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 第1章 四十千 有姝死了,死得猝不及防。 末世降临那年,他刚满九岁,跟随科学家的父母投靠了盘龙基地。父母的研究方向是医药学,虽然在华国不怎么出名,但对急于研制出抗丧尸病毒疫苗的基地高层来说还有点作用,所以勉为其难的接纳了他们。父母没有异能,学识也不算顶尖,只能给实验室的负责人打下手,一天三餐都难以为继。幸运的是,有姝十岁那年激发了异能,是华国已知的年龄最小的异能者。 基地高层起初对他很重视,得知他的异能是“超脑”,并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后,那热情瞬间就消退了。所谓的“超脑”便是超级脑域开发者,是精神力异能的一种,但除了智商远远高于常人外,几乎没有别的特殊之处,不能用精神力控制丧尸或人类,也不能制造幻象。 若是在和平年代,聪明绝顶的头脑往往能让一个人取得巨大的成功,但在末世,它还不如满身肌肉来得实用。指望着依靠儿子吃一顿饱饭的父母非常失望,但有姝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末世前,他在学校就是学神级的人物,开发出超脑后思维能力只比往常快了那么两三秒,并无多大变化。他每天最忧心的事是饿肚子,脑子里除了“寻找食物”,真的不能考虑其他。 他没有放弃学习,常常混进实验室观摩科学家做实验,希望等自己学会了,也能在实验室里工作,如果能成为某个项目的负责人那就更好了,从此就不用为食物发愁了。如此,他一边偷师,一边在实验室当勤杂工,勉强赚个温饱。由于他的大脑构造迥异于常人,学什么都特别快,实验器材说明书看一遍就懂,看两遍能拆卸,看三遍能改进,慢慢竟成为了实验室的专属修理工,偶尔还帮着管理后勤、财务、内务等等,正可谓“盘龙基地一块砖,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搬”。 好不容易熬到十五岁,有姝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资格成为科研人员,于是向负责人投递了换岗申请书。正当他积极准备入职考试时,丧尸潮来了,盘龙基地全军覆没。作为一个头脑特别发达,四肢特别简单,血薄皮脆,一挠就死的超脑异能者,有姝连叫一声都来不及便死在一只金系丧尸的爪下,临终前唯一的念头是——差一点点就能吃上一顿饱饭了! ------------------ 有姝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满是温水的狭窄容器里,容器的材质非常特殊,不是陶瓷也不是金属,倒像是一种生物材料,摸上去软乎乎的,还有温度。他想看一看周围的环境,找到脱困的办法,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嘴巴也不能说话,唯有四肢偶尔能伸缩一下。密闭的空间内有两个心跳声,一个是自己的,一个离得很近,咚咚、咚咚、咚咚,一声一声的响在耳畔。 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全身上下暖洋洋得十分舒服,有姝便听着这极富规律的心跳声进入了梦乡。这是末世以来他睡得最舒服的一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温热的液体开始流失,容器也拼命收缩,将他往外挤。他并不慌乱,顺着那股压力钻了出去。 忽然,有一股极为阴寒的气流浸入四肢百骸,流经哪儿,哪儿就失去知觉。洧姝感觉这股寒流很不寻常,像是在与自己争夺身体的掌控权。索性他是个超脑异能者,精神力虽然不具备攻击性,却十分强悍,夺回身体还是轻而易举。当寒流侵入头皮,试图占据大脑时,他操控精神力狠狠朝寒流撞去。 一股尖锐的刺痛在大脑内爆开,却又转瞬即逝,很快,有姝便感觉一双大手拽住脚踝,将自己倒提着,啪啪打了两下屁股。他惊了惊,嘴巴甫一张开,发出的却不是少年般清越低沉的声线,而是婴儿的啼哭…… 转世投胎?有姝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只不知那股寒流到底是什么东西。 四个月后,有姝躺在摇篮里,盯着头顶的房梁发呆。他现在能视物,也能听见声音,但声带并未发育,因此还不能说话。他属于智商超高,情商为负的那类人,由于脑袋里思考的东西太多,小到纳米粒子的合成,大到宇宙的爆炸与膨胀,诸多理论占据了绝大部分思维能力,导致他行动迟缓、反应迟钝,看上去不像个超脑异能者,反而像个傻瓜。所以他压根不用伪装,傻呆呆的模样像足了不知事的婴儿。 有姝很懂得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道理,能离开末世,谁不愿意呢?他口舌不怎么伶俐,也没什么大志向,能安安静静的活着便够了,虽然偶尔会思念上辈子的父母,但想到他们可能转世投胎了,不用忍饥挨饿,便也为他们感到高兴。 这里不是末世,但也不是现代,从周围人的服饰来推断,应该是古代。有姝对历史颇有研究,但他观察了很多天,硬是无法确定自己身处哪个朝代。这里的人既穿着先秦时的深衣,也着魏晋南北朝时的襦裙,还有唐朝的缺袍,宋朝的燕居服,元朝的质孙服,明朝的直裰、曳撒等等,简直是一锅乱炖。 有姝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尤其是在没奶喝,肚子饿的情况下,所以思考了几天就放弃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和今天一样,只看见头顶的房梁。他还没奶喝,负责照顾他的奶娘对他很不上心,要么在院子里唠嗑,要么在隔壁房间赌博,要么跑得不见人影。 有姝能在末世活那么久,生存能力自然十分强悍,早已把面子、里子,下限、节操等玩意儿统统丢光了。他饿得头晕眼花,只知道自己要喝奶,不给奶喝就哭,哭得声震九霄、惊天动地。那奶娘想装作听不见都难,一边骂着“催命鬼”一边推门进来,草草解开衣襟,把奶-头塞进他嘴里。 有姝忙不迭的叼住奶-头,用力吸吮,恨不得一口气把鼓鼓涨涨的乳-房给吸瘪了,疼得奶娘直抽气,连声道,“小崽子,你轻着点!” 有姝听而不闻,吸得越发带劲,用肉呼呼的牙床咬死奶-头,若奶娘强行抽离,怕是会被咬掉一块肉。奶娘试着抽了几次,疼得青筋直冒,这才作罢。身为末世人,有姝为了一口饱饭能豁出性命,哪怕才四个月大,觅食的本领却非常了得。 “娘的,果然是讨债鬼,吸一口奶恨不能把我的奶-子咬掉!喝喝喝,咋不呛死你?”等有姝吃饱了,奶娘将他放进摇篮,恶狠狠的咒骂。 有姝打了个饱嗝,对奶娘的恶语相向不当回事。他虽然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但从周围人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猜测,自己的身份理应不低,平日里有两个婆子,两个丫鬟照顾,还曾口称他“少爷”。所以奶娘骂得再凶,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不喂。要是他饿出个好歹来,报到上面去,这院子里的人便要倒霉了。 古代有嫡庶之分,嫡子尊贵,庶子卑贱,有姝觉得自己一定是庶子,所以才会被丢弃在这里没人管,既不举办满月酒,也不举办百日宴,更不见家中亲朋前来探望,甚至连亲生父母也不见踪影。有姝对上辈子的父母感情极深,一时还接受不了新的父母,因此并不为自己受了冷落而感到难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章 四十千 奶娘是主家的家生子,日前得罪了老夫人的陪房,这才被发配到蓬蒿院。她很有些人脉,故此消息十分灵通,见两个小丫鬟用好奇的目光盯着自己,一时间嘴碎的毛病又来了,掩上房门,低声道,“还别说,大少爷真有隐疾!” 隐疾?我怎么不知道?有姝惊呆了,两只小手在自己身上一阵摸索,视力正常、听力正常、智力正常,更没缺胳膊少腿,怎么就有隐疾了?难道是内腑有病?先天性心脏-病还是新生儿肺炎?但是为什么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 他过分发达的大脑开始以光速进行思考,把所有的先天性疾病一一列举出来,并找出相应的症状和治疗办法。由于脑袋里塞满了庞杂的知识,惊讶的表情在他脸上仅出现了刹那,便又恢复到之前的呆愣憨傻。 两个小丫鬟瞅了瞅摇篮里的婴儿,拧眉道,“莫非大少爷是个傻子?” 有姝还在思考先天性心脏-病的治疗问题,并未听见她们的话,便是听见了也不会在意。他素来心性淡漠,除了吃饱饭,睡好觉,努力活下去,对其他任何东西都没有执念。旁人对他是好是坏,是喜欢还是讨厌,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看这样子倒是挺像,”奶娘也凑到摇篮边打量,随即摇头道,“但这个倒没什么妨碍,大少爷是聪明还是痴傻,老爷都不在意。他是命格出了问题。” 命格?莫非我是天煞孤星?有姝很快将思绪从各种病症中抽离,开始回忆八卦、六爻、命理、阴阳两仪等深奥的神学知识,本就木楞的表情越发显得呆滞。 “莫非大少爷是天煞孤星?”老婆子跟有姝想到了一块儿。 “也不是。”奶娘招招手,让大伙儿把脑袋凑过来,小声道,“这其中有个典故。话说大少爷出生那天,老爷做了个梦,梦见昔日同僚登门拜访,说老爷欠了他四十两银子未还,如今特来讨债。老爷刚睡醒,大少爷就出生了,而那同僚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故此,老爷坚信大少爷是那同僚托生的,向他讨债来了,于是对大少爷很不喜,一口一个讨债鬼的骂着,还交给太太四十两银子,说是大少爷的吃穿用度一律从里面扣,扣没了大少爷便该走了,他原就不是王家的人。” “竟,竟有这种事?”两个小丫鬟不寒而栗,再看有姝那张脸,便觉得十分可怖。 有姝一脸呆滞,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其中还有这等内情。他明明是有姝,什么时候成了讨债的同僚?这家人没欠他钱啊!再者,四十两银子能花用多久?花完了这家人果真会把自己赶出去?他的思绪很快从因果宿命论转移到了各个朝代的物价上面,对未来的生活颇有些忧心。 “太太为此哭了好几晚,担心与大少爷处出感情,这才将他远远扔在蓬蒿院,眼不见心不烦。偏上天弄人,一个月后,林姨娘又生下二少爷,落地之时笙乐阵阵、钟鼓漫天、霞光万丈,乃上上吉兆,可不把大少爷这讨债鬼衬得越发不堪?如今啊,二少爷是老爷的心肝宝贝,大少爷却是个丧门星,咱这蓬蒿院,可是比乡下庄子更破落的去处。”奶娘一脸郁结,恨不能立马走人。 “四十两银子够花多久?咱们的月银咋办啊?赏钱呢?赏钱也没有了?”小丫鬟快哭了,豪门深宅的日子显然没她预想的那般美好。 有姝脑袋里出现一连串数字。他把历史上各个朝代的物价推演了一番,发现通常情况下,十两银子能让一户普通人家花用一年半到两年。而他只有一个人,按理来说应该能支撑更长时间,但考虑到王家是大户人家,吃穿用度远远高于外界,便是再节衣缩食,顶多只能撑个四五年。 四五年后银子花完了,王家真会赶自己走?毕竟是亲生骨肉,难道一点也不顾念血缘亲情?然而古人十分迷信,有姝不敢把希望寄托在不确定的因素上。他想活着,所以从现在开始就得好好规划。首先,这四十两银子该怎么用,他得做一份计划表出来。 “咱们的月银不算,那四十两银子听说只能花用在大少爷身上,譬如吃啥、穿啥、用啥。”奶娘撇着嘴讽笑,“你还想赏钱?擎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老婆子和两个小丫鬟听见这等惊天秘闻,又是害怕又是失望,再没心思喝茶聊天,纷纷找了借口离开,从此以后绝少踏入大少爷房间。奶娘忽觉一股冷风在头顶盘旋,抱着双肩打了个寒颤,也屁滚尿流地跑了。 房里安静下来,有姝将预算表存储在大脑里,具体地施行还得根据当下的物价进行调整。总之他必须依靠这四十两银子长到成年,便是维持不了那么久,也得过了十二三岁才行。 超脑异能者是出了名的战五渣,血薄皮脆,经不得打,但那是对丧尸而言,若遇上普通人,有姝完全能够对付。四五岁也许有点悬,但十二三岁已足够自立门户了。这样想着,有姝眼皮子一耷一耷,就要进入梦乡。 忽然,一股阴寒的气流吹拂在他脸上,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凑得极近在打量自己。有姝作为精神力异能者,对外界的感知十分敏锐。他知道,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而且对自己深怀恶念。他内里千回百转,面上却憨憨傻傻,嘴角挂着一行晶亮的口水。 对方是谁?亦或者说——是什么?他想到出生那天,与自己争夺身体的无形寒流;又想到已亡故的,前来讨债的同僚,隐隐约约有了猜测。看来,那个梦是真的,所谓的“讨债鬼”也是真实存在,却并不是自己,而是那股寒流。他想夺得这具身体,好向这家人讨还银两。 然而对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灵魂之力竟那般强悍,硬生生破坏了他的夺舍大计。死了还托梦讨债,可见他执念很深,绝不会轻易离开。如今欠债的人已拿出欠款,却都花用在自己身上,而非还给债主,他如何能甘心,必定还会伺机夺取身体。 有姝心中凛然,面上却毫无表情。不管怎样,他不会把重生的机会白白让给别人,这具身体和这个全新的人生,他要定了。 那股寒流绕着有姝盘旋了一会儿就慢慢消散,全不似降生时那般霸道,不管不顾就往这具皮囊里钻。有姝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与自己争夺身体时,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这会儿正处于虚弱期,对自己暂时构不成威胁。但问题是,它会不会永远保持这个无害的状态? 有姝没见过鬼魂,却研究过阴阳学说,在阴阳学说的某些理论中,有些鬼魂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有些鬼魂却会越来越强大,直至凝聚成形,譬如厉鬼。而自己房间里这玩意儿是个讨债鬼,应该能划归到厉鬼的范畴。如果怨气久久不散,它可能会逐渐变得强大,从而再次进行夺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章 四十千 小婴儿的生活除了吃就是睡,便是有姝精神力再强悍,也无法保持太长时间的清醒。然而每次他醒来的时候,总有一股冷风在身边盘旋,时而吹动床幔,时而拂过眼帘,阴森寒意久久不散。如果房里还有其他人,冷风会立刻离开有姝,缠绕在那人身上。 “嘶,都已经快立夏了,屋里怎么这么冷。”奶娘抱紧双肩,打了个抖索。 跟随在她身后的小丫鬟也拢了拢衣襟,附和道,“我总觉得大少爷屋里有一股阴气,待久了特别不舒服。王妈妈,你说大少爷是不是投胎没投干净,把地狱里的鬼气也带上来了?” “死丫头,别胡说!”奶娘色厉内荏,迅速翻开襁褓,见大少爷没尿,立马跑出去。小丫鬟也着急忙慌的追,临到门口绊了一跤,摔伤了膝盖。 有姝看不见厉鬼的形貌,但能够感觉到,它已经跟随两人离开。这些日子,它时常环绕在自己身边,但只要屋里来了人,它必定会附着在那人身上,直至子夜方回。一只厉鬼附着在人体上能干些什么?除了吸食阳气,有姝想不到别的理由,也更加肯定,它对现在的自己还构不成威胁,因为自己才是它的目标,便是要吸阳气,第一个该吸的也是自己,而非别人。 作为精神系异能者,有姝对元气的流失极为敏感,然而在冷风环绕时,却从未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被夺走,可见那厉鬼奈何不了自己。但这只是暂时的,待它吸足了阳气,变得一日比一日强大,情况或许会出现反转。 有姝嘬着大拇指,心道精神力是自己最大的保护盾,须得赶紧练起来。 一个小婴儿冥想的时候是怎样的?目光呆滞不说,嘴角还流着涎水,怎么看怎么像个傻子。有姝只要清醒过来就会冥想,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事都不搭理,若非睡觉的时间是长身体的时间,他连睡觉都想省去。两个小丫鬟偶尔会摇着拨浪鼓逗他,却从不见他转脸或嬉笑,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于是感到非常奇怪。 “王妈妈,大少爷似乎是个傻子,怎么逗弄都没反应。我们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她们到底刚入府当差,心里藏不住话。 “看什么大夫,大少爷的事老爷一概不过问,连太太在他跟前提一句,也会惹得他大发雷霆,说污了自己的耳朵。不怕倒霉你便去,我可不敢。”王妈妈将冰冷的双手藏进袖筒里。这些日子,她总会莫名其妙的浑身发寒,晚上睡得死沉,白天却依旧没精神,皮肤苍白,眼圈乌青,活像一只鬼。 小丫鬟看见她憔悴不堪的模样,也觉得瘆人,讷讷应了两声,从此再不提请大夫的事。但不知怎的,“大少爷不但是讨债鬼,还是个傻子”的流言竟开始在府里流传,让本就举步维艰的正院越发如履薄冰。 忽一日,奶娘等人全被召到正院,被太太赏了二十大板发卖出去,有姝的小院便来了一位膀大腰圆、容貌凶悍的老婆子,人称宋妈妈。宋妈妈来的当日便听见大少爷响彻半边天的哭声,连忙奔进屋里查看。随她一块儿来的小丫头只有七八岁,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裹踉踉跄跄地跟着,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包裹长了腿。 “大少爷别哭,老奴来了。”宋妈妈小心翼翼的把有姝抱起来。 有姝这会儿已经六七个月大,能翻身,能坐起,还能爬动,小胳膊、小腿儿也很有劲儿。他一被人抱起来就熟门熟路的去摸索衣襟,小嘴儿一嘬一嘬,做出吸奶的动作。由于这回冥想的时间太长,一不小心错过了两顿奶,他颇有些饿得慌,脸上不由露出焦急迫切的表情。 宋妈妈看着他微蹙的小眉头和噙泪的黑眼珠,赞叹道,“谁说我们大少爷是个傻子,”她将小婴儿放低,让身边的小丫头也看一看,接着道,“瞅瞅这小模样,多招人,怎么可能是傻子。” 小丫头名唤白芍,捂嘴笑道,“我看着比二少爷长得齐整多了,像咱们太太。” “那是,”宋妈妈似乎与太太关系匪浅,露出追忆的表情喟叹,“想当初咱们太太可是京城第一美人,才貌双绝,贤良淑德,百家来求。偏偏老爷被人蒙蔽,竟将她许配给了王象乾那伪君子。如今王象乾靠着侯府扶持坐上兵部尚书之位,便忘了当年的承诺,左一个舞女,右一个歌姬,不拘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纳,还如此苛待咱们小姐的孩子……” 宋妈妈一时间悲从中来,将有姝紧紧搂在怀里低泣。 忙着扒拉衣襟的有姝慢慢停下,将这番话略一过滤,得到几个非常有用的信息:一,这主仆二人是自己亲娘派来的,由于爱屋及乌,对自己颇有感情;二,自己亲爹名叫王象乾,官居兵部尚书;三、自己亲娘是侯府小姐,家世更在王家之上。 然而,便是这样强势的背景,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却那样软弱,丈夫说孩子是讨债鬼,她便信了,从此不闻不问。有姝眸色微微一暗,无法对这辈子的父母升起任何好感,于是抛开一切杂念,继续觅食。他扒了半天也没把宋妈妈的衣襟扒开,不由连连拍打,口中咿咿呀呀说个不停,强烈表达自己想吃奶的愿望。 宋妈妈这才破涕为笑,点了点他微红的鼻尖,嗔道,“老奴未曾养育儿女,可没奶水给你喝,更请不起奶娘。二两银子的月钱,够咱们花用大半年了。” 有姝一听顿时急了,嗷地叫唤了一声,微红的鼻尖变成通红,显是非常生气。 宋妈妈越发笑不可仰,将他抱到屋外,指着拴在桂花树下的一头母羊,说道,“瞅瞅,那就是你的新奶娘,买来只花了几百个铜板,以后日日有奶喝,还不用给月钱。四十两银子可不经用啊!”说到这里,她喟然长叹。 白芍非常乖觉,已跑到树下挤羊奶,脆生生道,“这羊奶便宜是便宜,就是膻得很,不知道大少爷喝不喝的惯。” “无事,待会儿煮羊奶的时候放一点茉莉花,再放一点陈茶叶,可以把膻味儿去掉。”宋妈妈指了指墙角盛开的一大丛茉莉。 “好叻。”白芍笑着点头,很快就挤了一碗奶,拿到厨房煮沸。 闻见越来越浓的奶香味,焦虑中的有姝这才平静下来。他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害怕,唯独忍受不了饥饿。那种从胃里一直痒到大脑,然后理智全失的感觉,现如今还深深镌刻在潜意识中,每每忆起来就让他战栗不止。有时候,他甚至会想——难怪丧尸要不停的吃人,它们一定是饿到极点了。 宋妈妈把小婴儿放进摇篮里,在他身后垫了一个迎枕,见他揉着小肚子,不由笑了,“别急,很快就有奶喝了。” 恰在此时,一股森寒冷风刮进屋,附着在宋妈妈身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章 四十千 “大少爷好生聪明,这么小便能自己吃东西了!白芍你方才看见了吗?”宋妈妈立刻从怨恨中醒来,朗声大笑。 “看见了,看见了!”白芍喜不自胜,忙给大少爷擦拭嘴角的奶汁,赞道,“二少爷如今也有六个月大,不能翻身,不能坐起,不能爬动,时时刻刻要奶娘抱在怀里,不得撒手,否则便哇哇大哭,好几次哭得背过气去。那模样才像个傻子呢!” “女要富养,儿要穷养。咱们侯府的少爷,生下来只能配一个奶娘,长到两岁须得断奶,三岁须得自立,洗漱穿衣从不经手他人,五岁进学,六岁习武,门风堂堂正正,出了多少国之栋梁……”许是想起侯府现在的落魄,宋妈妈说不下去了,转而冷笑道,“你看那贱婢养的贱种,身边光奶妈子就有四个,仆妇丫鬟数十个,冷不得、饿不得、连自己抬胳膊腿儿也嫌累,便是日后长大了,也是个废人!” 小丫头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从包裹里取出三个银锭子并几百个铜钱,低声道,“妈妈,这些钱是咱们蓬蒿院所有的花用,哪天要是用完了,老爷真会把大少爷撵出去?” “王象乾什么事干不出来?撵出去,怕没有那样简单。”宋妈妈一面喂奶,一面皱起眉头,周身气息十分阴郁。 “我听柱子哥说,说,”小丫头欲言又止。 “说什么?”宋妈妈竖起眉毛。 “他说偶有一次,听见虚云观主对老爷说大少爷既是前来讨债的,这四十两银子一旦用完,自会脱离肉身重新投胎,叫老爷做好黑发人送白发人的准备。老爷还假惺惺的哭了一场。” “虚云观主,王象乾,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一个装神弄鬼,一个兴妖作孽,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宋妈妈食指抵唇,警告道,“这话日后不可再说,咱们大少爷定会活得长长久久。虽说,虽说小姐也做了同样的梦,但只要这定魂镜在,又仔细着花用,少爷暂时不会有事。时间还长,少爷究竟是什么命数,咱们可以慢慢看,慢慢想办法。无论他是什么来历,既托生在咱们小姐肚子里,就是咱们的主子。” “白芍明白,白芍会好好照顾大少爷。这四十两银子我们仔细点用,可以用很久,我家一年也花不了五两银子呢。” “嗯,好孩子,快把钱收进匣子里,落上锁,这可是咱们的全部财产了。”宋妈妈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有姝打了个饱嗝,心道自己亲娘怕是也对那个梦颇为在意,否则不会从出生到现在,连面儿都不敢露。母亲自身难保,父亲无情无义、宠妾灭妻,身边还有一只厉鬼徘徊不去,想要顺利长大真是个颇为艰难的任务。好在两人带来了几面阴阳镜,可暂时遏制厉鬼,对自己还有几分忠心,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思及此处,有姝两眼发直,又陷入冥想当中,把虚云观主断言自己会早夭那番话完全忽略了。 -------------- 挂上定魂镜之后,阴风许久没再光顾蓬蒿院,反倒是别处院落的人,纷纷出现身体发寒、头晕脑胀、精神不济等症状。起初没人管,忽有一天,连林姨娘都染上了这毛病,王象乾才重视起来,请了虚云观主查探。 “乃是西面邪崇作祟。”虚云观主指了指蓬蒿院的方向。 王象乾脸色发黑,急忙追问,“可有破解之法?” “先把邪崇逐出,贫道再做一场法事,便可无碍。”虚云观主甩甩拂尘,一派高人形象。 王象乾连声答应,让管事包了一百两银子递与道童,然后命人把蓬蒿院的讨债鬼远远送到老家去,去了也不让进祖宅,而是随意发配到乡下的庄子里。王象乾的正妻宋氏听说消息后晕倒过去,醒来哭哭啼啼要儿子,却听丫鬟仆妇说,大少爷早就离开了。 一辆破旧的马车上,刚满一岁的有姝正捏着一块核桃酥,慢慢磨新长出来的门牙。宋妈妈抱着他,面色十分难看。白芍捧着钱匣,眼眶微微发红,可见之前曾哭过一场。 “怎么能这么狠心?真是个畜牲!”宋妈妈喃喃自语。 “何止,应是畜生不如!”白芍追加一句,紧接着焦虑道,“妈妈,咱们日后可该怎么办?” “新城是王象乾老家,如今王家人靠着他纷纷发迹,在新城乃地方一霸,咱们势单力薄,此去算是入了虎狼窝。林氏心狠手辣,她要是向庄子里的人嘱咐一句二句,大少爷就危险了。待我想想,待我想想。”宋妈妈六神无主。 “不如我们带着大少爷逃吧!”白芍捂紧钱匣,低声提议。 宋妈妈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行,咱们逃!好在来蓬蒿院之前,小姐已经消了咱们的奴籍,只要躲过王家的抓捕,日后也就清净了。咱们先把大少爷安安稳稳的养大,日后等他出息了再回去与小姐相认。” 有姝表情木讷的磨牙,心里却在暗暗衡量利弊。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逃走比前往新城更有几率活下来。去了新城,他就是案板上的肉,那所谓的林姨娘想怎么宰割自己都行,还能拿自己辖制母亲。若自己离开,对母亲而言反倒是种解脱。 那便走吧!思及此,他咿咿呀呀的喊了两声,还用小拳头捶了捶身边的软枕。 宋妈妈见状笑开了,叹道,“瞅瞅,大少爷也同意了。那咱们好好合计合计。”话落命白芍附耳过来,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阵。 二人计定,路过某个小镇时让车夫停下,好生歇息一晚。所幸王家并不在乎大少爷的死活,只派了一名管事和一名车夫跟随,宋妈妈花了几百个大钱置办了一桌好酒好菜,请二人享用,席间频频劝酒,好话连篇,将二人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拿上行李,与白芍连夜离开。 宋妈妈从小在乡野长大,赶车这种活计压根难不倒她,一夜功夫已到了千里之外。当管事与车夫醒来时,身上的钱财已被搜刮一空,人和车全都不见了,想要给主家送信,又担心把实情说出去会被打死,干脆也逃之夭夭。 王家许久未曾收到几人平安到达新城的消息,只得派人去寻。找到几人曾经住宿的客栈,才知道他们分头逃了。王象乾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子,自然不会担心他的死活,装模作样的找了几天便作罢。林姨娘更是乐见其成,吹了好几夜枕头风,让王象乾直接把嫡子从族谱上抹除,对外便说暴病而亡。 王家唯一伤心欲绝的人便是宋氏,然而夜深人静时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宋妈妈的苦心,知道儿子留在王家早晚也是一死,不如离去。从此以后,她闭门谢客,吃斋念佛,希望能为儿子积一些功德,好叫他平平安安地长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章 四十千 超脑异能者与灵异体质有相类之处,若将精神力集中于双眼,便能看见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东西。一般的灵魂体能量比较弱小,显不出原形,但厉鬼属于超能量体,只要有姝仔细分辨,还是能看见讨债鬼的形貌。对方现在还不够强大,所谓的实体也不过是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看上去干干瘦瘦,十分猥琐。他似乎还不肯放弃这具身体,时常绕着有姝上下翻飞,口里大喊,“把肉身还给我!这副皮囊原该是我的!”说着说着便伸出手推搡。 有姝感觉皮肤阴冷的厉害,却拿他毫无办法,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讨债鬼身上的雾气一天比一天浓郁,五官也一日比一日清晰,与此相对的是,玉水村里的某些人开始出现头晕眼花、精神不济、身体暴瘦等症状。 有姝心知他们同样被讨债鬼缠上了,因为没有精神力护体,才会被吸走阳气,若继续下去,也不知会不会死掉。有姝救不了他们,事实上,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厉鬼在成长,他的精神力却止步不前,再如何冥想,也无法快速得到提升,也许再过几年,这只厉鬼就会要了他的命。 于是他把宋妈妈给自己做的麦芽糖分发给村里的孩子,让他们把附近有鬼的事传出去。他做得很有技巧,大人们问起来,竟不知传言因何而起。村里到底有没有鬼,旁的人不清楚,但被鬼缠身的几个倒霉蛋却都悚然一惊,继而恍然大悟。 没过多久,几户人家便共同出资请来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师,拿着罗盘从村头走到村尾,这里指指,那里点点,闹得沸沸扬扬。当他们路过自己家时,有姝正捏着一块麦芽糖,舔得专心致志。他看见那只鬼跟随在法师身后,长长的舌头插入法师天灵盖,似乎在吸吮什么。 有姝期待的心情瞬间落空。这名法师显然是个骗子,连鬼怪近身都毫无察觉,又如何捉鬼?然而他表面上却装得煞有介事,拿着一柄桃木剑舞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含着酒水向烛台喷了一口,燃起巨大的火焰,引来村民的连声叫好。 有姝站在人群最外围,舔完麦芽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蜜饯,含在嘴里慢慢吸那甘甜的汁水,一边吸一边摇头走远。当天晚上,有人在村东头的菜地里发现了法师的尸体,衣服上沾满酒气,似乎是喝醉了失足摔死。 宋妈妈和白芍凑在一起小声嘀咕,都说法师死得邪门。有姝从冥想中抽离,小眉头皱得很紧,表情十分凝重。那讨债鬼之前虽然有怨气,却并不浓重,如今沾上人命,怨气会不会产生变异?要知道厉鬼和丧尸一样,也是分级别的,手里有没有人命是判断他们危险程度的重要标准。 有姝知道,这只鬼变得越来越危险了,自己必须尽快找到自救的办法。他从未想过与对方沟通,与一只厉鬼讲道理就像祈求丧尸别吃人一样,根本是痴心妄想。他不懂得阴阳道术,不懂得捉鬼之法,学又没处学,只得拿起宋妈妈的佛经,整日里默默吟诵。然而他本是个无神论者,对佛祖没有虔诚之心,所念的经文也就成了凡语,对厉鬼不起作用。 如此熬过了两月,村里陆续死了三个人,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甚嚣尘上。有姝此时已经不敢出门,盖因那厉鬼已经完全修成了人形,不再是一团飘忽的雾气。他常常趁有姝不备,将他往池塘里推,或把放置在高处的重物砸在他头上。所幸有姝来自于末世,求生技能满点,掉进池塘后自己游了回去,重物落下时也险险避开,只不过回去大病一场,接连十几天高烧不退。 宋妈妈吓坏了,不惜花费重金从梁州城请来一位名医为少爷诊治,还买了一根小山参进补,把家底儿都掏干净才算把人救回来。 有姝病愈后瘦了很多,两颊凹陷、皮肤蜡黄,全没了往日的灵动神采,看上去像只皮猴子。他比以前更加安静,整日里捧着佛经翻看,不说话,也没有表情,把宋妈妈和白芍急坏了。 这天是释迦如来诞辰,开元寺将举行盛大的无遮会,宋妈妈和白芍攒了一些香油钱,打算为少爷祈福。三人乘坐牛车来到寺庙,此处人山人海,阳气极旺。厉鬼靠吸食阳气为生,但那只是针对个别人,若数万人的阳气汇聚在一起,便会对他们造成极大的伤害。 厉鬼一看见升腾在空中的火红色阳气,顿时吓得躲了起来。有姝感觉紧贴在自己后背的寒意瞬间消失,强忍住了回头去看的*。他拽着宋妈妈衣角,跟随她往前殿挤。宋妈妈早已做好拜遍寺内上百尊佛像,为少爷祈福的准备,担心累着他,便让白芍带他出去玩。 白芍拉着有姝出了大殿,看见旁边有个抽签算命的摊位,一时间心痒难耐,便掏出一个铜板给少爷买了一串糖葫芦,让他站在一边等,后又买了一个福袋,跑到外院的菩提树下去挂。 有姝站在殿外的空地上,面无表情的舔着糖葫芦,忽然感觉后背刺痛了一下,转头去看,却见一群玉水村的小孩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雪球朝自己砸,一边砸一边嘻嘻哈哈地道,“傻子,过来啊,来追我们。” 有姝上辈子好歹活到十五岁,而且性格极为安静,怎么可能与一群小屁孩玩在一起?他转回头,继续面无表情的舔糖葫芦。一群小孩不肯罢休,故意把雪团捏得像石头一样硬,朝他一下一下砸过去。有姝躲不开密集如雨点的雪球,只得绕来绕去的奔跑,同时扫视周围,看看有没有躲避的地方。 四周都是平地,并无遮蔽物,有姝想往殿内跑,却见几个小孩已站在门口,堵住去路,脸上满带恶意的微笑。南面是高墙,更无退路,只有一只大竹筐放在角落,也不知是谁留下的。有姝无法,只得跑过去,将大竹筐翻转过来,扣住自己。雨点般的雪球砸在竹筐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还有细碎的雪珠由缝隙钻进来,溅落在脸上,冻得他直打哆嗦。 一群小孩见有姝只是躲避,并不反抗,越发体会到恃强凌弱的快感,砸完雪球竟抄起木棍,打算掀开竹筐把有姝痛打一顿。有姝蹲坐在竹筐里,面无表情的舔着糖葫芦,经历过末世的人深深懂得一个道理,哪怕情况再危急,逃命的时候也不能丢掉食物。所以有姝绕着空地一顿乱跑,手里的糖葫芦竟还捏得牢牢的。 大雄宝殿的屋檐下,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正眯着眼睛注视这场闹剧。他长身而立,衣带当风,尚且稚嫩的五官已隐隐展露出绝世之姿,通身贵气更是令人不敢逼视。两名体格健壮的随从护在左右,神情戒备。 “主子,要不要把他们赶走?”其中一人低声询问。 “不用,挺有趣儿的。”少年摆手,“这世道便是如此,无非倚贵欺贱,恃强凌弱,连三岁小儿也不能免俗。” “主子,那属下去把孩童救下?”另一人上前一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章 四十千 有姝并未抬头去看,而是举起依然牢牢捏在手里的糖葫芦,一口一口咬下来吃掉。早在末世时,他便养成了“一受惊吓便暴饮暴食的习惯”,唯有饱腹感才能帮助他把命悬一线的惊惧感压下。在末世,没有什么比食物和水源更珍贵。 然而糖葫芦表层的麦芽糖早已被他舔干净,如今只剩几颗半生不熟的山楂,嚼碎之后,那酸溜溜的滋味差点叫他哭出来。他立刻捂住腮帮子,用力揉了几下,然后梗着脖子把满嘴酸果肉一点一点咽进肚子里,继而长出口气。 吃了东西,恐惧感便似泡沫一般消失,有姝这才抬头,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对方长相极为出众,更有一股尊贵的,有别于常人的气质。他此刻正眯着一双狭长凤眸,用怪异的表情盯着自己。 “你可还好?”少年再次询问。 “我没事,谢谢你。”有姝擦掉脸上的雪粒,冲少年拱手。 “谢我作何?”少年语气略带疑惑。 “总之谢谢你。”有姝不想到处宣扬自己被厉鬼缠身的事,所以并未多言。那厉鬼离去时曾提及“紫色龙气”,所谓的龙气本该是帝王身上才具备的东西,能抵御世间一切邪物,而此处只有他和少年两人,身上具有紫色龙气的是谁,不言而喻。 换言之,这名少年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对方恰好赶到,他方才已经被厉鬼杀死了。这具身体本该是厉鬼的?已经上了阎王爷的生死薄?可笑!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有姝在娘胎里睡足了十月,降生时那厉鬼才迟迟而来,意欲夺舍,怎么这具身体就成了他的了?思及此,有姝目中快速划过一抹杀意。他虽然感情淡泊,格外喜静,但在末世里摸爬滚打了六年,自然也不是个善茬。如今他拿厉鬼毫无办法,却不代表日后也奈何不了他。 少年还想再问,有姝已经扫掉头脸的雪沫,一摇一晃的走远了,手里还捏着那根串糖葫芦用的竹签子。 “怪哉。”少年摇摇头,也信步离开。 有姝走到殿前的空地,白芍已挂好福袋,正焦急的举目四顾,看见他过来,连忙迎上去诘问,“少爷,你方才跑哪儿去了,可把奴婢急死了!呀,你头发和衣襟怎么湿了?定是淘气了吧?走,奴婢带你去灶房烘干。” 白芍从火头僧那里买了几个烤红薯让少爷吃,然后脱掉他外袍,用木棍支在灶火旁,又用自己的夹袄裹住少爷干瘦的身体。只要有了吃的,有姝便特别安静,小口小口的啃着甜甜的红薯,并有意无意的向火头僧打听那名贵气少年的来路,得知对方目前暂住开元寺带发修行,心里便有了主意。 大约半个时辰后,宋妈妈才拎着一篮子香烛寻过来,喜滋滋地道。“好了,给少爷供了长生牌,日后时时过来添香油钱,少爷便能长命百岁了。” “还有小姐……”白芍话一出口,才想到少爷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连忙打住。 宋妈妈并不希望少爷被仇恨蒙蔽心智,待他日后长大了,出息了,再将所有真相告之也不迟,故而狠狠瞪了白芍一眼,拉上少爷便要还家。 有姝不言不语的跟在宋妈妈身后,走到寺门口时才道,“妈妈,我要留在开元寺带发修行。” “少爷你说什么?”宋妈妈脚底打滑,差点摔倒。 “我说我要留在开元寺带发修行。”有姝扶住她,重申一遍。四十两银子已经花完,厉鬼自觉债务偿清,便铁了心要拉他一起下地狱。他若是离开那名身携龙气的少年,唯有死路一条。 “你这孩子,怎么好端端的要出家?可是谁人说了什么?”宋妈妈目光冷厉的朝白芍看去,骇的白芍连连摆手。 “无人与我说道。”有姝四处看了看,见附近没有旁人,这才低语,“不瞒妈妈,我最近被一只厉鬼缠住,直说这具肉身原该是他的,他讨债来了,又说什么四十两银子已经花完,我必须得死。最近这段日子,他常常加害于我,将我推入池塘,推下台阶,屡施毒手。方才在寺中,他还摁住我后脑勺,将我压入雪堆中溺毙,幸而一名身染贵气的香客路过,他才退避。若是我与妈妈回去,指不定哪天便遭了厉鬼暗算,不若待在贵人身边安全。况且这里是寺庙,或许菩萨也会保佑我。” 当然,最后这句话,有姝是万万不信的。若是菩萨果真能普渡众生,降妖伏魔,厉鬼又怎会那般猖狂,在寺庙中就下了杀手。可见这开元寺并非什么神圣不可侵犯之所。 宋妈妈和白芍听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时连忙去查看少爷后脑勺,果见白嫩的头皮上隐约印着一个赤红的手印,从尺寸上看,应当属于一名成年男子。联想到玉水村频频有人中邪,又联想到五年前,少爷出生时老爷和小姐同时做的那个梦,宋妈妈和白芍已经对此深信不疑。 什么叫肉身原该是他的?难道说讨债鬼没能托生在小姐肚子里,反倒被少爷占了先?少爷不是什么鬼怪,是小姐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啊!宋妈妈一会儿狂喜,一会儿哀痛,搂着有姝瘦小的身体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命苦的少爷啊,你受了那么大的罪,怎么不早说啊!老奴若是早知道,定然求来高人救你。” “妈妈无需自责,高人大多是骗子。”有姝笨拙的拍打宋妈妈脊背,“村里请来的那些高人,全都奈何不了厉鬼,唯独见了贵人他才会退避三舍。” “那贵人是谁?妈妈去求他庇护你。”宋妈妈从悲痛中抽离,抱起少爷往寺内走。 “神鬼之事常人哪敢沾染?不说还好,一说,定是要把我赶走的。妈妈万万不可冲动,我待在寺中便可自保,平日潜心修佛,亦能让妖魔鬼怪退避。这里毕竟是佛门圣地,哪容邪崇作祟。”有姝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话,但为了打消宋妈妈的念头,不得不耐心劝解。 所谓的贵人之贵,远远超出了宋妈妈和白芍的认知,若贸然前去,招惹怀疑倒是其次,怕就怕对方忌讳鬼神之说,反而绝了他的生路,不如待在寺里做一个俗家弟子,与少年慢慢亲近了再图谋其他。 宋妈妈被劝服,一面夸赞少爷心思缜密,一面找到开元寺的主持,说想把孩子寄养在此处。有些孩子八字硬,福缘浅薄,做父母的怕孩子早夭,便会送到附近的寺庙寄养,每个月都来送香油钱。此乃寺庙的进项之一,主持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立时便收下了有姝。 有姝送走恋恋不舍的宋妈妈和白芍,这才回到自己厢房,换上月白色僧衣。他四处转了转,发现东面的一个院落最为宽敞齐整,时时有两名壮汉站在圆形拱门处守卫,便知那是少年的住所。从来往僧人淡然处之的行为来看,少年的真实身份似乎无人知晓,有姝也想不明白,好好的皇族,怎会居住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然而梁州乃龙兴之地,权贵云集,且开元寺是距离皇陵最近的寺庙之一,这样一想便也说得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7章 四十千 有姝内心悚然,正欲抬脚飞奔,衣领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提起,扔进了水缸。水缸足有四尺高,而有姝满打满算也才三尺,一掉进去便整个人浸入水中,连发顶都看不见了。 有姝拼命划动四肢想往上浮,一只手却摁住他头顶,将他用力下压。这并非有姝第一次面对死亡,事实上,从末世而来的他早已历遍艰险,因此半点也不慌乱。不能上浮,他干脆就沉入水底,眯着眼睛打量四周。这不是一口储水的缸,而是用来栽种睡莲,水里还养了几条锦鲤,堆叠了几块石头。 有姝眼睛一亮,立即拿起石头,朝缸壁狠狠敲击,接连敲了数十下,眼看快要窒息时,后领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将他拉出水面。有姝连忙攀住缸沿,大口大口喘气。 “你仿佛很喜欢把自己闷死?” 耳畔响起的还是那道熟悉的嗓音,有姝抹掉脸上的水珠抬头看去,发现俊美的少年正收回手,退开两步,眉眼间满是疑惑。 有姝没法解释这诡异的状况,低低道了声谢,然后把小短腿搭在缸沿上,试图爬出来。但他早已精疲力尽,腿肚子一直打颤,放上缸沿又很快掉下,反复数次还在水里扑腾,像只落水的小猫崽子,看上去可怜极了。 少年默默叹了口气,走上前,双手插入他腋下,将他提溜出来,语重心长地告诫,“日后莫要贪玩,小心哪天把自己的小命玩掉。” 有姝含含糊糊的应了,摊开左手,发现只啃了几口的窝窝头已经化掉,不由重重哀叹。在水里又是挣扎,又是捡石头砸水缸,他还不忘牢牢捏住食物,当真把“鸟为食亡”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 少年以拳抵唇,咳嗽了两声,清冷的凤眸漫出浅浅笑意。这孩子,当真有趣得紧。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有姝欠你一条命。”有姝扔掉窝窝头,转而捶打自己单薄的小胸脯,满脸都是“为君赴汤蹈火”的壮烈。 五岁的孩童只三尺高,尚不及自己大腿,五短小身材配上一颗*的大脑袋,看上去像豆芽菜一般,偏要做出绿林好汉的模样,叫少年忍俊不禁。他本就觉得这孩子有趣,目下又见他颇为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便越发想要逗弄他。 “你叫有姝?你想如何报答我?”少年弯腰,直勾勾地盯着孩童的眼睛。 有姝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正儿八经的拱手,“以身相许,你看如何?”只有时时刻刻待在少年身边他才能保命,昨天还为如何接近少年发愁,今天机会就来了。 “以身相许?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何意思?”少年上上下下打量这根豆芽菜,抿着嘴低笑起来,“你这副小身板,插上草标拉去集市都无人愿买,我要你作甚?况且你也不是女子,哪能用‘以身相许’这个词儿。罢了,大恩不言谢,快回去换衣服吧,免得冻着。” 少年救了自己两次,有姝本就非常感激,眼下又见他如此宽厚大方,好感度顿时节节攀升。他的确想利用少年躲避厉鬼,但报答恩情也绝不是假话。在基地里,你想要什么,必须拿等价的东西前去交换,否则没人会平白施舍。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有姝很明白有来有往的道理,他利用对方的同时,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很能干,你收了我绝对不亏。”有姝转动眼珠,想要一一细数自己的长处,却因为技能太多太杂,不知该从何说起。 “别闹,快快回去。”少年轻笑一声,举步离开。 有姝连忙追上去,绕着少年跑前跑后,还顺手扯了路边的一株杂草,插在自己头顶,信誓旦旦的说道,“我真的很能干,会算账、会统筹、会看病、会修理机器、会浆洗衣服、会打扫卫生……我会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你买了我吧,只需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绝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向人兜售自己,这种事有姝从没干过,只得拼命回忆曾经看过的购物广告。厉鬼的杀意一次比一次浓烈,情况也一次比一次凶险,若是哪天少年没能及时赶到,他一定会死。为了保命,有姝必须时时刻刻与少年待在一起,连睡觉也得黏着,而他想不到比卖身更好的办法。成为少年的随从,便有理由光明正大的待在他身边。当然,有姝并不打算入奴籍,而是准备签活契,他不想送命,却也不想失去自由,等日后想到弄死厉鬼的办法,他便会离开。 少年万万没想到这小孩不但行为古怪,说话也很有趣,一路低笑着往前走,见守在院外的护卫迎上来,似有驱赶小孩的意思,便不着痕迹的摆摆手。护卫立时退下,不远不近地跟着。 有姝奋力迈着小短腿,跑到少年前头,一面倒退行走,一面苦苦劝说。但他素来沉默寡言,把能想到的广告词儿全念完,顿时卡壳了,吭吭哧哧的说不出话,焦急中左脚绊了右脚一下,摔倒在雪地里。最近几天一直在下雪,路边不知不觉便积了厚厚一层,三尺高的小娃娃一头栽下去便只能看见一双小短腿露在外面,因为拼命挣扎的缘故,正一抖一抖的,看着十分滑稽。 少年以拳抵唇,免得自己笑出来。两名侍卫也忍俊不禁,在主子的示意下上前捞人。 有姝被人拽住双腿,像拔萝卜一般从雪堆里□□,□□在外面的皮肤已青白一片,嘴唇也失去血色。少年上下看他一眼,拧眉道,“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谈何报恩?快快回去换衣服吧。” “我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别人,真的。”有姝不肯走,想扑上去抱住少年双腿,又担心身上的雪粒弄脏对方华贵的衣袍。