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哥》
3. 第 3 章
除夕,平安州的烟花爆竹响彻整夜,没有宵禁,整座城欢饮达旦,好不快活。
宝诺守岁至四更天才睡。
次日窗户纸将将透亮,谢司芙把她从床上捞起来,催促着洗漱更衣,下楼祭祖。
谢随野开了小家词,搬出牌位置于院中,净手焚香。
五尊牌位漆黑,没有先人只字片语,只是五块光秃秃的牌子,年年祭奠,年年如此。
宝诺跪在后面跟着烧香磕头,敬天法祖。
年初一热闹,办完正事,谢司芙想叫宝诺出门游船,她兴致缺缺,转头去马厩给她的踏雪梳毛。
同窗好友裴度倒是抽空溜过来找她。
“不是约了今日观游神吗,你怎么在这儿刷马?”
裴度给她带了一篮子冬枣和柿子。
宝诺摇摇头,神色难掩低落:“原本我哥哥答应教我骑马,好早以前我就想学骑马,踏雪都三岁了,我还没骑过呢。”
裴度少年心性,听见这话突然打个响指,悠然笑道:“你想学骑术,我可以做师傅呀。”
宝诺眨了眨眼,有些怀疑:“你会?”
“当然,这有何难,我八岁就上马了。”裴度神采奕奕,俨然成竹在胸的模样:“明日我们去城外找个地方,元宵节前包你学会。”
“果真?”宝诺动心了。
裴度扬起下巴:“哼,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你哥一个人会骑术。”
宝诺总算扫去阴霾笑逐颜开:“成,信你这回,明日午后我带踏雪出门。”
“这就对了嘛。”裴度说:“这么漂亮的马儿,谁要骑上它,必定万众瞩目,风采万千。”
宝诺捧着双手,已然开始幻想自己风采万千的模样。
“不过你确定能出门吗?”裴度表示担忧:“万一你哥不准呢?”
宝诺抬手制止他的乌鸦嘴:“放心,他没空管我,明日我必定准时赴约,否则犹如此物!”
她拿起马儿的口粮胡萝卜,两手用力一掰,啪嗒,断成两截。
裴度望着她坚定的模样,张嘴愣在那里。
——
年后谢随野忙于应酬,果然没工夫管束宝诺。
次日晴空万里,她牵着踏雪出门,裴度等在巷子口,老远朝她挥手。
“走,招摇过市去。”
踏雪通体纯白,俊美健硕,两年前谢知易送给宝诺作生辰礼,那时还是毛茸茸的小马驹,如今长得快有宝诺那么高了。
“配上马鞍真好看。”裴度抚摸打量:“这是大漆的吧?还镶嵌了螺钿,真是珠光宝气。”
“对呀,哥哥给我的东西都是好的。”宝诺得意挑眉,手指抚摸细密闪烁的螺钿,忽然心下一怔,流光溢彩,华丽夺目,不像谢知易的审美,倒像是谢随野……难道这副马鞍是他带回来的?
不会吧?
宝诺盯着马鞍瞧,满心恍惚,不停找理由否认这个可能性。
“我说会受瞩目吧。”裴度挑眉踱步。
踏雪实在美貌,走在街头引来侧目纷纷。
他们出城来到郊外,静水庵下有一片平整开阔的草地,适合马儿奔走。
天上漂浮五彩缤纷的风筝,山顶香火繁盛,天气好,出游的人多,小贩和货郎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宝诺踩镫子上马,裴度在前边引导,一边倒退一边同她讲话。
“要像蹲马步一样,别坐着。”
“好高呀……”宝诺有点害怕:“你别松手。”
“放心,它跑不了,抓好缰绳。”
裴度有耐性,循循善诱,从前的急性子随年岁增长而日益消磨,尤其去年结识宝华寺方丈,不时去寺里与师父辩经论道,静思参禅,因而陶冶性情,看待事物自有一番道理。
他与宝诺交好,旁人都以为两人情窦初开,定有倾心之意,更何况裴度当年被谢随野痛殴一事传出去,外人无不猜测和小儿女私情有关,只是碍于许多因素,没到挑明的时候。
可唯有宝诺裴度心知肚明,无话不谈可以是因为志趣相投,高山流水,与风月无关。
“你不勒缰绳,怎么控制方向呢?”
“我……”宝诺已经骑了好久,满头是汗,眼睛被阳光晃得睁不开:“我怕勒疼它。”
踏雪毕竟是她养大的,舍不得用力,总担心衔铁会弄痛它的嘴。
裴度愣在原地呆了片刻。
宝诺纳罕:“你怎么这副神情?”
“哦。”裴度回过神,摸摸鼻翼,自嘲似的笑了笑:“没什么,还是头一回听见骑马的人担心马儿会疼。”
宝诺俯身一下一下轻抚踏雪瀑布般柔顺的鬃毛,到底年纪小,对动物亲近,看着它乌溜溜的黑眼珠,愈发心软,当即跳下马,怎么也不肯再骑。
“哈,你真是……”裴度笑着摇头,仰倒在草坡上,翘起二郎腿,遥望苍蓝的天。
宝诺也躺下来,从怀里掏出手绢擦汗。
“你说我们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裴度忽然问。
宝诺将帕子盖在脸上遮挡刺目的阳光:“想不出来。”
“我娘已经开始操心我的婚事,可我……”裴度抿嘴微叹了声。
裴家经商,在平安州有铺子有田地,家产颇丰,裴度比宝诺年长一岁,确实到了议婚的时候。
要说如他这样的公子哥,房里放了丫鬟,通常十三四岁便通晓人事,而裴度身上倒瞧不出沾过情欲的模样,走哪儿都是檀香气,干干净净,清心寡欲。
“我大哥三哥都不着急成亲。”宝诺拿下丝帕转手指玩儿:“过完年,大哥二十一,三哥也及冠了。”
裴度双臂交叉垫在脑后:“唉,有时我倒羡慕他们,没有家族和长辈施压,逍遥自在,婚姻大事也全由自己做主。”
宝诺抿嘴不语。
“呀,快看那匹马!”
“竟然会发光!”
四周传来惊呼声,宝诺支起身,原来是踏雪出汗,纯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显现金色,香粉般晶莹,流光溢彩,绝美无匹,如此奇景引得路人侧目纷纷。
“裴度!”一个围观的少女突然发现他在这里,面露惊喜之色,但转而看见宝诺,瞬间沉下脸。
“姝华?”裴度坐起身:“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把玩手中的马鞭:“陪母亲去庵里烧香,顺道练练骑术。”
“姑母也在?”
“嗯,那边亭子里坐着呢。”
裴度起身准备过去打招呼。
“慢着。”姝华却将他拦住:“先不急,我问你,这是谁的马?”
“宝诺家的。”
姝华挑眉瞥过去,用揣度的眼光上下打量一番:“你会骑?”
宝诺摇头:“还没学会。”
“呵。”姝华扬起骄傲的脸蛋,嘴角压不住,露出几分讥诮:“可惜了,这么好的马儿却跟了一位……”她稍作停顿,没把话说清楚,也可能没找到合适的形容:“真是暴殄天物。”
宝诺与裴度对视。
姝华挑眉:“不如你将它转手于我,多少银钱,出个价吧。”
宝诺:“不卖。”
裴度提醒:“姝华,你这样不太礼貌。”
少女见他帮外人说话,眉尖一拧,霎时怒上心头:“呵,良驹配英雄,若不是那块料,强行霸占依旧不配。今日我便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骑术,睁大眼睛,可别太惊讶。”
宝诺立即上前制止:“你别碰它!”
然而姝华小姐动作飞快,利落地翻身骑上踏雪,倨傲一笑,天之骄女扬起手中皮鞭,狠狠抽打下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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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
流光溢彩的宝马惊呼嘶叫,瞪大恐惧的眸子慌乱狂奔。
裴度这位表姐乃甄府千金,她爹爹甄老爷曾官至户部尚书,又是平安州两百年来唯一进了殿试三甲的探花郎,可谓光耀门楣,轰动一时。
前几年朝局动荡,借着丁忧,甄老爷携妻女回乡守孝,等待起复的时机。他才四十出头,年富力强,所有人都明白,甄老爷早晚会重返中枢,大展宏图。
裴度的父母一直想亲上加亲。
按理来讲,甄老爷只有姝华这个独生女,无论为仕途布局亦或权力博弈,都该精心挑选亲家,通过儿女婚姻达成政治联盟。
裴家只是商贾,姝华嫁过去属于下嫁,甄老爷自然不愿意。
可坏就坏在这个独生女是他的掌上明珠,心中珍宝,任凭哪个高门士族求娶,也得她自己乐意才行。
姝华偏偏看上了舅舅家里小她一岁的表弟裴度。不为别的,就为她从小到大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她可不是只会绣花弹琴的闺阁小姐。
“哇,快看那位姐姐,英姿飒爽,好气派啊!”
姝华策马之姿引来众口称赞,她已经骑着踏雪在林子里绕了两圈,因踏雪尚未被驯服,不太配合,她的鞭子越抽越狠,宝诺急切的模样映入眼帘,倒叫她愈发舒畅。
甄夫人听见动静,在婢女的搀扶下从凉亭出来。
姝华炫耀够了,准备下马。
“吁——”
谁知踏雪失控,竟不听指令。
“给我停下!”姝华猛勒缰绳。
一阵嘶吼,踏雪扬起前蹄,直接把姝华颠了下去。
“啊——”
“姝儿——”甄夫人见状大惊失色,慌忙跑上前。
裴度和宝诺也赶紧过去。
“踏雪!”宝诺心疼马儿,立即抱住它的脖子安抚:“不怕不怕,我们不玩了,这就回家。”
姝华在草地滚了两圈,面门擦伤,火辣辣地疼。
“娘……”
甄夫人被她脸上的伤势吓得心颤:“要不要紧?快,快找大夫!”
裴度端详道:“姑母别慌,虽看着吓人,但只是皮外伤,先问问姝华还有没有别处疼痛,万一骨头磕碰倒不好办。”
眼看女儿哭得肝肠寸断,甄夫人也慌了神,气不打一处来:“该死的畜生,竟敢伤我女儿,是活得不耐烦了?!”
宝诺闻言愈发将踏雪护住。
甄夫人身旁的婆子看不过去,上前呵斥:“你的马摔伤我家小姐,身为主人,怎么连道歉都不懂?”
宝诺见姝华哭得厉害,心里却无半分同情和畏惧:“是她未经允许擅自骑我的马,还用皮鞭那么凶狠地抽它,它不舒服,自然要想办法摆脱,没踩她两脚已算好性儿了!”
“你……”
甄夫人听见这话气得脸色发青,强自镇定,先命婢女送姝华上马车,接着转头瞪住宝诺。
裴度赶忙打圆场:“姑母莫恼,此事确实是姝华一意孤行,与宝诺无关……”
甄夫人倏然盯紧侄子,厉声责骂:“你怎么跟这种没教养的市井丫头厮混?姝华坠马,你就在边上看着?呵,亏得你娘还说你如何记挂她,原来就是这么记挂的,很好。”
裴度张嘴噎住。
甄夫人的车轿在奴仆的簇拥下风风火火离去。
裴度挠挠头,心中苦笑,得罪了姑母和表姐,回到家必定没好果子吃。
宝诺没工夫管别的,赶忙检查踏雪的鞭痕。
“可恶,下这么重的手!”
“都怪我。”裴度挠头:“我们是不是又闯祸了?”
“是啊,闯大祸。”
姝华小姐坠马,事情闹起来可了不得,宝诺预感待会儿回去只怕要遭殃。
4.第 4 章
“我们逃吧。”裴度出主意:“索性到寺里躲起来,等过几天事情平息后再做打算,如何?”
某种叛逆的兴奋令他眉飞色舞,蠢蠢欲动。
宝诺有那么一瞬间动心,但很快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会儿走了,像什么,私奔?到那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摇头:“况且我没做错任何事,为何要躲?”
谢随野生气,大不了给她一顿板子,她受着便是。
裴度见状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家。
他刚走到宅邸前便看见母亲裴夫人急急忙忙出门。
“阿度,你姑母说姝华坠马重伤,是不是真的?”
裴度咋舌:“不至于重伤吧?只不过脸上擦破皮……”
裴夫人闻言面色铁青:“你竟如此漫不经心?谁教的你这样冷血,是不是谢宝诺那个丫头?”
“与宝诺何干?”
“哼,”裴夫人冷笑:“你最好祈盼姝华安然无恙,她可是你姑丈的心肝肉,倘若有个好歹,谢家丫头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赔!”
说完钻进轿子,马不停蹄赶往甄府。
甄家此刻人仰马翻,姝华小姐从未遭过这种罪,服侍她的丫鬟婆子急得满头汗,还有的在边上掐泪,仿佛天塌了大半。
裴夫人被这阵仗唬得大气不敢出,心脏乱蹦,眼看姝华躺在床上打滚儿,需得几个人按住才好给她擦药,漂亮的脸蛋到处破皮,乍一看像是毁了容,尤其吓人。
甄夫人晓得嫂嫂来了也不打招呼,心里有气,故意晾着她,直等她煎熬到极点,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这才算完。
“阿度呢,怎么没来?”
裴夫人忙回:“他哪还有脸来见姝华,我叫他在家反省呢。”
甄夫人冷道:“幸亏老爷今日出门访友,不在府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嫂嫂也知道我家老爷只有这么一颗掌上明珠,为着女儿高兴,他年过四十也没想纳妾生子,可见有多爱重。”
“是,是。”裴夫人掏出帕子按了按鼻翼渗出的汗。
甄夫人胸膛起伏:“好端端的怎么会坠马?老爷回来我如何向他交代?”
裴夫人心想,你分明在现场看着,如何坠马你不清楚,反倒来问我?
“姝儿骑术精湛,照理说不会轻易受伤才对……”
“她是从谢家丫头的马上摔下来的。”
裴夫人一听,瞬间找到转移矛盾的目标:“难不成谢宝诺动过手脚,故意让姝华受伤?”
甄夫人攥紧袖子,脸色突变:“她怎知我们今日会去静水庵烧香?”
裴夫人眼珠飞快转动:“大概是阿度无意间听见,告诉她的。”
甄夫人拧眉思忖:“对了,姝华无缘无故为何突然骑上别人的马?定是受那丫头诓骗,遭人设计了?”
“姝儿心思单纯,那谢宝诺于市井中长大,牙尖嘴利,满肚子诡计,谁知她憋什么坏呢。”
甄夫人不语,忽然冷静下来,转变语气:“不会吧,我瞧谢家丫头生得唇红齿白,不像作恶的人呀。”
裴夫人愣了愣,心里狠啐了口——是是是,你高贵的眼睛看的都是阳春白雪、岁月静好,我来做尖酸刻薄的陪衬,满足你高尚的姿态。
“谢家丫头成天缠着裴度,她嫉恨姝华,有什么做不出来?”
“果真?我竟忘了这层因果。”甄夫人拉住嫂嫂的手:“老爷还没回来,此事终究瞒不住他,还要劳烦嫂子跑一趟,让谢家给个交代。我们不想仗着门第给人施压,趁早将事情了结,若等老爷处理,恐怕他们担不起后果。”
裴夫人心下烦闷,脸上还得陪笑:“行,你放心,我定让谢家丫头给姝儿赔罪。”
……
宝诺回到客栈,立即找桃花散给踏雪治鞭伤。
“怎么弄的?”
身后冷不丁有人说话,宝诺吓了一跳,转过头,对上谢随野的视线。
“你的表情像是看见鬼。”他慢悠悠踱步上前,端详乱七八糟的踏雪:“这种马皮肤很薄,你把它抽得皮开肉绽,驯服成功了么?”
宝诺起唇:“不是我。”
谢随野打量她蓬头垢面的模样:“上哪儿撒野去了,你该不会被马蹄子踹了吧?”
宝诺正要开口,客栈外忽然一阵骚动,闹哄哄,好大的动静。
这么快?
宝诺心下一凛,匆忙瞥了眼谢随野,心脏蹦到嗓子口。
“谢四姑娘在哪儿,请她出来说话。”
裴夫人派出家里管事的李婆子,带着家丁气势汹汹找到多宝客栈问话。
谢司芙正喝得半醉,迷迷糊糊撑起脑袋张望:“谁啊?”
谢倾两手抄在袖子里,背脊端正,娉娉婷婷走到店门口,居高临下瞥过去:“哟,这不是裴夫人身边的李妈妈么,有何贵干呀?”
周围聚集不少看客,李婆子利落地抽起衣袖:“小三爷,请你家四姑娘跟我走一趟,她在外边闯了祸,总不能躲回家里当乌龟吧?”
谢倾笑了笑:“我家老四向来乖巧,她犯了什么错,李妈妈请进来说个清楚。”
“就在这儿说吧。”李婆子得了夫人的指示,有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谢家难堪:“诸位还不知晓,甄老爷的千金被谢宝诺害得坠马,伤势沉重,夫人让我来找谢家要个说法,你们不会包庇吧?”
谢倾思忖片刻:“真那么严重,为何不报官呀?”
李婆子道:“甄夫人心善,念在谢宝诺年纪小,不忍苛责。但她得去甄府赔礼道歉,还有那匹伤人的畜生,该拉到郊外砍了,省得以后再造孽。”
谢倾:“这倒怪了,甄小姐自己没有坐骑吗?为何骑我家的马?这说不通呀。”
李婆子撇撇嘴:“定是你妹妹撺掇,明知那畜生尚未驯服,这不是诚心害人吗?”
“喂,你这个老太婆,讲话当心点儿!”谢司芙摇摇晃晃出来,靠在门边,一手叉腰:“我家老四温柔恬静,与甄小姐无冤无仇,好端端害她作甚?”
李婆子冷笑:“我家少爷与表小姐正在议婚,谢四姑娘怕是拈酸吃醋,昏了头,才做下这等恶事。”
谢司芙骂道:“分明是你家裴度缠着宝诺,隔三差五便往我们客栈跑,大伙儿亲眼所见,皆可为证,你少来倒打一耙!”
谢倾紧跟着开口:“踏雪乃我妹妹心爱之物,平日都舍不得骑,今天裴度诓我妹妹出门,甄小姐抢了她的宝马,自己骑术不精摔下来,怎么还好意思找我们要说法?真是滑稽。”
“放肆!”李婆子怒斥:“甄老爷的千金,岂容你这般编排?甄夫人有心宽恕,你们竟如此不知好歹,等甄老爷回来……”
“我管你真老爷假老爷,少在这儿狐假虎威!”谢司芙最厌恶作威作福的官和仗势欺人的狗:“我们谢家行得正坐得端,不是见着官老爷就打哆嗦的软骨头!”
李婆子在这对姐弟的夹击下有些难以招架,张嘴噎了片刻,竟落了下风。
“好大的气势,谢掌柜果然有颠倒黑白的本领。”
众人回头,甄府管家领着几个小厮往这边来,派头端得很足。
“郑总管。”李婆子仿佛见到救星:“多宝客栈好不讲理,指着我老婆子骂,我可说不过他们。”
甄夫人原将此事交给嫂嫂处理,自己不必出面,可转念又改了主意,素闻谢家姊妹厉害,十几岁便来到平安州开客栈,可见有些手段,嫂嫂未必能应付,便另派管事的前去支援。裴家便罢了,难不成他们还敢与甄家作对?
“多宝客栈大掌柜呢,让他出来说话。”郑总管站定,并不做口舌之争:“我们小姐伤重,夫人是要报官的,你们准备应诉吧。”
李婆子哼笑:“讲道理不听,这下可好,闹到衙门去,我看你们还如何嘴硬狡辩。”
谢司芙与谢倾对看一眼。
“上衙门好啊,正巧我也想报官呢。”
谢随野从店里走出来,众人视线立刻转到他身上,只一个人,却似乌云压境,强大的气场逼得李婆子和郑总管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多宝客栈”招牌底下,谢氏姊妹四人悉数到齐。
宝诺嘞?
她在,只是谢随野过于高大,全然将她给挡住。
等到郑总管看见她从后面现身,当即沉下脸。
宝诺挺直腰板,不躲不闪地望过去。
谢随野的声音又沉又慢,似乎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当然,那不是善意的。
“甄夫人与甄小姐外出游玩,遭遇这种意外,真是令人惋惜。”
郑总管冷道:“不必说这些客套话,大掌柜,要么见官,要么请令妹登门道歉,拿出你的诚意来。”
谢随野抱着胳膊思忖,露出讥笑:“我话还没说完呢,急什么?没记错的话,甄老爷是回来守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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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三年孝期过了么,你家夫人小姐怎么跑出去游山玩水?”
此话一出,郑总管顿时慌了神色。
“夫人小姐并非外出游玩,而是去静水庵为老太爷烧香。”
“哦,是么?”谢随野揪住此事紧追不放:“方才李婆子说你们两家正在议婚,我没听错吧?”
郑总管嘴角抽搐,斜眼瞪向李婆子:“议婚而已,并非正式婚嫁,再说我们老太爷生前留了话,让小姐不必为守孝耽误婚姻大事,遵从长辈心愿比墨守成规来得实际。”
这位总管脑子转得倒快。
谢随野挑眉瞥下去,连喘息的间隙也不给:“很好,裴公子既然已经议婚,往后请他自重,别再纠缠我家小妹,如今日这般哄她出门,险些酿成大祸,都是裴公子轻浮贪玩的缘故。”
郑总管冷笑:“受伤的分明是我家小姐,谢掌柜怎么倒打一耙?我看还是去公堂上评理吧。”
谢随野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好啊,我正想讨个说法呢。”
这时阿贵将踏雪从马厩牵到客栈门前:“让让,大家让一让。”
“就是这畜生伤我家小姐?!”一个小厮突然嚷嚷。
谢随野:“畜生不会说话,你倒挺会叫的。”
“你……”
谢随野往前两步:“这匹西域金马是我们老四的宝贝,养了两年舍不得骑,谁知今日带出去却被甄家小姐看上,强行夺取不说,还对它鞭打虐待,将它打得皮开肉绽。”
踏雪纯白的躯体映衬着猩红鞭痕,甚为刺眼。
“哎哟,造孽啊,这么漂亮的宝马,竟然下得去手。”
“没错,先前我看见谢家老四牵它出城,当时还好好的呢,怎么眨眼间被打成这样?”
“甄家小姐未免太残忍了,难怪会坠马,原来是她自己糟蹋马儿在先。”
周遭七嘴八舌指指点点,李婆子招架不住,还想脱口争辩:“不就一只畜生……”
郑总管猛地瞪过去,示意她闭嘴。
可惜来不及了。
谢司芙冷笑:“老太婆,你识不识货,西域金马,莫说平安州,只怕放眼整个南朝都找不出几匹,那是我大哥送给小妹的寿礼,意义非凡,如今打坏了,你们拿什么赔?”
谢随野乘胜追击,不遗余力地扇动:“即便是普通马匹也不该受此虐待。养不教父之过,甄老爷家风不正,教出的女儿行事残忍,肆意毁坏他人财物,毫无怜悯之心,事后还让家丁气势汹汹上门兴师问罪。我知道甄家在平安州是名门望族,但权势再大也大不过天理人心,我们兄妹四人虽是普通老百姓,却也不会任由权贵欺凌。”
此话一出,效果十分厉害,围观的看客们燃起朴素的正义之心,纷纷站出来声援多宝客栈。
“甄家未免欺人太甚。”
“马有灵性,甄小姐坠马受伤,焉知不是现世报呢。”
“亏他还是名门世家,竟这副仗势欺人的做派!”
……这样下去还得了?
郑总管满头细汗,闪烁的目光掠过谢随野,顿觉此人奸险狡诈,城府颇深,再与他争辩下去只怕自家老爷就要名声扫地,不知会被安上什么毒瘤的帽子。
“走。”
郑总管和李婆子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被谢随野给叫住。
“慢着。”
一旁牵马的阿贵立即取下马鞍,塞到就近的李婆子手中。
谢随野挑起左眉:“拜甄小姐所赐,马鞍上的漆和螺钿都给刮花了,你们得负责修复。另外,踏雪的汤药费和我妹妹被恐吓的损害赔偿,你们两家商量一下,尽快给我答复。”
“……”
李婆子仿佛接了个烫手山芋,想递给郑总管,对方却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多宝客栈的伙计们一窝蜂起哄:“回家玩儿去吧!”
