没有避讳众人。
那叫段驰的医修第一日就和江如野不对付,目睹过几回后脸都气歪了,说话越发阴阳怪气。
江如野放下书站了起来。
“那么晚了,你要去哪啊?”吴永年连忙问已经走到门口的人。
“有点事情,出去一趟。”
江如野没有多说,迈出房门的脚步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退回半步:“还有……”
他抬手掐了个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道流光闪过,直冲角落的某人而去。
“唔唔唔!”段驰惊恐地发现自己突然说不了话了,又冲不开江如野落的法术,急得用手直挠喉咙,脖颈红了一大片。
江如野冷冷扫他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别总来烦我。”
转身出门。
屋外更漏声又响了一下,只间或有几道病人的轻声呻吟飘散在入夜后的医馆里。
江如野走在通往东院的连廊上。
两侧廊檐上挂着绢纱灯笼,在寂静的夜里散发着模糊不清的光晕,再一个接一个被江如野抛在身后。
江如野知道对方的居所在哪,一路从东院内部穿过,虽然一次都没来过,但路线似乎已经在心里转过千百回,走得轻车熟路。
最后在一扇虚掩着的门外停下脚步。
江如野没想到对方竟然仍未歇息,里面还亮着灯,昏黄光线透过窄窄一条缝倾泻出来,正好落在他顿住的脚前。
明日就要出发,不知何时能回来。偏偏对方白日里的那声低咳一直往他脑子里钻,着了魔般,江如野一想起来就心神不定。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瞬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把那些无措惊慌的记忆勾连起来,一直在心头翻涌不休。
江如野抬手轻轻搭上未关紧的门扉。
就看一眼,江如野想,看完就走,对方总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然而僵立了许久,他始终无法下手推开。
【既然你说了不需要人管,我也尊重你的意愿。】
客栈里对方的话字字句句犹言在耳,那幻境中的纵容与温情就像没有存在过一般,从未遇见过的漠然与忽视让江如野无所适从,和一直没有停歇过的撕扯争吵一道,化作无形的锁链,沉甸甸地禁锢住了他欲再进一步的手。
江如野无声地长叹一口气,看了一眼半开的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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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准备离开。
犹豫的那刻,一阵夜风突然刮得格外不是时候,席卷过他的衣角,然后轻快地推开了江如野身前的屋门。
“吱——”木门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江如野浑身一僵,就要转身快步离开,然而就是在那一瞬间,屋内的景象已经先一步映入眼帘,绊住了他的脚步。
灯花零落,傅问一手支着头坐在案前,轻阖双眼。他面前的桌案上摊满了纸张,似乎是整理到一半,实在困倦,便合眼小憩了过去。
江如野下意识放轻了呼吸,站在原地犹豫半晌,迈步走了过去。
夜风从支开的窗棂间卷了进来,吹乱纸页,撩动傅问垂落的乌黑发丝。
然而傅问似乎太累了,仍旧暂时没有醒来的迹象。
江如野便绕到案后,没有惊醒小憩中的傅问,探头看了眼案上散落的纸页。
那是详尽的病案,这段时日傅问看过的每个病人,都如实记载在了上面。
江如野并不陌生,或者说他对此熟悉无比。
傅问对此的要求近乎苛刻,他一开始又觉得这些枯燥乏味,总会偷懒懈怠,草草应付了事——然后就被抽查的傅问抓住了,拿戒尺盯着他一页页改过来才算完。
这段回忆太过痛苦,江如野刚起了个头就打住了继续想下去的念头。
眼前人归放的习惯他再了解不过,俯身替人把被吹乱的纸页整理好。
做完这一切后,眼前人仍没有醒来的迹象,呼吸平稳,一动不动。
江如野退后几步,起身去把屋内的窗户也阖上了。
傅问一直没醒,让江如野无声地舒了口气,有些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他现在又有些陷入了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对方的迷茫中,若是傅问醒着,总觉得会尴尬和难堪。
江如野悄无声息地来,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临出门前,他最后回头看了傅问一眼。
他私下里曾听人说过,傅谷主那双眼睛压迫感实在吓人,仿佛所有想法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说话都战战兢兢的。
如今阖上眼,只剩下眼睫落在眼睑处的阴影,难得显出几分柔和。
江如野很少能这样自上而下地放肆打量眼前的男人,目光从对方高挺的鼻梁一路滑到线条分明的下颌,突然觉出了几分破晓前的寒气。
他在屋内扫了一圈,拿过了衣架上搭着的外袍,重新绕到傅问身后,给人把衣服披了上去。
这下可以走了。
江如野收回手,正要直起身,手腕突然被人扣住。对方带着下意识的警觉,力度很大,握得人生疼,紧接着他便猝不及防对上了傅问睁开的眼眸。
对方转过头,幽深目光落在他身上,淡漠的冷意在认出是他的时候有了几分微妙的波动,松了手,嗓音犹带着几分倦意,问:“怎么来了?”
