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手段狠辣,却是顶级恋爱脑》 第1章 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罢了 酉时三刻,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踏着暮色停在清晏园。 这园子原是前朝亲王的别院,如今成了京城最风雅的私邸。寻常人递帖子需等上月余,偏生那辛姑娘只对门房略一颔首,管事便提着灯笼相迎。 “那就是辛姑娘?瞧着倒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么……” “嘘!小声些,叫人听见可了不得。” “怕什么?她又不是正经主子。”先前那声音压低了些,却毫不掩饰话里的轻蔑,“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罢了。” 辛绾朝里走去,一路上,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我可听说秦将军对这辛姑娘十分上心。去年她嫌园里的海棠不够红,将军便从江南运了十株朱砂海棠来;上月又说想听塞外胡笳,将军二话不说,直接绑了北狄最好的乐师。” “啧啧,这样骄纵,也不知秦将军图她什么?” “图什么?男人嘛,自然是图她身娇体软......” 引路的丫鬟是个新来的,低眉顺眼地在前头带路,听闻这些议论声眼睛忍不住往这位辛姑娘身上瞟。而辛绾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绾姐姐,救命!” 她前脚刚迈进门槛,便被秦云瑶拽到牌桌前:“兄长方才被圣上急召入宫,留我替他看牌,谁知我今日手气背得很。” “我当是什么天大事。”辛绾瞥见抽屉里仅剩的几枚铜钱,噗嗤笑出声,她说着去摸荷包,被秦云瑶按住手腕。 “好姐姐,不如你来打两圈?” “啊?可是我不会啊。”辛绾有些为难。 “不打紧。” 秦云瑶眼神向对面一扫,两位锦衣公子相视一笑。 “二小姐,区区几锭银钱,这就搬起救兵了?” “云瑶这是怕输光了被将军问责,要拉辛姑娘垫背呢!”附和之人正是军中副将裴炎。 “胡说!”秦云瑶甩出手中帕子砸他,“上月你在军中饮酒,耽误了操练,不也是求着绾姐姐在兄长跟前说情?不然岂是罚你打扫一月马厩就能作罢的?” 裴炎被揭了短,忙不迭作揖:“姑奶奶饶命!快别说了,来,咱们继续。” 秦云瑶摇着扇子与裴炎斗嘴,牌打了几圈,辛绾面前的银子愈发多了起来。 侍立在侧的小厮刚要提醒裴炎方才已能胡牌,就被瞪了回去,只听裴炎小声训斥道:“蠢货!我还能胡她牌不成?” 这打的哪里是马吊牌,分明打得是人情世故。 “云瑶,这张可留得?”辛绾拈起一张象牙牌。 “先留着,咱们打这张。” “打三索。” 一道低沉的嗓音忽从头顶压下。 辛绾尚未回神,便见一只手自肩后探来,抽走她指间牌,反手将三索掷入牌池。 满屋的人忙起身作揖。 秦沧只随意摆手:“接着玩。” 他在长凳上坐下,顺势将辛绾揽进怀里。 侍女捧上茶水,辛绾打开瞧了一眼,复又盖上:“我去沏壶菊花茶来,将军近日睡得浅,饮不得这浓茶。” 她声音轻软,似檐下风铃。 秦沧在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又瞅了眼台面上得银子:“今日手气倒是不错。” “兄长既赢了钱,不如赏我一副头面?珍宝阁新到的点翠簪子,我可是眼馋许久了。”秦云瑶见秦沧心情甚好,趁火打劫。 秦沧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正说着,外头忽有侍女匆匆进来,附在秦云瑶耳边低语几句。秦云瑶先是一怔,随即瞪大眼睛:“漓王要回来了?” 辛绾指尖一颤,茶盖落在茶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裴炎一愣:“谁?” “九皇子沈谙啊!去了西南封地那位。”秦云瑶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八卦的兴奋劲,“不过这都过去三年了,陛下还未下旨成婚。听说他和西夏公主两人闹得不太愉快……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怎会不知? 裴炎心头一跳。 若他没记错的话,那九皇子沈谙,不正是辛绾成为秦沧外室前的青梅竹马吗? 他下意识抬眼,偷觑对面二人神色。 秦沧依旧淡淡的,指间玉牌一扣:“该谁出牌了?” 仿佛方才的话,半个字都未入耳。 也是。 都过去这些年了,旧事如烟,谁还会放在心上? 裴炎暗自松了口气。 这段插曲很快便过了,众人宴饮玩乐直至深夜,车缓缓驶离清晏园。 辛绾倚在软垫上,她在席间饮了些果酒,此刻酒意微醺。烛影摇曳,映着她瓷白的肌肤,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沉闷而规律。 辛绾闭着眼,内心一片清明。 整整三年了。 刚入将军府时,她夜夜惊醒,梦里全是抄家那日的火光与哭喊。她恨秦沧落井下石,恨他强取豪夺,可......她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后来她明白,眼泪和愤怒救不了辛家。 于是她学会了笑。 “嗯……”她故意含糊呢喃,往男人怀里钻了钻,摸到他腰间的令牌。 这些年她早已摸透这个男人的脾性。 秦沧喜欢她依赖又不过分缠人,她便在人前给足他面子。秦沧厌恶提起旧事,她便连“九”这个字都避讳不提。 今日云瑶提起沈谙时,他几乎要将手中牌九捏碎。她便轻轻闹出点动静,让秦沧看见她那一瞬的失态。 她得让他觉得她仍在乎,却不敢在乎。 可她做这一切,从来不是为了争宠。 她需要秦沧的信任。 只有留在秦沧身边,她才能接触到当年的卷宗,查清当年父亲贪墨案的真相。 马车缓缓停下。 “绾绾,到了。”秦沧低声唤她。 辛绾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缓缓睁眼,眸中水雾氤氲,仿佛刚醒一般。 她软软地“嗯”了一声,伸手勾住秦沧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抱下马车。 夜风掠过纱帐,烛火摇曳,映得满室红光。 秦沧将她放在床上,见她眸中雾气未散,便低头吻了吻她耳后朱砂小痣:“睡迷糊了?” 她抬手,毫不留情地推开他凑近的脸,也不管这张脸生得有多么俊美。 秦沧却也不恼,低低笑了两声,眼前浮现起两人初遇的场景。 第2章 能救你的只有我 那年春末,秦沧随父亲入宫赴宴。他素来厌恶这些场合,便寻了个借口离席,独自踱至御花园僻静处。 “殿下耍赖!明明说好我赢一局,你就把那只玄凤送我的!” 少女嗓音清甜,带着几分娇嗔。 秦沧脚步一顿。 一身华服的少年正举着一只金丝鸟笼,故意逗弄着眼前蹦跳着想抢的姑娘。 “绾绾,你棋艺这么差,再输下去,怕是连发钗都要抵给我了。” “沈谙!”少女气鼓鼓地跺脚,“你耍赖,我要去告诉淑妃娘娘!” 九皇子沈谙。 他眯了眯眼,打量那少女。 她生得极白,眉目如画,此刻因薄怒染上绯色。 沈谙将鸟笼往假山上一搁:“想要就自己拿。” 少女提起裙摆就要攀爬,却被裙摆绊了个趔趄。沈谙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腰,两人一起跌坐在草地上。 “笨。”少年摘掉她发间的树叶,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锦盒,“早给你备好了。” 盒中是一对翡翠耳坠,雕成雀鸟形状,与笼中那只一模一样。 “你……你什么时候……” “上月你说喜欢那雀儿,我就画了图样让司珍局赶制。”沈谙亲手为她戴上,“笼中鸟终归不自由,不如让它飞走,换这对永远陪着你的。” 那日,秦沧在暗处站了许久。 再次见面时,辛家已遭逢巨变。 她的父辛怀民因卷入贪墨案入狱,家产抄没,家眷悉数受到牵连,昔日清贵的府邸门可罗雀。 昏暗厢房里,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她的脸。 苍白,美丽,像一枝被风雨摧折的海棠。 “辛怀民贪墨国库十万两白银。”他俯身撑在她耳侧,“你猜猜九皇子为何不救你?” 她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与脆弱。 “他今早已启程去了封地。”秦沧咬住她的耳垂,心底蓦地涌上一股陌生的情绪,“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 …… 辛绾推他的这一巴掌,力道不重,却带了几分真实的烦躁。 在世人眼中,秦沧出身将门世家,本就是人中龙凤。 他二十岁收复北方失地,立下不世军,莫说被人嫌弃,平日里便是稍稍敛了笑意,满堂武将都要屏息凝神,哪曾受过这般轻慢? 可秦沧偏偏爱极了她这副模样。 白日里温柔小意,夜里总爱使些小性子,像只被惯坏的猫儿。 她越是蹙眉推拒,他越是犯贱般,偏要凑近招惹。 “还笑?”辛绾拍开男人的手,“妾身要沐浴了,将军且让一让。” 她提起裙裾,露出半截小腿。 秦沧眸色一暗,攥住那只不安分的脚,一寸寸抚摸掌心之下如羊脂玉般细腻的肌肤。 “若是爷不让呢?” 她不理他,起身要走,被他一把拽了回来,跌坐在他怀里。 “呀!将军!”辛绾惊呼一声,抵住他胸膛。 秦沧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箍住她的腰肢,让他紧紧贴向自己。由浅入深,她被迫仰头承受,指尖在他肩头抓出褶皱,如同暴雨中摇晃的桅杆。 玉带砸落在地,解衣袍的手突然失了章法,秦沧喉结滚动,嗓音哑得不像话:“绾绾,待事毕……再共浴。” 指尖陷入衣襟交叠处的缝隙,辛绾触到一道凸起的疤痕——是去年北戎刺客留下的。 那夜秦沧浑身是血闯进北苑,却还惦记着给她是否安好。 手上推拒的力道不自觉松了三分...... 秦沧趁机扣住她的手腕按在枕上,用鼻尖撩开她耳鬓的长发,低头吻上她的耳垂 “喜欢这样,嗯?”他嗓音又低又哑,他知道,那里是她最敏感的地方,“方才推我的时候不是很有力气?” 温热的唇沿着颈线游走下移。 “怎么现在……” 帐外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辛绾别过脸去,咬着唇含糊道:“谁要与你……共浴……” 她的尾音颤得不成调子。 “是吗?”秦沧低笑,指尖挑开杏色里衣的系带,“那上月是谁在汤池里,非要本将……” “别......别说了......” 辛绾浑身软成一滩水,在他的步步引诱下,被席卷而来的情潮淹没其中。 帐钩撞得叮当乱响,恰掩住半声惊喘。 初秋的夜晚下了一场雨。 辛绾醒来时,屋内静得只剩残烛偶尔的“噼啪”声。 丫鬟岁安见她睁眼,连忙轻唤一声“姑娘”。 辛绾懒懒支起身子,雪白的颈子上几处暗红印记,在晨光中格外扎眼。 岁安瞧着耳根发烫,手忙脚乱地低头去拾散落的衣裳:“将军天未亮便去军营了,许是有紧急的公务吧。” 辛绾哑然笑了笑。 秦沧每月来三五次,往往深夜而至,天未亮便离去。府中下人都心知肚明,正经人家的姑娘,谁会无名无分地住在这种地方? “备水吧。”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倦意,却又很快敛去。 辛绾闭上眼,温热的水流漫过肩颈,水汽氤氲间,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 “求娘娘开恩,让我见九殿下一面……” 她跪在淑妃宫外的石阶上,宫门紧闭,无人应答。 直到深夜,才有嬷嬷撑着伞出来,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辛姑娘请回吧,殿下今早已启程去封地了。” 她浑身湿透,指尖死死抠进掌心:“不可能……他答应过我……” “辛家如今是什么境况,姑娘心里没数吗?殿下金尊玉贵,难道要为了个罪臣之女自毁前程?” 雨幕中传来刺耳的讥笑。 “辛家当初连侯府提亲都拒了,一心要与九皇子结亲。如今倒好,淑妃娘娘一听辛怀民入狱,连夜把九皇子送去封地,啧啧……” “听说九皇子连句话都没留,跑得比谁都快……” “把十万两亏空啊,谁敢沾这烫手山芋?” 她被官差拖上囚车时,还戴着沈谙送的玄凤耳坠。押解的衙役一把扯下,坠子摔在青石板上,碎成两半。 辛绾缓缓沉入水中,任由思绪淹没。 她当然清楚自己的处境。 秦沧再宠爱她,也从未提过要给她名分。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精致的玩物,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外室。 可那又如何?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正室之位。 辛绾坐到梳妆台前。 提起笔,令牌的形状已在她笔下勾勒出九分相似。 虎头纹饰,边缘刻着繁复的云纹,长三寸、阔约二寸四分,正中一个“秦”字。 第3章 再遇沈谙 听到脚步声,辛绾很快收拾完东西,将纸卷起藏进袖中。 岁安端着早膳进来时,见她正对镜梳发,笑着道:“姑娘今日瞧着气色甚好。” “将军离开时候可说了何时再来?” 岁安只当她惦记着将军恩宠,出言宽慰:“将军去了军营巡视,约莫明日才回呢。姑娘且宽心,将军临走前特意交待奴婢别打扰您,让您好生歇息呢。” 明日……足够了。 她捻起一支玉簪,在发间比了比:“这簪子瞧着样式倒有些旧了,不如今日去珍宝阁逛逛?” 岁安有些为难:“将军吩咐过,姑娘若要出门,需得先报备……” “不过是去买些首饰,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况且将军不在,难道要我整日对着四面墙发呆?” 岁安见辛绾语气恼怒,不敢再拦,只得差人去备马车。 马车很快停在了珍宝阁门前。 辛绾从珍宝阁的后门走出,径直走进一家不起眼的银器铺子。铺内光线昏暗,炉火正旺,须发斑白的老翁正埋头敲打一枚银镯。 “掌柜的,可有上好的点翠?” 老翁抬头,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姑娘走错地方了,小铺只做银器,不卖首饰。” 辛绾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推到他面前。 “那这个,能做吗?” 老翁低头一看,脸色骤变,猛地合上图纸。 “姑娘可知伪造将令是何等大罪?” 她不慌不忙,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金子,搁在案上。 “我只是想要个仿品把玩,又不拿它做什么。掌柜的手艺精湛,想必不难。” 老翁盯着金子,喉头滚动,思量再三仍摇了摇头:“姑娘,这恐怕不行。” 辛绾似乎早料到这样的结果,轻叹了口气,转过身走。 “可惜了。我本想着,若掌柜的肯帮忙,三年前私铸的官银的事……” 老翁手中榔锤“当啷”一声砸在案上。 “你、你是何人?” “一个不想惹麻烦的人。”辛绾轻点着金子,推到他面前:“同样,也不想给别人惹麻烦。” 老翁面色难看,思量再三,最终一把抓过图纸,约定三日后来取。 为避免空手回去不好交代,办完事,辛绾又折回到珍宝阁,打算挑选几样首饰。 她随手拈起一支金丝嵌玉的簪子,对着铜镜虚虚一挽。 掌柜堆着笑凑近:“姑娘好眼力,这是小店新到的款式,整个京城独此一支。” “样式是好看,可惜玉色太浊。”她惋惜地将金簪放回托盘中,“这籽料若是青透些就好了。” “姑娘,不若您再看看这支?”掌柜又捧出另一只锦盒。 这次,辛绾试也没试,指尖一点玉上一处褐色斑纹,摇了摇头,心想这怕不是从别家首饰上拆下来凑数的。 辛绾这般挑剔原在情理之中。 秦沧这人向来大方,待她更是挥金如土。绫罗绸缎、珍馐美馔,就连别院的一砖一瓦,都是按她的喜好建的。她妆匣里随便挑一件首饰,都抵得上普通人家一月的开销。 秦云瑶曾经笑叹:“旁人不过是蜜里调油地过日子,偏你绾姐姐,是大哥拿琼浆玉露浇灌出来的,连影子都透着金贵气。” 掌柜的满脸堆笑,只道姑娘若瞧不上这些,后头还收着几件镇店之宝。 他将辛绾引到内室。 内室陈设极为雅致,正中一张紫檀长案,上头铺着素白锦缎,几件稀罕首饰错落陈列。 “姑娘且先用些茶。”掌柜亲自斟了茶,附上几样精巧的茶点。 辛绾抿了口茶,茶香清冽,是上好的明前芽尖。 她早听秦云瑶提起过,这里的师傅曾为宫里制过首饰,有的是连司珍局都做不出的奇巧款式,宫里的娘娘们时常会差心腹来此采买。如今瞧见这阵仗,便知传言非虚。 “姑娘且坐着慢慢看,这些物件不比外头,都是师傅们费尽心思打的样,一年也出不了两三件。” 掌柜话音刚落,一道身影掀帘而入。 辛绾抬眸,正对上一双陌上而熟悉的眉眼,指尖茶点跌落在地...... 沈谙站在光影交界处,银色蟒袍上的金线在明暗间流转。三年未见,男人褪去了少年气,轮廓锋利不少,肤色也更深了,唯有眼尾那颗小痣依旧如记忆里那般温柔。 “绾绾。”他唤得极轻,像是怕惊散一场梦。 “民女参见殿下。”辛绾依规地蹲身行礼。 “快起来!”沈谙伸手,下意识地要去扶她,却在瞥见她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红痕时骤然僵住。 窗外恰有秋蝉嘶鸣,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掌柜立于一旁,讪笑着开口:“殿下怎地亲自来了?您要的东西已经好了,小人原本是打算明日送到府上的。” 他转身从博古架上取出一只匣子,匣子里头躺着一支累丝嵌宝金凤簪,凤尾羽翎根根分明,眼珠在灯下流转如活物般灵动。 “这凤簪的图样送来时,店里头的老匠人都说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的设计。您瞧这凤目用的西域血珀镶嵌,对着光能瞧见里头天然形成的金丝,正合了凤眸含金的吉兆。收礼之人见了一定欢喜。” 辛绾忽而想起那些说沈谙与西夏公主不睦的传言,觉得着实可笑。 沈谙这样温润如玉的人,想来必不会与任何人闹得如此不堪,何况是他将来要明媒正娶的妻子。 “殿下,民女还有事,就不打扰殿下雅兴了。”辛绾欲行礼告退。 “绾绾。”沈谙打断她的动作,这一次,果断将人扶起,“我们之间何须如此陌生?” 辛绾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殿下说笑了,礼不可废。” “你……近来可好?” “民女一切都好,谢殿下关心。” 沈谙的目光掠过她耳畔的东珠,足有龙眼大,在日光下流转着淡粉光泽。这样品相的珠子,怕是连宫里一年也只得两三斛。 “也是。”他自虐般笑了笑,心想秦沧确实是个会疼人。 “秦将军,内室有贵客在,您且稍等——”屋外忽然传来小斯的阻拦声。 话音未落,软帘已被一把掀开。 第4章 我早该死在抄家那日了 “九殿下回京怎地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臣也好为您备宴接风。” 秦沧一身软甲立于门前,长鞘上还沾着未干的泥水,显然刚从军营疾驰而归。 “本王只是路过珍宝阁,顺道取件物什罢了。”沈谙将簪匣合上递给掌柜,微微颔首道:“秦将军军务繁忙,不必费心。” 秦沧走到辛绾身侧,长臂一展,在自然不过地揽住她的腰,目光落在那支金簪上。他在指尖暗暗发力,箍得辛绾腰间生疼。 “绾绾眼光高,寻常首饰怕是入不了她的眼。殿下若有意相赠,不如让臣代为挑选?” “将军误会了。”辛绾何尝听不出他话里带刺,扯了扯秦沧的袖口:“妾身来选支簪子,恰巧在这里遇见漓王殿下。” “是啊,秦将军,我与绾绾不过是在此巧遇。” 绾绾,叫得倒是亲密。 秦沧痞气地一哂:“看来是本将会错意了。” “听闻秦将军上月剿匪有功,陛下龙颜大悦。今日一见,果然风姿更胜当年。” 沈谙抬手为秦沧斟了杯茶,秦沧接过茶盏却不饮,指腹摩挲着杯沿:“殿下远在西夏,倒是对京中琐事了如指掌。” “将军。”辛绾软声开口,讨好地将手置于他的掌心,“岁安说您去了北营,明日才回,怎地突然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顺势握住她的手:“无妨。倒是你,手这般凉,出门也不知道多穿点。” 沈谙的目光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停顿片刻,随即移开。他起身,整了整衣袍,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无害的笑容:“本王回京仓促,还未曾去给母妃请安,今日倒是在这耽搁久了。” 他看向秦沧,话锋一转:“说起来,母妃近来凤体欠安,将军若得了空不妨去看看娘娘,她会高兴的。” 淑妃娘娘? 辛绾心中疑惑,倒并未听说秦沧与她有何关系。 他们一个是宫中贵人,一个是朝中外臣,合不该有交情。 沈谙这话真叫人捉摸不透...... 回程的马车上,辛绾只顾思量着此事,亦步亦趋地跟着秦沧迈入正厅。 “恰巧遇见?”秦沧转身,猛地掐住她的下巴,“我倒是小瞧你了。” 辛绾被他指尖的力道掐得生疼,被迫对上寒意森冷的眸子。 “沈谙回京第一日便能与你在珍宝阁恰巧遇见?你把爷当傻子呢?” “我没有……”她想辩解,可被人掐着下颚吐出的字句虚软无力,听起来倒像有几分心虚,“我只是去买东西。” “买东西?东西呢?” “我……”她两手空空,确实辩无可辩。 秦沧猛地松手,辛绾踉跄几步,重重撞在厅中的圆桌上。 她还未站稳,秦沧已然逼近,双手撑在桌沿上,将她牢牢困在自己与桌案之间。他俯下身,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 “你的马车刚在珍宝阁门前停稳,消息就递到了沈谙那边!你敢说,你们之间不是约好的?” 他的视线落到她因挣扎而泛红的眼角,忽而冷笑:“怎么,是爷太怜惜你,你就背着我惦记别的男人么?”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安静的空间里响起。 辛绾愤愤瞪着秦沧。 原来如此...... 难怪他后脚便到了。 三年了,她的一举一动,从未逃过他的监视。 辛绾心底泛起彻骨的寒意,反而激起了一丝自暴自弃的勇气。 “将军不是每日都派人盯着我吗?想必我每日做些什么,见了什么人您都一清二楚,您又何必再问!” “你!” 她迎着他暴怒的目光,“是,就算我是去私会漓王殿下。将军待如何?杀了我吗?” “你以为我不敢?!” 辛绾怒极反笑,向前引了引脖子。 “那将军就动手掐死我好了!反正我早该死在抄家那日了!” 秦沧猛地扬起手,拳头的劲风刮过辛绾的脸颊,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落下。 秦沧粗重地喘息着,扬手狠狠捶在桌面上,茶盏瓷杯哗啦碎了一地,丫鬟小斯吓得跪了一地。 “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他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辛绾,别仗着爷宠你就以为我什么都能容你!” 秦沧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警告你!别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更别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否则,我不介意亲手折断你的翅膀,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万劫不复!” 话音落,秦沧带着一身戾气阔步离去,再没回头看她一眼。 空旷的正厅里,只剩下辛绾一人。她扶着桌面,缓缓滑坐到地上,方才强撑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窗外惊雷炸响,秋雨倾盆而下,而醉仙楼内丝竹声声,一片红袖暖意。 秦沧推开包厢门时,里头觥筹交错的热闹戛然而止。 “秦、秦将军?” 几个锦衣公子慌忙起身。 为首的蓝衣青年舌头都打了结:“您怎么……” “不是你们递的帖子?怎么,不欢迎?”秦沧解下佩刀往案几上一掷,撞得杯盘叮当乱响。 “岂敢岂敢!”众人连忙让出中间主位。 席间,都尉府李二公子最是机灵,立刻招呼酒楼管事:“快,把凝香姑娘请来,再开两坛十年的梨花白!” 秦沧随手扯松领口,仰头灌下一杯烈酒,喉结滚动间,辛辣液体灼烧着胸腔。 众人见他面色不虞,互相使着眼色不敢多言。 直到凝香抱着琵琶进来,凝滞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 秦沧虽与他们年龄相仿,在朝中地位可非同日而语,就是他们的老爹见到秦沧,也要恭恭敬敬称一声秦将军。因此,一帮纨绔子弟难得见到秦沧便争抢着轮番上阵献殷勤。 而秦沧除了端起酒杯回应以外,全程几乎没怎么开口。 窗外雨丝斜飞,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与嘈嘈切切的琴声完美融合。 裴炎随秦沧一道在席间落座。 回想起傍晚时分,他在书房撞见一身煞气的秦沧,暗自无奈地叹了口气。 秦沧这模样他可太熟悉了。 第5章 本将的人,何时轮到你们评头论足 裴炎心想,他的这位顶头上司,平日里杀伐果断,朝堂之上也是敢怒敢言,可偏偏在辛姑娘手上讨不了便宜。 不过今日说来倒也奇怪。 两人平日里吵归吵,闹归闹,过不了一个时辰,辛姑娘总会来哄秦沧开心的。 或是做些模样精致、味道可口的小点心,或是故意弄出点动静,娇娇气气地哭一场,好让将军心软。 可这都过去半日了,怎地还不见辛姑娘的影子? 傍晚时分,秦沧问他今日可有人递帖子。 裴炎一愣。 他自幼跟在秦沧身边,知他素来不屑这种风月场所,今日竟主动问起。 他只得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李二公子在设宴醉仙楼设宴,昨日倒是递过拜帖……” “裴将军。” 工部侍郎家的小公子端着酒壶凑过来,打断裴炎的思绪:“秦将军今日看起来似乎心情不佳呀?” 可不是嘛。 就差把“老子今天很不爽”几个大字写在额头上了。 裴炎比个噤声的手势。 “嘘,后院起火。” 那人顿时了然。 满京城谁不知道,镇国大将军秦沧今年二十六,至今尚未娶妻,甚至连房像样的妾室也没有,唯独养了个外室。 都说他这外室虽貌美,却也是个顶能折腾的主。 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见过秦将军、李公子,各位贵人。”凝香一曲弹奏完毕,向众人福了福身,壮着胆子抬眼悄悄打量起正中这位传闻中的昭国第一武将。 进入雅间前,鸨妈曾拉着她的手耳提面命:“今日都尉府家的二公子做东,招待的都是贵客,你千万好生伺候,切莫出了岔子。” 不得不承认,秦沧一副皮囊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俊美而不失利落。 她踏入这行尚不满两年,却因这副名动京城的嗓子,早已在达官显贵间游刃有余。 可当秦沧那俊朗非凡、浑身散发着男人魅力的身影映入眼帘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羞涩。 “将军可要听奴家新谱的《折桂令》?”凝香小声问询。 秦沧半抬了下眼皮,算是默许。 “将军……”凝香大着胆子凑近,却被突然爆发的哄笑惊得退了半步。 “要我说,将军何必为一个女子烦心?那辛氏不过就是个玩意儿。”李二公子醉醺醺地拍案而起,替秦沧打抱不平道:“她一个罪臣之女,连给我等做妾都不配,居然还敢闹脾气!” 秦沧转着酒杯的手一顿。 “就是,在这皇城根下,哪个世家公子后院不是姬妾成群?便是最不起眼的六品小官,也少不得养几个扬州瘦马充门面,更遑论像将军这样的股肱之臣。将军能收了她,都是给她脸了!”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衣服不行咱就换嘛,何必委屈自己?” “我看啊,也就是将军心善,收留她。” “欸?你们说,咱们秦将军怕不是被那辛氏下了蛊了?” 众人哄笑。 秦沧也笑出声。 他本是出来找些乐子,怎的偏偏人人都要提到她? 裴炎见状不妙,赶忙找来守在门外的随从,吩咐道:“去,快去北苑,无论如何都要把辛姑娘请来。” 众人见秦沧的反应只当得了默许,说话愈发肆无忌惮。 “听闻那辛氏琴棋书画样样稀松,也就一张狐媚子的脸能看。” 李二公子摇着折扇道:“兄台此言差矣,你们瞧过没有,辛氏那身段可比脸勾人多了。”他色气地比划着女人凹凸有致的曲线,猥琐地笑了两声。 “李兄果然是风月场里练就的火眼金睛。辛氏走路时柳腰摆得......啧啧,将军夜里怕是消受不起。" 席间顿时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有人用筷子轻敲杯盏,跟着起哄:“要我说,这等女子玩玩也就罢了,正妻该有的贤德才干一样不沾,也就暖床还有些用处。" 李二公子收拢折扇,扇骨往掌心一敲,“不过将军,您若喜欢这种,小弟有位通房倒是比辛氏更……” “咔嚓”一声。 琉璃盏迸裂的脆响截断了污言秽语,雅间霎时死寂。 殷红的血珠顺着秦沧指缝滴落,在台面上洇开点点红梅。 他慢条斯理地摊开手掌,任由碎片落在案上,抬起眼时唇角竟噙着笑:“接着说啊,怎么不说了?嗯?” 他咬字极轻,却让所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李二公子顿时酒醒了大半,冷汗涔涔地往后缩。 秦沧一把揪住他,将人狠狠掼在墙上,眼神如看一件死物:“本将的人,也轮得到你评头论足?” 他紧紧掐住李二公子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离了地面。李二公子的脸瞬间因缺氧而涨红,继而转为青紫,双眼圆睁,仿佛看到了阎王爷狰狞的面容。 “将、将军饶命......” 他还想开口求饶,但喉咙被扼住,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将军!” 裴炎上前劝阻,眼见李二公子挣扎越来越微弱,裤裆竟洇出深色水痕。 秦沧嫌恶地松手,任他烂泥般滑坐在地。 “滚!” 众人作鸟兽散。 凝香吓得呆愣在原地,抱着琵琶进退两难。秦沧踉跄着从她身旁经过,她惊慌后退,不慎踩到裙摆,整个人跌坐在地,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秦沧醉眼蒙眬地望去。 少女狼狈的模样忽地与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叠。 他将辛绾推倒在桌边时,她是否也这般疼? “我在想什么……” 他自嘲地摇头,却在抬眼的瞬间,真的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推开门,脸上满是怒色,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你!立刻,给,我,出,来!” 秦沧看清来人,哂笑一声,挑衅般斟满面前酒杯,当着她的面,将两只酒杯相碰。 “秦沧,你好得很!” 来人上前抢过酒杯,抬手便泼了秦沧一脸,而后转身离去。 凝香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琵琶“咚”地掉在地上。 这,这姑娘莫不是疯了? 竟敢这般对秦将军? 下一秒,却见适才还杀气腾腾秦将军抹了把脸,竟真跟了上去...... 第6章 小东西,还挺记仇 秦沧踉跄跟在辛绾身后,步伐飘忽,突然猛地向前倾去。男人的重量压得她后退半步,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酒气。 “绾绾......” 他呢喃唤着她的名字,熟练地撩开她耳鬓的发丝,低头吻上她的耳垂。 辛绾又羞又恼,使出浑身力气推搡他:“你发什么疯,放开我!” 而秦沧却纹丝不动,声音里带着几分醉意的委屈:“你今日……为何要见他?” “我说了是巧合,将军不信便罢了。” 秦沧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你现在为何又要来寻我?” 辛绾被他问得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是! 她确实可以不管他。可得到裴炎的传信后,心里的烦躁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别过脸去,冷声道:“我只是不想将军明日醒来后悔,丢了颜面。” 秦沧盯着她的眼睛,凑近,在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你!” “嘴硬。” 心被突如其来的亲吻搅得跳漏一拍,辛绾忙看向一旁假装看风景的裴炎。 “裴将军,麻烦你送他回去。” 裴炎干笑两声,挠了挠头:“那个……辛姑娘,我突然想起云瑶今日与几位好友小聚,还等着我去接她,恐怕得先走一步。”说完,不等辛绾反应,转身便溜。 “裴炎!” 辛绾气得跺脚,可裴炎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中。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靠在自己肩头的秦沧。 