路人也鼓掌叫好。
大家都觉得解气,谢随野吩咐阿贵把马儿牵回马厩,再找兽医来瞧。
接着回身进店,发现宝诺的视线紧紧跟随踏雪,目色难掩落寞。
谢随野停在她跟前,略弯下腰:“想学骑术,也不该找乱七八糟的人做师傅。”
宝诺眉尖一蹙:“裴度是我朋友,不是乱七八糟。”
谢随野冷笑:“专给你惹祸添乱的朋友,真不知拿来有什么用。”
宝诺想反驳,他却迈开长腿越过她走了。
5.第 5 章
裴老爷和裴夫人看着桌上的大漆螺钿马鞍,听完李婆子的描述,浑身僵硬,半晌说不出话。
“岂有此理……”裴夫人气得几乎发笑:“谢家怎敢如此猖狂?!”
裴老爷仔细端详马鞍,不由琢磨:“这等精妙繁复的工艺,至少需要半年才能打造完成,那谢氏姊妹究竟什么来头?”
裴夫人道:“不就经营一间客栈么。”
裴老爷拧眉思忖:“客栈能有多少流水,又是西域金马,又是大漆螺钿,贵倒在其次,那西域金马纵然有钱也买不到,谢掌柜才多大年纪,竟有如此门路?”
裴夫人闻言也静下来:“对呀,他们非本地人,也不知籍贯何处,兄妹四个仿佛无父无母,太奇怪了。”
裴老爷冷哼:“背景成谜,却说自己是普通老百姓,几句话便扇动民心,这个谢掌柜不简单呐。”
裴夫人盯着马鞍:“这是送来显摆还是故意恶心我们?”
“警告吧。我看你以后还是少招惹谢家。”
“怎么是我招惹他们?”裴夫人冤得很:“分明是你那个攀上枝头的妹妹指使我干脏活儿……呵,栽了这么大的跟头,想必她这会儿正在府里发脾气呢。”
“她要有脑子就不该把事情闹大,人家都抓着孝期做文章了。”裴老爷起身拍拍衣裳:“阿度呢,叫他随我去甄府走一趟。”
“做什么?”裴夫人跟着起身。
“左右不过是姝华那点儿皮肉伤,让阿度把她哄好,大事化小,赶紧翻篇吧。”
裴夫人亦步亦趋送到廊下:“老爷还得嘱咐阿度,谢家丫头来路不明,趁早断干净,省得日后出事连累我们。”
“知道了。”
……
宝诺这回闯祸没有挨骂,倒是超出预料。
她闷头想了一夜,脑中不断浮现谢随野说的那些话,在维护谢家和多宝客栈这方面,兄妹四个从来一致,矛头只会冲着外人。
若非如此,他决计不会说出“我妹妹”、“我们老四”、“我家小妹”这种亲切的话。
大多时候他喊她全名,疏离的语调就像喊一张桌子凳子。
有几次他吃醉酒,心情愉悦,便会叫她“宝儿”,那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宝诺觉得非常恐怖,宁可他正常一点,做回凶恶冷峻的本色。
就这么胡思乱想一宿,次日宝诺去看踏雪,小心翼翼给它擦药。
“还疼不疼?你忍着点儿,别害怕,我手很轻的。”
“等天气暖和了,带你去河边玩水。”
“我保证不会再让人欺负你,昨儿是个意外。”
……
谢随野走到马厩,看见宝诺在棚下叽里咕噜和踏雪说话,嘴巴喋喋不休,好像它真能听懂似的。
“你瞧着比踏雪更需要吃药。”
谢随野牵出一匹高大健硕的黑马,轻巧地翻身骑了上去。
宝诺没做声。
“过来。”他忽然发出命令。
什么意思?宝诺心中纳罕,放下膏药走到黑马左侧。
“坐上来。”谢随野说。
宝诺仰头便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下颌线条清晰,瘦削得没有一寸多余的肉,仿佛最尖锐的刀刃雕刻而成。他鼻梁很高,眉目深邃,眼尾长而上翘,看人的时候相当嚣张。
比如此刻。
“没听见我说话么?”
谢随野还有一张生动的嘴唇,只需从嘴角上扬或下撇就能判断他的心情。
整个五官,整个人都像随时会发动攻击的野兽,危险气息如同与生俱来。
宝诺仰头询问:“干什么?”
“出城,教你骑马。”他浓黑的睫毛在瞳孔投下阴影,表情露出几分讥诮:“该不会上不来吧?”
宝诺犹豫要不要拒绝。
谢随野拍拍马鞍,示意她的位子在前面。
太高了,比踏雪还要高。
宝诺扭头打算去搬一张脚凳。
刚转过身,还没走出两步,衣裳突然勒着脖子,她感觉双脚离地,身体悠悠荡荡升腾,眨眼间便歪坐到了马背上。
发生了什么……
谢随野把她拎上来了?
“真替踏雪担心。”他悠然揶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能扛住你的马也不多了。”
这是嘲讽她重?
宝诺胳膊抵着他硬邦邦的胸膛,一时没缓过神,还在庆幸冬天穿得厚,否则被他揪住领子拎起来,衣裳岂不是会撕裂?
“想什么呢?”谢随野用皮鞭敲敲她的腿,不太客气:“你这坐姿是要荡秋千吗?”
马背上的空间过于局促,宝诺笨拙地抬起右脚绕过马头,跨坐稳当,扶好马鞍。
“给你三天时间掌握基础,学不会趁早放弃。”他这么说。
宝诺:“那也得看教的人水平如何。”
谢随野垂眸瞥她乌黑的头发,午后阳光肆意洒落,耳朵边上的小绒毛若隐若现。
他踢踢马肚子,一路出了城,来到河边宽敞的空地。
宝诺脸色不太好,用手顺着胸口,屏住呼吸。
谢随野跳下马,打量周围:“就在这儿吧。”
“等等……”宝诺轻声说:“先让我下去。”
“为什么?”他的语气不似询问,而像拒绝。
宝诺没有多费口舌,自个儿抱住马脖子慢慢往下挪。
谢随野见她一意孤行,费劲巴拉地,右脚够不着地,也不知怎么个意思,于是随手托了把:“还没开始就打退堂鼓,你就这点儿能耐?”
宝诺终于踩着地面,耳朵嗡鸣,顾不上和他说话,胃部翻涌,晕眩异常,她额头顶住他胸膛,“哇”一声,猛地呕吐不止。
谢随野石化僵硬。
宝诺吐得鼻涕眼泪直流,感觉胃里的东西全部清空以后才缓过劲,稍微舒服了点儿。
谢随野今天穿的新袍子。
“我……”宝诺后退两步,没敢细看他的脸:“中午吃多了,还没消食,方才坐在马上一直颠,全给颠出来……”
谢随野深呼吸,攥拳的手有些抖。
宝诺垂头嘀咕:“我去洗把脸。”
说完也没管他,自顾走到河边掬水漱口,又搓帕子把脸擦干净。冬天水冷,好在她月信已过,大太阳挂在天上,晒得浑身暖和,清水洗完,头脑也精神不少。
宝诺回身,看见谢随野扯掉腰间玉带丢到地上,外面的袍子脱了,有多远扔多远。
他脸色阴沉,压制着怒火与烦躁,大步走来,一把扣住宝诺的胳膊,将她拽到黑马跟前。
“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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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般的两个字,不容置喙。
宝诺深知他的脾气,这种时候再说什么都是枉然,她闷不吭声爬上马背。
谢随野认真做起事来要求非常高,倘若他给人当师傅,定是最严厉、最不讲情面的那个。
宝诺对着他的臭脸一刻也不敢松懈,足足在马背上待了两三个时辰,夕阳快落尽才结束今日的教学,精疲力尽回家。
她以为谢随野心血来潮玩一把,被吐个满身,必定心情糟透,不会再管她。谁知翌日竟又抓她去郊外继续锤炼。
没记错的话,他分明宣称只给三天时间,可似乎转头就忘了,第四天、第五天照常拎她出门。
密集的训练下,宝诺酸痛的肌肉和饱经摧残的骨头架子逐渐适应,谢随野对她的监督也逐渐松懈,要么去远处凉亭睡大觉,要么带了零嘴吃独食,不分给她。
这天傍晚,倦鸟归林,宝诺后背出了一层绵密的汗,内衫贴着皮肤,鬓角头发丝里也往外冒着热气。眺望西边蔓延的晚霞,这个时辰差不多该回了。
宝诺勒缰绳调转马头,沿着白绒绒摇曳的大片芦苇朝冬青树走。
谢随野靠在树下打盹儿,酒囊搁在一旁,闭着眼,面色微醺。
宝诺踢踢马肚子上前,喊他一声。
起风了,枝叶沙沙作响。
谢随野转醒,直起背,低头揉了揉眼睛。
宝诺说:“走吧,天很快要黑了。”
他抬头望去,表情还有些茫然。
冬青树上长满一簇簇小红果,被风骚扰,不时地往下掉,正好砸中谢随野脑袋,他冷不丁一惊,微微瑟缩了一下,双眼眯起。
这人真是俊美得有些离谱。
宝诺挪开视线。
马儿原地踱了两步。
谢随野站起身拍拍衣衫:“明天不能陪你了,费我这些时日,正经活儿一件没干。”
年下有什么正经活?宝诺心想,还不是和狐朋狗友吃喝玩乐。
“让个地儿。”
他跃上来,那么大个人,像堵墙似的抵住她的后背,些微酒气散漫,强势而不经意地从她手中拿走缰绳。方才还自由自在的宝诺一下被困于方寸之间,失去掌控黑马的权力,只好扶着马鞍。
“咕咕。”
肚子忽然叫起来,宝诺赶忙捂住。距离午饭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饿是很合理的。
但她就是不想让后面的人听见,否则又得挨一顿讥讽。
回城内,经过人烟稠密的北市集,马儿停在街边小摊前,小贩夫妇才刚出摊,炉子刚烧热,冒出腾腾白气。
谢随野:“老板,来两个藕夹子。”
“好嘞好嘞,马上。”
宝诺正纳罕,又听见他说:“两个都给你,够吃吧?”
他什么时候变这么好心?
“可是家里晚饭应该也做好了。”
谢随野“哦”了声:“说的也对,那就不买了吧。”
老板正往油锅里下藕夹,听见这话一怔,茫然又尴尬地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宝诺倒吸凉气,手肘猛地往后杵了他一下,赶忙解释:“他说笑的,我们要二十个藕夹!”
“嘶。”肋骨吃痛,谢随野有点难以置信地扬起眉梢,停顿片刻:“你打我?”
6.第 6 章
宝诺最烦谢随野犯起浑来不管场合不留余地,交际礼节通通抛诸脑后,只凭自己心情,全然不理旁人脸上过不过得去。
这傲慢乖戾的性情若非多宝客栈一大家子拘着,还不知他会做出多么离经叛道的事来。虽说宝诺偶尔也羡慕他自负随性,蔑视规则,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若无足够的底气支撑,不为世俗所容,下场必定惨烈。
所以宝诺与谢知易更合得来。
谢知易从不在宝诺面前甩脸子,更不会当着她的面使外人难堪,让她收拾烂摊子。
就那么一下,宝诺又开始想哥哥了。
“这么多藕夹,你吃得下么?”
熟悉的嘲讽语调拉回她的思绪。
宝诺冷道:“家里人多,只怕还不够呢。”
谢随野嘴欠:“家里有几个比你能吃的?”
宝诺翻白眼,不予理睬。
夜市刚起,藕夹摊子前就他们两位客人开张,老板赶紧忙活。藕片夹着肉馅,面糊用红薯粉和鸡蛋调成,裹上藕片放入油锅,两面炸成金黄。
老板手脚十分麻利,但客人骑马候在摊前,无形中带来压力,他们生怕动作慢了让客人久等,因而异常紧张。
宝诺说:“我想下去。”
谢随野忽然问:“你带钱了么?”
她摸向腰间:“没有。”
谢随野语气古怪:“那怎么办,我也忘拿钱袋子了。”
宝诺屏住呼吸扭头瞥他,声音压低:“不会吧?”
谢随野提议:“不如趁现在逃走,他们应该追不上。”
那怎么行?!!
宝诺生怕他直接走人,当即跳下马,紧张地仰起头:“你先回去,让阿贵送钱过来。”
谢随野垂下眸子,目光隐含调侃。她的手伏在他膝上,像只阻止主人干坏事的慌张兔子。
“命令我啊?”
“不是。”宝诺眉尖微蹙:“人家已经下锅油炸了,现在走像话吗?我留在这儿等家里送钱。”
谢随野:“真麻烦,你怎么出门买东西不带银子?”
这不是你停下来要买的吗?!
宝诺生气了,扭过身,双手抱住胳膊。
兔子气性还挺大。
谢随野觉得好笑,喊一声:“喂。”
宝诺不理。
身后很快没了动静,他大概已经走了吧?
这么想的时候,一只青缎蝙蝠纹的荷包从天而降,悬在她耳畔轻轻晃荡。
宝诺瞪过去,谢随野松开带子,荷包跌落,她下意识伸手接住。
“不是说没钱吗?”
他不以为然:“我是担心被你吃垮,想省些银两。”
“……”无聊!!
宝诺咬牙深呼吸。
天色愈渐昏黑,长街的灯笼一盏一盏点亮,冷落的小摊因为谢随野的驻足,引人侧目,竟招来不少顾客。
他这人就是这样,过于张扬耀眼,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既吸引他们靠近,又令人望而却步。
老板娘铺展油纸,准备用来装藕夹。
宝诺打开荷包,发现里边有一枚平安符,是她去寺庙给谢知易求的,上回出门前特意检查他有没有随身佩戴。
想来谢随野应该不知道此符的来历,否则早就给扔掉了。
“哟,谢掌柜。”
碰巧遇见熟人,酒米行店家,肩上坐着他三岁的女儿。
“看来藕夹子实在美味,连你都来买。”
谢随野下巴朝宝诺那边点了点:“她嘴馋。对了,秦掌柜,你们店何时开张,米酒送二十斤过来,年下都不够喝。”
那人笑说:“过了十五再开业,不过既然谢掌柜要,明儿我就让人送过去,是四姑娘爱喝吧?”
谢随野没做声。
藕夹子煎好,宝诺付钱,接过油纸,老板娘笑说:“小娘子,你夫君待你真好,爱吃什么都记在心上。”
宝诺一怔。
身旁传来秦掌柜的笑声:“弄错了弄错了,他们是嫡亲的兄妹,并非夫妻!”
老板娘张嘴愣了愣,赶忙找补:“怪道长那么像呢,我还以为……”
谢随野低头瞥着宝诺,见她恍恍惚惚的模样,便伸手把人捞上马。
“秦掌柜,我们先走了,再会。”
“好的好的。”
刚出锅的藕夹很烫,只能搁在马鞍上。
谢随野问:“你刚才那副呆样,想什么呢?”
宝诺沉默片刻:“我跟你长得像吗?”
听见这话,他忽然用手掰过她的脸,就着街上明暗交错的灯光打量。
宝诺眉头皱起来,双颊被扣住,肉乎乎的脸蛋像只圆脸猫。
谢随野冷淡道:“谁说长得像,分明不及我一成好看。”
宝诺用力推开他的手,揉揉腮帮子,心里暗骂他有毛病。
——
正月初十,宝诺的寿辰,谢知易不在,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
谢倾今儿出门会友,谢司芙邀了两个姐妹过来吃饭,正好,游宗熙也带着几位新朋友来找谢随野,于是中午又一大桌子热闹。
平安州民风开放,并不忌讳男女同桌,谢司芙给新朋友做介绍。
“这是宛睿,有巧夺天工之妙手,放眼平安州内,要说她绣工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这是尹瞳,东街水天香铺的掌柜,人称香粉西施。”
游宗熙赶忙率友人起身拱手行礼,宛睿尹瞳还了个万福。
谢司芙对自己的密友十分骄傲,又起了爱护之心,放下话来。
“我这两位姐姐都是自力更生的女中豪杰,你们若是言语怠慢,别怪我不客气。”
大家都笑,游宗熙说:“不敢不敢,我等钦佩敬重还来不及。”
谢随野似乎心情不佳,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
宝诺年纪小,坐在最边上自顾吃饭。
“大哥。”谢司芙小声提醒:“你和尹瞳不是认识么,上回你去买香粉,和她说了会儿话,她对你印象可好了,什么温文尔雅,谦逊随和,都是好词儿,特意跟我夸你呢。”
谢随野:“是么,你确定说的那个人是我?”
谢司芙愣住,干咳一声,抠抠脑门,不知如何向闺蜜解释,只得转移话题。
“你们说巧不巧,尹瞳正月十五过寿,撞了元宵节,我与宛睿犯愁怎么给她庆祝呢。”
游宗熙:“这有何难,雇一艘船,在船上设席,一面游河赏灯,一面吃酒吟诗,岂不美哉?!”
宝诺身旁的小哥给她斟酒,方才做介绍,好像是冯家三郎。
“米酒能喝吗?”他生得唇红齿白,年纪不大,跟着几位哥哥出来玩,融不进成人的世界,倒是和宝诺惺惺相惜。
“能,”宝诺说:“我家人里都挺能喝的。”
“你才几岁?我像你这个年纪,只有逢年过节才准吃一两杯。”
宝诺:“今儿满十五了。”
“果真?”冯三郎压低声音惊呼,亮晶晶的眸子眨巴眨巴:“那我得好好敬你一杯,祝小寿星岁岁安康,福寿绵长,。”
宝诺笑:“多谢多谢。”
谢随野默不作声看了两眼。
酒过三巡,都有些醉意,大伙儿看出谢司芙想撮合她大哥和尹瞳,那么出挑的女子,清水芙蓉似的坐在那里,令人无法忽视的美貌,想和她说句话都得提前酝酿,不敢怠慢。
谢随野却毫无察觉一般。
有人心里不太舒坦,借着酒劲调侃:“谢掌柜好福气,家中两位艳阳般明媚的胞妹,又有皎月般温柔的知己,我等生在深宅大院却难见如此美景,真叫人羡慕啊。”
谢司芙朝那人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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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随野瞥过去,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缓缓转动酒杯:“樊郎何出此言,我倒很羡慕你呢。”
樊郎不由得整理衣衫,挑眉笑道:“哦?是吗?”
“当然,你的人生便是我的理想。”谢随野不紧不慢地感叹:“我一直都想做败家子,可惜天生劳碌命,又太会赚钱,这辈子是过不上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日子了。”
话音落下,哄堂大笑。
游宗熙更是乐得前俯后仰,捂着肚子喊痛。
樊郎面露一丝尴尬,却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跟着笑一笑,显得不那么难堪。
他不知道谢随野有那样的本事,当面损人,又说得圆滑婉转,把你气得发笑,没办法回嘴。
“呵呵,”樊郎扯起嘴角,正色道:“早就听闻谢掌柜风趣,今日得以亲自领教……”
他话还没说完,谢随野轻轻松松打断:“汝之荣幸。”
“……”
又是一阵爆发似的哄笑。
谢司芙畅快之至,宛睿与尹瞳对视,抿嘴忍俊不禁。
樊郎脸上忽红忽青,被身旁好友拍打肩膀,当下已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得当。
谢随野抿了口酒,目光望向圆桌对面。
宝诺和冯三郎聊得投机,并未理会他们的热闹,左不过又是些烂笑话,早就听腻了。
“习惯就好,”游宗熙安抚樊郎:“我们都被他怼过,没一个接得住话。”
眼看樊郎脸上挂不住,友人帮忙打圆场,替他挽回颜面。
“樊郎还是有些奇遇在身上的,前两年他到山中游玩,树下小憩一觉,醒来天地变色,竟找不到回去的出路。这时偶遇一仙人,衣袂飘飘,出尘绝世,绝非凡间俗物。樊郎被领回家悉心照料,沐浴梳洗,无微不至。次日山中放晴,樊郎要走,那仙人恋恋不舍,宁肯放弃修为也要与他厮守。樊郎只得哄骗说回家禀明父母再来赴约,之后便逃之夭夭,白白辜负了人家。”
“真的假的?”谢司芙咋舌:“你碰见神仙了?”
樊郎笑着扫了朋友一眼:“说这个作甚?我也不能确定是真的,或许山中一梦,浑浑噩噩,其实也记不太清。”
游宗熙:“那日你回来同我们讲得那般生动,可不像记不清的样子。”
“樊郎,你说你到底有何本事,不过相处一夜,连仙人都舍不得放你离开。”
“怕不是你在外边欠的风流债吧?”
樊郎一副讳莫如深心照不宣的神情,笑而不语。
游宗熙转头道:“大猫,你信这种奇遇吧?”
众人纷纷望向谢随野。
除了宝诺和冯三郎。
他面无表情,连客套敷衍都没有:“信啊,想必那仙人定是一位助人为乐慷慨好客的老叔叔吧。”
桌上静默半晌,谢司芙先顶不住,笑倒在尹瞳怀中。
“……”
游宗熙反应过来也不行了,扑在桌边攥拳捶自己大腿。
“要是叔叔还得了……哎哟喂,大猫你别闹行不行……”
樊郎已经快气晕过去。
谢随野这么针对一个人并不多见,大家不免猜测是否有些争风吃醋的关系,毕竟樊郎想在两位小娘子面前出风头的意图过于明显。
不过谢随野是为了宛睿姑娘还是尹瞳姑娘,而与樊郎明争暗斗,倒是得好好猜一猜。
就在众人揣测看戏的当头,谢随野冷不丁开口。
“谢宝诺,谁允许你吃酒的。”
嗯?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大家摸不着头脑,四姑娘?有她什么事儿?那丫头还在桌上?
正与冯三郎聊天的宝诺骤然听见自己名字,不明所以抬头望去。
不过须臾间,席上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盯住她。
莫名其妙。
然后她撞进了谢随野直勾勾逼视的眸子里。
7.第 7 章
他并非针对樊郎,纯粹心情糟糕,看谁都不顺眼。
游宗熙:“三郎,怎么给四姑娘吃酒?”
谢司芙:“米酒而已,我们老四能喝的。”说完奇怪地看了看大哥:“过年呢,随她高兴吧。”
谢随野稍稍往右歪下头,打量她的表情,问:“前几日才闯祸,有什么好高兴的?”
宝诺不说话,也没回避他的目光,面无表情看着。
游宗熙用筷子敲碗,清脆的一声“叮”响:“我听说了,前几日甄家和裴家好大的阵仗,跑到多宝客栈寻你们麻烦,都传遍了!”
众人觉察气氛不太对,纷纷讲起好话。
“四姑娘,你兄长虽然管教严格,但是真心为你着想啊,该出头的时候绝不含糊,不叫你被外人欺负,多好的兄长。”
“就是,连我家胞妹听了都艳羡不已,拿我做比较,嚷着想换哥哥呢。”
“我说各位,其实用不着劝,人家嫡亲的姊妹,一母同胞,血浓于水,亲兄妹哪有隔夜仇,一会儿就好了。”
……
宝诺静静坐着,手指甲抠了抠桌上的漆。
七嘴八舌间,谢随野的眼睛眯了一下。
“谁说我们是亲生的?”
惊雷般,炸得满桌寂静。
宝诺猛地抬起双眸,呼吸瞬间滞住。
谢随野慢条斯理看着她:“表兄妹而已,没那么亲,论起血缘也没那么浓。”
众人屏息面面相觑,完全没料到今日会听见这么大的秘密。
“四姑娘……不是谢家的亲妹妹?”
“当然不是。”谢随野语气笃定,说完抿了口酒。
谢司芙挠挠额角,低声问:“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宝诺的手在抖,攥成拳头也抑制不住地抖。
游宗熙没转过弯:“这么说是表妹?可四姑娘怎么也姓谢?”
谢随野敷衍轻笑:“巧了么不是。”
宝诺的目光如刀似剑,几乎想把他戳烂。
他对这饱含恨意的眼神再熟悉不过,嘴角笑意愈发冷冽,看她的目光充满挑衅。
宝诺起身推开板凳,大步跑回后院小楼。
“这……”
“别管她。”谢随野也起身:“都吃好了吧,换个地方消遣。”
“去哪儿。”
“游船赏灯何必等到元宵,不如今日乘兴而往,岂不美哉?”