20.第 20 章
吴永年睁眼时,没想到属于江如野的床榻上还是空无一人。
昨晚对方深夜突然出门,走得又气势汹汹,彻夜未归下让他心里顿时升起几分担忧,生怕对方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当即抓起衣服就率先去医馆寻人。
可把整个西院找了个遍,也没人见到过江如野的身影。
其他人陆陆续续也来了:“小师弟还没找着吗?赵宗主定下的时辰就快要到了,我给他传音也没有反应,你说他会去哪了?”
吴永年心头浮现出一个隐约的猜测——还有一个地方,在医馆东南方的后院,漱玉谷傅谷主的居所。
他修为不够,去不了秘境,便让众人先过去不要误了时辰,自己找了过去。
吴永年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位置来到了后院门外。
后院不大,一切都布置得极为简洁,恰如此地主人给人的感觉一般,利落,冰冷,没什么生活气息。
院门是开着的,像是里面的人已经出去了,这让吴永年一时犯了难。
提起傅问,众人都是畏惧敬重居多,鲜少有人敢私自闯到对方的住所附近,生怕惹人不快。
没有傅谷主的首肯,他怎么也不敢踏入对方的住处。
传音依旧没有反应,但已经能感应到江如野的气息就在此处,眼见日头逐渐高悬,生怕对方错过了赵青云定下的出发时辰,吴永年咬咬牙,眼一闭——
“你是何人?”
清冷淡漠的嗓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把吴永年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
傅问就站在他身后,眉心微蹙,因为有陌生人闯入,脸上挂着淡淡的不悦。
“傅谷主恕罪,弟子是东院的医修,前来寻人。”吴永年一刻都不敢耽搁,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全说了,“小师弟昨夜一日未归,眼下又快到了赵宗主定下的时辰,弟子一时心急,这才……”
“小师弟。”傅问轻声重复了一遍吴永年的称呼。
“就是……”
吴永年以为对方不知道他指的是谁,正待比划一番,就见傅问神色平淡地抬手往房门内一指:“他在里面。”
嗯?嗯嗯嗯?
还没等他从里面的个中意味缓过神来,傅问又把手上拎着的东西往他面前一递:“把这个也一并带给他。”
吴永年这才发现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傅谷主手上,还拎着个朴素的纸包,隐约能嗅到里面传来糕点的清香。
又是楞楞地接过,吴永年还傻站在原地的时候,傅问已经转身离开了。
走进屋内的时候,吴永年的魂都是飘的,里面仍旧是不见人影,整个屋子又不大,没多久就走到了寝室。
他心里刚泛起嘀咕,这可是傅谷主的寝室,总不能进去吧,那人到底跑到了哪里……这个念头刚在他心里掀起波澜,就被门缝后榻上那个安然躺着的身影砸懵了。
他找了一早上的人,正在傅谷主的榻上……睡得正香。
少年柔顺的发丝都睡散了,乱糟糟的,半边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透着几分孩子气。
“哗——”
手上提着的纸包被惊得差点掉到地上,吴永年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捞,好险保住了傅谷主交到他手里的东西。
他抱着纸包,正准备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外,榻上的人已经动了动,掀起眼睫看了过来。
江如野无意间涌到嘴边的称呼在看清门边是谁后一顿,刚醒时的懵然霎时退去,尴尬地对立在门口的人道了声早。
“小师弟,你昨晚做什么去了?怎么会在傅谷主这里?”吴永年也觉得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问换好衣服后出来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昨晚……
【怎么来了?】
傅问话音落下的时候,他才刚把衣服披在对方身上。两人距离太近了,视线交错的时候,一切想法似乎都在对方的眼中无处遁形,让江如野不自在地偏过头,直起了身。
傅问坐在原地,抬眼不急不躁地看着他,深色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少了些许平日里严丝合缝的规整,整个人都透着几分随性。
江如野总觉得今晚自己做的一系列行为都傻得可笑,分明前段时间还冲着对方厉声质问,现在又来上赶着对对方嘘寒问暖。
但傅问的态度很平和,见江如野踌躇良久,便也没再多问,潜移默化中又化解了他这股别扭。
他起身坐到另一边的小几上,挽袖煮起茶来。
咕嘟咕嘟的细碎声音随着暖意冲散了夤夜的寒冷与孤寂,傅问的嗓音融在雾蒙蒙的蒸气中,透着让人心安的宁静,对江如野道:“过来坐会。”
细微的倦意似乎在傅问睁眼的刹那就被收拾了干净,坐在江如野对面的再次成了那个无论何时都淡然冷静的傅谷主。
每次见到人时都还是会有些不忿的。
到底有什么隐情?让你始终不能告知我当年之事的真相?
只是质问的话语在腹中来来回回滚了几轮,江如野最终先问出口的却是:“你今日在医馆里……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
傅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有人大晚上过来找他为的是问一句他是否安好。
“无碍,许是近日有些疲累罢了。”傅问的说辞和下午时一样,听起来也没有任何问题。
见江如野仍旧有些狐疑一般,傅问淡淡一笑,问道:“我也是人,也会觉得累,这难道很奇怪吗?”