他努力睁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少年,试图用自己强大的精神力催眠地方。这一招他上辈子常用,但凡被他专注目光盯视的人,都会屈从于他的意志。 然而这是一个巨大的误会。事实上,有姝这种超脑异能者,精神力根本不能外放,更达不到催眠一个人的效果,大家之所以迁就他,不过是被他水汪汪、湿漉漉的小眼神迷住罢了。有姝喜静,从不过多与人交流,故而并不知道自己是研究所的小萌物。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他拼命把精神力集中在双眼,除了看见更多飘在空中的鬼魂,并未产生什么奇特的化学效应,但由于睁眼的时间太长,眼眶便慢慢凝结了一层水雾。少年垂头与三尺高的幼童对视,心念微微一动。没想到面黄肌瘦的小豆丁,竟拥有一双如此干净剔透的双眼,里面的渴望与希冀那般直白的表露出来,叫人不忍拒绝。 少年从小在藏污纳垢的禁宫中长大,说一句话,走一步路,都要想了又想,再三斟酌,还未学会读书便已学会了隐藏自己。他见多了各种各样的浑浊双眼,有的伪善、有的狠戾、有的冷漠、有的高深莫测……久而久之便能从眼睛分辨一个人的善恶。但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像是浸泡在灵液中的琉璃,清澈透明,一望到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8章 四十千 “你家住在何处?家里还有何人?作甚住在庙里?”少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现水已经冷了,只抿了一口便放下。 有姝快速将自己扒干净,打开箱笼一阵翻找,白嫩嫩的小屁股正对少年。少年又有些想笑,走上前,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厚厚的棉袄,裹在他身上。 “谢谢。你坐着吧,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照顾你更是没问题。”有姝拍拍小胸脯,然后用布巾擦干身体和头发,这才套上亵衣亵裤和棉袄。 身上干爽了,有姝长出口气,从床底拖出一口小箱子,问道,“你饿了吗?我请你吃东西?”方才受了惊吓,他急需吃一点东西压压惊。 “半个时辰前我刚用过膳。”少年摆手推拒。 有姝心里窃喜,眼珠子便转了转,口不对心的模样叫少年暗笑不已。和所有的末世人一样,有姝不但有囤积食物的习惯,还极其吝啬分享。谁要是想从他口中夺食,无异于要他的命,刚才那一问,不过客气客气罢了。 看见小豆丁在衣襟里掏了又掏,好不容易掏出一把钥匙,还用红绳牢牢挂在脖子上,少年原以为箱子里藏了什么宝物,哪知道一打开,全是用油纸包好的干粮、馒头、饼子等物,顿时摇头笑了。 “当心放馊了。”他好心提醒一句。 “现在天冷,不会馊。”有姝取出一个油纸包,转而把箱子锁好,推入床底,又把钥匙藏进贴身的衣服里。 “我去生一盆炭火,你等着。”像是担心少年偷吃,他把油纸包塞入怀中,拎着一个小炭盆,跑到前院找僧人要火。 少年站在门口远远看着,见小豆丁偷偷递给僧人几个铜板,要来了上等的木炭并几颗火星,然后一路飞跑回来,一边跑一边轮着小炭盆,让火星在寒风的吹拂下迅速燃起来。待小豆丁跑到近前,炭火已烧得很旺,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令少年冷峻的眉眼融化了些许。 “快回去坐着烤火,外面冷。”有姝推搡少年,并顺手带上房门。他掏出怀里的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两个冷硬的馒头。 “灶房里有热馒头,你现在去应该还能要来几个。”少年指了指灶房的方向。 “我想吃烤馒头。”有姝将铁钳架在炭盆上,又把馒头放上去,时不时翻两下。 半刻钟后,一股浓郁的焦香味飘散在空中,叫人食指大动。有姝频频咽着口水,不顾馒头烫手,立时拿起来掰成两半,大口大口咬,由于吃得太快,喉咙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声响。 少年挑高一边眉毛,兴味盎然的盯着小豆丁。他不得不承认,对方很会照顾自己,才五岁便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知道该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只一点,他似乎对食物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 见小豆丁吃得香甜,心情抑郁从而导致食欲大减的少年竟觉得有些饿了。他翻了翻放置在铁钳上的另一个馒头,问道,“我能否吃一点?” 有姝进食的动作微微一顿,目中流露出挣扎的痕迹。讨好少年便能保住性命,然而食物等同于性命,二者的分量是一样的,该怎么抉择?现在不是末世,这些东西吃完了,宋妈妈还会送些过来。思及此,有姝艰难的点了点头。 少年如何看不出他的不舍,见他嘴上吃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更确切的说是盯着自己手里的馒头,心内又是一阵暗笑。这小豆丁怎会如此护食?而且丝毫不懂得掩饰情绪。有趣,当真有趣?留在身边养着也好,至少能图个乐儿。 咬下一口焦香四溢的馒头,少年冷清的面容彻底舒缓下来。他已经许久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只要一想到再也回不去上京,便郁结难消、如鲠在喉。但眼下,看着把手里的馒头当成无上美味的幼童,他竟然觉得,现在的生活也并非那般糟糕。 “拿着。”他从荷包里掏出五两银子。 有姝顺手接了,傻乎乎地问,“做什么?” “你的卖身钱。” “我不签死契。”有姝将银子放在桌上,语气略显紧张,“每隔五年签一次活契,这样可否?” “可。”少年对这个并不在乎。五岁的幼童,再聪明又能如何?难不成还是自己仇敌派来的细作?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心中虽然这样想,但该做的调查却不能少。少年与有姝签了活契,回到自己院落时,两名护卫已把有姝的身世背景调查的一清二楚。 “王象乾的嫡子?”少年沉吟,忽而摇头叹息。同样是嫡子,同样被父亲厌弃,没想到幼童与自己竟然同病相怜。王象乾乃兵部尚书,太之一系的中坚力量,他宠妾灭妻致使嫡子流落在外的事,倒可以稍加利用。 “去接他过来。”少年冲护卫摆手,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咔擦咔擦的踩雪声。 护卫推门一看,却见三尺高的幼童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裹,正慢慢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包裹体积庞大,而他太过矮小,远远看去竟像是包裹长了一双腿,会自己走路了。 “噗……”两名护卫没忍住,笑出了声儿。 少年以拳抵唇,免得自己也失礼人前。这小豆丁明明孤僻得紧,且还不会讨好人,偏偏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喜感,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让人开怀。 “怎么不找人帮帮你?”示意护卫去接包裹,少年上前几步,将小豆丁拉入房间。 开元寺的厢房构造都差不多,只大小格局略有差别。少年这间厢房已是最好的,但对一名皇族而言,怕是只能称为“简陋”。房里陈设非常简单,一桌四椅、一床一柜一火盆,便再没有旁的家具。 有姝大略一扫,已然明白少年虽是皇族,目下却境况艰难,比起自己恐只好了那么一线而已。他抖掉鞋子上的雪珠,模仿两名侍卫的动作,冲少年弯腰拱手,正儿八经地道,“主子,有事但请吩咐。” “噗……”两名护卫又笑场了。小豆丁才三尺高,偏以为自己威武雄壮能赶上八尺大汉,那肃然的表情,慎重而又豪情万千的语气,配上黏糊糊的小奶音,反差之大能叫人把眼泪都笑出来。 少年发现只要一遇见幼童,便会习惯性的以拳抵唇。他很怀疑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终会被幼童废掉。慢慢走到书桌边,垂眸盯着字帖,忍俊不禁的感觉才略微消散,他吩咐道,“会磨墨吗?帮我磨墨。”因是被放逐,路上又遇见几次暗杀,他身边的随从早已死的死逃的逃,只有两名护卫活了下来。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9章 四十千 有姝第一次当差虽然出了点小洋相,但总体来说表现的还是很优秀。外面更鼓阵阵,已到了亥时,他见少年频繁眨眼,似是有些困倦,于是非常贴心的提议,“天色已晚,主子是不是该歇了?” “嗯,你也早点回去睡吧。”少年放下书卷,按揉太阳穴。 有姝点头,走到门边又停住,奶声奶气的问,“天冷,泡了脚睡会更舒服,我去帮主子打热水吧?”说这话时,他并不觉得自尊受到了伤害。这里是封建社会,贵族与平民之间存在天然的,无法跨越的鸿沟。他既然给少年当了下仆,自然要把本职工作做好,这是一个狗腿子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哦不,说错了,应该是心腹。 上辈子,有姝为了一口吃的,能把研究所里的科学家当祖宗一样供着,这辈子为了活命,自然也能把少年伺候的舒舒服服。莫说打热水,便是少年让他过去搓脚,他也不能拒绝。 好在少年为人宽厚,淡笑摆手,“这些粗活有人会干,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快回去歇着吧。” 有姝对这位主子更加满意。谦和、温柔、体贴,很懂得为别人着想,给他打工也不算委屈。更何况他还身携龙气,说不定未来能当皇帝呢?莫说皇帝的心腹,就是皇帝的太监,含金量也是很高的。 有姝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毫无表情,似模似样的半跪行礼,然后倒退出门。外面依然下着雪,刚清扫的庭院又是白茫茫一片,唯有几株梅花开得正艳,淡而清雅的花香夹杂在冰寒的空气中,很是提神。有姝深吸口气,又静静站了一会儿,这才高一脚底一脚的回房,看见自己堆的小雪人竟然放在一株梅花树下,招手道了句“晚安”。 如今他已搬到少年的院落,就住在最东头的耳房内,包裹家什等物放置的井井有条、规规整整,想来是那两名侍卫的手笔。 有姝拿铁钳拨了拨炭盆,发现灰堆里埋着几颗未燃尽的火星,连忙往里添炭。院外响起咔擦咔擦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少年的护卫提着一壶热水进来,嘱咐道,“有姝,这是主子让我送来的,你用冷水兑了,把脚泡暖和了再睡。棉被够不够厚?不够我给你加一层。” 有姝连忙道谢,末了又面向少年卧室的方向拱手,说多谢主子体恤。 护卫很受不了他严肃正经的模样。一个三尺高的小娃娃,偏要装成大人,看着只会觉得好笑。护卫嘴角抽搐着放下水,用力揉了揉小娃娃的脑袋,这才走了。有姝泡了脚,烤了一个地瓜,吃饱喝足用杨柳枝刷了牙,钻入厚重整洁的被窝,长长舒了口气。生命有了保障,食物也不短缺,这日子才是人过的。 他自我陶醉了一会儿,渐渐陷入半梦半醒中,恰在此时,屋内温度骤降,一股阴冷的气流缓缓浸入棉被,钻入皮肤。 “不好,厉鬼来了!”有姝心中凛然,面上却分毫不显,僵卧了小片刻,感觉一双无形的手朝自己脖颈摸来,便似炮弹般弹跳而起,鞋也没穿就推门跑出去。好在他的房间离少年不远,穿过回廊很快就到。 “砰砰砰”的敲门声响彻夜空,两名护卫立时从隔壁房间出来,衣衫整齐,神情戒备,可见并未入睡。二人正欲上前盘问,房门吱嘎一声打开,少年身披大氅,垂眸看来,“何事?” 走廊外阴风阵阵,不知哪一股是那厉鬼所化,刹那间便能夺走自己性命。有姝不敢留在外面,哧溜一声从少年腋下钻入,催促道,“快关门,快关门。” 少年冲两名侍卫摆手,又朝虚空点了点,让隐藏在暗处的人少安毋躁,然后关紧房门,将扑面而来的冷风阻隔在外。他回头看向面色煞白、冷汗淋漓的幼童,笃定道,“做噩梦了?” “嗯。”有姝点头,一会儿把左脚放在右脚背上,一会儿把右脚放在左脚背上,整个人摇摇晃晃,狼狈不堪。没办法,地上太凉了,两只脚根本站不住。 少年以拳抵唇,轻轻咳嗽,随即走过去,将他抱到椅子上,用大氅裹好,温声叮嘱,“我让阿大给你打一盆水来洗脚,坐着别乱动。” 有姝嗯了一声,等少年打开房门,立马伸长脖子探看。外面除了夜空、雪花、梅树,并不见旁的东西。他将精神力集中于双眼,反复侦查,这才确定厉鬼确实走了。看来待在少年身边果然是最安全的。 热水很快打来,护卫还顺手将他的鞋子也拎过来。有姝草草洗干净双脚,状似忠心地道,“主子,我今晚帮你守夜如何?” “你是想帮我守夜,还是不敢一个人睡?”少年莞尔,从箱笼里拿出一床棉被,放置在自己枕边,招手道,“过来吧,跟我一起睡。”五岁的幼童不敢一个人睡也无可厚非,都是天涯沦落人,能照顾便多照顾一点吧。 有姝双眼岑亮,靸着鞋跑到床边,拱手道,“谢谢主子!”话落手脚并用的爬到最里侧,挥着小胳膊强调,“我人小,不占地方,绝对碰不到主子。我睡相还很好,躺下是什么样儿,醒来依然是什么样儿。” 他害怕被人嫌弃,钻进被子,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只露出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少年。 少年摇头低笑,也跟着钻进被窝,安抚道,“分别盖两床被子,便是碰到也无碍。快睡吧,夜深了。” 有姝点点头,迟疑道,“我以后能每天晚上都帮你守夜吗?不睡床,在脚踏或地上将就一晚也成。”一旦自己落单,厉鬼就会痛下杀手。这半个月,他在外面不知吸了多少阳气,以往出现时只是一缕阴风,而今却能让一整个房间变成冰窟。他又变强了! 少年拍拍幼童发顶,轻声道,“看你表现吧。” 有姝不再纠缠,用被子蒙住头,缓缓闭上眼睛。房间里燃着几个炭盆,温度不高不低非常温暖,耳畔不时传来少年清浅而又平稳的呼吸,像催眠曲一般叫人心神宁静。不用担心忽然而至的厉鬼,亦没有纠缠不休的梦魇,这是有姝度过的最香甜,最安稳的一个夜晚。迷糊中,他隐隐想到:幸好,幸好在最绝望的时候遇见了这个人。 一夜无话。翌日,少年甫一睁眼,看见的便是缩在角落的一个小团子,果然睡下是什么姿势,早上起来还是什么姿势。原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孩睡梦中颇为多动,要么伸胳膊摆腿,要么频频起夜,但有姝却十分乖巧安静,愣是一丁点儿也没越界。 少年摇头失笑,刚掀开被子,埋在被窝里的幼童就忽然弹起来,又黑又大的双眼满是戒备,毫无刚睡醒的迷糊感。看清面前的人,想起昨晚的事,他晃了晃乱糟糟的脑袋,戒备神情瞬间换成憨态可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0章 四十千 被小娃娃泪汪汪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少年接下来不再戏弄他,极其配合的穿好衣服鞋袜。走到外间,僧人已送来热水和饭菜。两名护卫分别叫做阿大、阿二。阿大正在兑热水,阿二正在摆膳,洗完脸立马就能开饭。 有姝用力吸了吸飘荡在空气中的饭菜香味,只觉得饥肠辘辘,空虚难忍。他猴急的跑到盥洗架前,拧了一条湿帕子,连连招手让少年赶紧过来。 听见小娃娃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少年莞尔,主动弯腰,方便他动作。有姝快速擦干净少年脸颊、耳廓、脖颈等处,用剩下的水抹了抹自己的脸,然后跑到餐桌前站定,看清碗碟里的菜肴,双目圆睁,很是惊异。 “你们怎会有肉吃?”他来了半个月,顿顿都是青菜萝卜,一丝荤腥也闻不到。 “嘘,切莫声张。”少年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姝点头,见阿大阿二摆好碗碟后退出房门,便也依依不舍的离开。 “往哪儿跑?过来吃饭。”少年淡淡开口。 “你在跟我说话?”有姝靠在门板上,一会儿指指自己,一会儿探出头去看走廊外的阿大和阿二。幸福来的太快,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末世里,能吃上新鲜饭菜是一种奢侈,来了古代,虽说能吃饱,却依然尝不到荤腥,除非投胎在大户人家。 故此,有姝对这一桌丰盛的菜肴当真眼馋到极点,恨不能化身巨兽,连碗碟带饭桌一块儿吞下。他眼睛冒着绿光,未免显得太急切,小步小步的挪回屋内,嘴角不时闪烁可疑的亮光。 少年以拳抵唇,轻微咳嗽,末了招手道,“过来吧,今日菜有点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对,浪费食物可耻。”有姝挨着少年坐下,拿起竹筷帮少年夹了一个酱猪蹄,催促道,“主子快吃。”你吃了我才好开动。 “嗯,你也吃吧……”话音未落,幼童已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然后挥舞筷子大口刨饭,那架势活像饿了八辈子。 “慢点吃,还有很多。”少年扶额,当真有些无奈,但看着看着,竟也觉得饿了。初至开元寺,他十分不习惯这里粗陋的饭菜,习惯了宫中的锦衣玉食,乍然失去所有,还被打落万丈深渊,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几乎对未来绝望。他整夜整夜失眠,端起碗,亦常常觉得难以下咽。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振作,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外家,还有母后留下的众多心腹。一旦他垮了,所有人都要为他陪葬。然而理性归理性,真要摆脱感性的纠缠,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收下幼童是想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并多个乐子,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 幼童吃嘛嘛香,睡嘛嘛美,只要肚子饱了,虽然总板着一张脸,眼睛里却写满快乐与餍足,那愉悦的情绪很有感染力。只不知,当他长大了,晓事了,得知自己的身世,还会不会这样没心没肺。 思及此,少年默默叹息。 “有姝。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你的名字可是来自于此?”他给幼童夹了一块肉,徐徐询问。 “就是‘有一位美人’的意思。”有姝不太喜欢咬文嚼字,话语很是直白浅显。 “有一位美人?你这五官倒有几分精致,日后或许真能长成一位美人。”少年捏住幼童下颚,将他转来转去的看了好一会儿。五官的确精致,但最出彩的却是一双眼睛,漆黑、明亮、深邃而又清澈,似宝石,更似天上的星辰。 “多吃点,多长点肉,胖了才好看。”他继续夹菜,颇有种养儿子的满足感。 有姝连连点头,对少年的好感度突破天际。既能保护自己,又能让自己顿顿吃肉,上哪儿去找比少年更好的老板?五两银子把自己卖了,不亏,一点儿也不亏。 “你名字是谁帮你取的?”少年饭量不大,吃饱了便放下碗筷,逗引幼童说话。 “我,我自己。”本想说我妈妈,但想到自己已经重生了,有姝连忙改口。这名字连宋妈妈和白芍也不知道,她们只会用“少爷”称呼他,说是等进学了,让先生起一个寓意绝佳的名字。有姝当时没发表意见,但心里却很不乐意。他是有姝,便永远是有姝。 少年摇头失笑,万万没想到五岁的幼童竟会给自己取这样的名字。有一位美人?脸皮着实厚得很。 二人吃罢早饭,便有一名布庄掌柜带着许多布料前来拜见。有姝原以为是少年要做新衣服,却没料对方把自己推上前,让掌柜量尺寸。 “除了白色,其他料子都要了。他比较顽皮,喜欢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白色着实不耐脏。”少年挑拣出白色布料,继续道,“再用绢布做几套亵衣亵裤。对了,外袍尽量做厚一点,梁州的冬天似乎比上京还冷。” 掌柜连连点头答应。 有姝摸摸从桌面垂落下来的布料,心里高兴极了。宋妈妈和白芍毕竟是女流之辈,不但要把少爷养大,还要送他读书习字,使他不至于蹉跎前程,所需要花费的金钱不可计数,故而日子过得很拮据。有姝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穿上新衣,平日里甚至要捡白芍的旧衣服穿,村子里不相熟的人家还当他是个小姑娘。 “给我做衣服?”他抬头,眼巴巴的看着少年,生怕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嗯,既跟了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少年拍拍他发顶,语气甚为温和。 有姝瞬间被幸福感包围。说句老实话,他来到古代之后,生活条件并没比上辈子好多少,同样是吃不饱穿不暖,还有一只厉鬼时时想要自己的命,危险程度比待在末世还高。来到少年身边之后,这些境况才一一得到改善。 什么叫生活?跟老板在一起才叫生活!他心中喟叹,总是抿成直线的嘴角终于翘了翘,挤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少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幼童露出“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忍不住上前,戳了戳他左腮的小坑,轻笑道,“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有姝竟还长着两个小酒窝。” 有姝翘起的唇角慢慢拉平,揉着腮帮子道,“谢谢主子,日后有姝定然为主子赴汤蹈火!”或许对少年来说,他给予的一切并不算什么,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但对来自于末世的有姝而言,食物、衣服、安身立命之所,已是他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得到多少便要付出多少,日后若少年有难,有姝就算豁出性命也会相助。 看见幼童眼中的感激与坚持,少年内心颇受触动。他习惯了带着目的性去结交一个人,也习惯了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然而当他施展手段来应付眼前这个纯白如纸的小娃娃时,竟觉得羞愧无比。但是人总会长大,亦总会改变,谁又能一直保持初心?若小娃娃永远如现在这般赤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利用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1章 四十千 内心暗藏许多忧虑,有姝觉得自己必须吃点东西压压惊,于是掏出怀里用油纸包好的核桃酥,小口小口地啃。咔擦咔擦的咀嚼声不绝于耳,像是屋子里藏了一只偷食的小老鼠,叫人很难集中精神。 少年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招手将有姝叫过来。 有姝走到书桌边,一边嚼东西一边含糊道,“主子有何吩咐?” 少年见他嘴角沾满糕饼屑,无奈的替他抹去,“日后不许在书房里吃这种酥饼,听见了吗?” “听见了。”有姝乖乖点头,继而追问,“那我能吃什么?” 嘴巴真是一刻都停不下来。少年莞尔,从抽屉里取出一包蜜饯,“吃这种不会发出声响的食物。好了,一边儿待着去。” 只要是能吃的,有姝都喜欢。他眼睛亮了亮,接过蜜饯后立马往嘴里塞了一颗,然后走回角落烤火。书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少年看了几页书,回头再去看有姝,发现他脸颊鼓起一个小包,显然是把果肉吃完了,却舍不得吐出里面的核,只等着把甜味全都吸干净。 少年无声笑了,遍布阴云的心头慢慢露出一线阳光,虽然被放逐到这等苦寒之地修行,却似乎比待在皇城更有乐趣。放下书,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他温声道,“午时了,回去用膳。” 吃饭这种事,有姝向来不落于人后。他立马蹦起来,把早已准备好的暖炉塞进少年手里,急道,“主子你等等,我马上去灶房取饭菜。” “先伺候我更衣再去。”少年将蹦出门槛的幼童拽回来,表情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有姝耳根微微一红,连忙规规矩矩的跟在少年身后。少年爱洁,一日必要换三套衣服,早中晚各一套,否则便浑身不舒坦。二人回到卧房,阿大恰巧把新裁好的衣服送来。 “这几套是有姝的,快穿上试试。”阿大笑呵呵的打开其中一个小包裹。 有姝踮起脚尖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尺寸,有内衣也有棉袄,还有两双牛皮靴子,里面夹了羊羔毛,穿上一定很暖和。他本就黑亮的眼珠似在发光,却还是压下满心喜悦,把少年的衣服取下来,说道,“先帮主子更衣吧,这些衣服我回去再试。” “现在就试,不合身我叫他们改。”少年却不答应,亲手为幼童穿衣。 棉袄做得很厚,颜色也十分鲜亮,有姝最近长胖了些许,蜡黄的皮肤变得白白嫩嫩,看上去像个移动的粉团子,着实招人喜欢。少年将手放置在他头顶,将他转来转去的看了半晌,这才满意的笑了,“我家有姝果然是个美人。” 有姝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两个小酒窝。 少年越看越喜欢,将他拉进怀里,伸手去戳小酒窝,连戳了好几下才作罢,笑道,“行了,快点更衣用膳。” 被“用膳”两个字激励,本就心情愉快的有姝像打了鸡血,三两下把沉重的椅子拖到少年身边,站上去为他解衣带和腰带,完了将他推坐在床沿,蹲下身脱鞋。 少年的恶趣味又犯了,故意将脚背弓起,叫有姝无论如何也没法把靴子拽下来。有姝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脸颊一时间憋得通红,却不防少年忽然放松脚背,让靴子猛然脱落。 有姝顺着惯性往后栽倒,不但摔了个屁股朝天,还像球一样滚了两圈,好半天爬不起来。所幸卧室内铺着柔软的羊羔皮,倒是没感觉到疼痛。他一面揉着小屁股,一面认真提议,“主子,你的靴子小了,我重新帮你做几双吧?保证比布庄的裁缝做得好。” 这话并非虚言,末世里物资短缺,有衣服鞋子穿就算不错了,谁舍得扔掉?破了就重新缝上,直到缝无可缝为止。作为勤杂工,有姝没少帮人缝衣服鞋袜,生活技能早已点满。 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怎能如此好骗?少年心内暗笑不已,面上却分毫不显,捏着他长满冻疮的小胖手,调侃道,“你这小手恐连绣花针都捏不住,还能做靴子?你看这几寸厚的鞋底,得一针一线地纳,没有一把子力气可不行。你有这份心足矣,主子我很欢喜。” 纳鞋底的确是个问题,有姝再次为自己的年龄感到无力,闷闷不乐地道,“那等我长大了再帮主子做鞋。”似想到什么,他又高兴起来,翘着唇,露出两个小酒窝,“做衣服不费力,我先帮主子做两套春衫吧,再过一两个月就能穿了。” 少年虽然不抱什么期待,却依然爽朗的笑了,“行,我便等着穿有姝帮我做的新衣服。”原以为母后去后,便再也没人会亲手为自己缝制衣物,并且将自己的吃穿住行、喜怒哀乐放在心上。但有姝做到了,不是下仆对主人的尊敬与职责,而是真切的关怀与感激。 两个皆被父亲抛弃的人能在千里之外的梁州汇聚,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阿大不敢打扰心情愉悦的主子,将衣服收进箱笼,转去灶房端饭菜,刚走出院门,就见阿二将一位老妇和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拦住。 “这位小哥,奴家是来探望大少爷的,烦请您通报一声。”宋妈妈从荷包里掏出几文钱,想塞进阿二手里。 阿二不肯接,明知故问道,“你家少爷是谁?” “我家少爷就是我家少爷,还能是谁?他原先住在东院的厢房,我们找过去,那里的僧人却说他搬来了这里。”宋妈妈没读过书,哪里敢擅自给少爷取名字,是以,现下有人问起竟不知该怎么称呼。 “你家少爷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儿?”阿大走过去盘问。两人跟自家主子学坏了,时不时便恶趣味发作,分明已把主仆三人的背景查了个底儿掉,却硬是要装傻。 “我家少爷今年五岁,这么高,眉淡、眼大、鼻高、嘴小、脸圆,十分玉雪可爱。” “就是有点瘦,表情呆呆的,不常笑。”白芍跟着补充。 “什么叫呆呆的,那是憨态可掬,憨态可掬!你这死丫头,没读过书就是不会说话!”宋妈妈不乐意了,狠狠戳白芍脑门。 阿大、阿二忍笑忍得十分辛苦。怪不得有姝如此有趣,原来是耳濡目染的缘故。阿大放缓面色道,“我大约知道你们要找谁了,稍等,我去叫有姝。” 宋妈妈和白芍大松口气,忙不迭的道谢。 有姝很快随着阿大出来,将宋妈妈和白芍拉到自己原先那个房间。如今,他时时刻刻跟在少年身边,便是晚上睡觉也不分开,故此,屋里许久没人居住,已积了一层灰。宋妈妈原以为他受了怠慢,听了内情才叹道,“贵人心善,老奴帮贵人立个长生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2章 四十千 有姝虽然年纪小,却见过许多大场面,很快就摆脱恐惧,努力求生。他再次抬手,狠狠朝僧人眼睛抠去,对方立刻松开手,捂住眼睛惨叫。趁着这个空隙,有姝拔腿狂奔,匆忙间回头一看,却见僧人根本不在乎破掉的眼珠,也飞快追了过来。想也是,这具身体到底不是他的,便是再痛,为了世外之人的血肉,他也能忍耐。 有姝腿短,速度如何比得上一个成年人,眼看就要被追上了,不禁暗暗叫苦,早知道厉鬼如此穷追不舍,无孔不入,自己就该时时刻刻跟在主子身边。然而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就算插上翅膀,也不可能瞬间飞回去。 “救命!主子救命!”有姝扯开嗓子大喊,但此处离佛殿很遥远,路径也很偏僻,莫说少年,便是寺内僧人也不见踪影。 听见背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有姝隐隐感到绝望,却在危难之际,一阵破空声忽然而至,紧接着便是两声惨叫。有姝回头去看,发现被厉鬼附体的僧人已瘫倒在地,左右腿各有一个血洞,显然是被暗器所伤。谁人助我?又为何躲在暗处不肯现身?有姝不敢停下来,边跑边快速思索,眼看小院的拱门近在咫尺,差点喜极而泣。 他知道自己虽然身世离奇,却绝不会有人在暗中保护。他爹没那个心,他娘没那个力,想来想去,这些隐藏在暗处的人要保护的对象,唯有主子。是了,他身携龙气,有几个暗卫也很合理。 算一算,这是主子第几次救自己的命?有姝跨进院门时感激不尽的暗忖。 与此同时,少年也从暗卫处得到有姝遇袭的消息,正推开房门急急跑出来,与慌不择路的幼童撞了个满怀。一跌入檀香幽幽的温暖怀抱,有姝就彻底放心了,四肢用力缠在少年腿上,撕都撕不下来。不分开了,除非灭掉厉鬼,否则这辈子都不与主子分开。这样想着,他抱得更紧,将苍白的小脸贴在少年大腿上。 “没事了,有姝别怕,现在没事了。”少年弯下腰,将瑟瑟发抖的幼童抱入怀里拍抚。 有姝没啃声,感觉自己被抱离地面,连忙去搂少年脖颈,并把脸埋在对方颈窝处。世上最安全的去处果然唯有这里。 少年将受了惊吓的幼童带回屋内,找出金创药替他包扎被咬得鲜血淋漓的耳朵。阿大、阿二奉命前去审问那僧人,却得知对方已莫名其妙地暴毙而亡,秘密遣了仵作去验,竟找不出确切的死因。 僧人究竟是冲谁而来?有姝还是自己?这个问题少年很想弄明白,但经过大半月的调查,却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时日一长也就抛开了。 有姝这回受惊不小,连啃了十几个窝窝头才缓过劲儿来,从此便黏着少年不放,走哪儿跟哪儿,像个小尾巴。少年也不觉得厌烦,处处照拂不说,还亲自教导他读书习字。两人的相处渐入佳境,看着不像主仆,倒似父子。 虽然待在少年身边很安全,但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中,有姝无论如何也不放心。每到空闲,他便开始琢磨如何弄死厉鬼。目前,他还未发现厉鬼的弱点,反而让对方抓住自己一个把柄。对方连寺庙都敢闯,还杀死一名僧人,可见并不惧怕那些泥塑的神佛。这世上能克制他的东西也许很多,但有姝知道的,却唯有少年一个。 故此,弄死厉鬼的关键还在少年身上。若是能将他的龙气收为己用就好了。思及此,有姝的思路瞬间打开。他没研究过龙气,但所谓的龙气,归根结底是一种力量,与异能没什么差别。异能可以夺取,龙气自然也可以。 夺取异能只需挖出异能者的晶核并吸收,龙气呢?要知道,少年只是个普通人,并没有晶核。难道要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像厉鬼对付自己那般?有姝疯狂摇头,把这个可怕的想法彻底摒除。他或许没什么节操和下限,三观也略有点歪,却素来奉行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行为准则。少年并未伤害过他,相反,还曾几次三番救他于水火。为了保住性命而谋害少年,这种事他绝不会做。 有姝苦思好几天,终是把夺取龙气的想法压了下去。他向少年讨要了一块随身携带的玉佩,想知道一件器物若长久摆放在少年身边,会不会沾染龙气从而具备驱邪防身的功效。但事实是,他带着玉佩刚走出院门,就差点被厉鬼袭击。好在他早有准备,感觉到一股阴风卷过来,立马扯开喉咙喊主子,把那厉鬼硬生生吓走了。 打那以后,有姝再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来玩,越发不敢离开少年一步。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不觉便过了十年,有姝从手短腿短的奶娃娃,长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而本就身形挺拔的少年,如今越发俊美无俦,贵气逼人。 开元寺的香火还是那般萧条,寺内屋舍年久失修,已是破败不堪,许多僧人受不得苦,纷纷还俗去了。有姝和自家主子居住的小院因无人打理,连瓦沿上都长满了蒿草,鸟儿藏在蒿草里筑巢产蛋,到了春夏两季便莺啼阵阵,雀鸣声声,很有几分野趣。 这日,姬长夜,也就是当初的少年,正站在书桌后练字。他气质儒雅,面容温和,一笔狂草却大有气吞山河,威震八方之势。阿大凑近了细细一看,乃是“扭转乾坤”四字。 姬长夜放下毛笔,习惯性的去看角落,却见有姝嘴里正含着一枚蜜饯,将腮帮子顶起一个小鼓包,本就未曾退去婴儿肥的脸庞越发显得逗趣可爱。然而更令人忍俊不禁的还是他的动作。他竟捏着一枚绣花针,熟练的穿针走线缝制衣物,若身穿花花绿绿的襦裙,俨然就是个小姑娘。 姬长夜以拳抵唇,低低笑了两声,这才招手唤他过来,“有姝,看看你长高没有。” 有姝放下针线,走到书柜边站定。他已经长大了,看向主子却还是需要仰视,为对方戴发冠依然得踮脚,此生怕是毫无赶超的希望。他背抵书柜,站得笔直,满怀希冀的询问,“长高了吗?” 姬长夜用匕首在书柜上做了一个记号,颔首道,“长高了一寸,不错。” “才一寸?”有姝明亮的眼睛暗淡下去,转身自己比划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一年长一寸,还有五年可长,或许能及我耳际。”姬长夜揉弄少年柔软乌黑的发丝,脸上满是温柔宠溺之情。将一个奶娃娃精心喂养成秀丽无双的少年,那种满足感虽比不上暗中翻搅天下大势的畅快,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若在喂养的同时得到对方的全部感激与热爱,便更让人无法放手。 姬长夜有些上瘾,是故,当得知自己的布局已开始奏效,竟不知该如何抉择。他找了个借口遣走有姝,拧眉道,“上京有何异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章 四十千 有姝已做好跟随主子归京的准备,宋妈妈和白芍却先一步赶到开元寺,要接有姝离开。她们以为十年过去,厉鬼早就走了,留不留在贵人身边并无所谓。 “我现在还不能走。”有姝听完二人来意,摇头拒绝。他尚未找到杀死厉鬼的办法,一旦离开主子,唯有死路一条。 “可是你母亲还等着你呢!”宋妈妈急得不行,握住少爷手腕,低声道,“你想不想知道自己身世?”她原想等少爷成家立业了再回上京认祖归宗,哪知道林氏那贱人竟不肯放过小姐,往小姐屋内塞了些男子的私物,污蔑小姐与外人通奸,逼着小姐在感业寺落发为尼。 宋妈妈收到消息时,此事已成定局,想到小姐这辈子都毁在王象乾和林氏手里,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冲动之下便想把少爷带回去。少爷好歹是王家嫡子,又如此聪明俊秀,定能获得老太爷和太夫人的宠爱。 思及此,她也不管少爷是否愿听,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前程往事尽皆倾诉,末了低泣道,“少爷,你母亲还等着你回去救她呢。你快跟我回上京吧。” “你是想让我回去认祖归宗?”有姝面无表情的询问。莫说他尚且自身难保,便是没有被厉鬼缠住,也绝不会回王家。 宋妈妈连连点头,白芍也露出希冀之色。 “是嫡子又能如何?母亲还是正妻,照样落得个长伴青灯古佛的下场,老太爷、老夫人可有为她说过一句公道话?你们也说了,我打一出生,全家人都知道我是讨债鬼投胎,被你们抱走十五年,亦无人问津。原以为讨债鬼已死在外面,正待松口气,却又忽然找上门来,宋妈妈,若换成是你?你喜欢得起来吗?”有姝抿了抿唇,继续道,“林氏连毫无威胁的母亲都不肯放过,又如何容得下我这个与她儿子争家产的嫡子?而家中的长辈,谁又会护着我?父亲?老太爷?老夫人?” 有姝再次摆手推拒,“宋妈妈,我们势单力薄,现在回去不是争口气,而是送死。母亲能离开王家是好事,至少不用再受磋磨。待我此间事了,我便去接她出来。头发剃掉了能再长,出家了能还俗,但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宋妈妈一听此言,顿时陷入长久的沉默。白芍热切的表情也慢慢冷却下来。一盏茶后,二人双双醒悟,目露羞愧。她们也是急糊涂了,差点害了少爷。王家哪里是什么好去处,却是刀山火海,血池炼狱。 想通关窍,二人让有姝给母亲写一封信,也好叫她安心,然后回家收拾行李,先去京城查探情况。她们前脚刚离开,阿大后脚就来了,让有姝做好出远门的准备。 ---------- 三日后,有姝与主子登上马车,摇摇晃晃往京城去。 姬长夜手里拿着一张圣旨,轻笑道,“有姝就没什么话想问我?” 有姝正捏着一块米糕,用门牙一点一点磨,闻言左右摆头,对圣旨的内容毫无兴趣。该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不该知道的,他也猜到了,人太聪明就是如此烦恼。 姬长夜将少年拉入怀中,细细抹去他嘴角的碎屑,叹道,“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回不了京城,故而想抛却身份重新活过,却没料父皇竟又招我回去。有姝,你大约已经猜到了吧?我就是当朝三皇子姬长夜。” 有姝点头,表情十分淡然。主子就是主子,无论是开元寺里带发修行的落魄少年,还是如今运筹帷幄的上位者,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姬长夜对少年稀松平常的反应很满意,思量半晌,又道,“那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他抿了抿唇,感觉口中万分干涩。 有姝一面点头一面啃米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仿佛想问主子为何提起这茬。 姬长夜心内微惊,捏住少年下颚,仔细看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四日前,宋妈妈来看我那次。”有姝坦诚相告。 “竟是那天知道的。”姬长夜喃喃自语,反复回忆有姝最近几日的表现,发现他该吃吃,该睡睡,丝毫没有自己预想中的哀痛与仇恨,亦没有向自己求助的意愿。有姝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定了定神,他继续追问,“既如此,那你可曾想过回王家认祖归宗?你若是想,我能帮你把宋氏也接回去。” 有姝哪里敢走?一听这话,连米糕都吃不下了,连忙扑到青年身边,双臂缠在他劲瘦的腰上,急切表白,“请主子千万不要送我离开!王家再好又能如何?他们从小将我抛弃,未曾给我一粒米,也未曾给我一件衣。将我养大的是主子,教我读书的是主子,让我吃饱穿暖、平安康健的还是主子,我宁愿待在主子身边为仆,也不想回到王家去当什么大少爷。”说到此处,有姝眨了眨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真挚道,“哪里有主子,哪里才是我的家。” 有姝口舌笨拙,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已是超常发挥,然而这一字字一句句,却都是他的肺腑之言。他担心自己无法撼动主子心神,不免感到十分焦虑,眼眶、鼻头慢慢变红,浓密的睫毛也染上湿意,看上去可怜极了。 姬长夜看似温柔宽和,实则内心最是冷漠,当初收下有姝,一是为了利用他的身世大做文章,二是为了找个乐子,对有姝的怜惜有,却不是很多。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朝夕相伴了十年,姬长夜便是一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更何况有姝待他没有一点虚情假意,那颗赤子之心,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他来不及多想,将吓得脸色发白的少年抱入怀中轻轻拍抚,应承道,“有姝别怕,我不送你离开。有我的地方,总有你的归处。”怀里的人,是他手把手教养长大,亲眼看着他从三尺高的奶娃娃长成了姿仪绝世的少年郎。他虽已二十有五,却至今未曾大婚,身边既无妻妾亦无子嗣,有姝说是他的下仆,实则与他的亲人无异。他们日日同桌共食,同床共枕,早已是彼此最亲密、最重要的存在。 将有姝送到人心险恶,纲常沦丧的王家,他如何舍得?之前的所谓布局,所谓筹谋,在有姝哭红的眼睛面前,什么都不是。姬长夜妥协了,彻彻底底妥协了。 他抹掉有姝眼角的泪水,将米糕掰碎,一点一点往他嘴里喂,柔声道,“好了,别哭了,你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奶娃娃,怎么还喜欢哭鼻子?只要你不愿意,我绝不会送你走,我发誓。” 姬长夜素来一言九鼎,有姝听了这话才算安心,伸出舌尖将米糕卷走,闷声道,“我没哭,只是有点心塞,吃些东西就好了。”话落接过米糕,嗷呜咬了一大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4章 四十千 二人椅子还未坐热,外面便来了一个太监宣旨,让皇三子即刻入宫觐见。姬长夜当年被放逐时还未出宫建府,故此,至如今也没得到任何王爵或封号,在所有皇子中是地位最低的。此次能够归京,也是多方博弈的结果。 当今太子行四,生母萧贵妃乃圣上最宠爱的女人,为了她,不惜气死元后,放逐嫡子,在朝臣的反对声中硬将四子立为储君。这母子俩可说是后宫、前朝最风光的存在。然而,元后没了,太后却还活得好好的,其母家肖国公府亦是朝中一大势力。太后为了维护家族利益,逼着皇帝纳了自己侄女儿入宫,立为诚贵妃,诚贵妃的儿子七皇子今年刚及弱冠,按照祖宗规矩,应该带领家眷离开京城,前往自己的封地。 此次姬长夜能够顺利回到上京,问题就出在这封地上。如今的大明朝只剩下两块封地可供七皇子选择,其余地界都已是有主之物。一块是荆州,地处西北内陆,四周被各大蛮族包围,时有战事发生,不但极为贫瘠,亦十分危险;一块是湖州,乃大明皇朝最富庶的州府之一。太后为了照拂七皇子,自然想让他去此处,但太子和萧贵妃却不乐意。 湖州是水上运输的交通要道,且土地十分肥沃,一年的赋税能赶上半个国库,七皇子去了那里,只要稍微做些手脚便能积攒大笔银两,日后招兵买马岂非难事?这对太子而言是个巨大的威胁,又兼之肖国公府势大,早有染指储君之位的苗头。这湖州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给七皇子。 太子与萧贵妃深感不安,连番在皇帝跟前游说,试图让他把七皇子派遣到荆州去。太后闻听消息气坏了,这才想起当朝还有一个皇子没有封地,那就是姬长夜,于是待儿子前来与自己商量时,手指往地图上一点,斩钉截铁地道,“这荆州便赐给老三吧。他是嫡子,又已成年,早该加封了。” 皇帝立即否定,“那孽子违背人伦,乱了纲常,已铸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朕没将他贬为庶民实属宽和仁厚,怎能再赐他封地?” 太后闻言冷笑,“违背人伦,乱了纲常,这话皇帝拿去骗骗别人倒也罢了,无须在哀家跟前耍花腔。真正违背人伦的究竟是哪个,哀家心里清楚得很。哀家之前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如今既欺到哀家的小七头上,哀家却是忍不得。”话落抿了一口热茶,放软语气道,“老三到底是你的嫡子,带发修行十年已足够他洗心革面,你若是能召他回来并加封,世人都得赞你一声蔼然仁者。” 皇帝本就心虚,又颇为忌惮太后,故作为难地道,“待朕考虑考虑。”末了甩袖而去。 太后怕事情有变,授意肖国公与各位大臣向皇帝施压,尽早将封地定下。皇帝虽然不想把湖州给老七,却更不愿意让老三拥有翻身的资本,两害取其轻,只得选择妥协。 于是一份诏书就这样送到梁州的开元寺,而姬长夜早就猜到此次回京,皇帝要与自己说什么。能得到封地和王爵,他内心并无一丝触动,这些本就是他应得的,更在他算计之内。只一点让他颇为头疼,那就是有姝这小尾巴实在是黏人,竟连入宫都要跟着。 “你乖乖地待在府里,我让阿二给你买香酥鸭。我记得南街水井巷的福记香酥鸭可是上京一绝,那香脆咸鲜的口感过了十年还令我回味无穷。你不想尝尝吗?”他无奈地拍打少年发顶。 有姝哪里敢离开青年一步,什么话都不说,只用力抱住青年劲瘦的腰,并将脸蛋埋在他怀里。这种无尾熊的抱法最是牢靠,一旦黏上,便是阿大和阿二齐上阵也没法将他撕开。姬长夜看不见他表情,只能一下一下捋着他顺滑的发丝,又去扯他玉白的耳朵。 有姝不为所动,反而抱得更紧,恨不能直接钻到青年身体里去。若是这龙气能为他所用,他何至于此?这十年过得委实辛苦,睡觉、吃饭、读书,甚至上厕所,他都得形影不离地跟着姬长夜,便是姬长夜的幕僚前来禀事,他也硬赖在书房不肯离去。