男人闭着眼,看起来竟有几分无辜,整个人几乎半挂在她身上。 辛绾心中恼怒,又狠不下心将人丢下,用力搡了搡他:“喂!你能不能自己走几步!” 秦沧含糊地“嗯”了一声,微微调整了下姿势,不动声色地将人搂在怀里。 辛绾被他这无赖行径气得无语,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北苑。 刚跨进院门,岁安赶忙迎了上来:“将军这是怎么了?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看什么看!喝多了,又不是快死了!” 辛绾的脸色难看急了,她猛地甩开手,秦沧踉跄两步差点栽倒在地,幸好身旁小厮及时出手。 岁安手足无措道:“那,那奴婢……”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把西厢房收拾收拾。” “啊?重新收拾间屋子?” 秦将军在这儿可没有住过主屋以外的屋子,何况这北苑都是将军的,哪有让主人家睡客房的道理。 “可是,姑娘,西厢房屋顶还未来得及修补,夜里凉,让将军睡那儿怕是,怕是不合适吧?” “哼,冻死正好清静!”辛绾甩袖就往里走,迈过门槛时却又顿了顿,“算了,先把人扶进来,再将药箱取来。” 烛火在纱罩里摇曳。 辛绾低垂着头,认真挑出男人掌心伤口里细碎的瓷片,再给伤口撒上止血的药粉。 手上一用力,秦沧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辛绾心中冷笑。 这男人装得真像。 他看似醉得糊涂,方才进门却记得抬脚跨过门槛,避开青石板上所有水洼。 “妾身笨手笨脚的。将军若是嫌弃,不妨换个人来伺候。” 她甩开他的手,却被秦沧一把拉倒在床上。男人顺势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目光灼灼,哪还有半分醉意。 “绾绾下手这么狠,是在报复爷?” “妾身哪敢。”辛绾挣扎着起身,“将军白日里都说要将我翅膀折断,妾身害怕得紧,哪儿敢造次。” “小东西,还挺记仇的。” 秦低笑着捉住她的手腕,按在枕边,强行将人往怀里带,温热的鼻息混着酒气。 “你今日见到沈谙,当真不知他要回京?” 怀中身躯一僵,只见辛绾眼尾泛起薄红,反问道:“将军现在审我,是要论个欺君之罪?那将军先说说,您装醉演这一出是何用意?” 秦沧脸上闪过一丝狼狈,手上力道却不自觉松了三分。 他早该知道,这丫头比狐狸还精。 “我……”秦沧喉结滚动,白日里那些诛心之言在舌尖转了个圈,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不该那样说你。” 其实,那阵暴怒褪去后,秦沧便隐约感觉到事有蹊跷。 三年来暗卫日夜轮守,每日里辛绾见了什么人、用了多少吃食都记录在册,若她真与沈谙暗通款曲,绝无可能做到毫无破绽。 细细想来,定是沈谙知道有人在暗处跟梢,便特意挑辛绾独自出门的时机现身,好试探一番。 好一个温润如玉的九皇子! 不愧是那个女人养出来的种。 沈谙太清楚他的逆鳞在何处,故意用辛绾来触这个霉头。而他竟真如对方所料,差点把她越推越远。 窗外更漏滴答。 秦沧晃神之际,辛绾起身从妆匣取出个锦囊掷在他膝头。 “将军可知,今日我去珍宝阁是找师傅改这块玉的。” 她背过身,佯装拭泪。 一块羊脂玉佩跌入掌心。 白玉无瑕,正面雕着睚眦图腾,背面刻了个“沧”字,刀工稚嫩,还带着划坏的痕迹。 他盯着那歪斜的刻痕,想起今年年初,辛绾曾向他讨教篆刻。后来她割破了手指,划得鲜血淋漓,便被他强行收了工具,下令不准再弄这些东西。 “下月廿八是将军生辰,原本是想将此物赠予将军作生辰礼。可妾身手笨,怎么都雕不好这玉佩,便想悄悄找人修补......” 亲手雕坏的玉不假。 不过是今日秦沧离开之后想出的权宜之计。 辛绾低垂的睫毛掩住精光,转过身换上委屈的神色。 “将军若不信,大可以继续派人盯着。” “......对不起。” 三年来,这是秦沧第一次认错。 辛绾指一怔,铜镜里映出她瞬间变换的神色,再抬头之时眸中只剩盈盈水光。 “将军不必可怜我,妾身不过是将军豢养的雀儿,无论如何,都不该对将军发脾气。” 秦沧闻言猛地将人狠狠按在怀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那些监视你的人,明日就撤。” 辛绾埋在他肩头勾起唇角。 她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第7章 银器铺遇险 三日后,天还未亮透,辛绾披了件素色斗篷出门。 晨雾浓重,将京城的街巷笼得影影绰绰。她特意绕了两条巷子,确认无人尾随,才闪身进了银器铺。 铺内光线昏暗,炉火未燃,里头隐约传来器物碎裂的声响。 辛绾脚下一顿,拔下发髻上的簪子紧紧握在掌心用以防身。 再往里走,只听里间传来一声闷响和老翁痛苦的呻吟。 辛绾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靠近。 透过门缝,她看见几名黑衣人将老翁按在案桌上,刀刃抵着他的喉咙。 可以肯定的是,这几名黑衣人绝非秦沧的人。 他若发现端倪,只会直接将她锁进地牢。 “东西呢?”为首的黑衣人声音狠戾,“识相的话趁早交出来,好少吃些苦头!” “官爷明鉴,小老儿真的不知道您说的什么账本。私铸官银可是要杀头的,小人不过做些手艺活营生,哪儿有这个本事......” 辛绾心头一跳。 他们说的是三年前的私铸官银案。 她的父亲就是被那批刻了暗记的银锭栽赃陷害,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不久前,她收到一封密信,信中所指便是这处银器铺子。她怕打草惊蛇,便借着打造令牌之事来此处一探虚实。 没想到竟还有其他人找到了这里! 黑衣人揪起老翁的头发,“老头儿,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举起刀。 辛绾认出这是北镇抚司制式的刀。 在大昭,北镇抚司拥有诏狱特权,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犯人,无需经过三法司会审或拱卫司指挥使同意,直接向皇帝汇报。 难道背后之人竟是陛下? 不...... 若是陛下,想要处决父亲,何须用此种栽赃手段,罗织罪名。 这老翁一定是知晓内情的,断不能折在这些人手里。 “掌柜的,我家主子前些日子定的银线可好了?”辛绾突然娇声踏入,见眼前场景,装作惊慌失措的模样,发出一声尖叫。 黑衣人的刀锋倏地转向她。 “你是何人?” “奴家是漓王府的绣娘……” “滚出去!”黑衣人厉喝。 辛绾踉跄后退,“不小心”踢翻角落陶罐。罐中淬火用的黑油汩汩流出,顺着地缝流向熔炉余烬。 “哎呀!”她惊呼着扑向油罐,抽出袖中火折子扔在油渍堆里。 “轰”的一声—— 烈焰腾起的瞬间,辛绾抓起案上黑油泼向黑衣人胸口。 火舌顺着衣料窜上发须,黑衣人发出惨叫,双手疯狂拍打却只让火势更旺。 "走水了!" 院外传来喧哗,辛绾趁乱拽着老翁逃离。 老翁腿上本就有伤,被石板路绊了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辛绾眼疾手快一把抄住,顺势将人推进墙角阴影里。 “姑娘,你自己逃吧。”老翁急喘着去推她。 “别动!” 巷口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辛绾飞快解下素纱披风,反手罩住老翁花白头发,又从墙根抓了把湿煤灰,连着他衣领一起揉搓。 煤灰混着巷底积水,很快在衣服上晕成黑黄的污渍。 “记住,过三个巷口右转,槐树下有辆青篷马车。”她将手中握着的簪子塞进老翁手中,“给车夫看这个,他会带你离开。” “可姑娘,你……” “不必管我,我自有办法与你再见。” 老翁别无选择,只得按辛绾吩咐行事。 黑衣人追至岔路时,见一醉醺醺的老乞丐蜷在馊水桶旁。为首者用刀尖挑开披风,被扑面而来的酸腐味熏得后退两步。 很快,老翁摸到槐树下,果然看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夫嚼着草根打量他。 “老头儿,去哪?” 老翁颤巍巍掏出金簪。 车夫看到内侧字暗记,低声道:“上来吧。” * 辛绾送走老翁后,闪身拐进了巷尾的一间染坊。 染坊女工这会儿估摸着还在用早膳,后院空无一人,只挂着几件油衣。 油衣以桐油涂布,罩于衣外,可防水防污,在这儿是再常见不过的装扮。 辛绾心下有了主意。 她蹲在水缸旁,指尖蘸了桐油,三两下将长发揉得油腻打结,接着,又将手浸入绿矾水中,指甲缝很快染上一层青黑,指节也被泡得发皱,活像个整日劳作的粗使丫头。 她穿上油衣,临出院门前,瞥见墙上挂着的工牌,顺手摘了一块系在腰上。 “李记染坊”四字,正合她意。 辛绾挎着布篮低头从正门走出,混在人流中缓步前行。 街上气氛凝重,百姓们交头接耳,神色惶惶。 “哎,官府又在抓人了,连码头都封了……”一个挑担的货郎低声对同伴道。 “这阵仗,怕不是宫里丢了什么要紧东西?” “你怎么知道是宫里丢了东西,莫不是有逃犯呢?” “嗐,逃犯哪儿轮得着北镇抚司的人上街抓人。” “嘘,快别议论了,方才那人不过多问了一句,就被官爷踹了一脚!”旁边一老妇摇头叹气。 辛绾垂眸,挲着腰间的工牌。 北镇抚司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看来他们在找的东西,比想象中更重要。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城门处的盘查。 守城的差役手持画像,挨个核对,甚至还会掀开货担、翻检包袱,连妇人的发髻都要多看两眼。 队伍缓缓前进,终于轮到她。 差役扫了一眼她腰间的工牌,“李记染坊的?怎么这时候出城?” “回、回官爷的话……”她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掌柜让送布去城外的庄子,说是贵人急着要。” 差役狐疑地盯着她,伸手去掀她的布篮,在素布间翻搅的手指忽地一顿。 只见他嘴角抽了抽,一把攥住东西塞进袖笼,动作快得像是怕被旁人瞧见。 “快走快走!”差役催促道。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辛绾早预料会有人在城门口搜查,提前在篮子底下压一点碎银,不多不少,足够满足这些吃拿卡要的小卒。 她即将走出城门,却倏地被叫住。 “等等,站住!” 第8章 辛姑娘可比仙丹好使多了 “站住!” 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另一名差役踱着方步逼近,腰间铁链哗啦作响。 “你,把头抬起来!” 辛绾不得不照做。 她心里盘算着,若是此时被北镇抚司的人认出,亮出秦沧的名号想必能脱身。以秦沧在朝中的权势,北镇抚司及其背后之人定不敢当众为难他的女人。但如此一来,她好不容易才让秦沧撤走的暗哨,恐怕会重新布满北苑。 “啧,李记的丫头都这么丑?”差役嗤笑出声,粗糙的拇指在她颧骨的雀斑上重重一抹。 “官、官爷说笑了。” 差役悻悻然甩手,“滚吧。” 辛绾得了话,赶忙行礼离开。 晨雾散去,河面上依然浮着一层灰蒙蒙的水汽,码头边停泊的漕船排得密密麻麻。 “姑娘,这边。”老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掀开车帘,警惕地露出半张脸。 辛绾余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这才快步上前。 她压低声音:“您一会儿直接从这儿坐船离开。北镇抚司的人已经出动了,走陆路极易被拦截盘问,漕船码头虽也有巡查,但漕帮势力盘根错节,官差碍于情面,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翁怔了怔,“姑娘早就为小老儿想好了退路?如此周密的安排,可不像是临时起意……” 话到一半,他忽然顿住,眼底闪过一丝恍然。 “姑娘上次寻我做那令牌时,怕是已经计划好后面的一切了吧?” “老人家,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瞒着您了。我知您与三年前私铸官银一案有关,还请将您知道的情况如实相告。” 老翁犹豫良久,苦笑一声,才颓然道出实情。 “姑娘......当年我参与铸银,只是一时贪财,想着不过是多熔几两银子,哎,哪曾想后来竟招来杀身之祸。这三年来,我东躲西藏,连梦里都是刀光剑影,当真......当真是报应啊。” 老翁左右环顾,确认四周无人。 “不过,当年我们这些工匠铸银时,私下留了一本账册。姑娘若想了解此事,不妨去城郊大慈恩寺走一趟。” “账本?”辛绾眸光一凝。 这应该便是北镇抚司那伙人在找的东西了。 老翁点头,将嗓音压得更低:“那上头记着的,可不止是银钱数目。” 码头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夹杂着官差的呵斥声。 辛绾侧耳听了片刻:“时辰不早了,您速速登船,往后一切小心。” 老翁连声道谢,佝偻着身子混入了船工之中,随着漕船的帆影渐行渐远。 送别了老翁,辛绾寻了处附近的水井将手和脸洗净。 “大慈恩寺……” 她轻声自语。 话刚出口,忽觉颈后寒毛倒竖,似有一道无形的目光刺来。 她猛地回头。 只见码头上忙碌依旧。 是错觉吗?辛绾蹙起眉头。 这些年一直被秦沧的人盯着,她的神经早已如紧绷的弦。 莫非真是自己太过敏感? 与此同时,京郊大营的校场上沙尘飞扬。 裴炎握着长枪,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今日,秦沧亲自下场考校武艺,已经接连挑落七名军中精锐,那些平日里自恃武艺高强的将士们,在秦沧面前就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而此刻,秦沧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刀,正地指向裴炎咽喉。 “下盘虚浮。”秦沧倏地收刀入鞘,伸手拍了拍裴炎肩膀,“不过枪法有进步,继续练。” 全场寂静。 将士们面面相觑。 裴炎更是瞪圆了眼睛,活像见了鬼。 要知道,秦沧这人在校练场上向来严格到近乎苛刻,对待将士们的训练要求极高,容不得半点马虎。按往日惯例,他今日这般表现早该被罚去跑二十圈校场。 “将、将军?”他结结巴巴,生怕秦沧反悔,“谢谢将军,末将这就去加练。” 秦沧从亲卫手中接过汗巾。 阳光穿过他铠甲,在沙场上投下狰狞的影子,偏生他此刻眉眼舒展,透出几分少见的温和。 “看到没,将军手上包扎的纱布打了个蝴蝶结。”有眼尖的将士发现,小声议论。 “怎、怎么可能......嘿,你别说,还真是!” 联想到一些市井传闻,将士们顿时恍然大悟。 秦沧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瞥了眼手心—— 蝴蝶结小巧精致,在他宽厚的大手上显得格外突兀。 想到这里,心口泛起一阵柔软。 昨日他说了多少混账话,可辛绾还是来了,红着眼眶为他清理掌心的伤口。 他说了那么多混账话,她却还惦记着他的伤。 他该对她好些的...... 她如今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这偌大的京城里,除了他秦沧,还能倚仗谁呢? “大家都累了,今日就练到这儿吧,明日比试射箭,都回去把弓弦检查好。” 秦沧将汗巾抛给亲兵,想到这儿,就连声音也比平日温和三分。 将士们如蒙大赦,互相交换着不可思议的眼神。 有个胆大的新兵小声嘀咕:“将军今日莫不是吃了仙丹?” “蠢货!”旁边一个老兵听了,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定是辛姑娘又哄得将军开心了。” 这辛姑娘可比仙丹好使多了。 “你还不知道吧,去年辛姑娘生辰,将军还赏了全营每人二两酒钱呢!让咱们好好喝了一顿,那叫一个痛快!” 秦沧耳力极佳,这些窃窃私语一字不落飘进耳朵。 他本该训斥他们妄议主帅家事,可想到今晨离开时,辛绾为他系上外衣,一句“早些回来”说得又软又糯,竟连半分火气都提不起来。 他轻咳一声,吓得众人立刻噤若寒蝉。 “去别院,给府里也递个口信,就说今晚有军务不回去了。” 他交代完裴炎便骑马离去。 马蹄声渐远,校场上的将士们不知是谁先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整个校场如同炸开了锅。 “将军方才说话时,嘴角是不是翘了一下?” “我瞧见将军摸了下手上的蝴蝶结!” “天爷啊,这辛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9章 绾绾是嫌我昨夜伺候得不好? 暮色四合时分,秦沧策马来到北苑。 辛绾正坐在廊下绣一方帕子,见他进来,指尖银针在绢面上灵巧地打了个旋,不紧不慢地收好针线。 她今日穿了身藕荷长衫,发间只簪一支玉钗,素归素,倒比平日更添几分清丽。 “将军今日来得倒早。”她抬眸浅笑,眼尾漾起温柔的弧度,将绣绷搁在一旁。 秦沧走近,忽闻到她发间飘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桐油气味,不由蹙眉。 “绾绾今日去了何处?” 辛绾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只偏头露出疑惑的神情:“将军何出此问?” 秦沧盯着她看了片刻,才道:“你发间有桐油味。” “啊,”辛绾恍然,轻轻掸了掸衣袖,袖口果然沾着几点油渍。 “岁安这丫头毛手毛脚的,今日失手打翻了油灯,我帮着收拾,沾了一身味儿。” 她转身将秦沧的披风挂在檀木衣架上,心想下次行事须更加谨慎些。 “你......今日一直在府中?” “怎么了?妾身晨起之时顿感乏力,将军去了军营之后便又睡下了,一直睡到了晌午。”辛绾微微红了脸,声音带着几分倦意。 恰在此时,岁安端着茶盏进来,闻言附和道:“是啊将军,姑娘一直睡着,奴婢叫了几次,连午膳都未曾用过呢。” 秦沧瞧了眼辛绾眼下的青黑,想起昨夜自己确实索求过度,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愧疚,伸手抚上辛绾的脸颊。 “是我疏忽了。既然你一天未进食,不如一同去临江阁用晚膳?我听云瑶说那里新请了个淮扬厨子,能在小笼包上捏出八十八个褶子。” “当真?”她眼中却流露出些许期待,嘴上却推辞着:“将军若是军务繁忙,不必为我费心。” 秦沧轻笑一声,指尖在她鼻尖点了点:“怎么,我们绾绾是嫌我昨夜伺候得不好,今日连顿饭都不肯赏脸了?” 他故意将“伺候”二字咬得极重,惹得辛绾耳尖绯红。 见她不答,秦沧转向岁安:“去,给姑娘拿件披风来,夜里风凉。” 趁着岁安去取衣物的间隙,秦沧忽然凑近辛绾耳边:“昨夜是我不知节制,今晚定当好好补偿你。” “将军又说这些浑话!” 秦沧低笑着任她推搡,不但不退,反而就势握住她的手腕,在掌心落下一吻。 “这哪里是浑话,分明是真心话。我们绾绾昨夜哭得那样可怜,我自然要好好补偿一番。” 岁安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件淡紫色绣花披风。秦沧接过,亲自为辛绾披上,手指在她颈间流连片刻才系好带子。 “将军......”辛绾声音发软,带着几分求饶的意味。 行至院外,马车早已备好。 秦沧却忽然改了主意,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推上马背,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将辛绾紧紧圈在怀中。 “驾!” 马匹走动时的颠簸让两人身体紧密相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男人坚实的胸膛和有力的心跳。 “抓稳了。” 秦沧突然轻夹马腹,马儿小跑起来,惊得辛绾向后一仰,整个人完全陷入男人怀中。 “秦沧!”她慌得直呼其名,双手紧紧抓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秦沧得逞地笑了,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绾绾,我的名字从你嘴里叫出来,格外好听。” 临江阁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三层木构建筑雕梁画栋,门前挂着两排大红灯笼,照得门口如同白昼。 见贵客到来,掌柜亲自迎出,满脸堆笑:“秦将军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快,请上座!” 秦沧颔首以示招呼,一边扶着辛绾下马。 “楼上雅间可还空着?”他问。 “空着,空着,专门为贵客留着呢!”掌柜殷勤地在前面引路。 上至三楼雅间,正对京城夜景。 雕花木窗半开,晚风裹挟着市井喧嚣与阑珊灯火拂面而来。 “清炖蟹粉狮子头,要瘦七肥三,火候足些;松鼠鳜鱼,糖醋汁另放。”他知她口味清淡,不喜过甜。 “汤品要莼菜鲈鱼羹,多加些火腿丝提鲜。”说完,秦沧抬眼看向对面的她,唇角有极淡的笑意,“记得你总嫌这里的汤不够烫,这次特意嘱咐他们用厚陶碗,沸着端上来。” 待酒菜上齐,秦沧却被府中下人叫了去,说是家中秦老将军找他有急事。 他临走时不舍地捏了捏辛绾的手,只道自己去去就回。 辛绾含笑点头,目送他离开后,有些失落的神色淡了下来。 刚吃了没几口菜,雅间的门便被“砰”得一声推开。 “这位置本小姐要了,你,让开!” 辛绾抬眸,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华服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眉眼明艳,却带着几分倨傲。她身后还跟着几位同样衣着华贵的贵女,正目光轻蔑地打量着自己。 掌柜的跟在后面讪讪开口:“杜小姐,这雅间已有贵客。” “贵客?就她?”杜晚意扫过辛绾今日过于朴素的装扮,不耐地挥了挥手,“让她换个地方便是。” 辛绾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茶盏,唇角含笑,不置可否。 这般嚣张气焰,她猜想着这杜小姐应该就是户部尚书杜衡之女了。杜衡在朝中受太子照拂,多不将同僚放在眼中,没想到其女行事也这般嚣张跋扈。 杜晚意见她不动,径直走到桌前,染着蔻丹的指甲敲了敲桌面,“听见没,还不快滚?” 掌柜的左右为难,两边都得罪不起,只得凑近杜晚意,低声提醒:“这位辛姑娘是......是与秦将军一同来的。” 杜晚意一怔,随即眼中闪过惊喜。 “秦沧哥哥今日也在这儿?” 她将目光重新落在辛绾身上,这次却带了几分审视和敌意。 “你是何人?为何与秦沧哥哥同席?” “这位小姐,妾身不过是陪将军用膳罢了,杜小姐若有急事寻将军,恐怕要稍等片刻。” 辛绾语气虽软,却也未在气势上退让半分。 杜晚意正要发作,她身旁一位贵女却突然掩唇轻笑。 “晚意,你竟不认识她?这位可是秦将军养在外的,京中赫赫有名的辛姑娘呢。” 杜晚意先是一愣,随即嗤笑出声:“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人物,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也配和我抢?” 第10章 盯着别人闺房事,莫非是春闺寂寞? “杜小姐慎言,将军若听见这话,恐怕要不高兴的。”辛绾抿了口茶,缓缓放下茶盏,抬眸看向杜晚意,眸光清冷如霜。 杜晚意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莫名一紧,但很快反应过来。 “你敢威胁我?你一个低贱的外室,也敢拿秦沧哥哥压我?” 她上前一步,抬手便要掀翻辛绾面前的茶盏。 辛绾眼疾手快,指尖一挡,茶盏便定在桌沿。 “杜小姐,茶烫,小心伤了手。” “你个贱人!” 杜晚意伸手便要将她拖拽出去,拉扯间,旁边一位身着蓝色衣服的贵女突然“呀”了一声。 “她脖子上!晚意姐姐,你快看!” 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辛绾颈侧暧昧的红痕上。 “下作!光天化日就敢带着这些痕迹招摇。” 辛绾闻言,面上依旧笑意不减,只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领,遮住那些暧昧痕迹。 “杜小姐这般盯着别人闺房私事,莫非是......”她眼尾微挑,“春闺寂寞?” “放肆!” 杜晚意平日里再跋扈,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哪里被人用这种话羞辱过? 她猛地拍案,正要上前,那着杏色衣服的贵女讥笑道:“我听说她爹生前就是个攀附权贵的小官,难怪生出来的女儿这般会钻营。” 她故意欲言又止,引得众人哄笑。 “家父名讳,也是你们能提的?”辛绾脸上笑意尽褪。 “怎么?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也配......” “我父亲官拜五品兵部郎中。”辛绾一字一顿,“建安七年为护军饷,身中三箭,血染战袍,这才守得南部大捷。他的血,比你们这些养在深闺的蛀虫干净万倍。” “说得好听,不过这些话,你也就留着骗骗自己吧。” “就是,谁不知道你爹贪墨军饷,早死在狱中了?要我说啊,真是死得连条狗都不如。” “哎呀,这辛大人死了也好。”杜晚意故作惋惜,“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沦为男人的玩物,即便活着,也该羞得一头撞死了吧?” “哈哈哈哈。” 她说完,众人皆放肆大笑,声音尖利刺耳。 辛绾胸口剧烈起伏,怒火几乎烧穿理智。她猛地抓起手边茶盏,泼了上去。 “啊啊!” 杜晚意被烫得尖叫一声,狼狈后退。 “贱人!你竟敢——” 她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铆足了力气朝辛绾脸上扇去。 巴掌带起的风掀动辛绾额前碎发,却在离脸颊寸许时被截住。 “本将竟不知杜尚书家的千金,还会动手?!3” 秦沧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锦袍下肌肉偾张,捏着杜晚意手腕的指节泛出青白。 “秦沧哥哥!是她,是她先泼的我!” 秦沧嫌恶地甩开她的手,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细细擦拭辛绾指尖的茶渍。 “泼得好!若是方才本将在......”他扫过众人惨白的脸,“此事就不止是这么简单了。” 他不问缘由,只先护着自己心爱之人。辛绾忽然觉得,秦沧这般护短之人竟也有他的可爱之处。 杜晚意被甩得踉跄几步,她挣开同伴搀扶的手,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秦沧哥哥!你竟为了这么个贱人与我动手?” 杏衣贵女拽了拽杜晚意的袖子,想劝她莫再说话,却被她狠狠甩开。 “杜小姐。”秦沧眼底寒光乍现,“我最后说一次,管好你的舌头,不然我不介意替杜尚书好好教训教训你。” 他的目光扫过另外两个人。 “至于你,礼部侍郎的千金。”他盯着杏衣少女冷笑,“令尊上月刚因漕粮亏空被御史参了一本。” 他又转向蓝色罗裙的少女,“还有你,本将没认错的话,你是光禄寺少卿的妹妹吧。” 杜晚意身后被点名的两名贵女顿时脸色惨白如纸。 “你们的父兄尚在朝中为官,往后行事还是收敛些好。记住,往后在街上看见她,最好绕道走。” “好,好得很!秦沧,你会后悔的!”杜晚意昂贵的云锦裙摆拖过满地茶渍,像只斗败的孔雀。 雅间门被重重摔上。 秦沧周身戾气仍未消。 他一把将辛绾揽入怀中,指腹抚过她微红的指尖,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怒意。 “明日我便去顾府一趟,问问杜尚书是怎么教女的。” 辛绾急忙按住他的手,“将军不可!” 她仰起脸,眼中噙着泪。 “为这点小事就去尚书府兴师问罪,反倒显得将军气量狭小。妾身受些委屈不打紧,万不能损了将军名声。” 秦沧冷哼一声。 他这人向来不在乎那些虚名。 气量小如何?护短又如何?若是连自个儿的女人都护不住,那才是丢人。 “好了,不哭了,我自有办法为你讨回公道。” “将军......”辛绾突然哽咽,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妾身只是......只是想起了父亲。” 她将脸埋进秦沧胸膛,单薄的肩膀不住颤抖,“妾身近日总梦到他,可任凭我怎么呼唤爹爹他都不肯回头看我。” 秦沧大掌轻抚她后背的动作不自觉放柔。 “他定是嫌我这个女儿丢尽了他的脸。父亲生前最重风骨,若知道女儿如今......” 话未说完,便又低头啜泣。 “是我考虑不周。” 秦沧猛地收紧手臂,吻去她眼角的泪。 “明日我就让人在北苑设个佛堂,请高僧来诵经。” 辛绾知道,父亲是罪臣,若无特殊功绩或皇帝特许,无法享受公开祭奠。秦沧这么做,已经是对她莫大的恩宠。 “不,将军,如此一来,难免落人口舌。”她的指尖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像是怕被推开,“下月初三便是父亲忌日,妾身想去大慈恩寺请高僧做法事,让父亲安息。” 秦沧望着怀中人哭红的眼尾,终是叹了口气,“那我陪你去。” “将军军务繁忙,妾身带着岁安去便好。” 她指尖轻轻抵在他心口,似有若无地画着圈,轻声哄劝:“将军若实在不放心,不如多派几个护卫跟着?” 秦沧捉住她不安分的手,“好,都听你的。” 第11章 夜探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的晨钟敲响时,辛绾已在佛前跪了两个时辰。 她指尖拨动佛珠,唇间低诵往生咒。 两日了。 自踏入这寺庙起,她借着为父亲做法事之名,几乎翻遍了每一处能去的地方。大殿、藏经阁、僧寮,甚至借口迷路,故意绕到后山查探,可老翁所说的账本,却始终不见踪影。 “施主,该用斋了。”一名小沙弥恭敬地合掌。 “有劳小师父。” 待小沙弥走远,她起身拿出蒲团底下压着的一张草图。 这是她昨夜偷偷绘制的寺内布局,几处重点标记的地方已被她一一排除。 如今,只剩一个地方还未曾探查——后山禁地,浮屠塔 那里供奉着大慈恩寺历代高僧的舍利,平日有武僧把守,寻常香客不得入内。 夜半。 辛绾换上夜行衣,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接近后山。 她藏在树影里,屏息观察。 塔前立着两名持棍的武僧,警惕地巡视四周。 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来带动手的时机。 “师兄,我去解个手,你且守着。” 其中一守卫的武僧突然开口,另一人很快点头:“快去快回,住持特意交代,这几日要严加看守。” 辛绾心头一跳。 住持特意交代? 莫非寺中已有人察觉她在查探? 待那武僧走远,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这是从秦沧书房顺来的迷香,本是为放倒岁安和那些秦沧派来保护她的府兵所用。 她观察了一下树叶判断风向,蹑手蹑脚绕到上风口,将迷香点燃。 淡淡的白烟随风飘向留守的武僧,不多时,那武僧便开始摇头晃脑,最终靠着柱子缓缓滑坐在地。 “小师傅?” “小师傅,快醒醒!” 辛绾等了片刻,确认对方已昏睡,这才快步,才闪身入内 木门合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塔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盏长明灯幽幽燃着。 她借着微光,迅速扫视四周。 佛塔中央是一座七层佛龛,每一层都供奉着舍利匣,唯有墙角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木箱。 辛绾的心猛地一跳。 这塔内陈设庄严,唯独这些箱子格格不入,倒像是刻意藏在角落里的。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指尖因期待而微微发颤,小心翼翼地掀开第一个箱盖—— 灰尘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箱中并非她日夜寻找的物件,而是一卷卷、一沓沓泛黄陈旧的佛经。 她不死心,近乎鲁莽地翻捡起来。 一本,又一本,全是密密麻麻的梵文抄经,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下去,方才因急切而微热的脸颊也渐渐冷了下来。 就在她望着满箱经卷怔忪出神之际,塔外石阶上,忽然传来清晰而渐近的脚步声! “咦?慧明师兄怎么睡着了?” 不好,是方才离开的武僧回来了! 辛绾瞳孔骤缩,她猛地合上箱盖。 木箱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完了! 她绝望地环顾四周,佛塔内空荡寂静,连个藏身的缝隙都没有。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突然从后方捂住她的唇,将她猛地拉入佛龛后的阴影里。 “别出声!” 这声音…… 辛绾浑身一僵。 她缓缓抬头,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那张刻在记忆深处的面容。 沈谙。 他怎么会在这里?! “嘘,人来了。” 沈谙收紧手臂,将她完全禁锢在怀中。 隔着单薄的衣料,她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甚至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僧人提着灯笼踏入佛塔内,四下照了照,嘴里嘟囔着:“没有人啊......难道是风?” 灯笼的光线扫过佛龛,辛绾死死咬住唇,连呼吸都屏住了。 沈谙微微侧身用宽大的袖袍将她彻底遮住。 “别怕。”他的气息拂过耳际。 片刻后,僧人终于离开。 听到脚步声渐远,辛绾推开沈谙,压低声音质问:“殿下为何在此?!” 沈谙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袖口,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衬得整个人愈发清俊出尘。他唇角微扬,眼底含着辛绾熟悉的温柔笑意。 “绾绾找的,可是这个?” 沈谙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那册子封面上赫然写着《天佑七年工部铸银录》几个字。 “殿下早就知道这账本在这里?” 沈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翻开册子,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 “你看这儿。” 辛绾凑近,只见那行字记载着:“银十万两,重铸为官锭,暗记‘辛’字,交由北镇抚司密存。” 这是……栽赃! 她指尖发抖。 “他们故意在银锭上刻我父亲的姓氏,坐实他贪墨的罪名!” 沈谙合上册子,“这账本只是辅证,并不能查明是谁要栽赃你爹,当年的案卷和赃银去向我们现在还未曾可知。” 辛绾抬眸看他。 “殿下为何知道这些?又为何帮我?” “为何?”他沉默片刻,忽然轻笑:“若我说,是为了赎罪呢?” 辛绾呼吸一滞。 三年来筑起的心墙,只因他三言两语出现了裂痕。 一开始,她总是忍不住去想,或许沈谙抛下她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她宁愿编织千百种理由说服自己,或许是皇命难违,或许是淑妃胁迫...... 她固执地守着这个念头,就像守着最后一盏将熄的灯。这总好过相信,那个曾为她簪花描眉的少年,骨子里竟是个薄情寡义之徒。 可岁月最是磨人。 三年了,她始终没等来他的只言片语。 恨意与思念绞作一团,最锥心刺骨的,竟是发现自己还在期待。 再后来,连这痛都淡了。 就像伤口结了痂,不碰便不觉疼。 偶尔听人提起“九殿下”三个字,心头也不过微微一颤,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开始学着把沈谙当作前尘往事里一个模糊的影子,就像褪色的绢花,干涸的墨迹,不再重要,也不必再提。 “绾绾,是我引你来此的。”沈谙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进辛绾的脑中。 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佛龛,指尖不自觉地攥紧。 “那封密信......”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是你派人送的?” 沈谙没有否认。 他的眉眼依旧温润如玉,可眼底却藏着辛绾读不懂的深意。 “银器铺的老翁,也是你的人?” “他确实曾参与私铸官银。”沈谙向前一步,“但我找到他时,北镇抚司的人已经在追杀他了。” 辛绾的心跳越来越快。 零碎的线索在她脑海中逐渐拼凑完整...... 第12章 你还要引我去哪儿 那封神秘出现在她妆奁下的密信,老翁见到她时古怪的眼神,甚至她在码头离开时,那辆恰好等在巷口的马车...... 这一切,都是沈谙精心布置的局。 “为什么?为什么要绕这么大圈子?你明明可以直接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沈谙打断她,眼中闪过痛色。 “告诉你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帮你查清当年真相?告诉你我明知你被秦沧强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的声音低哑下去。 “绾绾,你觉得这样的话,你会信吗?” 是啊,若三日前有人告诉她,沈谙从未放弃过她,她只会嗤之以鼻。 这三年的屈辱与等待,早将她心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磨成了模糊的影子。 “接下来呢?殿下还要引我去哪里?”她的声音很快恢复冷静。 “不,绾绾。接下来,该你引着他们走了。” 沈谙将一枚玉佩交到辛绾手中。 辛绾低头一看,是他的私物。 “十日后,西夏使团到访,宫内会安排宴会。你找机会混入皇宫,到时候——” 他的话突然顿住。 佛塔外,远远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仔细搜!一个角落都别放过!” 沈谙眼神一凛,拉住辛绾再次隐入墙角暗处。 火把的光影在窗纸上跳跃。 辛绾透过窗户缝隙向外望去,见北镇抚司指挥使陆峥走在前头。 “有人举报寺中藏匿逆党,还请大师行个方便。”粗粝的呼喝声打破寺院的宁静。 住持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陆大人,这浮屠塔供奉着我寺历代高僧舍利,佛门净地,不得打扰,万望大人体恤慈悲。” “慈悲?”陆峥嗤笑一声:“等本官揪出逆党,自然会让大师好生超度!” “且慢!” 住持横跨一步,只身拦住去路。 陆峥猛地挥手将他格开,“搜!北镇抚司办案,我看谁敢阻拦!” 辛绾下意识攥紧手中册子。 “跟我来。”沈谙拉住她的手腕,目光扫过四周,抬手在佛龛底座某处一按。只听“咔嗒”一声轻响,佛龛底座下竟滑开一道暗门。 “走!” 他将她推入暗道。 “别怕,这条密道只有皇室之人知晓,是前朝留下的通道。陆峥的人很快就会搜到这里,现在必须离开。” 佛像复位,吞噬了暗道里所有光线,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而沈谙温热的手,此刻竟成了这无尽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辛绾感觉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不仅仅是因为塔外随时可能发现这条密道的追兵,更因为腕间那清晰传来的、属于沈谙的温度。 他不像秦沧那般,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粝薄茧和不容置疑的强势,而是在温柔背后藏着某种坚定。 暗道深邃潮湿,石阶上生满滑腻的青苔。 辛绾心神不宁,脚下忽地一滑,她低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 “啊——” 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 她跌入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 沈谙在她失去平衡的瞬间已转过身,稳稳地将她接住。 黑暗中,两人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贴在了一起。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紧绷的肌理和骤然加快的心跳。 头顶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拂过她的发丝。 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谙僵了僵。 怀中的温软身躯是他午夜梦回时的奢望。 他应该立刻松开,保持礼节,但手臂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不由自主地收得更紧了些。 “……” 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极低哑的气音。 这声模糊的叹息像一盆冷水,瞬间将辛绾浇醒。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分开。 “……小心脚下。” “嗯。” 辛绾低下头,脸上烧得厉害,幸好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 沈谙重新伸出手,这一次,只是极其克制地再次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跟着我。”他说。 两人沉默疾行,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透来微凉的空气和朦胧的月光。 原来,暗道的出口掩藏在一处茂密的藤蔓之后,外面是寂静的山林。站在这里,能远远眺望大慈恩寺的轮廓和其内晃动的火光。 “暂时安全了。”沈谙松开手,仔细拂去沾在她肩头的蛛网,“从此处下山,我备了马车,会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夜风一吹,被冷汗浸湿的后背泛起寒意,也让辛绾瞬间头脑瞬间清醒。 安全的地方? 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她的安全,从来都系于秦沧的喜怒之上。 “不,”她气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能走,我得回寺里去。” “绾绾!陆峥正在搜寺,你身上带着账册,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沈谙蹙眉,满脸写着不赞同。 “正是因为陆峥在搜,我才必须回去!”辛绾打断他。 “秦沧的眼线遍布京城,今晚北镇抚司如此大的动静,他很快便会知道。以他的性子,必定会亲自前来。若他发现我不在厢房,而寺中又恰好出了乱子……” 她没再说下去,沈谙已然明白。 秦沧的多疑和掌控欲有多强,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一旦让秦沧将两件事联系起来,或是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辛绾之前所有的伪装和隐忍都将付诸东流。 沈谙凝视着她。 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需要他护在羽翼下的娇弱少女,苦难和仇恨将她打磨得如此坚韧,也如此令他心疼…… 他知道,她是对的。 此刻送她远走,反而是将她推入更大的险境。 他移开目光,终是下定决心:“走,去寺院后墙。那里有一处破损,可以避人耳目。” “多谢殿下。” 沈谙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引路。两人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绕回寺院高墙之下。 沈谙深深看了她一眼,“进去之后,自己多加小心。” 辛绾没有立刻转身。 “这个,还是交给殿下替我保管吧。” 第13章 罪臣之女,也敢质疑北镇抚司办案? 辛绾将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账册拿了出来,递向沈谙。 “这东西放在我身上太危险,还是交给殿下保管吧。” 沈谙接了过来,目光从她的脸落到账册上,再回到她的眼睛。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本账册,更是她三年来忍辱负重追寻的目标,是她翻案复仇的唯一希望。 她将它交给了他。 三年了...... 隔着隔着漫长的分离与猜忌,她终于又一次选择了相信他,将身家性命和未尽的执念,托付于他手。 辛绾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沈谙听着寺内隐约传来的喧嚣,攥紧的拳头上青筋隐现。 厢房内。 辛绾刚换下夜行衣,院内就传来了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快!都给老子让开。” “这边的厢房也给我一间一间仔细搜!” 是陆峥的声音。 辛绾垂眸,指尖在袖中蜷紧,心底却悄然松了口气。 陆峥带人亲自搜到这里,看来他并未在佛塔中发现什么。 房门被粗暴地踹开。 火把的光亮瞬间涌入,刺得辛绾眯起了眼。 陆峥按刀立于门口,目光如鹰隼般地扫过屋内,落在辛绾身上。 岁安在隔壁睡得迷迷糊糊,听闻声响只披了件外衣便慌忙冲了进来。她一眼看到房内众多持刀的男人,吓得脸色煞白,却还是第一时间挡在了辛绾身前。 “姑、姑娘!您没事吧?” 她虽然害怕,但护主心切压过了恐惧,竟生出几分勇气来,声音也拔高了些。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擅闯女子厢房,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可知我家姑娘是谁?!” 辛绾心底便暗叫一声不好,正要阻止,却听陆峥嗤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个忠心护主的小丫鬟。 “哦?是谁?本官倒想听听。” 岁安被他轻蔑无礼的态度激得脱口而出:“我家姑娘是秦大将军府上的人,你们岂敢无礼!” 此话一出,果然,陆峥眼中的猜疑和兴味变得更浓了。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目光再次转向辛绾。 “秦将军府上的人……”他慢慢重复着,每个字都像是在齿间掂量过,“难怪如此镇定。只是,秦将军的眷属,深更半夜不在府中安享富贵,怎的独自在这寺里?” 辛绾福身一礼,不动声色地将岁安护在身后。 “妾身为亡父诵经祈福,不知陆大人深夜率众前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陆峥踱步进屋,靴子踩在地上故意踏出声响,目光如钩子般在辛绾脸上逡巡,“有人举报寺中藏匿逆党,本官奉命搜查。” “不过,辛姑娘独自在此……倒是清静得有些不合常理了?” “佛门净地,自是清静。” 辛绾不卑不亢地回应,心中飞速盘算,从大慈恩寺到秦沧府上或是他通常所在的京郊大营,最多半个时辰。若是快马加鞭,再有半柱香功夫也该到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孤注一掷,干脆把事情闹大。 陆峥显然不信她的话,常年在北镇抚司办案的直觉告诉他,辛绾此举必有异。 他逼近一步:“辛姑娘在此,可曾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异样?” “妾身一直在此诵经,心无旁骛,并未察觉异样。” 辛绾抬眼直视着他,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诮。 “倒是陆大人,兴师动众,搅扰佛寺清净,若搜不出什么,不知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又或者……陆大人是奉了哪位贵人的密旨,非要在这寺中找出点什么不可?” “放肆!”陆峥脸色骤变,眼中戾气暴涨,“你一罪臣之女,也敢质疑北镇抚司办案?!” 辛绾毫无惧色,抬起了下巴。 “陆大人今夜搜不出证据,便在我这一介女流之处耍威风,北镇抚司的威名,原来就是靠这样立起来的?” “好个伶牙俐齿的贱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呵,陆大人又比我高贵多少?我辛绾是罪臣之女不假,可你陆峥——” 她顿了顿,目光轻蔑地扫过陆峥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字字如刀,戳进对方最痛的伤疤:“不过是阉党手下的一条得力走狗罢了。” “你!” 陆峥被她这番极其恶毒的羞辱气得浑身发抖,额头青筋暴跳。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马鞭,鞭梢在空中撕开一道锐利的尖啸。 辛绾只觉得肩背处猛地一刺,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炸开,迅速蔓延至全身。 陆峥这一鞭毫不留情,倾注了全身的狠劲。 衣衫应声破裂,底下雪白的肌肤上顿时凸起一道狰狞的红痕,渗出细密的血珠。辛绾疼得眼前发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 “姑娘!”岁安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 辛绾耳中嗡嗡作响,身体晃了晃,全靠扶着桌子才勉强没有跌倒。 陆峥抽完这一鞭子并不解恨,他喘着粗气,眼中尽是暴戾之色,一把抓住辛绾。 “本官看你形迹可疑,与逆党必有牵连,来人!把她押回诏狱,本官要亲自、好好地审问她。” “你们不能带走我家姑娘,她是清白的,你们这是冤枉好人!”岁安见状,张开双臂,像老母鸡护崽般用自己单薄的身子挡在番役面前。 “滚开!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陆峥正在气头上,见一个小小丫鬟也敢阻拦,戾气更盛,抬脚踹在岁安肩头。岁安却仍挣扎着想爬起来阻拦。 辛绾见她这番举动时,心中生出些许复杂。这丫鬟平日里虽胆小怕事,甚至偶尔流露出的市侩让她有些瞧不上眼,没想到关键时刻,她竟有这般忠心和勇气。 “住手!不过一个小丫鬟,与她何干?!” 她试图护住岁安,声音因脸颊肿胀而有些含糊。 “自不量力。”陆峥一把将辛绾粗暴地拽开。 辛绾本就虚弱,被这猛力一拽,肩膀狠狠撞在门框上,一阵钻心的疼让她瞬间闷哼出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知死活的东西,将她一并锁了!”陆峥彻底失了耐心,面目狰狞,“本官看你还能护着谁,带走!” 两名番役立刻上前,拿出铁链就要往辛绾手腕上套去。 “我看谁敢!” 厢房外,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第14章 这笔账,我秦沧记下了 “我看谁敢!”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辛绾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原本的强撑顷刻消散。 下一瞬,高大的身影大步踏入房中。 劲风扫过,惨叫声响起。 两名番役已吐血倒飞出去,不知是死是活。 陆峥未曾想秦沧会出现在此,此刻脸上血色尽褪,勉强拱了拱手。 “秦、秦将军!北镇抚司奉旨办案,下官正在……” 秦沧根本无视他的话,全部注意力都在辛绾身上。 他一步上前,目光死死盯着破裂衣衫下红肿外翻的血痕,在苍白肌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他想碰却又不敢真的触碰这般惨烈的伤口。 “谁干的?” 辛绾泪眼朦胧,飞快地、怯怯地瞥了陆峥一眼,又立刻受惊般垂下,咬着唇,轻轻摇头。 皮开肉绽的伤口刺得秦沧眼睛生疼。 “说!谁干的?!” 辛绾尚未回答,旁边的岁安已带着哭腔脱口而出:“将军!是、是这位大人打的!” 她手指直指着陆峥。 秦沧缓缓转过头,冷冽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陆峥脸上。 陆峥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底寒气直冒,但身后众人皆看着,只得硬着头皮道:“秦将军,此女形迹可疑,阻挠北镇抚司办案,本官只是依法……” “依法?”秦沧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显狰狞。 “陆指挥使的‘法’,就是动用私刑,殴打本将的家眷?” 他刻意突出“家眷”二字。 陆峥一怔,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 “家眷?秦将军说笑了!谁人不知她只是你养在外一个无名无分的......” “是妾身不好,冲撞了陆大人办案。将军千万别为了妾身与陆大人伤了和气。”辛绾声音细弱如蚊,身子发抖向秦沧怀里缩去,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她这番看似劝解的话,却像油一般,泼在秦沧本就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陆峥心头大骂贱人狡诈,只见秦沧因她的话,望过来的眼神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不得不强撑着场面,色厉内荏地高声道:“秦将军,本官是奉了上命!此案牵扯重大,若有闪失,你我都担待不起!您何必为了一个......” “啪——!” 狠厉无比的耳光声再次响起。 陆峥甚至没看清秦沧是如何动作的,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袭来,整个人被扇得眼冒金星,踉跄着撞翻桌椅,摔倒在地,满口都是血腥味。 秦沧居高临下,阴鸷的目光像是要将陆峥千刀万剐。 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平日里就连被自己失控弄疼了都要懊恼半晌,哄了又哄,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今日竟轮到他人欺负! “奉上命?哪一位上的命?让你动私刑,打本将的人?”极淡的语气足以令人胆寒。 陆峥趴在地上,半边脸高高肿起,鲜血混着一颗牙吐了出来,比辛绾狼狈何止十倍。 满屋的番役吓得魂不附体,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陆峥挣扎着抬起头,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体面。 “秦将军!下官……下官也是依律行事!此女行踪诡秘,嫌疑重大。您虽功高,但也、也无权干涉北镇抚司办案。若陛下和贵人问起,恐怕也不好交代。” 他试图抬出皇帝来压秦沧,表明自己并非毫无倚仗。 秦沧闻言,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交代?”他缓步上前,靴子停在陆峥眼前,“本将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个交代。” 他话音刚落,腰间佩刀已“锵啷”出鞘,寒光乍现,直指陆峥咽喉。 凛冽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厢房,所有人都毫不怀疑,下一刻这位煞神就要当场将陆指挥使当场格杀! 陆峥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缩。 “阿弥陀佛,秦将军且慢!”千钧一发之际,大慈恩寺住持出现在厢房门口。 老住持在弟子的搀扶下走入,双手合十,挡在了秦沧与陆峥之间。 “秦将军,佛门净地,菩萨眼前,此乃大忌。还请将军看在老衲的面子上,勿造杀孽。” 秦沧动作一顿,刀锋微滞,但眼中杀意并未消退。 “本将不信神佛,只信手中之刀。行军之人若是在乎什么杀孽,还如何在战场杀敌!”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了他紧握刀柄的手臂。 辛绾对他轻轻摇头。 “将军,妾身此次前来本是为超度父亲亡灵,万不能为此触怒佛祖……妾身,妾身害怕……” 辛绾心中虽恼陆峥种种恶行,可他现在毕竟是北镇抚司指挥使,是当年构陷父亲案件的关键人物之一,若是此刻死在秦沧刀下,她心中固然痛快,但恐怕许多线索也会就此中断。 父亲的案子刚有了头绪,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死了! 秦沧低头看她,看到她眼中的惊惧,再听她软语哀求。 他可以不在乎佛门净地,不在乎什么因果报应,但他不能不在乎她的感受......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将胸腔里的暴戾强行压下,将半出鞘的刀重重推回鞘内。 秦沧上前一步,靴子停在陆峥眼前。 “既是方丈求情,便暂且留你这条狗命多活几日。你尽可以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这笔账,我秦沧记下了。” 他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可以猜猜,是你的‘上命’先保住你的狗命,还是本将先拆了你的北镇抚司,扒了你的皮,再把你剁碎了喂狗?” 秦沧的话如同毒蛇吐信钻入陆峥耳中。陆峥浑身一颤,如坠冰窟,最后那点强撑起来的硬气瞬间瓦解。 他毫不怀疑,秦沧真的做得出来...... 秦沧直起身,不再看地上抖如筛糠的陆峥,他小心翼翼地将裹在披风里的辛绾打横抱起。 “搜你的逆党。”他丢下最后一句话,“若搜不出,明日金銮殿上,本将倒要好好问问陛下,北镇抚司的律法里,何时多了屈打成招、构陷妇孺这一条!” 第15章 这一问终究会来 秦沧脚下生风,一路抱着辛绾,回到北苑。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下人们远远瞧见,无不屏息垂首,避让一旁,生怕触了霉头。 卧房内灯火通明。 早已得了消息的别苑管事,带着医术娴熟的医女候在一旁,各种伤药、温水、细布一应俱全。 秦沧小心翼翼地将辛绾放在床榻上,他动作虽轻,但放下时仍是不可避免地牵动了她肩上的伤,辛绾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这细微的抽气声像是一根针,刺得秦沧心头起火,他猛地转头,对着一屋子下人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滚过来!” 医女连忙上前,战战兢兢地请辛绾侧身,仔细查看她身上的伤。 剪开破裂的衣衫,一道斜贯前胸锁骨的红痕泛着骇人的紫绀,血丝虽已凝固,看着依旧触目惊心。 秦沧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辛绾笼罩其中。他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死死盯着医女的动作。 医女仔细检查后,松了口气,恭敬回禀:“将军,万幸未伤及筋骨,都只是皮外伤。这鞭伤需先用温和药汤清洗,再敷上特制的清凉膏以防溃烂,几日便可收口消肿。至于肩背下的淤肿,需用药油每日精心推揉化开瘀血,静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 “那还磨蹭什么?赶紧上药!” 医女用温热的药汤软巾,极为轻柔地蘸洗伤口周围。接着,她取来清凉的药膏,用玉板仔细地敷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辛绾痛得浑身一缩,倒吸一口冷气,下唇被咬得失了血色。 “现在知道疼了?!” 秦沧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 “平日里在爷面前不是牙尖嘴利,能耐得很吗?嗯?一句话能噎的裴炎那小子半天回不过神,怎么到了那阉狗面前,就任人打骂,连躲都不会躲了?” 他来回踱了两步,像是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北镇抚司那是什么地方?陆峥又是个什么货色,你也敢往上撞?逞口舌之快,除了挨打还能落下什么好?” “你是傻子吗?!不知道趋利避害?不会先服个软,等本将来了再说?!” 他越说越气,语气又冲又硬。 辛绾本就是有意为之,识趣地不再吭声,任由秦沧责骂。 她微微抬眼,看到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 他骂得越凶,便越显露出她在他心里的位置。 如此一来,陆峥这人怕是没什么好下场了。 处理完鞭伤,医女接着给辛绾的肩膀涂抹完药油,用力将瘀血揉开。辛绾咬紧下唇,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秦沧的骂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一步跨到床边,挥开了医女的手,自己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焦躁地低吼:“轻点!没看见她疼吗?!” 医女吓得手一抖,连声道歉。 “将军,这瘀血若不揉开,明日怕会更加酸痛难忍……” “那也不能……”秦沧话说到一半,看到辛绾苍白着脸强忍疼痛的模样,后面的话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 “下去!你们都下去,药留下!”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有异。 医女连忙将药膏药油放在床头小几上,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跳动的烛火下,秦沧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动作有些僵硬地在床沿坐下。 他拿起那瓶药油,倒了些在掌心搓热,目光落在辛绾淤青的肩膀上,喉结滚动了一下。 “转过身去。” 他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仔细听,却能听出其中的不忍。 辛绾依言侧过身,将伤处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温热的大掌带着浓烈的药油气息,小心翼翼地覆上那片青紫。他的掌心因常年习武而粗糙,此刻的动作却僵硬得近乎笨拙,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开始用力揉按,辛绾疼得身体一颤,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 “忍着点。”秦沧按住了她另一侧未受伤的肩膀,给她支撑,又似是固定她不让她乱动,“瘀血不化开,明日有的你受的。” 他嘴上说着强硬的话,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地又放轻了些许,仔细地、一遍遍地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揉着那伤处。 辛绾埋首在软枕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听到他近在咫尺而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秦沧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直至停止。 他没有立刻起身,依旧坐在床沿,目光深沉地落在辛绾肩头揉得发热的皮肤上。 “好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低沉,“今日先这样,明晚再揉一次。” “嗯。” 他取过一旁干净的细布,动作算不上温柔,却足够仔细地替她将肩头残余的药油擦拭干净,又拉过锦被盖到她身上,避免她着凉。 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秦沧凝视着她侧过身来的脸。 “还疼得厉害?”他问。 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辛绾轻轻摇头,“好多了,多谢将军。” 秦沧“嗯”了一声,收回手。 室内的气氛似乎又凝滞了些许。 “绾绾。”他忽然开口。 辛绾抬眼对上他探究的眼神。 “陆峥虽然行事嚣张,但也不是会无缘无故下这般重手的蠢笨之人。