或许是茶汤氤氲出的雾气,柔和了傅问冷硬的气质,眼中盛着浅浅笑意时,宛如新雪初开,眸色深而温和,江如野看得有些移不开眼睛。
傅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之前太急了,有些话便说得重了些,抱歉。”
江如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这是他第二次从傅问口中听到了清清楚楚的抱歉二字,罕见到江如野连做梦都没梦见过此等不可思议的场景。
师徒俩人脾气都算不得好,真吵起来硬是说不出哪一方没一点错处,以前还在漱玉谷的时候,往往是江如野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旦想通了把自己哄好了,又按捺不住率先找傅问服软认错。
来自师长的歉意和安抚总是模糊的,江如野能从温和的肢体动作、无声放置在自己房中的法宝灵物中窥见一二,但有些话若要直白地说出口,对处于上位的那一方还是会不可避免有些为难。
重来一次后,江如野感觉傅问真的变了许多。
除了他刚醒来那会,对方似乎真气狠了,说话不留情面,自从在幻境里重新遇见对方后,傅问便甚少疾言厉色过。
但或许是前段时间对方在客栈里说的话仍让他心有惴惴,江如野一边潜移默化地随对方态度软化,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多想。
“既然你现在不愿认我这个师尊,我也不强迫你。”傅问只一眼似乎就看穿了江如野在想什么,“师徒一事本来就讲究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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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我愿。”
“我……”江如野心脏揪紧了一瞬。
傅问却没有因为他动荡的情绪停下,似乎要借着这一晚和他把所有话都掰开了揉碎了地说,继续道:“当年之事,你看到的只是部分真相。”
江如野猛地抬头,既因为对方主动提及此事而诧异,双眼又已经因为在意而牢牢盯住了傅问:“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有确实不能告诉你的理由,但我也能保证,事情绝不像你想的那样。”
还是同样的话,或许是因为傅问态度一系列的变化,江如野听来头一回没有那么抵触。
第一次,提起当年之事时,他没有再因为傅问模糊不清的说辞不甘、愤怒,而是沉默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昨晚……谈起一些往事时久了些,不知不觉就在这边睡着了。”江如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对吴永年道。
往事?吴永年咂摸了一下这个词。
之前众人聚在一起闲聊时听江如野亲口说过,他才刚过十九岁生辰,哪来的往事。
更何况谁敢真的躺傅谷主床榻上去?就算傅谷主真的允了,他也没这胆子应,哪怕困得要死,爬也得爬回自己屋里去。
除非……
吴永年的目光落在正拆着纸包的少年身上。
或许是自己来得突然,江如野只是随意拿发带束了下发,额前还有些凌乱的碎发,腮帮子因为含着糕点鼓起来一块,随着咀嚼一动一动的,浅褐色眼眸中虽还笼着浅浅一层阴霾,可整个人看起来已经轻快了不少。
吴永年也见过对方一旦认真起来的气势,强势而又不容质疑,此刻一联想,身上那些习惯和小动作简直和傅问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吴永年既觉得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他婉拒了江如野递过来的早点,等江如野简单收拾好后,恰好差不多就到规定的时辰了。
江如野在离开院子时顿了下脚步,问吴永年道:“你说来时碰到了傅谷主,他没什么话让你带给我吗?”
吴永年摇摇头。
江如野眸中闪过几分黯然。
“怎么了?”
“没事。”江如野收回心底控制不住蔓延开的失落。
他只是想起还在漱玉谷时,独自出谷历练前那人总会叮嘱几句。
“走了。”他压下心绪对吴永年道,顿了顿,又扬起个笑,“谢谢。”
医馆后方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最中间的传送阵亮起幽光,随时准备开启。
虽然还未到规定时辰,但众人已经按耐不住兴奋,一早就等在了此处。
“小师弟你去哪了?一整晚都没回来。”江如野一出现,同屋的散修便围了上来关心道。
江如野正要开口,突然就看到了束手立于最前方的身影,眼前一亮。
那人身量极高,身上淡然沉静的气质往往能让江如野第一眼就在人群中辨认出来。
本应出现在此处的赵青云不见了,反而是傅问领着他们准备前往秘境。
傅问不动声色地从江如野身上收回目光。对方应该是最近着实太累了,昨晚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于是出门前没有把人叫醒。
他抬手一点,脚下的传送阵大亮,强劲灵力呼啸着灌进阵眼,法阵轰隆运转,掀起的狂风鼓起他的广袖宽袍。
傅问岿然不动立在急风中,简明扼要道:“既然人已到齐,便出发吧。”
21.第 21 章
浮幽秘境位于万丈冰崖侧畔,方圆百里内不得使用任何传送的法器,传送阵只能将众人送到山脚下,随后徒步跋涉进入秘境入口。
修仙之人大多身强体健,这样一路走去不算困难,但茫茫雪原一片寂寥,实在烦闷又无聊。
有弟子看了看走在最前方的那个颀长身影,悄声问林述道:“林师兄你最得赵宗主倚重,昨日赵宗主不还说是他带我们去秘境吗?你可知怎的突然变成了傅谷主?”
傅问去找赵青云的时候,林述确实恰好在场,但他也摇摇头:“傅谷主看到弟子名册后就改了主意,也不知为何。”
旁边有心思活络的,眼珠一转,小声猜测道:“难道说……傅谷主也和赵宗主一样,有意给自己新找个徒弟?”