他说完丢下酒杯,迈开长腿就走,众人也跟着一哄而散。
谢司芙叫来阿贵:“你跟伍仁叔说一声,让他看着四姑娘,最好煮一碗降肝火的汤水送上去。”
“好嘞。”
不过片刻间人都走了,后院清净,宝诺上楼回房间,一头扑到床上,脸埋进锦被,不一会儿便湿透。
她恨谢随野,恨到骨头里,恨不得他彻底消失在世上,渣都不剩才好。
明天日落前就会传遍,平安州内所有认识的人都会知晓,谢宝诺不是谢家嫡亲的妹妹,只是表妹,隔了一层,天差地别,没有血浓于水这回事,说到底她只是寄居在此的外人。
谢随野不就摆明了想说她是外人么?
好了,他现在如愿了,满意了!
宝诺想到今天是自己生辰,没有人记得,脑子里又想着“寄人篱下”、“孤女”、“无依无靠”之类的词儿,愈发伤心欲绝。
她哭完耳朵嗡鸣,脑袋懵懵地,浑身发烫。
既然如此,还不如走个干净,省得在这里看他脸色。
一股长久压抑的冲动作祟,宝诺瞬间下定决心。
她要离家出走。
——
伍仁叔的绿豆百合汤做好,听见阿贵说四姑娘好像又和大掌柜闹矛盾,这会儿必定生闷气,于是亲自端过去哄她。
刚进后院,却见她下楼,红彤彤的脸颊挂着泪痕没擦干,嘴唇紧抿,眼神决绝。
“丫头去哪儿?”
宝诺站住脚,眸子转了转,嗓子沙哑:“骑马,这几天不是练骑术么。”
伍仁叔打量她:“刚才哭鼻子了?”
“没有。”
“你大哥病得不轻,时不时发作,别跟他一般见识。”伍仁叔站在她这头,连大掌柜都骂上了:“晌午吃饱没有,再来碗汤。”
宝诺想了想,乖乖端起瓷碗,一勺一勺喝干净。
伍仁叔这就放心了:“好,吃饱该困了,回屋睡一觉,醒来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
宝诺点头:“嗯。”
伍仁叔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转身回厨房。
宝诺见他走远,闷不吭声往马厩去,牵了踏雪出院门,头也不回地走向城外。
穿过喧闹的街市,出了城郭,一人一马行在官道上,宝诺低头看着脚下宽敞的土路,想起六年前来到平安州,也是走的这条路。
六年前……
那时她还在西川的乡下干农活,老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起义军揭竿而起,到处都在打仗。军队要粮要钱,横征暴敛,也是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宝诺的爹离逝后,她跟着继母过活,每日一碗稀饭一个馒头,清早一睁眼就得赶紧下床砍柴烧水,生怕惹继母不痛快。
那天大年初十,没出太阳,村里到处阴沉沉,宝诺从河边洗完衣服回家,继母周氏找的牙婆已经恭候多时。
“就这丫头?啧,怎么跟病鸡似的?”
周氏坐在门槛边抽旱烟:“跟她那死鬼爹一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看着就来气。”
牙婆掰过宝诺的小身板,一会儿捏她的肩,一会儿掐她的腰,还扣住脸颊检查她的五官和牙齿。
宝诺害怕,止不住地发抖打颤。
“娘……”刚出声,眼泪跟珠子似的往下掉。
牙婆回头询问。
周氏冷冷讥笑:“谁是你娘?你亲娘跑得倒快,丢下你这个拖油瓶不知上哪儿享福去了。她要是不走,我也不会被骗到你家,你爹那张嘴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呢?整日打牌酗酒,一喝醉就发癫,又哭又笑,一会儿咒骂你娘抛夫弃女,一会儿抱着枕头喊她快回来……呵,把我当什么?”
牙婆听完便知她铁了心要卖孩子:“既然不是亲生的,你也不必替别人养着,还得为自己做打算。”
周氏轻哼:“她爹死了大半年,我留她到现在已算仁至义尽。”
牙婆从袖子里掏出钱袋,上前与她完成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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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诺想跑,扭头猛地往门外飞奔,谁知一个刀疤脸打手抱着胳膊堵在门口,挡住她逃生的去路。
“死丫头还敢跑?!”周氏见状顿时怒火冲天,仿佛她的举动是对自己极大的忤逆,上前便用烟杆子狠狠砸她脑袋:“让你跑!让你不听话!”
宝诺抱住头大哭。
牙婆撇嘴道:“行了,别把人打坏。”
周氏强壮的手臂像不可撼动的锄头,每当她抬起胳膊,无论挠痒还是拿东西,都会吓得宝诺浑身僵硬。
“死丫头很好管教的,要是敢顶嘴,使劲儿打,打两次她就老实了。”周氏一边说着,一边揪住宝诺的头发展示给牙婆看,仿佛炫耀自己的成就。
“过来吧。”牙婆招招手,居高临下瞥着她:“跟我住城里的大宅子,供你吃穿,教你琴棋书画,只要听话,那便如朱门绣户的小姐一样。若不听话,我的手段可比你娘厉害得多。”
周氏冷笑:“去过好日子吧,大小姐。”
宝诺被刀疤脸揪住衣裳连拖带拽地出门,远处田边拴着一辆马车,牙婆昂首阔步走在后面,不时打量新买的丫头片子,心里琢磨,虽然有些缺陷,但底子好,再养个几年,准能转手卖上大价钱。
“娘……”宝诺晓得牙婆那里不是好去处,哭着哀求:“别卖我……我给你干活……”
“少废话,赶紧走!”刀疤脸异常阴狠。
寥落的村庄白雾茫茫,毫无生机。远处那十几亩荒地就是宝诺父亲文淮彬的遗产,听说当年文氏败落,分家时父亲不懂争取,大头被族中各房瓜分,他只得了一间铺子和乡下的土地。父亲娇生惯养长大,根本不懂经营,铺子也很快被他拿去抵债,一家三口无立足之地,只能搬到乡下。
宝诺的生母不能忍受这种丈夫和生活,决意与他了断,连孩子也不要,洒脱地远走高飞。
周氏原先嫁过一次,丈夫死后她回到娘家,成了父母兄嫂的负累,嫁给文淮彬是为找个依靠,二来听说文家以前富裕,瘦死的驼驼比马大,或许还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可惜她算盘落空,文淮彬只是一个胸无大志更无谋生本领的落魄公子哥,乱世之下更无自保能力,遑论发达。
周氏没能翻身改命,暗觉此生无望,日复一日由着性子堕落下去,成天痛骂文淮彬不争气。文淮彬闷不吭声听之任之,有时躲出去吃酒打牌,偶尔逼急了也会还嘴打架,打完再一走了之。周氏转而将怒气撒在宝诺身上。反正文淮彬只顾他自己,对女儿的死活并不在意。
以前娘亲还在的时候,父亲待她很好的。
宝诺幻想有朝一日父亲醒悟过来,脚踏实地耕耘,可他却喝酒喝死了。
……
刀疤脸将宝诺拽到车轿前,她忽然抬脚抵住踏板,用力往后使劲,不肯上车。
“作死呢?!”
刀疤脸一掌狠狠拍她脑袋,宝诺只觉天旋地转,几乎昏厥。
“塞进车里。”牙婆面无表情走近:“乡下丫头性子野,回去慢慢调教。”
宝诺被推上车轿,远处山壁拐角传来轻快的马蹄声,一个清俊的少年骑着黑骏马出现,他风尘仆仆,玄衣佩剑,眺望四周农田房舍,像在搜寻着什么。
8.第 8 章
上了马车,宝诺绝望地蜷缩在角落,以为自己掉入无尽深渊,再也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她年纪虽小,但明白这个牙婆的营生——
低价买回贫家女调习,教她们歌舞乐器,书画笔墨,长大些再卖给大户人家做妾,或秦楼楚馆为娼,供人玩乐。
摇摇晃晃的马车逐渐离开村子,牙婆肥胖的身躯堵着车厢,本就阴沉的光线被尽数遮蔽,宝诺的脸埋进膝盖,眼泪将裤子浸湿。
“哒哒、哒哒……”
紧凑的马蹄声由远至近,铿锵有力,像要踏破枯燥冬日的死寂。
“嘶——”
马儿高声嘶鸣,猛地停在车轿前,拦住去路。
刀疤脸看着来人面容青涩,只是个少年郎君,便粗生粗气问:“你谁啊,别挡道!”
“车里的小姑娘可是宝诺?”少年的声音异常冷静:“她是我妹妹,你们不能带走。”
听见这句话,宝诺缓缓抬起脸。
牙婆撩开轿帘打量一番,笑着跳下马车:“哪儿冒出来的哥哥?周氏将她卖给我做女儿,卖身契具已签订,你怕是来迟了。”
少年的眼睛像将明未明的天,深邃幽静,他没有理会牙婆的话,却是盯着黑洞洞的轿厢,隐约瞧见一个蜷缩的影子,瘦小,单薄。
“没听说这家还有儿子呀。”牙婆端详:“你想怎么着?”
“我是她表兄,这次专程过来接她。”少年收回目光,颜色冷冽:“人必须留下,不可能让你们带走。”
刀疤脸挽起袖子,凶相毕露:“小杂种,擦亮眼睛看看你在跟谁说话,老子的皮鞭可不是吃素的。”
牙婆说:“哎哟,你想赎人也可以,价格得另外谈。”
少年:“给个数。”
牙婆眼珠子转了转,抬手摊开五指:“拿得出来么?我看你还是先回去筹银子,反正她现在还小,接不了客。”
刀疤脸哼笑:“那倒未必,某些老爷就喜欢没长大的雏儿,你妹妹刚好符合他们的口味。”
少年的眸色愈发冷了几分,屏息片刻:“银子我有,先看看人,以免弄错。”
牙婆回头招呼:“姑娘,出来吧,你命好着呢。”
宝诺没动。
牙婆钻进去拽她下车。
少年也跳下马,乌黑斗篷将他衬得庄严而压抑,像冰天雪地里伺机而动的黑兽,来到她跟前:“诺诺,还记得昭颜姨母吗?我是她的儿子知易,前几年我们见过的。”
宝诺还是不说话。
牙婆催促:“怎么样,确认是你表妹吧?”
刀疤脸接话:“别说你们俩还真有点像,小丫头虽然灰头土脸,但仔细一瞧水灵灵的,就这个数让你赎回去都可惜了。”
少年谢知易仍旧没有回嘴,只是沉静地掰过宝诺的肩膀:“妹妹,你先背过去看风景,听见什么都别转过来。”
宝诺犹如提线木偶照做。
“什么意思?”刀疤脸警觉,两步上前,伸手想要抢人。
“蹭”地一下,长剑出鞘,冰冷锋利的剑刃瞬间砍断刀疤脸的手,猩红血液飞溅,光秃秃的一截断肢,血肉模糊。
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刀疤脸呆了片刻才惊恐大喊:“啊!!”
又是一剑,当胸贯穿。
刀疤脸倒地,面部狰狞,身体痛苦地扭曲。
牙婆亦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干净斯文的少年竟会如此凶狠,恐惧地指着他,“你、你敢杀……”
没给她说完的机会,利刃抹开她的颈脖,一剑毙命。
宝诺僵硬的身体猛地抖了两下。
自称是她表哥的少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连杀二人。
他瞥着地上的尸体,就像瞥两条死狗。
长剑拨开牙婆的袖子,戳破契书,拿过来看了看,撕个粉碎。接着他用刀疤脸的衣裳擦干剑上的血,再插回剑鞘。
宝诺屏住呼吸不敢动。
一只冰冷大掌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带她往前边走了几步,轻巧地将她抱上马背安置。
雪下起来,扑簌簌漫天纷飞。
谢知易脱了斗篷,把妹妹严严实实包裹。
“驾!”
他们马不停蹄离开此地,一路几乎没有停歇。
宝诺仿佛被劫持的哑巴默不作声。
傍晚时分残阳落尽,天是朦胧的天,山是沉默的山,远处江面渔火点点,四下幽静深邃,只听见鬼魅般的树影婆娑摇曳,寒风快要把脸刮裂。
宝诺累得睁不开眼,摇摇晃晃,一头往右边栽下去。
“当心。”谢知易手快,当即把人捞住:“很困吗?靠着我睡会儿吧。”他说:“很快就到下一个镇子了。”
宝诺听在耳中,却是强打精神直起背,试图保持清醒。
觉察到她的警惕和防备,谢知易心底暗自叹息,大概是害怕他这个杀人犯吧。
可惜没能坚持多久,实在太过疲乏,宝诺仍是靠在他胸前睡了过去。
清醒时已到镇上,他们在一间简陋的客栈落脚,没有沐浴的条件,谢知易让店小二打来两盆热水。
那斗篷浸了层雪水,皮毛都湿了,谢知易给她脱下来,挂在衣桁上铺展开。
一回头,只见宝诺缩着肩膀呆坐在床沿,身上穿着蓝灰色棉袄,花纹都旧了,大概好多天没洗,脏兮兮的,配上乱七八糟的头发,活像个小叫花子。
谢知易皱眉,将炭盆挪近些,又用铺盖把她裹起来。
她瘦得可怜,显得脑袋大,头重脚轻,即便穿着袄子也看出单薄,比正常同龄人要小上一圈。
不过如今兵荒马乱,乡下孩子吃不饱,自然瘦弱。
“饿不饿?一会儿饭菜就端上来了。”谢知易轻声说。
宝诺抓紧棉被发颤。
“这是……”谢知易小心拉过她的手:“冻疮?”
八九岁的孩子,怎么会两手长满冻疮?十根手指和干裂的胡萝卜似的。
宝诺把手缩回去,对他的大惊小怪感到不解。
“你……还会说话么?”他终于问出口。
宝诺垂眼闷了会儿,点点头:“嗯。”
店小二提热水进来,谢知易让她先泡脚。
“双脚暖和了,身上就暖和。”
宝诺动作僵硬地脱鞋,谢知易蹲下来帮她,裤腿挽上去,猛地手一顿。
“怎么这么多伤?”谢知易愕然仰头。
青的紫的,还有用旱烟烫的。
宝诺绷紧四肢,好像露出伤痕是一种过错。
“那个女人……”谢知易突然醒悟,瞳孔震惊:“你的继母周氏?她竟然虐待你?!”
宝诺茫然望着他错愕愤怒的模样,这个人好像在关心自己?为什么?
谢知易胸膛深深起伏,先前找到她家,那周氏便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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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宝诺被牙婆带走,谢知易一时无法辨别真伪,以防找不到人丢失线索,于是并未对周氏做什么。
他现在真后悔,恨不能即刻回去把周氏千刀万剐。
最让人心酸的是,宝诺似乎对自身遭遇习以为常,以至于不能理解他剧烈的情绪波动。
谢知易掀起她的衣袖,果不其然,胳膊也遍布淤痕。
宝诺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丑,像破铜烂铁,异常丢人,于是愈发不知所措。
谢知易攥紧双手,强自忍耐克制,再慢慢松开,尽量言语温和,别吓着她。
“以后有哥哥在,不会让人欺负你。”
这话对宝诺来说就跟“天气真好”一样不痛不痒。
她内心防备之重,冰雪覆盖般难以消融,是面对暖阳也不敢伸手触碰,怕转瞬即逝,怕希望落空。
“诺诺,你看。”谢知易坐到她身旁,从香囊里摸出一只玉镯:“这是外祖母的镯子,你娘和我娘一人一只,几年前你娘把她的那只给砸了,还记得吗?”
那是三年前,宝诺才六岁,昭颜姨母带着谢知易千里迢迢前来与胞妹相见,因得知文家分崩离析,担心妹妹生活无以为继,特意寻到乡下探望。
可好容易见了面,姐妹两个却大吵一架。
宝诺母亲自尊心极强,被姐姐看见自己捉襟见肘的窘迫,崩溃个彻底,认为她在看自己笑话。
“别对我指手画脚!少在那儿假惺惺,我的人生用不着你评价!”
昭颜姨母脾气也很硬:“都什么时候了还犟嘴呢?我是你姐,爹娘都不在了,我不管你谁还管你死活啊?!”
“我说了不要你管!”
宝诺母亲将那只象征姐妹亲情的玉镯摘下,当着昭颜姨母的面给砸碎。
“从今往后你做你的厉夫人,我当我的乡野农妇,各安天命,老死不相往来!”
……
“我娘把碎镯子捡回去,找能工巧匠用金饰修复好了,你看。”
谢知易递给她。
宝诺拿着玉镯才想起不对劲,据她所知昭颜姨母嫁给一位姓厉的江湖人士,表哥大名厉随野,字知易,可他与客栈老板交流却自称姓谢。
“姨母呢?”宝诺哑声询问。
谢知易垂下眼帘静默片刻:“她不在了。”
宝诺屏住呼吸。
“我如今随母亲姓谢,以后你跟我一起生活,为方便起见,也得姓谢,好吗?”
宝诺对此倒没什么异议,文淮彬不配为人父,她丢掉他的姓,并无任何负担。
“三年前那次决裂之后两家彻底断绝往来,我和我娘都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谢知易问:“小姨去哪儿了?”
宝诺暗淡的眸子盯着热水中自己长了冻疮的脚:“和姨母吵完架没多久,她就走了。”
谢知易默然片刻:“小姨父何时死的?”
“半年前。”
“小姨父不在以后,周氏开始打你?”
宝诺摇头。
文淮彬还在的时候,周氏就开始打了。
没说出口的话,谢知易却都能在她的沉默中听懂。
“不必难过。”他宽慰道:“天底下的父母并不都爱他们的孩子,有的更如畜生一般,只是披了张人皮在世上行走罢了。”
他在说谁,语气怎么突然变冷?
九岁的宝诺有些糊涂,不明所以望过去。
9.第 9 章
当天夜里吃过晚饭,简单洗漱之后便熄灯歇下。
宝诺睡在床铺里侧,谢知易将汤婆子塞到她脚边,身上暖和,冻疮却开始发痒,痒得她睡不着觉。
谢知易合衣躺在她身旁,冷冽月光洒落,少年俊秀的轮廓像工笔勾勒而成。
他睡觉十分警惕,佩剑抱在胸前,双臂交错扣紧,倘若发生意外,他第一时间便能拔出利刃。
就是这把剑,白天杀了两个人。
宝诺头皮发麻,悄无声息地往更里边挪,仿佛能闻到浑浊的血腥气,心里生出一阵阵恐惧。
前途渺茫,她与这位表哥一点儿也不熟,跟着他会发生什么,往后的日子是安稳还是漂泊?他可靠吗?可以信任吗?
宝诺揪着棉被胡思乱想,看不见前面的路,更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年幼的心脏被无尽的迷茫包裹,浑浑噩噩,命运逼着往前走,哪里知道下一步会踩到石头还是悬崖。
……
次日继续赶路,谢知易抽空去市集给她买了保暖的新衣裳,新鞋袜,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小小的人儿被蓬松的棉花撑得胖乎乎,乍一看终于不那么骨瘦如柴了。
“能吃胖的。”谢知易弯腰瞧她瘦削发黄的脸,把一顶貂鼠帽和暖耳给她戴上:“要是冷了饿了立马跟哥哥说,知道吗。”
宝诺点头。
虽表现得如此乖顺,谢知易心里却明白她肯定不会开口提任何要求,于是轻叹一声,拉过她红通通的手,打开膏药,抹上去轻轻推开:“每日早晚涂抹,过完这个冬天,明年就不会再长冻疮了。”
宝诺低头眨巴眼睛打量,他的手那么大,练剑磨出了茧,有些粗糙,但动作轻柔,而且十分耐心。
从来没有人如此专注地捧过她的手,也没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过她。
宝诺不习惯。
“帽子戴好,当心吹风。”谢知易说:“今日得继续赶路,会很辛苦。”
被抱上马的时候宝诺问:“去哪里?”
她声音很小,蚊子似的,但谢知易随时留心着,随时回应。
“去找我们的家人汇合。”
家人?
宝诺愈发茫然。
快马加鞭,路上颠簸异常,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一处村落,谢知易牵马来到柴扉前叩门。
“谁啊?”主人家由远至近,开门一瞧,赶忙朝堂屋方向喊:“回来了,你们大哥回来了!”
紧跟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跑出来,身后还有一位黝黑强壮的男子,随身携带一把长刀,神色难掩担忧。
“哥!你可算平安归来,我们整天提心吊胆,真怕你出事!”
“知易,路上顺利吗?”男子问。
“嗯。”谢知易点头,抱宝诺下马,牵她来到大家面前。
“这是伍仁叔,这是你二姐谢司芙,这是三哥谢倾。”谢知易说:“她就是宝诺。”
“哦……”
平淡至极的招呼,实在谈不上热情,三人脸上疲态尽显,并非劳累的疲态,而是经历巨大变故和打击,魂魄处于麻木当中。
宝诺心思敏感,以为他们不喜欢自己,赶忙行礼:“二姐姐好,三哥哥好,伍仁叔叔好……”
伍仁叔略微叹了口气,这么小的孩子,路上可怎么带,要是遇到紧急情况,如何照看得过来,只怕她连逃跑都不会。
谢倾和谢司芙默不作声打量宝诺,面黄肌瘦的一张脸嵌在毛茸茸的帽子底下,头发干燥发黄,身上穿着粉扑扑的漂亮新衣,从袖口伸出的手却是黑黄的爪子,如此怪异。
这就是大哥绕路也要去接的表妹。
平平无奇。
甚至索然无味。
他们有些失望,谢知易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妹妹,还以为会有什么过人之处。
谢倾上前两步,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审视般盯住她:“知道什么是逃亡吗?”
宝诺不语。
“就是随时可能会死。”他的表情不像在吓唬人:“跟着我们可过不了富贵日子,不如去找你娘……”
谢知易冷冷打断:“谢倾,闭上你的嘴。”
他支起身耸了耸肩:“实话而已,早点儿认清现实,不要做无谓的的幻想。”他对宝诺的父母略有耳闻,那次谢昭颜拿着碎玉镯回来,谢知易虽没透露情况,谢随野却滔滔不绝骂了个痛快,什么好吃懒做萎靡不振,什么眼高手低目中无人,一句好话都没有。
可想而知,这种夫妻能教出怎样的孩子?
况且谢倾从未见过宝诺,形同陌路,与她并无任何亲缘情分,偏见已先于相识尘埃落定。
“我是不会管她的……”
“没人让你管。”谢知易打断他的话:“管好你自己便是,哪儿那么多废话?”
谢倾咬牙,冷冷一笑:“行,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转身回堂屋,谢司芙站在原地看了看谢知易的脸色,迟疑片刻,默不作声也扭头走了。
伍仁叔轻抚宝诺的头:“三哥哥脾气就那样,别放在心上。”
其实没关系的,她平日里听的诅咒和谩骂比这个刻薄百倍。
谢知易闭上眼睛揉捏眉心。
宝诺浑然不觉的模样让他很难受,倒是宁愿她哭闹一场,任性些,放肆些,伤口藏着并不会好,只会越来越重,深入骨髓。
“诺诺。”他忍不住用一只手捧起她的下巴,像在安抚一只小狗:“过去的人生全部忘掉,从现在开始你是谢家的四姑娘,是我的掌上明珠,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吗?”
彼时谢知易也不过才十五岁,少年郎君的清澈面容,眼睛却似融冰的春水,无声静淌,给人无比慎重的安稳之感。
宝诺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当晚歇在农户家,晚上睡大通铺,谢知易让宝诺待在最里边,靠墙的位置能让人觉得安全。
简陋的方桌上摆着一盏油灯,窗外寒风凛冽,纸糊的窗户微微震颤。
谢知易和伍仁叔坐在灯下摊开地图,细细碎碎地说着什么,话音低沉而持续,他们的影子投照墙壁,随昏暗烛光晃动,宝诺看得失神,昏昏欲睡。
谢倾和谢司芙都呆坐炕上,没有任何表情。
后来宝诺才知道,他们那时刚刚失去双亲,成为孤儿。
大哥、二姐和三哥虽然自幼长在一处,但并无任何血缘关系,更像结义姊妹,加上宝诺,四个孩子算是因为逃亡而组建起来的新家庭。
宝诺不知道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昭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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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为何早逝,谢知易为何隐姓埋名颠沛流离,这些事情像是一个禁忌,不能问,问了他们也不会说给她听。
“很晚了,怎么还没睡?”
谢知易躺到她身旁,捞过她的手,帮她擦冻疮膏。
“脚上抹了吗?”