好在他年纪小,别人没拿他当回事,待他慢慢长大,朝夕相伴的情分自然而然就打消了姬长夜的心防,这才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 如今回到上京,有姝明白,若是自己再找不到收用龙气的办法,早晚会死。现在的姬长夜已不是当年那个落破潦倒的皇子,而是正经的,有了封地的郡王甚或亲王。他总有许多正事要办,总要去自己去不了的地方,譬如现在,譬如上朝。 思及此,有姝越发收紧双臂,小脸在青年怀里蹭来蹭去,无意识的撒着娇。 姬长夜最是拿这样的少年没有办法。这毕竟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晚上抱着他睡觉,白天搂着他读书,饿了为他张罗吃食,冷了为他置办衣物……年年月月,暮暮朝朝,他们几乎从未分开过一时一刻。到了京城,乍然与自己分离,他有此反应实属正常。 这样想着,姬长夜心软了,轻轻揉捏少年圆润的耳垂,叹道,“罢了,想跟我去也行,你得换身衣服。宫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有姝一听这话,立马从青年怀里钻出来,边解衣带边道,“我马上换,你等等我。” 姬长夜冲阿大使了个眼色,对方忍着笑拿来一套朱红色的太监服。二人本想欣赏有姝窘迫的表情,却未能如愿,盖因有姝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压根认不出那衣服的来路。他三两下换好衣服,又用油纸裹了两块绿豆糕,塞进袖袋里,兴匆匆地道,“好了,咱们走吧?” 少年已年满十五,青涩稚嫩的五官慢慢长开,肤白、唇粉、眉淡,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更是灵气十足,穿上太监服一点儿不显得猥琐,反倒有几分鲜衣怒马的蓬勃朝气。 姬长夜捏住少年下颚细细看了两眼,调侃道,“我家有姝果然长成了一位美人,若再年长一点,怕是会把上京闺秀们迷得神魂颠倒。”话落拧了拧眉,又道,“这唇红齿白的小模样太招人了些,恐会沾染麻烦。有姝,入宫后只管低着头跟我走,别说话,更别乱跑。” 有姝立刻垂下头,乖巧应诺。 二人入了宫,在养心殿前等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得皇帝召见。此时正值盛夏,外面日头毒辣,将空气都烫至扭曲。有姝这十年虽然过得不怎么顺遂,却也没受多少苦,一时间差点被烤成焦炭。他抬眸朝前方看去,见青年反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这才压下满心燥意。 父子两十年不见,刚归家,没有一字半句关怀,反倒接连给了两个下马威,有姝再迟钝也能察觉到皇帝对青年冷漠的态度。说冷漠都太过轻微,该说厌憎才是。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想到视自己为讨债鬼的父亲,有姝默默叹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5章 四十千 女鬼在宫中飘荡十一年,还是第一次发现能看见自己的凡人。她上下打量有姝,问道,“与本宫说话之前,你是否该自报姓名?” “我是有姝。”有姝眨着又大又圆的猫瞳。 女鬼等了许久,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压根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哪里有人会这样介绍自己,只报了一个名,连姓氏都没有,更无身份来历。女鬼卷了卷一尺长的舌头,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什么?” 看见在自己眼前不停晃荡的鲜红舌头,有姝脸上毫无异色,叫故意吓唬他的女鬼十分失望。直面狰狞可怖的厉鬼还能保持如此镇定,这名少年应该不是常人,思及此,女鬼对他所谓的“交易”便有了几分兴趣。 “你之前说想与本宫做个交易?” “嗯,我帮你报仇,你替我解答一个问题。”有姝颔首。 “你能帮我报仇?你可知道我的仇人是谁?”女鬼讽刺一笑。她想杀死的,可是天下间最尊贵的男人,而眼前这小太监却大言不惭地说能帮她。如何帮?他恐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有姝认真解释,“不是代替你复仇,而是襄助你复仇。看样子你待在宫中已经很久了吧?却依然未能成事,可见道行还不够。我能助你变强。”这女鬼虽然比讨债鬼厉害,但要对付的人却是皇帝,其过程自然艰难无比。 这句话一下就戳到女鬼痛处。她无须旁人帮她复仇,之所以拼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也要滞留在宫中,便是为了手刃仇人。变强,她做梦也在想着变强。每每看见仇人在自己眼前晃荡,却只能扰乱他们心神,制造几个不痛不痒的噩梦,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比当初被勒杀时更痛苦百倍。 “你如何助本宫?”女鬼试探道。这少年很有一些古怪,暂且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也无妨。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把法子告诉你。”有姝面无表情地道。 “你先把法子告诉本宫,本宫再回答你的问题。”女鬼不愿吃亏。 那就没得谈了。有姝摇摇头,转身朝养心殿走去。他们站在一座假山后,隔着小孔洞便能看见殿前的空地,算算时辰,姬长夜也该出来了。 要报仇的是女鬼,她自然比谁都着急,见小太监话说一半就要走人,顿时戾气暴涌,上前几步欲掐住小太监脖颈逼问。对方却似背后长了眼睛,拔腿朝养心殿狂奔,三两步上了台阶,那速度比耗子还快。 有姝连着两辈子处于疲于奔命的状态,武力值的确不高,但逃命的功夫却早已练得炉火纯青,眨眼到了殿前,尚来不及刹住脚,就见姬长夜缓步而出。他连忙迎上去,扯住对方一片衣角。 姬长夜指了指他脑门上的细汗,低声道,“又上哪里淘气去了?” “就在御花园边上站了一会儿。”有姝眨着无辜的大眼睛。 姬长夜习惯性地掏出手绢,想为少年擦汗,却又忽然意识到此处是禁宫,人多眼杂,只得作罢。养心殿外空无一物,有姝站在烈日下的确受罪,跑去御花园躲阴也无可厚非。思及此,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率先走出宫门,柔声道,“快些回去喝解暑汤。早说让你别跟来,偏不听话。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总黏着我,日后娶妻生子又该怎么办?难不成连洞房花烛夜也要跟我挤一块儿?”似想到什么,他摇头失笑。 若是没法得到龙气,我一辈子都跟着你,哪里会娶妻生子。这样想着,有姝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那女鬼站在十米外疯狂喊叫,“话未说完你走什么?回来,快给本宫回来!告诉本宫如何才能报仇!” 她长舌飞舞,面容狰狞,分明想扑过来抓自己,却丝毫不敢靠近,可见姬长夜果真是天命之子,诸邪退避。有姝收回目光,隔着宽大的袖袍偷偷去拉青年骨节分明的大手,并轻轻摇晃了两下。主子真给力! 姬长夜略一垂眸就见少年正朝自己挤着小酒窝,顿时手痒,一面去戳一面无奈叹息,“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二人渐行渐远,女鬼发出凄厉的尖啸,便也消失在原地。 --------------- 新住处十分宽敞,光亭台楼阁便有七八座,几百号人都住得开。故此,姬长夜让下仆把自己隔壁的房间收拾齐整,好叫有姝住得舒服。却没料掌灯时分,有姝无论如何都不肯走,飞奔上床,抱着床柱不撒手。 “你可记得自己今年几岁?”姬长夜状似无奈,眼中却充斥着浓浓的笑意。 有姝耳根子慢慢变红,干脆撇过头去,沉默不语,见青年跨步上床,伸展手臂,似乎想把自己拖下去,连忙把双腿也缠在床柱上。他这幅某样,叫姬长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抱住他纤腰扯了半天,没能扯开,便去挠他咯吱窝。 有姝极为怕痒,立刻软倒在榻上翻滚。他没笑出声,但眼睛却水汪汪的,腮边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看着十分甜蜜。 “不、不要了。”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低声哀求,继而发出嗯嗯啊啊的呻-吟。 少年因憋笑而涨红了脸颊,本就水润的眼瞳闪烁着剔透泪光,衣裳扯开大半,斜挂在圆润的肩头,精致锁骨与白皙胸膛裸-露在外,被凌乱而又顺滑的发丝遮去少许,连同那粉嫩的红樱也时隐时现。他娇软无力的躺在绯色床褥上,用哀求的,乞怜的,动人心扉的目光凝视自己,嘴里发出惹人遐思的吟哦。姬长夜看着看着便心如擂鼓,飞快扯过一旁的锦被,将少年从头至尾裹严实。 他按揉太阳穴,感觉有些疲惫,又有些心慌意乱。恰在此时,窗外飞来一只信鸽,打断了这纷繁的思绪。 “罢了,今天暂且饶了你。”揉了揉少年乌黑的发丝,他走过去抓信鸽。 有姝这才长舒口气。他已经十五岁了,再与青年挤在一起睡的确有点怪异,看来还是得赶紧找到自保的办法。那女鬼长久待在宫中,也不怕皇帝的龙气,应该有点门道。她急着报仇,很快就会主动找来。 这样想着,有姝慢慢闭上眼睛。姬长夜看完密函,放飞信鸽,却见少年裹着被子蜷缩在角落,已睡得两颊通红,额冒汗珠。姬长夜莞尔,轻轻替他拭汗,又将被子拉至胸腹,免得闷着他,然后静静凝视良久,胸口萦绕着一种陌生的情愫,似满足,又似渴望。 片刻后,屋内火烛被青年指尖迸发的气流熄灭,两道绵长而又平稳的呼吸声渐渐交汇在一起。 临到子夜,屋外传来一阵阵阴森鬼气的呼唤,“有姝,有姝,有姝……”没完没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6章 四十千 四皇子先是把兰妃诱骗到冷宫中奸污并勒毙,再收买三皇子的贴身宫女,命其给三皇子下了迷-药,趁他不省人事之时将兰妃的尸体搬运到他床上,又将缠绕在兰妃颈间的白绫塞进三皇子手中。 萧贵妃等儿子布好局便引皇帝去探望正处于丧母之痛的三皇子,一入门就见三皇子与兰妃赤身裸-体的躺在一起,兰妃下-体一片狼藉,白色浓-精中夹杂着鲜血,想来已被奸污至小产,泛着血泪的双目圆睁,舌头探出老长,已被勒死。而三皇子悠悠转醒,正看着手里的白绫发呆。 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叫皇帝差点口喷鲜血。他当即命人擒拿了三皇子,又匆匆收殓了兰妃的尸体。儿子奸污庶母,且将庶母残忍杀害,此乃皇家百年来头等丑闻,皇帝气急,若非宣扬出去有辱皇室声誉,怕会将三皇子斩首示众。再三思量之下,他做出了放逐三皇子,并勒令其永世带发修行的旨意。 兰妃死后化作厉鬼滞留阳间,便是想亲眼看看皇帝会不会为自己报仇,见他惩治了无辜的三皇子,心里虽然有怨,却无恨。但没过多久,当皇帝从悲痛中缓过劲儿来,也慢慢察觉了诸多疑点。他抓-住了几个关键人证,终于得知兰妃的死亡竟是萧贵妃和四皇子捣的鬼。 及至此处,兰妃方觉得自己的等待没有白费。然而若她果真大仇得报,也就没有今天这怨气冲天、青面獠牙的厉鬼了。皇帝得知真-相后跑去与萧贵妃对质,却被萧贵妃哭哭啼啼应付过去。兰妃之于皇帝不过是一时新鲜,事实上,他真正爱的人还是萧贵妃,为了这母子俩,可说是倾尽所有。他叫来四皇子申饬几句,罚抄几篇佛经,此事便算了了,回去后将所有涉事宫人全部赐死,抹平疑点。 女鬼的死非但没对萧贵妃和四皇子造成任何影响,二人还利用她除掉了元后嫡子。过了一年,皇帝竟又不顾朝臣反对,册立四皇子为储君,赞其人品贵重,龙章凤姿。看见围坐在未央宫中饮酒欢庆的“一家三口”,思及册封圣旨上对杀人凶手连篇累牍的溢美之词,女鬼的怨气终于达到顶点。 她对皇帝是真爱,还曾幻想着与他做平凡夫妻,生儿育女,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是个玩物,被他的儿子奸污杀害都未能引起他一丝一毫的怜悯,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浓,从此以后,女鬼便一心一意想弄死皇帝,罪魁祸首四皇子和帮凶萧贵妃反倒要排在后面。 听完女鬼的故事,有姝回头看向沉睡中的青年,心里难受极了。十一年前主子才十四岁,遭受如此污蔑,他该如何难过?被放逐时又该如何彷徨? 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胸口,有姝坚定道,“我可以帮你,但你得替我主子洗刷冤屈。你能做到吗?” 女鬼到底亏欠了三皇子,点头道,“可以。那么,你的问题是?” “我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吸收龙气。”有姝早已打定主意,便是女鬼不能给自己满意的答复,他也愿意帮助她,哪怕最后自己会被厉鬼缠身,分食殆尽。这些年,主子救过他不下百次千次,这条命还给主子又有什么可惜? 女鬼愣了愣,继而笑道,“你这般问,想来是为了吸收三皇子的龙气?本宫万万没料到,三皇子竟是紫微帝星下凡,与他相比,姬正则那点龙气算得了什么,可笑的是……” 有姝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你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就直说,别废话。” 女鬼被噎了个半死,卷着长舌道,“自然知道,本宫死时腹中未成形的胎儿便化作一团龙气保本宫神魂不散,亦保本宫不被姬正则的龙气反噬,变作厉鬼后,更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精、气、神。这吸收龙气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女鬼死了太久,倾诉欲十分强烈,偏偏有姝在面对陌生人时格外没耐心,催促道,“说重点。” 女鬼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甘不愿地开口,“吸食龙气有两种办法,一是直接对嘴吸,二是承受龙精的浇灌。” 有姝偏头,圆圆的猫瞳里满是疑惑,“直接对嘴吸可是接吻?龙精浇灌又该怎样?”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女鬼阴恻恻地笑起来,“第一点你猜对了,的确是接吻,至于承受龙精,当然便是交-媾咯。从嘴里吸的龙气早晚会消散,然而一旦龙精入体,便可得到龙气庇佑,否则宫中后妃怎会争着抢着去爬姬正则的床?一旦灌入体内的龙气孕育成龙子,受-孕者便有可能修成凤命,从此诸邪不侵。本宫原以为萧贵妃已修成凤命,哪料到她那好儿子身上只笼罩着薄薄一层龙气,这辈子都别想登上皇位。可笑啊可笑,谁能想到被所有人厌弃的三……” “行了,你可以走了。”有姝再次打断了女鬼的滔滔不绝。 “你能不能听本宫把话说完?”女鬼气得跳脚,眼见窗户慢慢关上,这才想到正事,“哎,等等,你说过要帮本宫变强的,难道你想过河拆桥?” 有姝在关紧窗户的最后一刹划破指尖,将一滴鲜血弹入女鬼大张的口中。 女鬼囫囵咽下,周身阴气便似沸水一般翻涌升腾,大有冲入云霄之势。 “世外之人?紫微帝星与世外之人?好好好,大明皇朝可算是热闹了!姬正则,便是本宫不害你,你也气数将尽了!”女鬼腾空而起,朝皇宫掠去,到得半途才堪堪反应过来,若是自己吸干世外之人的鲜血,便能直接凝聚出-血肉之躯,摆脱天道轮回的掌控,成为不死不灭的存在。 她连忙返身往回赶,却又想到自己方才已把吸食龙气的办法告诉少年,事不宜迟,少年现在恐怕已经得手。紫微帝星乃众星之主,万象宗师,执掌天经地纬,以率普天星斗,节制鬼神与雷霆,论起实力,连玉皇大帝都不敢掠其锋芒。她一个小小厉鬼,不等近身便会被帝星压制得魂飞魄散。 去不得!万万去不得!好狡猾的小鬼,难怪要本宫先回答他的问题才肯交易!女鬼在空中转了几圈,只得继续朝皇宫飞去。 有姝掩上窗户,走回床边,盯着青年俊美无俦的脸庞看了许久。接吻,交-媾,从来没做过怎么办?感觉到脸颊似火烧一般滚烫,他连忙用双手捂住,隔着指缝继续偷-窥青年。 上辈子为了吃饱饭,他四处打工赚取晶核,别说谈恋爱,连女人的小手都没摸过。当然,他也并不反感男人与男人。末世环境恶劣,女人身娇体弱,竟慢慢变得稀少,两个男人搭伙过日子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然而他不反感,并不代表旁人也不反感。这里不是末世,阴阳调和才是正途,龙阳之道想来会被大多数人排斥。至少他就常常听见阿大和阿二催主子赶紧娶妻生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7章 四十千 “有姝,慢点走,当心被马车磕碰。”姬长夜将少年拽回身边,阿大、阿二迅速围在两人左右。 车队轰隆隆的开过去,很快就不见踪影,那红衣少年张扬的呼喝声却还远远传来。有姝晃了晃被青年紧紧握住的手腕,问道,“主子,怎么了?你跟那家人有仇?” 姬长夜表情略微舒缓,撩-开他腮侧汗湿的头发,低声道,“那便是王家人。” “王家人,王象乾?”有姝很快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这才恍然大悟。如此说来,方才那骄矜少年便是自己这辈子的兄弟?马车里或许有自己的奶奶、大姑、大婶、大姨?思及此,有姝内心毫无触动,他与她们,不过是血脉相连的陌生人罢了。 姬长夜颔首,柔声询问,“还想去吗?不想的话咱们这便打道回府。” “想去吃斋菜。”有姝坚定摇头,便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阻止他的美食之旅。 姬长夜被他馋嘴的小模样逗笑了,捏了捏他挺翘的鼻头,继续往上走。到底是他养大的孩子,果然从容豁达,不说这副绝世无双的皮囊,便是这份心性,也足以甩出王天佑几十条街。所谓的“京城三少”之首,当真名不副实,夸大其词。 二人抛开这段小插曲,一面赏景一面慢悠悠的往山顶攀爬,到得寺庙门口,却见几名侍卫提刀而立,目露凶光。 姬长夜早已过惯了清苦的生活,回到京城也未被荣华富贵迷了眼,照旧一身普通的青色衣衫。阿大、阿二为了行动方便,直接穿着街头苦力才会穿的短打,鞋尖打了两块补丁,看着十分寒碜。唯独有姝被姬长夜好生捯饬一番,一件粉色撒花排穗褂将他衬得面如冠玉,眉目宛然,常年待在室内而养成的白-嫩皮肤在艳阳下呈现半透明的色泽,一看便是娇生惯养的主儿。 是故,几名侍卫直接看向有姝,挥手道,“走走走,今日菩提寺已经被我家主人封了,你们后天再来。”便是再娇生惯养,爬山照样要自己步行,连一顶软轿都雇不起,可见不是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物。 有姝爬得腰酸腿疼,就为了吃上一顿斋饭,闻听此言着实有些气恼,问道,“菩提寺并非你家私产,你有什么权力阻止别人入内?” 侍卫面露轻蔑,正欲答话,后面又来几辆马车,一名丫鬟提着裙角上前,催促道,“快些让让,我家夫人要进去!” 侍卫见车门上印着斗大的“刘”字,连忙退到两旁,点头哈腰地引马车入内。有姝也想趁机进去,却被一柄大刀挡了回来。姬长夜原本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直至侍卫抽刀袭向有姝才变了脸色,迅速将他扯回身边抱入怀内,上上下下打量,唯恐他被碰掉一根头发。他素来不喜与人争辩,更何况是这些卑微如蝼蚁一般的下仆,从袖袋里掏出一枚玉佩,冷声道,“如何,可是能进?” 这枚玉佩唯皇室成员才能拥有,九条腾龙团团抱住一个镂空的“姬”字,下坠明黄色丝绦。侍卫一见玉佩,立时变了脸色,接二连三跪下行礼。他们认不出此人是谁,却知道定与皇室关系匪浅,不免心中埋怨:究竟是哪个王府的小少爷出门,不坐马车,不穿锦衣,害得我们好苦! 姬长夜刚归京,不欲引起某些人的主意,拉着有姝径直入内,并未与这些人多做纠缠。左不过一群低贱家奴,日后王家族灭,照样难逃一死。 二人准备在山上住几天,随身带着细软等物,给寺内菩萨添了香油钱便来到西跨院安顿。隔了一面墙便是王家家眷的居所,有姝立在墙下听了一会儿,只闻一阵阵少年的朗笑传来,期间夹杂着女-童的娇柔细语,似是十分快活。 姬长夜从背后捂住少年耳朵,低声道,“羡慕?” 有姝反手搂住青年劲瘦的腰,用力摇头,“我有世界上最好的主子,无需羡慕任何人!”他只是觉得那女-童的声音有些古怪,阴恻恻的。 姬长夜被逗笑了,拧了拧少年腮侧的软-肉,叹道,“我家有姝这张小-嘴儿比抹了蜜还甜,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有姝认真反驳,“主子,我没在说甜言蜜语,一切都是肺腑之言。”嘴炮技能他点了很多次都没点亮。 姬长夜哪里看不出少年的真诚,顿时搂着他朗笑起来。青年低沉浑厚的笑声越过院墙传到隔壁,那女-童便似被人掐住了咽喉,半点声响也发不出来。刹那安静引得有姝频频回头,心里颇为在意。 两人换了衣服,喝了凉茶,眼见离饭点还早,便去后山游玩。山中建了几座八角亭,又有一片迎风摇曳的翠绿竹林,竹枝间传来鸟雀啼鸣与飒飒风声,景色几可入画,更有一条潺-潺溪流环绕着嶙峋山石而过,蜿蜿蜒蜒朝远处去了。 如此美景,自然吸引了许多文人墨客。姬长夜与有姝到时,几座凉亭里已聚满了人,从穿着打扮来看,全是士族子弟。姬长夜早年还是尊贵的当朝嫡皇子时,与这些人颇有交情,其中几个不经意看过来,先是怔愣一瞬,然后才起身迎接。 “臣下见过三皇子。一别经年,可还安好?”行礼的人中,有的真心实意,有的目露怜悯,还有的十分鄙薄不屑。而王天佑,也就是王象乾的庶长子,态度最为轻慢。他连腰都未曾弯下,只不过略微抬手,竟似与同辈人,不,或许该说地位比他卑微的人打招呼。在他看来,三皇子此去荆州无异于发配边疆,虽有亲王的名头,却早晚会死在战火中。他何须讨好一个死人? 姬长夜淡笑摆手,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似乎并未特别关注王家庶子。 卫国公府的嫡长子与姬长夜交情最为深厚,伸手便去拽他衣袖,欲邀请他亭内叙旧。姬长夜自十四岁那年遭受暗算,便特别反感旁人碰触,因为他不知道这些人和善的面容下究竟包藏着怎样的祸心。他亲手斩杀了母后留给自己的所有宫女,又设计清除了萧贵妃派遣到自己身边的太监,十一年来,他唯一能全心接纳的人唯有有姝,也只能忍受有姝的亲近。 他不着痕迹的避开卫世子,反手去拉有姝。二人相携入得凉亭,在主位坐定。 王天佑见此情景,不免哼笑出声,心道一个被放逐被发配的皇子,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主位。要是我,便该夹着尾巴做人。 他嘲讽的举动并未引来旁人侧目,大家对三皇子表面恭敬,实则很看不上眼。如今朝内朝外早已被萧贵妃一系把持,四皇子更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帝王。王家是他的心腹,在京中颇有权势,王天佑的妹妹不日便会嫁入太子府当侧妃。若真要论起来,王家的庶子,地位都比三皇子尊贵。 姬长夜如何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然而内心却无丝毫触动。还是那句话——世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治乎?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8章 四十千 有姝正为自己逃出王家那个狼窟而感到庆幸,男童却已张开满是利齿的嘴,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但他依然失败了,隔了几丈远便被某种无形之力弹开。女-童怕他飘走,连忙将他拽回来。两只鬼围着凉亭急急转圈,又是张牙舞爪,又是拳打脚踢,却始终不敢靠近。 王天佑究竟对这姐弟两干了什么?竟让他们恨不得生吃了他?有姝心下好奇,却并不打算多管闲事。虽然王家抛弃了他,但他却没有报复回去的念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有姝做事向来讲究一个公平,王家对他置之不理,他也对王家视如陌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便好。倘若王家非要弄死他,他才会出手。 思忖间,亭内众人已开始吟诗作画。王天佑一岁能说话,三岁能写诗,九岁考上秀才,十五岁已成为大明皇朝最年幼的举人,在上京素有绝世神童之称。论起书画一道,他排第二,在场众人无人敢攀第一,便是最年长的几位也缄口不语,只管朝他看去。 王天佑也不谦让,叫婢女铺开一张雪白宣纸,信手写了一篇骈文。骈文说穿了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受限于格式,很难表达出深刻的含义和丰富的内容,不过是运用典故、堆砌辞藻,以达到炫耀文采的目的。但时下的文人墨客却乐此不疲,谁能做出一篇班香宋艳之赋,片刻就能名满上京。 王天佑尚未写完,旁观者已是赞叹不已,还有人摇头晃脑的吟诵,表情十分沉醉。最后一字落下,他淡笑拱手,“还请各位指正。” 两只小鬼越发不甘,又是嘶吼又是哭嚎,眼眶渐渐流下血泪,显然已恨到极致。若有人看得见这可怖的场面,是否还能说出那些溢美之词?有姝垂眸,撇了撇嘴。 待墨迹干透,众人争相传递这篇文章,卫国公世子看完后将之递给昔年好友,笑道,“当年殿下的文章亦是上京一绝,如今十年过去,正该看看年青一代的水准。” 姬长夜只瞥了一眼便摆手,“不过尔尔,不看也罢。”不提王家与四皇子的关系,也不论王天佑对他的态度,单他是王象乾的庶子,而王象乾为了这母子俩着力打压有姝及宋氏,他对对方就提不起半点好感。 不过尔尔?王天佑纵横文坛,还未遇见过如此低劣的评判,顿时厉声诘问,“殿下尚未看完便武断开口,是否有失公允?还请殿下仔细看一遍再指正。” “本殿许久未归京,京中人却已忘了本殿有过目不忘之能。指正?你尚且没有那个资格,本殿的义弟倒是能与你讨教一二。”姬长夜将站在自己身后啃糕饼的少年拉过来,温声道,“有姝,好好教教王公子。” 有姝连忙把糕饼包好,放回袖袋,认真应诺,“主子放心,我一定好好教王公子做人。”主子的命令,他定然全力以赴。 姬长夜轻轻抹掉他嘴角的糕点渣,笑道,“说了多少次,别叫本殿主子,叫兄长。” “好的主子。”有姝抿唇,挤出两个小酒窝。 看见一旁忍笑的卫世子,姬长夜颇有种扶额的冲动。在他心中,有姝早已不是什么下仆,而是他最亲近的人,但无论他提醒多少次,有姝总不愿意改换称呼,仿佛很喜欢“主子”二字。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姬长夜勉强压下戳弄少年酒窝的冲动,站起身,亲自为他铺好宣纸,磨好墨。如果说王天佑是绝世神童,那学什么会什么的有姝又该怎样称呼?今日,他便要让这些人看看,什么叫“井底之蛙”,什么叫“一山还有一山高”。 有姝几乎不用思考,提笔蘸了墨汁便开始书写。他从小伴在姬长夜身边,字体在潜移默化中早已与对方神似,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狂草衬上春葩丽藻的文章,正可谓交相辉映、衔华佩实。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好好好!开篇就气势磅礴、璧坐玑驰!好文,唯吾平生仅见,无出其右尔!”旁人还沉浸在骇然中,卫世子已拍案叫绝。 如果说王天佑的文章是传世佳作,那这篇辞赋便是独步天下,无有来者,两文并排而放,高下立见。众人讷讷难言,心道十年过去,三皇子依然没坠了元后嫡子的威名,身边竟也藏龙卧虎,人才辈出。 王天佑则涨红了面颊,看看桌上辞赋,又看看漫不经心的三皇子和少年,直接甩袖离去。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没想到所谓的京城三少之首竟如此输不起,心性委实狭隘了些。罢了,有姝,咱们走。”姬长夜牵着少年缓步离去。他早知道有姝才学不凡,且每日都在进益,若非他死活不肯去参加科举,如今哪里有王天佑什么事儿? 有姝取出糕饼继续啃,心里却若有所思。方才,王天佑的贴身丫鬟一直盯着自己,离去时还频频回头,面露惊异,是否已发现自己身世?因为心里存着事,吃斋饭时他有些食不知味,草草扒了两碗饭便作罢。姬长夜只当他看见王家人心生触动,将他叫到一旁温言软语地安慰了一番,又搂着睡了一觉。 再起床时,有姝果然正常了许多,叫姬长夜心里暗暗发笑。这十五年当真白长了,还像小时候那般,只要吃饱、穿暖、睡好,便没烦没恼、快快活活的。不过这样也好,这才是他喜欢的有姝。 有姝刚穿好衣服,尚来不及穿鞋,赤着脚站在团花地毯上,一头长及脚踝的墨发披散在肩头,衬着还未睡醒的濡-湿双眸,看上去像个迷了路的孩子,颇为惹人怜爱。姬长夜一只手搂着他细-腰,一只手勾住他腿弯,将他抱起来掂了掂,笑道,“我家有姝最近好像瘦了,看来得提早回去补一补,否则吃了斋菜只会更瘦。” 虽然有姝没心没肺,但姬长夜到底不敢让少年长久与王家人待在一块儿。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看见他心不在焉、闷闷不乐,姬长夜心疼得厉害,若非旧友在此,恨不能马上打道回府。 有姝反射性的去搂青年脖颈,脸上没个笑模样,腮侧却隐隐显出两只小酒窝,并习惯性的凑近,用鼻尖去磨蹭青年光洁的下巴。两人朝夕相处十年,并不觉得如何,但在旁人看来,这样的举止实在有些亲密得过分。尤其少年还长着那样一张灿若春华、皎如秋月的脸,又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很容易叫人遐想。 菩提寺的主持玄明法师与三皇子乃忘年之交,没递拜帖便径直找上门,看清屋内情景,忙移开视线,言道,“看来贫僧来得不是时候?” “哪里,大师快请进。”姬长夜立马放下有姝,歉然道,“烦请大师稍等片刻。”边说边帮少年穿上鞋袜,束好头发。 玄明法师更感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好在姬长夜带小孩的经验很丰富,很快将有姝捯饬整齐,让他自己出门去玩。有姝哪里敢走,推开房间的窗户,指着院外的石桌,“我在外面吃点心,主子一抬眼就能看见我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9章 四十千 见少年站着不动,中年仆妇屈膝向把守院门的阿大与阿二告罪,“烦请两位大兄弟让老奴进去送送东西。之前我家大少爷对三皇子多有得罪,特派老奴前来致歉。” 得罪了三皇子,自己不来,却派一个没头没脸的老婆子,这巴掌打得可真够狠。阿大、阿二别说放她入内,连一刀宰了她的心都有。不用问,此前得罪主子的人唯有王天佑,这老婆子是王家的奴才。 王家当主子是什么?随便派一个奴才就能摆平的卑贱之人?虽然有姝知道对方只是拿赔罪当借口,目的还是为了打探自己的身世,但心里依然十分恼火。他不敢走过去,就地捡了许多石子,一粒一粒砸,直砸得那老婆子抱头鼠窜。 “走你!”转了几圈,终于在桌角捡到一块板砖,他想也不想就扔过去,不但骇得那老婆子屁滚尿流,连阿大和阿二也都跳开几大步,心有余悸。 “有姝,看着点,别砸了自己人。”阿大嘴上抱怨,目中却满是笑意。为防与尚书府撕破脸,他不能提刀宰人,但有姝这么来几下已足够宣泄他们心中的怒气。 怎么连赶客都如此幼稚?姬长夜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对院外之事自然一清二楚,捏着一颗棋子久久未曾放下,末了扶额摇头,低笑连连。 “这位小友很是有趣。”玄明也跟着笑了,并深深看了少年几眼。 赶走老婆子,有姝继续啃糕点,一炷香后,院外再次来人,却是一名妙龄少女与一老态龙钟的贵妇,自报来历,说是王老夫人与王二小姐。尚书府老封君来访,姬长夜只得起身待客。玄明法师本打算告辞,却被故友一个眼神留下,二人陪老封君细细品茗,谈禅论道。 老太太走过身边时,有姝明显感觉到对方打探意味十足的目光。他摸了摸自己秀丽无匹的脸庞,已隐隐猜到原因。出生起就未曾谋面,却能一眼辨认出来,大约是由于自己与母亲长得太像了,且细看那妙龄少女,竟也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陪老封君坐了小片刻,少女便托词离开,看见绿荫下粉衣白肤,眉目如画的少年,假作不知地道,“你是哪家的小少爷,我瞧你面善得很。”三皇子既认了此人做义弟,可见其来历定有不凡之处,务必得探问清楚。 “我是姬长夜家的。”有姝本不想搭理少女,却见之前那对鬼童竟坐在她双肩,一个抠眼一个咬喉,表情十分狰狞,一时便来了兴致。然而少女似乎佩戴了什么辟邪的宝物,使鬼童奈何不了她,每每快咬到皮肤就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少女被这句废话噎住了,脸上的甜笑微微扭曲。靠窗而坐的姬长夜却忍俊不禁,好半天才把涌上喉头的笑意压了回去。“我是姬长夜家的”,这话怎么听着如此顺耳呢?他垂眸,状似不经意地抚了抚上-翘的嘴角,心中回味良久。 少女调整好僵硬的表情,继续试探,“我是说,你原本是哪家的?我母亲是梁州人,我瞧你面善得很,没准儿咱们什么时候见过。” “哦。”有姝点头,拿起一块糯米糕慢慢吃着。 哦什么哦?你倒是多说几个字啊!你这样让我怎么往下接?少女恨不能拍案而起,却死死忍耐住了。这张脸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叫她一看见就恨得牙根发-痒。 定了定神,她强笑道,“你姓什么?祖籍何处?上京有许多风景名胜,你若是觉得孤单,可与我兄长他们相邀出去游玩。他向来崇敬有才之士,你与他年纪相当,才华却远在他之上,得了你的拜帖,他定然很是欢喜。” 仗着容貌绝俗,少女向来无往而不利,压根没想过自己会连几句话都套不出,除非这人果真与王家有关系,并且早已知晓自己身世。然而他既已知晓,为何不去感业寺探望宋氏?按理说他已是三皇子义弟,即便奈何不了王家,助宋氏还俗却并非难事。 少女嘴上不断试探恭维,心里却反复猜测。 “你兄长是谁?”有姝明知故问。 “我兄长便是王天佑,之前与你对赋之人。他三岁能作诗,五岁会作赋,九岁考上秀才……”少女微抬下颚,表情倨傲。若非兄长如此聪明能干,老太爷和老夫人也不会同意逼走宋氏,将母亲扶为正妻。当然,如此夸夸其谈,也有刺激少年并观察他反应的目的。若果真是那讨债鬼,且已知晓自己身世,又怎么能忍受被一个庶子夺走一切?他才十五岁,少不得露些端倪。 少女猜对了,有姝的确受不了她的夸夸其谈,然而却并非因为身世。有姝的人生态度非常散漫,可说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却唯独受不了别人与自己攀比智商。他是谁?他是百万幸存者中唯三的超脑异能者,也是年龄最小潜力最大的。少女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王天佑如何如何聪明。 哼,班门弄斧,贻笑大方!有姝心里腹诽,嘴唇便忍不住撅了起来,打断滔滔不绝的少女,“好叫你知道,方才那篇骈文,不过是我六岁时的游戏之作。” 少女仿佛被人掐住咽喉,涨红着脸难以成言,缓了许久才冷冷开口,“这位公子,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岂不知满招损,谦受益……” “这句话正是我想送给你的。满招损,你兄长这会儿应当损得十分厉害,你快些给他买些治疗内伤的药。我见他斗赋失利后怒发冲冠,甩袖而去,全不似爱才如命,倒更像嫉贤妒能。须知天下能人不计其数,他若总是这样,早晚会被气死。”有姝正儿八经地点点头。 少女气了个倒仰,坐在她肩头的两只小鬼却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很是幸灾乐祸。 屋内的老封君也在留意二人对话,闻听此言既恼怒又尴尬,立时起身告辞。姬长夜把祖孙二人与玄明法师送走,回头捏了捏少年粉嘟嘟的嘴唇,朗笑道,“我家有姝不但会说甜言蜜语,噎起人来也十分毒辣。说说,你这张小-嘴儿究竟是怎么长的,怪道平日只爱吃甜的跟辣的,却是这个缘故。” 有姝眨眼,表情十分无辜。 ----------- 王家人回去后怎么猜测,又有些什么动作,有姝并不在意。他目前最大的威胁还是那只厉鬼。这次,厉鬼已连续三个月未曾出现,而他每一次消失,都会极力残杀凡人,从而获得阳气与怨气。待他回来,定然又是一场生死劫难。 有姝不敢大意,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向青年下手。 是夜,他缩在床角闭眼装睡,听见子时的更鼓声,便偷偷掀开被子,盘坐在青年身边。他先是凑近了去观察对方睡容,复又伸出一根手指,轻戳对方脸颊,口中低低唤道,“主子你睡着了吗?主子?主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0章 四十千 有姝吸了一口犹觉得不够保险,还想再吸几口,却又担心之前动作太大,惊醒了青年。他趴伏在枕边,一面控制着呼吸,一面轻声叫唤,“主子,主子?你醒了吗?” 姬长夜便是彻底清醒过来,这会儿也不敢有丝毫动作。他现在乱得很,原以为有姝要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却没料他竟然偷吻自己。他为何如此?心情大起大落,乍悲乍喜,姬长夜越发无措。 感觉到少年灼热的鼻息再次吹拂过来,他翻了个身,假装吟语几句,好叫对方知难而退。但龙气对于有姝来说等同于性命,如果睡梦中得不到,逼急了他真会青天白日的强吻过去。故此,虽被吓地抖了抖,他依然没放弃,而是从大床里侧悄悄溜到外侧,蹲在脚踏上,认真审视青年睡容。 过了大约半刻钟,青年没再翻身,呼吸也极为绵长平稳。有姝放下高悬的心,再次慢慢凑近,用舌尖撬开对方齿缝。 姬长夜藏于被褥中的手猛然握成拳头,很是受不了这种软糯的、香滑的触感。他从未吻过任何人,自从被陷害之后,更视郭伦之事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这些年,唯一能靠近他的人,除了有姝再无第二个。他们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恐怕正是这种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才致使有姝误入歧途。 有姝他,他竟然心悦于我!思及此,姬长夜只觉心如擂鼓,头脑眩晕,失神间,少年的舌尖已再次探入口中,一点一点勾勾缠缠的将他口内的唾液吸吮出去。静谧的夜晚,空寂的房间,吞咽津-液的粘腻声响令他的身体逐渐开始发热。 这奇怪的反应迫使他不得不去思考一些严肃的问题,譬如:要不要忽然醒过来,严正地告诉少年你逾矩了?然而这个想法甫一出现,便立刻被姬长夜压制下去。不行,这样做只会吓到有姝,继而让他无地自容。他有可能会夺路而逃,也有可能藏在被子里难堪地哭泣。想起少年泪眼迷蒙,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舍不得,到底还是舍不得。 脑海中反复斟酌各种各样的可能,姬长夜最终选择了按兵不动。 有姝这边还在忙碌,吸完口中的津-液,见青年唇角和下颚也粘了一线银丝,便轻轻地、细细密密地舔-舐干净。自觉吸够了,他才从床脚钻入里侧,怀里拢着被子喃喃道,“滋味一点儿也不奇怪,挺甜的。”话落咂摸咂摸嘴,似在回味。 少年压根不会接吻,活似只小狗,仅会舔来舔-去,吸了又吸,像在进食。但姬长夜却被这毫无章法的亲吻弄得方寸大乱,又被他纯真质朴的话语逗得哭笑不得,一时间百味杂陈。直到少年躺下,盖好被子呼呼睡去,他才长出口气,素来平静如水的心房泛起层层巨浪。 他翻过身,凝视少年恬淡乖巧的睡颜,喟然长叹,“有姝,我该如何待你才好?” 今夜,注定有人酣然入梦,亦有人辗转难眠。 翌日,有姝习惯性的在辰时醒来,却发现主子早已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他早已忘了自己吸食龙气的事,一咕噜爬起来,快速穿好衣袍,亦步亦趋的跟上。 姬长夜匆匆瞥了少年一眼,恍然间忆起两人初次见面的情景。当时他还那般幼小,大约只三尺高,皮肤蜡黄、身体消瘦,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而今,他长高了,长大了,快活起来的时候却还跟往昔一般,眼里除了明媚的阳光,并无一丝杂质。 这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姬长夜看着他由一个奶娃娃,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虽名义上是主仆,实际却与父子无异。他给他喂过饭,替他穿过衣,甚至在打雷闪电的夜晚为他哼唱过催眠的歌谣。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孩子长大了,竟会对自己怀抱着那样的绮念。 龙阳之道有违天和,他绝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这条歧路上越走越远。然而明说是万万不能的,有姝自尊心极强,怕是会做出什么傻事。最好的办法是潜移默化的引导,令他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别处。 姬长夜苦苦思索,未曾发觉自己对昨晚的亲吻,除了震惊、担忧之外,竟无丝毫抵触,亦无半点反感之心。 二人一路无话,先后步入卫世子暂居的院落。由于昨天已经约好,卫世子正坐在一株菩提树下等待,面前的石桌摆放着各类早点,香味顺着晨风徐徐飘来,很是提神醒脑。 有姝昨晚做了坏事,虽然没怎么放在心上,但绷了半宿的神经,到底显出几分疲累,蔫头耷脑的跟在后面,闻见食物香气才眼睛一亮,快走几步。看见急急往前冲的少年,姬长夜也醒过神来,一面失笑一面冲卫世子颔首,“林韬,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卫林韬见过三皇子,快请入座。”卫世子立刻上前行礼,坐定后迫不及待地询问好友这十年过得如何。二人久不动筷,有姝面对一桌美味早点也只能干看着,舌头探出少许,被薄而优美的上下唇夹住,露出一丁点粉尖。他不着痕迹的舔-了舔唇,少顷又舔-了舔,清澈双眸中流露出挡也挡不住的渴望。 少年本就长得秀美灵动,文采更是绝世无双,卫世子又岂会忽略他。见他露出这副模样,不但不觉得失礼,反而欢喜极了。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如此不懂得掩饰情绪的人,对方在想些什么,几乎一眼就能看穿。与这样的人在一处,无疑是极为轻松愉快的。 “有姝可是饿了?怪我,只顾着说话,竟忘了待客。来,吃一个豆沙包子。”卫世子笑着给少年夹菜。 有姝是末世人,警惕性很高,别看他嘴馋,什么都想吃,却从不碰陌生人递来的食物。他冲卫世子挤了挤小酒窝,以示感谢,然后看向主子,无声询问道,“我能吃吗?” 这般作态,竟似那最忠心的小狗,可怜,却也万分可爱。卫世子不以为忤,反倒对少年更添了几分喜爱,不由伸出手去抚摸-他黑而柔亮的发丝。 姬长夜不知怎的,快速将好友的手拂开,这才颔首道,“吃吧。” 有姝立刻拿起豆沙包吃起来。他的吃相很有特色,遇见豆沙包、肉包、菜包之类的食物,必先小口小口啃掉外面那层半圆形的面皮,只留下底部和其上的馅料,然后张大嘴一口吞掉,双颊一鼓一鼓的咀嚼。由于吞掉的动作太过豪爽,心情太过急迫,还会无意识的发出嗷呜声,像只饿了大半年的虎崽子。 姬长夜早已习惯了他这副作态,卫世子却是头回见,与好友说着说着便会忍不住偏过去,定定看向少年,目中满是喜爱之情。装模作样、拿腔拿调的士族公子见得多了,还真没见过如此率真的。 “这种素菜包亦是菩提寺一绝,有姝快尝尝。”眼见少年吃完了,他立刻又夹了一个,照顾的十分殷勤周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1章 四十千 眼见少年再次避开刺儿藤,赤-裸-着身体的男童着急了,上前几步狠狠推了对方一把。 有姝感觉到一只小手按在自己屁-股上,正欲发力却忽然收了回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凄厉的惨嚎。鬼怪发出的声响,一般人是难以听见的,阿大毫无所觉,有姝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男童碰触到他的那只手正燃起紫色的火焰,即便是魂体,也渐渐被烧得焦黑,然后化为一团烟雾消散了。男童显然没想到自己死了竟也会受到这等无可挽回的伤害,一时间又惊又怕,捂着断手嚎啕大哭,两行血泪沾染在颊边,看上去凄惨至极。女-童很是心疼,却惧于火焰不敢上前,等它完全熄灭了才将弟弟抱入怀中,也跟着一起大哭。 有姝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有种以大欺小的心虚感,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昨晚果真吸到了龙气。也就是说,在这口龙气消散前,没有任何鬼怪能伤害自己,更妙的是,在碰触自己之前,他们丝毫察觉不到龙气的存在。 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设下陷阱将那厉鬼引出来,然后弄死?但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处理这两只小鬼,问问他们为何要伤害自己。思及此,有姝冲抱在一起的两只小鬼抬了抬眉毛。 两只小鬼本就与他目光交触,察觉到他似乎能看见鬼物,又见他挤眉弄眼的暗示,虽心中忧惧,却不敢不从,只得跟在他身后回了小院。 找了个借口将阿大支开,有姝淡淡开口,“说吧,为何要暗害于我?” “大人饶命!我们姐弟无意加害大人,而是在救大人。”女-童将弟弟拉至身后护着,自己则跪下磕头。男童自从知道少年能看见鬼物后,正用仅存的一只手捂住自己被切割的伤痕累累的私-处,脸上满是难堪之色。 “救我?怎么个说法?”有姝也不动怒,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虽然被厉鬼纠缠了十年,且屡屡差点丧命,但他对鬼怪却并非一味仇视。他虽然三观有点歪,在待人接物上却极有原则,别人怎么对他,他就怎么还报,既不会大献殷勤,也不会主动加害。 现在,小鬼已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亦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听他们说说缘由。 女-童一面偷觑少年表情,一面急急解释,“因大人日前接连给了王家兄妹难堪,我姐弟二人对大人心怀感激,这才,这才多管了这趟闲事。事情原是这样,”她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继续道,“那王天佑因斗赋输给了大人,一直怀恨于心,偏巧,他身边的丫头见大人面善,回去后禀告林氏,说大人有可能是宋氏的儿子。大人,那林氏就是现在王家的当家主母,宋氏曾为王象乾发妻,后被林氏设计赶走,十五年前曾生下过一位嫡子,却被两名仆妇偷着抱走了。王象乾不喜嫡子,对外便说他已暴病身亡。” 