“怎么可能?”当即就有人反驳道,“漱玉谷虽然门人众多,但你什么时候见傅谷主有露出过重新收徒的意思?”
“是啊。”其余几人人纷纷点头,“而且听闻傅谷主现在的徒弟天资不凡,深得傅谷主器重,应该也没有什么再收徒的心思了吧。”
最早提出傅问可能要重新收徒的弟子故作高深地摆摆手:“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
那人道:“我有位同乡,就在漱玉谷外门,据他所说,漱玉谷半年前发生了一件事情……”
语气吊人胃口得很,就连林述本来自持栖霞宗内门弟子的身份不愿表现得如此八卦,也禁不住催促道:“什么事情,快说。”
那人清了清嗓子,吊足了众人胃口,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听闻半年前江如野和他师尊闹翻了,一气之下独自离谷,至今都没有回去过。”
“真的假的?”
“这不可能吧,我可从未听说过有这回事,若是真的闹翻了,怎么不见傅谷主或江道友出来说要断绝师徒关系?”
几人惊叹有之,八卦有之,但都不大相信。
那人见别人都不信,急了:“嘿!你们别不信,我说这些都是有依据的,可不是乱说。”
他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嗓音:“听说江如野离谷前还召出了自己的本命灵剑,一剑插在了漱玉谷的山门旁,当时谷中风雷大震,暴雨倾盆而下,所有人都看见了,这还不算要断个干净的意思吗?”
江如野就走在这些人的几步前,身后八卦惊奇的议论声顺着雪原上的风吹到了耳边。这半年来时时刻刻煎熬于往事中,只需别人稍稍一提,哪怕是几个模糊的字眼,也能把他重新拉回当时的灰暗中。
浅褐色的眼眸中染上几分暗色,可当抬眼看到最前方的那个身影时,江如野又会想起昨晚对方的那声抱歉。
堵在心头的沉重与酸涩似乎被劈开了一个口子,逐渐冲走江如野自己构筑起的隔阂与高墙。
身后安静了一瞬,众人似乎都被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江如野真的和傅谷主断了?这不可能!有多少人想拜入傅谷主门下都想疯了,他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是疯了吗?”段驰语气肯定地道,“我看更可能是做了错事,被逐出师门。“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那同乡还是醉后才无意间说出口的,”那人耸耸肩,又压低了嗓音叮嘱道,“我也就是看和你们在医馆一起共事许久,才告诉你们的,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
其他人纷纷点头。
段驰也点了点头,眼里却闪着跃跃欲试的光,没多久,江如野就见对方从身边经过,快走几步越到了队伍最前方。
他没有在意,心里想着事情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正好走到了林述附近。
“林师兄。”有栖霞宗弟子对林述挤了挤眼,又朝前努努嘴,对着一溜烟跑到最前面的人道,“你看那个段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求的赵宗主,等青岚镇的疫病结束竟然能够和我们一起回栖霞宗,还直接晋升内门弟子,没想到才一转眼又跑到傅谷主面前套近乎去了,真是墙头草。”
“算他有点本事,医术尚可,修为也到了金丹后期,我们栖霞宗如今内门弟子中结丹的也不过数十人,他能进栖霞宗不足为奇。”林述不以为然道。
“那段驰都修了几十年了,师兄才二十多岁,和他也不过就差了一个小境界,他怎比得上师兄!”
林述被这通马屁拍得心情舒畅,满意地笑了一声道:“可惜胃口太大,能进我们栖霞宗都满足不了他了,竟然还打上漱玉谷的主意,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算傅谷主真的要再收徒弟也轮不上他。”
“林师兄不去试试吗?”
“可别!”林述当即摆手,“傅谷主又瞧不上我,我在栖霞宗待得好好的,我才不去。”
“可若是能够拜入傅谷主门下,那可比……”
“我劝你还是别痴心妄想了。”林述听都没听就打断了对方的话,“你是没见过傅谷主的那个徒弟,能比得过他再说吧。”
“难道你见过?”
“我……”林述刚不假思索起了个头,突然发现问话的人是谁,眼一眯,对江如野道,“你问这个干嘛?”
他抱起手,狐疑道:“你不会也和段驰打一样的主意吧?”
林述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江如野一番。
从医馆里出来后,对方便没有系着面帘了,能看到长睫在鼻梁一侧投下的淡淡阴影,浅褐色的瞳仁澄澈清透,身形挺拔瘦韧,如雨后青竹,就是……现在穿得素了点,林述感觉亮色会更适合对方。
他还记仇这人一来就驳了自己面子,但看在这张脸的份上,林述难得耐下性子道:“傅谷主甚少出现于人前,所以他那位徒弟我也没见过,唯一一次还是三年前。”
三年前是曲家家主的寿辰。
曲家是修真世家,除出了曲言这一个醉心医术的怪胎外,历代都是剑修。
那一日曲家府邸内挤满了前来贺寿的修士,只是老家主喜静,只见了和曲家私交甚笃的几位。
林述当时随自己师尊也去了曲家。相熟的长辈互相攀谈,他插不上话,正站在师尊身后百无聊赖的时候,就听老家主所在的内院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老家主内伤复发,识海动荡,随时都会走火入魔!”