“抹了。”她赶忙回。生怕他给自己擦脚。
“我看看。”谢知易对她的心思已经能猜个七七八八,想糊弄可不容易。他去拿油灯,手拢着微弱的小火苗,灯台搁在床沿。
宝诺感觉被子掀开一角,脚腕被握住,不由瑟缩了一下。
“每天都得抹药,才好得快。”
谢知易低头看着她脚趾肿成一块一块的冻疮,像灶房里挂的香肠。
其他人都睡了,宝诺揪住棉被,不敢动,光线太过昏暗,只见朦胧的身影坐在哪儿,安静,深邃,熨帖她慌乱的心,再没有比这更安稳的感觉了。
“快睡吧。”擦完药,谢知易躺到她身旁,低声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宝诺原本紧贴墙壁,大概畏寒怕冷,悄悄往后挪一点,等一会儿,再挪一点点……
谢知易伸过手,直接把她捞到怀里抱住。
“这样还冷么?”
少年身体温热,小火炉似的,把她烘得暖呼呼。
再也不冷了。
——
难得睡到自然醒,翌日清晨,宝诺揉着眼睛坐起身,大家正在整理行装。
谢倾发现大哥对她格外体贴照顾,心里吃味,不由啧一声,催促道:“傻坐着干什么?准备出发了。”
昨夜睡眠过于香甜,宝诺尚在回味当中,迟钝地挪到床边。
“让你生个火,怎么比杀猪还难?!”女主人斥责丈夫的声音传来:“笨死了,什么都得我做,要你来有啥用?!”
宝诺心口猛地揪紧,熟悉的恐惧席卷全身,她后背脊梁都僵了。
乡下土炕太高,谢倾见她发怔,以为她下不来,于是过去准备帮一把。
“穿鞋不会吗?”
他手里握着皮质腰带,随意晃了晃,宝诺下意识抱住脑袋瑟缩成团,身体抵住墙壁闪躲。
“别打我……我马上去砍柴……”
一瞬间屋内所有人都呆了。
谢倾僵在原地,几乎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干了坏事,往后退半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宝诺躲避的姿势如此熟练,求饶的声音如此真切,即便不相识的人都能猜到其中隐情。
“诺诺。”谢知易两步上前将她抱住:“三哥哥不是要打你,别怕。”
谢司芙咬唇,揪住谢倾的衣裳往后拽:“你吓到她了。”
“我……”谢倾不由泄气:“我不是有意的。”
谢司芙凑到宝诺身旁,把她捞到自己怀里,轻轻摸她的脸蛋:“妹妹莫怕,我们都是好人,只有坏人才会对小孩子下手,坏人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相信我。”
“啊对,”谢倾赶忙接话:“坏人没有好下场,绝对的。”说完摸了摸鼻子。
谢知易蹲下来给宝诺穿鞋。
伍仁叔重重叹一声气:“都是好孩子,路上相互照看着,日后你们可是亲姊妹,一定要同心协力,别叫外人欺负你们,知道吗?”
10.第 10 章
五个人三匹马,往南方前行。
宝诺发现他们几乎不会进城住店,连续几天都在乡野找普通农户投宿,而且只住一个屋子,绝不分开。
伍仁叔对他们异常紧张,生怕丢了一个少了一个。
这日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地,天空乌云暗涌,来势汹汹,快马加鞭赶到附近的镇上,住进一间客栈。
店内供应汤浴,谢司芙带宝诺洗澡,冬天冷,脱了衣裳,谢司芙立马跳进桶里。
“你愣着干啥?快进来呀。”她催促妹妹。
宝诺不大好意思,隔着屏风用热水冲洗一遍,小声说:“二姐姐,我洗好先出去了。”
“去哪里?”谢司芙啧道:“你忙什么,过来泡汤,泡完浑身舒坦,包你晚上睡得香。”
宝诺不想扫她的兴,从屏风那头转过来,爬进大木桶里。
谢司芙将手中的肥皂递给她:“你闻闻,好像是茉莉花味的。”
宝诺接过。
谢司芙的目光扫过她身上,忽而顿住,嘴角笑意变僵。
“你……”她伸手过去,指尖几乎要碰到宝诺胳膊时瑟缩了一下:“这些伤哪儿来的?”
宝诺尴尬地扯起嘴角:“是啊,呵呵。”
谢司芙心肺具颤,黑眼珠瞪得老大:“谁干的?你继母?她为何如此凶狠?”
其实宝诺哪里知道呢,努力想了想:“我是一个累赘。”
“什么?!”
“娘说我只会拖累她,是她命里的灾星。”
谢司芙气血翻涌,一个没忍住,猛地站起身,温水顺着她的身体哗啦啦往下淌。
“二姐姐?”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又猛地坐回浴桶,小心翼翼触碰宝诺触目惊心的伤痕。
“可怜的宝儿,你从前竟过的这种日子?我和谢倾还当你是娇纵的大小姐……”
“娇纵是什么意思?”宝诺听不懂。
谢司芙心头一揪,瞬间鼻子发酸,声音也哽咽起来:“以前我有爹娘娇纵,今后再也没有了。”
变故发生到现在,她尚且处于浑浑噩噩之中,恍惚且麻木,根本无法品味巨变的人生,更不愿直面双亲亡故的现实。
可就在刚才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清醒将她击垮,再不能逃避,于是压抑的情感犹如泄洪一般猛烈,谢司芙坐在水里号啕大哭。
“二姐姐……”宝诺手足无措,慌忙给她擦眼泪。
伍仁叔惊吓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怎么了?!”
谢司芙大嚎:“没事,我哭会儿——”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搞的,许是面对着宝诺,一个比她年龄更小,经历却如此残酷的孩子,她再不必硬撑,可以真实地表达出来,反正也不会更惨了。
“没事,没事。”宝诺笨拙地用手擦掉她不断泛滥的眼泪。
谢司芙哭到耳朵嗡鸣,脑瓜发烫。
突然什么东西塞到了她嘴里。
谢司芙不由愣怔,睁开湿糟糟的泪眼,看见宝诺凑在面前,担忧地望着自己。
“这什么?”她嚼了嚼口中的糖果。
“瓜珀。”宝诺端过摆放在三角几上的小碟子:“冬瓜切片,用蔗糖和蜂蜜熬煮成的。”
“这间客栈倒想得齐全,沐浴还备着小食。”谢司芙轻哼一声,又抓了两颗放进嘴里。
“好吃吗?”宝诺问。
“还可以,你尝尝。”
姐妹俩吃着冬瓜糖,暂将伤心难过搁置一旁。
“宝儿,你洗好了,我帮你擦水。”
“嗯。”
“衣裳也让我帮你穿。”
“好。”
当天夜里,谢司芙抢了谢知易的位置。
“大哥,今天晚上我来陪四妹妹睡觉。”
谢知易只得答应。
同性天生比异性容易亲近。
宝诺到现在都和谢知易不亲,很可能是那天当着她的面连杀两人,给她留下了极端的印象。
谢知易把剑收起来,以免勾起她糟糕的记忆。
“二姐姐,我们要去哪里?”
“平安州。”
“那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左不过是江南富庶之地,两个月前叛军被击败,江南局势稳定,百姓可以休养生息了。”谢司芙小声道:“我是听大哥和伍仁叔说的。”
宝诺自顾琢磨:“平安州,你们有亲戚在那儿吗?”
“没有,谁都不认识。”谢司芙道:“正因如此才安全,咱们要在那里扎根,以后就能过上寻常人的安稳日子,你期待不?”
宝诺自己也说不上来。以前她的期待是每天能多吃两个馒头,夜里睡个好觉,少挨一顿打,还有就是……娘亲来接她。
现在和哥哥姐姐们在一块儿,她只希望自己不会被丢弃,不要像当初被母亲抛下,仿佛她是一堆可有可无的垃圾。
“什么,确定要进平安州吗?”谢倾听见她们的谈话,随口发问:“是不是该和大哥商量一下?”
谢司芙闻言也道:“对啊,万一他不同意……”
话音落下,二人忽然反应过来,慌忙望向伍仁叔。
谢知易的背影怔了片刻,灯光下看不清神色。
伍仁叔皱眉,朝谢司芙和谢倾摇头。
宝诺没听明白他们的话,“大哥”不就在这里,还要和谁商量?
但她并未细想,安然地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上路,谢司芙想和宝诺共乘一骑,被谢知易拒绝。
“你骑术不精,当心摔着妹妹。”
伍仁叔带谢司芙,谢知易带宝诺,当两匹马并行时,姐妹二人便拉住手,抠对方的掌心,乐得咯咯笑。
许久没听过孩子的笑声,伍仁叔凝重的神色得以纾解,也跟着轻松不少。
中午又开始下雨,他们到酒楼吃饭,等雨停了再出发。
“啧啧,谢宝诺,你是饿死鬼投胎么?”谢倾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难以恭维:“每顿饭都胡吃海塞,那么小个人,那么小的胃,受得住吗?”
宝诺嘴角挂着鸡腿肉,茫然抬头看他。
“吃!”谢司芙护短:“别搭理他,能吃是福,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谢倾轻哼了一声。
宝诺有点不好意思,她饿怕了,看见食物就想往嘴巴里塞,不塞就浪费。
“吃饱别硬撑。”谢知易温言提醒。
下午雨停,几人继续赶路。
谢知易面无表情握着缰绳,今天过分地沉默。
宝诺坐在前边,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扭头递给他。
“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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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
谢知易纳罕,接过,纸包着,竟然还是热的。
“你中午没吃饭。”宝诺说。
他愣了愣,没想到她会留意这个。
“所以你特意给我包的馒头?”
“嗯。”
谢知易笑了笑,打开来,刚咬了一口,又听见她说:“你心情不好。”
他又愣住。
不是询问,是肯定。
谢知易自认情绪控制得当,很少表露自己的低落,只要他想,别人不会发现他不开心。
可宝诺竟然觉察到了。
她足够敏感,或许也比其他人更关注他的心情。
“诺诺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不太记得了。”
似乎意识到他想拉近关系,她又缩回壳子里去。
谢知易垂下眼帘,默然咬了口馒头,算了,不提也罢。
……
谢倾的警告并非全然废话,宝诺因为这些天的暴饮暴食,身体很快就出了问题。
先是吐得天昏地暗,早饭午饭全都吐个干净,接着开始发烧,浑身滚烫,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病成这样自然没法再赶路,否则霜寒天再受凉只怕一命呜呼。
谢知易找到一户渔民家住下,伍仁叔请来大夫替宝诺看诊,大夫开了药方,又去镇上抓药回来煎煮。
“娘、娘,你别走……”宝诺烧糊涂了,整宿说梦话:“爹死了,没有人要我,娘,救救我……”
谢知易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照顾,有时她半夜清醒,喉咙干涩无比,一双手便将她捞起来,茶水喂到嘴边。
“慢点喝,当心呛着。”
是谁这样搂着她,呵护她?
宝诺眼泪滑下来,迷迷糊糊地喊:“娘……”
天性使然,没有哪个孩子不惦记她的娘亲。
哪怕那个娘亲早已将她抛弃。
高烧昏睡的这段时间,宝诺并非全然失去意识,她记得汤药很苦,苦得她一边喝一边反胃。
谢倾说:“捏着鼻子灌下去!否则她喝不下!”
谢知易没有这么做,他轻言细语地哄:“再喝一口就给你吃糖。”
宝诺喝了,他便塞一颗冰糖山楂给她舔一舔。
“很乖,再来一口。”
谢知易有的是耐心。
夜里宝诺吃了半碗稀饭躺下,没一会儿肚子难受,五官痛苦拧起,谢知易凑近询问:“怎么了?”
她想吐,控制不住地作呕,身体往旁边一翻,胃里抽抽,喉咙涌上异物感,就这么吐了出来。
谢知易怕她把自己弄脏,用手接住,一点儿没漏。
当晚又出一身汗,第二天醒来却精神大好,病退了,身上无比松快。
天刚亮,公鸡打鸣,伍仁叔睁眼起来,正穿外衣,突然发现炕上少了个人,顿时一惊。
“老四呢?!”
众人被他吵醒,谢知易往旁边摸去,空的。
“难道半夜被人偷了?!”谢司芙骇然。
“不可能,有人进来瞒不过我的耳朵!”伍仁叔随手拿起长刀。
谢知易立刻起身下床,外衣也不穿,面色如铁,疾步走到屋外,见主人家正在院子里喂鸡,他径直逼近:“我妹妹去哪儿了?”
11.第 11 章
渔夫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唬了一跳。
“小姑娘在灶房里呢,哎哟,没见过这么勤快能干的孩子,非要给你们做饭。”
谢知易立马调头直奔土灶房。
宝诺果然坐在干柴堆旁生火。
伍仁叔松一口气:“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把我吓得够呛。”
谢司芙拍拍胸口:“老四,你病好了也不说一声。”
谢倾倒头睡回笼觉。
“诺诺。”谢知易走过去蹲在她跟前:“你病才刚好,别干这些脏活累活。”
宝诺摇头:“我可以的,早饭很快就做好了。”
谢知易看着她利索的动作,默了片刻,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生病耽误行程,所以想弥补?”
宝诺手握火钳子顿住,脸上露出尴尬的笑:“都怪我。”
谢知易屈指轻轻敲她额头:“又说傻话,谁会责怪病人,心疼还来不及。”
渔夫的媳妇儿进来招呼:“丫头玩够了吧,快出去,收了你们的银子,烧水煮饭都交给我。”
谢知易回房更衣。
宝诺端着一盆热水进屋,搁在木桌上,拧了张帕子,递给他。
“嗯?”谢知易接过:“给我洗脸吗?”
宝诺站在原地仰头看着。
等他擦完脸,宝诺又放在热水里搓,拧干,再递给他。
谢知易不明所以。
她抿着唇,上前拉过他的手,替他擦拭掌心。
于是谢知易突然间领悟,不由得莞尔失笑:“你想把我手上的皮搓破吗?”
宝诺低头专心致志:“我吐的东西,脏。”
“早就洗过了。”
她不语,只觉得抱歉,这么漂亮的手,竟然接她的呕吐物。
谢知易也没拒绝,安安静静等她擦完,拉着她出门:“走,我们去院子里透透气。”
天色熹微,农家院落散养家禽,他们用小簸箕里的糠麸和野菜喂鸡。
“冷不冷?”谢知易问。
宝诺摇头。
默了片刻,她忽然道:“哥哥。”
谢知易愣住。
宝诺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仅仅因为那点儿血缘关系,只见过一面的表妹,值得他如此推心置腹,无微不至吗?
谢知易垂下幽深的眼帘,眸色与将明未明的天如出一辙。
“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被至亲视作多余的存在。”
宝诺倏然转头看他。
“什么?”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谢知易莞尔一笑,抬手揉乱她的头发。
“三年前见你的场景,我现在还记着呢。”他说:“长辈们在屋里争执不休,那动静像要把屋顶掀翻。”
宝诺“嗯”一声,仍旧沉浸在他刚才那句话里。
谢知易却沉浸于回忆。
“当时我想劝架,想破脑袋该怎么让长辈冷静下来,心平气和沟通。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转头却发现你坐在树下发呆。那种情况,你居然能视若无睹。我有点好奇,便走过去看你在干什么。”
宝诺在看小鸡崽子。箩筐里毛茸茸一堆鹅黄小鸡,喳喳乱叫,声音又细又软。
当时谢知易也不过十二岁,见着如此可爱的小东西,顿时被吸引,坐到她身旁的矮凳上。
院子西南角种着高大的枣树,不时往下掉果子。
“你娘骂得好大声。”他说:“你不去劝劝吗?”
“那是大人的事。”宝诺异常淡定:“他们应该自己解决,我们只是小孩子。”
这个回答完全超出谢知易的认知,他过于早熟,很小就养成察言观色的习惯,一股少年老成的意味,别人也拿这些词来夸赞他懂事,似乎从未将他当做孩子,他自己也忘了其实自己只是个孩子。
宝诺用衣裳兜着一堆甜枣,分给他吃,两人就这么边吃枣子边看鸡崽。
“哥哥,”她忽然问:“你下次还会来看我吗?”
“嗯。”谢知易下意识点头,随后又顿住:“下次……可能不是我来了。”
宝诺皱眉不解:“不是你是谁?”
他不确定地说:“另一个我,脾气秉性很不一样。”
宝诺听不懂,自顾坚定地告诉他:“那不管,我就认你,别人都是假货,我只跟你分果子吃。”
他眨眨眼睛:“你不明白,我只是一个附庸,或许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做不得数。”
宝诺拧起眉头,语气相当严肃:“你就是你,活生生一个人,独一无二,什么叫做不得数?你是我表兄啊!下回必须是你来,换别人我断不会认的。”
……
她是第一个承认他独立存在的人。
尽管宝诺根本不明白,这对谢知易来说意味着什么。
“诺诺,”他望着她发呆的侧脸:“如果有一个更好的哥哥出现,他比我耀眼,比我风趣,比我张扬,你会更想要哪个做你哥哥?”
宝诺仰起头:“我只要你。”
谢知易垂眸想了想,喉咙滚动,有点小心翼翼:“等你真正见了他,未必还这么想。”
那副表情好可怜见的。
宝诺心肠软,明明自己处境糟糕,朝不保夕,可是看见别人示弱就难过,大概源于一种惺惺相惜的同情共感。
“哥哥。”她朝他招招手。
“嗯?”谢知易不明所以,但还是弯腰凑近。
宝诺长着冻疮的爪子捧住他的脸,用鼻尖蹭蹭他的鼻尖。
“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好啦,你是独一无二的。”
亲昵的触碰让心脏暖呼呼,晒了冬日阳光般,浑身沐浴在温柔里。
可是这动作怎么有点眼熟。
“从哪儿学的这个?”他轻声问。
宝诺弯起眼睛笑:“以前我养过一条小黄狗,它和我一样时常挨打,每次被凶了,可怜巴巴跑来找我,我就跟它蹭蹭鼻尖,它马上又高兴起来,围着我转圈圈,好可爱的。”
谢知易语塞,不禁挠了挠自己的眉梢:“怎么拿我和小狗比……”
“你生气了吗?”
“哦,没有。”他倒是有些脸红:“我记得是见过一条黄色的小狗,它后来去哪儿了?”
宝诺表情慢慢变得凝重,脑袋也垂下去。
谢知易自知失言,立即补救:“你现在可以想想,今年生辰要什么礼物。往年我也给你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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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过,但是……”送不出去,路途遥远不说,即便顺利送达,只怕也到不了她手上,还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宝诺想了想,扬起笑脸:“哥哥,我不想要原先那个生辰了,不如换个日子。”
谢知易抬眉思忖,心想真是个豁达的好孩子,只要决心做改变,整个人都会全力以赴。
“好呀,你喜欢哪个季节?我们挑最吉利的那天给你做生日,好吗?”谢知易自己琢磨起来:“春天草长莺飞,最是生机盎然的时候,夏天烁玉流金,骄阳似火,初秋丰收,但深秋萧索,冬天就更不好了……不行,得找一本黄历慢慢挑。”
宝诺笑:“哥哥,不必麻烦,我已经想好了。”
“嗯?”
“就是……”她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你来接我那天。”
谢知易心底浮现微弱的酸涩,可仍旧欢喜:“正月初十?”
确定吗?
“嗯。”宝诺认真点头:“新生的日子。”
谢知易拉过她的手:“所以,我对你来说是重要的。”
“自然重要。”宝诺对于认定的事情会钻牛角尖:“你是我哥哥呀。”
谢知易笑:“还以为你有了姐姐,就被她拐跑了。”
宝诺又朝他招手,等他弯下腰,便挡住嘴凑到他耳边:“我心里跟你最好,没有人比得过你,千万别告诉二姐。”
谢知易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唇角止不住地往上扬,瞧她眸子亮晶晶的样子,忍不住屈指夹住她的小鼻梁掐了下:“狡猾。”
转念又想,这么贴心这么俏皮的女娃娃,竟然得不到父母的疼爱,大人们眼睛都瞎了吧。
呵,没关系,谢知易告诉自己,我的妹妹我来疼,我来养,旁人不稀罕她,那是没有福气,也不值得放在心上。
——
距离平安州越近,沿途经过的镇子也愈渐繁华。
他们几人风尘仆仆,带着孩子,却又拿刀配剑的,瞧着实在古怪。于是在镇上置办行装,由头到脚焕然一新。再置办车厢套在马上,之后赶路便让三个小的坐车子,伍仁叔和谢知易骑马带路。
“妹妹,这个喜欢吗?”谢司芙拿起一枚碧玺蜻蜓簪子:“方才在市集上看见,小小一支,适合给你戴。”
宝诺点头。
谢司芙给她插进发髻里。
谢倾不忍直视:“可怜的审美。”
宝诺却很喜欢:“我有首饰啦。”
“这算什么。”谢倾轻哼:“让大哥给你买一屋子金银珠宝呗,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谢司芙清咳:“哎呀,有人说话好酸呀。”
谢倾瞥她:“同样是妹妹,大哥对老四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对你却不闻不问,啧啧,谢司芙,你说你为何混成这样?”
二姐想怼回去,张口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攻击。
宝诺赶忙摘下簪子:“这是二姐的东西,我不拿。”
“诶,”谢司芙从怀里掏出另一支银簪,又粗又大:“我这个更值钱,看见没有,浮雕龙头,多霸气!”
宝诺“哇”一声,由衷捧场:“好漂亮。”
谢倾翻个白眼,不愿再跟她俩说话。
12.第 12 章
这晚住上大屋,主人家好客,时常招待亲朋好友,客房摆着三张木床,他们今晚也不用再挤在一块儿了。
炭火烧得旺,谢倾嚣张道:“都说南方冬日阴冷,比北方更甚,我怎么觉得还行?挺暖和,我还有点热,都出汗了。”
宝诺倒是觉得冷。
山中长夜幽静,宝诺夜起,悄声下床,捧着蜡烛去茅房方便。
她睡得有点迷糊,回屋走到谢知易床边瞧两眼,总觉得他会冷,棉被不够厚,想了想,左看右看,三哥好像说他热?
正好,宝诺把谢倾的铺盖拿走,爬上谢知易的床,认认真真给他盖好,被角掖实。
次日清早,谢倾裹成粽子蜷在炭盆边,怨念极深地盯住宝诺。
“……”宝诺心虚,抠了抠鼻尖。
“行了。”谢知易轻咳一声:“赶紧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谢倾仍旧一瞬不瞬地盯死宝诺。
可怜他昨晚睡得好好的,也没招谁惹谁,大半夜,被子从身上滑走,不翼而飞,冷得他做噩梦掉进寒冰地狱。
“谢宝诺。”
“你、你说你热嘛……”她狡辩一下。
谢倾脸色更青:“寒冬腊月,我能热到哪儿去?你睡迷糊就不要乱跑乱动,大哥肉.体凡胎会冷,你心疼,三哥就不是人,是块石头啊?”
宝诺挠头。
谢司芙捧腹大笑。
谢倾白她一眼:“幸亏伍仁叔睡我旁边,否则我非冻死在床上,你们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谢司芙:“呸呸呸,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谢知易牵宝诺出去,抱她上马车。
“等到了平安州安定下来,你可以有自己的屋子,自己的梳妆台,衣橱,小金库。”他似乎已经做好一切打算:“上学堂,读书写字,结交新朋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听他这样讲,宝诺目光憧憬,迫不及待想要奔赴他描述的那个未来。
“还有,一直和哥哥在一块儿。”她补充最重要的这件事。
“好。”谢知易承诺:“只要你想要的,哥哥都会给你。”
宝诺相信了。
“等我学会写字,一定把你刚才的话记下来,签字画押,这样你就不能抵赖了。”
谢知易摇头轻笑:“有没有听过一诺千金?既是承诺,怎会轻易许下,又轻易抵赖呢。”
听上去很慎重。
宝诺便将这承诺慎重地揣在了心里。
——
“知易,不舒服吗?”
宝诺在马车上听见伍仁叔的话,赶忙撩开帘子问询:“哥哥,你不舒服?”