他口口声声说你形迹可疑,阻挠办案,你如实告诉我,在他动手之前,你到底同他说了些什么?” 秦沧的语气算不上质问,更像是冷静的复盘。愤怒褪去后,他在战场上历练出的、善于捕捉细节的头脑开始重新运转。 辛绾心头一跳,知道这一问终究会来。 秦沧或许会因她受伤而方寸大乱,但他绝非蠢人。 第16章 暗中蓄力,只待东风 辛绾面上神色如常,指尖却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紧。 “我,我没说什么。陆大人只是闯进来,态度凶恶,盘问不休。岁安护主心切,抬出了将军的名号。谁知、谁知他反而像是被激怒了似的,言语间多有不敬……” 辛绾顿了顿,仿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低声继续道:“他讥讽妾身是罪臣之女,是、是将军身下的玩物。还说……还说父亲死得连狗都不如。妾身一时气急,便回骂了他几句。” “你骂他什么?”秦沧追问。 辛绾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声音低了下去:“妾身骂他是阉党手下的一条走狗。” 说完,她像是怕秦沧责怪她惹祸,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去。 辛怀民是辛绾的软肋,她有这样的反应,似乎说得过去。而陆峥恼羞成怒,动手打人倒也完全符合那蠢货的行事作风。 “就为了一句口舌之争,他便下如此重手?” “或许也不全是因此。”辛绾犹豫着开口:“他带人进来搜查,好像是在找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却又一无所获,所以才格外暴躁,拿岁安和妾身撒气。” 辛绾故意将话说得半真半假,将话题引向了北镇抚司在找的某样东西上。 秦沧眯起眼,心想找东西、搜捕逆党这些确实是北镇抚司常用的借口,在朝中排除异己,构陷忠良。 “日后遇事,学聪明些。”他看着她,语气是罕见的郑重,甚至带了些教导意味,“硬碰硬是下下策。尤其是在势不如人的时候,保全自己才是首要。记住了?” “有什么麻烦,等我来处理。你这点小爪子,”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受伤的唇角,“挠挠爷就算了,对外人,不够看的。以后别再傻乎乎地自己冲上去,听见没?” 辛绾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番话听起来依旧是责怪她傻,不懂趋利避害,但却是在教她生存之道。 他是在告诉她,他是她的后盾。 “乖。” 秦沧似乎满意了,这才直起身,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惯常带着点命令式的口吻:“这几日好好休息,不许乱跑。我还有些事,得了空,再来看你。” 辛绾知道他还要去处理陆峥和北镇抚司的后续之事,今日将事情闹大,秦沧就绝不会让这件事轻易了结。 秦沧转身走到门口,打开门,对外面候着的下人沉声吩咐: “随我回府,取些补品来,让厨房立刻给姑娘炖上。” “明日一早再去太医院,请刘院判过来一趟,就说本将请他过府诊脉。” “另外,告诉裴炎,让他调一队亲兵过来,给我把北苑守好了!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门被轻轻合上,室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烛火和药酒的味道。 辛绾躺在柔软的锦被中,闭上眼,将纷乱的思绪压下。 路还很长,她不能有丝毫动摇。 秦沧回到将军府书房时,天色已近黎明。 他唤了声,早已候在门外的裴炎立刻推门而入,抱拳行礼。 “将军。” “说。”秦沧在太师椅上坐下,“今夜之事,前后始末,你知道多少?” 裴炎是秦老将军收养的战场遗孤,自幼跟着秦沧,深知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不待他吩咐便早已将情况打探清楚。 他沉声汇报:“属下接到北苑暗哨急报,北镇抚司指挥使陆峥率大批人马闯入大慈恩寺,以搜捕逆党为名,动静极大。属下即刻派人前往探查,并同时向您禀报。据我们的人观察,陆峥搜查的重点似是后山区域,尤其是浮屠塔附近。” “重点搜查浮屠塔?”秦沧敲击扶手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裴炎,“一个供奉舍利的地方,能藏什么逆党?” 裴炎迟疑了一下,“将军,陆峥虽蠢,但若无明确目标或线索,应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恐怕背后之事不简单。” 秦沧冷哼一声:“不管他图什么,动到我的人头上,就是找死。” 他眼中寒光一闪。 “你去,把我们之前掌握的,关于他收受贿赂、罗织罪名、打压异己的那些腌臜事,全都整理出来。” 裴炎精神一振,“将军的意思是?” “他不是喜欢查案吗?”秦沧唇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本将就帮他扬扬名。这些证据先让御史台那帮闻风奏事的言官们瞧瞧。我倒要看看,是他北镇抚司动作快,还是天下人的口舌快!” “是!” 裴炎领命,心中明了,将军这是要借清流之手,让陆峥背后之人弃卒保车。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裴炎垂手侍立,知道将军还有思量。 半晌,秦沧才审慎开口。 “裴炎,你觉不觉得,今晚的事,有些太过巧合了?” “将军是指?” “绾绾前几日突然提出要去大慈恩寺为父做法事,今日寺中就出了逆党。而她的性子……她虽有些小脾气,但也是个知进退的,不会冒然与陆峥硬碰硬。” 这一切看似合理,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蹊跷。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再去一趟大慈恩寺,仔细查探。记住,要隐秘。” “是!” “近来漓王府,可有什么动静?” 裴炎立刻回道:“我们的人日夜盯着,九皇子近日以来,除了入宫,其他时间未曾离开过王府半步。” “闭门不出?”秦沧重复了一遍,眼底的疑云更浓,“沈谙能在皇后和太子的眼皮底下经营至今,甚至引得朝中部分清流暗中倾向,绝非安分之人。他会仅仅满足于做一个闭门谢客的闲散王爷?” 沈谙回京后的行为,辛绾突然要去寺庙,北镇抚司异常的搜查…… 秦沧的直觉告诉他,这些绝非孤立的事件。 “继续盯紧漓王府。” 裴炎意识到秦沧的怀疑可能指向更深的朝局漩涡,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将军是怀疑今夜寺中之事,可能与九皇子有关?可他明明已远离京城,且在世人眼中——” “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秦沧打断他。 他若真无争位之心,当年就不会放弃辛绾自请去西南封地,转头又能为了巩固权势与西夏公主虚与逶迤。 如今太子在朝中接连办砸差事,这位九皇子怕是早已暗中蓄力,只待东风了。 第17章 赌约 “姑娘,奴婢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听您的了。”岁安一脸视死如归地看向自家主子。 “不,岁安,你可以的。” “姑娘......您可怜可怜我吧,今天真的不行了。” “岁安,女人可千万不能说自己不行。”辛绾试图灌输歪理。 “......” “那你就忍心让你的主子一个人承受吗?” “姑娘......”岁安哭丧着张脸,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奴婢实在是吃不下了。” “哎,谁不是呢。”辛绾放下碗,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饱嗝,“要我说,秦沧到底还是有钱,折磨人的方式都如此别致。” 几日以来,什么燕窝、人参、雪莲,流水般送到她的小院,什么贵送什么,秦沧还让别苑管事监督她吃完。 她琢磨着,宫里娘娘坐月子都不带这么养的。 由于实在是送得太多,她只能偷偷往院外倒一点,这不,连累屋檐底下的两只燕子也胖了一圈。 想到这儿,辛绾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 起初几日,胸口和肩上的痛尚能让她昏沉嗜睡,但随着伤势渐愈,整日困在房中不得外出,实在有些闷得发慌。 她正倚在窗边软榻上,望着院中渐盛的秋色出神,盘算着如何能既不惹秦沧生气,又能寻个由头出去透透气,就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清脆欢快的笑声。 “绾姐姐!我来看你啦!”一身鹅黄锦裙的秦云瑶像只雀儿,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云瑶?”辛绾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真切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我大哥!” 秦云瑶凑到榻边,仔细看了看辛绾的脸色,见她恢复得不错,才放心地坐下。 “他呀,嘴上不说,心里可记挂你了。怕你一个人在屋里闷坏了,特意差我过来陪你说说话。” 秦云瑶心直口快,说完发现自己说得过于直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也好,那就劳烦妹妹陪我下两盘棋吧。” 辛绾吩咐岁安去把东西取来。 秦云瑶眼珠一转,拉起辛绾的手。 “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姐姐带我逛逛你这地方可好?我大哥把这北苑宝贝得什么似的,我都没好好瞧过呢。” “妹妹说笑了,我这屋里还有什么稀罕物值得你看的。不过你想看的话,便随我来吧。” 秦云瑶兴致勃勃地跟着辛绾在内室转悠,目光扫过屋内的陈设,触手所及的云锦软枕,多宝格里立着的瓷瓶摆件,案上燃着的冷冽沉香…… 总之无一不精,无一不显奢贵。 她走到梳妆台前,目光一下子被打开的首饰匣吸引,里面珠光宝气,各色钗环玉佩琳琅满目。 秦云瑶的眼神倏地定住,她指着其中一支点翠珍珠头花,满脸不可思议。 “这……这个!绾姐姐,这支头花怎么会在你这里?” 辛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她也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秦沧让人送来的。 这妆匣里的首饰,好一半她都没戴过,平日里用来用去,也不过那几件。 秦云瑶转过身,佯装恼怒。 “我前两个月在珍宝阁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求了大哥好几次,他说匠人手法不到家,配不上我,好啊!转头竟送到了姐姐这儿了!” “有这种事?这簪子我瞧着都长得差不多,妹妹可是看错了?”辛绾被她说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哼,大哥平日里瞧着不近女色,冷心冷面的,原来骨子里竟是个如此会疼人的!真是偏心偏到没边了!” “我瞧着这簪子花色雅致,确实更适合妹妹这般年纪的姑娘戴。既然妹妹喜欢,便送与你好了。” 辛绾说着便要去取那支头花。 “哎!别!”秦云瑶连忙按住她的手,明媚的脸上带着几分好胜的笑容,“那可不行!我秦云瑶看中的东西,怎么能让姐姐送?那不成讨要了嘛!” 她拉着辛绾回到棋桌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棋盘,“咱们单下棋多没意思,不如赌个彩头。” 她指了指那头花。 “姐姐,咱们就赌这个。今天我一定要把它正大光明地从你手里赢回去!” “好。”辛绾执起白子,笑得眉眼弯弯,“那若姐姐侥幸赢了,妹妹又当如何?” “姐姐想如何?” “那妹妹便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好,绝不赖账!来,快开始!” 秦云瑶执黑先行。她自觉棋艺在京中贵女中已算上乘,落子飞快。辛绾则执白子,看起来应对得有些吃力,每一步都斟酌许久。 秦云瑶自觉胜券在握,攻势更猛。 在一枚看似奠定胜局的黑子落下后,辛绾将指尖白子落在一个先前被黑棋重重围困的位置上。 “咦?” 秦云瑶初时不解,待仔细看去,这一子落下,竟如一点寒星投入深潭,瞬间激活了全局! 先前所有看似散乱无章、被动挨打的白子,此刻竟奇迹般地连成了一片,将秦云瑶攻势最盛的那片黑棋彻底困死。 “这……这怎么可能!”秦云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棋盘,方才的得意洋洋瞬间化为乌有。 她试图寻找破解之法,却发现已是回天乏术。 “妹妹,承让了。” 秦云瑶愣了好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好哇!绾姐姐!你你你……你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你可骗得我好苦。” “不过是侥幸罢了。妹妹攻势凶猛,我也只得兵行险着。” “什么侥幸!” 秦云瑶虽是输了,却并无多少恼意,反而对辛绾的棋艺生出了些敬意,“我竟不知姐姐有这般本事,大哥他知道吗?” 辛绾摇头。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辛绾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回棋罐。 “咱还来吗?” 秦云瑶忙摆手,不想再自取其辱了,愿赌服输地叹了口气。 “好吧是我技不如人。姐姐你赢了,说吧,想要我答应你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推辞!” “我也没想好呢。”辛绾将最后一枚白子放入罐中,动作微微一顿,似不经意般提及:“对了,听闻西夏使团中秋之后便要抵达京城了?” 第18章 气色好多了,瞧着也更可口了 西夏使团的到访是年末一桩大事,秦云瑶自是听秦沧说起过。 “是啊!阵仗可不小呢,听说这次西夏王唯一的宝贝公主也来了。宫里为了彰显天朝气度,计划要举办盛大的欢迎仪式,届时还会有宫宴和秋猎,京中适龄的王孙公子都要参加呢。” 秦云瑶正是爱热闹的年纪,越讲越兴奋:“西夏立国以骑射见长,不分男女。这西夏公主据说也是马背功夫了得,此番秋猎说不定就是为西夏公主和亲选婿呢。” 辛绾流露出几分艳羡:“我父亲尚在之时,我也曾随他一起参加过宫宴,如今怕是再难有机会亲眼得见了。” 秦云瑶心思单纯,见她这般情状,想起辛家变故和辛绾如今的处境,顿时心生同情。她大哥将人安置在此,虽极尽宠爱,却终究没给名分,这等涉及国体的正式宫宴,辛绾确实无法参与。 她转念一想,“这有何难!绾姐姐你也想去看看,是不是?” 辛绾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这还不简单!” “妹妹的意思是?” “届时你便假扮成我的贴身丫鬟,跟我一起去不就行了?”秦云瑶凑近她,悄声道,“这种宫宴各府带的丫鬟仆妇也不少,不过多在偏殿等候,虽不能入正殿近观,但瞧瞧热闹,感受一下气氛总是可以的!只要姐姐不嫌委屈。” “真的可以吗?可若是被发现了……” “哎呀,姐姐放心好了!”秦云瑶拍着胸脯保证,“跟着我,没人会仔细查问的。” “若能如此,真是太好了。只是——” “知道知道,规矩我懂!”秦云瑶抢着说,做了个封口的手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我大哥!” 辛绾见她如此笃定,心头微松,唇角漾开浅笑。 “行了,时辰不早,我先去打点,姐姐只管等我消息。”说罢,她像只轻盈的燕子,转身便融入了廊庑的阴影之中。 * 夜色如墨。 檐下灯笼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晕开一圈圈朦胧的光晕。 秦云瑶的脚步声早已远去,北苑的热闹仿佛被一同带走,迅速沉淀下来。 辛绾沐洗完毕,换了一身素净的寝衣。她毫无睡意,索性倚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随意翻阅着话本打发这漫长的夜晚。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随即,门被推开。 “看来是好利索了,都有精神看书了。”秦沧走了进来,自顾自地解下披风,扔给一旁侍立的岁安。岁安接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门带拢。 “云瑶今日可来看过你了?”他走到榻边,很自然地伸手,想去碰触她的脸颊。 辛绾却偏头避开了他的触碰,目光仍落在书卷上:“难为将军还记得妾身,妾身已无大碍了。” 秦沧宠溺一笑。 他岂会听不出她话里的那点阴阳他的意味?若是被旁人甩了脸子,他或许会不悦,但她此刻眉眼嗔怒的模样却让他心痒难耐,难得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朝中事务繁杂。 秦沧边说,边自顾自地在她身侧坐下,宽阔的身躯瞬间侵占了软榻大半空间。 “哦。”辛绾轻轻应了一声,依旧没什么热络劲儿。 秦沧伸手,拿起小几上她喝了一半的温茶,就着她的唇印呷了一口。 “陆峥,失踪了。” 辛绾看向秦沧。 他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也无意解释“失踪”的具体含义。她知道他并不打算让她深究,只是用这个简短的消息,告诉她陆峥这个人,不会再构成任何威胁。 “将军辛苦,可用过晚膳了?”她岔开话题。 “晚膳不急。”他目光灼灼,嗓音低了几分,“先让爷瞧瞧,可是真的好全乎了?” 烛光下,辛绾白皙光洁的肌肤因着这几日各种补品的滋养,透出几分健康的粉润光泽,整个人似乎都圆润丰腴了些,看上去更添几分娇柔风韵。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让辛绾有些不自在地想偏开头,却被他指尖微微用力固定住。 “看来刘院判的药和厨房的补汤没白费。”他低笑一声,拇指暧昧地擦过她的下唇瓣,那里早已愈合,恢复了一片柔软嫣红,“气色是好多了,瞧着……也更可口了些。”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吐出。辛绾身体下意识地想后退,腰肢却被他的另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揽住,整个人被带向男人坚实的胸膛。 香云纱做的里衣让曼妙的身体弧度一览无余,沐浴后的气息香甜诱人,一点一点钻进男人的呼吸里。 “将军……”混乱喘息间,她迷蒙着睁开了眼。 “嗯?”秦沧应着,鼻尖蹭到颈侧,深深吸了口气,嗅着她身上的味道,怎么也闻不够。 那日涂药油,掌心下的温软滑腻和她在疼痛与舒适间细微的呜咽低吟,早已在他心里点了火,只是碍于她的伤势强压着。如今见她大好,秦沧心里那点被压抑的念想便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趁她失神的瞬间,男人精准地攫取了她的唇。 “唔......”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粗暴掠夺,他耐心地描绘着她的唇形,带着几分慢条斯理的品尝和逗弄。 她僵硬了一瞬,随即生涩地、试探性地给予了回应。 谁知这微弱的回应犹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秦沧压抑已久的渴望。 “张嘴......” 他呼吸骤然粗重,吻骤然加深,带着吞噬一切的激烈,攫取着她的呼吸和呜咽。 空气变得粘稠,弥漫着情欲的气息。 衣衫不知何时已被褪去大半,露出圆润的肩头,在烛光下泛着光泽。秦沧的大手在她身上游走,带着薄茧的指腹所过之处,激起一阵阵细微的战栗。 辛绾闭着眼,长睫颤抖,承受着他带来的狂风暴雨。她的理智在提醒她这一切的虚妄与危险,身体却在他的撩拨下不由自主地软化、发热。 “帮我......” 第19章 从来由不得她做选择 秦沧抽出腰间锦缎束带,在她脑后利落地打了个结。 辛绾下意识地叫他的名字。 黑暗让她脆弱,也让她敏感得可怕。 “别怕。”他的声音贴得极近,滚烫的唇擦过她蒙着锦带的眼睑,带来一阵战栗,“绾绾,今晚……只听我的。”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命令,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蛊惑人心的低沉,仿佛这方黑暗是他精心为她打造的只容彼此的一方天地。 他要她沉浸,要她依赖,要她在这纯粹的黑暗里,所有的感知,所有的反应,都只为他一人而生。 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掌心抚上圆润的肩头,引来她一声压抑的轻哼。 辛绾想抬手,手腕却被他扣住,压在榻上。 “别……” “嘘。” 他阻止她,温热的指腹抚过她微张的唇瓣,缓缓下移,掠过纤细的脖颈,感受到她脉搏急促的跳动,停留在敞的衣襟边缘。 失去了视觉,指尖的每一次触碰都变得格外清晰而磨人,在她身上一点点燎原。 秦沧这会儿并不急切,慢条斯理地探索着她的每一寸颤栗。 “这里还疼么?”他明知故问。 辛绾咬着唇,摇头,发丝摩擦着锦缎发出沙沙声。不知道他下一刻会触碰哪里,不知道他的吻会落在何处......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迫集中在他带来的、一波强过一波的汹涌浪潮之中。 她攀附着他坚实的臂膀,意识渐渐模糊,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在他的引领下沉浮于欲海之中。 烛火渐弱,室内暖融静谧。 秦沧支起头,看着身旁已然睡去的辛绾。他似乎很满意她这全然依赖、无力反抗的模样。锦被滑至她的肩下,露出锁骨上几点暧昧的红痕,他扯了扯锦被,替她掖好。 她睡得很沉,长睫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脸颊还带着未褪尽的潮红,唇瓣微肿,看起来毫无防备而惹人怜爱,与白日里故作清冷的疏离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久久流连在她脸上,指尖虚虚描摹着她的轮廓,心底某个被刻意忽略的角落,悄然松动。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承认,他最初要她的动机并不光彩。 那时辛家倒台,昔日门庭若市的府邸被贴上封条,充斥着哭喊与抄家官兵的呵斥。他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她。 这个曾经在御花园里,被九皇子沈谙小心翼翼护着、笑得明媚张扬的少女,彼时像一朵被暴雨摧折的海棠,苍白,破碎,眼中满是惊恐。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恶劣的、报复的快感走近她。 沈谙珍视的,他偏要染指、踩碎。 沈谙护不住的人,他秦沧可以轻易攫取。 昏暗的厢房里,他刻意用最残忍的话语刺穿她最后的希望。 “辛怀民贪墨国库十万两白银。你猜猜九皇子为何不救你?他今早已启程去了封地。” 看着她眼中光芒彻底碎裂,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满足。 看啊,沈谙,这就是你倾心相待的人。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得到的只是一件战利品,一个用来羞辱沈谙的工具。 可不知从何时起,一切开始失控。 或许是发现她夜夜惊梦,却在白日里对他强颜欢笑时那抹不易察觉的脆弱;或许是她明明恨他,却为了生存不得不学着讨好他时那笨拙又诱人的模样…… 这个女人,像一剂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悄然浸润他的骨血,待他惊觉时,早已病入膏肓。 除了爱她,无药可医。 白日里秦云瑶那句无心之问,此刻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大哥,你既这么疼绾姐姐,为何不给她个名分?” 名分...... 一开始,是没想过给。 一个罪臣之女,一个用来报复和取乐的外室,要什么名分?让她顶着“秦沧外室”的名头,本身就是一种羞辱,对沈谙,或许……也是对那个人的一种挑衅。 尽管内心深处,他知道,辛绾是何其无辜。 后来,是不知该如何给。 正妻之位?绝无可能。 他的婚事非他一人可定。更何况,辛怀民的罪名,是她永远抹不去的污点,做不了镇国将军府的当家主母。 那么,妾?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以辛绾那藏在柔顺下的傲骨,恐怕她宁可继续做着这无名无分、受人白眼的外室,也绝不会甘心俯首做妾,与其他女人分享丈夫,晨昏定省,自称“奴婢”。 他甚至可以想象她若是听到这个提议,脸上会露出怎样讥诮的表情。 事情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他享受着她的温顺,贪恋她的身体,用无尽的娇宠赏赐填补名分的缺失,仿佛这样就能忽略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 可一晃,竟也三年了。 他低头,指尖轻轻拂过她微蹙的眉间。 而辛绾对他,又有几分真心。 她偶尔流露的依赖,那些精心的讨好,夜里情动时的迷离……有多少生存所迫,有多少虚与委蛇?若他此刻给她选择的机会,她是否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这个念头让秦沧心底莫名一窒,一股烦躁与暴戾之气悄然而生。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沉睡中的辛绾更紧地搂入怀中。 辛绾在睡梦中不适地嘤咛一声,并未醒来,只是下意识地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胸膛。 这个全然依赖的小动作,竟奇异般抚平了他心底的波澜。 秦沧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些纷乱思绪,将下巴抵在她发顶。 名分……或许,是时候该想想了。 不过,即使用强,用绑,他也绝不会放她走。 他秦沧想要的人,从来由不得她做选择。 第20章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转眼便到了中秋。 月光清辉泠泠,洒在庭院里。 辛绾搁下手中剪子,望着石桌上几盆略显萧索的秋菊,心头微酸。 她年幼丧母,父亲怀念发妻一直未再续弦。后来辛家蒙难,父亲在狱中自尽,兄长流放边疆,她便再无家人。团圆二字,于她而言,早已是别人屋檐下的喧嚣,与她毫无干系。 她知道秦沧今夜是不会来的。 将军府每年中秋都会举办家宴,秦沧身为长子,自然要在场。 本以为今夜也会如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度过,然而,院外响起的马蹄声打破了她原本的预想。 辛绾下意识地站起身。 不会是...... 可他今日怎会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径直朝着她住的屋子而来,月光将来人拉出长长的影子。 心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填满。无论秦沧今夜是基于何种缘由,在这万家团圆的夜晚,他终究是来了。 “将军?”她迎上前,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欣喜,“您怎么来了?府上宴席结束了?” “宴席自有旁人操心。”秦沧打断她,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见她只穿着素日常服,发间也无半点饰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去,换身衣裳。” “换衣裳?”辛绾疑惑,“我们要去何处?” “带你出去。”秦沧言简意赅,并不多说。 辛绾心中疑惑,但见他神色如常,不似作伪,便依言回房换了一身较为正式些的襦裙,发间簪了一支他之前送的碧玉簪。 她随他出了别苑,登上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辛绾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发现马车一路向南行驶。 “将军,咱们是要去看花灯吗?” “你想看花灯?”秦沧原本闭着眼假寐,闻言睁眼看了她一眼。 “是......不是,妾身只是寻思着,热闹的瓦肆酒楼都在西市,我们一路向南是去何处。” “噢,放心,爷可不舍得把你卖了。”秦沧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这马车走得慢,还有段路程,先休息一会儿。” 秦沧虽这么说,辛绾心中越发惶惶不安,总觉得他今日行事透着古怪。 待马车真真切切地停在将军府那巍峨的朱漆大门前,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丝竹声。 她这颗一路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辛绾站在将军府的大门之外,如同误入琼楼玉宇的麻雀,只想缩回自己的窝里去。 “将军……”她拉住秦沧的衣袖,“我、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是将军府,今日盛宴,我…...我的身份实在不宜入内。” “我、我今日有些不适,或是,或是改日再来拜访可好?”她脑中飞速寻找着借口。 府门高大的灯笼在秦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深邃的眉眼显得有些莫测。 辛绾怕自己拂了秦沧一番好意,惹他恼怒,声音里带着恳请。 秦沧停下脚步,并没有因她的退缩而不耐,只是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慌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跨入府内,仿佛跨入了另一个世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辛绾本能地低下头,想将自己隐藏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将军府,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细密地扎在她身上。 秦沧仿佛毫无所觉,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路牵着她穿过喧闹的前庭,径直走向正厅。 沿途遇到的管家、仆役,见到秦沧牵着一位美貌女子入内,无不面露惊诧,但都训练有素地低头行礼。 一路走过抄手游廊,越往里走,越没有什么人。秦沧的手越发放肆地贴在她后腰,指尖在她脊骨末端摩挲,激得她浑身一颤,腿软得差点绊倒。 “将军!”她嗔道,手绕到身后想去掰开他那不安分的手指,却反被他就势握住,十指紧扣地拽回了身侧。 “小心脚下。”秦沧面不改色,手臂却将她揽得更紧。 辛绾又气又恼,又不敢真的发作,只得用眼刀狠狠剐了他一眼,换来对方一个近乎无赖的挑眉。 就在这时,一道明快的声音插了进来—— “绾姐姐!你可算来啦!” 只见秦云提着裙摆从热闹的前厅小跑过来。 她笑嘻嘻地招呼了辛绾,目光落到自家大哥紧紧箍在辛绾腰间的手时,立刻促狭地眨了眨眼,故意拉长了语调。 “哟,我说大哥怎么迟迟不入席呢,原来是亲自去接贵客了呀?” 辛绾被她打趣得脸颊更红,下意识想挣脱秦沧的怀抱。 秦沧哼了一声,非但没松手,反而将辛绾往自己怀里又带了带,毫不客气地挡开妹妹试图去拉辛绾的手。 “看就看,少动手动脚。这是我的人。” 秦云瑶立刻夸张的“哎哟”一声,叉腰道:“什么你的人!大哥你就光天化日……不对,华灯之下占便宜啊?” 她说着就作势要去捶秦沧的胳膊。 秦沧下意识想躲,奈何搂着人行动不便,结结实实挨了妹妹一记拳头。 “秦云瑶!”他眉头一拧,语气带着警告,“没大没小!” “行了!” 