“医修呢?快去寻医修来!”
曲家世代剑修,剑法精湛,但像这种识海突然出了问题,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府上的医修又恰逢老家主寿辰放了假,一时之间竟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栖霞宗主修医道,是在场所剩无几的几个医修,但林述看自己师尊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师尊,我们不去看一看吗?”
“嘘!”他师尊立马就压低了声音制止他,“曲老家主是化神期,为师和他差了一个大境界,去平复化神期大能的识海这谈何容易?一招不慎也会跟着走火入魔!”
“可是平复识海又不看修为。”当时的林述还会反驳,“只要……”
“那也要有足够多人一起调理平息!”他师尊不耐地打断了他,“你看在场的医修有几个?还是说为师去了失败了直接跌几个大境界,你就高兴了?”
林述只能闭了嘴,就在这时候,又听到有人在传漱玉谷有人出手暂时稳定住老家主的伤势了。
“漱玉谷?傅谷主今日没来,怎会有漱玉谷的人?”
“傅谷主的徒弟和曲家小少爷交好,正好在那里。
“什么?!傅谷主的徒弟听说也就才结丹不久吧,这都敢上?!”
没多久天际一道流光闪过,傅问神色匆匆地出现在了曲家,随后便是收到曲家传信从各处赶过来的医修。
最后在众人合力调息下,老家主有惊无险。而能让老家主等到众人赶来,漱玉谷那位江小医师居功至伟。
至此江如野这个名字传遍了修真界各大门派,许多人哪怕没见过人,都知道傅谷主教出了一个如此年少有为的徒弟。
那一年江如野不过十六岁。
“厉害吧?”林述平时眼高于顶,但三年前那一幕留给他的印象着实太深了,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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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傅谷主那位徒弟毫不吝啬赞美之词,“你若想要拜傅谷主为师,起码也要达到这个水平,不然别想了。”
他说完后,就见眼前的少年连看了他好几眼,脸色有些诡异的复杂,好半天后对他道:“……谢谢。”
林述没发觉有什么不对,一脸孺子可教地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而且不仅是你自身要能比得过那位江如野,还要让傅谷主认可你。我就亲耳听过傅谷主提起自己徒弟时赞不绝口,换做其他人可不见得能有这待遇。”
“傅谷主……赞不绝口?”
林述摸了摸鼻子:“咳,虽然稍有夸张,但也差不多。”
他忘了当时是哪个宗门的宗主在和傅问聊天,话语间提及江如野当时在曲家的事情,直对傅问能有这么一个徒弟艳羡不已。
“越是少年心性,心思单纯,反而越不容易受到影响,只是很多人不敢做罢了,不过……”傅问先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那双眼眸中掠过几分笑意,任何一个人都能感觉出来他在提及某个人时嘴角的弧度都上扬了几分,话语间是隐隐的自豪骄傲,“确实胆大心细,心善又有决断,十分难得。”
“傅谷主整个人都冷冰冰的,能说出这种程度的怎么不算赞不绝口呢。”林述道。
原来对着其他人的时候傅问是这样说的吗……
在江如野心里,想起这件事时的感觉与林述完全不同。
傅问赶到的时候脸色冷得能掉下冰碴来,当时江如野从曲老家主的识海中退出来,睁开眼就看到自己师尊时心头先是一松,然后就被对方的神情吓得心脏都要停了。
曲言跑过来时见他只是脸色苍白,识海只受了点轻微影响后,才重重地舒了口气:“吓死我了你!你怎么这都敢上,不等其他医修一起?化神期修士的识海动荡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以后不用修炼了?!”
“老家主正和我说着话,突然就旧伤复发了。你们曲家都没几个医修,等其他人来后情况就棘手了,我趁前期先稳定下来,后面救治起来才方便许多。”江如野简单解释道。
曲言心情复杂地看了他半晌,郑重道:“阿宁,谢谢你。”
江如野知道曲言和老家主关系深厚,摇摇头让人别见外。
只是……
后面曲家的连声道谢他已经没心思听了,越站在傅问身旁,便越能感受到对方压抑着的低气压,满脑子都是自己回去后绝对要挨收拾。
自己师尊那回也确实是发了好大的火,最后是他哭着保证绝对不敢再以身涉险了,傅问才停了戒尺。
“阿宁。”傅问最后唤了他一声,却不是恼怒的语气,反而像是夹杂着后怕的叹息。
他抬起朦胧泪眼去看施予他惩罚的人。
“记住你今日做的保证,为师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江如野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他一直都以为傅问那回在气他不自量力莽撞涉险。
原来他也会在外人面前为他骄傲吗?
那他现在……还在生气吗?
江如野又想起了对方在青岚镇客栈给自己上药那回,此时回想,才发现对方那时的脾气已经算收敛得可怕。
若是以前早就一顿训斥劈头盖脸砸下来了,哪会直到最后才像是实在忍不了训了两句。
那股烦闷无来由地又涌了上来,还有对方昨晚语气平淡地道:“既然你现在不愿认我这个师尊,我也不强迫你。师徒一事本来就讲究个你情我愿。”
一直以来都是他因为往事执意要和对方一刀两断,但若是他现在……后悔了,对方还会停在原地等他回来吗?