谢知易回头冲她笑笑,脸色苍白:“我没事。”
谢司芙揪住宝诺的衣裳将她逮回来:“坐好。你是不是紧张过度了?大哥身强力壮,比你高那么多,你把他当小鸡崽子护着呢?别惹人笑话。”
宝诺不在乎被人笑话,她只记着谢知易对她好,所以她也要加倍地对他好。
半晌,马车停在一间荒废的城隍庙前,他们收拾东西进去歇脚,顺便吃干粮充饥。
大伙儿盘腿围坐一圈,堆枯柴生火煮粥。
伍仁叔:“待会儿把饼放在锅盖上烤热了再吃。”
谢司芙:“好,交给我。”
宝诺见谢知易精神不大好,想起水囊里有酒,喝两口应该能让身体暖起来,于是立马去车上拿。
等她找到东西回到城隍庙,原本忙碌的伍仁叔和二姐三哥通通定在原地,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而盘腿静坐的谢知易也变了姿势,背靠石柱,两条长腿岔开,豪烈霸道的坐姿,手掌正用力按压青筋暴胀的额头。
“哥哥。”宝诺急忙来到他身旁,取下塞子,将水囊喂到他嘴边:“先喝酒暖一暖。”
另外三人屏息瞪大眼,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刚刚苏醒的谢随野浑身戾气极重,他失去意识前刚刚经历血腥厮杀,若非伍仁叔将他打晕带走,只怕早已死在宗门内斗的刀下,就如同他母亲那般。
这会儿醒来怎会有好脾气,连谢倾和谢司芙都不敢跟他说话。
谢随野眉头紧锁,看着莫名怼到脸上的水囊,抬手一把推开。
“干什么?”冷冽的语气显露他的恼怒,这毫无边界的触碰令他反感。
水囊落地,酒撒了出来。
宝诺愣怔,呆住:“哥哥,你怎么了?”
他用无比疏离的目光上下打量,心想这是哪儿来小孩,穿得毛茸茸,活像只兔子,瞧着只有六七岁,他最讨厌这个年纪的孩子,嫌烦。
“谁是你哥哥?”
那极度漠然的语调让宝诺呼吸瞬间消失,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这小孩谁家的?”
伍仁叔和谢倾对视一眼,组织语言:“那个……”
宝诺紧紧攥住发颤的手,再次鼓起勇气开口,告诉他:“我是宝诺呀。”
“谁?”
“我,我是你的妹妹谢宝诺……”
听见这话,他扯起嘴角嗤道:“少乱攀扯,我几时多了个妹妹?”
宝诺大气也不出,惊恐地望着他。
伍仁叔走近,从后面握住小姑娘僵硬的肩膀,以示安抚。
“随野,这是你小姨的女儿,知易把她接过来了。”
宝诺脑子嗡嗡作响,身体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迅速瓦解。
谢随野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张桌子,一条板凳。
“真会找麻烦。”他冷冷讥讽:“你娘不是放下豪言壮语和我们断绝往来么?既然如此,我与你自然也没什么关系,哪儿来的你回哪儿去吧。”
眼睛看不清东西,豆大的泪珠子不断滚落,她眼中熟悉的哥哥扭曲变形,比怪物还要可怕。巨大的冲击之下,宝诺溺水般张嘴着,仍在低声呢喃:“哥哥……”仿佛想要把他喊回来。
伍仁叔叹道:“随野,她已经是我们的家人,你让她上哪儿去?她爹死了,娘跑了,八九岁的小孤女,你说她还能去哪儿?”
“这不是我该管的事。”谢随野态度笃定强硬:“给她找一户人家,拿些银子寄养,尽快送走。”
……
以后有哥哥在,不会让人欺负你。
你是我的掌上明珠。
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只要你想要的,哥哥都会给你。
既是承诺,怎会轻易许下,又轻易抵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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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犹在耳。
宝诺不能呼吸,心脏四分五裂般抽痛,即便被周氏毒打也没这么痛过。
哥哥不会骗她。
这个人是谁?
一定是中邪,恶鬼上身。宝诺见过乡下驱邪,洒符水,抽鞭子,烧头发。
要把恶鬼赶走,哥哥才能回来。
她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
“愣着做什么?”谢随野打量伍仁叔、谢倾和谢司芙:“我说话不管用了是吧?”
没有人动,也没做声。
谢随野气笑了:“行,我现在就轰走她。”
说罢正欲起身,这时宝诺突然取下发簪,对准他的心口,用自己整个人的力量扑下去。
锐器刺破皮肉的痛楚令人不可置信,他抬起头,对上一双绝望的眼睛。
“把我哥哥还给我。”宝诺一字一句。
她不是个孩子吗?怎么会有如此深刻的恨意?
宝诺拔出银簪,再次狠狠戳下去。
“把我哥哥还给我!!!”
“宝诺!”伍仁叔大惊失色,立刻上前抓住她。
谢司芙和谢倾看见这幕也如五雷轰顶般愕然:“老四!”
宝诺满手是血,簪子掉了,她便扯住他的衣裳不放。
“你这个假货!恶鬼!我要杀了你!把我哥还回来!!啊——”
谢随野胸膛晕开鲜红血水,他瘫坐在地,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崩溃发狂的小姑娘。
这么烈的性子,这么硬的脾气,原来是他看走了眼,她根本就是披着兔子皮囊,实则长了尖牙利爪的野兽。
想起来了,三年前母亲带他去探望家道中落的小姨,那两日是谢知易与她相处,必定有了些交情,临走时谢随野醒来,听见小姨和小姨父在吵架,而这个表妹充耳不闻,只顾给他塞果子和蜜饯。
“哥哥,路上带着吃。”她眨眨漂亮的杏眼:“记着我们的约定,别忘啦。”
约定什么了?谢知易背着他跟人约定什么了?!
他莫名其妙懒得搭理,只觉得屋里吵架的两公婆异常讨嫌。
马车慢慢走远,小表妹仍站在田边挥手,一条小黄狗围着她转,和她一样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
彼时谢昭颜叹气:“可怜宝诺,不知将来怎么个命数,我看不如回去和你爹商量,等到合适的时间把她接到我们家去……”
转念想想却又摇头:“算了,你小姨那个性子,宁可让女儿忍饥挨饿也断不可能让我带走。”
谢随野没太明白这话,问:“为何?她那么舍不得女儿?”
“不是舍不得,而是要面子,不想被我压一头。”
谢随野不懂怎么会有这种母亲,嗤道:“那她爹呢?”
“文淮彬?呵,窝囊废一个,更指望不上了。但愿宝诺自个儿争气,平安长大,别被父母耽误一生才好。”
话虽如此,母亲却仿佛已经预料到宝诺的命运,所谓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大概很难挣脱血脉枷锁,去争一个广阔天地了。
母亲更不可能想到,她怜悯的这个外甥女,有朝一日会往她儿子身上戳两个血窟窿,那狠劲儿啊,恨不得把他当场戳死。
13.第 13 章
明明是谢随野提议游湖听曲,真坐上画舫,他却歪在角落不理会人,自个儿待着。
“司芙,你瞧你哥。”
宛睿和尹瞳笑着使了个眼色。
“怎么了?”谢司芙扭头看去,只见谢随野靠在窗边,胳膊搭着栏杆,下巴枕在手臂上,百无聊赖地眺望岸边垂柳,那么大个人蜷在那儿,平时凶巴巴,发起呆来却露出天真神态,反差极大。
“像不像没睡醒的孩子在生闷气?”尹瞳抿嘴挑眉。
“啊?”谢司芙咋舌,心想你对他是不是怜爱过头,竟然觉得像孩子?那么大只的孩子??
游宗熙请来的歌伎妙音婉转,一把好嗓子,嗲得能把人骨头唱酥。
如此湖光山色,花间小酌,众人意兴盎然,唯独谢随野格格不入。
谢司芙过去推他:“哥,谁惹你了,过来跟大家吃酒呀。”
“不去,别烦我。”
谢司芙压低声音:“我总觉着忘了什么事情,方才终于想起来,今儿是宝诺生辰。”
谢随野蹙眉,越想忘记的事情偏要提醒,他为什么要记得她和谢知易定的那个日子,跟他有什么关系:“是吗,初十了?”
“对啊,没人记得不说,你还讲那种话,她肯定被气哭了。”
“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哭什么哭。”
谢司芙深呼吸,不与他争论这个:“人家规规矩矩的,也没怎么着,你就不能对她好点儿?”
此话落下,谢随野眯起双眼,目色冷冽而危险,嘴边却笑:“她想我死,我还要对她好?犯贱呢我?”
谢司芙顿时语塞:“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她还小,又被你给吓的……现在长大懂事,肯定后悔当初下狠手……”
“该是后悔力气小,没把我戳穿吧。簪子没落你身上,说得倒轻巧哈。”
“……”谢司芙便不敢多言。
谢随野眉宇蹙紧,被咿咿呀呀的曲子吵得心烦,起身绕过屏风,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径直走向甲板。
“大猫,你去哪儿?”
“困了,回家睡觉。”
他招呼船夫,坐小船上岸,扬长而去。
——
伍仁叔小憩一会儿醒来,日头正好,店里没什么事,便想趁这个空闲去市集转转。
刚走到大堂,碰巧撞见谢随野回来,怪道:“你不是游湖去了吗?”
“没什么意思,吵得很。”
伍仁叔点点头:“我要去城南市集,你要不跟我一起?”
“不了。”谢随野忽然停下脚:“顺便买几个寿桃包回来。”
“嗯?你想吃馒头?厨房有啊,我做的比外头卖的好,有嚼劲。”
谢随野语塞,撇撇嘴:“我不是想吃馒头。”
伍仁叔不明所以,奇怪地打量他:“不吃还让我买?”
“……”他心里烦得很,原打算抬腿就走,想想又顿住:“总之你记得买回来,晚上再做一碗长寿面条。”
伍仁叔面露疑惑之色,接着突然反应过来:“是不是宝诺生辰?我怎么给忘了!”
谢随野问:“她人呢?”
“应该在楼上歇着呢。”
这时阿贵从外面回来:“大掌柜,我好像看见四姑娘牵着踏雪从南城门出去了。”兄妹俩才闹完别扭,他觉得应该说一声。
“不是吧?”伍仁叔有些意外:“她刚才喝完汤好好的,我以为回屋歇息呢。”
谢随野没做声,大步往后院走,上楼一看,屋里果然不见宝诺身影。
“可能是出城骑马,她先前就说要练习骑术来着。”
“不可能。”谢随野言辞肯定:“北郊人少,河边地势开阔,她通常都会去北郊练习马术,怎么会走南城门?”
闻言,伍仁叔愈发疑惑:“难道又是裴度约她去玩儿。”
“那她就不会带上踏雪了。”才出过事呢,谢随野冷笑:“我看她八成是离家出走。”
“什么?!”伍仁叔大惊失色:“这妮子气性也太大了,孤身一人往外跑,遇到土匪强盗可怎么办?!”
“正好让她长长教训呗。”谢随野说得无所谓的样子,转头去马厩牵自己的黑马出来,骑着径直往南城门方向狂奔。
——
冬日暖阳洒满周身,踏雪的皮肤在阳光底下变成溶溶闪烁的金色,美得仿佛神驹。
宝诺牵着缰绳闷头走在官道上。
从离开客栈到现在,行一会儿歇一会儿,快两个时辰过去,似乎也没走出几里地。
宝诺自己也分不清,她究竟是担心踏雪伤势刚刚痊愈而舍不得骑它,还是根本没想好要去哪里,策马扬鞭只能徒增茫然。
城外路上断断续续遇见往来平安州的行人,见着她的踏雪,无不纷纷注视打量。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靠近,“哒哒、哒哒”,节奏快而规律。
要说天底下的马蹄都一样的声响,可宝诺偏偏能听出自家大哥的坐骑,也不知算心有灵犀还是太过熟悉所致。
相处时间久了,某些意识不到的生活习性潜移默化,像埋在地下的根茎盘根交错,表面看似比邻独立的两棵树,实则早已共生缠绕。
宝诺知道他来了,背脊微微直起,但并未回头去看。
谢随野奔驰的黑马在她身后慢下来,然后跟在后侧踱步。
这么大的动静,她竟然置若罔闻,反倒有些刻意。
这是摆明了态度,不想搭理的意思。
谢随野:“喂。”
她果然当耳旁风。
“太阳都快落山了,不知道伍仁叔的寿桃和长寿面做得怎么样。”
宝诺加快脚步,闷头往前走。
谢随野蹙眉:“谢宝诺。”
她当他空气。
给台阶都不下,这性子未免太倔。
谢随野捏了捏眉心,压下胸膛烦躁之感,暗做深呼吸,收起凌厉的气场,学着某种柔软姿态,装出谢知易的模样。
“诺诺。”
他踢了踢马肚子,上前直接挡住她的去路。
“你要去哪儿,怎么不理哥哥?”
宝诺低头立在原地。
“是不是谢随野又欺负你?”他表情无辜且可怜:“他干的坏事,总不能算在我头上,对吗?”
宝诺抬起黑压压的眉眼,打量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谢随野伸出手:“上来。”
她默不作声,借助他的力气上马,斜坐着,没有把腿跨过去。
“这样跑不快。”他说。
宝诺却顺势依偎到他怀里,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额头甚至蹭了蹭他的下巴。
谢随野忽然缄默下来。
“哥哥,我没有骑踏雪,其实踏雪跑起来很快。”
他默了会儿:“是担心它的伤吗?”
“伤好得差不多了。”宝诺低声喃喃:“我是怕自己跑得太远,你出来找不到我。”
谢随野屏住呼吸:“真的么?”
宝诺将脸颊贴在他胸口,有些累,嗓子沙哑:“是呀,我舍不得哥哥。”
寒风吹得坡上的竹林沙沙作响,太阳往西边下落,余晖愈渐薄弱,天色很快变暗,风又凉了几分。
宝诺搂紧他的腰。
“冷不冷?”谢随野问。
“抱着就不冷了。”
踏雪乖乖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天色已暗,官道上没有其他人,看着天边融化的残阳,古道西风,颇有种浪迹天涯的错觉。
谢随野用下巴尖蹭了蹭她的头发。
宝诺面色淡淡:“这几年想过那么多办法,还是没能让他消失。”
他略微僵住,随即莞尔:“什么?”
“谢随野啊,”宝诺平静无波:“怎么还没消失呢。”
他笑意越甚:“你可以试试再拿刀捅他。”
“没用的,”宝诺轻叹:“白白伤了哥哥的身体,到头来难受的还是我。”
谢随野自顾笑了会儿,就一会儿,笑意消散,眸色冷得像深潭寒冰。
二人回到客栈,天已黑透,大家等着他俩吃晚饭。
谢倾听说今天发生的事,莫名好笑道:“我不明白老四为何那么大反应,她是大哥的表妹,论血缘亲疏比我们近得多,有什么好生气的?”
谢司芙早就饿了,大哥没回来她也没法先吃,只能用蚕豆垫两口:“我觉得大哥才奇怪,无缘无故干嘛突然说起宝诺的身世,让外头的人知道她不是亲妹妹,有什么好处?”
谢倾轻叹:“他脾气怪,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司芙突然觉悟:“太坏了,明知宝诺最看重她和知易的亲情,这么做无异于诛心嘛。”
伍仁叔:“你们俩说的都不对,大掌柜要是存心让四姑娘难受,得知她离家出走为何立马出去找人?说不过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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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司芙托腮轻叹:“真复杂,他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安稳过日子,三天两头闹别扭,最后害得我们在这儿饿着肚子等。”
不多时,阿贵惊喜地喊:“大掌柜和四姑娘回来了!”
“谢天谢地,我的天爷。”谢司芙双手合十。
“太好了,准备开饭,我这就去把面条下锅。”
谢随野把宝诺带回家,晚上给她庆祝生辰。
席间少不得要被揶揄。
谢司芙没好气道:“大哥,你晌午说走就走,也不和人打招呼,让我很没面子啊。幸亏我那两个姐妹通情豁达,不与你计较。诶,你不知道别人对她俩有多殷勤……”
谢随野没做声,宝诺也安静吃饭。
谢倾喝了酒,有些醉意:“老四现在真能吃,吃得珠圆玉润,肉乎乎的,不像刚认识那会儿,面黄肌瘦,一看就命苦。”
伍仁叔调侃:“能吃好啊,吃饱才有力气离家出走,你看隔壁顾掌柜的女儿弱柳扶风,出门多走两步都要晕倒。”
谢倾失笑:“我们家这两位小姐别说晕倒,估计能合力打死一头牛。”
谢司芙瞥过去:“别胡说,我可喜欢牛了,万万舍不得打死。”
……
晚饭后歇了会儿,宝诺和谢司芙一起洗澡,两只浴桶中间摆着一扇花鸟屏风,腾腾白气弥漫,夹杂胰子香气飘散。
宝诺闭目养神,今日走了好多路,她的双脚酸得厉害。
“四儿。”谢司芙叫她:“你说大哥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
宝诺闻言微怔,这话题未免有些突然:“什么?”
周遭并没有其他人,但谢司芙仍放低声音悄悄议论:“尹瞳和宛睿私下问我来着,说他这个年纪,长得又俊,来平安州多年,却没听说他和哪个女子走得近……我想想也是啊,连老三都在外边偷吃过,大哥难不成还是个童子身?”
宝诺忽然想捂住耳朵,抬手一摸,耳朵滚烫。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平安州没有,不代表外边没有,他常出远门,或许红颜知己在别处呢。”
“那不可能,他出远门是去……”谢司芙突然打住:“你和大哥最亲了,有没有在他房间或他身上发现女人的物件?比如帕子啊,头发,肚兜、胭脂什么的。”
宝诺难以想象,只觉得异常别扭,好像偷窥别人私隐,这个别人还是她朝夕相处的兄长,哪怕稍微想想都是亵渎,太奇怪了……
“没有。”她抿着嘴回。
谢司芙倒越发来劲:“我可犯愁呢,尹瞳对大哥有那个意思,虽未挑明,但我们姐妹之间都看得出来,我倒是想撮合他们,可她还不知道大哥的情况……你说,一副躯壳里住着两个灵魂,谁接受得了?我没敢告诉她,怕她吓跑了。”
宝诺保持安静。
“唉,这事儿真棘手,大哥那边我又不敢问,要不你去探探口风?”
“我?”不要。
“对呀,你是老幺,他不会太当真,此事留有转圜余地。”
“……”宝诺扶额:“可你是不是该弄清楚,尹瞳姐姐究竟看上的是谁?”
总不能两人都喜欢吧,秉性脾气可天差地别。
闻言,谢司芙也犯难起来:“我怎么好问,你也知道,外人都以为谢大掌柜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谁能想到他并非性子乖戾,根本就是两个人。”
宝诺出言讥讽:“这么多年都没被戳破,他也挺会遮掩。”
谢司芙趴在浴桶边,透过屏风瞧着对面模糊的人影:“毕竟来到平安州的时候,他那个毛病已经很多年了,两人早有默契,应付突发情况得心应手。”
“就是会装呗。”
“没错,有几次我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今儿晚上也是,像随野又像知易……诶,你能分清吗?”
宝诺沉默片刻,应一声:“能。”
“果真?那你怎么从未拆穿过?”
“拆穿做什么?”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可以帮助自己达成某些目的。别人真诚待她,她便真诚回馈,人家若要绕弯子,她便将计就计,借力打力,何乐而不为?
“你这丫头真是一根筋。”谢司芙还当她四妹单纯天真,殊不知她心底幽暗之处早已酝酿出邪花。她不仅会用银簪戳人,还会用言语诛心。
“总之你得帮二姐的忙,找时间探探大哥的意思,他也该成家了。”
“哦,好啊。”
14.第 14 章
宝诺沐浴完,更衣上楼,回自己屋子。
推门而入,焚香袅袅,房间内浮荡着隐约的香气,温柔缱绻。
夜深了,床边亮着一盏灯,黑乎乎的影子投照墙上,谢随野正歪在她床头翻书。
“哥?”宝诺讶异,观察那姿态,确认是谁:“你怎么在这儿?”
他懒散疏放,又有些百无聊赖,手里拿着她平日看的话本小说,也不知心里会怎么想,宝诺顿时面红耳赤。
“找你说个事,等累了,拿本书翻一翻。”谢随野倒没讥讽她看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随手合上,放回枕边:“正月十五之后学堂开馆,你今年还要继续念书吗?”
宝诺想了想,摇头。
他挑眉,显然意外:“不读了?”
“我有别的安排,听闻惊鸿司今年春季会在平安州招募游影,我准备参加选拔。”
谢随野直勾勾盯着她,大概因为过于惊讶,半晌后才开口:“你想做游影?”
“对。”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你可知惊鸿司什么来头?”
宝诺面容平静:“知道,朝廷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为调查隐秘之事所设,独立于三司六部之外,不受任何衙门辖制。”
“既然知道,为何要去?”这种刀尖舔血的营生,适合女子吗?
宝诺回答:“因为他们今年来平安州招募了。”
“……”谢随野头痛欲裂,上前两步逼近,居高临下看着:“你的脑子整天在想什么?好好的小姐不做,家里揭不开锅了吗,需要你跑去卖苦力?”
宝诺并不退让,仰头迎上他的目光:“不然我做什么呢?琴棋书画样样松,女红刺绣一塌糊涂,做生意更不是那块料,难不成待在家里等着嫁人?”
“没让你嫁人,你待在家玩儿啊,吃喝玩乐不好吗?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庙会,去听曲看戏,你知道这种富贵闲人的日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吗?”
“可我不想吃干饭混日子。”宝诺语气坚定,眼神亦然:“人各有志,你不要把他人的追求硬扣到我头上。”
谢随野被她气得发笑:“你长大了是吧,有主意了,我说一句你顶十句,要翻天啊?”
宝诺冷冷地:“我离开家里,你不是应该很高兴?这是在气什么?”
他再度语塞。
不知不觉间,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已经亭亭玉立,像根笔直的竹子站在他面前,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争取自己的前程。
她已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小孩了。
谢随野慢慢弯下腰,饶有兴致地端详她的脸。
“我说,不许。”
宝诺蹙眉,嘴唇刚要张开,被他打断。
“让你随心所欲,我会更不高兴。”
撂下这句极其欠揍的话,他转身出门。
宝诺对着他高大的背影:“没关系,我哥哥会同意的。”
谢随野回头扬起浓黑的眉毛:“谢知易?呵,那你等着瞧吧。”
惊鸿司游影,这么危险的差事,他会同意就见鬼了。
——
宝诺高估了自己目前能够自主做决定的程度。
当她第二天宣布参加惊鸿司的选拔,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
谢司芙下巴都快惊掉:“要死了谢宝诺,你几时胆子变那么大?”
谢倾:“我比较好奇的是,你从哪里听来惊鸿司的情况?”
“谭先生的奇闻异事集呀。”
客栈是天然的人流集散地,多宝客栈有说书艺人驻场,说些公案传奇,江湖轶事,历史演义。
“谭镇铭?”
“好个谭老头,”伍仁叔拧眉:“放着那么多江湖侠义的故事不讲,竟然编排惊鸿司?”
谢随野:“你们平日里没留意听他说书吗?”
“哪有功夫听,都忙着做事。”
谢随野若有所思,修长的手指在黄花梨长桌上轻点了点。
宝诺忽然觉得自己可能闯祸了。
既然所有人都反对,她便暂且按下不语,等到时候直接去参加招募选拔,杀个措手不及。
元宵前夕,灯笼刚刚亮起,裴度忽然拎着一摞梅花饼登门,面上带笑,姿态尤为恭敬。
“谢二姐,谢三哥,伍仁叔。”
这边刚吃完饭,闲来无事,正坐在大堂摸牌聊天。
谢司芙抬眉瞥了眼:“哟,裴家大少爷来啦,快进来吃茶。”
伍仁叔拍拍边上的板凳,随口招呼伙计斟茶。
裴度先不忙落座,将梅花饼放在桌沿,笑说:“宝诺在家么?我想请她看戏。”
谢司芙一边摸牌,一边抬下巴朝后院方向扬了扬:“刚回屋,你们打算看哪出戏啊?”
“《疑魂记》,春喜班的新本子,已经演了好几天,场场满座。”
谢倾挑眉:“老四最喜欢新鲜故事,满书柜的话本,就差自个儿动手写了。”
“快坐。”伍仁叔招呼他,接着让阿贵去喊宝诺。
裴度有点不好意思:“那日连累宝诺和踏雪,我实在难辞其咎,一早就想登门致歉,可是被家里拘着……”
谢司芙当即摆手:“诶,你是你,裴家是裴家,我们又不是心胸狭隘不明事理的人,以后你尽管来玩儿,就跟从前一样。”
那日撕破脸,双方闹得难看,虽然当众撂了狠话,不许裴度再来纠缠宝诺,但谢家人心知肚明真正作怪的是谁,而不会真的迁怒裴度。
“唉。”裴度松一口气,高兴却也惆怅:“多宝客栈果然有人情味,我要是你们家的孩子就好了。”
听见这话,桌上另外三人不约而同直勾勾转头看着他。
“干什么,你想娶宝诺?”谢倾左眼睑微颤。
眼看他们露出警惕的神色,裴度也吓了一跳,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怎么配,我与宝诺是君子之谊,绝对没有儿女私情。”
三人这才放过。
“那就好,算你小子有自知之明,你们裴家一心想攀甄家的高枝,且不说你爹娘不喜欢宝诺,就是我大哥那关你就过不去,要是敢来提亲,非把你腿打断不可。”
裴度:“这个我是清楚的。”
就在去年,裴度曾经领教过谢家大哥的厉害,当时他房里的小厮悄悄去外边□□宫图和禁书,说少爷到了该开荤尝尝滋味的时候。
裴度阅过以后果真对男女差异产生好奇,他从未喜欢过什么女子,平日里只是酷爱研读道教佛教典籍,看多了经书,对于凡尘俗事丢失兴趣,都是些自讨苦吃的欲望,看不清的迷瘴罢了。可若不入世,又谈何出世呢?