有姝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女鬼解释清楚背景,这才继续道,“因大人长相与宋氏有八-九分相似,且年岁吻合,林氏便起了疑心,频频派人前来刺探。昨日夜晚,她已下定决心,无论大人是否为王家嫡子,都会要了您的命。那王天佑得了母亲吩咐,今日会邀您前去远足,然后将您推落山崖。大人有所不知,这菩提寺不远处有一险要之地名为虎跳崖,每年都有几个旅人从那处坠亡,故而很是有名。死在那里,旁人只道大人不小心,却绝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况且他不会亲自出马,而是命库部郎中之子方毅伺机而动。方毅的父亲乃王象乾属下,他自然对王天佑无所不从。” 有姝再次点头,容色不改。 女鬼见他既不惊骇,亦不恼怒,一时间有些迷茫,眨着一双血色眼瞳呆呆望过去。 躲在姐姐背后的男童终是鼓起勇气,探出半个脑袋谄媚道,“故此,我姐弟二人才会将刺儿茄掂在大人脚底,好叫大人因伤无法外出,躲过这场劫难。” 没想到厉鬼也会行善。不过这并不奇怪,姐弟俩尚且年幼,不免保留了几分赤子之心。况且他们频频在王家兄妹那里吃瘪,看见二人接连被有姝羞辱,自然对有姝好感大增。 一人二鬼沉默相对,气氛很是古怪。姐弟俩心中忐忑,便隐隐有了逃遁之意,正打算钻入地底,却听少年幽幽开口,“你们与王天佑有仇?” “杀生害命之仇。”女-童抱住遍体鳞伤的弟弟,又开始流下血泪。 “说说看。”有姝拿起一张宣纸,慢慢修剪成t恤衫和九分裤的模样,复又用毛笔画了一双波板鞋,照旧剪下来。 两只小鬼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却也不敢多问,你一句我一句的叙述往事。原来二人被躲灾荒的父母卖入王家为奴,起初在王君夕,也就是王天佑的嫡亲妹妹,未来的太子侧妃手下当差。王君夕对二人极为和善,不仅不让他们干活,还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待他们长得白白胖胖,娇-嫩无比,便送入兄长院内。二人原以为遇见了活菩萨,当晚被王天佑凌虐得半死不活才知遇见的是人中恶鬼。 王天佑心知虐童恶习万不能让父亲知晓,但自己却又控制不住,若欲-望久未得到纾解便读不进书,写不了字儿,脾气也变得十分狂躁,无奈之下只能向母亲求助。王君夕自诩是个全乎人儿,八-九岁便帮着林氏理家,自然也知道了。于是这母女俩就打着各种幌子为王天佑物色童-男童女,调-教好之后再送入他房中。 王天佑屡屡被纵容,行为也就愈加猖狂,以前还只是玩残了便罢,最近一年却非要把人弄死不可。姐弟二人便这样遭了秧,入他院中不到三日就成了两具残破不堪的尸体。 说到伤心处,两只小鬼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脸上血泪点点,甚是可怜。 有姝木着脸等在一旁,见他们哭够了才徐徐开口,“你们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几何?” 鬼童不敢反抗,强忍惊惧道出实情。说了是魂飞魄散,不说也是魂飞魄散,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怪只怪当初不该多管闲事。 有姝颔首,提笔将男童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写在剪好的宣纸上,然后投入火盆烧掉。当火焰渐渐熄灭,男童赤-裸的身体竟被一套衣物包裹,虽模样有些古怪,却将那些残忍而又难堪的伤痕全都遮盖了。 “这,这这这……”鬼童拉扯衣服,激动的语无伦次。原以为大人会将他们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交给捉鬼的道士,却没料他是为了给自己烧祭品。虽然化为了厉鬼,但他的羞耻心还在,日日以这副惨状晃荡,心里如何不难过?王家不但隐瞒了他们的死讯,还将他们的尸体扔在乱葬岗受野狗啃食,莫说得到亲人祭奠,就连转世投胎也希望渺茫。 男童高兴傻了,女-童却很懂事,立刻拉着弟弟跪下,给恩人磕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2章 四十千 一行人乘坐马车抵达一处名为五道湾的地方,再往前去便只剩崎岖山路,唯有步行方能通过,于是停下稍作休整。少年郎们自然不怕旅途艰险,几位名门闺秀却受不了苦,让丫鬟择一空地铺上羊毛毯子,摆好各色茶点,留在此处欣赏美景。 五道湾委实是个好地方,清澈溪水在山涧中盘旋,似游龙一般转了五个弯儿,每一道湾都乱石穿空巉岩林立,看上去险峻无比。偏在这些雄奇山石中却爬满了野蔷薇,此时正值花开,乍然一观竟似铺了一层厚厚的粉毯,风儿吹来簌簌作响,一时间漫天都是缤纷花雨,更伴有醉人浓香,很有些刚柔并济的美-感。 几位闺秀人还站在车辕上,看见迎面扑来的粉色花瓣便先惊叹起来,直道不虚此行。 大明皇朝民风开放,少男少女只要有仆妇相随就能结伴出游,但为了避嫌到底不敢靠得太近,各自占了一块空地闲谈。有姝被人架到王天佑身边,让他就此处盛景作一首诗。有姝听而不闻,也不去碰这些人带来的精致糕点,从怀里掏出两个冷透了的馒头小口小口啃食。 受邀前来的都是王天佑的密友,更确切的说是狗腿子,于是便有人为了讨好王天佑对他大开嘲讽。王天佑当即发了火,言辞间对有姝极为回护。 “上次甩袖而去是我的错,岂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大明皇朝繁荣昌盛自然人才辈出,这原是好事,是我着相了。故此,今日我自罚三杯,向你赔罪。”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酒杯,冲少年举了举。 先把我灌醉,再带我去爬山,事后推说我自个儿脚下不稳才摔入山崖,真是好算计。有姝心里门儿清,却也不惧,默默拿起酒杯连饮。 “好,爽快!再来!”旁边几个狗腿子果然开始劝酒。 有姝精神力强大,虽然不能施放体外,却能令大脑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清醒。莫说古代的酒度数不高,放不倒他,便是现代的高纯度蒸馏酒,也别想将他灌醉。是以,他来者不拒,连连畅饮,同时看向王天佑双肩。 两只小鬼平白得了百年道行,那串佛珠便对他们不管用了。他们原打算将仇人整死,忽又觉得太便宜对方,便打算让他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他们张开嘴,大口大口吐着怨气,黑色怨气丝丝缕缕钻入王天佑眼耳口鼻,化为无尽暴戾潜伏在脑髓中。被此等怨气沾染,心中深埋的肮脏欲-望会被无限放大,无需鬼物或旁人推动,他自己就会把自己作死。 渐渐的,王天佑双目开始爬满血丝,闲适悠然的表情也化为风雨欲来的紧绷。他不再关注有姝,而是频频朝闺秀那边看去,舌尖不时探出嘴唇,仿佛很饥渴。 因四皇子储君之位十分稳固,京中勋贵大多是他的拥趸。而即将成为太子侧妃的王君夕自然也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此次在菩提寺礼佛的几户人家大多受王家邀请,要么是从属,要么是姻亲,关系极近。与王君夕同来的闺秀均唯她马首是瞻,但也有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地位十分超然,连王君夕都要捧着护着。 她长相非常可爱,圆脸、大眼、樱桃小口,笑起来的样子无忧无虑很是明媚。王君夕时而帮她拿糕点,时而帮她擦嘴角,态度殷勤的过分。有姝听见旁人叫她郡主,想来与皇家,亦或四皇子颇有渊源。 王天佑十一岁来的初-精,情-欲汹涌间难以自控,将身边年仅六岁的丫鬟奸-污,从此便染上了虐-童的嗜好。他注视的不是旁人,恰恰就是这位郡主。 两只小鬼咯咯笑着,又往他脸上喷了一口浓黑怨气。偏在此时,闺秀们抛耍的绣球咕噜咕噜朝少年郎们滚去,小郡主年幼爱玩,并不劳动丫鬟,提着裙摆紧追不放,脸上满是雀跃之色。 按照路径推算,绣球原本应该停留在一处凹地,离少年郎们还有一段距离。但坐在王天佑左肩的女-童却飘了过去,将绣球一脚一脚踢到王天佑身边。 王天佑捡起绣球,表情有些诡异。小郡主很快赶到,伸出白-皙双手央求,“王家哥哥,快把绣球给我。” 轻薄衣袖滑落,露出藕节般白-皙的腕子,这身细皮嫩-肉,这副明媚娇颜,非寻常人家可比。王天佑曾经不止一次肖想过金尊玉贵的名门幼女,而眼前这位无疑是极品中的极品。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满腔欲-火无法压抑,猛然将小郡主拉入怀中凌虐…… “哥哥,你在干什么!”旁人惊骇不已,不知作何反应,王君夕却已冲了过去。 两只鬼童正是被她一手推入火海,又岂会放过她,飞到近前,连连口喷怨气。在这世间,能不被怨气侵蚀心智者,要么性格坚毅,要么胸怀无私,要么命格尊贵,要么精神力强大,而这些品质,王家兄妹一样不占。恰恰相反,他们原本就心性恶毒,手段龌龊,甫被怨气感染就露出原型。 王君夕一面拉扯嚎哭尖叫的小郡主,一面大喊,“哥哥,这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女,太子殿下的亲表妹,圣上御笔册封的安华郡主,你可万万动不得啊!” “滚开!”王天佑一脚将妹妹踹开,赤红着双眼道,“今儿我偏要尝尝名门幼女是什么滋味。你和母亲送来的那些贱民,我早就玩儿腻了!” 安华小郡主被两人扯来扯去,惊痛之下差点晕厥。她的贴身丫鬟这才回神,扑上来抢夺。 两只鬼童接连朝王家兄妹喷气,二人逐渐理智全失。王天佑抽-出腰间的软鞭抽打妹妹,王君夕躲避之下将同样年仅七八岁的一名闺秀拉过来,尖叫道,“你快放了小郡主。你要名门幼女?行,把她拿去,她父亲虽只是末流小官,但对她也算千娇万宠,滋味定然不差。” 她将大惊失色的幼女推入王天佑怀中,顺势夺过小郡主,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这位主儿深得萧贵妃和太子宠爱,便是掉一根头发二人也要心疼半天,哪里能让兄长欺辱了去。 她自以为将此事处理的很妥帖,却不知言辞间早已暴露了许多隐秘。而那安华郡主从小来往于宫中,虽外表纯美,内里也不是善茬,今日受此奇耻大辱,早已把兄妹二人恨入骨髓,当即挣脱王君夕,扑入贴身丫鬟怀抱,哽咽道,“走,立刻回去!” 王天佑得不到小郡主,便死死擒住妹妹推过来的幼女。这幼女不是别人,正是被他买通向有姝下毒手的方毅的嫡亲妹妹方芳。方毅到底有几分血性,扑过去捶打王天佑,试图救出妹妹。其余少年却反应不一,有的远远躲开,有的趁机溜走,还有的上前劝阻,唯独有姝坐在原地,一面小口小口啃馒头,一面欣赏这出闹剧。两只小鬼坐在他身边,捂着嘴咯咯直笑。 今日的虎跳崖之行怕是不成了。思及此,他颇为遗憾地摇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3章 四十千 因安华郡主早一步领着各家贵女回到菩提寺,寺内女眷对山中发生的一切或多或少已有耳闻。碍于名声,安华郡主的母亲不敢大肆声张,给各家送了礼,暗示他们莫要多口多舌,便立即收拾细软返家。 此次礼佛王老夫人乃东道主,各家都是受她邀请而来,忽见萧贵妃的嫡亲嫂嫂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匆忙离去,她不免心生疑窦,立即遣人出去打听。不打听还好,一打听,简直有天塌地陷之感。 “此事绝不可能!我的乖孙岂是那等狷狂浪荡之人!”老夫人虽嘴上不肯承认,内里却忐忑不安,带着脸色煞白、汲汲皇皇的林氏疾步前往寺门,想看看乖孙回来没有。 一行人刚到,就见车队轰隆隆驶过来,一群少年郎接二连三跳下车,看见王家人既不行礼作揖,也不点头示意,似避蛇蝎般远远绕开了。有姝也混在人群中,定睛看那林氏,便见她背后附着着一团黑雾,忽而显出一张男子面孔,忽而又探出一颗女子头颅,不过几息竟变换了五六个鬼影,可见生平造了几多罪孽。 有姝目不斜视的从她身边走过,引得她频频望过来,眼神怨毒。而她背后的黑雾却在两只鬼童的恐吓下瞬间消散,等少年走远了方重新凝聚。 看见自家的马车,林氏顾不上探究众人诡异的表现,连忙快走几步掀开车帘,就见儿子被五花大绑地丢在角落,女儿不停痛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双儿女便是林氏的逆鳞,她一面让仆役将兄妹二人抱下来,一面揪住走在最后的,同样抱着自家妹妹的方毅,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捆住我儿!” “捆他又如何?我还想宰了他!你甭找我的茬儿,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平息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怒火吧!”方毅年轻气盛,当即顶撞回去,趁林氏大骇之下挣脱钳制,匆忙跑了。他也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回去说呢。安华郡主碰不得,他家妹妹就能随意践踏吗?王家把他方家当成了什么?猪狗? 老夫人眼见众人避王家如蛇蝎,又见孙女边哭边唾骂兄长,越发感到不妙。难不成,孙儿果真欺辱了安华郡主?事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未曾得到具体细节,她尚且还存着几分侥幸之心,让仆妇将孙女带入房中暗暗盘问,也好想些对策。王君夕知道母亲出身卑微,见识短浅,只懂争风吃醋,遇见大事便靠不住,自己闺誉受损,婚事也有可能取消,唯有出身高门的老夫人能为自己斡旋一二,便一五一十说了。 王老夫人顿时有如五雷轰顶,肝胆俱裂,戳着孙女额头直骂孽畜。什么绝世神童、京城三少,原来竟是个色中饿鬼,现如今还被扒了人皮露出原形,欺凌到皇家头上去了。该如何善了?该如何善了啊? 王老夫人扶着额头慢慢倒下,晕死前勉力吩咐,“快,快去给老太爷和老爷送信!” ------------------ 王家人好一阵兵荒马乱,有姝却优哉游哉地跑到厨房,向火头僧要了两个热馒头。 他这里只顾着吃,与卫世子对弈的姬长夜却时时感到心神不宁,虽阿大递了信,说潜在有姝身边去了后山,绝不会让他出事,但只要一想到他与王天佑待在一处,脑海中便会止不住浮现各种惊险画面。 “啪嗒”一声脆响,他扔掉手中的棋子,沉声询问,“后山似乎有一断崖名为虎跳崖,地势十分险峻?” “正是,听说每年都会摔死几个人。”卫世子不明所以。 姬长夜心脏狠狠一颤,猛然站起身往外走,因动作太过急迫,将棋盘都掀翻了。被黑白棋子淋了一身的卫世子连忙追过去,询问他出了何事。 姬长夜不答,只管叫阿二备马,刚行至院门口,就见有姝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 “主子……”少年面无表情,腮侧却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看上去十分乖巧可爱。他快走两步,展开双臂,像只归巢的雏鸟。 姬长夜高悬的心轰然落地,动作略为粗-鲁的将他扯到身边,上上下下摸索,看见他胸前似少女一般高高隆-起两团,表情又是一变。卫世子也非常惊奇,连忙撇开目光,尴尬道,“原来有姝竟是女扮男装,之前本世子多有唐突,还请见谅。”有姝、有姝,难怪总觉得这名字女气,长相也太过秀丽了些。 有姝额角微微抽-搐,探入衣襟,将藏在怀里的两个大白馒头取出来。随行左右的两只小鬼笑倒在地,卫世子面色变来变去,终是以拳抵唇,免得自己失礼,然而还是有“噗嗤噗嗤”的声响从嘴角泄-出。 姬长夜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用力将少年搂入怀中,训斥道,“明知王天佑对你不怀好意,为何还要与他出去?我的有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蠢钝?” “我……”刚起了个头,有姝便意识到不能把两只小鬼的存在泄露出去,只得老实认错,并且保证下不为列。 姬长夜这才安心,眼见少年舒舒服服的窝在自己怀中,用毛茸茸的脑袋磨蹭自己胸膛,满脸都是浓浓的眷恋之色,便又开始后悔。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疏远有姝,让他学会独立,却为何在他离开的短短一个时辰内就频频感到坐如针扎、芒刺在背?若是一味宠着他,护着他,将他纳入羽翼之下遮风挡雨,他对自己的情感非但不会消磨,只会愈加深沉。届时,当自己离开,他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娶妻生子? 所以,为了有姝的幸福安康,你该放手了!他如是告诫自己,然后轻轻推开少年,故作淡然道,“好了,既知道错了,下回便该避开居心叵测之人。你若是不站在危墙下,又何来坍塌之祸?” 有姝一面应诺一面将馒头重新塞入怀中,免得热气消散。 卫世子也不过问少年与王天佑的恩怨,只看着他笑。少年时而灵性,时而乖巧,时而又蠢蠢呆呆,但不管何种样貌,都那般招人喜欢,难怪冷情如姬长夜也甘愿为他操碎了心。 姬长夜瞥见好友宠溺的表情,窒闷感再次袭上心头。他定了定神,正准备把有姝打发走,有姝却在两个小鬼的怂恿下先行告辞。 “主子,我出去玩了,饭点再回来,若是过了饭点还不见我,你就自个儿先吃。我这里有储备粮。”少年拍了拍鼓-胀的胸口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看见他渐行渐远地背影,姬长夜脸色青白变幻,终是看向卫世子,强笑道,“孩子长大了,玩心也重了。” “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如此,若被拘得久了,一旦放出去便似断线风筝,又似乳燕投林,一去不返。你呀,正该让他松快松快,别管得太严。”卫世子语重心长的告诫好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4章 四十千 没了热闹可看,有姝顺着树枝往下滑,刚落到地面,就觉一股阴风从脑后袭来,自是那久未现身的厉鬼。有姝既不像往日那般仓惶躲避,也不大声呼救,反倒转过身直面黑雾。 黑雾中探出的两只利爪刚掐上他脖颈就发出“嘶嘶”声,仿佛肉掌按在了滚烫烧红的铁板上,立时烤得焦黑,并燃起紫色火焰。 “啊啊啊!”黑雾瞬间散去,露出青面獠牙的讨债鬼,他甩着两只手退开几步,惨嚎不断,火焰由掌心蔓延至手臂,寸寸烧焦又寸寸化为灰烬。 有姝老神在在的站在原地,欣赏对方狼狈不堪的模样。原本玉雪可爱的两只小鬼忽然变成赤眼尖牙的凶样,扑过去啃咬。鬼怪不但能吸食阳气,还能吞噬同类,这也是他们变得越来越强大的法门。 讨债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才离开三月,一直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猎物就已变为凶兽,身边还跟了两只百年道行的小鬼。他满地打滚,苦苦哀求,却没能博得对方丝毫同情,正相反,他们极为享受他的痛苦。 也是,无论阴间还是阳世,都是强者为尊,适者生存。当他处心积虑想弄死对方的时候,就要做好被弄死的准备。 两只小鬼在他腿上左一口右一口的啃食,将他好不容易吸来的怨气化为己用。有姝则捏住他脖颈,啪啪打脸,边打边骂,“叫你害我,叫你害我,现在爽了吗,爽了吗?” 打脸声不绝于耳,厉鬼青紫色的面颊被他打得直冒火星,被掐住的脖颈也缕缕生烟,似乎快要烧断了。两只小鬼担心他下一刻就会魂飞魄散,连忙大口啃下怨气,囫囵吞进肚子。 厉鬼悔不当初。纠缠了少年十五年,一直以为对方胆小如鼠,秉性懦弱,除了躲避和抱大-腿,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敢,所以才有恃无恐,打算慢慢玩死他。哪料到他竟是装的。瞧瞧眼前这人,脸还是那张脸,表情还是那副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眸却渐渐染上浓烈杀意,这副天真而又邪恶的模样,比鬼王还要可怖。 “爽了爽了,有姝大-爷我真的爽了,求求您饶了我吧,今后我再不敢来了!”感觉自己快被拍散,厉鬼流出两行血泪。都说老实人惹不得,这话果然没错,平时不声不响,狠起来真要了卿命! “饶你?你何曾饶我?”有姝语气平淡,下手却更毒辣。两只小鬼嗷呜叫着,已将厉鬼的双-腿吃完,如今正缠在他腰间。 恰在此时,一声雄浑佛音忽然响起,震得两只小鬼抱头哀嚎,有姝也不自觉松了松手。道行被毁掉大半的厉鬼连忙挣脱他们辖制,没入地底逃了。 “你们也走。”看清来人,有姝立即下令。 两只小鬼道了声“大人小心”,随即也钻入地下,向远处遁去。 “有姝施主,菩提寺乃佛门净地,不欢迎纵鬼行凶之徒。明日贫僧便会开坛做法,为王施主驱除邪崇,还请施主尽早离去。”玄明法师跺了跺手里的紫金法杖,表情很是不悦。 有姝不答,只定定看着他脚边,那里蹲着一名浑身赤-裸、遍体鳞伤的小沙弥,圆溜溜的脑袋、圆溜溜的眼睛,再配上藕节般白-嫩的小身子,看上去可爱极了。他正拽着和尚下摆,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师父,只可惜他已经死了,他的师父什么都听不见。 有姝拧了拧眉,问道,“你能看见鬼怪吗?” 玄明法师脸色越发严苛,以为少年有意顾左右而言他,沉声道,“贫僧不沾邪物,自是看不见鬼怪。”他之所以能找到这里,靠得是手里的法杖。此法杖曾受菩提寺历代高僧加持,可驱邪,亦可除魔。 有姝点头,再问,“你明天要为王天佑开坛做法?” “正是。贫僧不管你与王家有什么恩怨,只但愿你能放下一切,回头是岸。”佛教是大明皇朝的国教,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大多笃信此教。而作为大明皇朝最具威望的法师之一,玄明具有十分超然的地位。他游走于上层社会与下层民众之间,四处弘扬佛法,自然知晓很多秘闻。少年与王家的关系,他心里清楚,却一直秘而不宣。 但现在不同了,少年竟动用鬼魅手段在他的寺庙内害人,他就有责任将他驱逐。 “我没想害王天佑,是他自己害了自己。你是个和尚,本该慈悲为怀,为什么要纵容一个坏人?”有姝很困惑。 “佛曰众生平等,万物有灵。这世间本就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在贫僧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能救则救。地藏菩萨投身地狱普渡一切罪苦众生,贫僧做得远不及也。”话落,玄明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 这原来是个圣父。有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用同情的目光朝他脚边流着血泪喊师父的小沙弥看去。 “你既然要救王天佑,那便救吧。我还是那句话,我并未害他,是他自己害了自己。等你明日做完法事,我自会离开。”有姝略一点头,信步而去。 因对方是三皇子的义弟,玄明法师也不打算多做为难,退开两步低声念佛。紧紧拽着他衣摆的小沙弥又喊了两声师父,见他无动于衷,也跟着消失了。 有姝走出去没多远,就见两只小鬼从地底钻出来,遗憾道,“大人,我们跟丢了。不过您放心,下回他再来,我们保管撕了他。” “无事,我自己来撕。”有姝淡淡摆手。 一人两鬼溜溜达达往西跨院走去,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小沙弥。小沙弥死时才三四岁,大约从小接受佛法熏陶的缘故,虽然生前曾饱受折磨,怨气却不重,只因舍不得师父和众位师兄才迟迟不肯离去。 有姝不想收留他,远远冲他摆手,“你走开。” 两只小鬼也龇牙咧嘴地威胁,“快走,不然吃了你!” 小沙弥吓得瑟瑟发抖,却还不肯离去。有姝见他锲而不舍地跟着,便快跑了两步,小沙弥也迈着短腿疾奔;有姝停下,他也连忙停下;有姝蹲下,他也蹲下;有姝站起来,他依然跟着站起来,完全复制了对方的动作。 这是吃定我了呀!有姝抿唇,无奈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与师父告个别,但他看不见我。”这是小沙弥唯一的心愿。从小被玄明法师养大的他,内心自是纯净剔透,连复仇的想法都没有。 有姝能看见鬼,那是因为他精神力强悍,但如何让旁人也看见,却毫无头绪。倘若把自己的精神力借一点点出去,或许是可行的,但自己的精神力不能外放,还需依靠某种媒介。有姝垂眸看着掌心,低声道,“我试试吧,但不一定能成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5章 四十千 耳边少了有姝清浅绵长的呼吸声,姬长夜辗转反侧了大半夜都没睡着,第二日起床,眼下乌青一片。有姝独占一张大床,手脚想怎么伸展就怎么伸展,自然睡得很香甜,白-皙的皮肤泛出健康的红晕,看上去神采奕奕。 “昨晚睡得好吗?”姬长夜状似不经意地问。 “睡得很好,床很大,可以到处打滚。”有姝一面点头一面往嘴里塞香菇饺子。 姬长夜“嗯”了一声,本就有些阴沉的面色越发显得难看,试探道,“既然睡得好,今后都得一个人睡,能习惯吗?” 有姝顿时犹豫了,讷讷道,“一时新鲜没觉着如何,过几天新鲜感消退了,我肯定会不习惯。我能不能隔三差五回来陪陪主子?”等这口龙气消散,主子却不让他爬床,那该如何是好?所以话不能说死,得给自己留点余地。 姬长夜阴沉的面色略微舒缓,拧紧的眉头也松开些许,唇角上-翘露出点笑模样,“我还当你玩野了,早将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会忘了主子。”有姝咽下口中的食物,认真点头。救命之恩自然没齿难忘。 姬长夜这才满意,用筷子敲了敲他额头,笑道,“算你小子有良心,好了,快吃饭吧。”淤积了整整一晚的窒闷感终于尽数消散,他频频给少年夹菜,自己也多喝了两碗粥。 早膳刚用完,院外便传来锣鼓声,并伴有嘈杂的喧哗,仿佛菩提寺内一下涌-入许多人。姬长夜正捏着帕子替有姝擦嘴,闻听动静略一皱眉,吩咐道,“可是玄明大师在做法事?阿大、阿二,出去看看。” 二人领命而去,片刻后带来确切消息,“回主子,确是东院那边在做法事,王象乾和王老太爷来了,萧贵妃母家、太子府、卫国公府、林府、方府……均遣了人来旁观。” 有姝眼睛亮了亮,偷偷拉扯主子衣摆,无声表达自己想去看戏的心愿。三只小鬼站在院外冲他招手,表情也很急迫。 一旦与少年待在一起,姬长夜自然而然就把疏远对方的念头忘到脑后。连续照顾一个人十年,这份感情早已成为他的一部分,哪怕心里想得再通透,临到决绝放手时依然会舍不得。只是现在的他还未曾感受到那种将自己的一部分强行分离的切肤之痛罢了。 他习惯性地握住少年手腕,笑道,“走,我们也去凑个热闹。”跨出院门,看见敲着木鱼来往穿行的僧人,又摇头喟叹,“王天佑那人不值得救,玄明大师定然会后悔。” 有姝摇了摇他手臂,问道,“主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也料想玄明法师会后悔,而且是极其后悔。 “佛曰不可说。”姬长夜将食指抵在少年柔软的唇-瓣上,笑容诡秘。 有姝撅了撅嘴,看上去像是在亲吻这根手指。姬长夜立刻将指尖收回,拢在袖中反复揉搓,直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皮肤上那团看不见的火焰搓灭。 两人来到大雄宝殿,就见王天佑身穿袈裟盘坐在一盏紫铜莲台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写满殷-红的梵文。他仿佛有些不安,正扭着屁-股动来动去,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在人群中扫视。所有被他看过的人,都觉得仿佛有一只粘腻冰冷的毒蛇在身上游走,汗毛纷纷竖了起来。 “果真是中邪了吧?王公子平日可不是这样的。”不知谁嘀咕一句,立刻引来许多附和。 王家人闻听此言甚是满意。连玄明法师都说他家天佑是中了邪,之前轻薄安华郡主的行为便能一笔带过,女儿的婚事也保住了。 太子府的属官原本有些不信,定定看了半晌后也露出骇色,心道这模样十成十是中邪了,安华郡主那里也得请和尚念几天经文才好,追究事主的心反而淡了。 玄明法师与众位僧人围绕莲台而坐,面前俱摆放着一个木鱼。日头高升,阳光普照,法坛中央的王天佑渐渐安静下来,玄明法师这才睁开双眼,一面敲击木鱼一面吟诵经文。 第一段经文过后,其余僧人也慢慢加入,袅袅梵音在寺庙上空回荡,令人耳目一清,心生肃然。前来旁观的各路人马赶紧找了个空地跪下,要么闭目祈祷,要么念念有词,一心以为在浩瀚佛法地普照下,王天佑定然能恢复神智。 但所有人都想错了,王天佑非但没找回神智,反倒被连绵不绝的梵音弄得情绪暴躁。他开始频频挪动,盘起的双脚抻直,吊在莲台边缘,双手用力擦拭皮肤上的梵文,一副极其不耐的样子。 有姝与主子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旁观,三只小鬼惧怕姬长夜,只得远远站着。 “佛法已经渡化不了他了。”姬长夜摇头冷笑,复又看向身边的少年,语气中满是温柔与自豪,“还是我家的有姝最乖巧。王家人日后必然悔之莫及。” “我不稀罕他们的悔意,我有主子就够了。”有姝适时拍个马屁。 若非场合不对,姬长夜当真会笑出声来。这样甜蜜的话语,他已经许久未曾听过,一时间竟觉得回味无穷。 两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法坛上却发生了变故。只见王天佑眼睛越来越红,脸色越来越黑,抹掉身上的梵文后站起来,又是跳脚又是怒骂,“放开我,狗-娘养的,你们竟敢把我锁住!爹,砍了这帮秃驴,统统砍了!” 原来,为了防止他在法事中入魔,玄明让人在他脚踝上系了两根铁链,与莲台底座绑在一起。他现在只能在方寸之间挪动,像只负伤的困兽。 王象乾被儿子狂妄的话语弄得十分尴尬,频频作揖向众人告罪,而和尚们却无动于衷,依然诵经不停。 “这鬼怪真是厉害,竟连《降魔经》都压不住!”不知谁喟叹一声。 “是啊是啊,二十年前我曾亲眼见过玄明大师为长公主驱邪,听说那还是只鬼王,却也没有附在王公子身上这只厉害。当时经文才念了一刻钟,鬼王就化为青烟消散了。”有人低声附和。 “你说他究竟怎么把这只鬼物招来的?” “谁知道呢。我只怕连玄明大师都对付不了他,反倒连累了我们。” 这样一说,众人纷纷胆怯,四处望了望,想找个空位溜出去。恰在此时,玄明法师睁开双眼,行至莲台旁,将紫金法杖抵在王天佑额头,轻轻吟诵咒语。这柄法杖乃镇寺之宝,可诛灭世间一切妖魔鬼怪,它的拥有者,无一不是得道高僧。然而列数往事,却从未有人在驱邪时动用过它,盖因它威能太大,有伤天和。 故此,民间才传出这样的流言——在紫金法杖面前,连阎王也要让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6章 四十千 妙尘乃玄明法师的关门弟子,由于体弱,还在襁褓中时就被家人抛弃。外出云游的玄明法师闻听啼哭声将他从路边的草丛里捡起,从此带在身边抚养,还想尽办法为他医治身体,名为师徒,感情却犹胜父子。菩提寺内的僧人也十分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他连续失踪三四天,大家自是心忧如焚,没日没夜的在山中搜寻,生怕他贪玩被野兽叼走。玄明法师更舍下脸面向前来礼佛的贵人求助,以期早日把小徒儿找回来。哪料到小徒儿并非走丢,而是遭了毒手。 看见被一名武僧抱到跟前的冰冷躯体,玄明法师脑子一片空白,旁观众人也都吓傻了眼。孩童赤-裸而青紫的身体遍布各种掐痕、勒痕、刀伤、鞭伤,甚至于牙印,脖颈处更是被咬穿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其惨状令人不敢直视,而且不难想象他生前曾遭受过怎样残酷的对待。 玄明只看了一眼就摇摇晃晃似要晕倒。 抱着尸体的武僧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显然已恨到极致,哽咽道,“回师父,小师弟的确躺在王公子床下,用石灰和冰块镇着,看样子,看样子已经死去三四天了。” 玄明法师终于站立不住,将法杖用力杵在地上以支撑身体,然后伸手去抱小徒弟,苍白干枯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是在叫“妙尘”,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悲伤到极致的低鸣。 “师父,我在这儿,妙尘在这儿,您别伤心,您别哭……”已变成鬼魂的小沙弥一下一下拉扯师父衣摆,却屡屡握到一团空气。人鬼殊途,他与玄明法师再无见面的可能。 无法之下,他只得眼泪汪汪的朝人群外的少年看去。 有姝心中隐有触动,想上前却被主子抱得更牢。 如今,众人已纷纷回神,女眷们尖叫逃走,男客们心生退意,偏玄明法师动了真怒,挥手让武僧将法坛围住,不让任何人离开,且对王家人虎视眈眈,仿佛随时都会大打出手。这种时候,唯一没被牵连的姬长夜自然不会让少年跑去凑热闹。 王象乾万万没料到情况会急转直下,但他毕竟身居高位多年,很快就平复心绪,辩解道,“仅凭一具尸体,如何能够证明此事是我儿所为,更何况我儿被妖邪迷惑,同样深受其害。寺内人多手杂,指不定是谁栽赃嫁祸,还请大师明察,在下也会告知官府,让他们找出真凶。” 玄明法师曾为长公主驱邪;曾为当今圣上加冠;更主持过先帝的葬礼,地位堪称“国师”,莫说封疆大吏,便是皇亲国戚也得对他礼让三分。故此,王象乾丝毫不敢拿大,摆手让侍卫放下武器,以免与菩提寺的僧人发生冲突。 匆忙间,他锐利如刀的视线在三皇子与少年身上扫过,显然认为这是某些人布好的局。一切都发生的那般凑巧,而且目标明确,若说背后无人操控,他绝不相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面前乖巧懂事、才华横溢的儿子,私底下竟奸同鬼蜮,行若狐鼠。当然,他对此并不介意,毕竟他自己的行为准则就是“无毒不丈夫”,但若是早知道内情,定然不会像现在这般大义凛然,危而不惧。 他不惧,林氏和王君夕却吓得瑟瑟发抖。近些年,直接或间接死在王天佑手里的幼童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她们仗着王家势大,行-事并不如何隐秘,要想找出一二罪证实在太过容易。府里,除了不问内宅之事的王象乾和王老太爷,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内情。 如今,王象乾竟直言要告官,这不是在自寻死路吗?母女两互相搀扶着,以免当场晕倒。 王老夫人也露出忧惧之色,几次开口却未曾发声,到底不敢当场揭破此事。罢了,让官府介入也好,吾儿乃兵部尚书,随便找个替罪羊应是易如反掌。思及此,她转眼朝人群后的少年看去,目中划过缕缕暗芒。 母子同心,王象乾也回过头盯视有姝,表情非常阴毒,且周身弥漫着杀意。他本就认为此事乃有姝借三皇子的手向王家复仇,故此,便是官府找不到证据,也会想办法要了有姝的命。已对外宣称暴毙的嫡子忽然回来,还投靠了太子的政敌,这样大一个把柄,他自然要料理干净。 想到不知去了哪儿的宋氏,王象乾目中杀意更甚。这母子俩果然都是祸害! “她想让我顶罪,他想杀了我。”有姝对旁人散发的恶意十分敏感,仅一个眼神就知道王老夫人和便宜父亲在思虑什么。他伸出指尖在二人身上点了点,已打定主意要毁了王家。他素来便是如此: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你惹了我,我直接要你的命。 “莫怕,不出半月,王家便会分崩离析。”姬长夜也不是善茬,早已为王家设定了同样的结局。他轻轻拍了拍少年略微冰冷的脸颊,以示安慰。 有姝点头,轻声道,“我不怕,我想过去跟玄明法师说几句话。” “说什么?”姬长夜垂眸追问。 有姝不答,掰开主子双臂,快速跑了过去。 场中乱局已被武僧控制住。女眷们或低头、或捂脸、或转身、或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无人敢朝搂着尸体神情悲切的玄明法师看上一眼。王象乾缓步上前,低声说着什么。太子府的属官和萧贵妃派来的内侍也都围过去出言劝解。 玄明法师脱掉袈裟为徒儿遮体,口里念着《度亡经》,对旁人不予理会。 莲台上的王天佑已被王家的侍卫捂住嘴巴,反剪双手,免得他再胡言乱语,癫狂失态。目下,虽然还能用“中邪”的借口开脱罪名,但调戏安华郡主与杀人藏尸的性质已大为不同,便是再如何事出有因、神智被控,前途和名声也都毁了。 王象乾心内暗恨,看见远远跑来的少年,脸色立即阴沉下来。接到母亲信函时他就该派人把这孽畜杀掉,岂能由着他兴风作浪。 有姝却对他毫不在意,目不斜视的走到玄明法师身边,低语,“有人想与你告个别。”话落弯腰,将充满蓬勃精神力的右手掌心覆盖在玄明双眼之上。 玄明正在念经,并无防备,只觉眼皮一热,就见早已死去多时的徒儿竟蹲在自己身边,脸上流淌着两行血泪,一声一声喊着“师父”。他穿着一件款式怪异的短袖衣衫,将累累伤痕盖住,一只手频频擦泪,一只手眷恋不舍的捏着自己衣摆。 玄明看看怀中冰冷的尸体,又看看脚边哀泣的幼童,一时间竟呆住了。他笃信鬼神,然而亲眼看见却还是第一次。 “妙尘,是你吗妙尘?”他伸出手去抚幼童脸颊,却只触到一团空气。 “师父,是我。”小沙弥破涕为笑,虚握住师父指尖,轻轻摇了摇。他跪下冲师父磕了一个头,又向站在四周的僧人们磕了一个头,徐徐道,“感谢师父的养育之恩,感谢师叔师侄、师兄师弟们的照拂之恩,妙尘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7章 四十千 在徒儿凭空消失之后,玄明终于被巨大的悲痛击倒,围绕法坛踉跄而行,老泪纵横。有姝经由掌心输入他瞳孔内的精神力还未散去,故而现在的菩提寺,已是另一番模样。 他用木然的表情朝台阶下看去,四周站满了人,莫不是上京最为显赫的贵族,或高高在上,或雍容尔雅,或矜持稳重。他们穿着最光鲜靓丽的衣物,戴着最精致昂贵的饰品,看上去那般道貌岸然。 玄明虽然心怀宽广,乐善好义,却也并不是那等不谙世事,只知苦修的愚人。他体会过世态炎凉,自然也明白人心险恶。从前的他总以拯救世人为己任,无论好人坏人,只要陷于危难,都乐意伸出援手,盖因他相信人性本善,亦相信犯过错的人总有迷途知返的一天。 然而现在的他,对曾经的自己所抱持的理念却产生了深刻地怀疑。只见台下众人,除了年幼的孩童,几乎每一个身后都依附着一只冤魂。他们面目狰狞,神情怨毒,或吱吱格格磨着牙齿,或叽叽咕咕连连冷笑,或伸出利爪挖脑掏心。然而他们的仇人均出身不凡,祥云绕顶,仅凭那点微薄怨气,根本奈何不了对方。在长久的等待中,他们的结局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魂飞魄散,永不轮回。 众多冤魂汇聚在一起,形成一团又一团浓重的黑雾,远远看去,曾经佛光普照、幽静圣洁的菩提寺,竟变成了鬼气森森的修罗场。尤其是那王象乾,背后竟依附着一只两丈高的千面鬼,每一张面孔都扭曲着,咆哮着,嘶吼着,一声又一声“还我命来”回荡在法坛上空,似地狱重现。 玄明不难想象,这些人,必然为王象乾所杀,他造的孽,足已令他下十八层地狱。有这样的父亲,王天佑又岂是善茬? 玄明回过头,看向莲台上的罪魁祸首,毫不意外,对方身边也出现两只小鬼,其遍体鳞伤,血泪斑斑的模样比之妙尘更为凄惨。由此可见,王天佑早已嗜杀成性,罪不容诛。这样的人,果真有渡化的可能?果真能弃恶扬善?他压根没有中邪,所作所为均出自本性,又如何能改过自新? 若是救了他,我的徒儿妙尘又该如何瞑目?玄明抱紧怀中的小身体,凄然而笑,“身体有损可以医治,德行有亏可以修正,然而人心若是坏了,又岂能靠念几句经文得到弥补?贫僧道行浅薄,能渡人,却渡不了魔,令公子已经成魔,还请王大人另请高明吧。” 说这话时,他自始至终垂着头,不去看台下众人,更不去看笼罩在黑沉鬼气中的王象乾。他原以为自己能渡尽世间一切苦厄,却没料到头来,反而是世间丑恶先一步将他击垮。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大慈大悲的菩萨,做不到无怨无尤、一视同仁。 他抱着徒儿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临到门口时忽然转头看向有姝和姬长夜,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容。与淹没在阴森鬼气中的勋贵们相比,唯独这两人最是干净,金色阳光洒落在他们四周,越发显得那处璀璨而又剔透,温暖而又光明。 这大约是菩提寺最后一块净土了。思及此,玄明法师冲两人略一点头,随即毅然决然走了出去,“众弟子听令,随本座即刻前往上京敲登闻鼓,以求圣裁。” “弟子得令!”菩提寺三百僧人齐齐响应,声势震天。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人头攒动的寺庙就已空了大半,唯余前来旁观法事的香客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其中又以王家人脸色最为难看。王象乾信誓旦旦要告官,并非对儿子的品行深信不疑,而是在大理寺、刑部、督察院都有人脉,可以将事态牢牢掌控在手心,更可以借机除掉某些障碍。 但目下,玄明法师竟带着妙尘的尸体直接去敲登闻鼓,请求圣裁,不说他在大明皇朝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地位,便是上京千千万万的信徒,也不会放过杀人凶手。他有意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以达到严禁任何有牵连的人插手的目的,可见并不相信王家的说辞。况且他还口口声声断言王天佑已经入魔,无法渡化,便是故意截断王天佑的退路。 试问国师口中的“人魔”如何参加科举,如何入仕,如何位极人臣?他面上不显,行止间却已展露出对王家的怀疑和仇视。王家虽然在太子跟前有些脸面,却并非不可替代。太子地位稳固,圣眷优渥,想抬举谁便抬举谁,想打压谁就打压谁,根本无需顾虑。之前王家就已得罪了安华郡主,现在又与玄明法师结下死仇,太子会站在哪一边,已是不言自明。 思及此,王象乾不由沉下面色。他转回头盯视有姝,漆黑瞳仁中翻-搅着滔天杀意,竟是认定此前的一切都是有姝所为。 “把这孽子带回去!”他不好发作,只摆了摆手,让侍卫将王天佑抬下,然后带着家眷即刻返京,想要赶在玄明法师敲响登闻鼓之前主动入宫请罪。儿子的前程可以断送,但他的仕途绝不能毁掉。 眨眼功夫又走了一大-波人,菩提寺终于恢复了先前的幽静。有姝原本想问问玄明法师,自己输过去的精神力能维持多久,却没料他会那般决绝,直接带着尸体走了。 罢,日后总能碰面的。小小叹了一口气,他快步跑到主子身边,习惯性地去搂对方腰-肢。玄明法师看见的一切,他自然也能看见。这个鬼怪横行的世界,比之末世更为凶险,至少丧尸是有形之物,可以用尽手段抹杀,而鬼魂却无形无迹、无踪无影,连触碰都不能,又何谈反抗? 若非侥幸与主子相遇,并得到他庇护,有姝相信自己早已变成一缕冤魂、一抹尘埃。在这凶险万分的修罗场内,主子是他唯一的生机,也是唯一的净土,叫他如何不眷恋? 心中千回百转,有姝将脸颊贴在青年背上,微微勾了勾唇。 姬长夜看不见少年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却能通过他不断收紧的手臂,感知到这份浓浓的眷恋。他既觉得左右为难,又隐约有些窃喜,随即悚然一惊,将莫名涌现的喜悦之情压入心底,刻意遗忘。 轻轻拍了拍少年手背,他涩声道,“有姝莫怕,我在这里。”只要我在一天,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有姝摇头,闷声道,“我不怕。”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 玄明法师与王象乾相继回京,京中布局怕是要变一变,姬长夜不敢耽误,立刻带领众人下山。他的行色匆匆并未引起旁人怀疑,发生那等骇人听闻的事,谁家都不想在菩提寺多待,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细软,火烧屁-股一般跑了。 回京后,姬长夜忽然忙碌起来,常常三五天不见人影,两只小鬼为了报仇,也跟着王天佑回了王家。有姝不得不感叹自己运气好,在关键时刻得知了吸收龙气的办法,否则现在早已被厉鬼分食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8章 四十千 千面鬼犹豫了许久才飞下房梁,却不敢靠近少年,只远远躲在墙角,问道,“做什么交易?” “凭你的道行,能弄死王象乾吗?”有姝不答反问。 笼罩在千面鬼周身的黑雾开始翻涌,可见他心情很不平静,吭哧了半晌才狼狈道,“我虽然戾气极重,但王象乾却上过战场,当过将军,屠戮过万万人,比我更为凶恶。我只能跟着他,偶尔令他做个噩梦,若要杀他却是不能。” 有姝颔首,呢喃道,“都说鬼怕恶人,这话果然不假。难怪王象乾欠的债,那厉鬼不去找他讨要,偏要缠着我。世人都爱捏软柿子,连鬼也一样。”话落,他咬破指尖,逼出一滴鲜血,继续道,“我予你一滴血,你帮我杀了王象乾,这个交易干不干?” 世外之人的血肉对鬼怪而言不啻于人参果,千面鬼一闻到这股浓郁的香味,周身戾气就开始暴涌。一千个脑袋并未让他变得聪明,反倒令他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他很快就把之前的惨状忘到九霄云外,张牙舞爪的扑上去。 有姝抬起手,再次甩了一个巴掌。两只小鬼气急,避开燃烧的紫色火焰,去啃噬千面鬼的戾气。屋内响起一阵惨嚎,直过了小片刻才平静下来。 又被割掉一张脸庞的千面鬼终于老实了,盯着少年指尖的血珠,瓮声瓮气地道,“干干干,之前的交易我-干了!” 拿自己的鲜血做交易,有姝必然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但有主子在,他也不惧,当即便把指尖上的血珠弹入千面鬼口中,将他打发走。得了百年道行,本就身高两丈的厉鬼忽然又蹿高几米,尖啸着从门缝钻了出去,可见报仇心切。 两只小鬼不放心他,立即跟上,不约而同的打定主意:若是对方不听话,待王象乾死后便将之吃掉,免得给大人留下祸患。 屋内安静下来,有姝盯着自己掌心,若有所思。他甩了千面鬼两巴掌,第一个巴掌火焰腾腾,第二个巴掌却只冒出几颗火星,可见体内的龙气已快消失殆尽,数一数日子,竟只维持了半月不到。 “看来今晚又得吸一次龙气。”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拿起糕点小口啃食。 ---------------- 如今,姬长夜已与有姝分房而睡,又由于京中局势生变,常常忙到半夜才回府。这日,他踏着月色走入院落,就见自己屋内亮着一豆烛火,在夏日熏风中左右摇曳,忽明忽暗。 “怎的有姝还未入睡?”他嘴角微微上扬,忍不住快走两步。想当初,两人寄住在开元寺时,有姝也是这般,在屋内点着烛火静候,不管多晚,入门时总会道一句“你回来啦”,那感觉说不出的暖心。 然而这样的待遇,姬长夜已经很久未曾体会。平时未曾深想,只心间缭绕着淡淡的怅然若失之感,及至现在才猛然发觉,原来缺失的那一块竟在这里。 他轻轻推开房门,就见少年披着一件外袍,趴在桌上睡得香甜,不知梦见什么,粉色薄唇一张一合,舌尖时而探出时而蠕动,将晶亮的唾液带出少许,模样看上去傻极了。 “定然又在梦里大快朵颐。”