一道威严又不失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只见秦老将军缓步走来,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都多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见面就掐?” 秦云瑶这才收敛了些,亲热地凑到辛绾另一边,挽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对着秦沧做了个鬼脸。 “爹说的是!我才不跟大哥一般见识呢!绾姐姐,我们走,不理他!” 秦沧瞪了妹妹一眼,没再阻拦。 “你且随我来。”秦老将军吩咐道。 第21章 二小姐武功盖世,饭量也盖世 秦云瑶亲热地挽着辛绾的胳膊,半拉半拽地将她带进了内院的花厅。 果然如她所言,虽是中秋佳节,但真正的家宴只设在内院,席间并无外客,只有几位秦府的近亲女眷,以及如同家人一般的裴炎。 见到秦云瑶带着一名陌生女子进来,几位女眷眼中虽掠过一丝惊讶,但联想到坊间关于秦大公子的传闻,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微笑着点头示意,态度还算和善,未让辛绾感到难堪。 秦云瑶坐在辛绾左手边的位置,热情得如同小太阳。 “绾姐姐,你饿不饿?快尝尝这个,这是宫里赏下来的月饼,馅料可跟平时吃的不一样!”她夹起一块精致的月饼放到辛绾碟中。 “还有这个,醉仙楼的桂花鸭子,我特意让厨房学的!” “还有这个蟹粉狮子头,炖了好几个时辰呢……” 她看到什么好吃的都想给辛绾夹一份,很快辛绾面前的碟子就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云瑶,够了够了,”辛绾连忙笑着制止她,“再多我就真吃不下了。” “哎呀,你太瘦了,得多吃点!看我大哥把你养的……呃,我是说,你得多补补!” 秦云瑶差点说漏嘴,赶紧吐了吐舌头。 这时,坐在对面的裴炎看不下去了,呷了一口酒,悠悠开口。 “二小姐,你这哪是让人吃饭,分明是喂......咳咳,”他接收到秦云瑶飞来的眼刀,临时改口,“分明是体贴过头了。辛姑娘自己没手吗?你看你把人家碟子堆的,都快看不见人了。” 秦云瑶立刻瞪向他,“要你管!我乐意给绾姐姐夹菜,绾姐姐也乐意吃,我们这叫两相情愿,对不对绾姐姐?” 她寻求同盟。 辛绾笑着点头。 裴炎“啧”了一声:“人家辛姑娘那是客气。哪像你,整个一饿死鬼投胎,去年中秋一个人啃了半只烤全羊,吓得厨子差点以为宴席不够——” “裴炎!你胡说八道!” 秦云瑶瞬间炸毛,脸颊涨得通红,抓起手边的一颗冬枣就朝他扔过去,“那、那是那只羊烤得特别小!而且我练武消耗大。” 裴炎轻松地偏头躲过。 “是是是,二小姐武功盖世,饭量也盖世。” “你!”秦云瑶作势就要起身过去揍他,“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辛绾看着他们俩孩子气的斗嘴,你来我往,吵吵闹闹,竟觉得格外有趣,连日来的阴郁都被冲淡了不少。 宴席过半,气氛愈发热络,唯独主位空着。 秦沧去了书房许久还未回来。 秦云瑶吃得差不多了,闲不住性子,支着下巴,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糯米藕,嘀咕道:“大哥怎么去了这么久?爹有什么要紧事非得现在说嘛,饭菜都要凉了。” 裴炎给自己斟了杯酒:“老爷子找将军,自然是谈正事,军务也好,朝务也罢,哪是三两句话能说完的?急什么,咱们吃咱们的。” “可我好奇嘛!”秦云瑶放下筷子,眼睛滴溜溜地转向书房的方向。 “爹该不是要给大哥介绍哪家闺秀吧?不行不行,我可只认绾姐姐一个嫂嫂。” 她越想越坐不住,“不行,我得去瞧瞧!” 裴炎一听,连忙拦住:“我的二小姐,你可消停点吧。将军和老爷子议事,最忌讳旁人打扰。你忘了上次你偷听他们谈论边关马政,被罚抄了整整一百遍《孙子兵法》的事了?” 秦云瑶被他提起糗事,脸一红,但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目光落在安静坐在一旁的辛绾身上,顿时计上心头。 她挽住辛绾的胳膊,软声央求:“好姐姐,我一个人去怕挨骂,你陪我去嘛!” 辛绾连忙摆手:“这怎么行?云瑶,将军与老将军议事,我们不该去打扰的。” “我们就在外面远远地看一眼,听听动静就好,绝不靠近!好不好嘛绾姐姐……”秦云瑶使出撒娇耍赖的功夫,摇晃着辛绾的胳膊,硬是将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辛绾见几位女眷也都笑吟吟地看着,并未出声阻止,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被秦云瑶半拖半拽地拉出了花厅。裴炎在后面摇头失笑,也懒得再管。 两人悄声沿回廊走向书房方向。 越靠近书房,喧闹声越小,四周也越发安静。 眼看就要到书房外了,秦云瑶忽然“哎哟”一声,捂住了肚子,眉头紧皱。 “怎么了?”辛绾忙问。 “我好像......好像晚上冰镇果子露喝多了。”秦云瑶苦着脸,“不行不行,我得先去更衣,绾姐姐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说完,也顾不上辛绾了,提着裙子就急匆匆地往另一边的净房跑去。 “云瑶!”辛绾唤她不及,只得独自留在原地。 夜风微凉,吹动廊下的灯笼,在她脚下投下晃动的光影。 她觉得自己在此停留甚为不妥,转身便欲先回花厅。然而,就在她刚要抬步的瞬间,书房内传出了秦沧的声音。 “父亲,陆峥之事与辛绾无关。她不过是恰逢其会……” 辛绾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往廊柱的阴影里缩了缩,屏住了呼吸。 “无关?沧儿,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秦老将军的声音响起,“你可知今晚多少双眼睛看着?你就迫不及待地将她公然带回府中,此举无异于授人以柄,太子那边正愁找不到你的错处!” 闻言,辛绾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书房内沉默了一瞬,接着,秦沧的声音再次响起。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永远让她藏在别苑。父亲,我打算给她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清白的来历,正式纳入府中。” 第22章 她除了麻烦什么也给不了他 “胡闹!” 秦老将军猛地一拍桌案,声音陡然拔高,“你真是被外面的女人弄昏了头了!” “沧儿啊,纸是包不住火的。京城里认识她辛绾的旧人有多少?你当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瞎的吗?” “当年辛怀民一案闹得满城风雨,谁人不知他有个才貌双全的女儿。你这般掩耳盗铃,届时被揭穿,让我秦家满门如何自处?!” “父亲……” “你别叫我父亲!”秦老将军打断他,语气痛心疾首,“你是我秦家长子,行事当以家族为重,以大局为重。你看看你现在,为了一个女子,如此不计后果。” 他的语气缓了缓,带着劝诫:“那杜尚书的千金晚意,才是你的良配。她是为父看着长大的,品貌端庄,对你又是一片痴心。你若有心,多与她接触接触,早日定下婚事,于你、于秦家,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杜晚意?”秦沧的声音里透出不屑,“一个被骄纵跋扈的千金小姐?父亲,我的婚事,还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稳固什么。” “你!”秦老将军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够呛。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杜衡在朝中地位稳固,如今又颇得太子赏识。你若能与杜家结为姻亲,便是向太子殿下表明心迹。这对你、对秦家,都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向太子示好。 秦沧冷哼一声:“父亲,您也是武将出身,当知我秦家的权势地位,是靠在战场上真刀真枪、九死一生拼杀出来的,不是靠趋炎附势、仰人鼻息换来的!” “太子赏识杜衡是他的事,我为何要因此娶他的女儿?我无需以此种趋炎附势的方式站队,更无意向任何人表明心迹。” “你、你简直冥顽不灵!”秦老将军显然气极,“这不是趋炎附势,这是审时度势!” “沧儿,你如今手握重兵,本就处风口浪尖。陆峥是谁的人,你不会不清楚吧?爹说句不当之言,太子本就不是个气量大的人......” “你此时若再为一个罪臣之女大动干戈,得罪东宫,是生怕别人抓不到你的把柄吗?杜家这门姻亲,至少能在陛下和太子之间为你留下一处转圜的余地。那辛绾能给你什么?除了麻烦和祸患,什么也给不了你!” “她不需要给我什么。”秦沧说得斩钉截铁,“我想要的,自会去争、去夺,不需要靠任何一个女人。至于麻烦和祸患,我自会一力承担,绝不牵连秦家分毫!” “此事我意已决,父亲不必再劝。”秦沧最终冷冷道,语气里已然没了转圜的余地。 “好!好!好!”秦老将军连说三个“好”字,显然是怒极。 “你如今翅膀硬了,为父的话也听不进去了!你非要一意孤行,将来若是酿成大祸,休怪为父没有提醒过你!” 书房内传来茶杯重重搁在桌上的声音,谈话不欢而散。 父子俩的争执愈发激烈,清晰地落在辛绾耳中。 而此刻站在窗外的她,早已浑身冰凉。 她紧紧捂着嘴,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抑制住喉间的哽咽。 她原以为秦沧对她,不过是强者对弱者的一种支配,是豢养宠物久了总会生出几分惯性的怜惜和占有欲。 在沈谙弃她而去的那一夜,在秦沧趁机强占她之时,她就将心封存了起来。 她习惯了用虚与委蛇的那一套来应对秦沧给予的一切,无论是宠爱还是禁锢。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存了那样的心思。 不是一时兴起的怜惜,他真的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编造身份,扫清横亘在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震动猛地冲上心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但下一秒,秦老将军的话,又如同一盆冰水,将她浇得透心凉。 秦老将军说得对。 他们之间,早已是云泥之别。 她是辛怀民的女儿,这个事实镌刻在无数人的记忆里,岂是轻易能抹去的?重新编个身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一旦东窗事发,等待秦沧和秦家的,还不知道是什么。 她留在秦沧身边,委曲求全,百般算计,为的是查清父亲冤案的真相,是为辛家满门讨回公道! 她的心早能留给秦沧的,实在不多。 这样一个满心仇恨、步步为营的她,如何配得上他赌上前程的倾心相待? 辛绾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窗子,眼中所有的波动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她强撑着回到花厅,在原来的位置坐下,拿起茶杯想喝口水镇定一下,却发现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杯盏。 恰好这时,秦云瑶也整理好衣裙,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哎呀,肚子不争气,让绾姐姐久等啦!你没被我大哥发现吧?” 辛绾摇了摇头。 裴炎见她回来,明显松了口气,嘴上却还是不饶人:“二小姐这是掉茅坑里了?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被哪路神仙请去论道了呢。” “裴炎,我看你是皮又痒了!”秦云瑶立刻炸毛,作势要去打他。 若是平时,看着这对欢喜冤家斗嘴,辛绾或许会觉得有趣,但此刻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丝笑意。 “怎么手这样凉?”秦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 辛绾怔愣着抬头,见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争吵痕迹。 “吃饱了?”他问。 辛绾点头。 “既然吃饱了,那走吧。”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哄她开心的意味,“走,带你去看花灯。” 第23章 命运从不轻易许诺圆满 人潮在身边涌动,手腕却被秦沧牢牢握着,他宽大的袖袍隔绝了喧嚣推搡,只余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辛绾忽被一阵焦甜的栗子香吸引了去,秦沧停下脚步,松开了她的手。 只一瞬,拥挤的人声似乎又近了。 “捂捂手。”他将一包刚出锅、热腾腾的糖炒栗子塞进她怀里。 辛绾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极自然地拿起一颗,有些笨拙地与那烫手的硬壳斗争,直到剥出一颗金黄的栗子肉,递到她的唇边。 微怔之后,她就着他的手吃了。 栗子很软,很糯,甜意从舌尖化开,她不由自主的眉眼弯弯:“好吃。” 秦沧不再多言,只一颗接一颗地剥,动作从生疏到流畅,剥好的栗子几乎都进了她的口。他吃得很少,目光落在她脸上,看她眼底因为一点甜食而漫上的满足。 辛绾抱着怀里的油纸包,暖烘烘的,可心中那点涩意又漫了上来。 他总是这样,好的时候,能将人宠到天上去。 两人走了一段,在一个卖瓷器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摊主见秦沧气度不凡,身旁又伴清丽佳人相伴,连忙招呼:“这位爷,给您和夫人买对杯子吧,寓意顶好,一辈子!和和美美一辈子!” 辛绾目光落在那对杯子上,釉质粗糙,画工也潦草,实在算不得佳品。她轻轻摇头:“再看看吧。” 身旁的秦沧却已伸手将那对杯子拿了起来,噙着笑意重复:“寓意好就好。”他甚至没问价钱,随手便抛给摊主一小块碎银,“不用找了。” 摊主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辛绾忍不住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袖,小声嗔怪:“哪有你这样花钱的,这杯子哪值这些……” “这就开始管起爷的银子了?嗯?倒有几分主母的派头了。” 他的愉悦毫不掩饰,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惹得她耳根发热,别开脸去。 主母,这两个字重重落在她的心上。 秦老将军的话言犹在耳。 秦沧的正妻之位,秦府的当家主母,必定得是家世显赫、品行端方、能为他仕途助益的高门嫡女。 而不是像她这般的罪臣之女。活在世人轻蔑的窃语和异样的目光里,即便被他用锦衣玉食娇养着,也终究是见不得光的外室。 方才因他贴心的举动而产生的暖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只余唇边一抹极淡的笑意。 不远处传来阵阵喝彩声,摊位前围了不少人。辛绾凑近一瞧,原来是个用小型弩箭射靶的游戏摊,各式精巧的花灯悬作彩头 她见其中一盏兔子灯,用素绢糊成,点缀的眼睛像红宝石活灵活现,目光不由得被吸引。 “喜欢那个?”秦沧注意到她的视线。 辛绾点头,眼中流露出怀念:“小时候,父亲也曾亲手给我做过一盏这样的兔子灯,我就提着它上街,给每个街坊邻居都炫耀一遍。” 秦沧闻言,立刻拉着她挤到摊前:“老板,这灯如何得?” 老板见来了贵客,忙笑道:“公子好眼力,这兔子灯是咱这摊子的头彩。规矩简单,十文钱,十支弩箭,若有八支正中红心,这摊上的灯,随您挑!” 秦沧心想,自己拉弓射箭是战场上看家的本事,百步穿杨亦不在话下,区区玩具弩箭,又有何难?他当即付了钱,从老板手中接过那木弩。 然而,第一支箭射出,却堪堪擦着靶子边缘飞过。 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嗤笑,有人低声议论: “瞧那架势,还以为多厉害呢!” “就是,装得挺像,原来是个花架子啊。” 秦沧挑眉,以为是手感生疏。 第二支箭搭上,他凝神屏息,仔细瞄准,再次激发。 这一回竟又脱靶了! 这下,四周的哄笑声更大,有人高声调侃:“这位爷,要不还是算了吧,省点钱给姑娘买糖吃呀!” “将......”辛绾意识到不妥,临时改了口,“爷,不然还是算了,这花灯我不要了。” “那怎么行!”秦沧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仔细检查手中的弩具,发现这弩的准星竟是歪的,弩臂的力道也调得十分刁钻。 谁能想到,这个较真于一盏花灯的男人,是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煞神,是掌控着大昭最精锐军队的统帅。这样一个权势滔天、强悍无匹的男人,此刻却愿意为一个女子驻足街市,研究一把动了手脚的玩具弩。 她看着他第三次举起弩,全凭多年沙场练就的、近乎本能的手感和对力道精准的控制。 “哇哦!” “这下有了。” 第三箭,正中红心! 方才的嗤笑声戛然而止。 第四箭,第五箭……直至接下来的七箭,秦沧箭无虚发,支支钉入靶心,围观人群爆发出喝彩。 摊主在一旁早已看得额头冒汗,连连用袖子擦着,心里暗道今日真是撞上铁板了。 见秦沧放下弩,他赶忙上前作揖:“公子真是神技!小人、小人小本买卖,实在……还请您高抬贵手……” 秦沧也不计较他对弓弩做了手脚之事,只指着那盏最精致的兔子灯道:“拿来吧。” 辛绾望着他被灯火映亮的侧脸,心头蓦地一软,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她在他身边待了三年,若说半点不曾动心,那她的心,可真是石头做的了。 “给你。” 辛绾接过兔子灯,光影在她眼底跳跃。 “将军,若您没有绾绾,是否也会对别的女子这般......这般好?” “不会。” 秦沧抬起眼,没有任何迟疑。 “将军为何如此肯定?”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属于自己的领域里,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眼中不容错辨的笃定与强势:“我不回答这种假设的问题。”他语气沉缓,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你既成为我的人,这一生便都是我秦沧的人,没有放手这一说。” 原来他的“不会”,是绝对掌控的自信。 而她的沉默,却是因为深知命运从不轻易许诺圆满。 她知道,他们之间总有分别这一日。 第24章 和亲 秋意渐浓,荷塘只剩残梗,平添几分萧瑟。 辛绾指尖拨弄着琴弦,弹着几声不成调的音。 中秋之宴归来已数日,秦沧未曾在她面前提起那日与秦老将军交谈之事,她便也当做不知。 日子渐渐回到从前。 他待她依旧甚好,或者说因为那日与秦老将军不欢而散的交谈而更显纵容,好东西流水般送入北苑,夜里索求也更频繁。 辛绾从秦云瑶口中得知,秦沧与秦老将军父子不睦,多少也与他母亲有些关系。 他的母亲本是老将军的原配发妻,却在秦沧刚满两岁时与夫和离。秦沧从不提及母亲之事,辛绾便未再深问。 而眼下,她所要思虑的又岂止这些家事。 铸造私银的账册虽已到手,但缺乏指认背后之人的关键证据,翻案的线索再次中断。 正沉思间,岁安轻步上前,低声禀道:“姑娘,将军传话,请您午膳后准备一番,他带您去马场散心。” 秦沧近来似乎总想带她出门。游湖、赏枫、听曲……但凡得空,便变着法子邀她相伴,隐隐存着弥补之意。 * 马车驶出北苑,去了城西一处私人马场。此处属于某位闲散宗室,景致优美,平日里多是一些皇亲贵胄在此游猎。 车帘掀开,辛绾被秦沧扶下车,忽感一道目光落在身上。她抬眸望去,心猛地一沉。 不远处的凉亭里,一人负手而立,身着月白常服,气质清雅。 正是沈谙! 他身旁还站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恰好在此小聚。 辛绾认得其中两位,永嘉侯世子赵珩和光禄寺少卿家的公子李茂,这两人皆是沈谙幼时在宫中的伴读,交情匪浅。 秦沧显然也看见了,带着她径直走了过去。 凉亭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几位公子哥的目光在秦沧、辛绾以及沈谙之间逡巡。 赵珩和李茂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们都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站在九皇子沈谙身边巧笑倩兮的,正是眼前这位辛姑娘。如今时过境迁,佳人依旧,却站在了权势滔天的秦将军身侧。 “没想到今日九殿下也有此雅兴。”秦沧笑得漫不经心,手臂却刻意地将辛绾往身侧带了带。 “秦将军,真巧。”沈谙视线自然回落,看到辛绾微微颔首,“辛姑娘,又见面了。” “确实巧。”秦沧仿佛没察觉彼此之间的尴尬气氛,揽着辛绾便坐下,“我念着这儿清静,特意带绾绾出来透口气,总闷在府里,她要不高兴的。”他说着,目光直直投向沈谙,唇角勾着,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既然遇上了,不若一同坐坐?人多,也热闹些。殿下不介意吧?” 沈谙摇头,唇角笑意不变:“将军说笑了,与将军同席是本王的荣幸。” 几位公子哥见状都识趣地寻了借口溜走,顷刻间,只剩下他们三人。 秦沧给辛绾倒了杯热茶,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手背,目光晦涩地看向沈谙:“说起来,西夏使团不日就要抵京了。陛下对此甚是重视。” 沈谙亦端起茶杯,吹了吹:“两国交好,自是大事。” “听说西夏公主也来了?”秦沧挑眉,“这位公主在西夏颇受宠爱,此次随行,恐怕不止是见识天朝风物那么简单吧?” 辛绾捧着茶杯的手指一顿,知道秦沧话里有话。 “公主殿下心意,非我等所能揣测。” “是吗?”秦沧低笑一声,身体向后靠了靠,手臂却更紧地圈住辛绾,“可我怎么听说,公主此番颇有在大昭择婿之意?这西夏公主的身份,显然是要做正妃的。放眼京中,尚未议亲、身份又匹配的皇室子弟……屈指可数啊。” 他刻意停顿,欣赏沈谙瞬间变换的表情。 “殿下在西南封地三年,想必与那位西夏公主熟得很?听闻殿下与公主性情相投,时常一同骑马射猎,感情甚笃。若真是如此,本将倒要提前恭喜殿下了,或许能成就一段两国佳话。” 凉亭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秋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 她明知他是在故意刺激沈谙,也是在敲打她。她不敢抬头看沈谙,只能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倒影。 沈谙沉默片刻,再抬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 “将军说笑了。公主金枝玉叶,她的婚事自有西夏王与陛下圣裁。至于本王,在西夏三年不过是客居,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更谈不上与公主有何超乎寻常的情谊。将军的‘恭喜’,本王实在不敢当,也当不起。” 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倒是秦将军您,手握重兵,深得陛下信重,乃国之柱石。且将军尚未议亲,若是西夏公主真想和亲,您这般英雄人物,岂不是比本王更合适的良配?” 话音落下,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杀气凛冽。 秦沧忽然大笑,低头凑近辛绾耳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对面的沈谙听得一清二楚。 “听见了吗绾绾?漓王殿下眼界高,看不上西夏公主。也是......或许殿下心里一直惦记着别的人呢?” 灼热的气息喷吐在她耳廓,带着警告意味。辛绾深知此刻若再任由秦沧这般试探下去,场面只会愈发不可收拾。 她娇嗔道:“将军,你不是说今日要教我骑马吗?怎么光坐着说话了......” 秦沧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都听绾绾的。” 第25章 他们从一开始就走在不同的路上 秦沧指了一匹温顺的枣红色母马给辛绾。 “会骑么?”他问。 辛绾点头:“不过许久不练,手生得很。” 她说得谦逊,其实唯有她自己知道,父亲辛怀民极为开明,从未因她是女儿身便将之拘于深闺。不仅亲自为她开蒙兵法策论,更是请了当年因伤退隐、曾名动边关的神射将军穆延年作为她的骑射恩师。 穆老将军脾气古怪,独来独往,与辛怀民倒是莫逆之交,见辛绾聪慧且心性坚韧,竟破例收下这个弟子。 辛绾特别能吃苦,十三四岁的年纪,已练得一手能百步穿杨的箭术。只是后来父亲出事,穆老将军愤而离京,不知所踪,她便再也无缘触碰弓马。 “噢?我看你晚上骑得不是很好?”秦沧色气的一笑。 辛绾顿时明白他在说什么,脸上一直从耳尖红到脖子根,气恼道:“秦沧!你浑蛋!” 她作势生气要走,被秦沧哄抱着劝了回来:“好了好了,是我混帐,别气了......嗯?” 秦沧托着她的腰将人送上马背,自己则利落地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他一夹马腹,马儿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辛绾忙催马跟上。 风声在耳边呼啸,两侧景物飞速倒退。 纵马疾驰带来的畅快感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纪,暂时驱散了心头阴霾。 秦沧有意控制着速度,始终领先她半个马身,既让她能跟上,又不至于脱离他的视线。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一片茂密的枫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谷。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岸边是厚厚的、金黄色的草甸,远处层林尽染,黄绿交织。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仿佛世间纷扰都被隔绝在外。 “好美……”辛绾勒住马由衷赞叹。 秦沧也停了下来,马儿在他胯下打着响鼻,蹄子轻刨地面。 脚踩在柔软的草甸上,鼻尖是青草与泥土的清新气息,耳边只有潺潺水声和偶尔的鸟鸣。 秦沧站在她身后,目光凝视着她。他见过她许多面。柔顺的、倔强的、狡黠的、脆弱的,却少见这般全然放松的真实模样。 他心中微动,上前一步,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发顶。 “喜欢这里?”他低声问,气息拂过她耳畔。 辛绾轻轻“嗯”了一声,身体软化在他的怀抱里。 “这有何难?我们以后便找个这样的地方,建一座庄子。京城待得闷了,就来这儿来住,或是去游山玩水,只要你喜欢,都好。”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意交织,几乎要溢出眼眶。 她相信,以秦沧的能力,只要他想,他必能做到。 可是…… 他们怎么可能有“以后”...... 父亲的冤屈未雪,辛家的血仇未报,她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所求的从来不是自身的安宁。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通向何方尚未可知。 而秦沧身系秦氏一族的荣光,他有他的家国大业。归隐山林,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戏言。 他们从一开始,就走在不同的路上,注定背道而驰。 她贪恋此刻的温暖,却比谁都清楚,承诺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轻轻一触就会破碎。 “将军说笑了,这样的生活,想想便好。” 她从他怀中轻轻脱出,秦沧怀中骤然空落,眼底闪过晦暗。 傍晚,马场主人设了宴。 马场内摆上美酒佳肴,丝竹声悠扬,与白日的野趣截然不。 辛绾见与秦沧众人应酬,言笑间掌控全场。他似乎兴致极高,来者不拒,壶中的酒很快见底。 两壶过后,她察觉到扣着她肩膀的那只手又收紧了一些,她抬起头,刚好对上秦沧的视线。 他冲她微微一笑,那双因酒意而格外雾蒙蒙的眸子在灯火下闪着光,嗓音里含着征求的意味:“绾绾,我能否再多喝一壶?” 辛绾一怔,她平时何曾管过他饮酒? 他见她脸上浮起错愕,又主动贴近她,温热的气息混着酒意拂过她的耳廓:“今夜难得有此兴致,就一壶,好不好?” 辛绾勾着嘴角僵硬地笑了下,不明白他今天是怎么了。 “看来秦将军也是……”旁边一位与秦沧相熟的世家子见状,笑着调侃,目光在秦沧和辛绾之间转了转,斟酌着用词,“也是知情知趣,疼惜佳人啊。” 这话引得附近几人会心一笑,目光暧昧地落在辛绾身上。 谁不知秦将军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性子,这还没给娶进门就被“管”上了?看样子这辛姑娘在将军心中的分量,比外界传闻的还要重上许多。 众人立刻纷纷附和着笑起来,言语间多是“将军与姑娘鹣鲽情深”“令人羡慕”之类的奉承。 秦沧淡笑着回应众人的调侃,眼神却刻意扫过对面的沈谙。见他手持酒杯,嘴角依旧勾着得体的浅笑,与身旁人低声交谈,仿佛并未注意这边。他越发笑得越发讳莫如深。 秦沧还在应酬朝中官员,辛绾站得有些累了,寻了个间隙,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稍坐片刻。 晚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暂时驱散了席间的闷热和酒气。 “秋夜风凉,辛姑娘在此处,小心沾染寒气。” 辛绾闻声吓了一跳,倏然转身。 沈谙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边,站在几步开外。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月光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柔和的清辉,显得愈发挺拔清雅。 “多谢殿下关心。”辛绾屈膝行礼,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 沈谙向前踱了一小步:“三日后,西夏使团抵京。宫中守卫必定森严。你届时如何打算?” 辛绾知道时间紧迫,急忙回应:“殿下放心,我自有办法入宫。” 她想到了与秦云瑶的约定,这是目前最可行的一条路。 沈谙眼中闪过讶异,倒也没再细问。毕竟眼下并非谈话之所,也非谈话之时。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远处正与人举杯的秦沧,继续道:“那你......万事小心。届时,我的人会在宫中寻找合适的时机与你接应。” 辛绾重重地点了下头:“多谢殿下。” 沈谙很快离去。 阴影处忽然转出一个人影。 “怎么到这儿来了?”秦沧低沉的嗓音响起。 第26章 极尽挑衅 辛莞一惊:“将军?您怎么……” 他走近她,借着水榭凉亭外几盏灯笼投射的光线打量她的表情。 “累了?” “有点。”辛绾应道。 秦沧走到她面前,距离极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也不知这人后来又喝了多少。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她身后的方向。 秦沧面色一凛,直接将辛绾抵在了凉亭的柱子上! “将军?!”辛绾猝不及防,发出一声低呼。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挡在胸前,不明所以地望向他,“你干什么?” 男人轮廓分明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唇贴在她耳边,吐出了两个字。 “你疯了!” 