裴度身边只有谢宝诺这么一个异性好友,便找她探讨,何为男欢女爱。
宝诺也还小,不开窍,说:“你先把那些书给我看看,等我看完再帮你分析。”
裴度有点犯难:“怎么能给你看那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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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诺一本正经哄骗:“你看得,自然我也看得,人欲罢了,每个人都有的东西,遮遮掩掩岂非落了下乘?”
“对啊,看来是我狭隘了。”裴度回家去,挑了几本上乘之作借给她。
那段时间谢随野不在家,没人严格管教,她乐得自在,夜里放下帐子,把灯台拿进床榻,幽暗中仿佛孤身进入一个新奇瑰丽的秘密森林,盛放着活色生香的枝条和花朵,目不暇接,妖冶生猛的馥郁之气惊得人大汗淋漓。
没过两日,裴度仍觉得不妥,询问她什么时候还书。
宝诺背着手正色道:“不急,我还没开始看呢。”
裴度狐疑地瞧她。
宝诺清咳一声,若无其事询问:“你悟出什么道理了吗?”
“尚未。”
宝诺也用怀疑的眼神瞥他:“你娘没有安排人教你?”
裴度微赧,挠了挠头:“最近给我院里塞了个姐姐,说是服侍我洗澡,可我不喜欢被人盯着沐浴……”
宝诺扯起嘴角。
裴度赶忙说:“真的,她爹把她卖了,晚上偷摸着哭,我听得难受,想把卖身契还给她,让她离开这里,可她还是哭,说自己没地方去……我正犯愁呢,索性打发她去干些侍弄花草的活儿。”
宝诺琢磨:“看来你没做过那种事,自然不知道情爱的好处。”
“那种事也得和两情相悦的人做才有意思吧?”裴度说着说着脸颊发烫:“可我并没有心仪的女子。”
宝诺倒十分淡定:“你身边只有我这个红颜知己,该不会喜欢我而不自知吧?”
“啊?”裴度:“不会吧?”
“不如你将我当做喜欢的女子,借由我体会情为何物。”宝诺提议。
裴度大惊失色,后退半步结巴起来:“你、你……”
宝诺见他一副撞鬼的模样:“我不是要跟你做那种事,你可别瞎想!”
裴度好半晌才把惊吓过度的心脏揣回胸膛:“险些被你吓死。”
宝诺干咳两声:“人人都说男女之间不存在友谊,我不也纳闷么。”
裴度擦擦额头的汗:“好吧,从明日起我便将你当做心爱之人,看看男女之爱究竟怎么一回事。”
宝诺计谋得逞。
次日傍晚,两人下了学堂,裴度送她回家,她说:“好啊,不过你得付我十文钱。”
裴度眨眨眼:“为何?”
“难道你想白送?”
“我以前不天天送你吗?!”
宝诺自有道理:“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是在帮你参透风月情事,干活出力,怎么能和往常一样呢?”
“……”裴度想想也觉得有理:“那好吧。”
他从钱袋子里摸出十文交给她。
等送到多宝客栈后门,站在芙蓉树旁,裴度耳朵绯红,闷声闷气憋出一句话:“我,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亲哪儿?”
裴度指她脑门。
宝诺点头:“好啊,给我二十文。”
他又掏出荷包付钱。
“来吧。”宝诺仰起脸,闭上眼睛。
裴度硬着头皮碰了她一下。
宝诺问:“什么感觉?”
他一边攥着袖子擦拭她额头被亲的地方,一边拧眉琢磨,好像没什么愉悦的感觉,反而十分别扭。
他正要开口,这时忽然听见一声嗤笑,两人不约而同寻声望去。
15.第 15 章
宝诺没想到谢随野竟然回来了。
当时他就斜斜地歪靠在门边,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打量她和裴度,也不知看戏看了多久,虽然姿态懒散,可宝诺却感觉到隐隐压迫的气势,无声无息蔓延。
“亲够了吗?”谢随野眯起眼睛,略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滚进来。”
宝诺大气也不敢出,低头闷不吭声往门内后院走,经过他身旁的时候脊梁骨都僵了。
谢随野先没管她,挽起袖子走向裴度。
“谢、谢大哥,你听我说。”裴度想解释,可他根本说不清楚,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宝诺在院子里听见惨叫,抿紧嘴唇低头,自暴自弃般抠手指。
“四儿、四儿!”谢司芙在楼上喊她。
宝诺仰头望去,只见二姐立在她房间窗前,手中扬起几本册子,表情张牙舞爪:“大哥发现了!”
紧跟着东厢二楼的窗子也被推开,谢倾懒洋洋靠在窗边:“谢司芙,你一个人唱起双簧来啦?不是你打扫屋子发现春宫图向大哥告密的吗?四儿,你今天要是冤死,可要记得谁是罪魁祸首啊。”
“谢老三!别在那儿挑拨离间,我不过一时嘴快……我见着春宫图吓得花容失色,可不得交给大哥处理,我又不是故意的。”
谢倾啧道:“一个糙老娘们还花容失色。”
宝诺定在原地不能动弹,看来今日不仅偷亲被撞破,连禁书和春宫图也一并东窗事发,这下彻底完蛋。
就在她准备逃跑之际,谢随野收拾完裴度,“嘭”一声关上后院门,径直走向宝诺,揪住她的后领子,把她拎进库房。
谢司芙急忙劝道:“大哥,饶过她这次吧,别下狠手,老四还小,她扛不住啊!”
谢倾却道:“打,往死了打!家门不幸,小小年纪竟然不学好,以后还得了?必须得给她教训,以正家风!”
谢司芙听不下去:“就你还提家风呢,平日也没见你管教老四,这会儿倒出来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你欠不欠啊?”
“我怎么没管教?你们俩的举止和仪态我说过多少遍,有人听吗?”
……
东西厢房俩姐弟隔空数落对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库房里,宝诺冷汗淋淋。
谢随野面无表情指着板凳:“趴下去。”
她瞥了眼,不趴。
谢随野已经取出藤条。
宝诺咬牙屏住呼吸。
尽管他平日里常常吓唬说要揍她,可从未真正动过手,今天不一样,脸色沉得吓人,是真气得不轻。
“趴下。”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不重,只是冷,非常吓人。
宝诺眼圈儿红了。
“谢宝诺,你如今是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谁教你这么赚钱的?”谢随野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恼怒倒在其次,更明显的是失望,情绪到了某个临界点反而趋于平静,诡异暗涌。
“你和裴度还做过什么?”他目光冷得像没有感情的动物,周身萦绕危险气息,蓄势待发:“别告诉我你们已经偷试云雨,你才十四岁。”
那双冷冽的眼睛逼视着她,似乎只要听见她说出一个“是”字,就会化身洪水猛兽,毁天灭地。
宝诺咬牙憋出两个字:“没有!”
她觉得屈辱,没忍住加了句:“就算有也不关你的事!”
“你说什么?”谢随野上前逼近了一步。
宝诺下意识猛地缩起肩膀,余光瞄见他扬起手,于是赶忙闭上双眼,身体绷成石头。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喘着大气定睛一看,只见他按住额头,面露痛苦之色,胸膛起伏剧烈。
宝诺想趁机离开,脚刚挪半步,谢随野厉声呵斥:“我让你趴下!”
她被吼得一颤,鼻尖酸涩,喉咙发堵,腿已经发软,却仍硬撑着不听他的指令,就是不趴。
视线逐渐模糊,泪珠子在眼眶打转,她不想示弱,立即攥袖子抹掉眼泪。
“诺诺?”
谢随野声音变了。
宝诺顿住。
他神情尚有气焰汹汹的余威,眉目间的恍惚却让他陷入困惑,仿佛两种灵魂拉扯撕裂,痛苦不堪,勉强用意志力维持平稳。
“谢随野打你?”他惊愕地看着手中的藤条,不可置信:“我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他居然敢打你?!”
宝诺眼底糊着亮晶晶的泪痕,像雨天遗落的水迹,与她七零八落的心情一样凌乱。
“哥哥,”确定他是谢知易,宝诺几乎用扑的,一头栽进他胸膛:“你终于醒了,谢随野是大恶人!他刻薄恶毒、凶狠残暴,我讨厌他!最讨厌的就是他……”
发自肺腑的控诉如泄洪般滔滔不绝,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十恶不赦的存在,简直罄竹难书。
谢知易不断轻抚她的后脑勺,想安慰这个满腹委屈的可怜妹妹,然而力不从心,他现在头晕目眩,听见脑子内部不断发出暴怒的声音,谢随野不知在发什么疯,他尝试获取刚才的记忆,但没能成功。
“……”
渐渐地身体不受控制,四周环境变得尤为扭曲而不真实,强烈的拉扯感让他疲惫至极,谢随野的意识非常蛮横,正在强行夺回主导地位。
谢知易失神片刻,身体被谢随野接管。
宝诺对此毫无察觉,仍沉浸于控诉当中,将心里酝酿许久的感受一股脑宣泄。
谢随野恢复知觉,发现她竟然抱着自己哭,这中间丢失一段过程,方才定是谢知易短暂出来过。
“……他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管我?还打我的朋友!”宝诺越说越气:“当初来到平安州,学堂里的同学都排斥外地人,嘲笑我讲话调子土,只有裴度愿意和我做朋友,愿意带我玩儿,谢随野算哪根葱,凭什么打他?!”
絮絮叨叨半晌,总算一吐为快。
等到精疲力尽口干舌燥,宝诺才发觉不太对劲。
她仰头望去,哥哥脸上哪还有疼惜怜爱,那挑眉似笑非笑的模样,分明就是……
“骂够了没?”谢随野重新拿起藤条,一字一句:“告我状啊?原来你背地里憋着这么多好话呢。”
宝诺呼吸停滞。
这天她被按在长凳上,臀部挨了好多下藤条,幸好伍仁叔过来维护,她才捡回一条小命。
次日一瘸一拐去学堂,碰见裴度,发现他也变得一瘸一拐。
“宝诺,你大哥下脚也太重了,昨晚我在家照镜子,都紫了!”
“我更紫。”她只能叹气。
春宫图和禁书被没收,一并送回裴宅,谢随野让伙计带话,阴阳怪气讽刺裴度父母一顿,此事才算揭过。
——
说回元宵前夕,裴度约宝诺一起去戏楼看戏,出门时天已经黑了,到处亮着灯火,街上更是人烟稠密。
“还好你大哥不在家,否则今晚你可出不来。”裴度买了两串糖葫芦分给她吃。
宝诺说:“上次你回去挨骂了吧?好些日子不见,近来可好?”
“别提了。”裴度轻叹:“我的婚事差不多已经定下,只等甄府孝期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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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要正式提上日程了。”
宝诺有些惊讶:“果真?”
裴度黯然垂眸,点点头:“爹娘最近可高兴得很,聘礼单子早早开好,还要大动干戈修缮园子,唉。”
“何故叹气?订婚是好事呀。”
“你真这么想?”
这倒把宝诺问住,娶妻生子乃人生大喜,几乎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可若仔细想想,也许未必适用于所有人。
“好吧,我也不太希望你定亲。”
裴度:“怎么说?”
“老觉得我们还没长大,还没玩够呢。”宝诺吓唬他:“到时甄姝华必定严厉管教你,再想跑出来看戏都难。”
裴度瞥她:“没记错的话你已经及笄了,搞不好你大哥也在替你物色佳婿,用不了多久便有人上门提亲。”
“呸呸呸!乌鸦嘴,能不能盼我点儿好?”宝诺皱眉,心中冒出一丝恐慌和焦虑,无可避免的婚姻仿佛会剥夺她的天真自由,会将她变成另外一个人,宝诺害怕那种未知且陌生的转变,于是愈发坚定要去惊鸿司,只要通过选拔,今后便有了吃饭的本领,不靠家里,他们自然不能干涉自己的婚姻大事。
宝诺迫切地想要主导人生的权力。
否则便如裴度这般,只能听从父母之命,乖乖投降罢了。
忽然间气氛有些凝重,两人都感到被迫长大的压力,忧心忡忡。
“不是出来看戏么,说这些做甚?快走,一会儿没好位子了。”
裴度拉她跑起来。
到戏楼一看,果真门庭若市,票友们不排队,秩序混乱,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也得挤进去。”裴度严阵以待:“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宝诺便死死勾住他的胳膊,两人的肘窝牢牢嵌住,深吸两口气,拼命往人堆里扎。
“哎哟,我的脚!谁踩我?!”
宝诺压根看不见路,她的糖葫芦还没吃完,怕被弄脏,于是高高举过头顶,裴度在前边开道,挨了好多骂。
等他们终于挤到门前,宝诺突然发现手里的糖葫芦不翼而飞,回头张望,看见它插在别人的发髻里,那位大叔还浑然不觉。
“……”
裴度将筹签交给把门人,赶忙拉她进大堂找地方落座。
两人没有发现戏园子隔壁的酒楼上一双眼睛正看着他们。
“少主。”詹亭方三十来岁,坐在谢知易身旁,讲话却十分恭敬:“属下已查实,谭镇铭受岐王门人指使,利用说书先生的身份于市井中散播宫廷秘闻,将今朝天子夺权篡位之事改头换面,编入传奇话本中。”
谢知易收回目光,缓慢把手伸向炭炉上方,修长清瘦的五指张开,仿佛要将火攥于掌心。
“岐王自就藩以来小动作不断,惊鸿司今年到平安州招募游影,他竟还不知收敛。”
詹亭方思忖:“惊鸿司乃天子利刃,为何今年千里迢迢跑来平安州……难道是皇帝有意敲打岐王?”
谢知易看着烧得红烫的炭:“好好一个太平地,来了个不安分的王爷,真是晦气。”
詹亭方说:“永乐宗即将召开宗门大会,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宴州。”
谢知易对他的提醒并不放在心上,只说:“逢着年下,又是宝诺生辰,不回来不行。”
“那,谭镇铭怎么处理?”
“你不用管,省得被岐王的人盯上。”
“是。”
谢知易拢了拢白狐皮披风,站起身:“隔壁戏楼唱什么好戏呢,随我过去看看。”
16.第 16 章
大堂茶座座无虚席,宝诺和裴度找了一圈儿才发现一桌空位,赶紧上前霸占。
“今晚演《疑魂记》第四折,最好看的一出。”裴度给她讲前边的情节:“这个胡玉娘与黄春生成婚三年,育有一子,黄春生被知州老爷的千金看上,打算抛妻弃子做上门女婿,却又不愿担上薄幸的骂名,于是想了个恶毒的计策,在胡玉娘饮食中下药,致使她神智恍惚,精神虚弱,一段时日后,左邻右里都知道她疑神疑鬼,不大正常。这时黄春生假意出远门,实则躲在家附近,夜深趁胡玉娘吃药熟睡,他偷摸进去,亲手勒死自己儿子,再将麻绳缠在妻子手上。胡玉娘醒来以为是自己发病所为,伤心欲绝,投井而亡。”
宝诺托腮:“然后呢?”
“到了阴曹地府,胡玉娘见到孩子才知真凶是黄春生,她放弃投胎,躲避阴差的抓捕,回到阳间,想弄清楚事情原委。今晚便要演到结局了。”
宝诺看多了话本,这个故事对她来说算不上新鲜,且待一会儿欣赏戏子的身段唱腔如何。
艳段开场,五名副净副末登台表演滑稽段子,先热场子。
好戏既已开演,大堂茶座也已客满,戏楼外的人群只得散去,明日再来。
门口挂上满座的牌子,验票的壮汉正准备进去,这时却见一位极清俊的男子径直走来,身后跟着一个魁梧的美髯公。
“里头已经满座了,二位明日请早吧。”
谢知易没作声,詹亭方从袖中抽出一块金漆木牌,这是特殊凭证,包下雅厢半年以上者持之。
“得嘞,”壮汉立马放行:“客官里边请。”
偌大的戏楼人影憧憧,乌泱泱嘈杂喧闹,几十张桌子数百号人,灯烛之下,谢知易倒是很快发现宝诺所在的位子。
冷淡阴郁的眉眼转向温柔,笑意像春水在眼尾荡开。
“那丫头嫩生生的,比幽香坊的雏儿还水润。”
隔着三张桌子,一个微胖的男人盯着宝诺上下打量,不断向同伴吐露他龌龊的臆想。
谢知易目色冷淡,转头稍稍往后撇了下,詹亭方见状立马凑近。
“清理干净。”没做任何停留,他仿佛在交代一件极普通的琐事,擦灰,洗地,抹去脏东西。
“是。”
詹亭方并非第一次收拾冒犯四姑娘的人,但只几句龌龊话就要弄死,少主的脾气越来越难测了。
他确认那胖子的样貌,转身离开戏楼。
宝诺浑然不觉,正与裴度说笑,左肩忽然被拍了一下,她扭头望去,身后空无一人,再转过头,谢知易已经来到她右侧,冷不丁屈指往她脑门弹了下。
“哥哥?!”宝诺一看他冲自己那副笑脸就知道是谢知易,惊喜得几乎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方才和朋友在隔壁酒楼谈事,正巧看见你了。”
裴度立马起身行礼:“谢大哥。”
“嗯。”谢知易拉住宝诺的手:“这里位子不好,随我上二楼看戏。”
“好呀好呀。”宝诺抱住他的胳膊,方才还是个小大人,这会儿蹦蹦跳跳,完全暴露孩子气:“哪个朋友,我认识吗?你在这里包了座,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经常出来看戏?和谁?竟然不带我?”
谢知易低头瞧她扬起的脸,有些哭笑不得:“这么多问题,我先答哪个呢?”
裴度挠挠头,跟在后边。
三人上二楼雅座,这里能俯瞰整个大堂,地方宽敞,不仅供茶,还有果盘蜜饯。
“我想吃盐水花生。”宝诺说:“刚才好像看见有人叫卖。”
谢知易便打发堂倌去后厨拿吃的。
“你和裴度还能玩在一块儿,倒也稀奇。”他半开玩笑:“平日上学堂每天都见,不觉得腻烦吗?”
“很快就见不到了。”宝诺哀叹。
“怎么?”
裴度自己解释:“家父与姑母商议,让我年后去甄家私塾上学,他们请了一位前朝致仕的老翰林,学问渊博,对历届科举试题了如指掌。”
谢知易微微挑眉,摸了摸自己平整的指甲:“你与甄家小姐即将完婚,上他们家私塾倒也合理。”
宝诺说:“只是订婚。”
裴度:“甄家提出要求,等我中了乡试才能把姝华姐姐娶回家。”
谢知易随口道:“倘若你一直中不了呢?”
宝诺皱眉嗔怪:“哥哥,别乌鸦嘴。”
裴度倒不在意:“尽人事听天命,为人子女完成父母期望便是报答养育之恩,我只能尽力罢了。”
谢知易点头,转而告诉宝诺:“在孝顺方面,你应该向他取经。”
“……”
《疑魂记》演到最后的大高潮,胡玉娘化身复仇厉鬼,将黄春生吓破胆,满堂宾客喝彩叫好,欢呼雀跃。
如此热闹的气氛,裴度扭头一看,宝诺却靠在谢知易怀里睡着了。
将近一个时辰的大戏,她看到一半困得直打瞌睡,撑不住,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起身,坐到她哥腿上,拿他当软榻。谢知易等她躺好,慢慢岔开膝盖,越分越开,宝诺赶忙抱住他的肩:“我要漏下去了!”
谢知易低头看着她笑:“哦,你要漏下去了,怎么办呢?”
小时候就爱这么玩,长这么大了居然还是觉得好玩。
坐在一旁的裴度习以为常,这双兄妹向来如此,时而相看两厌,时而亲密无间,比季节交替变幻莫测的天气还要无常。
“时候不早,该回了。”谢知易轻声叫醒宝诺。
裴度与他们不同路,在戏楼前道别,各自回家。
谢知易拉着宝诺的手,回头见她看着地上的影子发愣,像个睡懵的呆子。
“还困呢?”
“嗯。”
谢知易便将她背起来,慢慢走回客栈。
宝诺打个哈欠,忽然想起二姐的嘱托,借着这股恍惚劲儿问出口。
“二姐的好朋友,尹瞳姐姐,你认得吧?”
“谁?”
“别装了,你不是去人家店里买过香粉,还跟人家相谈甚欢。”
谢知易默然思忖片刻:“是几个月前帮你买敷面的香粉,我又不懂,才要问清楚啊。”
宝诺:“那你觉得尹瞳姐姐怎么样?”
“听谢司芙说是个非常聪明要强的女子,为人爽朗仗义,很好相处。”
“别管二姐怎么看,你自己的感觉呢?”
谢知易失笑:“我只见过几次,能有什么感觉?”
“那,那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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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熟悉之后就好办了。”
谢知易没说话。
夜已渐深,平安州没有宵禁,岐王就藩后曾想控制百姓亥时之后的消遣,遭到大家强烈反对才作罢。
虽如此,随着夜幕深垂,街上的行人和灯火逐渐稀少,经过醋坊,陈醋的气味夹在夜风里飘散。
宝诺没有听见回答,喃喃嘀咕:“若是无意,那便趁早表明,别耽误了人家。”
谢知易“嗯”一声:“好,那还是别耽误吧。”
宝诺心底微动,不禁抿嘴咬住下唇,悄悄生出几分窃喜。
她有自己的私心,极度幼稚的幻想,希望和哥哥姐姐永远在一块儿,多宝客栈一直经营下去,谁都不要离开,谁都不要成婚生子,连伍仁叔也不行。
“可是……”才高兴没一会儿,她眉头拧起:“万一谢随野喜欢呢?”
宝诺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谢随野和谢知易秉性相差那么大,中意的女子必定也不相同,今后娶媳妇儿可怎么办?
她越想越觉得吓人,背脊不由得直起。
谢知易:“在琢磨什么?”
“哥哥,要当心谢随野。”宝诺语气郑重:“若他招惹你不喜欢的女子,岂非给你惹祸?想想看,有天你清醒过来,发现身旁躺着一个面容陌生的姑娘……”
“等等,打住。”谢知易又气又好笑:“你想哪儿去了?怎么越说越离谱。”
“怎么离谱,这是很现实的问题,难道你不害怕吗?”宝诺念头一转,忽而沉声道:“或者你觉得无所谓?你们享受这种刺激?”
宝诺话讲得严肃,脸却没来由地发烫。
方才还期盼大家都别长大,转眼却要面对如此荒唐的境况,可见美好的幻想经不起一点深究。
谢知易语塞片刻,却问:“在你心里,还是把谢随野当做鸠占鹊巢的假货吗?”
“当然,我先认识的你,不管二姐三哥他们怎么想,在我这儿谢随野就是多余的那个。”
“如果他现在消失,永远不会再出现,也没关系吗?”
宝诺张了张嘴,喉咙飞快滚了一下:“是。”
谢知易笑:“犹豫了。”
宝诺眉头紧锁,从他背上跳下来:“什么意思?”
谢知易的神情没有显露意图,仿佛十分随意:“即便你讨厌他,相处时间一长,也会养成某种习惯。”停顿片刻,他转头瞥她:“你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宝诺下巴微抬:“那我得时常提醒自己,他有多么厌恶我,当初恨不得一脚把我踢开,就像摆脱一件没用的脏东西。”说到这里她忽然打住,跳到谢知易跟前揪住他的衣裳:“不对,你怎么转移话题?”
长街灯火幽暗,谢知易的眼睛深邃而沉静,定定地望住她。
“那你说怎么办呢?你觉得我们喜欢不同的女子比较麻烦,还是喜欢上同一个女子更麻烦?”