仿佛上天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此时他们恰好到了浮幽秘境的入口。
通往秘境中心的雪盏莲道路不定,共有七条,为了节省时间尽快拿到雪盏莲回青岚镇,傅问吩咐两人一组,每组各走一条道。
傅问话音刚落,就听段驰率先问道:“傅谷主,我能和您一道吗?”
22.第 22 章
“傅谷主竟然真的同意了?”两人刚进入秘境,林述就咋咋呼呼地扯着江如野惊讶道,“那段驰何德何能,竟然能和傅谷主一起?”
江如野往旁边挪了挪,躲开林述横飞的唾沫星子,脸上的平静看起来非常货真价实:“傅谷主和谁一起不都是一样的吗?只要有一组找到了正确的路,我们所有人都能传送过去,能快点找到雪盏莲的位置就好。”
没想到对方完全不放在心上,弄得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似的,林述当即就喂了一声:“好心没好报是吧!我自己的师弟想和我一起我都没同意,专门过来保护你,你还一副看不上的样子。”
江如野又上下打量了林述一番,问得非常直接:“……你确定是你保护我,不是我保护你吗?”
“你!”林述被他气了个倒仰,好歹看着眼前那张脸忍了下来,深呼吸了好几回,愤愤道,“我师尊在栖霞宗的地位也就是仅次于赵宗主,别人想巴结我还巴结不上呢,真是不识好人心!”
江如野敷衍地冲他拱拱手,道了声谢。
林述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想起刚刚那幕,还是气:“我就是看不惯那个段驰,刚才可给他高兴坏了,小人得志。”
他见江如野不说话,又道:“不过我怎么感觉傅谷主当时看了你好几眼,更像是想带着你的样子。”
“是吗?”江如野说,“应该是你看错了,傅谷主应该也不在意和谁一道吧。”
“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吧……喂!等等我!”
转眼间的功夫,江如野已经到了好几丈外,憋着股气般走得飞快。
此时他们已经在秘境中行进了有一段时间,林述一早就召出了自己的本命灵剑拿在手中,可是他见身旁那人一直没拿出过任何武器,不由问道:“你的本命法宝呢?”
江如野面无表情道:“扔了。”
“别开玩笑了。”林述道,“听闻通往秘境深处的七条道路分别对应了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身处其中久了,便会被某种情绪影响得越来越强烈,到时再突然来点什么凶兽法阵,等你反应过来尸体都凉了。”
“也不知道我们被分到了哪一条道,看你这副吞了炸药的样子,我……”林述说着说着突然抽了下鼻子,“我怎么突然那么难过……”
“……擦擦。”
“什么?”林述又抽噎了一声,问道。
“鼻涕流出来了。”
林述错愕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一边手忙脚乱掏出帕子,一边悲从中来道:“我们也太点背了!怎么就分到了悲……”
林述又很快意识到不对,吸着鼻子问江如野道:“为什么你不受影响?”
下一瞬眼前一花,林述还没看清暗中窜出来的妖兽长什么样,就被江如野甩出的一道灵力击飞了三丈远。
江如野面不改色,除了眼尾有些红以外,和林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鲜明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可能我修为比你略高一些吧。”
“不可能。我二十六筑基后期,临结丹不过一步之遥,这速度在我们宗门里都少有人至,你……”
说到一半,林述又控制不住地流眼泪:“你怎会比我修为还高?同一辈里除了那些变态的剑修,也就傅谷主的徒弟能超过我,我本来医术就不怎么好,修为不能再被别人比下去了呜呜……”
江如野和他的悲欢并不相通,又是一道灵力击飞了冲他们而来的妖兽,发尾在身后划出一道张扬的弧度,勾起嘴角道:“那我就是比你厉害能怎么办?要不你求求我,我考虑一下在秘境里保护你。”
林述“呸”了一声:“你还想让我求你?做梦!”
可惜刚“呸”完就被突然卷起的冷风灌了一嘴,疯狂咳嗽起来。
视线一转,一片冰原豁然映入眼帘,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狂风呼啸,吹得人都要站立不稳。
江如野收了玩闹神色,神情凝重起来,手腕一翻,从虚空中抽出把长剑。
长剑没有实体,由流光凝聚而成,在江如野抽出来的那瞬,似有隐隐雷鸣响起,带着剑斩九霄的气势。
林述看呆了一瞬,连咳嗽都忘了:“这是你的本命灵剑吗?怎么只有虚影?”
只是虚影,便有如此强横的气势。
江如野站在猎猎狂风中,一手执剑,只是提高了嗓音对林述道:“小心,有东西要来了。”
话音刚落,一声尖利的兽鸣响彻冰原,带着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一头巨大的狐妖横档在两人面前,皮毛通体棕黑,浑身缭绕着黑气,睁着血红的兽瞳,冲两人亮出了锋利的獠牙。
“这什么鬼东西?!那么丑!”
江如野回道:“等你被它吞进肚子里就知道它为什么那么丑了!”