姬长夜摇头失笑,一面上前为少年擦拭唾液,一面小心翼翼的将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感觉身体悬空,复又掉落,有姝立刻睁开双眼,朦胧中看见一道修长人影,正垂首凝望自己,由于背光,看不见表情,唯独一双眼眸透出深不见底的情绪。 “主子,你回来了?”他双手捏成拳头,用力去揉眼睛。 “告诉过你多少回,别这样揉眼睛。”姬长夜将他两只手拉开,然后坐在床沿,徐徐开口,“倒一杯水过来。” 这话却不是对有姝说的,而是吩咐站在门口的阿大与阿二。阿大立即倒了一杯凉茶,双手奉上。姬长夜接过后喂到少年嘴边,一只手放在对方下颚,免得沾湿衣襟。 有姝抿了一小口,舔舔干裂的唇-瓣,接着又抿一小口,直抿了老半天才把一杯水喝完。 姬长夜半点也不觉得厌烦,反而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姝喝完茶水,见青年许久不动,忍不住拽了拽对方衣角,“主子,你怎么才回来?” “朝中有事。”姬长夜抚摸少年顺滑的发丝,徐徐道,“有姝,想知道王家的近况吗?” 王家的大事小事,两只小鬼每天都会前来禀报,但有姝却更愿意听主子述说。他往床内侧挪了挪,拍打身边的空位,“上来聊。”这是打算促膝长谈的架势。 姬长夜莞尔,简单洗漱一番,又脱了外袍与朝靴,这才爬上-床,习惯性的将少年搂入怀中。 “玄明大师率领三百僧人在城门口静坐,定要皇上查出结果才肯离开,来往百姓多有他的信徒,见此情景也加入进去,短短半日竟集结了上万人,将城门堵得水泄不通。皇上盛怒,勒令三司严查此事,当天就大贴皇榜,征询线索。”说到这里,姬长夜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 有姝十分知机,立刻越过他,先一步将茶壶取了过来,直接将壶嘴凑到青年唇边,一面喂水一面追问,“然后呢?可有找到线索?”王象乾乃兵部尚书,又是太子心腹,应该有办法抹平此事。 但他漏算了自家主子。姬长夜本就有意灭掉王象乾,从而将自己的人手安插-进兵部,又岂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早已命人买通受害幼童的亲属,让他们只管去告发。 另一头,安华郡主原以为王天佑是中了邪,不欲将事情闹大,却没料出了妙尘被杀这件事,才知自己险些一只脚踏入鬼门关,顿时新仇旧恨齐齐涌上,立马入宫找萧贵妃诉苦,引得萧贵妃和太子深恨王家,将前来请罪的王象乾怒骂一通,撵了出去。 朝中大臣惯会审时度势,见王象乾失了依仗便纷纷落井下石,不但弹劾他教子不严,还将许多陈年旧案扯出,譬如贪墨、渎职、残害同僚等等。 圣上耳根子软,一面有萧贵妃的枕头风,一面有大臣们的举告,很快就发下旨意,勒令王象乾停职反省。这一下,王象乾自身都难保,又哪里有余力去救儿子? 姬长夜将种种内情一一详述,喟叹道,“现如今,案子已经查明,你那庶弟当真丧心病狂,不但杀害了妙尘,还活活虐死七八幼童。更甚者,其生-母与亲妹也俱知情,非但不加以阻拦,还助纣为虐,四处帮他寻觅猎物。大理寺卿将情况禀明皇上,皇上发下圣旨,判王天佑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杖责五十后流徙三千里,明日辰时就押往岭南,此生再无可能回转。林氏教子无方、助纣为虐,已从正妻贬为贱妾,王君夕与太子的婚事也已经取消。若是无人帮衬,王家此次必然门庭衰落,分崩离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9章 四十千 有姝紧张地直冒汗,他先是侧坐在青年身边,慢慢勾头,忽又觉得这个姿势难以保持平衡,改成趴卧在枕头上。嘴巴撅了撅,还差几寸才能凑近,再上前又会压到青年肩膀,无奈之下他再次换位,变成俯撑在对方脸颊两旁。 “主子,主子?”他没敢动,试探性的叫了两声。 姬长夜睡颜恬淡,实则藏在被子里的双手已经握成拳头。有姝折腾来折腾去,他都替对方着急。他是没听说过“两只靴子”的典故,否则一定会深有同感。要亲就亲,叫唤什么,把人叫醒了看你怎么办。 有姝等了半晌,见青年依然呼吸绵长,双眼紧闭,这才撅起嘴巴慢慢垂头,还不忘呢喃道歉,“主子对不住,让我吸一口,就一口。” 姬长夜不由自主的将齿缝打开。小孩还是跟上次一样,没什么技巧,像小狗一般轻轻-舔-舐嘬吸,将自己嘴里的津-液滋滋溜溜地吸了过去,吸一会儿停顿片刻,吸一会儿又停顿片刻,仿佛没完没了。 然而便是这样拙劣的吻法,却令姬长夜差点把持不住。不知何时,他竟将自己舌尖探了出去。 有姝再次垂头吸食时,却碰到一根滑溜的软物,顿时吓得“哼哼”一声。他立刻退开数尺,摸了摸自己嘴巴,又看了看依然睡得“死沉”的青年,脸颊像被火烧一般发起烫来。 少年粗重的呼吸声在帐帘内回荡,掩盖了青年有如擂鼓的心跳。刚才那一瞬间,他也差点被这触电般的感觉吓得睁开眼睛。怎会如此?怎会想伸出舌尖去勾缠少年舌尖?怎会想将他搂入怀中,压在身下?怎会想摁住他的后脑勺,让这双柔软而又甜蜜的唇-瓣永不离去?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数年的忍辱负重令姬长夜养成了“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功力。此时此刻,他心绪已经紊乱,却还不忘保持睡颜。 有姝却十分失态,这会儿不只脸颊绯红,连头顶都快冒烟了。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探青年鼻息,复又意识到什么,连忙将手收回来轻轻拍了两下,表情懊恼。 他一点一点挪了过去,借着窗外的月色去看主子脸庞,便见他眉头舒展,双目紧闭,俨然睡得很沉。 “呼……”有姝长出口气,一面瘫坐在枕头上,一面按-揉急促跳动的心口。原以为吸龙气很简单,没想到竟是个技术活。上次他压根没敢碰主子舌头,这回想是得意忘形了,竟差点连同唾液一块儿裹进自己嘴里,虽然只轻-舔-了一下,但那滑软的触感当真古怪极了。 “怎么吃起来像蒸肠粉?”紧张的情绪慢慢消退后,他忍不住发了句感叹。 同样紧张不已的姬长夜听见这句话一时无语,复又差点喷笑。果然是个小吃货,这种时候也能联想到食物。蒸肠粉,亏他想得出来! 有姝咂咂嘴,回味了片刻,这才钻入被窝躺下,几乎头一粘枕就睡死过去。 听见少年绵长而又平稳的呼吸声,姬长夜这才睁开双眼,侧身凝望。他知道自己方才的情绪很不对劲。事实上,他所受到的惊吓比之有姝更甚。他不明白自己何时张开的齿缝,也不清楚自己何时探出的舌尖,做出这些反应的人,仿佛是另一个姬长夜。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内心并不如他的理智那般排斥有姝的亲近。恰恰相反,他对此是渴望的,而且在某一个瞬间,这种渴望竟超出了他的掌控。 姬长夜向来是个掌控欲十分强烈的人,尤其是对自己。他不允许自己感情用事,也不允许自己展露多余的情绪,更不允许自己为一个人神魂颠倒。哪怕现在的他,并不知道这种状态叫做“神魂颠倒”。 辗转反侧间,窗外的月色已被薄雾般的晨曦取代,他这才顶着青黑的眼眶下床。 ------- 有姝是被灌汤包子的香味熏醒的。他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洗脸、漱口,然后跑到外间。 “慢点跑,少不了你的。”姬长夜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谈笑晏晏的模样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有姝坐定后将一个灌汤包夹入勺子,凑到唇边咬开一个小口,滋滋溜溜地吸里面鲜香浓郁的汤汁。他粉唇微嘟,舌尖轻扫,双目放出愉悦的光彩,像是在享受琼浆玉-液一般。 这副模样,立时叫姬长夜看傻了眼。有姝偷吻他时,他都是双目紧闭,又哪里晓得对方是什么表情,什么动作。但现在,他却知道了,原来是这样,如此沉迷,如此惑人,如此叫他心绪难平。 他狼狈万分的撇开视线,略微调整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后才徐徐开口,“有姝,你可曾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 有姝喝掉汤汁,将干瘪的包子一气儿塞进嘴里,含糊道,“想过。” “想干什么?”姬长夜循循善诱。 “不干什么,就跟着主子。”有姝咽下食物,端起碗小口喝汤。 姬长夜默然,心里忽而喜悦忽而忧虑,一时间百感交集。但他不能让有姝沉迷下去,那样对他,对自己,都没有任何好处,于是继续道,“你不能一辈子都跟着我,你既不是我的奴仆,也不是我的下属。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应该拥有自己的生活。你将来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有姝嗯嗯啊啊的答应,然后再次夹起一个包子,用门牙小心翼翼的咬开外皮,先是探出粉-舌试了试汤汁的温度,觉得不烫才撅起嘴巴,慢条斯理的嘬吸。 这动作,跟亲吻自己有什么两样?刻意遗忘的记忆汹涌而来,令姬长夜耳根滚烫,下腹发胀。他盯着少年,双目已然爬上血丝,格外严厉的斥道,“有姝,我正在与你说话,把包子放下,好好听着。” 有姝吓了一跳,本就大而明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这副无辜至极的小模样令姬长夜立刻心软。他按捺住满心郁躁,柔声道,“有姝,你已经虚岁十六,该自立门户了。” 有姝这才明白,主子是在赶自己走。他胃口全失,讷讷道,“可是,阿大和阿二已经二十七八了,不也没自立门户吗?” “他们是我的属下,自立门户等同于背主。”姬长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等少年反驳,继续道,“你与他们不一样,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只想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着。在我心里,你等同于我的亲人,而非附庸,你应该试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很聪明,完全可以去参加科举,博取功名,成就一番事业。你也别忘了,你还有母亲需要照顾,而我,而我……” 说到这里,姬长夜不知为何,竟感觉有些心虚,喝了一口凉茶才涩声道,“而我,不日也将大婚,婚后一月便要前往荆州驻守。”这才是他想尽快赶走有姝的最大原因,荆州战乱频频,此一去,是一场搏命。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必须把最放不下的人留在最安全的所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0章 四十千 即便宋氏被王象乾休弃并遣往寺庙,林氏依然不肯放过对方。她买通了几个比丘尼,打算将宋氏折磨死,好在宋妈妈和白芍及时赶到,带宋氏逃了出来,又得姬长夜暗中相护,在京郊的一个偏远小村庄里暂时定居。 人都跑了,林氏和王象乾原本也不在乎,及至有姝出现,二人才感觉事情不妙,连夜派人在上京搜寻,试图将宋氏抓起来辖制对方。在他们看来,有姝手段十分了得,都已落魄到那等地步还能攀上三皇子,可见另有所图。好巧不巧,他刚与王天佑争锋相对过一回,王天佑就出了事,这其中没有他的手笔,谁能相信? 故此,王象乾意欲除掉母子两的心就更加迫切,原打算为儿子善完后便动手,却没料事情非但没控制住,反而越闹越大,也就暂时脱不开身。 有姝见到宋氏时,她正站在院子里喂鸡鸭,一面洒磨碎的苞米一面发出“咯咯”的响声,吸引一大群毛茸茸的小鸡小鸭飞奔而来,场面闲适而又温馨。有姝没见过宋氏,却从对方秀丽的轮廓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离开王家,又躲过了搜捕,她显然过得很滋润,虽有些瘦弱,脸颊却泛着健康的红晕,只额角落下一道两寸长的疤痕,用刘海稍微掩盖。 上辈子,有姝九岁便开始独立,除了喂饱自己,偶尔还要替父母寻找食物,并不是那种需要人精心呵护的孩童。是以,他虽然从小就被宋氏抛弃,也没享受过半点母爱的温情,内心却全无怨恨。正相反,他能理解,宋氏对自己的不闻不问,有时候恰恰也是一种保护。 但对于从未谋面的母亲,他到底还是生疏的,站在门口木呆呆的看着对方。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护在少年身边的姬长夜并未催促,也不推搡他进去,而是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宋氏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忽然掩嘴发出短促的惊呼,手中的簸箕也应声落地。 “是不是,是不是有姝?我的儿子?”她飞快踏前几步,却又急忙退后,分明迫切的想要拥抱少年,却因为内心的愧疚而不敢靠近。从宋妈妈那里得知儿子的点点滴滴,她就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母子相见的这一天。她不是个好母亲,非但从未养育过儿子,甚至连像样的名字也未曾给他取一个。 他叫有姝,现在一看,果真人如其名,比她想象中更美好千万倍。她激动地直落泪,一会儿向少年伸出手,作祈求状;一会儿掩嘴以免自己发出悲伤的哽咽。 当母子两默默凝望时,姬长夜不自觉皱紧了眉头。他原本对宋氏无感,更甚者还有些厌恶。作为一个母亲,竟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活着有何意义?目下,看见对方恨不得扑上来狠狠拥抱有姝的模样,他更是郁躁难言,酸意翻涌,直想马上把人带回去。 他将手置于少年肩头,用力摁了摁,正打算开口,却见宋妈妈闻听动静从屋内跑出来,欢喜的大叫,“哎呀,是少爷,少爷回来了!”话音未落,人已火急火燎地蹿了过来,还不忘拉上近情情怯的宋氏,“夫人,这就是少爷,您不是天天挂念他吗,还不快去!” 宋氏这才回神,几步奔到有姝面前,将他用力抱住,然后就呜呜咽咽痛哭失声,嘴里反复呼喊,“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娘终于见到你了!” 恰在此时,外出洗衣的白芍也抬着木盆回转,看见抱在一起的两人,先是愣了愣,随即跑过去,将姬长夜和阿大、阿二挤开,又是傻笑又是抹泪,像个疯子。 看见被人抱入怀中,显得手足无措的少年,姬长夜眉头皱得更紧,越发想打道回府。十五年来对有姝不闻不问,待自己将他精心养大,却又抱着他又哭又笑,将自己置于何地?所幸有姝极重感情,理应不会被她三两句话哄过去。 刚思及此,就见少年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反搂住宋氏的腰,姬长夜呼吸一窒,眸色立时黑沉下去。他拂开挡在身前的宋妈妈和白芍,又将有姝强硬地从宋氏怀抱剥离,半搂在自己臂弯中,这才徐徐开口,“母子见面本是喜事,缘何啼哭不止?有话进去说吧。” 宋氏等人堪堪回神,连忙向他行礼,然后飞快将堂屋打扫一遍,邀几人落座。 有姝在宋氏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就算十五年未见,亲切感却还留存在潜意识中。是以,素来戒备心极重的他很快就坦然了,一进屋就主动往宋氏身边坐。 姬长夜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一把将他扯到自己右手边,然后指着左手的位置,温声道,“宋夫人请。你们母子两好不容易相见,正该坐下来叙叙旧。”话虽说得漂亮,听闻宋妈妈和白芍说要去杀一只鸡做酒席,却又斩钉截铁地拒绝,“不用劳烦各位,本王还有事,片刻就走。” 从有姝被人抱入怀中那刻开始,他的内心就像塞满了滚烫的石头,既堵得慌又烧灼得厉害,随便按按胸口也觉得疼痛难忍。 宋氏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的儿子,闻听此言连忙道,“不敢耽误王爷,将有姝留下便罢。”有三王爷在,母子相处难免拘束,故而她巴不得对方赶紧走,言辞间竟忘了礼数。 姬长夜眸色渐冷,语气却十分温和,“有姝乃本王的左膀右臂,本王身边可少不了他。今日便不多留了,改天再来也是一样。” 宋氏张口欲言,对上三王爷深不见底的眼眸却瑟缩了一下,只得强笑点头。 有姝压根没注意到主子和母亲的暗潮汹涌,见桌上的竹篮里摆着一件缝补中的衣服,便主动拿起来穿针引线。 虽说姬长夜颇有积蓄,暗中也拥有许多人脉,但萧贵妃遣了几个探子时时监视,故而他并不敢露富,头几年有太后赏赐的银两可用,后几年便不得不装穷,日子越过越紧巴,别说锦衣华服,打了无数补丁的衣衫鞋袜也舍不得丢,直穿到不合身为止。且不提上辈子修炼到满点的生活技能,寄宿在开元寺时,这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有姝也没少干,因此动作十分娴熟。 宋氏见状,越发感到心疼。她的儿子原本该是贵族公子,现在竟捻着针线,干这些婢女才干的活儿,可见从小到大没少受苦。都怪她,护不住儿子,所幸现在离了王家,终于可以补偿一二。 思及此,宋氏连忙夺过针线,柔声道,“快放下,这些不用你干。回了家,你就是娘的心肝肉,只管坐着就好。”话落从篮子里取出一根绳索,在少年身上比划,“娘给你量量尺寸,做几套衣衫。夏日将尽,该换秋装了。” 有姝反射性地躲了躲,有些不习惯宋氏的亲密。宋妈妈见状连忙劝和,“少爷您别怨夫人,夫人无时无刻不在念着您。您从小到大的衣裳鞋袜,她全都估摸着尺寸做了出来,只恨林氏心毒,竟半件都不准夫人带,全一把火烧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1章 四十千 有姝感觉到姬长夜很不高兴,还当自己耽误了对方时间,一把将他推出院门,催促道,“主子先走,我随后就来。”话落撩起过长的衣摆,扎进腰带里。 宋氏忙不迭地指着地上的簸箕和苞米,“姝儿,帮娘扫扫院子,再把鸡鸭喂了。”能留住一刻是一刻吧。 有姝点头,拿起笤帚打扫院落。院子不大,但因为养了一群鸡鸭,味儿有些难闻,地上也堆积了许多粪便,要清理干净委实不容易。一般的公子哥儿,早就掩着鼻子躲开了,有姝却半点不适也没有,遇见干硬结块的鸡粪鸭粪还会用铲子仔细铲掉。 宋氏看着乖巧懂事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扫完院落,有姝将满地乱跑的小鸡小鸭赶回棚子,扔了一些苞米碎与烂菜叶子,然后转头看向宋氏,“还有哪些活儿要干?” 呆愣中的宋氏立即回神,指指屋内,又指指水缸,“有有有,屋内也要打扫一遍,尤其是厨房。缸里没有水了,得打满。活儿多着呢,我跟宋妈妈和白芍轮着干都干不完。” 宋妈妈和白芍忙不迭点头,不约而同在心里喊道:少爷啊,咱家很需要你啊,你就留下吧! 有姝不怕活儿多,只怕她们不肯让自己干,提着笤帚就要进屋。 一直面无表情站在门外的姬长夜终于动了。他上前几步,紧紧握住少年纤细的手腕,温言软语道,“有姝,你已经十六岁了,该懂得避嫌。屋内乃宋夫人、宋妈妈、白芍的闺房,你岂能随便踏入?若宋夫人缺少人手,本王这便派几个婢女过来,这样可好?” 古代女子都讲究一个名节,宋氏和宋妈妈也就罢了,白芍却正值花信,该当回避。思及此,有姝立刻退了回来,改去挑水。姬长夜从他手里接过木桶和扁担,一面慢条斯理的挽袖子一面笑道,“还是我来吧,,免得你待会儿掉进河里去。瞧瞧这细滑的掌心,要是被担子磨破了,本王可该心疼了。” 他握住少年手腕,将他白-嫩的手掌摊在眼前,轻轻拍了拍。这番作态无非在告诉宋氏,有姝从未吃过苦,恰恰相反,他过得很好,自己从来舍不得让他干这些脏活累活。 她们想用这种办法留住有姝,也罢,他就亲自帮她们干,倒要看看她们承不承受得起。 姬长夜乃天潢贵胄,宋氏等人自然承受不起,连忙上前抢过木桶,直说不敢劳烦王爷。姬长夜又问还有什么活儿干不完,几人齐齐摇头,表情窘迫。 “如此,本王就带有姝先行一步。”姬长夜微笑摆手。 宋氏无法,只得点头答应,却又拉住儿子,恳求道,“王爷能否容民妇与姝儿单独说几句话?” 有姝也眼巴巴地看向主子。 姬长夜心里堵得慌,面上却分毫不显,背转身当是默认。 母子二人行至房中。宋氏掰开儿子双手,仔仔细细摸了一遍,确定上面一个老茧没有,半条伤疤未留,这才感叹道,“三王爷果然没亏待我儿,方才是娘误会了。但娘有几句话却不得不交代。儿啊,你别看三王爷整日里笑呵呵的,待人也温和亲切,但他乃元后嫡子,在母族尽灭的情况下不但平安长大,还重新夺回王爵,可见是个心机深沉的。你的出身不简单,他如此待你,未必就是真心。娘并非在离间你与他的感情,只想给你一个忠告:切莫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维系在某个人身上。人活着,靠谁也不如靠自己。”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数息,又道,“娘虽然不懂朝政,却也知道凭三王爷的出身必然要争,不争就是死路一条。他此去荆州有可能龙腾虎跃,也有可能万劫不复。你若是可以,就想办法留在上京,和娘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要掺合夺嫡之争。” 有姝不喜宋氏诋毁主子,但脸上却并未显露。主子待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凭他强大的精神力又岂会感知不到?况且,就算他想跟去荆州,主子也不会同意。不过宋氏有一句话的确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人活着,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将自己的性命维系在旁人身上,的确是非常冒险的举动。 上辈子的有姝绝不会如此糊涂,但这一世,他渐渐沉迷在主子的温柔关怀中,不知不觉竟依赖上了。这习惯不好,还是尽早改掉吧,否则两人分别后,主子不会怎样,自己却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思及此,有姝表情一凛,点头道,“母亲又误会了,主子待我确是真心,他不欲带我去荆州,而是在京城购置了宅院安顿咱们。方才那些话,母亲日后休要再提。” 听闻儿子要与自己留在上京,宋氏彻底安心了,连连点头应承。 姬长夜等得很是不耐,正想让阿大、阿二去叫人,就见母子两携手出来,表情松快。宋氏将手里的包裹递过去,真诚道,“听姝儿说王爷帮他购置了一所宅院,民妇感激不尽。然而无功不受禄,姝儿从小得王爷照拂,本就亏欠王爷许多,又怎好再受王爷恩惠?这是民妇积攒的贴己,还请王爷笑纳。” 姬长夜嘴角含笑,心中却极为恼怒。他为有姝购置房产本是应当应分,怎么在宋氏口里就成了施恩图报?这番作态,无异于将自己与有姝分割开来。刚才,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会不会离间自己与有姝的感情? 姬长夜懊悔不已,深觉带有姝来见宋氏是个极大的错误。然而他不愿伸手去接,有姝却先一步将包裹拢在怀中,徐徐道,“购置宅院的银两母亲先替我垫着,日后我努力赚钱将剩余的补上。” “好好好,咱家姝儿是个有志气的!”儿子不与自己生分,宋氏喜不自胜,摸着他脑后的发丝,笑道,“你也不小了,该攒点钱娶媳妇了。娘这里帮你物色一二,你记得回来相看。咱们不攀高门贵女,只需家世清白,品行上佳就成。” 有姝觉得自己尚未成年,不该成婚,却也不好当面拒绝,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是,心内却想着能拖就拖,拖到二十岁再说吧。 他这里毫不犹豫地应承,原本也想为有姝物色人选的姬长夜却又惊又怒,差点维持不住温和的假面。他虽口里说让有姝尽早成家立业,但那都是没影儿的事,自然感受不深。然而宋氏毕竟是有姝的母亲,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宋氏择定,有姝只能听从。 自己精心呵护的孩子,转眼就成了别人家的,还被肆意摆布。虽然宋氏的安排与自己的想法一致,姬长夜却也感到难以接受。他心里恼恨得厉害,却又没有借口发作,表情还是那般温和,眸色却森冷可怖。 他再次确定,带有姝来见宋氏,果然是最愚蠢的决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2章 四十千 王家门前聚集了许多人,左邻右舍也都纷纷出来围观,场面十分混乱。有鉴于王天佑是王家唯一的男孙,他被杖刑五十后,王老夫人花了大价钱将他接回家中,准备精心医治几天再送去岭南,如果可以,甚至想来一招偷天换日之计,用长相神似的人将他替换了。但王象乾往昔行-事太过猖狂,得罪了很多人,眼下王家获罪,他们自然纷纷落井下石,力求将他一杆打死。 当即就有人上了奏疏,言及王家贿赂官府,意图包庇人犯。太子和萧贵妃早已将王象乾视为弃子,哪里会保他?反倒因为他私德有亏,坏了储君名声,恨不能将他也一并处置了。故此,翌日凌晨就有官差找上门来,想把躺在床-上养伤的王天佑押往岭南。 林氏为人狠毒,王象乾那些美貌姬妾全被她下了绝育药,便是运气好躲过一劫,生下的孩子也都被暗中弄死。到头来,除开早年“暴毙”的嫡子,他膝下竟只有一儿一女,也就是王天佑和王君夕。 岭南山穷水恶、瘴气弥漫,被发配此处的人犯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而王天佑又带着棒伤,存活的几率更为渺茫,没准儿半路上就魂归西天了。眼看王家的独苗苗快要断根,莫说王象乾心痛如绞,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快急疯了,一面堵住官差,一面派人去太子府跪求。 管家刚说明来意,就被太子府的门房赶走,不多时,还遣了属官给官差带话,说是让他们秉公办理。王象乾贪墨了百万军饷,致使太子声望大损,在朝堂上常常受到太后和七皇子一系的弹劾与攻讦,恨不得一脚将王家踩进泥里,又哪里会去庇护他们? 官差得了准信立刻破门而入,将重伤在床的王天佑硬生生拖到门口。林氏不让,抱着儿子双-腿嚎哭,王老夫人也跟了出去,七八十岁的老人家,竟当场跪下磕头。老太爷和王象乾既觉得丢脸,又不忍王天佑死在半途,只得上前与官差协商,试图多拖延一段时间,好歹等伤势痊愈再说。 王天佑却是个猖狂至极的蠢货,临到此时也不知悔改,因被官差碰到伤口,竟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一叠声儿的让王象乾把这些人全都砍了。 围观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嚯,王家好大的官威啊!” “是啊,连皇上都不能说砍谁就砍谁,他们倒好,看谁不顺眼就收拾了!” “谁叫王家只这一根独苗呢?从小要星星不给月亮,要杀人,母亲、妹妹还帮着物色人选,简直丧尽天良!” “要我说啊,流徙三千里都算是轻的,该斩首示众才对!” “还有他爹,贪墨了几百万军饷竟也只判革职,太子到底还是念着旧情。” “哪里是念旧啊,盖因王象乾知道太多那位主儿的龌龊事,不好处理罢了。” 说到此处,众人连忙掩嘴,讳莫如深。 有姝便是在这个时候路过王府,被闹闹哄哄的场面吸引。他将精神力逼于双眼,看见的景象立刻有别于常人。只见王天佑趴在地上,臀-部的衣裳被鲜血染红,两只小鬼一个坐在他伤处用力抠挠,一个坐在他头顶吐着黑气。而王象乾身后的千面鬼更为可怖,正努力把自己塞进对方嘴里,但他脑子有些愚钝,挤了半天也不得要领,看上去十分恼恨。 “咦,竟是他?”在千面鬼身边又发现一道浅淡黑影,有姝忍不住呢喃出声。原来,久未露面的讨债鬼不是逃了,而是潜藏在王象乾身边。因之前王象乾煞气浓重,不好招惹,要讨回债务只能另寻途径,故此,讨债鬼才会缠着有姝不放。但如今,王象乾的煞气被千面鬼一点一点吞噬并化为己用,福禄寿数也被消磨干净,他自然也就回去了。 都说鬼怕恶人,这话不假,但能找正主儿报仇,他们又怎会错过机会?不但千面鬼想往王象乾嘴里钻,连讨债鬼也是如此。 “这是什么路数?”有姝心生疑惑,拿着一根棒槌果子挤进去看热闹。 姬长夜无奈之下只得跟上,一面排开人群,一面将少年扯进怀里牢牢护着。 此时,官差们的耐心已经告罄,几下将林氏拉开,拽住王天佑的两只胳膊往囚车里拖。两只小鬼一个骑在他脖子上,抠-挖他眼耳口鼻,一个跟在他身后,一脚一脚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踹,每踹一下,王天佑就十分应景的发出惨嚎。 旁人只当他伤口疼痛,有姝却觉极为有趣,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恰在此时,两只小鬼也看见他,连忙稽首道,“大人,我们姐弟这便随他前往岭南。他时日不多,不出几个时辰就会殒命,眼看我们心愿将了,特在此与大人告别。若有来生,定为大人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有姝不着痕迹的摇头,表示自己不图他们什么,等囚车缓缓开动便挥手送行。 这番举动被王家人看在眼里,只当他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莫说王天佑发疯一般嘶吼,连素来沉稳的王象乾也失了理智,上前几步揪住少年衣襟,怒吼道,“孽畜,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亲手掐死你!” 姬长夜正想把王象乾踹开,有姝却先动手了。他一拳将王象乾脑袋打偏,左膝曲起狠狠撞上对方腹部,待对方弯腰痛呼的片刻探手一抓,将千面鬼抓了过来。两三丈高的鬼怪一面燃烧一面惨嚎,三两下被他攒成一个拳头大的浓黑雾球,往王象乾嘴里塞。 旁人只当他听不得嚎叫声才会去捂嘴,全不知他刚才将怎样污秽邪恶的东西送入别人肚子里。做完这一切,有姝抬眼朝惊慌不已的讨债鬼看去。 讨债鬼早怕了这尊煞神,连忙把自己缩成球,哀求道,“无需劳动大人,小的自己能进去!”话落已消失在王象乾口中。 王象乾肚子被狠狠撞了一下,一时间绞痛不已,故而并未察觉异状。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依然沉浸在悲痛中,见儿子被打,立即命仆役把缠斗中的两人分开。他们气得面色铁青,却不能当场道破有姝身份,又见旁人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有姝与王家的关系,只得转身回府,关闭大门。 王老夫人频频回首,似是舍不得少年。王天佑若是死在外面,对方就是王家唯一的后代,若是能认祖归宗,好歹能把家族传承下去。王老太爷却想得更深更远:少年对王家没有感情,唯余恨意,将他认回来,弄不好就是引狼入室,得不偿失。 “莫再看了。象乾还年轻,纳几房侍妾,要多少子嗣没有?哼,我王家断断容不得这种不肖子孙!”老爷子语气极为森冷,还不着痕迹的剜了有姝一眼。 旁人只当他在说王天佑,有姝却知道这是在影射自己。纳侍妾,生儿子?也要王象乾有那个命!虽然不明白千面鬼和讨债鬼为什么要往王象乾身体里钻,但想也知道不是好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3章 四十千 王天佑的尸体摆放在王家大门口,再次吸引了许多路人围观。临走前,他还叫嚣着砍了官差,不出两个时辰却脸色乌青,气息断绝,让人唏嘘不已。 “报应啊这是!”不知谁感叹一句。 王老太爷和王象乾闻讯后匆匆赶至,一面揪住官差追问,一面命人将尸体盖上白布抬进家门。 “为何会如此?我儿方才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死了?”王象乾面目狰狞,嗓音粗重。 “我们怎么知道?上一刻他还喊着要喝水,下一刻眼睛就闭上了。”官差觉得很冤枉。 “大夫说我儿虽然重伤,却不至于颠簸几下都承受不住。是不是有人买通你们要我儿的命?是不是三王爷?是不是那个孽畜?”王象乾双眼通红,隐隐有入魔的迹象。 王老太爷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竟扯到三王爷身上去了。人家虽然不得宠,但现在好歹是亲王,又有偌大一块封地,便是全盛时期的王家也得掂量掂量,更何况现在?他一拐杖敲在儿子背上,厉声呵斥,“孽子,还嫌不够丢人吗?快给我回去!” 这一下打得并不重,却没料王象乾竟捂着后脑勺倒下了,四肢开始剧烈抽-搐,口中也吐出白色的泡沫。 “哎呀,这是被打死了还是发羊角疯了?”有人惊呼。 “看样子是发羊角疯。” “没想到堂堂兵部尚书竟得了这种疯病。听说羊角疯会传给下一代,莫非那王天佑就是这样抽死的?” “上前一点儿,我看不清楚!” 路人纷纷上前,将王家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老太爷吓了一跳,连忙奔上前查看儿子情况,却见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冒出一个个巨大的水泡,不出几息就破裂溃烂,形成一张张狰狞万分的鬼面,看上去可怖极了。 “这,这是什么病?”老太爷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不好,竟是鬼面疮!”之前被王象乾揪住不放的官差看了一眼,立马退后几大步,露出既惊骇又鄙夷的神色。 “嚯,好家伙,竟是鬼面疮!”路人中也有几个见识广博的,纷纷推开身旁的人往外钻。 “什么是鬼面疮?让我看看。”不明就里的人却更为好奇,又往前凑了凑。 “别去!所谓鬼面疮是一种因果病。传说若一个人太过作恶多端,被他害死的人就会化为厉鬼钻入他体内,形成鬼面疮。这种疮无药可治,染上的人每天需承受刮骨之痛,直至脓疮蔓延全身才会断气。五年前我曾见过一个患鬼面疮的人,已经烂成一具骨架还在呻-吟,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还是他家人看不过去,找来一个杀猪宰羊的将他送走了,场面那叫一个惨烈!”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鬼面疮可不简单,需厉鬼将自己化为怨气,与仇人完全融为一体才能促发。仇人身死,厉鬼也会魂飞魄散,乃是两败俱伤之法。你想想,这得多大仇多大怨才会让他患这种病?” 路人哗然,连忙飞速倒退,生怕染了晦气。有几个退得急了,叽里咕噜滚作一团,场面又是一阵混乱。 但也有胆大的,不但没退,还上前几步,在王象乾身上数了数,惊呼道,“好家伙,一二三四五六七……光露在外面的就有几十个,更别提被衣裳遮住的地方。这王象乾究竟害死多少人啊?”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王天佑那般丧心病狂,原来是得了老子真传!这么多鬼面疮,大约熬不过一日。” 路人既想看热闹,又害怕被厉鬼缠住,最终还是明哲保身的念头占了上风,捏着鼻子陆续离开。 从这天起,王家的名声彻底败坏,王象乾也得了个“天下第一恶人”的称号。王家的子孙无论走到哪儿都被人戳着脊梁骨唾骂,没法参加科举考取功名,更无立锥之地,最终只得偷偷摸-摸地搬离上京。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王老太爷原本不知道儿子得了什么病,听见众人议论,顿时又急又气,连忙命仆役把闲杂人等轰走,然后将儿子和孙子抬进去。撵人的活儿大家抢着干,轮到抬人抬尸时纷纷往后缩,竟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王老太爷抛出重赏才把事儿办妥,眼巴巴等来大夫,头一句便彻底凉了他的心。 “老爷子,这可是鬼面疮啊!您若是找来玄明法师或乌思藏的活佛,没准儿还有救。搁我这儿却无力回天。”大夫边说边用棍子撩-开王象乾的衣裳,随即大惊道,“怎会长了这么多?这,这这这……老爷子恕罪,鄙人才疏学浅,实在是治不了,这便告辞了。请,请请请……” 他一面拱手一面倒退,退出门槛后撒腿就跑,片刻功夫已没了影儿。长一个鬼面疮已经够呛,还真没见过长满全身的。王大人这辈子究竟做了多少恶事?有一句话他没敢跟老爷子提,就这样的人魔,玄明法师和乌思藏活佛来了绝不会救,直接念经给他超度了。 老太爷也同样忧虑:孙子杀了玄明法师爱徒,他肯来吗?乌斯藏与上京远隔万里,来回需得花费几年功夫,儿子又怎么耽误得起?但叫他认命却心怀不甘,便又请了几名大夫会诊。 只匆匆瞥了一眼,各位大夫就连连倒退连连摆手,直说治不了,更有甚者还点明王象乾活不过一个时辰,让老爷子赶紧赶安排后事。 “放你-娘的屁!滚!都给我滚,再去请人!”老爷子挥舞拐杖呵斥。 请多少大夫都是白搭,仅仅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王象乾就已经烂透了,在极大的痛苦中离开人世。他躺过的褥子沾满脓水,臭不可闻,仆役们别说帮他打理遗容,便是靠近三尺都不愿意。 王老太爷瘫坐在床边,本就苍老的面孔像风干的岩石,僵硬而又灰败。王老夫人站在门外捶胸顿足地嚎哭,哭声直传出两里地。从昏迷中苏醒的林氏听闻相公也去了,却连半滴泪水都掉不出来,直愣愣的杵着,竟已陷入痴傻。 她下半辈子的荣宠,一靠夫君,二靠儿子。一夕之间,这两个人都没了,她该如何活下去?想也知道必是活不成了,倒不如死了算了!刚被女儿摇醒,她就一头撞向门柱,却被奶娘拉了一把,只伤了额角。 想起宋氏被捉奸那天也同样撞在门柱上,额角留了一道几寸长的丑陋疤痕,林氏捂着伤口喃喃自语,“报应,这都是报应!早知今日,当初我必不会造那么多孽!我悔,我悔啊……” 同样后悔的还有王老太爷,晌午才对有姝说容不得他这种不肖子孙,不出两个时辰王家就绝后了,这便是传说中“佛教三业”的口业,现世报来得委实太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4章 四十千 为了安顿好有姝,姬长夜颇费了一番心思。他先是抹掉了有姝乃王家嫡子的所有痕迹,便是外人略有猜测,也找不出证据,复又为他捐了功名,买了宅院。想来,凭有姝的聪明才智,没几年就能金榜题名,出人头地。但他那个性,不爱说话,不喜交际,只贪图吃吃吃,倒是有点难以在官场上混,然而届时自己根基已深,还可帮他谋一个清闲的职位。 一时担心有姝被人欺负,一时又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姬长夜思来想去,就再拿出贴己帮有姝置办了几个店铺,后担心他经营不善,便大肆买田囤地。如此一来,无论有姝在京中怎么折腾,总归吃得饱穿得暖,也算是走上正途了。 想是这样想,姬长夜心中却总有些不得劲,尤其有姝当天就买齐了家具摆件放入新宅院,只等把宋氏几人接过来住,更戳了他的肺管子。少年太过依恋自己时他觉得心慌意乱,少年试图离开自己时,他却更焦躁不安,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态? 姬长夜很烦恼,在处理有姝的问题时,只觉得比处理朝政更艰难千万倍。近了不行,远了挂念,无论将他摆放在何处,都难以适应。 他心里不爽利,便也见不得少年没心没肺的小模样,打着备考的旗号找来上百本典籍,要求他三天之内看完并理解透彻。 本打算出去买糕点的有姝刚走出大门就被阿大、阿二提着衣领带回书房,将人往堆满书籍的桌子后一推,戏谑道,“老实待着,看完一本就放在一边,晚上主子回来抽查。” “那你们帮我去买福记的梅菜扣肉小酥饼。一盒三个铜板,买十盒,喏,这是银子。”有姝解下荷包抛过去,重申道,“快着点,掌柜每天只做二十盒,去得晚了就买不到了。” “你小子真能吃,人家只做二十盒你包了一半。你吃那么多点心,咋饭桌上还不停添碗呢?你看看你身上这二两肉,吃那么多全吃进狗肚子里去了!就你这样,主子走了怎么放心?难怪又买宅子,又买铺子,还买田地,瞧这架势,恨不能把上京都买下来给你。”阿大语气中不乏羡慕。 到底是从小被主子养大的,情分与他们不一样,临走还考虑这考虑那,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哦,这话说错了,有姝那爹能叫亲爹吗?简直畜牲不如,还多纳几房侍妾多生几个子嗣,就王家那家教,生一百个也白搭,必定都是歪瓜裂枣。 阿大、阿二唏嘘不已的走了,刚出大门,就见王家的管家拽着门房在那儿磨叽,直说有一张帖子得亲手送到大少爷手上。 “什么大少爷?谁是你家大少爷?”阿大冷笑。 “这位官爷,烦请行个方便吧,我家老爷方才已经驾鹤西游,二少爷也暴病而亡,老太爷、老夫人悲伤过度,躺倒在床,家里没个主事儿的,现如今只能请大少爷回去主持大局。大少爷可是咱们王家堂堂正正的嫡长子,理应由他执掌门庭。”管家频频作揖,满脸苦色。 阿大、阿二对视一眼,目中皆显惊疑。他们夺过丧帖飞快看完,竟拊掌赞道,“好,死得好。这是报应啊!” 这句话,王管家今儿听过不止一回。世人都道王家父子两先后在一个时辰内暴毙乃上天降下的惩罚,盖因二人太过作恶多端,理当不得善终。听得多了,王管家心里很是感慨,王象乾和王天佑造下的那些恶业,他多多少少都知道,也因此,反倒比外人更相信因果轮回。以往他行-事非常张狂,现在却觉得头都抬不起来,卑微道,“老爷他已得了天罚,该受的罪也受全了,大少爷毕竟是他亲生骨肉,好歹回去看他最后一眼,尽尽孝道。” “尽个屁的孝道,滚!”阿大、阿二暴怒,将帖子撕碎,又把人撵走。 管家无法,只得回去复命。 短短半日,王老太爷就已身形佝偻,哀毁瘠立,一张风干脸庞似要裂开。闻听奏报,他想了想,最终决定亲自去一趟。眼看王家就要断子绝孙,还要脸面做什么。 有姝没等来梅菜扣肉小酥饼,却等来了两张风干橘子皮的老脸,一张正对着他抹眼泪,一张却摆出威严的表情。书房外,被五花大绑又堵了嘴的林氏正跪在烈日下“忏悔”。 “跪我做什么?她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母亲。人我先留下,等我母亲回来,叫她跪满七七四十九天也就罢了。”有姝一面看书一面徐徐开口。 他看书与旁人大为不同。别人得了一本典籍,必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通读几遍,再默背下来,然后将疑惑与感悟一一写在纸上,拿去请教先生。他一不通读,二不背诵,三不做笔记,拿起一本书扑簌簌一翻,几息不到就放下,换另一本。 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这哪儿是看书啊,分明是天儿太热,拿书页当扇子呢!老太爷见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就上火,却也不好开口训斥,一张老脸越发黑沉。 老夫人管不了孙子怎么念书,只把人接回去就算万事大吉,一进门就嚎上了,一口一个“我苦命的孙儿、我的心肝儿”,仿佛多疼有姝一般。见有姝无动于衷,她正心里发愁,闻听此言连忙表态,“行,她原就犯了七出之条,又是王家的家生子,身世卑贱,哪里有资格坐上正妻之位。我已代你爹写下休书,她现在是王家罪妇,任凭你处置。” 休了母亲又休林氏,仿佛所有的错都在妇人身上。王家啊王家,怎能不亡?有姝暗暗摇头,略扫一眼书桌,发现主子布置的任务已经完成,这才铺开两张宣纸。 老太爷见他铺好纸,拿出墨条开始磨墨,动作极其缓慢,也不说回不回去,心里便有些着急。 “要知道,当初并非我们将你抛弃,而是你的奶娘和丫鬟偷偷把你抱走了。若非如此,你现在还是王家的嫡长子。至于你的命格,却是那林氏买通道士散播流言,你父亲一时糊涂,竟信了……说起来都是造化弄人,你原本可以平平安安在家中长大,哪里会受这么多苦。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我们也能对你补偿一二。再者,你也要为你母亲考虑考虑,她一个被休弃的妇人没资格入祖坟,只能当孤魂野鬼……”老太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并且把错处全推到别人头上,与王老夫人的做派一般无二。 就这样的父母,如何能教养出德才兼备的儿女? 有姝越发看不起王家,左右手各拿起一支毛笔,飞速在纸上书写,边写边道,“若是王天佑和王象乾不死,你们不会前来认我。我若是跟你们回去,我成了什么?一个笑话?” 他左手写策论,右手写骈赋,都是科举必考科目,更令人震惊的是,写出来的字体竟还迥然相异。策论用的是精美绝伦的簪花小楷,骈赋用的是凤翥鸾回的颜体行书,这一幕若是让外人看见,必会惊掉下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5章 四十千 王老太爷见正主儿到了,连忙让老伴将自己扶起来。说来也怪,三王爷明明性情温和,风-流儒雅,旁人到了他跟前却不敢造次,这大约便是元后嫡子的气度。难怪他落魄成那样,萧贵妃和太子依然想置他于死地。 老太爷拱拱手,本想哀求几句,却见三王爷目不斜视的入了宅邸,竟连个开腔的机会也不给。两老面面相觑,痛悔不已。若是没亲自来这一趟,他们或许会知难而退,但在见识了孙子的惊人天赋后,却万万不能放弃。 三王爷方才那话丝毫未曾夸大,就孙子这等才华,当真是前后五百年才出一个。谁家得了这样的后嗣不得好好养着供着,偏他们家,竟从小把人挪到小院自生自灭,最后还给送走,反倒叫两个奴才偷了去。 “林氏那个贱妇!若非她频频吹枕头风,象乾也不能把有姝送去乡下!娶妻娶贤,这话果然没错!”老太爷气得直发抖,若林氏就在跟前,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然而人已经送给了孙子,却也不能反悔,只但愿孙子在处置了林氏后能消消气,重新认祖归宗。 二人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几岁,你扶着我,我扶着你,踉跄回府。因儿子和孙子死相极其难看,且恶名在外,故而丧事办得非常简单,只在家中停棺三日就发丧,千盼万盼,终究没等来大孙子回归。前来祭奠的人同样少之又少,连族人也只来了两三个,送了丧仪就匆忙离开,仿佛害怕沾了晦气。 因二人败坏了宗族名声,致使族人抬不起头,两三年内不得不陆续搬离上京,回老家去了。唯独二老舍不得大孙子,死活不肯走。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姬长夜虽然在外会友,心却一直挂在有姝身上,想起他心心念念要接宋氏回京,便觉十分抑郁,辞别众人快速回转,恰好撞见王家二老。入了府门,他冷声交代,“日后不准再放姓王的进来!” 门房连忙拱手答应。 直入正院,又见一名五花大绑的妇人顶着烈日跪在青石板上,他脸色便是一沉,绕到前方一看才知是林氏。 “主子,要不要拖她下去?”阿大、阿二低声询问。 “不用了,跪着吧。”隔着窗棂,见少年正立在书桌后认真写字,脸上抹了几道黑印,姬长夜不知为何,心情瞬间好转,竟冲抬头望来,满眼哀求的林氏笑了笑。 林氏原以为三王爷仁厚,必不忍心见有姝一个大男人磋磨自己,哪料他如此冷酷,盯着自己的目光俨然已将自己当成死物。完了完了,早知道会落在这两尊煞神手上,早先便该一头碰死!她心中绝望,人就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闻听熟悉的脚步声,有姝这才抬头,腮边习惯性的挤出两个小酒窝。他从来不笑,表情总是一本正经,然而心情好时,眼睛却会耀出粲然星光,看上去不但乖巧可爱,还十分甜蜜。无论姬长夜有多大烦恼,只要看见这样的少年,自然而然便心情愉悦。 将一干杂念抛到脑后,姬长夜快步走入书房,拿起少年新作的策论和骈赋阅览。