宝诺被问住,眨巴眨巴眼睛,想不明白,脑壳疼:“我看你们索性终身不娶,别祸害外面的姑娘了。”
谢知易莞尔笑起来,揉她的脑袋:“好啊,我可以终身不娶,在家守着你,以后你可别嫌烦。”
他说完迈开长腿大步往前走,附近有些黑,宝诺赶紧小跑跟上。
17.第 17 章
谢司芙特意等宝诺回来一起沐浴。
隔着屏风,宝诺将谢知易的意思告诉二姐,让她别再瞎撮合,趁现在还没有苗头,一切来得及补救,日后还能照常见面交往,否则弄得大家尴尬,事情谈崩了,二姐和尹瞳的友情恐怕都得遭殃。
谢司芙也想到这层:“说得有理,倒是怪我一头热,没有顾及周全。”
宝诺提醒:“不过我还没问谢随野,不知他什么想法。”
谢司芙却道:“大哥不必问,他对尹瞳态度冷淡,更没那个意思了。”
“你确定吗,那可是香粉西施。”
“唉,你也不可置信吧?”谢司芙长吁短叹:“尹瞳是我见过最出色的女子,容貌只是她最肤浅的优点,人品没得说,性情更是刚烈。她家中父母兄弟都是势利眼,想把她许给富贵人家的老头做妾,其实就是卖女求荣。尹瞳宁死不从,自己跑出来做买卖,从最小的摊子做起,中间吃过多少苦自不必说,可她从未想过走回头路,再多的诱惑都顶住了,才做成今天的铺子,多好的女人啊。”
宝诺听得入迷,不由点头嘀咕:“那大哥可配不上她。她怎么能看上谢随野呢?”
谢司芙笑,舀了勺水从屏风上头泼过去:“咱大哥很招女人喜欢的,你整天对着他那张脸,早就习惯了,外面的姑娘可不这么想。”
宝诺道:“若是为了那身皮囊倒不值得,脸又不能当饭吃,相处下来她们就会知道谢随野的性子有多糟糕。”
谢司芙不以为然:“你是从妹妹的角度,怎么能一样呢?亲情和风月可差太远了。”
宝诺微微怔愣,忽而没来由地问:“二姐,你和大哥三哥并无血缘羁绊,你会从男女之情的角度看待他们吗?”
那头霎时静下,接着传来剧烈的干呕声:“不行……太恶心了,想想都要吐……”谢司芙恨自己为什么顺着她的话去想象:“你要我死是不是?我还在襁褓里就认识他俩,从小一起长大,若生出什么情愫,就跟乱.伦一样龌龊,快别恶心我了……”话没说完她猛地又干呕了几声。
听见“乱.伦”两个字,宝诺心里也一阵别扭,怪异无比,心惊肉跳。
她忙搓自己胳膊,搓掉耸立起来的鸡皮疙瘩。
“既然大哥无意,我得想个婉转些的理由告诉尹瞳,别伤了她的心才好。”谢司芙苦恼犯难。
宝诺说:“如实相告便是,大哥有那个癖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啥癖好?”
“谢随野不是喜欢寡妇么?”宝诺十分笃定:“几年前他被小仙姑迷得晕头转向,你忘了?”
谢司芙皱眉思索半晌:“哪个小仙姑?大哥几时为女人迷糊过?”
“青梧仙姑,家住如意街那位。”
“哦哦,想起来了,你说她呀……”谢司芙无谓地笑:“不算不算,大哥和她就是一场误会。”
宝诺轻嗤:“怎么不算,连着好些天夜访香闺,哪里误会了?”
几年前谢随野曾有过一场艳遇,当时闹出的动静还不小。
也是寒冬腊月,一家子去逛庙会,那位青梧仙姑陪着董记醋坊的董夫人烧香,晌午时分,两路人马在山下的斋堂相遇,多宝客栈平日采买的便是董家的醋,因此与董夫人也算相熟,便坐到一张大圆桌上吃饭。
谢随野和青梧就这么认识的。
宝诺记得小仙姑还说她面善,似曾相识。
接着几天谢随野行踪诡异,每到深夜便出门去,过了子时方归。大家都发现了这个异常,私下偷偷议论,他大晚上究竟干什么去。
“肯定是和女人幽会。”谢倾斩钉截铁:“昨夜我在后院碰见他回来,身上一股幽香,定是在哪个女人身上沾染的。”
谢司芙纳罕:“谁啊,大大方方带回家给我们见见呗,何必偷偷摸摸。”
谢倾道:“就是偷着才有意思,你不懂,这里头学问可大了。”
谢司芙啐道:“不要脸,什么学问,偷摸着不就去干那种事吗?他最好招惹的不是黄花闺女,否则我怕人家爹娘去衙门告他诱拐良家子!”
谢倾撇撇嘴:“何必说得这么难听,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只要你情我愿,怎么能算诱拐呢?”
很快,大家的顾虑得到消解,游宗熙跑到多宝客栈通风报信。
“我有个朋友昨夜吃酒,回家路上碰见大猫,亲眼看到他去了如意街,敲开青梧仙姑家的门!”
“什么?他居然去撩拨出家人?!”谢司芙大惊。
游宗熙摆手:“我打听过了,这个青梧并非真正的道门中人,她从外地来,自称寡居修行,颇通周易五术,并以此为营生,所以才有仙姑之称。”
“寡妇啊?”谢司芙已经不知道该惊还是该喜,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的表情:“原来他喜好如此独特。”
谢倾啧道:“接连好几天深夜幽会,大哥这是流连忘返,神魂颠倒了?”
游宗熙道:“年长些的女人自有她的好处,什么都懂,什么都会,那份韵味倒不是小姑娘能比的。”
谢司芙扶额:“这传出去也不好听啊,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何不挑明了来往?”
谢倾琢磨:“我看就是露水之情罢了,不能挑明。唉,大哥自己的事,别管了,要被他知道我们背地里议论,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
那时宝诺年纪虽小,但听见那些话,多少明白怎么一回事,当天夜里她就去东厢二楼堵住谢随野,不让他出门。
“做什么?”谢随野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瞥她。
“你、你不准去!”
“不准?”他挑起凌厉的眉毛:“跟谁说话呢?”
宝诺用力咽一口唾沫,直视他极具压迫感的眼睛:“我哥哥同意了吗?你不能乱用他的身子!”
谢随野略歪脑袋,抱起胳膊打量:“我的身子用得着你管?让开。”
“不让,不准你玷污我哥哥!”
“呵。”谢随野冷笑,毫不客气地把她拎起来扛上肩,丢回她自个儿的房间,然后从外头把门锁了,悠哉游哉,扬长而去。
没能守住谢知易的身体,宝诺趴在床上气哭,咒骂谢随野把她哥哥弄脏,色欲薰心的混蛋,为了跟女人鬼混竟然将妹妹反锁在家,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他还敢用那具身体去和谢知易不认识的女子颠鸾倒凤,太可恨太可恶,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
那晚过后谢随野倒是歇下来,没再半夜出门幽会。
大伙儿都不敢询问内情,纷纷猜测这场露水之欢是否已经结束。
谁知没过两天,人家青梧仙姑竟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恰好那天游宗熙正在客栈请客吃酒,青梧一进店,大伙儿的目光全被吸引,好奇心和窥探欲几乎无法压制。
“来找大猫的?”
“完了完了,瞧那迫切的神情,怕不是被谢随野抛弃,登门讨说法来了?”
“这个女人可是会做法的,大猫敢招惹她,不怕被下咒?”
“诶,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看她就是一位多情的小寡妇,夜夜缠绵,估计动真情了。”
……
揣测纷纷。
谢司芙和谢倾暗暗腹诽大哥风流,招这种桃花债,整个多宝客栈都沦为客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仙姑今日过来有何贵干呀,呵呵。”谢司芙扯起嘴角干笑。
青梧语气非常着急:“谢大掌柜在吗?”
“不在,出门谈事,要不你晚点儿再来?”
青梧垂眸拧眉,宝诺坐在柜台后面打量,虽然穿得素,但真是个唇红齿白的美人儿,连蹙眉都别具一番风韵。
“不行啊,我马上就得走……”
谢司芙一听,转头和谢倾对视一眼:“你要走?”
“嗯。”青梧咬唇:“我婆家的人找来,想把我抓回去守节。”
“啊??”谢司芙瞪大双眼:“还有这种陋习?那你还能去哪儿?不如留下来,等我大哥替你撑腰。”
旁边假装吃饭实则竖起耳朵紧密关注的那群人也跟着开口:“是啊,躲躲藏藏也不是办法,如今有谢大掌柜在,怕什么,你只管依靠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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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青梧的眉头拧得愈发深:“那怎么好意思麻烦?”
“怎么叫麻烦呢?这些天随野去你那儿勤快,大家都晓得,难不成你遇到麻烦,他反倒置之不理?哪有如此薄情寡义的情郎?”
青梧闻言大惊:“情郎?!”她赶忙摆手:“不是不是,你们搞错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大伙儿面面相觑:“他夜夜留恋仙姑的仙居,难道不是……”
青梧急得直跺脚,从袖子里掏出一枚折成三角的黄符放在柜台上:“烦请转告谢掌柜,今夜子时,按照我教的那个法子,将此符烧尽吞服,十年大劫方能完全消解,万万切记,否则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
“啥玩意儿?”谢司芙听得一头雾水,捻起三角符查看:“什么十年大劫?”
游宗熙起身走近:“仙姑是说,随野这些天去你那儿是消灾解厄?”
青梧叹道:“我为他算过八字,日主强旺,是刀斧不伤的硬命格局,可是却逢大运与流年,构成三重厄局,若不及时干预,将会影响后面十年的运势。我费了好大的心力,每夜子时燃灯拜斗,为他开坛做法,谢掌柜也很配合,并且许下重金……”
“不会吧?”谢倾整张脸都皱起来。
游宗熙哭笑不得:“原来不是桃花债,是流年劫啊。”
风月情事变成一桩迷信玄案,众人大为扫兴,连谈论的兴致都没了。
谢司芙却松一口气,问:“我哥许了多少酬金?”
“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谢司芙几乎跳起来:“他……”疯了吧?是不是疯了?!这么糟蹋钱?!
谢倾:“家里没这么多现钱,要不等大哥回来再给仙姑送去?”
青梧胸膛起伏,喘着粗气思索片刻,明白他们提防自己,只能妥协:“好吧,请他今日黄昏前务必送到。”
交代完,仙姑匆忙离去。
下午谢随野回来,得知此事,便让阿贵将二百两银票送到青梧家。
谢司芙和谢倾直勾勾盯着,立在两旁审问他。
“大哥,你竟然相信那些歪门邪说?还要喝符水?是不是她给你下药才让你神志不清的?!”
谢随野夹起那枚三角符,无谓地笑笑:“图个心安嘛,我可不想倒大霉。”
“你被她骗走二百两银子,还不算倒大霉?!”
谢随野无动于衷不予理会。
翌日,一伙外地人找到多宝客栈,张口便让他们交出青梧。
谢司芙挽起袖子叉腰站在门口:“你们就是青梧的婆家人?怎么,要抓她回去守节?欺负一个寡妇算什么本事,她男人都死了,两家再无瓜葛,你们凭什么抓她?”
“少废话!我已经打听清楚,你们大掌柜和那个贱人来往密切,必定是你们把她藏起来。赶紧交人,否则报官告你们私通!”
这时谢随野慢条斯理走出来:“报官好啊,我正有此意,青梧道长装神弄鬼诓骗我二百两银子,我正想找她理论呢。昨晚她已逃之夭夭,人去楼空,正好,你们是她的家里人,这笔债该由你们来还。阿贵,立刻报官,别让他们跑了!”
“是,大掌柜!”伙计们闻言抄起家伙出来,严阵以待。
对方本就想来诈一诈,捞个油水,见这阵仗讨不了好,不敢久留,立马溜之大吉。
……
“你真信他是为了做法事?”宝诺摇头轻笑:“平日里那么精明自大的人,怎么可能被算命的唬住,还白白送给人家二百两银子。分明就是拿这个当幌子,见色起意,不好意思承认被骗了。”
谢司芙打个哈欠幽幽道:“我自然不信,后来问过大哥,他承认那几日去做法事就是个借口。”
“对吧。”
“嗯,不过他也并非见色起意,而是为了套话。”
“套什么话?”
“那个青梧认识你娘,相处过不少时日呢。听说你娘过得好,大哥担心她会找来把你带走,所以先摸清楚底细,以防万一。”
宝诺愕然愣住,手中的胰子“扑通”一声掉入浴桶,溅起几点水花,砸得她措手不及。
18.第 18 章
“那些天他被青梧的解厄仪式折腾得够呛,子夜时分穿个道袍开坛,绕着他念经转圈,他心里烦得要死,后来跟我说那根本不是什么仙姑,就是个乱七八糟的神婆。”
宝诺受到冲击缓不过神,语气喃喃迟钝:“我娘……”
谢司芙轻叹:“你娘好着呢,嫁给一个知县做姨娘,后来扶正,成了当家主母,据说还生了个男孩儿。青梧替他们家做过不少祈福法事,那个县令和原配夫人有一儿一女,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你娘将他们视如己出,比对自己的小儿子还要上心。”
宝诺不语,默然捞起蔷薇胰子,搓了搓手。
“那会儿你年纪小,大哥不让告诉你,省得胡思乱想。”
宝诺依旧没有声响。
谢司芙探出脑袋张望:“四儿?”
“嗯,我在听。”
“你现在长大了,应该没那么脆弱吧。”谢司芙说:“大哥不希望你们母女再有瓜葛,但我觉得应该看你自己的意愿,若是心结未解,想见到娘亲问个清楚,尽管找她便是,人之常情嘛。”
宝诺冷静地回:“我不想见她,也不会去找她。当初走得那么坚决,母女情分早已切断,她不要我,我自然也不要她。”
谢司芙听完高兴,做出随意的语调:“我就说嘛,毕竟是我们家的老四,别说你娘没有接你的意思,即便她果真来接,难不成你还一拍屁股就走?”
宝诺张了张嘴,想确认这是谢随野还是谢知易的意思,但不知为何没有问出口。
总之误会了他好些年,宝诺心情复杂,不是滋味儿。
一夜辗转,次日便是元宵节,清晨,宝诺跟着谢司芙和伍仁叔在厨房搓汤圆,谁知一大早听见噩耗。
“顶多到月底大哥要出远门了,趁早备些他爱吃的,我看他这次回来清瘦不少……老四你别再气大哥,这段时间乖一点……”
没等她话说完,宝诺脸色僵硬,丢下手里包一半的芝麻汤圆,跑上东厢二楼,径直推门而入。
谢知易还没醒,宝诺走到床边撩开帐幔想捶他,可见着他沉静熟睡的模样没下得去手。
又要走,才刚回来多久啊,怎么又要出门?
宝诺颓然坐在床沿生闷气,想着想着就掉眼泪。
她倒不是爱哭,只是在哥哥面前特别容易脆弱,大概因为知道他会在意,会伸手接住她所有情绪。
谢知易转醒,看见一个毛茸茸粉扑扑的姑娘守在他身旁抽泣,从这个角度能看见湿润的睫毛上黏着晶莹的泪珠子,圆润的脸蛋像刚出笼的寿桃包,她今天穿的又是粉色短袄,软乎乎,暖融融。
“怎么了?”谢知易哑声开口,抬手想碰她的脸,浑身却没有力气。
宝诺回头瞪他:“二姐说你月底要走?”
谢知易语塞,眼神微微躲避,当做默认。
宝诺咬牙:“外面究竟有什么勾着你,走得越来越勤,你索性住在外边好了,还回来干什么?”
谢知易轻轻捏着她的手指:“外边有生意,要赚钱啊,否则怎么给你买踏雪,买那些好东西?”
鬼话。
宝诺明白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可他不愿意说,那件事也许比多宝客栈还要重要。
“我宁可不要踏雪。”算了,宝诺起身:“不管你了。”
“去哪儿?”谢知易拉住她的手腕。
宝诺惊了下,当即探他额头:“好烫,哥哥你染上风寒了吗?”
“不太舒服,嗓子疼。”
“声音这么哑……我马上去请大夫。”
她一下忘记生他的气,动作飞快,去医馆把大夫找来,切脉问诊,确实是风寒发热,算不上严重,吃几副药能好。
谢司芙叉腰叹道:“今儿闹元宵,晚上要出去看花灯呢,大哥这样还去吗?”
谢知易说:“你们去吧,我困得很,不想下床。”
“那好吧。”
谢知易和谢随野身子骨结实硬朗,风寒这种小病不能把他怎么样,谢司芙和谢倾招呼宝诺:“四儿,别打扰大哥休息,让他睡,明早就好了。”
谢知易脸色苍白,冲她笑:“玩儿去吧。”
这一整日他都没有下楼,胃口也差,三餐只吃了些粥,汤药倒是一碗一碗吞下去,宝诺看着都嫌苦。
掌灯时分夜幕低垂,街上的热闹传到后院厢房,烟花爆竹忽远忽近,像昏沉里无法摆脱的梦魇。
屋内幽暗静谧,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在起伏。
傍晚昏睡到现在,谢知易后背出了一层汗,醒来喉咙干涩异常。多宝客栈也难得如此清净,大家都出去观灯会,剩他一个人在家,病中难免生出几分寥落之感。
谢知易嘲笑自己,慢慢支起身,撩开帐幔,正欲下床,却见圆桌前趴着一个人影,浑身罩在朦胧灯光下,像极了画中的场景。
他不由一怔:“诺诺?”
这么爱热闹的人,一年只有一次的元宵佳节,她竟然待在这里陪他?
话音刚落,打瞌睡的宝诺立刻清醒,坐起身:“哥哥你醒了?还难受吗?我看还有没有发热。”
说着径直走来,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床榻:“别起来,当心着凉。”
她用手背探他额头,拧眉仔细感受:“好像退了,又像没退?我怎么摸不出来?”
谢知易拉住那只柔软的手:“你身上也热,方才趴在桌边睡得香吗?”
“我在哪儿都能睡好。”宝诺再探体温:“哥哥出汗了么?换件衣裳吧。”
她起身去打开衣橱,翻出一套干净的寝衣递给他,然后放下帐幔,扭头去炉子前倒水。
谢知易换好衣裳,她将茶杯送到他嘴边:“热的。”
喝完一杯,她再倒一杯:“你要多喝热水。”
丫头很霸道,谢知易只得照做。
窗外烟火络绎不绝,一群孩童嬉笑追逐,从后院外的巷子跑过。
“今晚元宵灯会,你怎么不去凑热闹?”
宝诺听见这话露出惊讶又好气的表情:“你生病躺在床上,我还跑出去玩儿,像话吗?”
谢知易摇头笑笑:“又不是什么大病。”
宝诺再次把他按回被窝:“脸色这么差,还要嘴硬。”
“……”谢知易垂下眼帘,想了想,耳根子烫,不由莞尔自嘲:“方才醒来以为家里没人,确实有些许失落。”
宝诺抿嘴瞧他,心里头乐:“还好有我在吧?”
“嗯。”
宝诺愈发高兴,埋头凑近,蹭他的鼻尖:“生病要听话,我一直都在这儿,一直陪着你。”
谢知易阖着眼睛享受亲昵的触碰。
就在瞬息之间,谢随野觉醒过来。
头脑昏沉,四肢乏力,一股子药味。
什么东西在蹭他?
谢随野皱眉,想把伏在他身上的人推开,手抬起来,竟然没什么气力。
宝诺的脸近在咫尺,眉眼带笑,像隆冬雪夜提前打开花骨朵的桃花,飘落后融化进了她的皮肤。
“笨蛋哥哥。”
宝诺蹭完心满意足,稍稍退开,发现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打量探究的神情。
“嗯?”宝诺挑眉,调皮地冲他皱了皱鼻子。
“胳膊怎么又露出来?”她很霸道,用锦被把他盖得严严实实,尤其肩膀颈窝不能漏风:“别仗着自己强壮结实就那么嚣张,该病还得病,你要是不听话,我就……”
谢随野忽然撑着床铺坐起身,动作太过突然,宝诺没能及时反应,愣怔呆住,原本俯身在上,随着他的逼近本能地直起背撤退。
“……”
谢随野抬着下巴懒洋洋地瞥她,锦被滑落腰间,胳膊支撑上半身,脖子仿佛没有骨头,脑袋往右歪,一副半死不活的姿态。
宝诺屏住呼吸。
“你就怎么着?”他嗓子又沉又哑,调侃的语气带几分挑衅,然后悠然观赏她精彩的变脸过程。
宝诺的喉咙在滚动。
谢随野视线往下,捕捉到了。
她僵硬地站起身:“大哥休息吧。”
“谁让你走了?”谢随野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随后又松开:“去给我倒杯茶,渴得很。”
宝诺:“你刚刚已经喝过两杯了。”
他嗤笑出声,眼里戏谑的意味更加明显:“谢知易喝的也算到我头上么?现在是我口渴。”
宝诺本想开口,自知说不过他,于是自觉敛声,去桌前倒茶。
“换个杯子。”他说。
宝诺心下腹诽,同一张嘴,同个身体,竟然还嫌弃对方?真是矫情。
她拿另一只干净瓷碗斟茶,转身走回床榻,谢随野的视线一直跟着她。
“又在心里骂我什么了?”
“……没有。”
“敢做不敢认?”谢随野一眼看穿,笑意带着嘲讽,视线落在茶碗:“拿近些,这么远我怎么喝?”
宝诺:“你端着呀。”
“没力气,端不动。”他懒散到理所当然:“喂我喝。”
宝诺暗作深呼吸,倒是习惯他难伺候,忍忍就好。
谢随野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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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喝完一大杯热茶,拧眉埋怨:“嗓子真痛,谢知易昨晚出门没穿衣裳么,怎么病倒的?”
宝诺不语。
“其他人呢?”
“出去逛灯会了。”
“什么?”谢随野怀疑自己听错:“我生病躺在这儿,他们居然还有心思逛灯会?没有人把当家的放在眼里吗?”
宝诺扯起嘴角:“只是风寒而已,吃几副药就好。”
“他们几时出门的?”
“晚饭后。”宝诺随口回答:“二姐中午就出去了。”
“干什么?”
“尹瞳姐姐生辰,上回吃饭的时候提过,你们还说要包花船给她贺寿呢。”什么记性?
谢随野想了起来:“病得倒是时候,否则今天还得出去应酬,累得慌。”
宝诺瞧他那副庆幸的模样,心里也松一口气,装作随意地开口:“看来你对尹瞳姐姐没有情意,正好,我已经告知二姐,她不会再自作主张撮合你们了。”
听见这话,谢随野默不作声地打量她,目光充满探究,接着直接坐起身,胳膊搭在膝盖上。
“谁说我对她没有情意?”
“……”
“谢宝诺,你这是第几次破坏我的好姻缘?”
“……”
谢随野眯起眼睛端详:“当年撒泼打滚阻止我和小仙姑亲近,今日又自作主张斩断我的红线,你究竟安的什么心,说说看。”
宝诺心跳如鼓:“你、你配不上尹瞳姐姐。”
“呵。”他无谓地轻笑:“是吗,那小仙姑呢?”
宝诺胸膛起伏:“你找小仙姑不是为了消灾么?”
谢随野理直气壮:“什么消灾,我能信那个?不过找个理由接近仙姑,你跑出来碍我好事,若非你搞鬼捣乱,我早就抱得美人归,如今儿女双全,不知多逍遥快活。”
真是荒谬到离谱。
宝诺几乎失笑,直视他的目光:“哦,这样吗,原来你是真心倾慕仙姑,不是为了打探我娘的消息啊。”
谢随野嚣张的表情戛然而止,轻晃的身体顿住,语塞片刻:“谁告诉你的?谢司芙?”
宝诺抬起下巴:“对呀。”
他捏着眉心倒回床榻:“头痛,以前的事不提也罢。”
宝诺乘胜追击:“我娘嫁给哪个官员,现在何处?”
“问这个做什么,你想找她?”
“随便问问。”
谢随野冷笑:“记不清了,有本事自个儿打听去。”
宝诺想了想:“我哥哥知道吗?”
“他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好容易养这么大,从病秧子养成白白胖胖的漂亮丫头,他怎么舍得拱手送人?”
宝诺:“原来你觉得我漂亮。”
“……”谢随野今天连续吃瘪,不可置信地瞪她:“也就那样。”
宝诺挑眉拉长语调:“哦~”
谢随野懒得计较,掀开被子翻身趴过去:“你上来给我捏捏,浑身骨头酸得难受。”
“不嫌我力气小么?”