辛绾瞪大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随时会有人过来! 她不满地挣扎,手腕却被他更快地捉住,轻而易举地反剪到头顶,扣在墙上。 他高大的身躯笼罩下来,低头便将脸埋进了她的脖颈,灼热而粗重的呼吸喷吐在她敏感的肌肤上,激起一阵颤栗。 暧昧又充满强制意味的动作,让辛绾又羞又急,浑身发软,勉强靠着墙才不至于滑下去。 蓦地。 她听到了停在不远处的脚步声,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 “别……有人……”她带着哭腔的哀求刚溢出唇,下一秒,所有的声音便被秦沧落下的唇彻底吞噬! “唔……!” 她的抗拒和呜咽都被堵了回去。 秦沧动情地、带着惩罚意味地吻着她,撬开她的牙关,深入攫取。 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心头,辛绾下意识地抬脚就想踹向他。 可她忘了,秦沧是身经百战的武将,反应速度远非她能及。她甚至还未触及他,就被他轻而易举地制住,动弹不得。 她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发抖,而秦沧的眼睛却是睁着的。 他的眼里没有情动时的迷离,他的视线越过她泛红湿润的眼角,盯着檐廊入口处那个骤然僵住的身影。 他知道,沈谙还站在那里。 秦沧紧紧箍着怀中颤抖挣扎的辛绾,甚至刻意调整了一下角度,让站在暗处的人能将这一幕看得更清楚。 他的嘴角,在两人交合的唇齿间,勾起属于胜利者的弧度。 极尽挑衅。 辛绾猛地偏头躲开他的吻,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着被羞辱的怒火,“秦沧!你把我当什么?!” 秦沧松开钳制,但身体仍将她困在方寸之间。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和紧抿的唇,语气酒后的蛮横:“不然呢?你还指望我怎样?” 辛绾用力推开他,这一次他没有再强硬的束缚。她迅速整理好被弄乱的衣襟,连一眼都不再看他。 她沉下脸来,“既然将军目的已达到,恕不奉陪。” 说完,她已决绝地转身离去。 秦沧径直走到池边,掬起一捧冷水扑在脸上,试图驱散身体里的燥热。 水珠顺着脸颊滚落。他抬起头,对着池中模糊的倒影,用拇指擦过残留的口脂痕迹。 再起身时,身后已然站了另一个男人。 沈谙。 秦沧舌尖舔过刚才被辛绾咬得微痛的嘴角,冷嗤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秦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沧转过身,倚在假山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有何不可?”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马场边缘一处僻静的望台。 此处视野开阔,晚风漱漱,只余一片清冷。 “本王原以为,秦将军当日强留她,不过是一时意气,目的既达,便会放手。呵......未曾想,威名赫赫的秦将军,竟也有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一日。” 沈谙的话意有所指,冷然注视着秦沧。 “怎么,殿下今日倒有闲心过问起臣的私事了?”他逼近一步,目光锐利,“还是说,方才所见,让殿下打心底里嫉妒了?” “将军何必如此激动。我只是觉得,您方才这般勾栏做派,未免有些失了身份。” 秦沧笑意未减,反而更添几分狂妄:“那又如何?她如今终归是在我身边,任我予取予求。” 两人并肩站在观望台边,身高相差无几。 若有旁人细看,或会惊讶于两人眉宇间的相似。 秦沧久经沙场,身形魁梧健硕,即使一身常服也压不住骨子里征战杀伐积累的迫人气势。而沈谙风姿卓然,但并非文弱之流,而是一种将锋芒收敛于表象之下的深沉,如同深潭静水,莫测其底。 “将军倒也不必如此自信。”沈谙轻叹一声,似惋惜,又似嘲讽:“即便她如今人在你身边,可那又如何?秦沧,她可曾对你有过半分真心?” 秦沧注视着沈谙的瞳色瞬间沉了下去。 没等他开口,沈谙继续道:“说实话,本王真替你感到可悲。我不过是与她说了两句话,你便方寸大乱。秦将军,你的自信,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那你呢,九殿下?据我所知,她连手都未曾让你牵过吧?”秦沧残忍地提醒。 沈谙抿唇不语,扶着栏杆的手越攥越紧。 秦沧将他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如今她的一切,如今都是我的。而你,尊贵的漓王殿下,却只能像个宵小之辈一眼,在一旁窥探……你说,到底谁更可悲?” 沈谙看着面前狂妄的面孔,倏地扯出一个极淡的笑。 “将军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满。”他笑得诡异而危险,“不过,有件事,想必绾绾至今还蒙在鼓里吧?” 他意有所指,故意顿了一下,目光紧锁在秦沧骤变的脸色,又自问自答地继续说道:“也是,将军如此珍视绾绾,定然不会将当年的真相……告诉她,对吗?” 沈谙眯起双眸,眼底掠过危险的暗光,贴近秦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 “所以,本王才好心提醒将军一句,守好这个秘密。绾绾若是知晓了……您觉得,她还会甘心留在您身边吗?” 第27章 混入皇宫 皇宫,麟德殿内。 为迎接西夏使团一行人的到来,宫中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秦沧一身绛紫官袍,今日金冠束发,显得英挺逼人。 他作为武将重臣,席位颇为靠前,只是他得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扫过殿侧偏厅——那里是各府丫鬟仆妇等候传唤之地。 就在方才入席之前,他在偏殿廊下捕捉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纵然她穿着再普通不过的侍女襦裙,混在一群丫鬟之中,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一刻,秦沧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不动声色地走近。 秦云瑶正兴奋地拉着辛绾低声说着什么,一抬头,猛地撞见自己大哥山雨欲来的阴沉脸色,吓得差点叫出声。 “你怎么进来的?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辛绾知道今日必定会与秦沧在宫中相遇,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眼下也顾不得考虑秦沧会如何生气。 “都是我的主意!”秦云瑶立刻抢上前一步,挽住秦沧的胳膊,着急解释,“大哥,你别怪绾姐姐。是我觉得宫宴无聊,才非要缠着绾姐姐扮作丫鬟陪我一起来的。” “胡闹!”秦沧眼神冷厉地扫过两人。 他岂会不知其中蹊跷?辛绾绝非贪图热闹、不知轻重之人。 但此刻宫宴即将开始,周遭人多眼杂,绝非深究之时。 他强压下立刻将人拎回去关起来的冲动,用警告的眼神狠狠剐了两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向自己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脸上分明写着“待回去再跟你算账!” 一曲舞毕,西夏使团向陛下献礼,一名内侍打扮的人靠近偏厅,对管事嬷嬷低语几句,似乎要寻人帮忙搬取什么物件。 辛绾的心猛地一跳,她看到内侍手中看似无意地亮出了一枚令牌。 是沈谙的人! 她趁着众人目光都被西夏进献的珍奇异宝吸引,悄然上前半步,向管事嬷嬷示意自己可以帮忙。 嬷嬷见有人主动,便挥挥手让她去了。 “姑娘请随我来。”内侍在前方引路,离开喧嚣的正殿,拐入僻静的宫廊。 “站住!”一道尖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那个丫鬟,对,就是你!给本小姐过来!” 辛绾脚步一僵,这个声音…… 她暗叫不好,杜晚意已款步上前,掰过她的身子。 杜晚意今日盛装打扮,却在秦沧那里碰了钉子,正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没想到竟在此处撞见了这个她最厌恶的人。 辛绾缓缓抬头:“小姐有何吩咐?” “果然是你!” 杜晚意看清她的脸,眼中瞬间燃起兴奋,“好你个辛绾,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冒充丫鬟混入宫禁。说!你混进来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的声音立刻引来附近一些宫人的注意。 带路的内侍见状,悄然隐入廊柱阴影后离开。 辛绾知道众目睽睽之下绝不能承认自己混入皇宫,否则别说此行的目的达不成,更有可能被侍卫当作此刻当场格杀。 她立刻福身,声音不大却清晰:“贵人恕罪。奴婢是奉我家主子之命,在此等候传唤。并非冒充,更不敢行任何不轨之事。贵人若不信,可遣人去问将军府秦小姐。” 她抬出秦云瑶,希望能压住杜晚意,谁知杜晚意闻言更是火冒三丈。 “秦云瑶?哼,谁知是不是你俩狼狈为奸!你一个罪奴,就算跟着她进来,这皇宫大内也是你能随意走动的?我看你分明就是心怀叵测!” “来人啊!快把这个可疑之人拿下,送去慎刑司拷问!” 几个宫内侍卫闻声看来,正犹豫是否要上前,毕竟涉及两位权臣家眷,他们不敢轻易动手。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何事如此喧哗?惊扰了圣驾,你们谁担待得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漓王沈谙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一副高位者的姿态。 “殿下。”杜晚意等人连忙行礼。 沈谙看向她:“杜小姐,为何与一个丫鬟在此争执?” 杜晚意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指着辛绾:“殿下!此女乃是秦将军养在外面的外室,她竟敢冒充丫鬟混入宫中,形迹可疑,臣女正要拿她!” 沈谙闻言,眉头微蹙,再次看向辛绾,目光中带着审视。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杜小姐怕是认错人了吧?” “今日宫宴,各府带一两个生面孔的丫鬟伺候,也是常事。无凭无据,岂可轻易指认拿人?若闹出误会,伤了秦将军和杜尚书两家的和气,反倒不美。”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否定了杜晚意的指认,又点明了利害关系,轻轻将“捉拿”之事压了下去。 杜晚意还想争辩:“殿下,臣女绝不会认错……” 沈谙却抬手打断她,语气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好了,许是光线昏暗,杜小姐看花了眼。一场误会罢了。宫宴尚未结束,杜小姐还是尽快回席吧,莫让杜尚书担心。” 他又转向那几个侍卫:“这里没事了,你们去别处巡视吧。” 侍卫们如蒙大赦,赶紧行礼退下。 杜晚意气得脸色发白,但这是在皇宫,沈谙已然发话她也不敢再放肆,只得狠狠瞪了辛绾一眼,悻悻然地转身离开。 廊下瞬间只剩下沈谙和辛绾。 辛绾低着头,心脏狂跳。方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要前功尽弃。 “多谢殿下解围。”她低声道。 “东西带着了吗?” “带着了。” “收好了,遇到危险关键时刻就拿出来,就说是我的人。” “嗯。” “一会儿有人在西侧暖阁的第三间等你,你得抓紧时间。”沈谙语气有些急促。 辛绾不敢迟疑,按照沈谙指示的方向快步走向西侧暖阁。 与此同时,正殿之内,秦沧刚刚应酬完一波敬酒。他放下酒杯,目光再次扫向偏厅,却蓦然发现那个本该安静待在那里的身影,居然不见了! 他脸色一沉,眸中瞬间凝起风暴。 第28章 娘娘是贵人,臣是外臣 秦沧心中的弦越绷越紧,目光再次扫过偏厅,确实不见那抹青色身影。 他再也无法安坐。 恰在此时,一名内侍上前为他斟酒。秦沧眸光一闪,手腕看似不经意地一抖。 “哐当!” 玉杯倾覆,酒液尽数泼洒在前襟上,左右宫人连忙上前收拾。 “陛下恕罪,容臣暂退更衣。”秦沧立刻起身,对着御座方向躬身行礼。 皇帝正与西夏使臣言谈甚欢,见状只随意摆了摆手,并未在意。 得到首肯后,秦沧大步流星地离开正殿。 他的耳边响起裴炎几日前的回禀。 “将军,寺中僧人均无发现异常,不过山脚下有一猎户说当晚曾见过一男一女在林间攀行上山,走的不是寻常山路,约莫半个时辰后,那男的独自返回了山下。根据猎户的描述,那两人的身形与辛姑娘和漓王殿下有几分相似……” “此外,浮屠塔外墙角,我们发现了府内迷香燃烧后特有的灰烬残留……” 看来他的这只雀儿去大慈恩寺为父祈福是假,与沈谙暗中私会才是真! 她利用他的怜惜,利用他对陆峥的怒火,完美遮掩了她夜探禁地、私会旧情人的行迹! 好!好得很! 一股被愚弄、背叛的暴怒几乎要将他理智焚烧殆尽。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脆响,快步穿过连接前殿的宫廊。 “秦将军?何事如此匆忙?”一道柔婉的声音定住他的脚步。 秦沧压下眉宇间涌起的不耐烦,循声转身,拱手行礼:“臣秦沧,参见淑妃娘娘。” 只见淑妃娘娘被两名宫女簇拥着走近。 她今日装扮得极为雍容,云鬓上的步摇流苏轻晃,宫装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翟纹,尽显宠妃气度。而她看向秦沧的目光,却带着一种与这身华服不甚相称的小心翼翼。 “将军不必多礼。”淑妃小跑着上前两步,“方才见将军离席,可是身子不适?” 她目光落在他衣襟的酒渍上,很快又自答起来,“哦,原是酒洒了......这秋夜风凉,湿衣沾身最易感染风寒,将军需得赶紧换下才是。” “不劳娘娘挂心。”秦沧垂眸,语气疏离而客套。 “许久未见将军,将军近来可好?”淑妃仿佛没察觉他的抗拒,依旧试图靠近,“瞧着似是清减了些……可要好生将养才是,切莫仗着年轻体健就不当回事。” “臣无碍。” 知他敷衍,淑妃也不在意,只讪讪道:“也不知是不是近来思虑过多,本宫这头疾又发作得厉害了些,夜间总难安眠……” 秦沧抬眼,目光带了几分讥诮:“娘娘凤体尊贵,自有太医院圣手悉心调理,定会福泽安康,百病不侵的。” 这话虽是奉承,被他用毫无感情的声调念出,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 淑妃脸上努力维持的笑容变得僵硬。 她抬起手,想替他拂去肩上落叶,秦沧像是被毒蛇靠近般猛地后退半步,避开了她落下的指尖,声音陡然带着警告:“娘娘,您是贵人,臣是外臣,此举若叫旁人看见了,恐生误会,于娘娘清誉有损。” 淑妃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白了又红,眼底闪过难堪。她勉强维持着仪态,半响才将指尖收回,拢入袖中。 秦沧已然彻底失去耐心,再次拱手:“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见他真的转身欲走,淑妃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竟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官袍的一角。 “秦沧……”她的声音近乎哀求。 秦沧猛地甩开她的手,眼神凶恶,吓得淑妃身旁的宫女都低呼一声,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淑妃也被他这骇人的眼神惊住,蓦然松了手,目光慌乱地四处游离,最终落在他腰间玉佩上。似乎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她没话找话似地开口:“将、将军这枚玉佩……瞧着倒是别致得很。” 秦沧腰间的玉佩,正是辛绾当初雕坏了又被他捡回的那枚。 他命人用金丝镶嵌修补。金丝巧妙地盘绕成一支海棠花的形态,恰好遮盖住了辛绾雕坏的瑕疵,古朴雅致中透着一点笨拙,与他平日所用的贵重饰物格格不入。 秦沧闻言脸色更沉,手已下意识地按上玉佩。 “这玉质倒是上乘温润,只是雕工实在粗糙了些,配将军的身份,未免有些委屈了。本宫宫里还有些上好的玉佩,都是内府珍藏,名家雕琢,料子雕工都是一等一的,改日挑几块好的,送到将军府上可好?” “只有最好的美玉,才配得上秦将军这等国之栋梁。” 秦沧闻言,却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唇角勾起冰冷而讽刺的弧度。 他抬眼,直视着淑妃:“娘娘谬赞。臣不过一介武夫,出身微末,得蒙圣恩沙场浴血,九死一生才有今日,实在配不上什么最好的美玉,更当不起娘娘如此厚赏。” 他说到“九死一生”时,淑妃顿时脸色煞白、血色尽褪。 “娘娘的美意,臣心领了。”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娘娘若有这闲聊的工夫,还是多关心关心九殿下吧。臣,告退!” 摆脱淑妃纠缠后,秦沧在后院抓住一名形迹可疑的内侍,正是给辛绾带路的那个小太监。 这内侍不过是个拿钱办事的小角色,平日里确实没少给宫里那些耐不住寂寞的宫妃贵女们行些方便,传递消息、牵线私会也是常事。 他只当这次也是哪位贵人的风流韵事,哪曾想会撞上秦沧这尊煞神。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内侍涕泪横流,几乎是秦沧问什么就答什么。 “是、是一位贵人给了小的银子,让小的留意一个穿着青色襦裙、模样极好的丫鬟。若在偏殿见到,就、就引她去西侧暖阁第三间。说自有人接应......” “小的真的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许是、许是......” 他不敢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无非是男女私会那点事。 第29章 捉奸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刹。 辛绾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猛地站起,看秦沧立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所有的光,深沉的眼眸里翻涌着暴怒与疯狂。 辛绾毫不怀疑,若此刻沈谙真在此处,秦沧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 然而,他预想中的画面并未出现。 坐在辛绾对面的祺贵人也被秦沧的举动吓了一跳,茶盖磕在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秦将军?”祺贵人率先回过神来,她放下茶盏,语气不悦,“将军何事如此匆忙?” 秦沧迅速扫过整个暖阁,屋内陈设简单,一览无余,除了她们两位女子,再无第三人。 祺贵人看了看面色冷硬的秦沧,又看了看强作镇定的辛绾,一下就明白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解释的意味。 “秦将军莫怪,是本宫唐突了。方才在偏殿偶然见到这丫头,瞧着极是眼熟,细看之下,竟是本宫多年未见的表妹绾绾。” “本宫入宫时,绾绾才十二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后来……辛家出事,本宫身处深宫,亦是无能为力,心中一直挂念。今日难得遇见,便忍不住唤她过来,问问近况,想说几句女儿家的话。” 她说着,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早知道就该知会将军府的人一声,惹得将军如此兴师动众地寻来,这下倒成了本宫的不是了。” 辛绾低着头,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 祺贵人的话滴水不漏,可她分明感觉到,秦沧的怀疑并未完全散去。 他高大的身影依旧堵在门口,方才那股几乎要掀翻屋顶的骇人气势渐渐消散,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目光从祺贵人带着宽容笑意的脸上移到她的脸上。 半晌,辛绾才听到他吸了口气,抱拳行礼:“臣鲁莽,惊扰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无妨。将军也是关心则乱。只是这皇宫大内,将军下次还是莫要如此才好,这样反倒是害了绾绾。”祺贵人见他态度转变,也不再追究。 “娘娘教训的是。” 看来是他误会了她。 不仅误会,还几乎当着后宫嫔妃的面,闹得像捉奸在床。 秦沧从善如流,目光再次转向辛绾:“既已叙过话,臣便不打扰娘娘清净了。辛绾,随我回去。” 辛绾低声应了一句“是”,又向祺贵人行了一礼。 行至屋外,秦沧脚步极快,袍角生风,她几乎要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回廊下的冷风一吹,辛绾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已惊出了一层冷汗。 他一路无言,直到一处无人经过的昏暗廊角,才猛地停下脚步。辛绾收势不及,直直撞进他怀里,她慌忙后退一步,稳住身形。 “为何不早说?”他抬起手,想碰碰她的脸颊,但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终究还是握成拳放下。 辛绾垂下头:“将军……未曾给妾身机会解释。且宫中人多眼杂,妾身也不便到将军身边通传……” 是了,从发现她不见到被那疯狂的嫉妒冲昏头脑,他何曾给过她半分解释的机会? 他一心只认定了她与沈谙私会,所有的线索都被指向那个最让他无法忍受的结果。他看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想起自己方才盛怒与冲动之下,想要掐上去的念头...... “罢了。”他烦躁地开口,“回去再说。” 秦沧再次迈开脚步,这一次,速度却明显放缓了许多。辛绾跟在他身后,脑中回忆着方才祺贵人的话。 “绾绾,要不是前些日子里九殿下提起,我差点以为你也跟着你兄长流放去了西北之地......” “只不过看见你如今这样,我这心里终究不是滋味。自从我有了小皇子,才真真切切地觉着,这世上没什么比平平安安、顺顺遂遂更重要。” “你听表姐一句劝,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深究了。秦将军待你……瞧着是上心的,你若能放下前尘往事,跟着他安稳度日,未必不是一条好出路。” 她知道,祺贵人是真心希望她安稳度日,可她知道这依靠男人得来的“好出路”,听起来有多诱人,就有多虚枉。 “表姐,您当了母亲,就更应该懂得父母对孩子的拳拳之心。而孩子对父母,又何尝不是一样?” “我父亲一生清正,却蒙冤受辱,死于栽赃陷害。我兄长流放苦寒之地,至今生死未卜。辛家满门清誉尽毁,这笔血债,我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她目光灼灼,眼中似有火在烧:“秦将军今日或许怜我,明日又待如何?这世间男子的心意,从来如风中烛火,飘摇不定。所以这条路再难,我也必须走下去!” 祺贵人望着她倔强而苍白的脸,听着她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沉默了良久,终是重重叹了口气。 她警惕地瞥了一眼门口,确认无人窥听,这才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一个图案——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形态奇异,喙尖而利,似鹰非鹰。 “舅父之事,甚是蹊跷。他出事前不到半月,曾秘密见过我母亲。我瞧着舅父当日神色仓皇,与我母亲留下了这个图案。他似乎预感到大祸临头,还托我母亲,若有可能,暗中照拂你们兄妹一段时日。可惜,后来变故发生得太快,什么都没来得及……” 祺贵人收回手,茶水画就的图案很快开始蒸发。 “你若有心查清当年之事,或许可以去督察院走一趟。据我所知,当年三法司会审的卷宗副本,以及一些未及归档的密档,都封存在督察院的案库里。” 回忆至此,辛绾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只是督察院案库守卫森严,她该如何接近?前路的目标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艰难。 第30章 皇家秋猎 皇家秋猎,京中一年一度的盛事。 即便幽居北苑,辛绾也能从近日府中丫鬟仆役的议论间感受到那股不同寻常的躁动。 “姑娘,您说今年这秋猎得有多热闹啊!”岁安一边整理着妆奁,一边叽叽喳喳,“奴婢听说因为西夏公主在,这次的排场比往年大了不止一倍,陛下肯定是要彰显咱们大昭的威仪和气度。” 她凑近些,眼里闪着光:“对了,奴婢还听说今年夺得头筹者,陛下金口玉言,允诺可任意讨要一件赏赐呢!” “任意讨要一件赏赐?” 辛绾原本对秋猎并不兴趣,只是......她的脑中飞快地转动祺贵人的话。 督察院案库,当年三法司会审的卷宗副本,未及归档的密档…… 若她能夺得头筹……或许,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求陛下赏赐一枚九阙通行令。 这九阙通行令与铁券丹书一样,代表天子的信任和特许。持有者凭此令,可在非宵禁时间内,自由出入皇城,甚至包括督察院这类宫内的衙署。 若她能得此令,事情就好办多了。 “可惜了,那样热闹的场面,姑娘您却去不得。”岁安没注意到她瞬间的失神,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不然,以您的骑射本事,当年可是连老太爷都夸赞过的,若是上场,定然不会输给那些……” 后面的话,她意识到不对,没再说下去。 她确实去不得。 这样的场合,需要的是能堂堂正正写在名册上的身份。 她正想着如何另寻办法,房门被叩响。 岁安惊讶地跑去开门,只见北苑的管事赔引着一位身着内侍官袍的人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两名小黄门。 那内侍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声音尖细响彻整个房间:“辛姑娘何在?陛下有旨意——” 辛绾的心猛地一跳,骤然起身。 陛下?旨意? 她快步走到门前,依礼跪下:“民女辛绾,恭听圣谕。” 内侍展开一卷明黄的绢帛,朗声宣读。 这圣旨写得文邹邹的,洋洋洒洒读了老长时间,无非是嘉许祺贵人温婉贤淑,念及其与远房表妹辛氏重逢,姐妹情深,特恩准辛氏以祺贵人表妹身份,随驾参与秋猎,陪伴左右,以慰亲情云云。 辛绾伸出双手,接过明黄的绢帛,心中了然。 是沈谙。 一定是他。 只有他,才会利用祺贵人这层连她都忘了的关系,为她制造这样一个合情合理机会。正如暖阁中的偶遇。 皇宫宣纸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秦沧那里。 “祺贵人?你们前几日一见便走得这般近了?”他抬眸带着审视。 辛绾垂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出:“将军,祺贵人娘娘母家与妾身父亲是表亲,论起来,确是该唤一声表姐。许是娘娘念及旧情,又怜妾身孤苦无依,才向陛下求了这份恩典。” 辛绾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不悦。以她对秦沧的了解,他自然是不愿她出现在这种场合,成为众人的焦点。 但圣旨已下,金口玉言,无可更改。 良久,他才冷哼一声:“既是陛下恩准,你便去吧。不过围场非比家中,规矩多,耳目也多。你给我牢牢跟在祺贵人身边,安分守己,不许擅自行动,更不许招惹任何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在她脸上刮过:“记住了?” 辛绾恭顺地应道:“妾身明白。” * 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洒在皇家围场辽阔的草场上。 辛绾勒紧缰绳,紧跟在祺贵人的软轿旁。 她身上是一身祺贵人提前送来的骑装,料子不算顶好,颜色也是不起眼的青灰色。她低着头,目光落在马鬃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祺贵人倒是从容,偶尔低声与她说几句话,缓解她紧张的情绪。 皇帝御驾亲临,太子、诸王、重臣、使团依次排列。秦沧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软甲,位于武将队列的最前方。 忽然,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快看!好神骏的白马!" "这姑娘的马术,当真了得......" 辛绾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火红骑装的女子正控着一匹雪白骏马入场。她乌黑的长发编成数根细辫,额间缀着一枚绿松石额饰,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不同于中原女子的含蓄婉约,她浑身散发着草原儿女特有的张扬。 西夏善养马,西夏之人多骑术精湛,公主更是不遑多让。她控马在场中小跑了一圈。 完颜公主似乎找到了目标,忽然勒转马头,朝着一个方向欢快地高喊一声:“沈谙!原来你在这儿!” 她催马朝着沈谙小跑过去,裙摆飞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毫不在意周遭投来异样的目光。 简单的仪式过后,皇帝兴致颇高,朗声宣布了此次秋猎的彩头与规则。 此次比试两人一组,共四轮,可一男一女自由组队。每轮比试的主题皆不相同,按照每轮排名得分。最终胜者可以向皇帝请旨讨要一件赏赐。 “完颜公主远道而来,乃我大昭贵客。今日围场之上,不必拘礼,尽情驰骋狩猎便是。”皇帝笑着看向完颜珏,“在场诸多我大昭儿郎,公主若有合眼缘的,不妨结伴同行,也好让我大昭儿郎们见识见识西夏儿女的飒爽英姿!” 这话里的撮合之意,已是相当明显。 “沈谙,你与我一组可好?”完颜公主听完大昭皇帝的话,眼波流转看向沈谙。 沈谙神色不变,微微躬身:“但凭公主安排。” 太子率骑马出列,拱手笑道:“父皇所言极是。那儿臣愿与杜小姐一组,必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所望。” 太子此举,既是拉拢杜尚书,也是为自己争取表现的机会。被他点了名的杜晚意娇羞低头,眼中却闪过得意。 秦云瑶为了讨要赏赐,也拉着裴炎上前报了名。 完颜珏笑吟吟地目光又在秦沧、沈谙之间转了一圈,忽然策马向前几步,用马鞭指向辛绾。 “陛下,这位姐姐一身骑装瞧着好生英气,想必也是身手不凡?不如请这位姐姐也一同参与比试?” 第31章 第一轮比试 全场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辛绾身上。 皇帝看向辛绾,似乎觉得这提议颇有趣味:“祺贵人,你这表妹,可擅骑射?” 祺贵人只得起身回话:“回陛下,绾妹妹年幼时……确是学过一些,只是多年未练,恐生疏了,怕是会扫了陛下和公主的雅兴。” “哎,无妨无妨,”皇帝摆摆手,“既是玩乐,何必计较高低。完颜公主有此雅兴,准了!” “谢陛下!”完颜珏笑得越发灿烂,目光落在辛绾脸上,语带双关,“姐姐,可要好好表现哦。” 辛绾心中顿时明了,这位公主,绝非仅仅为了热闹。她分明是要将自己推到明处,好看个清楚。然而此举,正合她意。她本就是为了秋猎魁首而来,正愁没有机会上场。 “辛氏,不若你自己选个搭档吧?”皇帝环顾众人,又将选择权交给辛绾。 周遭的视线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自己选秦沧,太过刻意,会落人口实。但若是……他自己站出来呢? “民女......”她看向他的方向,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无助的神情。 果然,在她抬眸迎向皇帝目光,唇瓣微启时,秦沧的声音如期而至: “陛下,臣愿与辛姑娘一组。” 皇帝欣然应允,分组就此定下: 太子与杜晚意一组、秦沧与辛绾一组、沈谙与完颜珏一组,而裴炎与秦云瑶一组。 “好!第一轮,便以两个时辰为限,比谁猎得的猎物总数最多!现在开始!” 号角长鸣,鼓声雷动。 各组人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向不同的猎区,扬起漫天尘土。 秦沧一马当先,他迅速扫视着周围环境,护在辛绾身前:“跟紧我,箭矢无眼。” 辛绾点头,握紧缰绳跟在秦沧身侧,纵马向丛林深处去。她握紧了手中弓箭,许久未碰这些,她紧张得手心沁汗。 而西夏公主完颜珏的目光在丛林中如影随形。 不过片刻,鲜艳的红色身影便策马靠近。 “秦将军好快的速度!只是这围猎之道,并非跑得快便能赢,你说是吗?姐姐?”完颜公主眸光转向辛绾,笑意更深。 沈谙紧紧跟在公主身后,闻言眉头紧蹙:“公主,围场之上,当专心狩猎。” 完颜珏斜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却也不再言语,只是催动马匹,看似随意地选择了与秦沧、辛绾相邻的一条兽道。 比试正式开始。 初始,林间尚算平静,只闻马蹄踏碎枯枝的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箭鸣。 秦沧箭术极精,几乎箭无虚发,很快,随行侍卫的马背上便挂上了几只野兔和雉鸡。他有意将一些容易的目标让给辛绾,辛绾屏息凝神,也射中了两只野兔,手感渐渐回来,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然而,好景不长。 完颜公主似乎全然忘了狩猎本身,她的兴趣全放在了给辛绾制造麻烦上。 每当辛绾瞄准一只猎物,总有一支来自侧方的箭恰到好处地惊扰,要么抢先射杀,要么将猎物吓跑。 辛绾的箭已离弦,直奔一只獐子而去,完颜珏的箭却后发先至,“铛”一声轻响,竟精准地将辛绾的箭矢凌空撞偏! 若说方才完颜公主邀她下场围猎之时,她只是有所怀疑的话,现在辛绾已经可以完完全全确定,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公主这是何意?”辛绾收起弓,看向不远处的西夏公主。 完颜珏一脸无辜,甚至带着点娇嗔:“哎呀,姐姐别恼,本公主只是看那獐子皮毛甚好,一时心急,手滑了。姐姐不会怪我吧?” 话虽说得客气,但她看向辛绾,眼里的挑衅几乎要溢出来。 沈谙勒马停在稍远处,沉声道:“公主,你我的猎区在这边。” 完颜珏满不在乎地甩了甩马鞭,“猎区只是划个大概,不用分那么清吧。” 辛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公主殿下说的是。将军,我们继续吧。” 她不想与西夏公主起冲突。 至少不是现在。 秦沧冷冷瞥了完颜珏一眼算是警告,护着辛绾转向林子深处走去。 “公主——” 而此刻得完颜珏完全不听身后随从呼唤,紧随着辛绾二人,纵马驰去。红色的身影紧咬不放。 辛绾听到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完颜珏带着戏谑笑意的呼喊,穿透风声传来: “你们大昭的女子都跑得这般慢?” 辛绾咬紧下唇,不予理会,只全力控着缰绳,试图借助林木的掩护摆脱她。 而完颜珏又岂会善罢甘休? 她娇叱一声,猛地一夹马腹,不顾前方横出的枝桠,再次强行加速,硬生生从辛绾的左前方斜插进来! 辛绾的坐骑受惊,发出一声嘶鸣,猛地扬起前蹄,险些将她掀下马背。她死死抱住马颈,才勉强稳住。 “公主!”沈谙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厉色从后方传来,“别失了分寸!” “分寸?”完颜珏勒住马,回过头来,“这围猎场上各凭本事,有点碰撞在所难免嘛。” 她又一次将矛头对准辛绾,语气甜腻却充满恶意,“还是说,姐姐就只会躲在男人身后,离了男人马都骑不稳了?” “公主殿下,您的本事,若只体现在惊扰他人马匹,在围猎场上捣乱的话,未免有失西夏体面。” “你!” 完颜珏没料到一直沉默隐忍的辛绾竟敢反唇相讥,俏脸瞬间涨红。她猛地一甩马鞭,再次催动马匹。 这一次,她胯下训练有素的战马狠狠撞向辛绾的马! 辛绾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传来,马儿悲鸣着向一旁踉跄冲去,直直撞向一棵粗壮的树干。 “绾绾!” 秦沧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同时猛地探身,长臂一伸,精准地一把攥住了她坐骑的辔头,凭借惊人的臂力硬生生将马儿拽得偏离了方向。 马头被强行拉转,马蹄在草地上刮出深深的痕迹。辛绾被这巨大的惯性带得整个人向前扑去,又被安全绳勒回,重重撞在马鞍上,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眼前一阵发黑。 惊魂未定,她就听到秦沧的声音响彻林地: “完、颜、珏!” 第32章 漓王殿下好大的脾气 秦沧一手死死攥着辛绾坐骑的辔头,目光暴戾地盯着西夏公主,威胁道:“你若再敢靠近她三步之内,休怪本将拧断你这匹宝贝马儿的脖子!” 完颜珏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慑住,下意识地勒马后退了半步,她身后的西夏随从更是紧张地按上了腰间的弯刀。 就在这时,沈谙催马赶到,挡在了两人之间。 辛绾看到他先是极快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即转向完颜珏。 “公主殿下,您若再执意妄为,罔顾他人安危,本王即刻奏请陛下,终止比试!” 辛绾看到,在沈谙这般严厉的斥责下,完颜珏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里满是慌乱和委屈。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只是倔强地扭开头,那股子蛮横的气焰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泄了大半。 她似乎……很怕沈谙真的生气。 “不过是场游戏罢了,开不起玩笑就算了!”这话听起来色厉内荏,到更像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说完,她没再看他们,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无趣得紧!本公主不陪你们玩了!” 另一边,水草丰茂的谷地。 箭矢破空而去,精准地没入猎物脖颈。 随行侍卫立刻上前收取。 “太子殿下好箭法!”杜晚意驱马靠近,她马背上的猎物也已不少,多是些狐兔之类,显然也是下了功夫。 “此番围猎的头彩,必是你我囊中之物。”太子眉宇间志在必得,他看重这次秋猎,不仅是为了向朝臣和西夏使团展示骑射功夫,更是为了在父皇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 而更远的偏僻林苑深处,则是另一番光景。 裴炎懒洋洋地靠在一棵大树下,嘴里叼着根草茎,看着秦云瑶瞄准一只根本射不中的肥硕野兔。 “哎呀!又让它跑了!”秦云瑶气鼓鼓地跺了跺脚,随即又咯咯笑了起来,“裴炎,你看它跑起来屁股一扭一扭的,真好玩!” 裴炎揉了揉额角:“我的二小姐,咱们是来狩猎的,不是来逗兔子的。” “怕什么!”秦云瑶浑不在意,眼睛亮晶晶地四处张望,忽然指着不远处灌木丛上一根色彩斑斓的长羽,“哇,好漂亮的羽毛!快,帮我摘下来!” 裴炎认命地起身,替她取下那根野鸡翎毛。 秦云瑶如获至宝,拿在手里欢快地挥舞着,早已将狩猎比试抛到了九霄云外。裴炎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摇头失笑。 两个时辰的时限很快到了。 号角再次吹响,宣告第一轮比试结束,各组人马陆续从不同的方向返回出发点。 太子和杜晚意一马当先,马背上挂满了各类猎物。 紧接着回来的是裴炎和秦云瑶。 秦云瑶手里还宝贝似的攥着那根鲜艳的野鸡羽毛,裴炎的马后则只稀稀拉拉地挂着几只野兔,与太子他们组的满载而归形成鲜明对比。 随后而来的是秦沧和辛绾。 众人看向他们猎获的猎物上,都略感意外。 这一组数量虽也算可观,但比起太子一组的收获,显然逊色不少,这似乎与秦沧往日里的威名不甚相符。 最后回来的,是西夏公主完颜珏和漓王沈谙。 他们的猎物更是少得可怜,仅有几只雉鸡和野兔。 公主脸色难看,径直下马离去。而沈谙则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只是下马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辛绾那边。 内侍们上前清点统计,很快便算出了结果。 太子与杜晚意位列第一轮比试的榜首,各积四分,秦沧与辛绾各积三分,秦云瑶与裴炎各积两分,完颜公主与沈谙积一分。 内侍上前一步,面向御座高声唱报:“第一轮比试,优胜者——太子沈玠,户部尚书之女杜晚意!” 太子拱手向皇帝行礼,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杜晚意也享受着众人恭维。 高踞座上的皇帝似乎对太子的表现颇为满意。他缓缓扫过全场,目光在西夏公主阴沉不虞的脸上停顿一瞬,最终落在置身事外的漓王沈谙身上。 夜晚。 宴席设在行宫开阔的临水平台上。 辛绾坐在祺贵人身侧稍后的位置,对面的西夏公主似乎已从白日的挫败中恢复,与邻座的一位宗室子弟相谈甚欢。 宴席过半,辛绾觉得有些疲惫,便低声向祺贵人禀告了一声,悄然离席。 晚风吹散了宴席上的酒气,带来一丝清凉。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陌生营帐外。 “沈谙,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西夏公主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千里迢迢从西夏追到京城,你为何还是对我这般冷冰冰的?你是不是没有心!” “公主,我告诉过你的,有些事,强求不得。” “强求?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说要查三年前军马采购的事,我动用了多少关系,冒了多大风险才找到那些人,我帮你遮掩,帮你传递消息……我做的这一切,难道就换来你一句强求不得吗?” 三年前、军马采购? 辛绾的心猛地一跳,父亲当年似乎也曾经手过一部分军需事务…… 难道…… 她本欲离开的脚步猛地顿住。 沈谙沉默了片刻,声音再次响起:“公主的帮助,本王铭记于心,亦可用其他方式回报。西夏所需之物资,甚至在某些事上,本王亦可站在西夏一方。但珏儿,若你此番前来是要向陛下请求赐婚——”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冰冷,一字一句地砸在寂静的夜里:“那么,除了一个正妃的空名,你将什么也得不到。” “你!” 西夏公主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难以置信:“是因为她对不对?那个辛绾!我早就知道了,你书房里藏着的那幅画像,画的就是她。虽然只是侧影,但那眉眼,那神态,我一见到她就认出来了!” “哈哈,只可惜啊,她现在只是一个被别的男人养在外面的……” “公主!”沈谙的声音骤然打断她,言语里带着警告意味,“此事与她无关,亦请您不要再探查,否则,别怪本王不念旧日情分。” “好、好得很!沈谙,你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脚步声踉跄地响起,似乎是完颜珏哭着跑开了。 辛绾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沈谙一直在西夏暗中调查。 可沈他中既然有她,当年又为何弃她而去?如今这般暗中筹谋,又究竟是为了旧情,还是另有所图? 第33章 第二轮比试 翌日。 猎场号角再次吹响,宣告着第二日狩猎比试的开始。 众人在御前集结,皇帝今日兴致颇高。 “昨日比试猎物多寡,今日咱们换个花样。林中飞禽走兽,亦有贵贱之分。今日便比谁猎得的猎物更为珍稀罕见,拔得头筹者,朕另有重赏!” 众人闻言,皆摩拳擦掌。 然而皇帝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台下众人,“至于这组合嘛......朕看抓周之法甚是有趣,便以此定今日之搭档。” 内侍即刻捧上一个蒙着红绸的托盘,其上放着数枚刻有名字的木牌。皇帝亲手搅乱,再由内侍一一抽取配对。 最终配对结果公布: “第一组:秦沧将军,秦云瑶小姐。” 秦云瑶心想今日总算傍上个大腿,立刻笑嘻嘻地凑到自家大哥身边,被秦沧略带警告地瞥了一眼,缩了缩脖子。 “第二组:太子沈玠,西夏公主完颜珏。” 太子面露喜色,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以借此拉近与西夏关系的机会。而西夏公主却难掩失望,俏脸瞬间垮了下来,目光幽怨地看向下一对。 “第三组:漓王沈谙,辛绾小姐。” 辛绾抬眸,目光与沈谙交汇,又迅速低下头。而一旁的完颜珏几乎将手中的马鞭捏碎。 “第四组:裴炎将军,杜晚意小姐。” 裴炎一脸“怎么是我”的无奈,杜晚意则撇撇嘴,显然对与这个粗鄙武夫一组十分不满。 而皇帝却对这番组合颇为满意,朗声笑道:“好!既已定下,诸位便出发吧,望今日大家都能有所获。” 各组人马再次进入猎场,气氛却与昨日截然不同。 太子对完颜公主极尽殷勤,然而完颜珏因昨晚与沈谙不欢而散,今日又见他与辛绾并肩而行,心中愤懑难平,对太子的示好敷衍了事,狩猎时也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沈谙和辛绾的方向。 沈谙与辛绾这边,气氛更是微妙。两人默不作声,只保持着一段距离并肩而行,专注于搜寻猎物。 沈谙箭法精准,很快射中一只罕见的白鹇。辛绾也收敛心神,挽弓搭箭,射中了一只毛色亮丽的锦鸡。 另一边,秦沧的心思却明显不在此处。秦云瑶倒是玩得开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杜晚意与裴炎一组,貌合神离,更是收获寥寥。 临近午时,林间忽有一道极其眩目的白影掠过,速度极快。 “是雪狐!”有人惊呼。 那雪狐通体没有一丝杂毛,在阳光下如同流动的雪团,珍贵稀有,正是今日头彩的有力争夺者! 太子、沈谙、秦沧几组人马几乎同时发现了目标,立刻策马追逐。 雪狐极其狡猾,在林间左冲右突。 完颜公主也看到了雪狐,又见沈谙正全力追去,一时好胜心起,竟也打马狂追,不顾太子在身后的呼喊。 马匹在鞭子催促下飞驰,树木飞速后退。 完颜珏眼中只有那抹白影和前方沈谙的背影,她猛地张弓,瞄准雪狐,然而弓弦离弦之际,马匹恰巧踩入一处浅坑! “嗖——” “小心!”沈谙的惊呼与箭矢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 辛绾只觉左臂处一阵剧痛袭来,身子猛地一晃,险些从马上栽倒。她低头看去,只见手臂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翻卷,血流不止。 “绾绾!”沈谙脸色骤变,第一时间勒住马,飞身下鞍冲到辛绾马前。 “我没事...…”辛绾吸着冷气,试图抽回手,“只是擦伤。” “别动!”沈谙的语气罕见的强硬。 他一把抓住她受伤的手臂,确认箭矢并未深入,只是皮肉伤,但这伤口又深又长,血流得着实吓人。 沈谙猛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完颜公主完全愣在原地,握着弓的手微微颤抖,脸上血色尽褪。她确实想给辛绾难堪,但绝没想过要伤人!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马颠了一下......”她喃喃道。 “完颜珏!”沈谙目光如冰刃般射向她,言辞激烈,“昨日你便屡屡挑衅,惊扰马匹,今日竟敢放箭伤人!你西夏公主便是这般教养?!” 他认定她是存心报复,怒火攻心之下,语气极为严厉。 完颜珏被他这般当众斥责,昨晚的委屈、今日的难堪交织心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沈谙,你、你竟如此想我?我说了不是故意的!” “但你暗箭伤人总是事实!” “好!好!我这便回西夏去,再不碍你们的眼!”她哭着调转马头便要走。 “殿下...…”辛绾脸色苍白地拉住沈谙的衣袖,低声阻止。她强忍着痛楚,目光扫过完颜珏,她的脸色竟比她还白上三分。 她知道完颜珏或许骄纵,但本心不坏,要不然这些年也不会暗中相助沈谙。这一箭,九成是意外失手,且其中未必没有沈谙昨日冷待刺激的缘故。 何况猎场之上,众目睽睽,牵扯的是大昭与西夏的颜面。若因她一点皮肉伤便使得两国交恶,那才是因小失大。 “公主确非有意,狩猎之中,难免误伤。不必......不必小题大做......”钻心的疼让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她吸着气,努力让声音更平稳些。 完颜珏站在原地,听辛绾这样说,又看着沈谙那副山雨欲来的骇人脸色,又气又委屈,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感梗在心头。 她猛地一跺脚:“谁要你假好心!” 说罢,也不看众人反应,哭着转身就跑,她的随从和太子连忙追了上去。 辛绾看向沈谙,声音坚定:“请殿下为我简单处理止血即可,莫要耽误了比试。” “绾绾!”沈谙眉头紧锁,满眼不赞同地看着她。 但辛绾态度坚决。 沈谙只得深深看了她一眼,迅速撕开她伤处的衣物,用干净布条缠绕包扎,最后用力打了个结以压迫止血。整个过程他做得又快又稳,只是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压抑的情绪。 “我们继续吧。”辛绾重新握紧缰绳,受伤的左臂垂在身侧,她挺直了脊背,驱马向前。 第34章 以音御兽 第二轮比试的时限将至,各组人马陆续归来。 太子沈玠与完颜公主一组率先返回,他们的马匹后方驮着不少猎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羽毛绚丽至极、极为罕见的虹雉。 此鸟通常栖息于深山绝壁,极难捕获,太子能猎得此物显然下了苦功,也引来了周围一片由衷的赞叹之声。 “太子殿下果然身手不凡,竟能猎得这深山虹雉!” “此鸟灵巧非凡,箭矢难近,殿下好箭法!” “看来今日这头筹,非太子殿下与公主莫属了!” 太子志得意满,享受着众人的恭维,眼角眉梢尽是得意之色。完颜公主面对众人的恭维只得强颜欢笑,目光时不时飘向林口。 随后,秦沧与秦云瑶、裴炎与杜晚意也相继归来。 秦沧猎获了一头健壮的成年麂子,也算难得,但比起太子的虹雉,终究逊色一筹。裴炎和杜晚意则收获平平,杜晚意更是脸色不虞,显然对搭档十分不满。 众人皆以为胜负已分,纷纷向太子道贺。 就在这时,林口终于出现了沈谙与辛绾的身影。 众人目光投去,只见两人马匹之上,竟空空如也。别说稀有猎物,就连只寻常的野兔雉鸡都未见踪影。 场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夹杂着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太子见状,心中更是畅快,故作关切地扬声问道:“九弟怎么空手而归?可是今日运气不佳?” “哎呀,辛姑娘养在深闺,不善骑射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可惜了漓王殿下,本是夺魁的热门,如今却被连累得……颗粒无收呢。”杜晚意话中的嘲讽之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必然垫底之时,沈谙却从容下马,向御座方向躬身行礼:“父皇,儿臣与辛姑娘归来稍迟,请父皇恕罪。” 他随即侧身示意身后的侍从。 只见两名侍从抬着一个覆着黑布的笼子走上前来。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太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沈谙上前,亲手掀开了笼子上的布帘—— 刹那间,一抹耀眼无暇的雪白映入众人眼帘! 笼中正是那只早已逃遁,让太子和西夏公主都无功而返的雪狐!它此刻正蜷缩在笼中,一双碧色的眼眸警惕地打量着外界,通体没有一丝杂毛,在阳光下宛如精灵。 “天啊!居然是只雪狐!” “不是说此狐极通人性,狡黠无比,从未有人能活捉吗?” 惊呼声、质疑声瞬间爆发开来,比刚才称赞太子时还要热烈数倍。 太子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只雪狐,仿佛见了鬼一般。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九弟!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这畜生速度奇快,警觉异常,我与公主联手围堵都让它逃了,你如何能将它抓住!” 太子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了不少附和之声。 “是啊,漓王竟然还是将这雪狐生擒?这怎么可能? “莫非……这比试之中,有什么猫腻不成?” 皇帝也来了兴趣:“谙儿,太子所问,亦是朕之所惑。你是如何擒得这雪狐的?”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沈谙微微摇头,侧身让开一步,将身后的辛绾显露出来,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回父皇,儿臣不敢贪功。擒获此狐者,正是这位辛姑娘。” “什么?” “辛氏?这怎么可能!她一个弱质女流,看起来还受了伤……” 这下,不仅是太子和杜晚意,几乎全场哗然。 皇帝也露出了惊讶的之色:“辛氏?是你?” 辛绾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忍着臂上疼痛,翻身下马,上前一步行礼:“回陛下,民女不敢居功,只是侥幸罢了。” “侥幸?”杜晚意冷笑,“何等侥幸能活捉雪狐?辛绾,莫非你用了什么邪术?” 她刻意将“邪术”二字咬得极重。 辛绾并无惧色,她转向皇帝,恳请道:“陛下若允许,民女愿当场一试。” 众人屏息凝神,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见辛绾取来一支竹笛,置于唇边。吹出的笛音空灵,不似寻常乐曲,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韵律。 奇迹发生了! 原本在笼中焦躁踱步、龇牙低吼的雪狐,在笛声响起后,竟渐渐安静下来。它竖起的耳朵微微抖动,碧色的眼眸中的凶光慢慢褪去。它走到笼边,朝着辛绾的方向,伸出了一只爪子。 辛绾停下吹奏,走上前,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打开了笼门。 她将未受伤的右手伸入笼中,那雪狐非但没有攻击,反而主动将脑袋凑近她的掌心,轻轻蹭了蹭,发出细微的呜咽声,温顺得如同家宠。 “这……这是以音御兽?”有见多识广的老臣惊呼出声。 “竟是这失传已久的技艺!可她怎么会这等本事?” 但立刻又有人质疑:“辛氏一闺阁女子,从何处习得这以音御兽之术?莫非真是……” 辛绾收回手,关好笼门,再次向皇帝行礼,这才缓缓道出缘由。 “陛下明鉴,这并非什么邪术,音律乃与万物沟通之道。民女年少时,蒙恩师穆延年老将军不弃,倾囊相授,这才习得这以音御兽之术。” “穆延年?” “可是那位三十年前威震边关,一箭射穿北戎王旗,后却归隐山林的神射将军穆老将军?” “他竟然还在世?还收了辛姑娘为徒?” 朝中老臣几乎无人不知这位传奇人物的名号,只是穆老将军消失多年,渐渐被人遗忘。如今被辛绾提起,带来的震撼远比那以音御兽更甚。 如此一来,这便完全说得通了! 太子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杜晚意更是妒恨交加,几乎掐破了掌心。 皇帝看着辛绾,眼中充满了惊叹和赞赏:“竟是穆老将军的弟子……难怪有此才能!朕年少时,亦曾听闻穆将军有通兽语之能,原以为只是传说,不想今日竟在汝身上得见。好!好!好!” 连声三个“好”字,奠定了辛绾此番无可争议的胜利。 而此刻,秦沧站在喧嚣赞叹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沉寂,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第35章 你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一连两日的狩猎与风波,让所有人都倍感疲惫。皇帝宣布明日休整一日,后日再开始第三轮的比试。 当晚,晚宴结束后,众人便各自早早散去,回归营帐休息。 辛绾因着祺贵人表妹这层身份,被单独安排在了后宫女眷区域一处安静的营帐里,与秦沧所在的前营武将区相隔甚远。 她掀开帐帘,想着岁安不在身边,今夜只能自己处理臂上的伤口。然而,就在她踏入帐内的瞬间,身影猛地僵住。 “将、将军?您怎么...…” “回来了。”秦沧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手臂还疼么?” 辛绾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确认帐外无人注意,才慌忙放下帘子。 屋内只有一盏油灯,映得秦沧此刻的表情显得格外难测。他没有像往常般发作质问,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目光打量着她,从头到脚,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这个人。 这种平静,比暴怒更让辛绾害怕。 她心中警铃大作,小心翼翼地答道:“只是小伤,不碍事了。” 屋内沉默了片刻。 秦沧站在原地,紧紧盯着这个他以为早已被自己牢牢掌控的女人。 穆延年的弟子。 以音御兽...... 他一直以为,自己掌控着辛绾的全部。可直到下午在围猎场上,秦沧才猛然惊觉,他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她这三年在自己身边乖巧顺从,温柔解语,究竟有多少是真情,多少是假意?又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谋划在暗中进行?看来他养的雀儿,用她藏起来的利喙,啄开了一道裂缝。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箍住他的心,越收越紧。 “辛绾,”他叫她的全名,“你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辛绾早已预料到他会来质问下午之事,甚至准备好了说辞。可当他真的用这种近乎审视的平静语气问出来时,她还是感到紧张。 她下意识地用以往的方式应对。 示弱,讨好。 “将军这话说得……”她上前半步,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妾身能有什么事情瞒着您呢?不过是年少时跟着恩师学了些的技艺,如今早已生疏了。” “何况您也从未问起过这些。在妾身心里,只想着如何伺候好将军,骑马射箭这些粗笨之事,提它作甚?” 她试图将话题引向风月,用惯常的温顺姿态麻痹他。 然而,秦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他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穆延年的关门弟子,通兽语的奇人,却只想着在我这里洗手作羹汤?我可真是荣幸之至啊!” 他愤怒于她的隐瞒,震惊于她的另一面,可她有一句话戳中了他。他确实从未真正试图去了解过她的过去。一直以来,他享受着她的温顺与身体,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她可能拥有的光鲜灿烂的过往。 辛绾心中发紧,知道这些搪塞之言已无法过关。但秦沧此刻的样子,反而让她不敢再轻易编造谎言激怒他。 她垂下眼,抱住自己受伤的手臂,摸索到披风下包扎好的布条上。 “将军不信便罢了。”她声音并非全然伪装,那份被他看穿的恐慌是真的,“只是,妾身此刻伤口真的疼得厉害……” 说话间,指尖猛地用力一掐! 原本已经止血凝痂的伤口瞬间被指甲刺破,一阵尖锐的疼痛让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辛绾感觉到温热的血液迅速涌出,浸透了内层的布条。 秦沧终究没再说什么,动作算不上温柔地解开了她系着的披风,露出里面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布条。 他的眉头狠狠拧了起来,之前种种复杂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坐下!” 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纱布。让她坐在榻上,自己则半跪在她面前,撕开被血黏住的布条。 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生硬,但看到伤口因他粗暴的动作而渗出更多血时,又不自觉地放柔了力道。 夜晚,辛绾低低发起了烧,身上热一阵、冷一阵。 她咬着牙,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去够桌上那壶水,想着或许多喝些水能让自己好受些。然而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光了她全部力气。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重重跌回枕上,眼前发黑,喘不上气。 冷......好冷...... 她蜷缩起来,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可过了一会儿,一股热气从身体深处烧了起来,烧得她口干舌燥,意识模糊。 她陷入了一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伤口的剧痛和冷热交替的折磨,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混乱骇人的梦境。时而是父亲染血喊冤的模样,时而是秦沧暴怒冰冷的眼神,时而又是沈谙深不见底的眼眸...... 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低吟。外头祺贵人派来照顾她的侍女或许太累了,并并未察觉她的异常。 夜,格外漫长。 秦沧几乎一夜未眠,心头总是隐隐的不安。他终究是放心不下。趁着大多数人还未起身,再次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辛绾的营帐。 屋内还弥漫着未散尽的药味。 他几步走到内间榻前,借着窗外透进的晨光一看,心头猛地一沉! 只见辛绾蜷缩在锦被里,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苍白。她呼吸急促,显然极不舒服。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皮肤上。 “绾绾?”秦沧心头一乱,伸手探向她的额头,烫手的温度让他脸色骤变。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昨夜他离开时,不还是好好的? “来人!”他厉声朝外喝道。 侍女连滚爬爬地跑进来,看到辛绾的样子也吓傻了:“将、将军......奴婢、奴婢不知,娘子昨夜一直很安静......” “废物!” 秦沧此刻没空追究,立刻对亲兵吼道:“快去!把刘太医请来,要快!” 第36章 忘忧藤 太医仔细检查后,在关键几处穴位刺下银针,对守在一旁脸色铁青的秦沧如实回禀: “将军,辛姑娘失血过多,伤口虽已处理,但元气大伤,万不可再移动颠簸,需静卧休养至少数日,否则日后恐落下病根。” “不......” “听见了?第三轮你不必想了,给老子好好待在这里。”秦沧的话如枷锁般落下。 辛绾挣扎着坐起,“将军,我可以的!第三场比试只是寻物,并非剧烈搏杀,你让我去...…” “可以?” 秦沧像是被这两个字彻底点燃,他猛地跨前一步,眼中翻滚着怒火。 “你这副样子连站都站不稳,怎么去?啊?”他低吼着,声音因刻意压着而显得格外骇人,“那是未经开发的密林,不是你家后花园!里面有沼泽、毒虫、野兽,还有你看不见的悬崖峭壁,你以为是小孩子捉迷藏吗!” 