有姝背着手,仰着头,像等待教导主任训话的小学生。没办法,从幼时被调-教到大,他已经形成了习惯。 恰在此时,一名黑衣侍卫匆匆赶至,拿出令牌在阿大、阿二面前一晃就入了书房,附在姬长夜耳边低语。姬长夜面色不变,却在对方走后沉声下令,“你们两马上送有姝离开上京,把宋氏等人也带走。” 阿大、阿二虽心存疑虑,却不敢抗命,直接捂住连声询问原因的少年的嘴,将其送走,到得宋氏居住的小村庄,又秘密购置牛车,准备连夜上路。 “我不走,除非你们告诉我发生了何事。”有姝推开阿大递上的木头匣子。 宋氏几个也极为焦虑。无他,只因匣子里装满了银票、地契、房契,另有一封写给宋氏的书信,让她代为照顾有姝。宋氏已经忘了去计较自己的儿子为何要一个外人来请求照顾,只因姬长夜这番作态,不像是让有姝自立门户,倒像是临终托孤。这匣子里的东西,便是有姝花用几辈子也足够了。 阿大、阿二在路上时已得了飞鸽传书,知道京中生变,却不能告诉少年,免得他给主子添乱。 “有姝你听话,快些跟我们走。你安安全全离开上京就是对主子最大的帮助。你若是不走,他一面要应对京中局势,一面要挂念你,如何能够两全?”阿大一张口就漏了馅儿。 有姝圆眼一睁,急道,“京中局势有变?” 阿二狠狠肘击阿大腹部,怪他嘴上不把门儿,然后伸手去拽少年,欲将他强行拖上牛车。有姝已经很久没耍赖了,如今故技重施,叫宋氏等人大开眼界。只见他先是紧紧抱着桌子,被阿大掰开指尖又扒拉在门框上,阿大、阿二不得已,只能合力将他抬起来,他就踢蹬着腿-儿,嘴里哇啦哇啦大叫,两手还直往二人鼻孔里抠,令他们暗暗叫苦。 “有姝你乖些,主子这都是为你好。咱不闹了,尽快出京吧,否则就晚了。” 二人越劝,有姝越是心焦,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忽然腰上一个用力,竟似鱼儿一般上下弹动起来。阿大、阿二抓他不住,竟叫他翻身落在地上,抢了牛车就往上京跑。 阿大、阿二在心里大骂他小兔崽子,却也感动于他的不离不弃。既知道京中有变,必知道主子处境堪忧,这时候还不愿遁逃,可比那些落井下石的好多了。不枉主子这般疼宠他。 两人心知少年是主子的心头肉,哪里敢让他回去送死,施展轻功追上牛车,一手刀将他劈晕,连夜带走。 有姝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艘货船上,下方是滔滔江水,远处是重重山峦,天边是层层迷雾,竟不知到了何处。他冷静下来,言道,“我不跑了,但你们得告诉我主子出了何事。” 如今已是次日凌晨,阿大、阿二就宿在少年榻边,担心他半夜醒来跳江逃跑,只得寸步不离地守着。还别说,这种事小兔崽子肯定干得出,他有一股又憨又倔的劲头,一旦下定决心必然无所不用其极。 阿大朝阿二看去,阿二略一思量,竟找来一根绳索将少年五花大绑,这才坦言相告,“就在昨日,皇上、太子、七王爷同桌用膳,片刻后齐齐晕倒,太医诊断出三人身中剧毒。” “于是他们就怀疑这是主子干的?主子有那么傻吗?”有姝面无表情地嘲讽。 “计策傻不傻不重要,只需皇上深信不疑就成。”阿大握紧拳头,语气愤然,“三人中毒后,大内总管就畏罪自杀了,留下血书,言及自己是先皇后的心腹,得了先皇后临终嘱托,潜在皇上身边为主子效力。这次投毒便是主子指使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6章 四十千 有姝举起指尖,看了看其上沾染的血迹。在与阿大、阿二谈话的间隙,他同时用精神力与一只摸上船的水鬼-交流,用一滴血的代价将其收拢。目下,他不得不为自己特殊的体质感到庆幸。在这个世界,一些人力所不能及的事,交给鬼怪反而更易解决。 为了博得阿大和阿二的信任,让他们带自己回京救人,有姝坦诚道,“如你们所见,我能驭鬼。”所幸上次吸的那口龙气尚未消散,否则今儿不是驭鬼,而是撞鬼了。 阿大、阿二仓皇四顾,脊背发寒,直过许久才把憋在胸口的气儿喘匀,不敢置信地道,“你果真能驭鬼?不是什么杂耍吧?” “喝口茶压压惊。”有姝略抬下巴,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拿起茶壶,替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还极为殷勤的捧到跟前。 阿大、阿二不敢接,更不敢不接,连忙拿住茶杯急饮几口,末了被呛得连连咳嗽。 有姝一面将带血的指尖含入口中吸吮,一面井井有条地吩咐,“到下一个渡口靠岸,让母亲她们先去泉州等待,我们一路召集人马去上京。我们三个先进城查探,其余人等潜伏在外等候。若是我也无能为力,你们再劫天牢。” 阿大、阿二已经懵了,除了讷讷点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不出半日就到了下一个渡口,有姝安置好宋氏等人,换了一只小舟往上京赶。小舟非常狭窄,堪堪能容纳三人,且离京是顺水,速度极快,回京却是逆水,莫说三个男人一起划桨,便是十人、百人,也比骑马要慢得多。 阿大、阿二握着船桨欲言又止。现在,他们真有些害怕能力诡谲的少年。 “有话说话。”有姝一心赶路,哪里有空与他们磨叽。 阿大连忙道,“坐船太慢,还是骑马吧。方才得了飞鸽传书,七皇子已中毒身亡,太子昏迷不醒,皇上虽然无碍,却伤了根本,此时正值盛怒当中,竟不顾宗法要将主子赐死。如今几位老王爷正与他周旋,却也拖不了多少时日。” “七皇子死了,太子昏迷不醒?其他几位皇子呢?”有姝边问边咬破指尖,将几滴鲜血滴入江水。 “大皇子已薨,二皇子被圈禁,五皇子早夭,六皇子懦弱无能乃太子的附庸。”阿大简单将诸位皇子的情况介绍一遍。除了吃喝,有姝对外物一概不感兴趣,不知道也很正常。 鲜血在江面晕开,却又忽然消失无踪,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将之尽数吸取。阿大、阿二再次瞪圆眼睛,颇感神异。 “如此看来,竟是太子自编自导的一石二鸟之计。主子去了荆州,七皇子下了淮州,将来都堪与之一较高下。此时不动手,将来恐无机会。”有姝一语点破关窍,对着江面命令道,“送我们回京。” 阿大、阿二茫然四顾,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水鬼本想在船上抓一个人当替身,哪料竟遇见这尊真佛。而今便是不找替身,他一样能够投胎转世,甚或修行鬼道重塑凡体。垂涎于少年鲜血,他自是言听计从,当下便驱使江水推动小舟,朝上京疾射而去。 好在此时已入夜,天色昏暗不堪,否则定会叫旁人惊掉下巴。哪里有逆水的船只划这样快,似江风一般呼啦啦就过去了,连个影儿都看不清。阿大、阿二满腹犹疑尽皆散去,双手牢牢抓-住船舷,生怕被甩进水里。 快!太快了!这鬼怪好生厉害!不,应该说有姝手段实在了得!二人再来审视少年,竟有种高深莫测,不可捉摸之感。 顺水而下花了一日一夜,逆水而上竟只耗费了几个时辰,到得上京渡口时太阳还未出来,阿大、阿二犹在梦中,跳上岸后踩了踩地面,只觉脚下绵-软,仿佛随时会陷落。好在他们没忘了正事,早已飞鸽传书召集人马。 阿大命暗卫留在城外候命,自己则带着阿二和少年入城。城门口堵着许多官兵,个个拿着一张皇榜在那儿比对,发现可疑人等立刻关入一旁的囚笼内。囚笼十分宽敞,已关押了十几个无辜百姓,喊冤声隔了老远都能听见。 阿大目力不凡,一眼就看清皇榜上描画的正是自己和阿二,甚至连有姝也在其上,可见皇帝存心要把主子的人一网打尽。这可怎么办? 他停步,意欲找个偏僻地界乔装改扮一番,却被有姝用力朝城门口推去,低声道,“只管往里走,无需顾虑。” 水鬼平白得了几百年道行,可驭风驭水,施展几个障眼法自然不在话下。刚到城门,他就殷勤地在前引路,还拍着胸脯道,“大人请进,他们不会注意咱们。” 看看如临大敌、畏首畏尾的阿大和阿二,再看看得意洋洋、抬头挺胸的水鬼,有姝心内直叹:在这个世界,果然做鬼比做人风光。 有姝打头进了城门,无论官兵还是百姓,竟无一人朝他看上一眼。他们只觉得有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长相。阿大、阿二这才放下高悬的心,亦步亦趋跟在少年身后入了上京。 王府已被查封,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侍卫,若没有水鬼的障眼法,三人简直寸步难行。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安顿,有姝吩咐道,“去打探打探,看看能不能进天牢探视。”障眼法虽好用,但有人要进天牢,侍卫怎能不拦?障眼法又不是隐身法。 阿大、阿二如今唯他马首是瞻,立即领命而去,片刻后转回来禀告,“主子已是死囚,不得探视。然同监的还有卫世子,卫国公府正在想办法将其解救,我们可借卫府名义入内。” “你们联系了卫国公?”有姝不敢相信任何人。 “先皇后于卫国公有救命之恩,便是世子被牵连,他也没落井下石,乃是可信之人。”阿大笃定道。 有姝略做考虑,只能点头,“行,现在就走?”他一时一刻都等不得了。 “现在就走。”阿大、阿二也同样着急。 三人拿出卫国公府的令牌,又有障眼法护持,很快就顺利入了天牢,蹲在卫世子牢门前不停询问他可否安好,仿佛真是卫府的忠心家奴。姬长夜被关押在卫世子隔壁,正盘坐在地上闭目养神,虽略显憔悴,却风仪不减。便是在命悬一线的危局中,他也毫不动容,自有一股“地崩山摧、能奈我何”的气度。 卫世子被他感染也很是安泰,接过几人递来的密信匆匆阅览,末了才发现藏在阿大、阿二身后的少年,惊喜道,“有姝,你怎么来了?” 由于障眼法尚未解除,姬长夜也听不出阿大和阿二的声音,闻听“有姝”二字才猛然睁眼,朝牢门外看去,一直未曾变色的俊脸终于扭曲了。他本想立即走过去,却又怕引起狱卒的注意,忍了又忍方压下满心怒火,低声诘问,“本王当初如何吩咐你二人,可还记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7章 四十千 兰妃血红的双眼紧盯地上鲜血,周身萦绕的黑气开始大量逸散,本来精致娇美的面孔竟慢慢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她一会儿动动肩膀,一会儿扭扭脖子,惨白皮肤忽而凹陷忽而凸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有姝一面放血一面暗暗观察兰妃,就见一张男人面孔从她耳边鼓了出来,张着嘴,瞪着眼,发出锐利尖啸。破败宫殿内顿时鬼影重重,魔音阵阵,仿若人间炼狱。 阿大、阿二手里握着钢刀,牙齿却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可见已惊骇到极致。然而那些黑雾一触及有姝就立即散开,像是下意识的在躲避对方。阿大、阿二这才稳住心神,不着痕迹地挪到少年身边。 兰妃似乎很仇视这张鬼面,想用力将他按下去,却被咬掉一根手指。好在冷宫中阴气极重,不过片刻又长了出来。 阿大、阿二定睛一看,顿时懵了。七王爷,七王爷的脸怎么长到兰妃脑袋上去了? 有姝却并不觉得奇怪。鬼物若想变得强大,要么吞噬阴气、阳气,要么吞噬同类。这七皇子必定是被兰妃给吞了,却由于身具真龙天子血脉,未能被兰妃同化,反而试图争夺主权。眼下,他闻见世外之人的鲜血,自然被勾了出来。 两只鬼互相争锋时,有姝已快速缠紧伤口。 兰妃与七王爷同时开口,阴森古怪的男女声杂糅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怎么不放了?不够,远远不够!” 有姝自然知道失血过半的危险性,也知道怎样将这种危险降至最低。地上这赤红的一滩看着很多,实则只有他总血量的四分之一不到,虽然头脑有些眩晕,却还能支撑得住。他暗暗动用精神力压制住体内的血气,令自己看上去十分苍白虚弱。 “莫要贪得无厌。你们道行深,想必有特殊的法门能辨识血气。我现在的血气已快耗干,再放下去唯有一死。”他艰难地擦拭手腕上的血滴,脚步踉跄间似要昏倒。阿大、阿二连忙扶住他,表情焦虑。 兰妃和七王爷果然能辨识一个凡人血气的旺-盛程度,但那又如何?他们要的原本就不是地上这点血,而是少年完整的身体。他们不再明争暗斗,齐齐驱使黑雾朝少年裹去。兰妃尖笑道,“黄毛小子,难道你未曾听过一句话?鬼怪最会骗人,所以才有鬼话连篇之说。你如今十分虚弱,便把余下的血肉也给我们吧!” 有姝站在原地不动,阿大、阿二上前一步抵挡,却被他扯了回去。那黑雾刚裹住他身体就腾地一声燃烧起来,四溅的紫色火星引发了更多火焰,令兰妃和七王爷发出痛苦的哀嚎。 “血都快流光了,龙气怎会丝毫未散?这不可能!”两鬼被紫火包围,又是疑惑又是气恼,本可以将半数血液吸取干净,然后增长实力,目下却只能用来灭火。 他们在血泊里打滚,不断发出滋滋声响,片刻后,绝大部分血液都已化为黑色粉末,竟平白浪费了。他们肉疼不已,不等火焰完全熄灭就趴在地上,伸出几尺长的舌头扫荡。 有姝的攻击守则是“趁人病要人命”。早在兰妃从背后偷袭时,他就看透了对方的意图,也布下了这个局。先用鲜血诱她靠近,再猝不及防地将她制住。怪只怪她贪心不足、得陇望蜀,不想着先吸血,反倒来夺取自己性命。而今他们落于下风,有姝自然不会给他们翻盘的机会,一脚踩在鲜红的舌头上,用力碾了碾。 紫色火焰在舌苔上熊熊燃烧,遇着地上的鲜血便慢慢熄灭,每碾压一下又开始燃烧,紧接着又熄灭,待地上的血液尽数化为黑灰,火焰也顺着舌根蔓延到兰妃和七王爷脸上。 两鬼嗷嗷直叫,满地翻滚,可怜舌头还踩在少年脚下,滚也滚不了多远,只能绕着少年打圈。直到此时,他们才抛开那点侥幸,一声接一声求饶,还言之凿凿地说定会无偿助荆州王平-反并登基。 有姝从头至尾就没变过脸,清亮眼眸甚至透出纯真,仿佛脚下踩着的不过是一只爬虫,而自己正在玩一个游戏。然而他越是如此,阿大、阿二就越觉得心寒。 天真无邪的人冷酷起来,往往是最残忍的,这话果然没错。有姝他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 有姝不管旁人怎么想,只要目的达到就可以,见地上的血液已经烧干,这才挥舞匕首割断那条燃烧的长舌,又揪住兰妃脑后的发髻,徐徐道,“本可以公平买卖,自由交易,你何必与我闹到这等地步。现在你可欢喜了?” 现在的少年,哪里还见半分虚弱? “不欢喜不欢喜!是小女子错了!”兰妃明白自己上当了,立刻恢复娇美容貌,梨花带泪的哀求,“大人,您饶了小女子吧。”头发腾腾燃烧,已将七王爷逼进体内,若是再不熄灭,自己的脑袋也会化为飞灰。 有姝不为所动,继续道,“现在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若不想魂飞魄散就给我乖乖听着:一,赶紧为我主子平-反;二,平-反后尽快弄死皇帝和太子。做到这两点我就放了你。” “小女子遵命!这些原是小女子分内之事,定然办得妥妥的!求大人快些放了我吧!”再不放,脑袋就要烧掉了! 有姝这才抬手,削掉她一头青丝。 兰妃立即缩到墙角,心有余悸地摸着光溜溜的后脑勺。她哪里知道看似乖巧可爱的少年,竟也有如此诡诈狠戾的一面。尤其他狠起来表情始终平淡,腮边还时不时露出两个小酒窝,仿佛能在别人的痛苦中享受到欢愉,看上去可怕极了。 难怪外面的野鬼害怕恶人,原来真正的恶人竟是这等模样!兰妃恍然大悟,悔之晚矣。说实话,她连仇都不想报了,恨不能躲到天边去。然而不报仇执念就无法消除,执念未消就不能投胎,凭她现在虚弱的魂体,去了外界,不是被旁的厉鬼吞掉就是渐渐消散,终究是不甘心。所幸之前她强盛时已把宫中鬼物尽数吞噬,否则现在必定会腹背受敌。 兰妃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帮助少年,如此才能解脱。 从绝对劣势眨眼就占尽上风,阿大、阿二不禁对少年刮目相看,却更为忌惮对方。 事情办完,有姝摆手欲走,似想起什么又站定,平淡道,“有一句话你说错了,鬼怪之所以擅长欺骗,是因为他们生前为人。” 所以最会骗人的其实是人,所以你才会将我耍得团团转?兰妃半晌无言,等人走远了方摇头苦笑。 ------ 翌日,养心殿。 皇帝中毒极深,虽无性命之忧,却已是强弩之末,竟不知能不能熬到来年万寿节。萧贵妃坐在床沿,一面抹泪一面低语,“皇儿还未清醒,皇上您一定要撑住啊,否则我们母子俩该怎么办?宫-内宫外,多少人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后快,几位皇叔也都敦促您另立储君,这是笃定皇儿再无苏醒的可能吗?”话落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8章 四十千 太子果然没有中毒。当大家在宣德殿祭拜七皇子时,他正搂着几个宫女饮酒作乐,好不快活。听见门外传来宫人与侍卫拉扯的声音,虽然极其恼怒,却也不好出面,只得匆匆收拾一下,重新躺回榻上。 几名太监连路跟着侍卫谩骂,直说诚贵妃胆大包天,竟敢擅自将太子带去灵堂,若太子沾了晦气病情加重,她十个脑袋也赔不起。不过一群奴才,却连堂堂贵妃也敢折辱,由此可见太子平日里目中无人到何种地步。 然而这些侍卫丝毫不怵,径直将“昏迷”中的太子抬到简陋的架子床-上,瓮声瓮气道,“吵吵什么,说了多少遍,不是诚贵妃要见太子,是七王爷!耽误了七王爷的事,你们才该当死罪!” 什么七王爷不七王爷,他不是早死了吗?几名太监哪里会信这番鬼话,一路跟在后面叫骂,还有人以为皇上在养心殿,必不知情,便跑去告状。躺在床-上的太子也同样满腹狐疑,却更为恼怒,心道诚贵妃竟如此胆大妄为,这是见孤陷入昏迷,以为孤再也醒不来了吧? 思及此,他立刻决定晚上就醒过来,把那些乱臣贼子全都收拾了! 一行人快步来到宣德殿,沉重的殿门自动敞开,带出一股阴冷气流。侍卫们齐齐打了个寒颤,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进去了。跟在后面骂骂咧咧的太监和宫女也鱼贯入内,看见被众人簇拥在角落里皇帝,又看见青幽幽的烛火,这才感觉不对。 哪里,哪里有烛火是这种颜色?将人全都照成了青面獠牙的厉鬼一般!这是怎么了?恰在此时,带着血字的白幡在阴风中徐徐飘动,这才让他们明白,侍卫之前所言,竟然都是真的,果真是七王爷要见太子。 几名宫女吓破了胆,又是尖叫又是啼哭。几名太监也没好到哪儿去,人已经软趴趴地跪下了。 太子双眼紧闭,并不知道外面是何情形,只觉天色似乎暗了下去,温度也骤然降低,然后耳边就是一阵鬼哭狼嚎。猝不及防之下,他差一点惊跳起来,却及时忍住了。 侍卫们放下架子床,煞有介事的冲灵台拱手复命,“启禀七王爷,启禀贵妃娘娘,人已经带来了。” 倒塌的牌位忽然之间竖了起来,发出“嘟”的一声轻响。然而便是这样细微的动静,也如惊雷一般敲在众人心头。大家分明已快吓至崩溃,却又忍不住抬头望向灵台,就见那牌位上的字迹竟无缘无故渗出许多鲜血,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染红了一片。这场景,莫说亲眼所见,便是随意想想,也觉恐怖至极。一个人的怨气,竟会浓重到化为血泪的地步,可见他此次还魂是带着多大的仇恨。 前头那些大臣倒还好,吓着吓着也就适应了,跟随太子一块儿过来的太监宫女却毫无心理准备,齐齐尖叫着晕死过去,裤裆间缓缓流出骚臭的液体。 太子闻听动静越发惊疑,却不敢立时就“醒”过来。 萧贵妃到底见过大场面,并未晕死,却也差不多了。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已膨-胀到极致,便是一点点轻微的颤动,也能令它碎裂。她捂着胸口,想要尖声喊叫,想要开口求饶,甚至想下跪磕头,却因为血液已被冻结的缘故,什么都干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诚贵妃捧起牌位,一步一步走到自己儿子跟前。 最终,还是皇帝克服了恐惧,颤声道,“诚贵妃,你想干什么?朕命令你赶紧将它扔掉。” 回应他的是诚贵妃的一声冷笑。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黑雾从牌位中流泻而出,慢慢汇聚成一道人影。大家定睛一看,顿时吓得肝胆欲裂。竟然真的是七皇子,他现身了!他,他朝太子走过去了! 站在架子床两边的侍卫立即闪开,不明就里的太子却还安安稳稳地躺着。 众位大臣不管平时对太子有无好感,现在都有些可怜他,这时候还在装晕,竟不知“死”字儿怎么写。 唯独皇帝以为儿子是真的命悬一线,连忙喊道,“皇儿,你放过你兄长吧!他也中毒甚深,与你的死的的确确没有关系啊!” “你愿意做糊涂鬼,本王却不愿意。本王还不至于蠢到你那等地步,连害死自己的凶手都不知道。”七王爷阴测测地笑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太子装不下去了,猛然睁开双眼,就见本已死去多日的七皇子正鼓着赤红双目瞪视自己。他吓得仰倒,然后从架子床-上滚下来,不等站起身就急急忙忙朝皇帝和萧贵妃爬去,速度竟比跑步还快。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崩溃大喊。 “你不是中毒昏迷了吗?本王看你好得很,还有功夫寻欢作乐!”七皇子冷笑。 众位大臣顺着他视线看去,却见太子慌乱中敞开了衣襟,露出锁骨上的斑斑红痕,可见之前曾经历过怎样激烈的情-事。这是昏迷的人该有的模样? 太后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诚贵妃目眦欲裂,恨不能拿把刀直接把太子捅死。皇帝则眸色复杂,半晌无言。他并非真的蠢钝,不过是不想深究罢了。然而便是太子没中毒,他也始终不肯相信毒会是太子下的。这孩子从小就孝顺,不似姬长夜,天生反骨。 太子看见带血的白幡和牌位,又看见青色的烛火,已然明白自己是撞鬼了。他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这会儿又哪里还能保持仪态,连滚带爬的朝殿门跑去,口里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过来,不是孤害的你,是姬长夜,你要报仇只管找他,别来找孤!孤没做过!” “这些谎话,说出来连鬼都不信。本王手里人证物证俱全,今日也不与你废话,纳命来吧!”七皇子话音未落,殿中又出现重重鬼影,竟都是此次下毒事件中被皇帝处死的宫女太监,其中还包括那名大内总管。 他们一句话未说,连同七皇子一起化为黑雾,层层叠叠裹在太子身上。旁人只看得见黑雾涌动,听得见太子惨嚎,却不知他究竟遭受了什么,又有许多血液从黑雾中渗出来,慢慢染红了一大-片。本就阴气森森的宣德殿,如今还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越发像十八层地狱再现。 这样的场景终于击溃了萧贵妃。她从皇帝背后扑出来,尖声喊道,“七王爷,求你放过皇儿,毒是我指使人下的,与皇儿无关!” 太后总想弄死萧贵妃,闻听此言立刻呵道,“好哇,你不但毒杀了哀家的好孙儿,还想把哀家的儿子也一同毒死!你这是谋逆!” “谋逆”二字重重敲打在皇帝心头,令他身形猛然踉跄几下。不,不会的,爱妃和皇儿不会如此待朕!便是这样安慰自己,他却也渐渐想明白,若三皇子、七皇子和自己接连死亡,最终得利的会是谁。更何况太子明明没中毒,却假装晕倒,他、萧贵妃、太医,甚至众多文武大臣,竟联起手来蒙骗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9章 四十千 说实话,皇帝被元后压制那么多年,看见与她容貌相似的三子,免不了会产生畏惧心虚的心理。尤其三子越是长大,风姿越是不凡,通身贵气连他这个皇帝也要相形见绌。试问,他如何不恨之欲死。 眼见一群人行至榻边,容色有异,皇帝便先色厉内荏的开口,“你怎不去-操办太子和贵妃的葬礼,却不经通禀就跑到朕寝宫里来?谁教你的规矩?” “儿臣自小被逐出宫,没学过什么规矩,还请父皇恕罪。”姬长夜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下,表情却十分温和。他冲太后见礼,随即在榻边坐下,徐徐道,“儿臣此来便是要禀告父皇丧礼之事。” “按照储君和皇后的规格下葬就是,何需前来禀告?你若是连这点事都办不了,就交给你皇弟吧,他也该磨练磨练了。”皇帝放下笔,指了指坐在太后身边的一颗肉-球。 六皇子这才挤着小眼睛,冲皇兄干笑。皇帝谁不想当,便是懦弱如他,也没想把这天上掉下的馅儿饼推出去。反正太后已经答应了,他登基后什么事儿都不用管,只需吃喝玩乐、发号施令,且还能召选天下美人填充后宫,岂不比当王爷时更快活? 姬长夜仿似松了口气,冲六皇子拱手道,“那么此事就交给皇弟去办。”竟直接承认了自己能力不足。 “好说好说。”六皇子笑眯眯地摆手。 姬长夜适时道,“因七皇弟尚未发丧,太子和萧贵妃的遗体无论如何也搬不动,便是十几个壮汉去抬,他们依然粘在地砖上,好似重若千斤。本王实在无法,只能找来两块白布将他们盖住。皇弟若是接了此事,不妨去灵前求求七皇弟,便说人死如灯灭,让他放了太子和萧贵妃一马。现如今天气还十分炎热,遗体总摆在宣德殿也不是个事儿,早晚要腐烂发臭的,亦失了储君和堂堂贵妃的体面。” 他语气温柔谦和,言辞间却透着讽刺。 现在的太子和萧贵妃,有何体面可言?发生如此神异之事,无论上流圈子还是市井街巷,早已传得众人皆知。且日前还有王象乾和王天佑之死做铺垫,大家莫不觉得太子一系乃一丘之貉,均是恶贯满盈、人面兽心之徒,本就不怎么好的名声现在更是臭不可闻。 用储君和皇后的规格发丧,他们受得起吗?别把棺椁抬到街上,又被百姓们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子给砸回来。思及此,一直缄默不语的诚贵妃竟笑出声来。 短短几日功夫,她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只知看太后脸色,现下却坐得离太后远远的,且还不着素服,竟穿了一身红衣,又将眉眼描绘得十分浓烈,看上去妖-艳而又诡异。 有肖国公府在前挡着,皇帝拿这个杀人凶手无法,却也见不得她幸灾乐祸,立即斥道,“你笑什么?御前失仪,你给朕滚出去!” 诚贵妃往椅背上一靠,坐得越发稳当,轻声漫语道,“臣妾在笑皇上糊涂!奸杀庶母、结党营私、谋朝篡位、毒杀血亲,那母子两犯下种种死罪,皇上非但不诛灭他们九族,反而以储君和皇后的规格下葬。便是大臣们不计较,百姓们不计较,九泉之下的先祖焉能不计较?臣妾担心棺椁运到皇陵,老祖宗们不给开门,那可尴尬了。届时皇上下了九泉也不好交代啊。” 诚贵妃疯了吧?这是明晃晃地诅咒皇帝!大臣们不敢开腔,殿内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唯余皇帝气到极致的粗重喘息和六皇子频频抬手擦汗的悉索声。 原以为葬礼十分好办,哪料那冤鬼竟还没死死掌控着太子和萧贵妃的尸体,这是下了地狱也不放过他们的意思。太狠了。然而诚贵妃的话却更狠。但凭皇帝这些年纵容太子和萧贵妃所犯下的罪行,果真对不起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更对不起开创大明盛世的先祖们。也不知他们此刻是否就在头顶望着,会不会再度降下天罚? 思及此,皇帝汗流如瀑、心如擂鼓,一会儿神经质的左右四顾,一会儿闭眼抿唇,捶打胸口,仿佛随时会晕过去。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另一个开端,生前做的孽,死后都要一一偿还,这无疑加深了他对死亡的恐惧。皇位算什么,权势算什么?临到头却毫无用处。早知如此,当年便不该…… 皇帝一时痛悔绝望,一时又咬牙切齿,最终还是刚愎自用的性格占了上风,勉力提笔,继续书写传位诏书。他万万不能让老三登基,然后剥夺自己死后应得的尊荣。若是他胡乱给自己弄一个谥号,那才是没脸下去见老祖宗,且还会遗臭万年。 太后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心中万分激动。她就不信这些人敢直接上前夺皇帝的御笔。 六皇子全身的肥肉都抖了起来,嘴里呼哧呼哧吐着粗气。忍辱负重这许多年,如今终于熬到头了,待老东西一死,他立刻就要广选秀女,征集宝物,将后宫和私库填得满满当当。 几位老王爷气得不轻,但见三皇侄满不在乎地看着几人,又慢慢恢复镇定。诏书写了便写了吧,拿过来将字儿一改也是一样。如今殿外已被禁卫军层层包围,便是鸟儿也飞不进。养心殿发生的一切,外面又如何知晓?正所谓“成王败寇”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令他们没料到的是,三王爷不在乎,长在皇帝身上的鬼面疮却十分在乎。她早已答应了那煞神要助三皇子登基,若诏书颁布出去,难保对方不硬生生将她从皇帝身上挖出来烧成粉末。 思及此,她口喷黑气腐蚀掉皇帝胸前的布料,一面抖动一面挣扎着探头,阴测测地道,“姬正则,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她这一露面,又一开口,殿内所有人都吓蒙了。尤其是太后,从绣墩上惊叫滚落,一时间钗环凌-乱,容色骤变。这鬼面疮竟,竟是活的吗? 最受惊吓的还属皇帝本人。胸前长了这么个玩意儿,且还是冤鬼所化,他碰也不敢碰,看也不敢看,已连续数日不曾脱衣,也未曾洗浴。当然,便是他敢,伺候的宫人们也不敢。 皇帝原想让太医将它割掉,却没料它竟直接与心脏连在一块儿,除非将心脏也一并剜除,否则此生不得解脱。然而更为可怖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它,它并非死物,它能动,甚至能讲话! 旁人看着都觉毛骨悚然,惊骇不已,更别提皇帝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极想晕过去,却因为心脏被鬼面疮所控,这会儿竟十分强-健。而一直对他甚为仇视的诚贵妃更着急忙慌的灌了他一碗猛药,就怕他撑不下去。 这些女人,都想让他活着受尽折磨! 皇帝感觉自己失败极了,但鬼面疮的话却又令他坠入更深的地狱。 “你以为得一个无比尊崇的谥号,死了在地下还能称王,还能享尽荣华?你也想得太美了!能托生成-人间帝王者,确实福缘不浅,若好生治理国家,善待百姓,死后成就神位不在话下。然而若是昏庸无道以致生灵涂炭,那些业报便会成倍施加在身上。因忌惮元后母族,你故意拖延援军导致边疆数十万将士死亡,导致五城百姓尽皆陪葬,他们的亡魂排着队在阎王跟前告你,你的业障薄堆积起来足有百万斤重。待到清算之日,你轮回万世都无法补偿,除非世世托生成蝼蚁,代代被人践踏,也好叫你也品尝一下命如草芥的滋味。这就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谁也逃不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0章 画皮 老翁没料到他同意的如此快速,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才将他拉入路边的树林,指着最繁茂的一颗大树说道,“就在那树梢上,小后生,你当心点。” 有姝手搭凉棚往上一看,果见最顶端的一根树枝上挂着一个粗布包裹,一群猴子蹲坐在枝叶间嬉戏打闹,还冲树下的人龇牙咧嘴,砸野果,仿佛在示威。 “这群猢狲忒无法无天!成天聚在此处做劫道之事,比山匪还狠。”老翁无可奈何的叹息。 有姝也不安慰他,直接便抱着树干慢慢蹭了上去。猴子们感受到威胁,在原地又跳又叫,见吓不走他就开始摇晃树枝,企图令他摔落。有姝的野外生存技能早已满点,自是不惧,三两下爬到最高处,将包裹摘下。 猴子们见战利品被夺走,张着大嘴发出尖锐的嘶鸣,还陆续奔过去拽有姝的衣服裤子,有几只甚至跳到他背上拉扯头发。有姝上去时好端端的,这会儿却已是鬓发凌-乱,衣衫不整,看着十分狼狈。 但他既不害怕也不恼怒,只管稳住手脚慢慢往下滑。猴子是最记仇的动物,你若是不理会它们,过一会儿它们自己便走。相反,你若是试图反抗,亦或将某只打伤,它们必定群起而攻之,这个抓一下那个咬一口,很快就遍体鳞伤,形容凄惨。更何况这里是古代,医疗水平十分低下,若不小心感染了,便是死路一条。 故此,有姝只是躲避,并不主动出击。猴子们戳了他几下,又扯掉他发带和裤头,然后吱吱哇哇地跑开了。落到地上时,有姝的裤子已滑到腿弯,露出里面自制的四角小短裤。 老翁从未见过这种裤子,于是总盯着那处看。有姝也不觉得丢脸或羞涩,先将包裹递给他,然后大大方方地提上裤子,系牢腰带。 老翁连忙道谢,末了将油纸包裹的窝窝头塞进他手里。 若是在行路途中,找到食物后定要赶紧消灭掉,别想着留到下顿再吃,因为天知道你还有没有下一顿。遵循上辈子的经验,有姝三两口将窝窝头吃完,左手还放在下颚,接住不小心掉落的残渣,待吃完后仰头往嘴里一倒,务必保证一点儿也不浪费。 老翁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少年,见此情景默默点头。当少年拱手准备告辞时,他假装踉跄一下,将手里的包裹扯开了。 几个银锭子丁零当啷滚落到有姝脚边,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夺目的光芒,打眼一看,少说也有上百两,够穷苦人家花用几十年了。有姝却不为所动,表情极为平淡地捡起银子,递还给老翁,然后再次拱手告辞。于他而言,食物才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黄金白银又不能吃,顶什么用? “好好好!”老翁捋着胡须笑开了,伸手将他拦住,“小友别忙着走,听贫道说两句。你虽有龙气护体,却并非万无一失。” 有姝原本对他的话不感兴趣,听到最后一句才转头回望,目中满是戒备。 老翁连忙安抚道,“莫怕,贫道不会伤害小友。小友一出城门,贫道就已看出你是世外之人。世外之人虽行走于此世,却不牵扯因果,可谓得天独厚,且小友有大机缘,竟得了一缕紫微帝星的鸿蒙紫气,越发诸邪不侵。然,小友须知,这紫气虽能抵御鬼物,对妖邪而言却并不十分管用。道行浅薄的妖邪或许会惧怕于你,但那些上了年头的大妖最爱的便是龙气,若能得到一丝用来修炼,或能增长百年道行。况且小友你的血肉又是大补之物,二者配合服用效果更佳……” 有姝打断他的话,“所以说,我现在孤身上路很危险,随时有可能被妖怪吃掉?这世上除了鬼魂,还有妖怪吗?” 老翁点头,“比你想象的更多。” “那你是什么?”有姝手指微微一抖,便将藏于袖中的匕首抖入掌心握牢。他万万没有想到,龙气只能驱鬼,不能除妖。而且对妖怪而言,龙气和他的血肉一样,都是极为珍贵的宝物。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个行走的大补丸,随时有可能被吃掉。 这个世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竟比末世还危险? 有姝深觉自己倒霉,老翁却爽朗地笑了,“小友莫怕,贫道是人。贫道修的是极情道,从不杀生。打从小友离开京城,贫道便一直暗暗尾随观察,见小友与贫道性情相契,这才为小友指一条明路。” 有人在跟踪自己,有姝自然知道。想起主子派来的那些暗卫,他不免四下里看了看。 老翁不以为意的摆手,“贫道已将监视小友的人引走了,无需担忧。小友虽养了鬼奴,但鬼奴身上却并无煞气,可见小友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小友对素味平生的人十分友善,不但热心相助,还不贪图钱财,品德十分高贵,亦不忍心伤害畜类,心肠更是柔软。故此,贫道才终于下定决心帮助小友。若是小友愿意,可与贫道上山学些法术,也好防身。” 世外之人不沾因果,便是恶贯满盈,坏事做绝,也不用受天道掣肘。是以,老翁才会先行试探少年,若对方心性不定便任由他自生自灭,反之则拉他一把。 有姝很聪明,很快就想通前后关窍,嘴角不免抽了抽。这位老人家,仿佛,对他存在很大的误会?跟在他身边的鬼奴的确没杀人,但是前头那两只鬼童,后来的千面鬼、兰妃、七王爷,手里可多的是人命,而且都能算到有姝头上。他帮助陌路人也并非出于善心,而是为了那个窝窝头。 当然,这个理由若是说出来,老翁肯定不信,反而还会认为少年谦和有礼。 罢了,便让他误会吧,反正得利的是自己。思及此,有姝作揖道,“多谢老人家为我指路,有姝在此拜谢。” “你叫有姝?好好好,这便随贫道上山吧。”话落略一甩袖,两人已转瞬挪移到牛车内。 有姝表情未变,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这人果然有两把刷子,竟能使出九级空间异能者的瞬移,看来之前那番话不是糊弄我的。于是他暂且放下“吃遍天下”的愿望,跟随老人去学道。 两人走走停停到得一座山头,快入山门时,老人指尖朝水鬼额头点去,给他下了一张拘魂符,若是他行凶作恶,符箓就会将之烧成灰烬。 “日后是转世投胎还是改修鬼道,且随你自己意愿。下山去吧,此处不是你能留的。”换上道袍的老翁甩了甩手中拂尘。 水鬼感觉到周遭的圣灵之气,自然不敢多待,连忙向主人告辞。 有姝从此在这座无名山中居住下来,每天帮老翁砍柴、做饭、洗衣,闲暇时四处逛逛。如此过了两月,老翁才将一间屋子指给他,言道,“我已对天发誓,此生再不收徒,故而并不能教你什么。于你有用的东西都在那处,能学会多少,且看你的天赋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1章 姬长夜番外 这晚,姬长夜再次从绮丽梦境中苏醒,少年满带红晕的脸庞和缀满泪珠的眼眸依稀浮现,便是不闭上双眼,也仿若近在咫尺,探手往被子里摸去,依旧满手滑腻。这样的情况从酒后意外那日起至如今,已持续了整整三月。 三个月,他已成为大明皇朝的主宰,实现幼年时向母亲许下的承诺,好好活着,比任何人活得更好。然而姬正则死亡的那一刻,他没能感觉到任何快意,甚至连披上龙袍坐上皇位,由上至下俯瞰群臣与百姓之时,心中亦无丝毫波澜。 从皇宫乘坐御撵前往圣山祭天那日,他隔着珠帘往外看,仔细辨识人群中每一张面孔。他原以为有姝定会混在里面默默跟随自己,然而并没有。他看了又看,找了又找,还是没有。 在如此重大的,可以说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他唯一想与之分享的人竟然没出现,这个认知令他倍感失落。他开始反思自己,开始揣测有姝的心情,开始患得患失。现在,最后一层窗户纸已经捅破,再要将有姝推出去,他舍不得,但让有姝似娈童那般跟随自己,他更舍不得。 他的初衷依然不变,他要让有姝堂堂正正地活着,一生无忧,安富尊荣,于是登基后的第一天便颁布了加开恩科的旨意。他为有姝捐了功名,想来三个月后他就能高中状元。他很想与之见面,却又害怕压抑不住心中的火焰,这火焰极其危险,一旦引燃,必会将他们焚烧成灰烬。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里,他抱着有姝,恨不能死在他身上,用“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疯狂劲头去吻他,每每醒来,残存在心中的狂暴感觉依然能令他神色剧变。他知道,正是因为自己将心中的渴望压抑的太狠,梦境才会越发激越。 故此,他渴望着有姝,却又害怕着有姝,因为一旦他开始放纵自己,唯有死亡才能将有姝从他怀里剥离。然而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去拥抱有姝的资格,因为他是宗圣帝,是大明皇朝的主宰,他不能像姬正则那般,为一个人失去理智。 不能拥抱亲吻,远远看着总可以。他已经为有姝安排好一切,先让他参加科举考中状元;然后将他外放,谋一个实职;待到三五年后,他那汹涌澎湃的情潮大约已经平息,便再把有姝调入翰林院,一步一步进入内阁。届时,他就能日日看见他,偶尔还能与他聊聊往昔,一同用膳。 有姝很懂事,同样也很坚强,他会明白自己的无奈,也会慢慢从这段错误的感情中抽离。到老的那一天,他们各自儿孙绕膝,却还君臣相得,也算是一件美谈。姬长夜靠在软枕上畅想未来,这未来看上去十分美好,亦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但不知是何缘故,他心中仿佛空了一块,有些寒凉,有些苦涩,更有许多怅然。 之后,姬长夜便再也没能睡着,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宫殿内,慢慢翻看有姝幼年时写下的字帖。昏暗的天空泛出鱼肚白,他沉郁的心情也慢慢好转,眼看上朝的时辰快到了,才命宫人替自己更衣。 今日又有大臣奏请皇上立后,被姬长夜以“重孝在身,三年后再议”的借口挡下。紧接着他们退而求其次,让皇上广选秀女,填充后宫,不成婚,身边好歹有几个人伺候,却再次被姬长夜否决。他无法想象自己身边躺着除有姝之外的人,尤其还是一个女人,那会让他无可避免的想起僵死的兰妃。 除了有姝,他反感所有人刻意的勾引与接近,他甚至为此杖毙了几个宫女。 “宫中本就魔气冲天,再入秀女则阴气愈盛。众位爱卿究竟是为朕思虑,还是嫌朕活得太长?”姬长夜语气冷厉。 堂下众臣这才想起闹鬼那事,心头巨震。如今镇国寺的和尚日日在禁宫中念经,听说需得连续念三五年才能彻底驱走魔气,皇上命格至阳至烈自然无事,若选了秀女入内,说不得就克死几个命薄的,那还罢了,若是再出几个冤鬼…… 接下来的画面太过可怖,朝臣们不敢往下想,从此便不再主动提及纳妃立后之事。反正年纪到了皇上自己也会着急,不若顺其自然。 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姬长夜语气迫切地道,“殿试名单可整理妥当?” 皇上已接连垂问三天,再不整理出来自己的位置怕是会换人坐,礼部尚书连忙将名单呈上,并着重点出头名。 姬长夜拿到名单只管往前看,前三甲并无有姝名讳,只得往后翻,一沓宣纸全部翻完亦不见预想中的两个字。朝臣们只见皇上将名录翻-弄得簌簌作响,前前后后不厌其烦地数了七八遍,表情越来越沉郁,眸色越来越森冷,不禁缩了缩脖子,心中暗觉奇怪。 礼部尚书频频擦汗,颤声问道,“皇上,可是名单有何不妥之处?微臣还保存着所有士子的考卷,这便呈给您过目。今科学子才华十分出众,且并无舞弊之事发生。” 姬长夜哪里耐烦去看别人考卷?昨夜他还想着,或许能在殿试上远远看有姝一眼,今日却得知他根本没来参加考试,心中如何不慌?他很想知道有姝究竟在想些什么? 祭天那日不来,科举之日亦不来,难道他打算今生都不见朕?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似一道雷霆劈在姬长夜心尖。是了,他只一味想着该怎样做才能让有姝过上更好的生活,却从未站在有姝的角度揣摩过。有姝那般依恋自己,曾几次言明时时刻刻与自己待在一起才是最快乐的。 当时他以为那是孩子话,等少年长大一些便会想通。但是他却忘了,有姝是那样一个执拗、顽固、纯粹而又简单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不改初衷;与此同时,他还果断决绝,坚强独立,若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不会摇尾乞怜,更不会百般纠缠,而是默默走开。 姬长夜手里拿着名单,目光却已涣散。他终于意识到,那日有姝独自在床-上醒来,又匆匆被自己送离府邸,紧接着连续数月不见,所接收的究竟是什么讯息。 他那样聪明,又怎会想不到自己正在被疏远,被放逐,而更糟糕的是,这样的疏远和放逐,发生在两人*之后。毫无疑问,这对他造成的伤害将是成倍的。 他有没有偷偷哭泣;有没有尝试着来寻找自己;有没有……有没有心怀怨恨?思及此,姬长夜身体摇晃,已不敢再想下去。若是不尽快找到有姝,什么儿孙绕膝,君臣相得,一起终老,都将成为泡影。 他必须好好跟有姝谈一谈,告诉他自己永远不会放逐他。他可以一辈子待在自己身边,纵使百遍、千遍、万遍也看不厌。 有姝,有姝,有姝!脑袋里除了这两个字眼,姬长夜已经无法再思考别的。他忽然放下名单,扶额道,“朕忽感身体不适,今日朝会就到这里,散了吧。”话落不等朝臣反应已匆匆离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2章 画皮 不过在山中待了六月,下来后世上已过六百余年,便是身经百战的有姝也被吓得够呛,本有些朦胧睡意,这会儿完全清醒了。他将全套史记从架子上拿下来,一页一页看得十分仔细,最终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再也回不去了吗?”想起六百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有姝心中不免怅然。虽然主子厌弃了他,但几次救命之恩却并非作假,而且他之所以能安然活到现在,靠得也全是主子的,主子的…… 思及此,有姝面皮微微一红,将有关于宗圣帝的那一部分史记挑出来认真诵读。 在史官笔下,宗圣帝毫无疑问是大明皇朝最伟大的帝王,他的铁骑踏遍九州,尽灭七国,令东西大陆纵横贯通,来往无碍。他在位时从不关闭城门,亦不宵禁,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生活十分富庶安定。在有生之年他曾十七次御驾亲征,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被时人称为“战皇”,敌国将领听见他的旗号莫不闻风而逃,肝胆俱裂。 他励精图治,壮大邦国,开创了大明皇朝万世伟业,然而自己却终身未娶,也未曾留下一子半女。据史学家推测,他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一次与西陲蛮族对战时伤了根本。所幸他并不重视血脉,亦对皇权无所留恋,竟过继了十八名宗室弟子为后嗣,且悉心培养。 然而他驾崩之时却没留下传位诏书,亦不交代遗言,已成长得十分出色的皇子们陷入内斗,将一个强盛皇朝拆分成九个小邦国,且连年内战,争斗不休。打那以后,大明皇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九国争霸时代,九国均自诩正统,互相吞并,又变成五国并立。 而现在的夏启朝,便是五国中较为强盛的一国,国主以姬氏后人自居,还扬言要光复先祖的皇图霸业。 在史册的最后一页,笔者留下一句感慨:以万世孤独铸万世伟业,宗圣帝何其悲哉,何其壮哉! 在波澜壮阔的文字中,在震古烁今的成就中,却仿佛暗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与遗憾。 看到这里,有姝合上史记,长长叹了口气。主子过得很好,又似乎并不好,然而不管怎样,他是绝不会希望自己留在他身边的。都说帝王多疑,早晚有一天,自己的能力会成为覆灭两人关系的导-火-索,与其走到那一步,不如在最亲密的时候分离。倘若有朝一日-他想起自己,那些忌惮和怀疑大约已经消失,而美好的回忆或许能换得他一个温柔浅笑。 想起主子微笑的俊雅容颜,有姝眼眶红了红,又很快隐去。紧接着他又想起宋氏,便在史册中翻了翻,原本并不抱什么希望,却没料上面竟果真有她的名讳。主子待她很好,不但赐她一品诰命,还为她养老送终。正是因为下葬之日主子亲自操办了祭典,史官才为宋氏添加一笔,否则像她这般的寻常贵妇是没有资格载入史册的。 有姝很感激,却也有些难过,将刚写好的平安信扔进火盆里烧掉,但愿宋氏在九泉之下能够看见。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经历的一切是一场骗局,人能作假,鬼却不会配合。 遇见赵家仆役时他就发现这些人的服装与大明皇朝迥然相异,袖口收紧,衣摆裁短,整体风格更趋近于胡服,来往鬼怪亦是如此。服饰的变化最能看出时代的变迁,他记得当年与主子回上京时也曾路过临安府,那时百姓可不是这样穿的。不过一年时间就改换日常服饰,这在现代有可能发生,在封闭守旧的古代却绝无可能。 有姝掏出藏在贴身衣服内的银票,感觉懊恼极了。