林述一抹淌了满脸的眼泪鼻涕,横剑在前,对江如野道:“你往后站,我说过要保护你的。”
但林述没想到,对方不是嘴硬,好像是真的不需要他保护。
只见身旁那道身影手掐剑诀,脚下一蹬,整个人就借力飞身而上,瞬息间就身轻如燕地掠到了那妖兽的面前,二话不说拔剑便斩。
林述慢了一步跟上去,与江如野一道和那狐妖缠斗在一处。
江如野劈手挡下那狐妖挥下的利爪,那爪子比刀刃还要雪亮,挥过时都能听见空气被划破的尖啸,江如野执剑那只手的小臂上很快就被风刃割出了几道细小的口子。
而林述要更加形容凄惨些,浑身上下不少地方都挂了彩,偏偏眼泪还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挥剑。
在江如野暂时压制住那狐妖的功夫,林述瞅准时机,一剑刺入了狐妖的身体。
狐妖吃痛,发出一声怒极后的嚎叫,猛地一甩身子,把林述连人带剑地摔了出去。江如野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那狐妖的皮毛翻身稳住身形,抓着这一瞬的空挡,手中流光凝成的长剑灵力大盛,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贯穿而下。
“轰隆——”
狐妖庞大的身体倒下,极速粗喘着,几次想爬起来,都被贯穿身体的长剑痛得面目扭曲,龇着尖牙重重倒下。
江如野抬手收剑,侧脸溅着狐妖的血,垂下的手臂上那几道口子因为用力崩开了,几滴血顺着指尖滴到了脚下的冰面上。
他没管这些,向林述那边走去,扬声问:“还活着吗?”
“咳咳……废话!”林述抓着剑狼狈地站起来,因为冰面太滑摔了几跤,把眼泪又摔了出来,“那狐妖死了吗?他大爷的真难杀!”
“那谁!你身后!”林述突然目光一紧,冲江如野喊道。
江如野滴在冰面上的血似乎有什么魔力,狐妖分明已是强弩之末,被吸引着鼻尖动了动,伸出粗糙的舌头一舔,血红色的兽瞳亮起骇人的光,突然躁动起来,尾巴重重一拍冰面。
只听咔嚓声接连响起,两人脚下的冰面飞速龟裂开来,勾连成片,下一瞬整片冰面完全碎裂。
狐妖第一个就跌入了无边冰水中,那水里似有什么东西,一下就把它拖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除了丝丝缕缕的鲜血从深处翻涌上来,再不见踪影。
林述面对着狐妖,在那血红色兽瞳亮起的瞬间便御剑腾空,伸手把江如野一同拽到了剑上。
前方的路突然间变成了看不到尽头的水面,茫茫一片,连要往哪里去都不知道,林述又绝望又想哭:“我们怎么那么倒霉,好不容易弄死了一个狐妖,这下要怎么办?”
江如野沉吟了片刻,便对林述道:“下去。”
“什么?”林述先随着江如野的指示降下了灵剑的高度,等明白对方的意思后,整个人都要抓狂了,“你疯了吗?!这水下有东西!你没看到刚才那个狐妖?那么大一只,说没就没了!”
身侧是刺骨寒风呼啸而过,脚下水面翻涌不休,江如野被风刮得眼睛干涩,四面绝境下,那点烦闷和苦涩被秘境影响,也跟着放大了数倍。
如果现在在他身边的是那个人就好了。
江如野脑子里刚冒出来这个想法,就掐紧了掌心,强迫自己清醒下来,对林述冷声道:“不想死就跟着我!这秘境中的灵力流失速度极快,你能这样坚持到几时?”
江如野刚说完,林述操控的灵剑就晃了晃。他控制不住的被悲伤填满的脑子终于分出一点心神来,如江如野所说,感受到了经脉中灵力流失快得不同寻常,根本不是他以为的杀死狐妖后的短暂力竭。
冷汗顿时浸湿了后背,林述总算明白了此处的可怕,被无限放大的情绪完全能让人不知不觉落入陷阱中。
狂风呼啸,他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去,身边人发尾被风得高高扬起,神情冷肃,偏偏眼尾薄红越来越明显,浅褐色的眼眸如浸了水的琥珀,似乎秘境中的影响终于后知后觉地在对方身上体现出来。
下一瞬,江如野就冷着脸红着眼眶从林述的剑上跳了下去。
林述的惊呼刚出口便被风吹散,江如野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他能感觉到身体在极速下坠,下方冰冷潮湿的水汽已经攀上袍角。
整个人即将被湿冷的水面吞没的时候,脚下突然像踩到了实处。
以江如野为中心,整片水面霎时波翻浪涌,在他身旁两侧腾起数米高的巨浪,然而顷刻间就能把人吞没的巨浪在碰到少年衣角前纷纷止歇,随着江如野前进的方向往前铺展开来,为他凝成一条平直的大道。
江如野踩着流动的水波而行,让林述看得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不会掉下去的?刚刚那狐妖明明……”
“赌的。”
江如野说得云淡风轻,但架不住秘境的影响,眼尾的薄红更加明显了,宛如晕开了艳丽的染料。
林述不明白,为何同样是受秘境影响,他这边就涕泗横流,对方却连要哭不哭的模样都比自己好看许多。
看到江如野脸上露出“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时,林述才猛地反应过来捂住嘴,被自己蠢得更加难过想哭:“现在怎么连心里想什么都会说出口啊。”
“傅谷主说,浮幽秘境的伴生灵兽是九尾月狐,若是看到灵狐虚影,便说明这条道路是正确的,可以捏碎符咒让所有人传送过来。”林述抓狂道,“随便哪个快点找到路都行,我快要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不是要保护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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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你是不是克我?”林述被弄得彻底没了脾气,“我在宗门里好歹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在你这就总是颜面尽失?”