他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猛地一挥手—— “哐当!” 旁边小几上刚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被他狠狠扫落在地。漆黑的药汁四溅,瓷碗摔得粉碎,如同他失控的情绪。 被祺贵人一早安排来照顾辛绾的侍女吓得惊叫一声。 秦沧喘着粗气,指着那一地狼藉,眼神凶狠地盯在辛绾脸上,一字一句:“给我老实待着,狩猎比试之事你再敢提一个字,我就把你绑在床上!听到没有!” 说完,他不再看她骤然黯淡下去的眸子,大步流星地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浓重的药味。 辛绾脱力地跌回枕上。 昨日,陛下宣布第三轮比试为最终局。 所有参赛者将被蒙上眼睛,用马车带至一片完全陌生的密林深处。每人发放一枚可用于弃权求救信号烟和一份地图。密林中设置了一枚皇家旗帜,率先找到旗帜并返回营地者即为获胜者。 第三轮的比试不仅考验骑射功夫,更考验参赛者的心智、耐力和勇气。 而从前两轮的结果来看,她与太子沈玠同积七分,沈谙、秦沧、杜晚意积五分紧随其后,谁也没有锁定胜局。 她一定要拿下第三场比试,才能在皇帝面前讨要出入宫廷的九阙通行令! 营帐外巡逻卫兵规律的脚步声,提醒着辛绾时间的流逝。 臂上的伤口灼痛不止,但比身体更煎熬的,是她此刻焦灼万分的心。 她知道,门口的站岗之人是秦沧的亲兵,绝不会对她有半分通融。 趁着侍女端药进来,她挣扎着拉住小丫鬟的手,声音因发热而沙哑:“你去帮我跟祺贵人传个话...…就说我没事了,让我去,我必须去...…” 她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 那侍女却“噗通”一声跪倒在榻前,哭求道:“姑娘!您就别再想了,奴婢求您了,身子要紧啊!外面那些军爷看着好吓人,没有秦将军的话,他们是绝不会让我出去的,您就安心养着吧。” 辛绾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连让侍女去传话的可能性都被彻底堵的话......要参加第三轮比试几乎是不可能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昏昏沉沉之际,房门又被猛地推开。 秦沧去而复返,带着一身夜间的寒凉气息。 他似乎才处理完手头的事,眉宇间带着疲惫,但看到辛绾竟然还睁着眼睛,那点疲惫立刻被怒火取代。 他几步走到榻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来,将她完全笼罩。 “辛绾,”他俯下身,用力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极度不耐烦地警告,“把你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统统给我收起来!别挑战我的耐心。” 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场比试,对你而言,已经结束了!听懂没有?” 他的力道很大,捏得她下巴生疼,伤口也因这动作被牵扯。 门再次被关上。 这一次,辛绾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插翅难飞”。 难道真的要就此放弃吗? 不!她决不死心。 “来人...…” 辛绾烧了一日一夜,虽然头脑依旧昏沉,四肢软如棉花,但她知道,最凶险的高热总算是熬过去了。 一直守在外间的侍女连忙跑进来,见她似乎清醒了些,又是喜又是忧:“姑娘,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拿些吃食来。要肉糜粥或者......或者其他任何顶饿的。” 侍女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点头:“哎!好!奴婢这就去厨房让他们做,您总算肯吃东西了!” 很快,温热的肉糜粥和小菜被送来。 辛绾毫无胃口,甚至闻到油腻的味道有些反胃。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往下咽。胃里沉甸甸的,身体的力气似乎也随之慢慢汇聚。她吃得很多,直到实在咽不下去才停下。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做的准备。 等待。 耐心地等待。 终于熬到了夜间,刘院判提着药箱前来为她换药。 刘院判动作轻柔,嘴里还安慰着:“姑娘且宽心,热度退了便是好事,好生将养些时日定能康复。” 辛绾默默听着,等到刘院判包扎完毕,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她才状似无意地开口:“刘院正,且慢...…” “姑娘可还有其他何吩咐?” “许是病了这一场,我这夜里总是难以安眠。不过听闻野外有一种安神的草药叫做忘忧藤,不知您可听过?” 刘院判想了想,点头道:“确是有的。此物晒干后焚烧,气味清洌,有宁神静心之效,宫中一些娘娘偶尔也会用些助眠。” “不知刘院判明日可否为我带来一些?我想放在香炉里熏一熏。”辛绾语气恳切,“若能安睡几晚,想必于伤势也更有益处。” 刘院判不疑有他,只觉得这位娘子虽遭难,却温和有礼,便爽快应下:“此乃小事,姑娘放心,明日一早我便为您送来。” 然而一般从医之人只知这忘忧藤焚烧在炉子里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却不知,这“忘忧藤”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特性——若大量嚼服便能麻痹痛感。 这是当年辛绾的恩师穆延年将军带她在丛林历练骑射时告诉她的。边关药物奇缺,许多受了重伤的将士,便是靠大量嚼服这“忘忧藤”,才能提起最后一口力气,带伤杀敌,搏一线生机。 不过,忘忧藤其效虽猛烈,对身体损耗亦大,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 第37章 事若可为,当尽力而为 翌日一早。 辛绾趁着侍女送药的功夫,躲在帐后,用烛台将其敲晕。她看着被自己敲晕过去的侍女,心中闪过歉意,随即又很快与侍女对换了衣物,端起空了的药碗托盘,掀帘走出了营帐。 “姑娘何事?”帐外亲兵将她拦下,投来审视的目光。 辛绾压着嗓子低眉顺眼道:“军爷,娘子用了药睡下了,吩咐奴婢去祺贵人处回个话,禀报伤势已无大碍,免得贵人挂心。” 亲兵心想,将军只下令不准辛姑娘离开,并未限制她身边的侍女出入,便挥了挥手:“快去快回,莫要耽搁。” “是,谢军爷。” 辛绾心中狂跳,面上不敢显露分毫,端着托盘快速离开。一脱离视线,她立刻丢弃了托盘,朝着营地中央皇帝所在的大帐疾步而去。 待她赶到时,营地前的空地上,参赛者早已进入密林,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还未离去,御座周围簇拥着一些官员、内侍以及祺贵人等女眷。 辛绾快步上前,在御前扑通一声跪下:“民女辛绾,叩见陛下,恳请陛下准民女继续参加第三轮比试!” 她的高声请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帝面露诧异:“辛氏?你怎会在此?秦将军不是禀报你伤势较重,需安心静养吗?” 祺贵人也是大吃一惊,连忙起身:“辛绾,你胡闹!快起来,你身上还有伤,怎能再去林中涉险!” 她说着就要去扶她,辛绾却避开了祺贵人的手。 她跪得笔直,抬头看向皇帝,言辞恳切:“回陛下,民女伤势已无大碍,不想错过陛下亲设的比试。求陛下允准民女入林。” 皇帝看着她苍白执拗的脸,以及身上不合身的侍女服饰,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 这女子,怕是硬闯出来的。 他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对着身旁的总管太监道:“去问问,第三轮比试开始多久了?” 总管太监立刻小跑向旁边记录时辰的官员,片刻后返回禀报。 “回陛下,信号烟燃起,选手们入林已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了。” 皇帝看向辛绾:“你听到了?第三轮比试并非狩猎,而是寻找朕事先藏好的旗帜。密林广阔,路径复杂,如今其他人已先行一炷香,你此刻入林,莫说夺冠,能否找到旗帜都未可知。你确定还要参加?” “陛下,”祺贵人急忙劝道,“绾绾年轻气盛,您别听她的。她昨日才受了箭伤,失血过多,今日岂能再入密林?” “快回去好生歇着!”她又急又气地瞪了辛绾一眼。 辛绾却迎着皇帝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陛下,民女知道希望渺茫,也知道林中危险重重。但恩师曾教导民女,事若可为,当尽力而为;即便不可为,亦须有勉力一试之勇气。” “落后一炷香并非不可能完成之事,或许民女运气好,能另辟蹊径。若因畏惧艰难而放弃,民女心有不甘,亦愧对陛下给予的恩典和机会。求陛下成全!” “好!好一个勉力一试之勇气。”皇帝收敛笑容,正色道,“准了!朕便给你这个机会。来人,给她信号烟和地图。” “陛下!”祺贵人还想再劝。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心意已决:“既是她自己的选择,便让她去吧。年轻人,有些锐气是好事。” 他看向辛绾,目光中多了几分期待,“去吧,让朕看看,你的本事。” “谢陛下恩典!”辛绾重重叩首。 内侍将一枚信号烟和一份皮质地图交到辛绾手中。她紧紧握住,再次行礼谢恩后,毫不犹豫地转身。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对身旁的祺贵人意味深长地叹道:“你这妹妹,不简单啊。” 按照第三轮比试的规则,所有参赛者都需要蒙上双眼,由马车随机送往密林不同位置。 皇帝选择的这片密林古木参天,枝叶蔽日,光线晦暗不明。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腐叶,湿滑难行,加之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要在这里辨别方向十分困难。 杜晚意在眼罩摘下的瞬间就慌了神。 四周是遮天蔽日的古木,藤蔓缠绕,根本无路可走。地图在她看来如同天书,脚下潮湿的泥土和不知名虫子的窸窣声让她尖叫连连。 不过一炷香多点的时间,她便拉响了求救的信号烟。 “咻——嘭!” 伴随着色红色的烟雾在林地上空绽开,她也成了第三轮比试首位淘汰的选手。 秦云瑶解开眼罩后,并未急于移动。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哨,模仿林鸟的叫声,三短一长吹了起来。 裴炎则在稍远的地方凝神倾听,很快回应哨音。两人按照前一晚的约定,通过声音互相定位,虽花费了一些时间,但总算成功汇合。 太子沈玠素来心高气傲,急于表现,且前两轮积分领先,自认为能很快找到旗帜。他向着地图上标注的方向而去,结果走到尽头是一处瀑布断崖,走到了死路,不得不折返。 他在这里浪费了不少时间,下山路上又不慎踩上湿滑的苔藓,险些摔倒,狼狈不堪,心情愈发急躁,便拿随行的侍卫撒气。 虽然第三轮比试的规则是不允许带人的,但太子仗着自己身份特殊,早早安排侍卫远远跟着。 秦沧、沈谙、完颜公主暂时不知踪迹。 辛绾是最后一个入林的。 她翻开手中地图,见这份地图绘制得十分简略,只标注了林中大致方向和孤峰、巨石等一些显著的地形特征,还有一条没头没尾的溪流。而旗帜隐藏的区域只用一个较大的圈来框定范围,具体位置并未标明,需要自行判断。 她出发前嚼服的忘忧藤开始发挥作用,暂时压制了伤口的痛,让她能集中精神进行思考。 通往旗帜所在区域一共有两条路,一条路程较短,但有巨石拦路,另一条的路程较前者长一倍有余,但根据地图来看,大部分都是平地。 没有时间犹豫了。 第38章 林中暗杀 辛绾收起地图,时间紧迫,她决定相信地图,选择那条较远但平坦的路径,希望能以速度弥补距离。 起初,这条路走起来不算太艰难。但很快,地势开始有了起伏,地图上轻描淡写画出的几个小丘,实际爬起非常耗费体力。 伤口随着每一次拨开树枝的动作而隐隐作痛。 “爬过这一座,应该就到了……”辛绾喘息着,为自己鼓劲。 然而,约莫一刻钟后,她停下了脚步。 不对! 按照地图上标注,此时她应已穿过一小片白桦林,抵达一处溪流转弯的浅滩。 可附近的水声更为湍急,显然不是浅滩。 一阵恐慌攫住心脏。 难道走错方向了? 她回头试图寻找来时的路,却发现林深叶茂,早已遮蔽了踪迹。 “别慌......”她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辛绾蹲下身,仔细观察地面。 泥土、苔藓、裸露的树根……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一株长在岩石背阴面的蕨类植物上——它的叶片并非指向正南,而是明显偏向东南。 她心下一沉,接连查看了附近几处类似环境下的蕨类,发现了同样的偏移。 “看来是走错了。”她想起师傅曾经说过,在某些特殊山谷或强风地带,植物的朝向会因小环境而整体改变。 她依靠经验判断的方位,从一开始就产生了细微的偏,经过一刻钟的行走,已足以让她偏离预定的路线。 “该死……”她忍不住低咒,汗水混着林间的湿气浸湿了额发。 时间正一点一滴流逝。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眼前溪流、更为响亮急促的水声隐约传来。她凝神细听,确定那不是幻觉。 循着水声,辛绾拨开层层交错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地图上未曾标注的溪流横亘眼前。水流清澈湍急,撞击着河床中的卵石,泛起白色泡沫。 一条暗流?她心跳加速。 难道是地图绘制疏漏? 她小心下到河边,想看得更仔细。指尖刚触及水流,脚下却猛地一滑。 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让她瞬间失去平衡! “呃啊!”惊呼脱口而出,受伤的左臂下意识地撑向地面,伤口撕裂的剧痛狠狠烙过神经。 辛绾眼前发黑,冷汗涔涔而下,她趴在地上喘息了好一会儿,视野才逐渐清晰。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刚才撑地的泥泞处,除了她自己留下的手印,旁边竟然还有半个清晰的脚印! 那脚印颇深,边缘整齐,显然是不久前留下的。 她仔细观察那半个脚印的方向,是往上游去的。 她再次望向这条未知的溪流,脑中线索越来越清晰。 水必有源,踪必有迹。 这正是陛下隐藏在地图中想要告诉大家的线索。 这条溪流,或许是地图上画的主干溪流真正的上游源头。而地图只绘制了众人熟知的中下游,太子或许也发现了蹊跷,正溯流而上探寻。 必须跟上! 她咬紧牙关,沿着溪流向上游跋涉。 这条路比想象中更难走,乱石密布,湿滑无比。她有几次差点再次滑倒,全靠抓住旁边的树枝才稳住身体。 粗糙的树皮磨破了掌心,汗水湿透了衣背,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忘忧藤的药效几乎褪尽。 就在她几乎要力竭时,轰鸣的水声变得震耳欲聋。她拨开最后一道挡在眼前的藤蔓,一道瀑布从山崖间飞泻而下。 潭边有马蹄踏出的浅坑,显然不久前有人在此停留过。 辛绾扫过水潭四周。 瀑布右侧一片茂密的藤蔓自然垂落,但有几根粗壮的藤蔓却被利刃齐整地斩断。藤蔓后方隐约透出一点不自然的阴影。 心,猛地狂跳起来。 她蹚过潭边浅水,湿冷的溪水立刻灌满了靴子。 拨开那些湿滑的藤蔓,一个狭窄的、明显有人工开凿痕迹的洞口竟显露出来。 难得就是这里? 辛绾屏着呼吸,弯腰钻了进去。 洞穴初极狭,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复行数步,眼前豁然开朗。 一束天光从洞穴顶部的裂隙投入,正好照亮了洞穴尽头一方天然形成的石台。石台之上,明黄色的皇家旗帜静静矗立。 “太好了!找到了!” * 走出洞穴,瀑布的水声依旧轰鸣。 辛绾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朝营地走去。拐过一丛茂密的灌木时,前方突然传来兵刃交击的锐响和一声惊惶的尖叫。 是女子的声音! 辛绾几乎是本能地伏低身体,隐在一棵粗壮的树后,屏息望去。 只见前方林间空地上,被踩碎的信号烟滚落泥中。 西夏公主完颜珏手中只剩半截断弓,红色的骑装被划破数道,狼狈不堪地躲避着黑衣蒙面人的攻击。 黑衣人刀法狠辣,招招直取要害。完颜公主显然不是他的对手,眼看就要丧命刀下。 辛绾脑中轰然作响。 完颜珏虽骄纵,但罪不至死,更何况她是西夏公主,若死在这里…… 就在那柄钢刀即将劈向脖颈的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辛绾厉喝一声,将手中旗帜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挥刀的黑衣人狠狠掷去。 两名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里还有其他人,这突如其来的干扰令他动作一滞,下意识地挥刀去格挡缠住视线的旗帜。 “走!”辛绾对着吓呆了的完颜珏嘶声吼道,同时右手猛地抓起地上一把泥沙,扬向刚刚扯开旗帜、怒不可遏冲来的黑衣人! 泥沙迷眼,黑衣人发出一声怒骂,动作再次受阻。 完颜珏这才如梦初醒,求生的本能在身体里爆发,连滚带爬地冲向辛绾的方向。 “这边!” 辛绾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顾左臂撕裂般的痛楚,拖着她往旁边一处陡坡冲去! “妈的!谁?敢坏老子好事!”身后传来黑衣人愤怒的吼叫和急促的脚步声。 辛绾拉着完颜珏,滚下了陡坡。 天旋地转间,碎石与枯枝不断撞击着身体,尖锐的荆棘划过肌肤,带来一阵刺疼。辛绾咬紧牙关,在最后一丝清醒耗尽前,用力将完颜珏拖进一处被岩石与藤蔓遮蔽的狭窄石缝中。 “嘘!”她捂住她的嘴,气息急促却目光凌厉,“别出声。” 第39章 纵使深陷沟渠,亦要心向明月 两人紧紧挤在石缝里,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脚步声在上面徘徊了片刻,夹杂着黑衣人压低声音的咒骂。而他身边似乎还有接应的人。 “妈的!让那娘们跑了!” “另一个是谁?!” “别管了!动静太大,肯定惊动人了,快撤!” 脚步声很快远去,林间很快恢复了寂静。 石缝里,只剩下两个惊魂未定之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过了许久,确认外面真的安全了,辛绾才缓缓松开手,脱力地靠在石壁上。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左臂上的伤口因为方才剧烈的奔跑和撞击,鲜血已经彻底浸透衣袖,顺着手臂往下滴落。 完颜珏瘫坐在她对面,同样狼狈不堪,看到辛绾不断滴血的胳膊,嘴唇哆嗦着:“谢……谢谢你……”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的手……” 辛绾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忍着眩晕,撕下相对干净的内衬衣角,试图重新捆扎止血。 “他们是什么人?”辛绾喘匀了气问,“皇家猎场,怎会有针对你的杀手!” 完颜公主眼神躲闪。 “说话!”辛绾语气加重,“我为你丢了旗帜,差点把命也搭上,你至少该告诉我为什么!” 完颜公主被她的话刺得一激灵,泪水再次涌了上来,如同惊弓之鸟:“是……是我叔父的人,他们混进了随行的队伍!” 辛绾瞳孔一缩:“西夏的人要杀你?为什么?” 完颜公主的眼泪掉得更凶:“因为、因为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沈谙他之前私下找过我,他怀疑三年前西夏有一宗马匹交易有问题,让我暗中帮忙调查……” 三年前、军马交易。 辛绾坐直身体,紧紧盯住完颜珏:“说下去!” “我……我偷偷查了,”完颜珏咽了口口水,声音压得更低,“我发现那几年,王庭确实有一批顶级战马,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通过非正常渠道偷偷卖给了大昭!而背后之人很可能是我皇叔。他在偷偷敛财,勾结你们大昭的人,想……想推翻我父王!” “三年前......”她的声音因为某种可怕的预感而发颤,“购买那批马匹的人是谁?是谁经手的!” 完颜珏茫然地摇头,泪水涟涟:“我不知道,这交易做得极其隐秘,我查不到具体经手人。只知道,大昭的人在往来密信和交接货物时,会用一种特殊的图案作为标记……” “什么图案!”辛绾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完颜珏努力回忆着,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颤抖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 “像一只鸟,不......”完颜珏不确定地说。 “是猫头鹰。”辛绾肯定地说出,她画在地上的图案与祺贵人所说的密信中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 辛绾陷入沉默,零碎的线索拼凑在一起,映照出一个令人浑身颤抖的真相。她父亲极可能是发现了这桩勾结西夏权贵的非法交易,才被栽赃灭口! 她死死抠住身下的岩石,指甲几乎崩裂。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些人一会儿可能还会找过来,得尽快离开。” “我、我走不了了,我的脚好像扭了......”完颜珏哭丧着脸。 辛绾低头看去,完颜珏的右脚被荆棘缠住,脚踝高高肿起。 若是此时贸然放出信号烟或大声呼救,怕是黑衣人会比陛下的守卫更快赶来,辛绾不敢冒这个险。 为今之际,也只有先回到营地。 辛绾抄起一根粗壮的树枝,可荆棘缠绕在一起,用树枝根本扒拉不开。她颓然将树枝扔在一边,徒手撕扯了起来。 被倒刺扎破的掌心很快流出血来,顺着手腕,滴在地上,而辛绾像是浑然不知道疼一样,埋头继续清理。 “对、对不起。”完颜珏终于崩溃得哭出声来,“昨天……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辛绾清理荆棘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知道了,忍着点疼,快好了。” 她检查了一下完颜珏的脚踝,确认没有骨折:“试试,能不能站起来?把重量靠给我。” 完颜珏流着泪摇头。 辛绾没再废话。 她转过身,背对着完颜珏,微微屈膝:“上来。” 完颜珏看着眼前单薄的背影,泪水流得更凶。 重量压下来的瞬间,辛绾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胳膊上的疼痛让她发出一声闷哼。她死死咬住下唇,用未受伤的右手托住背上之人,靠着一股惊人的毅力稳住了身形。 背上,温热的泪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的后颈。 她迈开步子,艰难地朝着营地的方向挪动。 完颜珏伏在她并不宽阔的背上,方才生死一线的恐惧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 “我以前总觉得不服气。”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无声地淌进辛绾的衣领,“我认识沈谙三年,陪在他身边三年,看着他总是温温和和地笑,对谁都好,可我知道,他的心和我总是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好,只要我足够有耐心等,总有一天,我能走到他心里去。” 完颜珏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压抑了太久的情感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悸动:“直到刚才你把我护在身后,把那旗子扔出去的时候,我才突然……突然有点明白了。” 她哽咽了一下:“他不是心里没有人,他是心里装着一个人,太好,太满,太久了,久到再也看不见别人了。” “我现在才知道……”她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去,手臂轻轻地环住了辛绾的脖子,原来他满心满眼记挂了这么多年的人,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辛绾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应,只是更加咬紧了牙关,一步一步向前走。 过了好一会儿,完颜珏仿佛才从刚才那番真情流露中回过神来。 “对了,你、你的旗……” “家父曾经教导,纵使身陷沟渠,亦要心向明月,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旗子没了就没了。”辛绾头也没抬,“倒是公主你这脚,再不处理,怕是要真瘸了。” “到时候,就算赢了比试,走路一瘸一拐,好像也不怎么好看吧?” 第40章 只差一步 林间的光线逐渐变得明亮,远处隐约传来人声马嘶,营地的轮廓已然在望。 左臂早已痛到麻木,鲜血浸透的衣袖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步都靠意志强撑。背上的完颜公主也沉默着,节省最后一丝力气。 就在她们即将踏出林地时,前方却骤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辛绾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想躲藏,却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见两骑快马当先冲来。 秦沧手中甚至还提着两名被双手反绑在一起的黑衣人,像扔破布袋一样将其掼在地上。那两名黑衣人挣扎几下,便不动了。 而在他们身后,更有大队侍卫手持兵刃,严阵以待。 秦沧和沈谙几乎同时勒住缰绳,待看清从林间蹒跚走出的辛绾,以及她背上同样狼狈的完颜公主时,两人脸上的冷厉瞬间被巨大的难以置信所取代! “绾绾!” “公主!”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秦沧一眼就看到辛绾那鲜血淋漓、无力垂落的左臂,一股骇人的戾气瞬间席卷周身,他直接从马上翻身跃下,几个大步就冲到了辛绾面前,伸手想要接过她背上的人,动作却因看到她惨状而有些僵硬迟疑。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辛绾的伤臂上。 沈谙也飞身下马,他的脸色同样难看至极,他先是迅速扫了一眼完颜珏扭伤的脚,随即目光便落在辛绾身上,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你们……”他看向完颜珏,又看向辛绾。 完颜珏看到沈谙,劫后余生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哽咽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辛绾脑中紧绷着的根弦终于松了下来,脱力感席卷全身,膝盖一软,眼看就要栽倒。秦沧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同时将完颜珏从她背上接了下来,交给快步上前的侍卫搀扶。 “将军,我拿到了旗帜,我的旗……”辛绾靠在他臂弯里,气息微弱,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袖。 “闭嘴!”秦沧低吼一声,眼底一片焦灼,“别管那破旗子了,这笔账回去再跟你算!” 他打横将她抱起,朝着营地疾步走去:“太医,快传太医!” 沈谙站在原地,看着秦沧抱着辛绾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地上滴落的血迹,眼神晦涩难辨,对搀扶着完颜珏的侍卫沉声道:“小心照看公主。”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地上那名被俘的黑衣人,温润的眉眼间覆上一层寒霜。 …… 营地中心,气氛凝重。 比试规定的时间已到,西夏公主却迟迟没有出密林...... 太子沈玠一脸不忿,他未能找到旗帜,还差点在林中迷路。杜晚意则惊魂未定,被侍女搀扶着。裴炎和秦云瑶站在一旁,面面相觑,还不知道林中发生了如此惊变。 而皇帝的面色更是难看,但眼神已透出不悦,正准备加派更多人手进入密林搜寻。 就在众人焦急等待之际,营地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骚动。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 只见秦沧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大步流星地走来。那女子左臂血肉模糊,软软垂落,整张脸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地靠在秦沧肩头。凌乱的发丝被鲜血黏在脸颊,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是辛姑娘!”有人失声叫道。 整个营地顿时一片哗然。皇帝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脸上满是震惊:“这是怎么回事?” “绾姐姐!”秦云瑶吓得捂住嘴,眼眶瞬间红了。 裴炎脸色骤变,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帮忙。 太子与杜晚意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这时,侍卫搀扶着同样衣衫褴褛的西夏公主跟了上来。 “陛下!有人在林中行刺!是辛姑娘……是她救了我!”她指着辛绾,泣不成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昏迷不醒的辛绾身上。 这个平日里看似柔弱的女子,竟在生死关头这般勇敢。 秦沧将人放在大帐的一处软榻上。 他单膝跪在榻边,小心地查看着辛绾的伤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的寒气让周遭的侍卫都不敢靠近。 沈谙看着眼前景象,目光扫过被秦沧扔在场地中央的黑衣人身上。 *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一点点浮了上来。 辛绾极其费力地掀开眼皮,视线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不是营帐的穹顶,而是晃动的车厢顶。 她……在马车上? 她试图转动一下僵硬的脖颈,却牵动了伤处,忍不住发出一声抽气。 “绾姐姐,你醒了?” 辛绾侧过头,守在软榻边的竟是秦云瑶。小姑娘如释重负,欣喜地凑过来。 辛绾心头一沉。秦云瑶在此,看来这一切都是秦沧的安排。 他必然什么都知道了。 从她打晕侍女、私自离营参加比试,到最终浑身是血,几乎丢了大半条命的回来……他全都知道了。 “云瑶。”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们这是去哪里?” 秦云瑶连忙拿起旁边备着的水囊,喂她喝了几口水,答道:“我们现在在回京城的路上。绾姐姐,你都昏迷两天了,可把我们大家吓坏了!” 两天? 竟然过去了这么久...... 辛绾透过车窗缝隙,看向外面:“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快了,按照这个速度,再有两个时辰,肯定就能到了。大哥安排了最好的马车和护卫,一路都很平稳,就怕颠着你。” 辛绾沉默了片刻,收回目光。 “其他人呢?”她问,试图拼凑出昏迷后发生的事。 秦云瑶见她精神稍好,话也多了起来:“因为出了刺客那么大的事情,陛下震怒,当天就下令提前结束秋猎,銮驾和大部分人都已先行回京,算算时辰,他们这会儿应该早就到了。” “姐姐放心,陛下已经下令让太子殿下全力彻查此案,务必揪出幕后主使。” 可辛绾伤心的并不是刺客行刺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