时光变迁,时移世易,他的家财万贯尽皆化为乌有,且还成了一个身无分文、来历不明的穷光蛋。夏启朝虽然以姬氏正统自居,但想也知道,官府肯定不会承认六百年前的户牒和路引。 没有银子,没有身份,没有路引,吃遍天下的愿望算是泡汤了。有姝挠头,心道自己怎么总是如此倒霉? 恰在此时,方才那只小鬼回来了,为难道,“大人,您让小的帮您找谁?小的或许听错了。” “我让你找赵有姝。”有姝将史记一本一本放回原位。 “可是,您不就是赵有姝?要不小的帮您找一位鬼医?” 有姝,“……” 屋内安静片刻,有姝又道,“罢了,你给我找几样东西过来。朱砂三钱、壁虎一只、萤火虫二十只,现在就要。” 小鬼兀自念叨了一会儿,确定记牢了便消失不见。片刻功夫,便有一只黑猫衔着一只壁虎入内,又有许多萤火虫在阴风的驱赶下钻入放置在桌上的一个琉璃瓶里,最后,小鬼才从墙缝中闪身而出,递上一个油纸包。 有姝也没闲着,在屋里翻找了半天方在枕头下发现几根头发。他将朱砂和萤火虫碾成碎末并调成糊状,又将头发烧成灰撒进去,最后制成一种深红色会发光的古怪液体。所幸赵家是官宦之家,保存有临安府地图,寻人之事也就更为便宜。 他将地图铺在桌上,用毛笔沾了少许液体,沿着临安府城墙画了一个法阵,最后一笔落下,本就微微闪光的法阵忽然暴亮,紧接着又迅速熄灭。 成了!有姝第一次画寻人法阵,没想到这么快就起了作用。他立即用针刺破壁虎腹部,取出一滴鲜血,滴落在法阵中央,口里念念有词。鲜血并未渗入纸张,而是像珠子一般滚动起来,数息后,它在地图的某一个位置停住,然后化为一个小小的箭头。 有姝定睛一看,血珠赫然停留在赵府,且箭头确确实实指着自己。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阵法出错了?他不信邪,又试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小鬼定定看他几眼,心道大人虽然法力高强,但脑子似乎不怎么够用。自己找自己,也是没谁了。 “这个不准,换一个。”反复试了五六遍,有姝终于放弃。他将血珠抹干净,然后取出一块白布,迅速扎成一个有手有脚的小人,又在小人腹中藏了几根头发。 做到这里,他顿了顿,问道,“你知不知道赵有姝的生辰八字?” 小鬼并非赵家家奴,而是这座宅邸上、上、上任主人的仆役,死了已有五六十年。赵家人住进来那天,他就开始在各房晃荡,也亲眼看着赵有姝从垂髫小儿长成少年郎,哪里会不知道他的生辰八字摆在何处? “大人稍等,小的去您母亲屋内看看。”小鬼刚跑出几步,又转回来谄笑,“大人放心,小的必不会冲撞夫人。” 片刻功夫后,他带回一张宣纸。有姝接过一看,不禁皱眉。怪事,除了年份不同,赵有姝的生辰八字竟与他一般无二,具体时辰更是分秒不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3章 画皮 有姝百无聊赖地躺在铺满稻草的牢房内,几名狱卒聚在外堂饮酒作乐,言辞间频频对他施加嘲讽,什么“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官宦人家的公子哥都是人面兽心之辈”,“拉出来砍头,没一个冤枉的”等等。 其中又有一人十分偏激,直说尸体已经找到,证据确凿,人必定会被判杖刑与流放,不如他们先把人打一顿,尝尝欺辱官家子弟的滋味。这番话一出,大家均跃跃欲试,可见心态已然扭曲,且还互相讨论着打哪里才最狠,却又看不出伤口。 眼见一行人拎着酒壶朝自己的牢房围过来,旁边几个牢房的人犯亦连声怂恿,试图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欢愉,有姝这才变了脸色。他眉头皱得死紧,嘴巴一撇,两个小酒窝竟又不受控制地露出来,看着没有一点威慑力,反而十分可怜。 狱卒们越发兴致高涨,嘴里骂骂咧咧十分不干净。 “苍天有眼,昧良心的事还是少做一点为好。”有姝也不动怒,指着打头那名脚步踉跄的狱卒言道,“你可曾知道自己腿脚为何老是疼痛难忍?” 那狱卒平时行路并无异状,但小-腿肚子时时剧痛,只在饮酒过后才稍有缓解,寻遍临安府的大夫亦诊不出病因,时日一久竟成了不治之症。有姝与他素未相识,人脉圈更无交集,不可能从旁人口中闻听此事。 换一句话说,他是自己看出来的。狱卒心头大动,想追问又放不下脸面。 有姝本就有意威慑众人,也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兀自继续,“你有虐杀猫狗的嗜好,将猫狗打得奄奄一息再一脚踩碎它们头颅,以此得到快-感。然而你却忘了,猫狗也有灵魂,亦知道怨恨,它们化为细小如蚁的黑气在你腿脚里钻进钻出,慢慢啃噬你的精气,你如何不痛?痛还是其次,你再不改掉那老-毛病,从此行善积德,不出三五年就会暴病而亡。” 狱卒额头落下冷汗,盖因这等嗜好,莫说同僚,连他媳妇老娘都不知道。也就是说,这小子真能看见鬼魂。 牢房内的气温骤然降低,更有阵阵阴风在衣摆与皮肤上刮过,令人毛骨悚然,便是少年的嗓音再悦耳动听,也无法抹消越来越浓重的恐惧感。领头的狱卒不自觉蹲下-身,抱着剧痛不已的腿脚瑟瑟发抖。 “呸!胡说八道,危言耸听!”有人强撑着胆子道。 “哦,就当我危言耸听吧,本想告诉你为何近日总感觉腹中坠胀的。”有姝将头发上沾染的稻草一一摘干净,态度很是漫不经心。 那人连忙捂住肚子,冷汗如瀑。他最近确实很不舒坦,为了挣月钱便没跟上头请假,以为熬一熬自然就好了。但听少年那口气,这病灶仿佛很不简单。若扯上神神鬼鬼之事可就麻烦了,拖得越久越无法可想。 旁的几个狱卒见他二人容色剧变,已然明白少年并非胡诌,一时看看头儿的腿肚子,一时看看同僚的腹部,只觉得鬼气森森,寒凉刺骨。其他牢房里的人犯也都噤若寒蝉,有几个胆小的甚至发出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空旷回廊的渲染下显得十分诡异。 “都他妈给老子安静!你说,你说我腹中为何坠胀!今儿若是说不出个道道,老子打死你!”狱卒双目赤红,试图用暴怒掩盖心中的恐惧。 “一二三四五六七,腹中揣了七个阴胎,你不坠胀谁坠胀?再不赶紧积点德,死相会十分难看。”有姝比划了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语气略带嘲讽,“死时会像八-九个月的孕妇,壮观极了!” 狱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旁人不知,他自己却最是清楚明白,继妻带来的五个女儿均成了他的禁脔,日日关在地窖内供他取乐,只一点不好,便是总会大肚子。一旦哪个女儿有孕,他就命继妻灌下落子汤,如今细细一数,不多不少,正是七个。且最近他的肚腹果然在一天天变大,半月前的裤子都已经不能穿了。 想得越多,心中恐惧愈甚,他往衣摆里探去,竟隔着肚皮摸-到一张婴儿小-脸,顿时裆下热潮滚滚,骚臭弥漫。 “神仙救命啊!求求您给小的指一条明路!”他也顾不上羞耻,扑到牢门边砰砰磕头,五官已被深切的恐惧扭曲,涕泪更是流个不停,看上去狼狈至极。 有姝自然有办法救他,但凭什么?他摇摇头,散漫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且受着吧。” “不,您一定有办法救小的。小的这就放了您,您别急。”狱卒说着说着竟解下钥匙,打算放少年出狱。 旁边几人终于回神,连忙将他抓-住,却又不敢去碰他的肚子,只得将他用腰带绑了,抬手抬脚地弄走,从此再不提拷打少年之事。领头那名狱卒腿脚依然剧痛,出去时深深看了少年一眼。 牢房内终于安静下来,原本冲有姝唾骂不止的人犯全躲在离他最远的角落,缩着脖子垂着脑袋,像吓蒙的鹌鹑。有姝正打算躺回草窝睡一觉,一阵过堂风从走廊那头吹进来,将沿路烛火一一吹灭,唯留下有姝牢门外的一支。 “人找到了?”有姝立马翻身坐起,双目如炬。他平时与小鬼-交流时并不使用精神力,故而一时间也忘了掩盖。人犯们本就被忽然发生的异像吓了个半死,见他自言自语仿若在与鬼怪沟通,恨不能厥过去。 娘啊,您老有完没完?您这样的神人还来坐什么牢,随便忽悠几句多的是人救您!求您消停会儿吧!已有几个人犯爬起来冲他磕头了。 小鬼领着一男一女两只新鬼走入牢房,禀告道,“人已经找到,小的已施了障眼法,助您家仆顺利将他们带到公堂上。这二位便是官府找到的那两具尸体的主人,您听他们细说吧。” 两鬼怨气极重,却因新丧,没什么道行,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刚认的大哥身上。大哥死时才六岁,看似稚-嫩,却已有近百年道行,还认识如此神异的人物。他们未曾近身,已感觉到有姝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仿若群龙腾飞,罡气漫天,稍不留神便会被他气场所杀。 “坐着说。”有姝指了指自己身旁的草窝。 两鬼诚惶诚恐地坐下,将自己缘何被杀,尸体又如何受人糟蹋一一细述,说到伤心处不禁悲从中来,呜呜哭泣。二鬼一哭,牢房里寒气四溢,阴风乱舞,有姝头顶的烛火更是疯狂摇曳,将整座牢房照得忽而透亮,忽而漆黑,犹如地狱重现。 莫说人犯已吓晕几个,便是闻听风声跑来查看的狱卒,也都屁滚尿流的逃遁,自此再不敢入内。关了这么一尊煞神,当真会折寿好几年,也不知太守大人知不知道对方的神异之处。定是不知道的吧?否则哪里敢抓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4章 画皮 太守毕竟是一方大员,很快就从惊骇中回神,直斥总捕快胡言乱语,要他拿出确凿证据。诸事皆为口头传讯,并未留下任何拿得出手的证据,总捕快一时被问住了。 太守颇为得意,又让赵知州另请仵作查验尸体,他且等着。反正上头已打定主意要弄死赵家大房,再换多少仵作都是白搭,除非他们能把真正的孙喜鹊和方胜找出来。然而上头已经派遣暗卫去搜寻二人并杀死,不多时就能用真的尸体把假尸体替换掉。 他话音刚落,赵知州就摆手道,“今日大家都在,便不请什么仵作了,本官直接把人给你带过来就是。”话落拍拍手,便见几人从旁观百姓中钻出,将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推入公堂。 “咦,他们在我身旁站了许久,我怎么没发现?” “是啊,还用绳子捆着我竟也没注意。” 百姓窃窃私语,颇感神异,却也没有心思追究,只因他们知道,这二人必然就是传说中已死去八日的正主儿——孙喜鹊和方胜。刚才还哭得凄惨绝望的孙、方两家人,目下已是面容灰白,脊背佝偻,恨不能立刻化为青烟消失在此处。 太守亦大惊失色,不明白赵家怎会比主子的暗卫更快把人找到。难不成真是那两个死鬼托梦相助? 孙喜鹊和方胜踉跄着摔入公堂,身上衣服破败不堪,头脸也沾满污迹。他们在山中过得很苦,原以为躲过十天半月,待赵有姝被判流放,赵知州革职查办押往上京,他们就能带着一百两银子去外地成婚,却没料竟被人频频搜捕暗杀,所幸赵家人及时将他们找到并带入城中,否则现在摆在堂上的两具尸体就该是他们自己了。 及至此时,方胜已丝毫没有隐瞒之心,意欲将所有布局和盘托出,孙喜鹊却暗暗将希望寄托在赵家公子身上,心道他对自己那般狂热,寻死觅活亦要娶自己为正妻,现下对自己也该心怀怜惜才是。只要求他一求,再以身相许,没准儿讹诈这事便过去了,还能嫁进官家当正头娘子。 她想得极美,丹凤眼儿微微一抬,就楚楚可怜、盈盈似水地朝少年看去。 也合该她倒霉,碰见的是末世来的有姝,而非之前那个赵有姝,“怜香惜玉”这种词汇早已被摒弃,取而代之的是“女人与小孩最需戒备”。为了快点了结此事,有姝大步走过去,左手揪住孙喜鹊脑后的发髻,右手扯开她耳朵,拎着她在公堂上转了一圈,言道,“耳后朱砂痣,天生的,大家可以看一看。” 可怜孙喜鹊像猴儿一般被他溜了一圈,且还疼得哇哇直叫,待他放开后,耳-垂那处竟被撕裂,直往下滴血。她欲哭无泪地唤了一声“赵公子”,那人却连个正眼也不看她,蹲下-身抬起方胜的脚,将其脚底板对准大家。 “果然有三颗痣,他的的确确是方胜!” “那地上的尸体不用问,必是给赵公子托梦那二人。” “是不是他二人,可以去嘉兴查验户籍,不出三五天就能得到结果。” 百姓们议论纷纷,却见赵公子放下方胜的大脚,背转身直扇鼻子,复又接过赵知州递来的帕子拼命擦手,显然被那两个腌臜东西熏到了。不少人发出善意的哄笑,都觉得这赵公子看着有些孩子气,又白白-嫩嫩、乖巧可爱,哪里是大奸大恶之人? 正主儿都已找到,太守已无可辩驳,他摇摇晃晃坐回原位,极力思考该如何脱困。 赵知州却不给他机会,当堂命孙喜鹊和方胜写下认罪书,孙喜鹊不识字便口述,由师爷代笔,随即又命二人家属也交代讹诈的经过,一一写就并画押。担心上头对供述的真实性提出质疑,赵知州一不做二不休,请求在场所有官员与百姓当个见证。 百姓自然无有不应,官员们亦不敢不应,挨个儿在证言上签了名,或按下手印。 拿到厚厚一沓证供,又将孙喜鹊、方胜、二人家属、总捕快等涉案嫌犯收押在自己所管辖的监牢内,赵知州这才满意,带着儿子告辞离开。至于太守,他早已晕倒在公堂上,被百姓扔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子给埋了。 父子两刚出衙门,就见王氏已备好马车等在路边。一家人抱在一块儿抹了几滴眼泪,上车后方低声交谈。 “儿啊,果然是那两人托梦给你?”王氏一脸好奇。 有姝抿唇犹豫,片刻后坦诚道,“娘,并非托梦,而是他们亲口与我说的。我有阴阳眼,能见鬼。”话落,他紧紧盯着夫妻二人的表情,若是他们像主子那般厌弃并疏远自己,他即刻就离开赵家去别处谋生。 他已经想明白,具备特异之处不是一种过错,而是一种天赋,为何要因此承受别人的苛责?不能接受就远离,他早已经习惯。 赵知州露出惊恐的表情,急道,“儿子,你怎么不早说?那你用膳的时候若看见一只冤死鬼,岂不影响食欲?” 王氏狠狠瞪相公一眼,觉得他压根没关心到点子上,一把将儿子搂住,拍抚道,“儿子别怕,你看见了就当没看见,他们不会主动来招惹你。不过这样可不行啊,万一被缠上可该如何是好?娘这就带你去寺庙求一枚平安符,再找高僧替你施法。无事的,别怕!” 赵知州这才回神,连忙掀开帘子,让车夫去镇国寺。 有姝心情大起大落,乍悲乍喜,最终长出口气。世上果然唯有父爱与母爱最伟大,无论自己孩子是何等模样,他们都能毫无理由的包容并接纳。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因为他原也没有什么过错。当然,那是对赵氏夫妇而言,其他人还需加倍防范。驭鬼之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某些人眼中却是一件极其好用的工具。 他摸了摸热乎乎的胸膛,轻快道,“爹娘无需担心,儿子能控制阴阳眼,不想看见的时候啥也看不见。” 赵知州和王氏这才放下高悬的心,却坚持要带儿子去镇国寺求平安符,还折了寺中的柚子叶带回去给儿子洗澡。一家三口走时,整棵柚子树都秃了,连核桃大的青涩果实都没留下。 ----------- 回府后,赵知州立刻将事情原委写在信中,求老太爷为自己做主。老太爷见背后之人针对的是赵家全族,深觉不能纵容,立刻上表皇帝央他严查。仲康帝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君主,治下十分严厉,最容不得这等鬼蜮伎俩。且他隐隐在其中察觉到当朝诸位皇子的手笔,更是怒不可遏,钦点监察御史,素有铁面阎罗之称的闵文振大人彻查此事,并赐下尚方宝剑,可“如朕亲临、先斩后奏”。 这排场甫一摆出来,皇子们就吓病几个。观父皇这架势,竟打算六亲不认啊!他们再不敢插手临安府之事,将所有探子、暗卫一一召回,又将那些涉事官员当做弃子,置之不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5章 画皮 有姝缓步来到马车前,就见赵玉松正用怪异的表情看着自己。他眸光晶亮,眉头紧皱,嘴角似要上扬,却因心中顾忌而勉力压抑,反把好端端一张俊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有姝研究过微表情,知道他在努力控制着心中的讥嘲和鄙夷,是因为自己这身打扮?电光火石间,他猛然明白,王氏刚来上京,又能去哪里打听九皇子的喜好?自然唯有拜托妯娌或者派遣仆役。仆役所得讯息皆为口耳相传,与事实大多相去甚远,而那些妯娌素来看不惯大房,又哪里会真心相助?更甚者,她们还会放出假消息,等着看大房笑话。 便是九皇子再心思莫测,作为伴读的赵玉松或多或少也会知道他一些喜恶。王氏派遣的仆役不用想,定会去他院子里扫听。赵氏宗族规矩极重,赵家二房更是治家严谨,旁人都打听到自己院子了,赵玉松不可能毫不知情。 他看见自己之前期待而又憋笑的表情正是源于此吧?自己这身装扮,大约也有他的手笔?思及此,有姝就想把头上的抹额和山茶花取下,却见王氏匆匆跑来,将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仔细别在他腰间,叮嘱道,“娘可警告你,这身衣服不许弄脏弄乱,更不许随意换掉!这可是娘熬了通宵赶制的,一针一线娘都有亲自过目,改日-你加冠还能再穿呢!” 有姝从来不会忽略甚至无视旁人对自己的好。如此珍贵的心意,上辈子,上上辈子,均想要而不可得,今生自然倍加珍惜。故意恶整也罢;惹人耻笑也罢;都随他们去吧,只要娘高兴就好。反正外面那些事,娘不会知道,而他更不会在意旁人异样的目光。 这样想着,有姝缩回手,乖乖应是,仿佛未曾察觉赵玉松的恶意。 两人乘坐马车来到花鸟坊,里面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必要下车步行方可。赵玉松沿途一直忍笑,怕被小堂弟察觉,还用玉骨香扇挡着嘴,乍一看真有些浊世佳公子的派头。 有姝也不管他眼神如何怪异,发现王氏果然很懂自己,竟没在荷包里塞香料,而是放了许多松子儿,便捧在手心嘚吧嘚吧地嗑,看上去分外悠闲。两人溜溜达达来到一座茶楼边,就见二楼窗口有人招手喊道,“苍寂兄,这里!” “来了!”赵玉松浅笑挥扇,施施然跨入门槛。 有姝本也打算跟进去,却见街对面有一位老人扛着一垛糖葫芦在叫卖,鲜红晶亮的山楂看上去十分诱人,更有浓郁的麦芽糖的气味丝丝缕缕传来。上辈子跟着宋妈妈过时,他从没得什么好东西吃,唯独逛庙会时白芍会偷偷给他买上一串糖葫芦。那是他清苦岁月中唯一的甜味,尝过一次就永生难忘。 便是跟随主子过上了吃穿不愁,锦衣华服的日子,他也时不时会买上一支,拿在手里慢条斯理地舔,细细回味往昔甘苦,各种滋味儿亦在心头萦绕,感觉十分奇特。 他将松子儿小心翼翼装回荷包,冲老人跑去,丝毫也不搭理叫喊自己的堂兄。 赵玉松唤了几声便作罢,摇头上楼,只让小厮看着点儿,等人买了东西再带去雅间。 “你那小堂弟今儿个是什么打扮?果然花枝招展、浓妆艳抹么?” 甫一推开门,就有人嬉笑调侃,赵玉松抬头望去,却是定国公府世子薛望京,字子叔,亦是九皇子另外一位伴读。他打趣自己倒还罢了,偏偏用看好戏的目光去瞅坐在上首的九皇子,似乎在故意惹对方反感。 赵玉松不以为忤,只苦笑两声,表示自己也很无奈。他比任何人更要厌恶大房,尤其是差点害得赵家陷入灭族危机的赵有姝。赵家看似钟鸣鼎食,实则早已入不敷出,尤其是承担家计的二房,竟已到了变卖田产度日的地步。他娘的嫁妆本就所剩无几,为了帮大房善后,便又典当出去许多,现在唯剩一个空壳子。 他平时看上什么贵重物件压根不敢开口,心中有怨有恨,却并不如何浓烈。但大房归来那日,竟前前后后拉了十几车财物,而赵有姝更是怎么奢靡怎么穿,什么金贵用什么,还做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叫他看了只觉扎眼。 十六岁都考不过童生试,这样的废物,也配与自己平起平坐,比个高低?因心中嫉恨难平,又加之父母常在耳边念叨大房如何拖累赵家,如何不着调,如何不顾大局,赵玉松对赵有姝的恶感自然日益增加。 他平时可以不搭理他,偏他要往枪口上撞,竟试图通过自己巴结九皇子,也不看看刻意巴结九皇子那些人最后都是什么下场?被缠得久了,他便在九皇子面前念叨两句,偏被性情放-荡不羁的薛望京听去,这才出了今天这个主意。 一群人一大早就等在茶楼,专为欣赏赵玉松堂弟的丑态。薛望京还带了许多小跟班,聚在雅间里吃茶聊天,嬉笑打闹,唯独不敢去招惹上首那人。 旁人不知九皇子性情如何,他们却略有认知。都说九皇子雄韬伟略,文武双全,日后必然是振兴家国、一统九州之主,然而他们却隐约知道,九皇子秉性十分怪异,这怪异之处不在于他为人严苛、阴晴不定,而在于他对世间万物均不上心。 是的,他不在乎权势地位、金银财宝,甚至不在乎亲人朋友。他漆黑双目总是死寂一片,叫人不敢与之对视,若凝望得久了,不知不觉便会产生窒息之感,仿佛行走在无尽荒野,又或者坠入深渊。上一刻他还谈笑风生、心情愉悦,下一瞬就能面色阴沉、取人性命,你永远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更不会知道他的喜好。 虽然猜不到他喜欢什么,但他厌恶什么偶尔还是会显露一二,正如此刻。他用杯盖轻轻-撩着茶水,沉声道,“听说你那五堂弟也叫有姝?天下间怎么如此多的有姝?” 这个名字早在大明皇朝便是一代传奇。听说威名赫赫的宗圣帝之所以一生未娶,就是因为太过迷恋一位名叫有姝的少年。而他一生创下无数伟业,登基之前的种种磨难亦颇为神异,时人竟将他神化,只觉得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都有其缘由。也因此,原本对南风颇为避忌的九州大陆,自从宗圣帝一统山河之后便蔚然成风,大行其道。 而男子涂脂抹粉、簪花戴玉的风气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兴起,及至现在依然未改。无论庶民还是勋贵,对传说中以盛世美颜蛊惑了一代霸皇的“有姝”都充满好奇,但凡家中生下相貌格外出众的孩子,十有八-九会取这个名字。 可惜的是,原本珍藏在皇室中的有姝画像,在九国争霸时被众位皇子瓜分,又在连年战火中焚毁。夏启朝虽然保存了唯一一张,却因年代太过久远,又常常被历任皇帝抚摸,早已墨色尽褪,看不出模样。 有姝究竟美到什么地步,现在已是一个不解之谜。而这赵家老五既然取名“有姝”,可见幼年时模样定然不差。于是有人便凑到窗边,调笑道,“哪个是你五堂弟?指给咱们看看。那可是传说中的绝世美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6章 画皮 医馆的坐堂大夫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定国公府世子和赵丞相的嫡孙在前开路,后面呼啦啦跟着一帮勋贵子弟,中间围着两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一个满头大汗地搀扶,一个行走不便,面露痛苦,仿似得了什么重病。 他整日在此处候诊,来来往往见的人多了,也算颇有眼力,顿时紧张起来。薛世子和赵公子可都是九殿下的伴读,且这些人里还夹着几个面白无须的太监,难道受伤的人是九殿下? 我的娘哎!今儿个怎会如此倒霉?观九殿下那疼痛难忍、寸步难行的模样,定是病得极重,来不及赶回宫才往自己这里跑,若自己治不好他,那可是要砍头的!思及此,大夫只觉心惊肉跳,站起身时打了几个哆嗦,恨不能纳头便拜,顺便求求这尊菩萨到别的地儿去。 刚要张口,扶人的少年已指着九殿下衣摆,言道,“大夫,给他看看,他这儿被烫伤了。”话落伸出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糖葫芦,态度十分悠闲。 大夫闻听此言猛然泻-出一口气,心道烫伤?竟然只是烫伤?那为何九殿下看着像断了腿一样,便是坐下也浑身瘫软,一只手需得死死摁着少年肩膀,仿佛这样才能压抑住痛苦。 他不大相信少年的话,却也没那个胆子敢把九殿下拒之门外,连忙跪下去撩殿下衣摆,想看看伤处。 九皇子最厌恶旁人近身,一脚将他踹开,指着有姝道,“你来帮本王看。” 有姝把人送到就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正兀自舔-着糖葫芦,闻听这话瞪圆眼睛指指自己,表情非常疑惑。 “说你呢,还愣着作甚,赶紧帮殿下看看!”近侍快步上前推了少年一把。旁人都快急死了,这人怎么还有心思吃东西?若非九殿下脾气执拗,不喜外人碰触,连他们这些贴身太监也要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他早就扑过去了! 上次殿下只不过发热三天,东宫侍从就杖毙半数,今儿若烫伤严重,谁也讨不了好。 有姝被推得踉跄,差点摔入九皇子怀中,所幸及时抓-住椅背,这才避免直接坐到他伤口上。两人面颊贴得极近,似乎能闻见彼此呼出的气息,一个带着熟悉的龙涎香,一个带着熟悉的麦芽糖,甜蜜蜜,热乎乎,令人醺醺欲醉。九皇子差点就沉迷其中无可自拔,对上少年略显惊恐不安的眼眸才堪堪回神,一把将他摁坐在自己身边,对着近侍便一个窝心腿踹过去,“不过一个奴才,也敢对贵人动手,谁给你的胆子?”完全忘了此刻的自己正假装伤残,动作比方才利索几百倍。 还不是九殿下您给的胆子?众人心中腹诽,却不敢直言。满上京的人都知道九殿下行-事最为张狂,连带的,他身边的仆役也都高人一等,随意呵斥宫妃已属平常,便是一品大员也敢呛几声。推搡某个名不见经传的贵族公子哥儿不过是顺手施为而已,便是心中再不忿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谁让九殿下护短呢? 但现在,谁亲谁疏,谁里谁外,谁是他的短处,已很明显,竟不是打小伺候他的心腹太监,而是才见面不足一个时辰的少年。薛望京等人心中倍感惊异,且对少年刮目相看,赵玉松却暗暗咬紧牙关。 那近侍被踹出去三丈远,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呻-吟,好似伤得极重。九皇子却连看一眼也觉厌烦,摆手道,“回去后便让他收拾收拾滚出东宫,本王身边不留没眼力见的东西。” 随行侍卫拱手应诺,把人抬出去时深深看了少年一眼。能被殿下如此另眼相待,这人究竟有什么魔力?所谓的没眼力见,大约就是对少年不敬吧?殿下这是在变相地告知他们,这位赵小公子已在他羽翼之下,除了他自己,谁也碰不得。 有姝也觉得惊诧极了,鼓着圆圆的眼睛上下打量主子。主子转世以后果然与上一辈子完全不同,性格变得如此暴戾恣睢,竟与当初的太子有些相像。按理来说他这辈子成长环境十分优越,且没遭受过任何风雨,亦有父母疼爱保护,性格应该更为温和仁善才对。难道是被宠坏了? 有姝莫名觉得有趣,不禁勾了勾唇角。便是主子性格大变,他也从不怀疑九皇子并非他的转世。自己能从六百年后来到大夏,且成为赵有姝,主子变成九皇子也没什么稀奇。重要的是他们的生命还能得到延续,亦能在无尽岁月中蓦然相见于人海,这难道不是一件极美的事? 九皇子仿佛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死死盯着少年,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好半天才面红耳赤地道,“你,你竟然有酒窝!”笑起来可爱极了,令他的心也跟着震颤,恨不能将之拉入怀中戳一戳,舔一舔,看看是不是软得像米糕,又甜得像蜜糖。 有姝捂住腮帮子,表情古怪。有酒窝的人满大街都是,为何主子却像从未见过一般?难道宫里的人都不长酒窝? 两人相互对视,气氛亲密而又古怪。有近侍作为前车之鉴,旁人自然不敢打扰,待有姝为了掩饰尴尬微微撇开头,并开始舔糖葫芦时,薛望京才迟疑道,“殿下,您这腿还治不治?”不治咱就走吧,看您之前踹人那股狠劲儿,也不像伤得很重的模样。 最后这句话他没敢说,转头去看有姝,彬彬有礼道,“赵小公子,劳烦您帮殿下看看腿伤,若是起泡了得赶紧处理一下,否则会感染。” 古代的医疗水平十分低下,感冒发烧都能要人命,更何况是伤口感染。有姝心中一紧,连忙弯腰去撩主子衣摆,又想将他靴子脱掉,裤腿卷起,却因右手拿着糖葫芦,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黏黏糊糊一长串,摆在桌上怕脏了,插又没地儿插,叫他扔掉,他能跟你急红眼。看见少年因为一串糖葫芦手忙脚乱、转来转去的情景,不少人暗暗发笑,尤其是薛望京,背转身去耸着肩膀,明显在强憋,却又坏心地不肯伸出援手。 “没地儿放就扔了吧,难道一串糖葫芦能比九殿下的伤势更重要?”赵玉松沉声呵斥,也不说帮堂弟拿一拿,盖因那麦芽糖已经融化,顺着棍子流到少年指尖,看着十分粘腻恶心。 与此同时,九皇子柔声开口,“给本王吧,本王帮你拿。”话落极为阴森地瞥了赵玉松一眼。他之前并未多想,如今回过味儿来才察觉到这兄弟俩的关系似乎十分不睦,否则赵玉松不会屡屡在自己面前诋毁有姝,竟叫他们差一点就错过! 若非薛望京提出捉弄有姝,若非他最近百无聊赖正想找个乐子,他定然不屑搭理那等趋炎附势的小人。而有姝只不过随父亲回京述职,考评期一过又会离京,说不定两三年后便会成婚,从此妻妾成群,儿女满堂。哪还有他什么事儿? 思及此,九皇子流了满头满脸的冷汗,心中更是惶惶不定,后怕不已,一时间对薛望京感激不尽,一时又对赵玉松恨入骨髓!很快,他又想起,因为赵玉松的诋毁之言,他此前对有姝印象极坏,在他推门而入之前,似乎,似乎还说了什么极其伤人的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7.画皮 有姝再次感觉到主子今生与前世的不同,上辈子他十分温柔体贴,自己不想做的事绝不勉强,这辈子却霸道□□,自己明明不想去逛街,他却强硬地把自己往外拽,便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挣不脱。 无奈之下,有姝只得跟着走,眼睛不时朝他伤腿瞥去,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九皇子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他聪明绝顶且感官敏锐,一个人对自己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但那又如何,他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自然也不会介意他们的虚伪。但少年与旁人完全不同,他希望他能与自己亲密无间、不分彼此,亦希望他能时时刻刻将自己放在心上。 第一眼看见少年,他就想要他,想得发狂! 两人大步出门,薛望京等人却也不敢拦阻,只得急急忙忙跟上,唯独赵玉松走过去,关切道,“殿下,您腿脚有伤,理当回去将养。街上人头攒动、挤挤挨挨,若是谁不小心碰着您,恐会加重伤势。” 九皇子好不容易牵到少年的手,正沉浸在那柔若无骨的绝佳触感中,只希望这条街越走越长,长到永远看不见尽头,却又乍然闻听如此煞风景的话,顿时把方才那些恼恨也记了起来。 “狗奴才,你当自己是谁?也敢替本王做主?”他甩手就是一个巴掌,因长年习武力道奇大,竟将赵玉松远远扇飞出去。若不是站在几人身后的薛望京顺手扶了扶,怕是会直接撞到街角的墙上。 素来风度翩翩,儒雅俊秀的赵家公子,现在却鬓发凌-乱,脸颊红肿,看上去狼狈极了。更为难堪的是九皇子对他的不屑与训斥,一声“狗奴才”骂出去,足够上京的贵族公子耻笑他一整年。 赵玉松羞愤欲死,恨之欲狂,却也不敢发作,来不及擦拭嘴角的血迹就上前请罪。 九皇子理也不理,直接拉上少年朝人最多的花鸟坊走去。人多好啊,越挤越合他心意。这样他就能顺势把少年拉入怀中,亲-亲密密,慢慢腾腾地挪,说不定还能趁机搂搂小-腰,摸-摸小-脸。 他想得极美,嘴角便不知不觉带了笑,还破天荒地哼起欢快小调,叫一众随从看傻了眼。要知道,这位主儿打从出生那天起就没笑过,无论帝后如何引逗,永远都板着一张棺材脸。当年皇上还曾对宫妃朝臣戏言:谁若是让吾儿笑上一笑,朕赏金万两! 这位赵小公子当真神异,莫非他正是传说中那位绝世美人的转世?否则身为宗圣帝转世的九殿下怎么一眼就看上了? 有姝并不知道众人在脑补些什么,事实上,便是与主子相处了十几年,他也没见过他如此轻松活泼的一面。前世主子性情温和内敛,哪怕是笑也不过若有若无地扯开嘴角,俊美有余却略显疏离,像眼下这般眉眼都隐隐放光的情景,却是从未有过。 果然还是青葱少年,不懂得掩饰情绪啊!这样感叹着,有姝也觉轻松很多。趁主子还未变成前世那副高深莫测、疑心重重的模样,他想与他多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薛望京等人若能听到少年心声,必会对他佩服地五体投地。什么叫青葱少年,不懂掩饰?这真是那个性情诡谲,连皇上亦猜不透、看不穿的九殿下?赵小公子您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行人心思各异,却也逛得津津有味,唯独赵玉松捂着半张脸,不走难堪,走了又不甘愿,只能坠在队尾。 九皇子从来不知道上京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好看的物件儿,好玩的地方。只要少年安安稳稳待在身边,他就觉得哪儿哪儿都新鲜有趣。在少年出现之前,他的世界不是黑色就是灰色,了无生趣到令人厌憎。然而当少年带着浓艳色彩出现的一刹那,他眼中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以往觉得嘈杂刺耳的人声鼎沸,现在变成了朝气蓬勃;以往觉得脏污不堪的衡门深巷,现在变成了返朴还淳;以往觉得兴味索然的人际相处,现在变成了妙趣无穷…… 他仿佛猛然间开了窍,又好似从沉睡中苏醒,这才体悟到世间种种甘甜喜乐。是的,没有酸辣涩苦等难以忍受的滋味儿,只有甘甜喜乐。 他紧紧握住少年手腕,生怕他被人潮冲散,亦或者独自溜走。他既开心又慌乱,还有隐藏极深的不安恐惧。他真想找根绳子栓在彼此腰间,然后打上一重又一重死结。 有姝也对此刻的亲密极为留恋,为了主子,他可以把命赔上,也可以为了让他放心而远走天涯。他口中说着还清这份恩情,其实又哪里能还得清,不过是委屈难过之下的自我安慰罢了。仿佛那样告诉自己,就能彻底释怀一般。 然而真正与主子重逢时,他才知道,自己并没有释怀,他刻意回避的记忆如山崩海啸般汹涌而至,令他沉迷留恋,不舍摒弃。他像以往那般悄悄握住主子一片衣角,在熙攘人潮中默默钻入他的怀抱。 这个怀抱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属于别人,又或许再也不允许他的靠近,那么就让他把这短暂的相处偷偷带走。 少年自以为做得隐秘,实则一举一动全看在九皇子眼中。他勉力压制住心中的喜悦,仿佛不经意般伸出手,将他紧紧搂住。侍卫见周围人潮太过拥挤,试图抽-出钢刀护卫左右,却被他一个眼神遣退了。 除了怀中的少年,他不需要任何人。他将手里的糖葫芦凑到少年嘴边,笑道,“快舔舔,这边已经化了。” 有姝见主子似乎并未介意自己的靠近,不免在心里松了口气,连忙伸出舌头把几欲滴落的一点糖霜卷入嘴里,还回味无穷地咂摸咂摸唇-瓣。九皇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待他舔完,便转了转小棍儿,把他舔过的地方再仔仔细细舔一遍。 薛望京等人纷纷转脸,不忍直视。九皇子这番举动忒磕碜,也忒猥琐!平时当真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常常与主子分享一份食物的有姝却半点未觉得奇怪,反倒担心他一气儿把果子吃完,连忙双手攀在他臂弯里,将他往下坠,然后仰着脑袋去叼糖葫芦。 九皇子被他全身重量坠得歪倒,强忍笑意道,“慢着慢着,当心竹棍儿戳伤嘴巴。放心,本王绝不会把糖葫芦吃完。”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把竹棍儿递过去,好让少年能把最顶上一颗山楂咬掉。 有姝嗷呜一口吞了山楂,含糊道,“正好有四颗,我们一人一颗,不准多吃。”想当年主子蔫坏,仗着身高,常常将他爱吃的东西举得高高的,看他跳脚急眼,却又在喂到他嘴边时忽然改换方向,自个儿吃独食。 若是在末世,这样的举动绝对会被宰掉!得亏有姝脾气好,没发飙,只是一直记在心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8.画皮 “怎,怎么会是我?”旁人都知道薛望京在开玩笑,唯独来自六百年前的有姝却当了真,一面指着自己一面倒退两步,神态紧张而又戒备。 好在其他人并未看出他的失态,哄笑道,“可不就是你吗?你爹娘给你取了个好名字,竟与宗圣帝的心上人一模一样。怎么?你竟对这些传闻一无所知?也太孤陋寡闻了些!” 有姝这才意识到,除了自己,世上再没谁会知道他来自于六百年前。也就是说,他们口里的,名叫有姝的宗圣帝的心上人,其实很有可能就是自己。 须臾,薛望京的话就证实了他的猜测。 “听说这位名叫有姝的少年乃宗圣帝亲手抚养长大,不但容貌绝世,才华亦独步天下。他长到十五六岁时,宗圣帝已对他情根深种,爱之若狂,却又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而几番蹉跎犹豫。当他终于登上帝位,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的心上人竟不告而别,从此再未回转。”薛望京以为有姝与传闻一样,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不知道这些野史很正常,故而简单解释了一下。 旁边有人跟着唏嘘,“关于少年离开的原因,其实坊间颇多传闻,都说是宗圣帝的第一心腹,时任禁军统领的赵川(阿大)因嫉妒少年得宠,这才使计逼走了他。故此,便是赵川几次在战场上救了宗圣帝的性命,他一生也未得到宗圣帝重用,最后死得十分凄凉。宗圣帝不愧为万世雄主,竟连男子也为他神魂颠倒、争风吃醋。” “然而他倾心那人,却再也寻不见了。”又有人喟叹道,“他便是开创了那等不世伟业,却也一辈子过得劳形苦心、万念俱寂,听说死时长呼有姝名讳,眼睛望着城门的方向,无论如何也闭不上,便是几位皇子反复去拭,依然会在下一秒睁开,最后无法,只能就此下葬。” 对于这段野史,每个人都知之甚详,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纷纷给见识粗陋的有姝讲解。 “知道那时候为何不宵禁,为何不封闭城门吗?因为宗圣帝想让有姝无论何时回来,都能第一时间入城。所谓‘我的城门永远为你打开’就是这样的吧?霸皇、霸皇,果然霸气。” “还有,那时候大明皇朝每一座城市的城门口都张贴着有姝的画像,但凡看见与有姝长得相似者,守卫便会第一时间呈报上峰,上峰又呈报朝廷。偌大一个皇朝,横跨九大州,又囊括七国版图,将消息传入宗圣帝耳内却只需三日夜。这在现在是不可想象之事。” “对,听说当时为了递送消息,有急足一日功夫跑死八匹千里马。” “宗圣帝十七次御驾亲征,其实并非为了鲸吞他国,而是收到有关于心上人的消息,想要亲自出去寻找。在一次大战中,西蛮利用某个与有姝长相仿佛的人将他诱入杀局,竟差一点得逞。可见为了有姝,他连性命都能豁出去。” “数天下痴情人物,当属霸皇第一。要我说,他之所以尽灭七国,收拢九州,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方便寻找有姝。你要知道,若有姝跑到别的邦国,他手段再厉害也触之不及。” 这个观点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大家一面饮茶一面嗟叹。都说英雄无情,这话却是错了,宗圣帝既不负江山垂爱,亦不负百姓期待,对自己的心上人同样痴情不悔,哀感天地。然而他终究还是差了一些运气,竟到死都未等来所爱之人,也不知那位名叫有姝的少年究竟去了哪儿,又曾遭遇过什么。 有姝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神,纷乱道:原来当初不是主子赶我离开,而是阿大自作主张?原来主子并未忌惮我,疏离我,而是等了我一辈子?原来主子临死还呼唤着我的名字,因为太过不甘心,竟连眼睛都闭不上? 我究竟误会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有姝如遭雷击,剖心泣血,挣脱九皇子铁钳一般的怀抱,急急走到窗边反复查看那几块地砖,想象主子站在此处,苦苦守候自己归来的情景。他心中一定很是焦虑,所以走来走去无法平静,所以才会将如此坚硬的岩石一一磨平。 这样想着,有姝也尝试性地在地砖上来回走动,不知何时竟泪流满面。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好叫他重新回到六百年前的上京,从城门而入,向主子招手。他若是看见自己,定然会扯着唇角浅笑,那模样该何等俊美,何等温柔? 有姝已无法再想象更多,捏着拳头,抵着胸口,好半天喘不过气。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未知,也不是死亡,而是永无止境的等待。他向来与主子感同身受,所以此时此刻,竟快要被那绝望等待的苦痛压地窒息。 九皇子本就不爱听宗圣帝的事迹,但见少年颇感兴趣,也就没有阻止。现在,少年忽然流下串串眼泪,且脸颊涨红,胸口起伏,脊背佝偻,仿佛随时会晕过去,他顿时心急如焚,连忙走过去将他抱入怀中拍抚。 “有姝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赶紧坐下,喝口水。” 他试图将少年扶到桌边,少年却死死掐住他手臂,呢喃道,“对不起,我竟不知,我竟不知……” 九皇子越发担忧,低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快坐下歇会儿!你脸色很难看。” 有姝抬头看他,表情木然,眼中却涌-出更多泪水。他后悔不该问也不问一声就一走了之;他后悔不曾多给主子一点信任。他后悔的事太多太多,但六百年光阴已被蹉跎,便是主子轮回转世,所有的懊悔都已成为过去,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思及此,他不禁悲从中来,投入主子怀抱嚎啕大哭,呜呜咽咽的哭声叫人听了也忍不住眼眶发酸。九皇子双眼绯红,心中绞痛,却因从未安慰过人,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也不知少年究竟为何哭得如此哀伤难过。 薛望京尴尬道,“赵小公子果然心肠柔软,听了霸皇的故事竟被感动哭了。” 有人不以为然道,“怎么跟个娘们儿一样?多大点事儿就哭哭啼啼!” “闭嘴!不会说话给本王滚出去!”九皇子本就心情烦躁,闻听此言发指眦裂、怒火中烧,若非紧紧抱着少年,当真会将那人一脚踹下望川楼,让他魂断忘川。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缩着脑袋躲到角落。旁人也就更明了少年在九殿下心中的地位。若是换个男人像少年这般莫名其妙啼哭,九殿下定会命随从堵住他嘴巴打一顿,要么就削了下边那玩意儿,让他当个真正的娘们儿。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然而现在,九殿下非但不觉得厌烦,还感同身受,一面红着眼眶拍抚少年,一面语无伦次地安慰,“哭什么,不过一段野史,真的假的都不知道,你就陷进去。你傻不傻?你如此灵心慧性,怎么看也不傻啊,快别哭了,否则,否则……”否则我也要哭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9.画皮 九皇子心不在焉地与仲康帝用罢晚膳,这才提出开府事宜。 仲康帝虽然很舍不得,但想到再过几月儿子就年满十八,该独当一面,也就同意了。他即刻将手谕送去钦天监,让他们找一个黄道吉日建府,便是速度再快,也要半年后才能完工。 九皇子听说还要再等半年,本就阴沉的面色又黑了黑,忙道,“父皇,儿臣都这么大了,再住东宫也不合适,若哪天冲撞了您的宫妃就不好了。儿臣还是随便找个地儿先搬出去吧?” 仲康帝对儿子的疼爱丝毫不亚于赵知州,冷道,“什么叫你冲撞了宫妃?她们也配与你相提并论?朕实在不放心你住在外面,还是等一等再看吧。”话落并未搭理儿子的百般哀求,全当自己年纪大了,耳背。 九皇子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打动父皇,只得悻悻然回转。前脚刚踏入东宫,他无奈而又愁苦的表情立刻转变成寒气森森,漆黑双目时而划过锐芒,叫人不敢逼视。 东宫侍从早已习惯九殿下前后不一、喜怒不定的面貌,纷纷垂头、噤若寒蝉。若是九殿下没有吩咐,他们绝不敢擅自上前伺候,便是洗漱、更衣这些事,也都是九殿下亲力亲为。他仿佛很反感旁人的碰触,心情好时或许不会发作,心情差时便须小心了,说不准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缓步来到书桌前,似以往那般打开暗格,抽-出一幅泛黄的画卷,缓缓在桌上铺开。 此时无需吩咐,自然有侍从端着几个烛台靠近,好叫九殿下看得更为清楚。 这幅画像很有些年头,边边角角已被磨损,纸张也轻微发脆,一不小心就会撕裂或弄出无法复原的折痕。纸上的墨迹早已褪色,依稀能看出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盛开的桃花树下。 九皇子默默看了许久,这才下令,“笔墨伺候。” 侍从立刻拿来文房四宝,一一摆放整齐,又有一名宫女舀了水磨墨。 九皇子提起笔,将那些模糊不清的线条细细描绘出来,终于描到人像的脸庞时,唇角荡出温柔浅笑。他可不是宗圣帝那般的优柔寡断之辈,不但错失所爱,竟连对方的面庞也不敢落笔。虽能隐约体会到那种“爱而生忧、爱而生怖”,以至于患得患失的心情,却也不敢苟同。 他若是爱上谁,别说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就连天皇老子来了也挡不住。宗圣帝画不出有姝,他却能一笔挥就,因为他的心更为坚定。 纷繁思绪中,少年秀丽无双的脸庞已跃然纸上,他想了想,又调和了一些彩墨,在他鬓边添了一朵粉色山茶,画了一条红宝石抹额,最后将无名居士所绘的青色儒衫改成富丽堂皇的牡丹抱团锦袍。 “好一位秀色夺人的少年郎!”宫女被改动过后的画作吸引,忍不住惊叹一声,却又察觉到自己打扰了殿下,连忙跪下请罪。 “无碍,你说的是实话。”九皇子心情很好,竟破天荒地冲宫女笑了笑。 常年冰冷寒凉、威压重重的东宫,竟有春暖花开、风和气清之势,叫众人暗觉惊诧。恰在此时,一名侍卫快步而入,跪下行礼。 “那件案子打听清楚了?”九皇子一面用细细的羊毫粘上金粉,勾勒少年衣衫上的花纹,一面沉声发问。此时,他面上笑意早已隐去,又变得如往日一般严苛森冷。 “启禀主子,属下已打探清楚,赵小公子也是受了无妄之灾……”侍卫将朝中诸位皇子的博弈打探得一清二楚,又将临安府太守陷害有姝的过程娓娓道来。若是仲康帝在此,必会感到惊讶。他知道的内情,竟还比不上儿子的属下。 九皇子面色越是冷厉,下笔就越发小心,生怕将心上人的衣衫勾勒坏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值得纪念。 勾出最后一笔,侍卫的禀告也到尾声,九皇子稍微吹了吹未曾干透的墨迹,淡声道,“那些人犯现在何处?” “启禀主子,现已在发配云州的路上。” “去什么云州?改道去湘乾。”他略一张口已定下这些人的生死。 湘乾乃苗人聚居之所,多盐碱地、多毒草毒虫,多瘴气,且那里的苗人身怀养蛊秘技,又最是排外,流放到那处,可说是十死无生,往往前脚刚入城,后脚就踏进了棺材板。负责押送人犯的衙役根本不敢靠近,到得城门口,将公文递过去,再把人犯一推,便算完事了,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侍卫早已想到这茬,忍不住看他一眼,然后领命而去。 