“你可以用脚踩。”
踩他?
宝诺来了兴致:“好吧。”
她脱鞋爬上床铺,从左边踩着他的背脊越到右边,来回践踏,乐在其中。
谢随野皱眉“啧”一声:“你要在我背上犁地吗?”
宝诺咬唇,前脚掌抵住他左肩胛的缝隙碾啊碾。
“这是挠痒吧……啊!!”
抱怨的话还没有说完,谢随野猛地倒吸凉气,不由自主发出呻吟。
按对了地方,肌肉舒服至极,酸胀处一寸一寸得到释放,骨头都快酥化。
“谢宝诺,你从哪儿学的?”
“天赋异禀。”
她找的位置恰到好处,下脚力气也够猛,踩得谢随野没了废话,不时从喉咙发出享受的喘息。
宝诺居高临下瞥着,起了歹念,踩几下踢他一脚,踩几下再踢一脚。
谢随野觉得不对劲,忽而翻身一把抓住,似笑非笑望过来:“伺机报复啊?”
宝诺脚掌落在他胸膛,脚腕被握着不能动弹,只得撇撇嘴,一本正经:“没有,那是帮你疏通经络。”
“你看我像三岁孩童吗?”
“不像。”
谢随野收起假笑,松开她的脚:“下去看看锅炉房有没有人,让他们准备热水,我一会儿要沐浴。”
“哦。”
宝诺结束粗使丫头的活儿,跳下床一溜烟跑走。
19.第 19 章
谢随野的病好得很快,只两日便痊愈,早上在院子里光着上半身舞刀弄剑活动筋骨,宝诺在二楼窗台托腮瞧着,心里暗暗腹诽这个骚包,显摆什么。
“老四,你下次和裴度出去玩耍可别吃酒。”谢司芙告诉她:“哎哟,吓死个人,听说有个胖子夜里看戏吃酒,回家路上摔进河里淹死了!”
“不会吧?护城河不深呀。”
“千真万确,而且据传那胖子是会水的,就因为醉酒的缘故,面朝下趴在水里,被发现的时候脸都泡白了,嘴里塞着发臭的水草,别提有多恶心!”
谢倾啧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大过节讲这些不吉利的事。”
宝诺说:“我晓得,不会在外面喝醉的。”
谢司芙欣慰地点头:“还是你乖,某些不识好歹的人我们别理他。”
……
过完年,里里外外的伙计们忙碌起来,谭镇铭也回到客栈干他说书的营生。
谢随野笑盈盈请他吃茶。
“谭先生以前在哪儿高就啊?”
“鸿福酒楼,云间茶舍,牡丹棚,余音戏楼……还有一些堂会和庙会的邀请。”
谢随野点点头,手中捻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浮在水面的茶叶。
“听闻前任知州大人的母亲爱听先生说书,逢年过节专门请先生到府上唱堂会,换谁都不行,点名要你。”
谭镇铭摆手谦虚:“不敢当,承蒙老夫人厚爱,聊做笑谈罢了。”
谢随野道:“先生才华横溢,在多宝客栈驻场,实在屈才,不如另谋高就,去更好的场地施展拳脚,方才不负天资。”
谭镇铭闻言一怔,望着谢掌柜客套疏离的脸色,手指微颤,张了张嘴,讪笑道:“人老了,不似年轻的时候有闯劲,来此地说书半年,与客栈众人相处融洽,我,我……”
宝诺在柜台后头听着,攥紧手指,心口揪得难受。
谢随野铁石心肠,将老先生的窘迫和恳求看在眼里却不为所动,语气更冷几分:“谭先生志向高远,连惊鸿司的动向都了如指掌,我们这间小客栈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敢妄议朝局。您要是真顾及大家的情分,那就换个地方说书吧。”
谭镇铭脸色发白:“大掌柜,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谢随野起身:“店里事情多,先生请自便,我就不陪了。”
宝诺把对方失落颓丧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下震荡,愧疚感油然而生,当天晚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谁知第二天传来更加悚然的消息。
“谭先生昨夜回去上吊死了!”阿贵跑回客栈告诉众人:“尸体悬在梁下晃了一夜,清早他媳妇进书房才看见,吓得到处喊人呢!”
宝诺脸色惨白,瘫坐在椅子里呼吸停滞。
又是辗转反侧一宿,次日天亮,宝诺揣着帛金出门,闷头前往谭镇铭家。
刚走出客栈没一会儿,身后传来马蹄声。
“谢宝诺。”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宝诺停下脚步等他。
“一个人鬼鬼祟祟去哪儿啊?”
她失魂落魄垂头不语。
“先上马吧。”谢随野说:“谭先生的住所离得远,况且你没去过,认识路么?”
宝诺不认识,只知大概位置,原想到了地方再问。
她上马,扶着马鞍心事重重。
谢随野看在眼里并没说什么宽慰的话,有些事情是该亲身经历亲自承担,比听一百句大道理管用。
两人来到城西一角,问过街边摆摊的老婆子,很快便找到谭镇铭家。
谢随野把马拴在巷口树下,拉着宝诺往里走。
“怎么,害怕?”
她身体僵硬,脸色异常难看。
“怕还敢一个人来?”谢随野说:“你是觉得自己应该对谭先生的死负责,若非提起惊鸿司,我也不会赶他走,是吧?”
宝诺紧咬下唇,肩膀微微打颤。
“知道一会儿进去会发生什么吗?”谢随野提醒:“他的家人伤心欲绝,必定恨你入骨,倘若要你给个说法,你准备怎么办?”
“我……”宝诺忽而泄气:“我不知道,看家眷有什么要求吧。”
“如果他们打你骂你,还要去吗?”
宝诺低头“嗯”了声。
谢随野用探究的目光瞥她:“什么后果都没想清楚就跑来谢罪,这种人倒是第一次见。”
他牵住她的手:“走吧,罪人。”
宝诺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入谭先生家敞开的院门。
正在办丧事的院落静得出奇,谭镇铭停灵棚内,棺材尚未买好,尸体就放在草席上,牌位前烧着香烛纸钱,冷清清,鸦雀无声。
“你们是谁?”
谭镇铭的媳妇张大娘从灶房出来,神情满是错愕。
谢随野抱着胳膊不语。
宝诺上前一步:“我,我们是多宝客栈的人,想来吊唁谭先生。”
张大娘闻言叹气:“二位请坐吧,老谭这半年在多宝客栈说书,酬劳颇丰,家里日子也过得宽松,谁知他这么想不开。”
她引客人到堂屋吃茶。
宝诺不敢看院中的尸体,胸膛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头脑昏沉,放在膝上的手不住发颤。
“为何丧事办得如此冷清?”谢随野一边询问,一边从桌下握住她的手:“没有亲朋好友吊丧吗?”
张大娘摇头:“老谭独来独往,我嫁给他不过两三年,成亲的时候他都五十岁了。”
谢随野:“没有子女吗?”
张大娘又叹气:“我倒是有个女儿,只是嫁得不好,姑爷懒,时不时还得靠我接济。老谭和我就是搭伙过日子,虽然名义上我是他媳妇,其实更像服侍他起居的仆人,我们都不在一个屋里过夜的。”
宝诺听得稀里糊涂,谢随野略笑了笑:“这倒没什么稀奇,如今外头招人都喜欢雇佣有家室的。”
张大娘:“不瞒你们说,我嫁过来没多久就后悔,老谭这个人在外和颜悦色,回到家里阴恻恻地,不说话,整天在屋里写东西。有一次我顺手帮他整理,他发了好大的脾气,那样子可真吓人啊……后来他得知我不识字,这才同意让我打扫书房。”
谢随野垂眸思忖片刻,做出随意的语气:“许是写评书内容,江湖艺人脾气古怪也是有的。”
宝诺鼓起勇气开口:“谭先生昨日回来可有说过什么?”
张大娘皱眉沉思:“没有啊,和平日一样,闷不吭声,回来就进书房。他很少同我交流,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谢随野拍拍宝诺的手,示意她该拿帛金了。
宝诺险些忘记这茬,从怀里掏出素色布袋,双手递上。
张大娘接过便知份量不轻,里头的银子至少能让她两年衣食无忧。
“这……太破费了,你看我这儿也没好东西招待你们……”
“不必客气,应该的。”谢随野说:“谭先生整理的书稿能否让我带回去?实不相瞒,他骤然离世,客栈生意也受影响,我想参照他的说书风格再招人,你看方便吗?”
“那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不识字,留着也白费,不如物尽其用,老谭在天有灵肯定高兴。”
张大娘这就起身去书房拿东西。
宝诺打量谢随野:“你信口开河的本领究竟怎么来的?”
“这叫随机应变,不会成语别乱用。”
他说着望向院中灵棚下的遗体,起身走了过去。
宝诺倒吸一口凉气:“哥,你干什么?”
“看看。”
宝诺寒毛耸立,他要看甚?
谢随野直接蹲在草席前,端详谭镇铭发绀肿胀的脸,下颌与脸颊有抓伤,颈脖处狰狞的索沟有交叉痕迹。
“哥。”宝诺立在廊檐下,干涩地喊他一声。
谢随野又看了会儿才起身,拿起桌上的纸钱点燃,丢入铜盆。
“就这么点胆子还想做游影。”他出言讥讽:“怕死人啊?既然不是那块料,还是老实在家做四小姐,不要出去丢人现眼了。”
宝诺咬牙,攥紧拳头走进灵棚,直视草席上的谭镇铭:“我不怕。”
谢随野:“晚上可别做噩梦。”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这时张大娘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沓书稿和几本小册子:“这些都是老谭亲手写的,你们看看有没有用处。”
谢随野略抬眉梢,示意宝诺接过。
“多谢大娘。”
“不用,是我该谢你们来吊唁。”
宝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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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复杂,这与她设想中的情况大相径庭,谭镇铭的遗孀非但没有怪罪她,反倒如此随和,如此客气,让她那份愧疚愈发煎熬起来。
两人没有久留,谢随野带她告辞离开,走到巷子口,骑上马,慢悠悠回家。
“想什么呢,你该不会还在内疚吧?”
听见这话宝诺扭头看他,脸色格外郑重:“谭先生死了,你怎么能这么云淡风轻?”
谢随野挑眉:“难不成要我给他披麻戴孝?”
“张大娘并不清楚他自尽的原因,倘若知晓,断不会那般和颜悦色。”宝诺懒得看他,别开脸去深呼吸。
谢随野:“收起你的愧疚,先看看那几本小册子。”
什么意思?
宝诺低头瞧谭镇铭的遗物,拧眉怪道:“这是他的笔记,真要翻看么?”
“人都死了,看就看呗。”
宝诺心下纳罕,打开其中一本巴掌大的册子。
“十月初七,客栈入住新客,淮北人士,身份为皮货商。”
“十月初八,谢老四与裴家少爷下棋晚归,遭到训斥,裴、甄两家为姻亲,来往密切。”
“十月初九,大掌柜离开平安州,宣称外出谈生意,实际去向不明。”
“……”
宝诺张着嘴目瞪口呆:“谭先生写这些事情做什么?”
几本册子里的内容全是半年来多宝客栈的情况。宝诺翻到最初的那本,扉页记载:“谢氏兄妹四人来路不明,背景可疑,需待详查。”
“他监视我们?!”宝诺后背瞬间僵硬,毛骨悚然。
谢随野并无惊讶:“谭镇铭是岐王门下一只小爪牙,像他这样的探子被安插在平安州各处地方,搜集情报,散布谣言,为岐王造势。你仔细想想,他的评书内容是不是含沙射影暗讽新朝?”
宝诺冷汗淋淋:“这样的人竟然在我们客栈待了半年。”
谢随野说:“算他会装。这个谭镇铭也算读书人,考了半辈子科举,一事无成,到知天命的年纪被岐王招揽,可想而知他有多卖力,此生唯一的价值皆系于此了。”
宝诺越听越不对劲:“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两天找人打探过。”没等她追问,谢随野及时岔开话题:“你应该庆幸,谭镇铭若不暴露,继续留在客栈,简直后患无穷。”
宝诺琢磨:“他是因为身份暴露才自尽的?”
“非也,他是被人所杀,尸体有挣扎痕迹,勒痕也不是自缢造成的。”
“什么?!”宝诺惊得瞪大双眼:“谋杀?谁干的?仵作难道看不出来吗,怎么没有带回衙门查验?!”
谢随野挑眉:“是啊,你觉得为什么?”
宝诺紧张地苦思冥想,幽黑瞳孔飞快转动:“仵作听命于衙门,必定是上头打了招呼,将谋杀当做自缢了结。”
谢随野唇角带笑,继续引导:“官府又听命于谁呢?”
“……岐王?”宝诺回过身:“岐王暗杀自己的探子,所为何故?”
“你再想想。”
宝诺皱起眉头:“难道是……惊鸿司?他们担心谭镇铭落到惊鸿司手里,变成岐王谋逆的罪证?”
谢随野垂眸瞥她:“还不算太笨。谭镇铭已经暴露,迟早被惊鸿司盯上,若不把他赶走,咱们多宝客栈便有包庇之嫌,到那时可就遭殃了。”
宝诺听得后怕不已,面前这沓遗物仿佛变成烫手山芋,令人悚然又作呕。她对谭镇铭的同情愧疚烟消云散,多宝客栈是她的底线,任何试图破坏客栈安宁的举动都是不可原谅的罪行。
谢随野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外面的世界很复杂,表面看到的很可能不是真相,人会伪装,还会作恶,有些事情弄清楚就不好玩了。所以到了一定的岁数就会说难得糊涂。”
宝诺:“不同年龄阶段心境不同,追求也不同,怎么能一概而论呢。”
谢随野想了想,竟然没有反驳:“说的也是。女大不中留,你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到时在外面被撞个头破血流,就知道回家哭鼻子了。”
这话的意思是同意她参加惊鸿司游影招募?
宝诺大为意外,惊喜之下扫去心中阴霾,暗暗给自己鼓舞士气,在外面遇到再难的事也绝不哭鼻子,绝不让他看扁。
20.第 20 章
万万没有想到,谢随野难得对宝诺放宽松,默许她准备惊鸿司的考核,谁知谢知易竟然明确表示反对,不准她参与,还要求她立刻回学堂继续课业。
宝诺懊恼不已,和谢知易吵了一架,次日气鼓鼓地背着书袋去学堂。
过完年回来,同窗看她的眼神莫名多几分同情,有人还特意过来拍她肩膀安慰她。
宝诺不明所以。
看着身旁空荡的座位,她这才恍然大悟,裴度进了甄家私塾,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念书了,他和甄姝华的婚事已众所周知。
面对周遭意味深长的目光,宝诺烦得很:“看什么?我不能来上学吗?”
“谢家老四,你要是难受,回家歇几日,不用强撑的。”
“我好端端的,强撑什么?”
“是,没说你不好,我们都明白,没事没事。”
“……”宝诺一天也待不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她和裴度是青梅竹马,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早已暗生情愫,却被父母和门第拆散,活脱脱一对苦命鸳鸯。
宝诺都能猜到他们背地里怎么嚼舌根。
“谢家老四一定伤心坏了,出来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也真难为她。”
“其实早该有自知之明,甄家与裴家本就是姻亲,再说人家什么门第,那甄老爷迟早要回京城做大官,裴度将来也要走仕途,怎么可能娶一个市井女子。”
“如今这些姑娘会读书会认字,看多了话本,怕不是心存幻想,以为情郎愿意为她放弃前程,与父母决裂,带她私奔去?”
“呵呵,想多了,戏台子没搭好,她们倒戏瘾大发起来。”
……
宝诺莫名其妙受了一整日的同情,回家倒在床上生闷气,连晚饭也不下楼吃。
掌灯时分,一双沉稳的步伐踩着木楼梯上来,越走越近,宝诺晓得是谁,转过脑袋面朝里侧,不予理睬。
“嘎吱”一声,房门推开,谢知易端着漆盘进来,把饭菜放在桌上。
宝诺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谢知易靠近床榻,挨着旁边坐下,推推她的背:“为什么不吃饭?”
“挺尸。”
她冷冷回答,左脸压着枕头,肉乎乎的,怪可爱。
谢知易附身凑近瞧她:“我明天就走了,你还生气,不和我腻乎一下么?”
听见这话,宝诺眉头紧锁,坐起身瞪住他:“哥哥,你究竟在外头做什么,还要瞒我到几时?这些年你每次出远门可知我有多担心,怕你遇到危险,怕你不回来,更怕你死在外面。以前你觉得我小,很多事情不该问,那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你不能再把我当小孩子糊弄!”
谢知易看着她,沉默片刻:“从没想过糊弄你,事关重大,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
宝诺冷笑:“这正是冠冕堂皇的糊弄,二姐三哥和伍仁叔都知道,偏瞒着我……”她说到这里咬了下唇:“就我是外人,不能听你们的秘密。”
谢知易手指微动,胸膛起伏,不禁掌住她的下颚,让她直视自己:“你是我最亲近的人,这点还要怀疑吗?”
宝诺抿嘴不语。
他不忍心疾言厉色,暗自叹息:“大家想保护你,希望你在天真无邪中长大,不要沾染那些残忍的脏东西,你没有被血腥玷污过,你是干净的,我们这些年是在守着你过日子,明白吗?”
宝诺心下一怔,瞳孔晃颤。
相处时间太长,习惯了客栈的营生,每天看他们像普通人那样忙于生计,几乎忘记他们来自江湖,身上很可能还有血仇。
宝诺忽然觉得自己任性,垂下眼帘喃喃开口:“对不起,哥,我刚才语气太冲了。”
谢知易揉她脑袋:“知道你关心我,在乎大家,所以才着急。我答应你,不会等太久,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嗯。”
“还生气么?”谢知易掐了掐她圆润的脸颊:“饿不饿,先吃饭吧。”
“不饿,不想吃。”宝诺顺势依偎进他怀里,靠着他结实的胸膛:“哥哥,你这次离家要是敢超过三个月,我再也不理你。”
“这么严重?”谢知易笑:“那我可不敢。”
翌日,宝诺给谢知易送行,一直送到城外二三里,舍不得他走。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哥哥给你带回来。”
宝诺低着头:“你回来的时候已经春天了,我想在院子里种荷花,养金鱼,等到夏天荷花盛开,满院子都是香气。”
谢知易莞尔笑道:“好啊,到时得慢慢挑选瓦缸和苗子。”
宝诺还是低落,谢知易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她会意,闭上眼睛等着那个亲昵的动作。
嗯?
没动静。
哥哥怎么不蹭鼻尖了?
宝诺预感不妙,睁开眼,果然见他变了脸色。
“谢宝诺。”他扬起嘴角似笑非笑,拇指磨蹭她的下巴,语带讥讽:“闭着眼睛干什么呢?这么大人还撒娇,合适吗?”
不等他说完,宝诺连退几步,转头骑上踏雪。
谢随野的手空了,顿在那里,随即笑笑:“你最好安分守己,要是我回来听见你又闯祸,以后哪儿都别想去。”
“哦。”宝诺做出恭敬的样子:“大哥,一路顺风。”
谢随野离开平安州的次日,宝诺自己做主退了学,开始准备惊鸿司的游影选拔。
谢倾是不同意的,他有时会拿起作为三哥的责任,管教小妹:“你要翻天了,趁大哥不在,居然敢擅作主张。”
谢司芙出来支持妹妹:“让她做自个儿喜欢的事,那破书再念下去又不能考状元,我觉得老四读书读到这个程度也差不多了。”
伍仁叔虽是长辈的年纪,但从来没有长辈的威严,他喜欢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客栈里的各项事宜,除了厨房归他管,别的都由谢氏姊妹做主,他不参与决策,家里的事也一样。
“我已经决定了。”宝诺用冷静的态度平息二姐三哥的争执,过完十五岁生辰她不再是需要管教的孩子,逐渐生出掌控自己人生的欲望。
正如谢知易所说,多宝客栈众人是守着宝诺在过日子,当她表现出成年后的主张,大家都意识到四姑娘长大了,不能再替她做决定,因为她已经可以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
“伍仁叔,我需要你的帮助。”
宝诺已制定好训练计划,她要趁这几个月时间练习骑射和兵器,增强体能,以便应对惊鸿司的筛选。
谢司芙叹道:“我就知道老四做不成弹琴绣花的淑女。”
她骨子里喜欢刺激,甚至危险,随着年岁渐长,心底深处的自我会慢慢浮现,指引她去做真正想做的事。
伍仁叔闲置已久的武艺终于发挥作用,他摩拳擦掌,别提有多兴奋。
“丫头放心,交给我,几个月时间虽不能保你速成侠客,但应付区区游影选拔不在话下。”
于是从次日起,宝诺每日早起打拳,自觉自主,再也没有偷懒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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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伍仁叔专门缝制小沙袋给她系在四肢跑步。
库房里存放着谢随野收藏的兵器,有古董青铜剑,玉鞘匕首,破甲锥,雁翎枪,鎏金嵌宝腰刀,宝塔竹节鞭……宝诺以前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如今置身其中,被其冷峻精美震撼,一件一件摸过去,心下赞叹不绝。
“挑一样衬手的练练?”伍仁叔叉着腰,自信潇洒,他什么兵器都能耍两下。
宝诺果真挑选起来。枪是百兵之王,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速度快,穿透力强,适合长距离攻击,但怕近身,出门也不好携带。
剑则灵巧,攻防一体招式丰富,技巧性强,易学难精,杀伤力不如刀斧刚猛,若对方穿戴硬甲则效果稍逊。
匕首为近战兵器,隐蔽性强,重量轻,操纵灵活,适合近身搏杀,上手相对较快。但遇到长兵器便无还手之能,最好作为暗器使用。
九节鞭不考虑,操作太难,容易勒死自己。
刀,百兵之胆,刚猛硬朗,招式简洁实用,上手比剑快,易见成效,初学者掌握劈砍就能有一定的战斗力。
……
“你哥擅长用剑。”伍仁叔说:“他三四岁就摸兵器,刀枪剑棍都学,尤其钻研剑术,拜过不少名师。你若想学,等到后面精进,家里便有现成的高手。再说长剑轻盈灵巧,恰适合女子使用。”
宝诺点头:“有道理。可是我喜欢刀。”
她已经看中一把鎏金百炼钢单手雁翎刀,单血槽,刀鞘为木胎绿鲛鱼皮,镶嵌玉石点缀。
伍仁叔拿起来:“这是你哥的藏品,尚未开刃,正好用来训练。”
宝诺仿佛看见自己练成之后英姿勃发的模样,顿时干劲十足。
早上在后院学刀,下午出城练习骑射,至晚方归。
一个多月过去,宝诺饭量变大,手掌磨出茧,谢倾特意给她调配滋润双手的丁香凝露,担心她走上谢司芙的老路变成一个大老粗。
宝诺不在乎手脚粗糙,她每晚沐浴观察自己的身体变化,肌肉线条逐渐清晰,结实漂亮,她相当满意。
三月天气转暖,后院墙边的几盆月季开花,紫燕飞舞,粉妆楼,花色各异,娇艳欲滴。
这日裴度差人送来请柬,他与甄姝华正式定亲了。
谢司芙给自己倒茶,垂眼瞥着帖子,似笑非笑:“甄家孝期刚过,迫不及待给女儿订婚,打的什么算盘?”
谢倾琢磨:“裴度请我们老四去吃席情有可原,但他爹娘和甄氏竟然也同意?”
宝诺刚练完刀,满头细汗,用帕子随意擦拭,端碗吃茶解渴:“裴度是我至交好友,他下帖子,我一定得到场恭贺。”
谢司芙轻叹:“你知道外面谣言满天飞,都在传你为裴度伤心,连学堂也不去了,还有人说你受刺激,整天背着弓箭骑马出城,像是准备复仇……”
谢倾忍俊不禁:“这都什么跟什么?写话本呢?”
宝诺起初面对这些流言也很恼火,但她现在目标明确,有要紧的事情做,旁人的目光和揣测都变得无足轻重,不过一些闲话,若放在心里认真生气倒实在不值。
“我和裴度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他大方邀请,如果我不去,反而落人口实,以为我心虚逃避。”宝诺已经考虑妥当,她要坦坦荡荡地送礼,还要亲自参加宴席。
谢司芙仍气不过,叉腰哼笑道:“我们老四日后必定嫁得如意郎君,到时让大哥给你操办婚宴,准备十里红妆,热闹个三天三夜,让整个平安州看看到底什么叫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