江如野偏头冲他一笑,只是眼角余光扫到脚下时,嘴角的弧度刚扬起便凝固在了半途。
只见脚下的水面倒映出了两道身影,格外清晰,仿佛这方水面成了连接两边的镜子。
“这不是傅谷主吗?!还有段驰那家伙。”林述惊道,“我们为什么能看到他们?”
而倒影中的两人似乎对此一无所觉,连目光都没有分给他们一点。只见他们面前同样出现了熟悉的狐妖,尖利獠牙泛着雪亮的光向两人扑去,隔着水面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腥臭逼人的气息。
然而江如野和林述应付得极为惊险的狐妖在傅问面前简直不堪一击。那畜生似乎也知道谁不好惹,绕开傅问就直挑段驰这个软柿子捏。
可是尖利的爪子还没碰到段驰的衣角,凛冽强横的剑气便从四面八方交错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把面露惊慌的青年护在了后面。
“……”
江如野的指节被捏出咔哒一声脆响,脸上神色霎时就变了。
他盯着脚下的倒影,眼睁睁地看着傅问走到那人面前缓声道:“有没有受伤?”
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神色,但眉眼间是毫不遮掩的关切,罕见得就连他都没见过几回。刹那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痛了,江如野牙关咬得死紧,才勉强没有当场失态。
段驰满脸受宠若惊:“多谢傅谷主,弟子没事。”
傅问点了点头,却还要执起那人的手检查一番,似乎这样才能放心。
距离太近了。
江如野死死地盯着两人交错的袍袖,心脏痛得他快要落下泪来,却自虐般就是不移开目光,似要把对面人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全刻在脑子里才罢休。
其实林述说得没错,他在进入秘境前能感受到傅问是有意要带着他一起的。但或许是出于某种难以言明的逃避和试探,他只是错开了视线,随后接受了林述的邀请。
然后就后悔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江如野对自己说,傅问想怎么对别人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再说两人只是正常接触,他有什么好在意的。
“灵狐!灵狐的虚影出现了!”他能感觉到肩膀被林述激动地摇来摇去,下一秒对方像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我的天爷啊!你怎么了?你你你你……哭了?”
“喂!喂别哭啊,你不是很厉害不受秘境影响的吗?”林述一个头两个大,但眼前人像是完全陷入了他看不见的幻觉中,他扒在人旁边拼命喊,试图把人唤醒,“我们可以捏碎符咒让其他人传送过来了!”
江如野已经听不清林述在耳边说什么了。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
这人明明昨晚还在和他耐心解释,让他即将完全松动下来时,却转头就对着别人温声细语。
他只是需要些时间去接受,他已经在努力去试图修复两人的关系了,为什么只是犹豫了一次,对方就连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都不愿意等他?
在傅问心里,他就是这般可以被轻易替代吗?
哪怕他说的都是气话,对方也就真的从此再也不管他了吗?
“哗啦——”
几米高的巨浪突然扑了下来,彻骨凉意兜头而下,江如野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水面倒映出的场景被浪打碎,眼前景象一转,十几名弟子同时被从各自的地方传送到了一处。
“我都说了刚才你就不应该走那条路!气死我了!”
“救命好吓人,我再也不要回去了呜呜……”
“……”
放大后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残留在每个人身上,群魔乱舞中,只有傅问不受影响,目光扫了一圈,落在了某个一边冷着脸一边止不住流泪的身影上。
“傅谷主。“段驰的声音在傅问身后唯唯诺诺地响起,“我的手好像伤到了,您能不能……”
傅问恍若未闻,大步从弟子中穿过,半分目光都没有分给过别人。
江如野感觉有道熟悉的身影停在了面前,随即下颌被人轻抬起,他对上了傅问那双温沉的眼睛。
“发生什么了?”傅问道。
江如野动了动嘴唇,叫了眼前人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唤了什么,可能是傅问,也可能是傅谷主,但很奇怪,其他人稀奇古怪的动静突然停了,所有人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但江如野此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很想问傅问,你是不想管我了吗?
那些积压在心头的,他自己都没有明确觉察出的不安在此刻全都压抑不住了。江如野觉得自己很没有道理,但他就是很难过、很委屈。
他反手抓住对方的手,本来是想冷着脸质问“你为什么不管我?”
但眼一眨,又是一串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把他那些冷硬的棱角全砸得稀碎。
于是江如野在眼前人俯身下来的时候,又低低地叫了傅问一声。
“你能不能……”他在人耳边红着眼睛道,“别不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