九皇子将画作补充完整,两手撑在桌上呆看半宿,直到烛台内灯油燃尽,光线开始忽明忽暗地晃动,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回暗格,然后洗漱就寝。 是夜,从小困扰他的梦境终于变了,从反复追逐一道模糊背影,变成了与某个人相拥缠-绵,及至凌晨方从惊心动魄地快-感里苏醒。他猛然睁眼,翻身坐起,先是脸颊通红的回味片刻,这才伸手去探滑腻温热的裤裆。 梦中那人竟是有姝……果然是有姝!他流着泪的眼睛,被亲吻至红肿的嘴唇,和玉色的触感极佳的身体,都还历历在目。而那颠-鸾-倒-凤的旖旎光景、销-魂蚀骨的无上欢愉,竟似真真切切发生过一般! 九皇子反复回忆,情潮澎湃,刚宣泄过的身体又开始微微发热。他总算明白了,自己想要得到有姝,究竟该以何种方式。并非将他拴在身边,亦不是置于眼底,而是侵占、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唯有得到有姝,那些日日夜夜令他无法安眠的噩梦才会消失,那些求而不得的遗憾苦痛才会消减,那些遍寻不着的心若死灰才会复燃。也唯有拥有有姝,他才不会狂躁郁怒,不会患得患失,不会万念寂灭、彷徨无依,以至于毁掉自己。 直到此时,他才不甘愿地承认,自己的确是宗圣帝转世,以往那些绝望恐惧而又摧肝折心的梦境昭示着:他们果然爱着同一个人,并为等待他而来。不同的是,宗圣帝死不瞑目,但他,终于等到了。 心情忽而激荡,忽而忐忑,九皇子直过了许久方下榻穿衣。 ------ 与此同时,赵府。 赵玉松脸颊被九皇子打肿半边,为了保住颜面,并不敢立刻去见父亲与祖父,待到翌日略微消肿,又用脂粉遮了遮,才去上房寻找父亲。 他父亲乃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从二品,官衔不高,将来却极有可能入阁拜相,可说是夏启朝最清贵的人物之一。听了儿子的叙述,自诩清流的赵大学士颇感不快。若家中果然出了一个以色事人的娈宠,毫无疑问,他的晋升之路定会波折重重,更甚者完全堵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画皮 有姝用糕点渣将趴在荷塘里晒太阳的小乌龟引到岸边,然后撩起衣摆,欲把它捞上来。 “哎,五弟,你干嘛?”赵玉林连忙上前阻止。 “我想把乌龟带回去养。怎么,不行吗?不行我买下来。”他边说边从荷包里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姿态十分豪爽。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对金钱都没什么概念,常常干出豪掷千金、人傻钱多的事儿。 赵玉林盯着他鼓鼓囊囊的荷包,心中又妒又羡,心道难怪赵玉松要整治这小子,怕是很看不惯他花钱大手大脚的样儿。现在的赵家真是大不如前,虽表面看不出来,于精细处却颇显寒酸。四房、五房如何拮据且不提,但说两房嫡支,已连续三月发不出工钱,下面的仆役都快闹开了。 再看大房,赵知州在外上下打点,花用无度,王氏日日把锦衣阁的掌柜叫到家中添置衣裳,再看有姝,身上穿戴之物无一不精,无一不贵,站在日头下金光闪闪,着实刺目。 可恨的是大房还不用承担家计,便是有钱也归不到公中,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赵玉林越想越不忿,方才那点内疚也就烟消云散了。他怕有姝果真跳下荷塘,把自己弄一身泥,便哄着他说等吃完饭让掌柜帮忙去捞,不用钱。 有姝一听不用钱,也就把银票收回去,把恰好赶到的老鸨馋得眼睛直冒光。这位赵小公子果然家底儿够厚,在一只乌龟身上亦能花费五十两纹银,若换成我家姑娘又当如何……她心中暗喜,忙态度殷勤地将少年引入八角亭内用膳,又给女儿们连使眼色,叫她们莫要错过机会。 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端着托盘入内,边摆放菜肴边言语挑逗,还时不时用胳膊肘或臀-部撞赵小公子一下。偏有姝是个不解风情的,一双眼睛只顾盯着饭菜,鼻尖也一抽一抽地嗅闻香味,并不曾去看旁人,亦未开腔搭话。 赵玉林扶额,心道五弟这是还没长大呢,若想将他培养成纵情声色、五毒俱全的纨绔,也不知要花费多少心思!转念又忖:学坏容易学好难,我只需领他入行,没准儿他自个儿就按捺不住了。 思及此,他心情这才和缓,便想起之前老鸨提起的那位绝色佳人,忙问,“你不是说新收了一个女儿么,带来给爷看看,若果真没言辞夸大,爷立马纳了她!” 老鸨面露难色,“二公子,奴家方才去看了才知,我那女儿今日起了风疹,不好出来见客。要不您改日再来吧?您也知道,起风疹晒不得太阳也吹不得风,还会将病气过给旁人,您和赵小公子要是出了什么状况,奴家担待不起啊!” 赵玉林闻听此言便也歇了心思,只管命身边这些姑娘把有姝照顾好。 老鸨暗松口气,心道还是赵家二公子好糊弄,若是换个人,说不得便要去女儿闺房里看一看。也不知她运气是好是坏,那样一个长相绝世的大美人,竟主动投到她门上,若带给恩客相看,必然财源滚滚。却也有不谐之处,便是她脾气格外执拗,看得过眼的客人才招待,看不过眼的连面都不肯露。 且她挑选客人的条件十分严苛,既要位高权重、又要出身不凡,还要容貌俊美,便是放眼全夏启,也数不出十个这样的贵人。老鸨也很发愁,想逼她一逼,又怕弄坏她那张价值连城的脸蛋,只得慢慢劝和。 今儿这赵小公子虽说算不上-位高权重,但也出身不凡、容貌俊美,理当配得上她吧?偏她略一扫听,竟耻笑人家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硬是给推脱了。 老鸨心中来气,心道今晚定要好好教训这死丫头! 当有姝在后院用膳时,九皇子已抵达烟柳巷,正一家一家找人。被敲开的人家看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官爷,先就吓了一跳,又见他们抽-出钢刀,有大开杀戒之意,立马跪下磕头求饶,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九皇子双目发赤,在这个院子里搜一遍又到那个院子里走一遭,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寻到其中几家时还很不巧地遇上几个朝廷大员,令他们魂飞魄散,肝胆俱裂,裸-着身子跪在院中,求九殿下开恩。 薛望京想劝却又不敢,只得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 一行人连续找了五六家妓馆,临出门时恰好撞上匆匆赶至的赵玉松。也不知赵玉松怎么想的,被九皇子厌弃后也不躲远点,竟主动往他跟前凑。这一下,新仇旧恨齐齐上涌,九皇子大步走过去,扼住他咽喉冷声诘问,“有姝在哪儿?既知道他在烟柳巷,想必你已安排好他的去处?”真当他是傻-子,好糊弄吗?有姝初至上京,怎会知道这等藏污纳垢,深街陋巷之所?定是有人故意引诱。 他五指持续收拢,大有再不说就把人掐死的架势。赵玉松脸皮涨紫,眼球凸出,舌头外露,眼看就要断气了。他万万没想到九皇子竟真能对自己下杀手,他们朝夕相处十数年的感情难道还比不上才认识一天不到的赵有姝? 然而心中再如何不甘,也要保住小命,撑着最后一口气,他嘶声喊道,“殿下饶命,五弟在,在绿蜡小筑,前面拐个弯儿就到了!” 九皇子依旧掐着他脖子,将他往前拖去,今儿要是找不到人,他会直接把赵玉松带回东宫剥皮!薛望京看着被拖拽在地上,鬓发凌-乱、衣衫破裂,脖颈还浮出一圈勒痕的故友,连连在心中叹气:都是同宗同族,何必闹到这等地步,既害人又害己。今儿赵小公子若真被人弄脏了,九殿下怕是会血洗烟柳巷。 思及此,他无奈扶额,默默叹气,而一群京畿卫早已守住烟柳巷大小通道,严禁出入。 九皇子龙行虎步,很快到得绿蜡小筑,正想一脚将门踹开,却又犹豫了。他抛掉赵玉松,细细将衣襟、下摆、袖口等处的褶皱抹平,又理了理发冠,然后才收敛满身煞气前去敲门。 叩叩叩,叩叩叩,节奏缓慢而又轻巧,完全看不出之前的狂暴。便是气得想要杀人,只需想到这里面藏着自己最心爱的少年,且还那么胆小,他就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满愤怒的情绪,唯恐吓着他。 “本王看着可还好?”等待门房应答时,他抽空问了一句,见赵玉松偷偷摸-摸往后缩,便又命侍卫将他抓-住,堵嘴。 薛望京看着上一刻还狂暴不堪,下一瞬却风平浪静的九殿下,嘴角抽-搐的点头。殿下这情态有些不正常,比往日还要暴戾恣睢,哪里有半分霸皇转世的英明神武?若他登基,不会是个暴君吧? 这样一想,竟有八-九成的可能性,越发令薛望京心惊胆战。 胡思乱想间,门开了,一名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前来迎接,“各位客官,里面请。”只需一眼,他就看出这些人非富即贵,便也没询问他们来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1.画皮 女子不开腔就已足够惑人,这娇-吟软语一出,谁又抵挡得了? 薛望京等人已经醉了,九皇子却猛然抬头朝她看去,目中满是森寒杀意。有姝比他更为警惕,已飞快抽-出匕首,狠狠-插在桌上。 女子仿佛身带异香,闻着十分馥郁芬芳,但其实不然。有姝是超脑异能者,五感胜过常人百倍,过滤掉太过浓重的香味后竟还嗅到一股腐而不死的恶臭。这恶臭于他而言实在太过熟悉,恍惚间竟让他忆起了末世的一切。 腐而不死,僵而不化,骚臭中夹杂着涩涩霉味儿,毫无疑问,这是丧尸的味道。但这个世界没有T病毒,也没有外星陨石,更没有狂暴的粒子雨,又怎会有丧尸? 有姝循着气味源头看去,对这同样名唤“有姝”的女子,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 九皇子五感也很敏锐,但比起少年却又差上很多。他没发觉不妥,之所以面露不善,只因这风尘女子胆大的很,竟也敢叫有姝。龙有逆鳞,触之即死。而有姝恰恰就是他的逆鳞。他尚且来不及看清女子的面容,就已一个巴掌甩过去,冷笑道,“你也配叫有姝,且还报到本王跟前,好大的胆子。” 有姝也同一时间开口,“别再近前,否则宰了你!”内心里,他已将这名气味特异的女子视为丧尸,恨不能扑过去用匕首撬开她脑袋,绞烂她脑髓,却又及时想起主子还在一旁,只得放言警告。 那女子脸颊被打偏,嘴角很快沁出鲜血,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这副容貌,拿到外界总是百般受到追捧,便是最清高的圣贤亦不受控制地沉迷,又何曾被人叱骂或责打过? 这两人,一个威胁要宰了自己,一个竟直接上手,莫不是瞎子吧? 与她同样想法的还有老鸨和薛望京等人。在九皇子的字典里,“怜香惜玉”这四个字儿,大约只有放在有姝身上才适用,旁人,尤其是心怀不轨的女人,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物件儿,若不凑过来碍眼,权且无视,若硬要往枪口上撞,或毁了、或焚了,他有千百种办法让她从世界上消失。 老鸨满以为只要“有姝”一露面,定能得到九殿下的宠爱,改天将她赎走,封个位份,自己也就发大财了,却没料九殿下的反应完全出乎她意料。观九殿下眉目发沉的模样,竟是真怒,若把自个儿的摇钱树给砍了,当真没地儿说理。她心头一慌,就要上前求情,却见九皇子忽然间笑开,反手去搂赵小公子。 她差点就忘了,这位赵小公子也是个神人,同样不受“有姝”蛊惑,一把将九殿下拉到他身后,又将匕首掏出来,威胁要宰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儿家。他凭什么?“有姝”不过行个礼,招谁惹谁了? 当老鸨和薛望京等人为绝色-女子大呼冤枉时,方才还大发雷霆的九皇子已晴空万里、心怀大尉。他微微倾身,想要附到少年耳边说几句话,少年却也扑到他怀中,双手主动攀在他脖颈上,亦附耳欲言。 两人像交-颈的鸳鸯,你搂着我,我搂着你,你咬着我的耳朵,我咬着你的耳朵,异口同声地低语,“这女子有古怪,离她远点!”话落互相对视,灿然而笑,均为这难得的默契感到喜悦。 “你怎知她有古怪?”两人笑罢,再次异口同声,复又低低而笑。 有姝一手掩嘴,一手保护性得搭放在主子腰间,告诫道,“她虽闻着馥郁,实则用浓重香料掩盖了一股尸臭味。一个女人何处沾染的尸臭?所以还是少接触为好。” 只要经历过末世的人,很快就能分辨出尸体腐烂和丧尸的味道,但这个世界没有丧尸,有姝也就不便明说,只得含糊其辞,希望主子能够相信自己。好在主子是个古人,忌讳别人撞了自己名讳,否则说不得会被这丧尸迷惑。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搂着主子的手臂却越发收紧,就怕这丧尸忽然发狂,不管不顾地扑过来。灭杀丧尸对于末世人而言不但是责任,还是一种本能,目下,有姝全身的汗毛都是竖的,随时做好割头捅脑髓的准备。 这解释有点荒谬,盖因旁人闻不见一丝异味,更无法将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与尸体联系到一起。但九皇子却深信不疑。他同样搂紧少年腰-肢,低声道,“她来历的确古怪。我从小修习内功,方才动了十成怒气,一巴掌扇过去,仅凭袖风就能将薛望京那般的八尺大汉扇飞数丈,落地后定然内伤深重。你看她,不仅稳稳站着,脸颊还不红不肿,只嘴角裂了一道小伤口,这可不是普通人应有的反应。” 谈话时,有姝已将精神力逼于双掌,覆盖在主子体表,自己亦镀了一层膜,所以旁人只见他们咬着耳朵又说又笑,待要细听却无一丝响动。 薛望京等人只当自己耳力不济,那绝色-女子却惊骇不已。她耳尖动了又动,功力由一层涨至十层,依旧未能听清二人私语,心中不免忐忑,暗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 老鸨虽头脑简单,于男女之事却极为敏锐,见那二人打了自家花魁后便搂抱在一处窃窃私语,低笑连连,嘴唇互相碰触着彼此面庞,仿若在绵绵密密地亲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自家花魁魅力不够,而是他两个有龙阳之好! 嗐,既喜欢男人,怎不早说?老鸨暗恨,忽又想到赵小公子仿佛就叫“有姝”,冷汗立刻簌簌直落。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妓子,竟与九殿下的心肝肉撞了名讳,殿下不发怒才怪!只扇一巴掌已算万幸,要知道,这位主儿还曾当街把人剁碎过! 老鸨腿脚发软,立时跪下请罪。 九皇子的确想将绝色-女子抹除。她这副长相本已是祸水,又起了同样的名讳,过些时候必定会被上京勋贵争相吹捧。只要一想到他们与女子行**时口中唤着“有姝”,他就控制不住内心暴涌的杀念。 但天下间能挡得住他一击的女子少之又少,且还试图美色勾引,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阴谋算计。若在往常,他只会觉得有趣,从而放纵,但现在不行,他必须确保有姝的安全,所以这名女子的来历及其背后之人,定要尽快揪出来。 他要有姝,但在此之前,他必要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地位。宗圣帝等不到的人,他等到了;宗圣帝保护不了的人,他来保护;宗圣帝得不到的爱恋,他一定能得到。他绝不会重蹈宗圣帝的覆辙。 思及此,九皇子搂紧有姝,抬眸朝那女子看去,唇角挂着一抹冰冷的微笑。 女子做出惊恐的模样,与老鸨一同跪下请罪。 许是九殿下的巴掌声太过清脆响亮,薛望京和侍卫统领这会儿已回过神来,却并没有注意到女子的异状。他们只当九殿下怜香惜玉,未曾下狠手,又哪里知道他用了十成力?二人踌躇片刻,终是上前求情,连赵玉林也大着胆子劝和,说同名同姓不是什么事儿,叫她改了也就罢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2.画皮 九皇子换了干净衣裳,又叫人找来一个小铜盆,装上水和鹅卵石。一行人匆匆走到外院,就见少年屈膝抱腿坐在台阶上,折了一根狗尾巴草轻戳缩进壳里的小乌龟,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 九皇子焦躁的心情瞬间平复,托着铜盆施施然走过去,言道,“把它放进去吧,否则会渴死。” 有姝一听会死,连忙把乌龟扔进去,虽板着脸,却能从他微微闪烁的眸光里看见担忧。 还真是赤子心性。九皇子心中感慨,爱意愈浓。在此之前,他曾无数次的幻想过,能让宗圣帝,也就是曾经的自己,痴恋一生的人会是什么模样。从三岁开始,他便被那些绝望而又苦痛的梦境反复折磨,便也渐渐滋生了逆反心理。 他拒绝所有人的靠近,也不愿意为任何事倾注心力。周遭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或者无聊时的消遣。冥冥中,他知道自己在等待些什么,却又抗拒这种等待。他想,自己的降世,难道就是为了成全一份遗憾?为何死了六百多年的人,要将这些万分苦痛的感觉遗留给自己,却又将最美好的记忆夺走。 他的梦境,乃至于整个人生,总是在失去的绝望和寻找的彷徨中挣扎,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绝望,为何彷徨。十七年,他早已经受够了,他想活出自己。 但忽然间,有姝出现了,像黑暗的夜空中闪亮星辰,像荒芜的旷野中开出花朵,之前那些无休无止的折磨,都成了托起星辰的风云,浇灌花朵的甘泉。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存在的价值,也有了重生的意义。 仅一眼,他就爱上了有姝,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原来宗圣帝所爱之人是这般模样,纯粹而又简单,热切却也内敛。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睛会发亮,抱着自己的时候皮肤会发烫,他是宗圣帝的宝贝,也就注定了是他的宝贝。 九皇子抚了抚狂跳不已的心脏,缓缓吐出一口气。所幸他撑过了那些折磨,也就等到了这份甜蜜。 另一头,有姝并不知道主子早已认定自己,还在纠结该怎么弥补对方。他将铜盆抱在怀里,不小心磕碰到胸前的竹筒,这才想起自己给主子寻摸了一件礼物,连忙解下来,献宝一样递过去。 看见少年微仰的小-脸,晶亮的眼眸,小狗一般谄媚的笑容,九皇子心尖发-痒。他忍笑握住竹筒,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无名居士的画作,希望你能喜欢。”有姝搓-着手,表情忐忑。 九皇子呼吸略微一窒,哑声道,“昨日得知我喜欢无名居士的画作,所以今天你刻意去帮我买的?”只这份心意,他就已经很欢喜,很满足。 有姝不会撒谎,红着脸点头。 九皇子指尖猛然发力,差点把竹筒连同画作一块儿捏碎。该死的,本以为梦中的有姝已足够惑人,但在现实中面对他,却比梦中更难自抑。他无需做出魅惑的姿态,亦无需发出动听的呻-吟,只要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微红着脸,眨着眼睛,就能让他情潮澎湃。 梦中的他是属于宗圣帝的,而现实中的他,却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动心的感觉也就更为强烈。甚至于,只要一想到有姝与自己一样,也是六百年前某人的转世,并且与所谓的另一个自己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恋,他便觉得嫉恨难平。 不过,那倒霉鬼已经死了,比起自己,终究还是差了很多运气,也就无需再去计较。这样一想,九皇子才压下突如其来的酸涩感,快速打开竹筒。 有姝不知道画中仙的眼力准不准,所以有些不安地道,“这幅画是真迹吗?不是的话我就再去找。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能为你找来。”身怀驭鬼之能,这句话倒也不是虚言。 九皇子早已打定主意,无论这幅画是不是真迹,都要点头认下,且还要做出爱不释手,珍而重之的模样。他在乎的从来不是真假,而是这份心意。但令他倍感意外的是,这幅画竟是少有的流传在民间的真品,且题材十分独特,竟叫他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 薛望京等人见殿下许久未语,便也凑过去欣赏,然后脸庞扭曲了。 这是两名男子在荡秋千,一个叠坐在另一个胯间,表情十分享受。因经历了六百余年的光阴,墨迹或多或少有些消退,许多细节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但只要有类似的经验,就能察觉两人穿戴齐整的长袍下露出的是两双光溜溜的大-腿,而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已不言而喻。 九皇子未曾沾染过男女之事,但该知道的心里也都门清。他一会儿看看画作,一会儿看看有姝,心情十分复杂。他倒宁愿有姝是在暗示或引诱自己,才刻意找来一张春-宫图,但可能吗?他大约还不知道这幅画的主题吧? 明知道不该去惹殿下的心肝,薛望京却还是忍不住,憋笑问道,“有姝,你知道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吗?” “春戏图。”有姝指指落款处,正儿八经解释,“春天来了,气温回暖,他俩在庭院里荡秋千玩耍。”至于这亲密得过分的坐姿也并无奇怪之处,想当年他还小的时候主子便常常这样抱着他玩耍。 “对,春天来了,是该玩耍。”薛望京捂着肚子,耸着肩膀,忍笑忍到内伤。娘哎,这样缺心眼的人怎么可能会去狎妓?他大约连女人是什么滋味都没尝过吧?一来上京就被混世魔王给看上,真个倒了血霉了! 九皇子也在强忍笑意。他以拳抵唇,连连咳嗽,待咳得脸都红了才揽过少年肩膀,真诚道,“这幅春戏图我很喜欢,改天咱们也去荡秋千玩,好不好?” 薛望京顿时对九殿下刮目相看,这么猥琐的话,也只有他才能用如此正直的表情说出来。 有姝立刻点头,补充道,“但是我得坐在上面,我身板不够强壮,怕抱不住,反把你摔了。” 上面这个明显是承受者,没见他两手紧紧搂着下面这人的脖颈,屁-股也翘得极高吗?有姝不说这话倒好,薛望京已快把满腹笑意压下去,一说这话,顿时噗噗声连-发,像得了哮喘。素来自制力极强的侍卫统领也有些绷不住,略微侧过头去。 九皇子丝毫不觉得可笑,仅一句话,他就已能想象到那番场景。秋千荡漾,有姝也在他怀里起伏,鼻尖儿喷着热气,小-嘴儿吐着吟语,全往他衣襟里灌,烫红了他脖颈上的一块皮肉,那感觉一定美极了。 感觉到身体有了反应,九皇子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小心翼翼地把春戏图卷起来塞进竹筒,再次重申,“这幅画我很喜欢。改天咱们定要一块儿玩。” “一定。”有姝主动捏住主子一片衣角,懵里懵懂就把自己给卖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3.画皮 因九殿下睡得很熟,薛望京和侍卫统领不敢打扰,将帐帘轻轻放下便蹑手蹑脚地退出寝居。 有姝被主子牢牢掐住腰-肢,便是想走也走不了,只能跟着闭目养神。外面不时传来蝉鸣鸟叫,又有风儿刮过树梢的飒飒声,很是催眠,不过须臾,他也睡死过去,再睁眼,外面已是一片烧红的云霞,天光也由璀璨金黄转为暗淡微白。 有姝张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然后转过脸去观察主子。酣睡中的他表情恬淡,眉目沉静,与上辈子那个温柔似水却也冷清如风的男人一模一样。但有姝知道那只是表象,一旦他张开眼,眸子中暗藏的锐芒却能生生将人灼伤。 虽然拥有一样的灵魂,他们终究变成了不同的独立的个体。有姝喜欢前世的主子,也喜欢现在的主子,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都喜欢。犯了错的负罪感和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在心中交织,令他慢慢红了眼眶。 他兀自发了会儿呆,目光终于停驻在主子红-润的嘴唇上。不知怎的,前世最后一次相聚的场景不停在脑海里闪现,令他心尖发-痒,皮肤发烫。他捂着脸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却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心头忽然涌起的渴望。 他现在已经不需要龙津或者龙精,但有机会摄取时,却无法抑制那种冲动。难道吃多了会上瘾?上瘾又怎样?反正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若不趁主子睡着的时候尝一尝,大约就没有机会了。有姝抱着头,闭着眼,表情挣扎。 龙津清甜的滋味被记忆勾回,令他口腔里无端分泌-出许多唾液,而摄取龙精的激荡过程更是无法自抑的反复在脑中重演。踌躇了大约一刻钟,情感终于战胜神理智,他猛然睁眼,朝主子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凑得那样近,再俯下去半寸就能碰到主子唇-瓣。 身体早已做出选择,那还犹豫什么?他深吸口气,这才探出一小截粉-舌,轻轻撬开主子唇-瓣…… 九皇子在少年睁眼的瞬间就已苏醒。他察觉到少年在观察自己,目光热烈,紧张之下也就不敢睁眼,想知道少年会看多久。他喜欢他的目光长久停驻在自己身上,温暖、舒适、安心。 但紧接着,温暖安心变成了焦灼激荡,少年靠得越来越近,近到纤长的睫毛刷到自己鼻尖,温热的呼吸吹到自己脸颊。九皇子心脏停跳了一瞬,须臾却又急如擂鼓,令胸腔都跟着一阵阵抽痛。他隐约猜到少年想干些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他内心也在经历着剧烈地挣扎,是应该睁开眼将他抱住亲吻,还是继续装睡默默承受?若睁开眼,反把少年吓退,又当如何?思来想去,他终是选择被动。 少年的舌尖又湿又滑,还带着青草的涩味和一点点甘甜,美味极了。他十分主动地撬开自己齿缝,往里探去,像是要勾缠自己舌尖,却又在迟疑害怕,于是顶着自己上颚微微发颤。 这个偷来的吻说不上技艺高超,却令九皇子神魂颠倒。他手臂微微一抬,正想把少年箍入怀中尽情疼爱,好叫他知道,自己已然明白他暗藏的情丝,且怀抱着与他同样热烈的爱恋,却没料房门被人敲响,一道忐忑不安的声音传来,“儿子,儿子?晚膳早就做好了,已热了两回,再热就不能吃了,九皇子啥时候能醒?” 有姝抖了抖,连忙把舌头抽-出来,手忙脚乱下床,去应付门外的王氏。绯色帐帘被掀起又很快落下,九皇子这才睁眼,吐出一口浊气。他半坐起身,用指腹擦掉少年离去时牵出的银丝,往口中抹,脸颊慢慢涨得通红。 偷吻也就罢了,技艺生疏亦可忍受,怎么能半途而废?怎么能连证据都明晃晃地挂在自己唇边?要知道,自己睡觉可从不会流口水。九皇子心里闪过各种各样古怪而又慌乱的念头,一时眉眼飞扬,一时又垂眸忍笑。 有姝让王氏再等一等,回来时却发现主子已经醒了,正面颊通红地靠在软枕上。他也跟着红了脸,紧张道,“主,主子,你什么时候醒的?” “听见你与赵夫人在外间说话,就醒了。”九皇子飞快看他一眼,面颊更烫。 心怀鬼胎的俩人各自沉默片刻,同时道,“那便去用膳?”然后凝望彼此,呵呵傻笑。 九皇子跳下榻,飞快穿好衣服,又替少年将外袍,鞋袜套上,末了牵着他的手来到前厅。赵知州正与薛望京在聊天,闻听响动忙跑出来迎接,一迭声儿地问殿下睡得好不好。 “好,前所未有的好。”他捏捏少年手心,率先在主位坐下。 赵知州大松口气,薛望京的视线却在九殿下脸上转了转。这前所未有的好,大约不是虚言,以前的殿下仿佛随时笼罩在阴云中,但凡与他靠得太近就倍感森寒压抑。但现在的他却仿佛沐浴着光热,整个人飘飘然、乐淘淘,像是成了仙一样。而且他素来苍白的脸颊,现在红得十分不正常。 同样不正常的还有有姝,两人凑一块儿像两只猴屁-股,醒目得很。难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羞人的事?薛望京兀自猜测,暗暗发笑。与此同时,王氏也命仆役将饭菜和美酒送上。 赵知州见时辰不早,连忙邀请贵客落座,绞尽脑汁地拍着马屁。他先是谈了谈自己在临安府的政绩,又聊了聊回京后的见闻,怕九殿下觉得不耐,又改换话题聊起儿子小时候的糗事。 本还心不在焉的九皇子立刻竖起耳朵,锐利双眸直勾勾地朝他看去,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兴趣。 赵知州是个人精,便也深度挖掘了儿子的过去,“有姝从小就懂得未雨绸缪,咱家刚到临安府的时候他常常用小袋子装了米面藏在床底下,连续藏了三四年,忽有一年遇上旱灾,粮仓里的粮食不够吃,还是靠着他的屯粮才熬过来。” 九皇子微笑颔首,“有姝从小就聪明。”仿佛自己亲眼看着少年长大一般。 有姝拧眉,越发觉得这“赵有姝”与自己性格极为相似,要知道,他也有屯粮的习惯,如今床底下还藏着好几袋米面。难道说之前那个“赵有姝”也是自己,但他是□□,自己是本体,自己一出现,为免空间崩塌,他就消失了? 陷入空间折叠理论的有姝眼睛略有些发直,乖乖吃掉九皇子不时投喂过来的食物。 赵知州见儿子如此受九殿下待见,内心又是骄傲又是忧虑,却也并不会在酒席间表现出来。他下意识地避开与儿子相关的话题,改去聊别的。 然而九皇子又怎会放过他?不着痕迹地灌了几壶烈酒,便又套出许多秘闻。不知不觉,话题就扯到上次的杀人官司。及至现在,赵知州依然觉得愤愤不平,拍桌道,“殿下,您说说,有姝他乖不乖巧?聪不聪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4.画皮 九皇子与仲康帝叙了会儿话,拿到将赵知州调任户部的圣旨才回东宫。 临出门前,仲康帝忽然叫住他,“皇儿,你可是找到梦中那人了?” “找到了。”九皇子笃定点头,俊美面庞带着前所未有的祥和表情。他终于明白,无论自己如何抗拒,宿命就是宿命。 “九州五国那么多有姝,竟是赵福生的儿子吗?”仲康帝来了兴趣,追问道,“他长得如何?果然倾国倾城、绝世无双?”对那传奇式的一段悲苦爱恋,对霸皇爱之若命的少年,他从小到大都充满好奇。那幅被抚摸至褪色的画像自然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九皇子莞尔,坦诚道,“若说倾国倾城倒不至于,但在儿臣心里,自然是绝世无双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仲康帝能够理解,摆手道,“改天带他入宫让朕看看。” “明日就能见到,儿臣已撤了赵玉松,换他来给儿臣当伴读。父皇对他可得好一点,他胆子有些小。”九皇子慎重交代。 仲康帝哭笑不得,直说儿子有了媳妇忘了亲爹,没好气地将他撵走。对于儿子会爱上同性一事,他很早以前就有了心理准备,还曾秘密在民间寻找过名叫有姝的少年,以便带入宫中抚养。如此,儿子就不用每天受噩梦折磨,以至于脾气越来越古怪。 眼看儿子长到十七八岁,有姝还没有下落,他原以为这一世儿子又会孤独终老,所幸老天有眼,把消失了六百多年的人带到他身边。 “赵有姝?明天得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仲康帝扶额低笑。 九皇子回到东宫,立刻将有姝送给自己的画卷小心翼翼铺开在桌上,垂眸欣赏,片刻后下令,“笔墨伺候。” 侍立两旁的宫女太监立刻准备好笔墨纸砚。九皇子这回却没在画作上涂抹,而是换了一张纯白宣纸,将昨夜那旖旎梦境一幕幕一帧帧还原。他本就功底深厚,又对所有场景历历在目,只耗费小半个时辰就已画了七八幅栩栩如生的白描,又调和了一些彩墨,将少年堆云乌发、玉白身体、斑斑红痕、微粉眼角与滴血菱唇,一一勾勒出来。 凭借心中情潮一气呵成后,他看着铺满书桌的图画,忽然脸颊涨红,头顶冒烟,下-身更起了剧烈的反应。他立刻抚了抚衣摆,想让那处平静下来,却忽然发现眼皮底下的那幅画竟淅淅沥沥滴落许多红点。 他还在愣神当中,一旁的宫女就惊叫起来,“殿下不好了,您流鼻血了!奴婢这就去找太医!”她匆匆离开后,便有几个太监上前,欲替殿下清理鼻血。 九皇子连忙用空白宣纸将画作盖住,一面捏紧鼻子,一面瓮声瓮气道,“慌什么,不过内火较重而已,喝几晚凉茶也就无碍了。去,把刚才那宫女叫回来,别大半夜弄得阖宫不得安宁。” 您不最爱把宫里闹得鸡飞狗跳吗?平日里无事也要整出三分事来,好宣泄心中郁躁,今儿怎么改性了?虽心中存疑,太监却也不敢抗命,连忙去追人。 九皇子自己拧了一条湿帕子,将鼻子打理干净,又匆匆洗了个澡,这就准备上床就寝。他把画作一张一张卷起来,塞入帐帘内,复又找了许多夹子,将它们挂在顶上,如此,只需一躺下就能看见。 昨夜,他依然睡得很不安稳,却并非因为扰人的噩梦,而是那一阵又一阵汹涌而来的情潮。平生第一次,他希望永远沉浸在梦中不要醒来,亦是第一次,在睡醒后感觉到的不是恐惧彷徨,而是意犹未尽与留恋难舍。 倘若哪一天这梦境能够变为现实,莫说叫他夜夜不能安寝,就是死在……死在有姝身体里,亦是种享受。思及此,九皇子捂住通红的脸颊,傻乎乎地笑了。现在的他,哪里还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却是为爱烦扰的青葱少年,原本形如枯槁的生命,现在充满了光热与甜蜜。 今晚,他没再磨磨蹭蹭不肯上榻,而是戌时未到就躲入帐中,准备再造一个绮丽梦境。然而越是盯着画作,他身体就越滚烫,那处也精神奕奕无法消解,便只得将脸盖起来胡思乱想,不小心想起有姝偷走的那个吻,当即情丝万千,心绪难平。 与此同时,有姝正与几名小厮在院子里捉萤火虫。他腰间拴着一只琉璃瓶,正一点一点地闪着荧光,看上去像一盏奇特的灯笼。王氏当儿子贪玩,并不阻止,还站在回廊下给儿子指点方向,“姝儿,看桂花树那头,那头有很多。” 有姝颔首,走过去用竹竿在树梢间轻轻敲打,果然惊飞许多绿色萤火,明明灭灭,浮光掠影,美不胜收。 王氏与仆妇们皆看呆了,有姝却忽然警惕起来。他感觉到院子里忽然出现十几缕陌生气息,一一把守住各个要道,这感觉,很像上一世跟随在主子身边那些暗卫。 难道是主子派来的?他暗暗猜测,复又去捉萤火虫。被他收拢的小鬼也立刻将有陌生人入侵的消息回馈,且还补充道,“大人,东院来了一位名唤有姝的女子,她有些古怪,您千万小心。” 名唤有姝的女子,莫非就是白天那只“丧尸”?有姝顿时紧张起来。他知道这个世界应该没有丧尸,那女子约莫是一只妖物。妖物比鬼物难对付千万倍,更兼之有姝从未遇过,也就没什么经验。 纸上得来终觉浅。虽然看了许多捉妖捉鬼的书,真要实行起来他却并无多少底气。重要的是,他直至现在还没搞清楚女子的原形,便也不知道她的弱点。 “你知道她什么来头?”他用精神力与小鬼-交流。 “不知道。她身上戾气极重,又能看见鬼魂,便是离她数丈远,亦能感觉到莫大威胁,是以小的并不敢靠近。”小鬼面带惭愧。他道行已近百年,却还会害怕一个女子,可见女子很不简单。 有姝默默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末世里到处都是丧尸、变异植物、变异虫兽,他早已见惯不怪,不过一只不明底细的妖物,还真吓不倒他。来便来,他只管接着。 这样一想,他就继续优哉游哉地捕萤火虫,集了两个大罐子才捧回屋,冲房梁招手,“下来吧。” 房梁上许久不见动静,他拿出一张宣纸,慢条斯理地写了几句话,言道,“下来吧,我有东西想连夜送给你们主子。”这些人的隐匿身法很熟悉,熟悉到仿佛来自于六百年前,也不知主子是如何把这批势力保留下来的。 梁上落了些许灰尘,一名黑衣人眨眼间出现在房中,半跪行礼,却不说话。 果然是主子的人手。六百年前他以为这是监视,但现在他明白了,这其实是一种保护。有姝原以为没人会爱自己,但蓦然回首才发觉,他曾那么深,那么深地被爱过。心脏传来小小的刺痛,他揉了揉胸口,又揉了揉酸胀的鼻头,闷声道,“告诉你们主子,让他好好睡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5.画皮 夏启皇室有规定,皇子一旦长到十八岁就必须出宫建府,且册封皇爵。九皇子虽是幺儿,但皇室中宫妃众多,同一时间怀-孕的也不少,是以与他同龄者就有二人,分别是七皇子与八皇子,生辰不过相差数月。 未开府就不能封爵,不封爵便不能参与朝政,所以七、八皇子现如今还需日日去上书房点卯。至于从十五岁起就开始上朝听政,虽未封王却与众位亲王平起平坐的九皇子,那是特例。 他脾气如此暴戾,行为那般猖狂,却在出生那日起就注定会被立为储君,从而成为夏启国的主宰。试问其余几名皇子如何能够甘心?故此,九皇子在宫中的人缘实在不怎么好,众位皇子表面上与他和和乐乐,实则恨不得他立马去死。 但很可惜,他便是夜夜睡不安寝,日日脾气暴躁,身体却长得极为高大健壮,习文练武的天赋也远超常人。这越发证明了他来历不凡,也更惹得众位兄弟眼红。 七、八皇子强笑着与他打招呼,然后默默坐远一点。堂上正在授课的先生亦面露紧张,手指微抖。这位主儿素来嫌弃先生念书的声音吵闹难听,心情好时能勉强忍耐一刻钟,心情不好时会忽然暴怒。可恨的是仲康帝每每纵容回护,并不教导指责,把他惯得越发肆无忌惮。 他不来还好,先生可以略松口气,他要一来,势必得做好吃挂落的准备。 上书房里气氛十分凝重,偏当事人安安稳稳地坐在首座,两手摆放在膝头,双目微微垂落,神态竟十分安详。先生起初还压低嗓音念了几段书,见一刻钟过去,九皇子还未有甩袖而走的趋势,这才稍微调高音量。 忽然,九皇子撩-开衣摆大步朝门口走去,紧皱的眉宇显出几分焦灼,把本就神经紧绷的众人吓了一跳。 今儿坐足了两刻钟,真是大进步!且还未曾无故折辱人,甚好。先生暗觉欣慰,却又恨不得九皇子走了之后再也别回来,却没料他竟停在门口,引颈眺望,似乎在等人。 小片刻后,两名太监领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少年郎匆匆走近,还未踏上台阶就见九皇子大步跑下来迎接。 “有姝,快随我进来。”他牵起少年往上书房里拖拽,模样十分急迫。 旁人都说他脾气暴躁,一时一刻也静不下来,那是因为他总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这缺少的一角,早在六百年前就已消失不见,便是他在此世苦苦搜寻,亦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所以哪怕心情再如何彷徨焦躁,空虚难耐,他也只能默默忍受,然后等待死亡为一切划下终结。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那般幸运,在不经意间就等到了宗圣帝苦等一辈子而不可得之人。这是宿命,亦是缘分。 只要少年出现在视野之内,只要他愿意待在左右,就是让九皇子安安静静地坐上一日一夜,也不会感觉枯燥,更甚者,还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所以本已经不必进学的他依然来了上书房,且打算在出宫开府之前都不缺一天课。 七皇子、八皇子从未见皇弟笑得那样灿烂过,脸上不免露出惊容。他们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少年,继而表情怪异。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这位少年虽然长得十分秀丽,行止间却颇为放肆,都已入了上书房手中还捏着一个巨大的肉包,悉悉索索啃个不停,令空气中满满都是葱香肉味儿。 先生咳嗽两声,暗示他授课的时候不准吃东西,他却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假装懵懂。九皇子竟也纵着他,不但叮嘱他慢慢吃,且还用帕子频频替他抹嘴。先生无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只要九皇子今儿不胡乱发作就算万幸,旁的他想管也管不着。 有姝不是装懵懂,而是真懵懂,他哪里知道上书房不许吃东西?就算知道了……也照吃不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早上王氏本已备好膳食,却没料父子俩被老太爷叫去问话,故而没来得及用。老太爷满肚子怒气,并不想留膳,他们只能各自拿了两个肉包在路上啃。 第一个包子有姝三两口吃完,略垫了垫肚子,第二个却准备慢慢享用。他吃包子着实讲究,像老鼠啃玉米一般,先把外面那层面皮啃得只剩下一个底儿,用来托馅料,再一口把馅吞了,尽情享受大口嚼肉的快-感。 目下,拱形面皮被啃了一半,他正将包子捧在掌心,变着方向啃另一半,悉悉索索的模样十分滑稽。不仅旁人频频偷看,强忍笑意,就是九皇子也有些忍俊不禁。他毫不关心先生在念哪篇文章,只管单手支腮,欣赏少年可爱的吃相,顺便替他及时擦掉快滴落的肉汁,心中也想把这人当成肉馅儿一口吞了。 “今早什么时辰醒的?”他咽下满口唾沫,这才凑到少年耳边低语。 “寅时三刻。你昨晚睡得好吗?”有姝含糊道。 “多亏你摘给我的星星,昨夜睡得格外香甜。你怎么跟我起得一样早?不觉得困倦吗?”九皇子十分诧异,心中却也窃喜。 “我习惯早起。” “既如此,日后你就寅时入宫吧,顺便陪我用早膳。宫中御膳不比赵府,仅糕点就有三四十种,更别提其他。”九皇子诱哄道。 有姝果然眼睛一亮,继而重重点头。九皇子强忍笑意,从书箱的暗格里取出一支用油纸包裹的糖葫芦,摆放在他手边,言道,“吃完包子还有甜点,日后你想吃什么只管与我说,东南西北、山珍海味,宫里的厨子都能做。” 有姝眼睛更亮,腮边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九皇子恨不能将他抱入怀里好好亲几口,却又勉强按捺住,只伸出食指戳了戳酒窝,又捏了捏翘鼻,表情十分温柔宠溺。 但看这架势,七皇子和八皇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道难怪九皇弟心情如此愉悦,原来是情窦初开了。谁家的儿郎这样大魅力,回去后须得打听清楚。 有姝任由主子揉-捏,吃完包子又吃糖葫芦,还不忘喂主子两粒,末了才擦手擦嘴,打开书箱。 少年“笃笃笃”摆放文房四宝的声音惹得旁人频频去看,却见他除了笔墨纸砚,竟还带了一个小陶盆儿,里面注了清水,铺了鹅卵石,种了水草,鹅卵石和水草间趴着一个黑团子,定睛一看却是一只乌龟。 薛望京率先破功,噗的一声喷笑起来,然后又在先生的瞪视下急忙捂嘴,含糊道,“有姝,你怎么将它也带来了?咱们这儿还上着课呢!” 有姝很乖巧听话,但那仅限于主子和爹娘跟前,旁人他不会管,更不在乎所谓的规矩。他正儿八经反驳道,“玄武不会发出声响,吵不着旁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6.画皮 王氏盯着符箓看了几眼,惊奇道,“哎呀,这是怎的?这张平安符好端端地放在荷包里,怎么燃起来了?我竟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她连忙勾头去翻自己衣裳,发现没出现焦黑的痕迹才大松口气。这套衣裳所用的布料是贡缎,乃她当年最贵重的陪嫁之一,烧坏了就再没有了。 有姝无奈,握住她胳膊再次询问,“今儿谁来过?” 王氏目光略有些闪躲,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才找到遮掩的说辞,“还别说,你定然不相信今日谁来过,竟是二侄儿新纳的小妾邹氏。我与她素无来往,她被二侄媳妇折辱了竟跑到我院子里来诉苦,还抱着我好一番痛哭,模样真是可怜。你不知道她那长相,啧啧,堪称祸水啊,若是让家里别的男人看见,定会惹出许多乱子。” 忽然想起自家也有两个男人,王氏喉头一噎,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再不提邹氏长相。她反手握住儿子胳膊,几次张口欲言,却又不知如何打头,表情十分纠结。 有姝并未注意她异样的表情,脑海里全是“抱着我好一番痛哭”这句话。毫无疑问,符箓就是在那时被触发,邹氏哪里需要安慰,却是杀人来了!自己伤了它,它就要毁了自己最在乎的人,心思好生毒辣! 有姝越想越气愤,本来肿得只剩下一条细缝的眼睛现已睁开很多,并泻-出丝丝寒光。他叮嘱王氏最近别乱走,这才回屋重新画了一张平安符,塞进她荷包里。从昨夜到现在连续两次下杀手,且被捅穿脑袋也能安然无恙,有姝对那只妖物的戒备心已提升到顶点。 他明白自己必须尽快将它弄死,否则它还会不停地挑衅。但它现在是以大活人的身份出现,且还是赵玉林新纳的侍妾,早上大闹一通又招摇过市,多少人已注意到它的存在?故此,有姝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杀它,还需想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 若他还是孤身一人,自然不用考虑许多,宰掉后直接逃走也就是了。但现在,他有主子,有爹娘,要是再摊上人命官司,等于在他们脸上抹黑,亦会陷他们于不义。 有姝思来想去,决定用迅雷符将这事给办了。所谓的迅雷符乃道家第一凶符,一旦被触发便似五雷轰顶,烈火万丈,破坏力十分强大。有姝精神力极强,却也只能勉强画出两张最低等的符箓。 他冥想片刻,待精神力调节到最佳状态才摊开符纸慢慢刻画,原本坐在书桌上帮他磨墨的小鬼在朱砂初落的瞬间就已遁地而走,逃出十里之外才开始瑟瑟发抖。天雷是妖鬼的克星,感觉到符文中强大的雷霆之力,他如何不怕?且这雷霆还不是普通雷霆,竟带上了一缕鸿蒙紫气,威力也就更为巨大。 那妖物也是作死,惦记谁不好?偏要惦记大人,这下有的受了!小鬼叹了口气,仿佛很是忧心,内里却暗搓搓觉得爽快,打定注意待会儿要回去看个热闹。 迅雷符乃传说中的神物,一般道士别说动笔刻画,连想都不敢想。若是道行极高深的道士,画一张大概要三个月光景,连续两张则至少耗费一年,完工后亦有可能灵台枯竭、法力倒退,落下十分严重的后遗症。然而有姝却只觉得疲惫,略冥想片刻也就好了。 这也是当初那位老翁宁愿违誓也想将他留下的原因。如此天资,实属罕见。 目下,两张迅雷符正摆放在桌上,朱红符文中隐隐闪现紫光,看着十分神异。有姝将它们折叠成三角形,又在外面裹了一层隐形符,这才推门出去。恰在此时,逃到外面的小鬼回来了,远远站着拱手,“大人,那妖物此时就在后花园的八角亭纳凉,您快去吧。” 他已迫不及待想观赏迅雷符的威力。 有姝略微颔首,信步朝后花园走去,沿途遇见许多人,均对他红肿的眼睛露出好奇之色,复又压抑住幸灾乐祸的神情,也不知心里构思了怎样荒诞的情节。到得后花园,果见凉亭的围栏上斜倚着一名纱衣飘飘、容貌绝世的女子,正摇着团扇四处梭视,表情十分精巧灵动。 旁人只觉得她美不胜收,有姝却察觉到对方正如变异兽一般在搜寻猎物。若是再不将她解决,赵府恐怕会死很多人,且还会危及爹娘。思及此,他快走几步,却又忽然停住,只见赵玉松摇着一柄玉扇,施施然入了凉亭,毫不避讳地与女子见礼。 二人面上看着正经,脚尖却对着彼此脚尖,这是心有所欲的表现。有姝还在犹豫要不要放弃这次机会,女子却已经发现他,娇笑道,“哟,这不是赵小公子吗?奴家见过赵小公子,好叫公子知道,奴家现在已改名唤作霓裳,日后必不会犯了公子忌讳。”话落指了指少年眼角,仿佛十分关切,“赵小公子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肿得像核桃一样?莫非受了什么委屈?”略停片刻又道,“九殿下那般疼宠你,受了委屈就与他说,他定会为你做主。” 少年的眼睛是入了宫才肿起来,一般人都会联想到他被九殿下责罚了。故此,这番话看似关怀备至,却满带讥讽。 赵玉松更为直白,将玉扇慢慢合拢,嘲笑道,“你有所不知,五弟的眼睛早上还好好的,从宫里回来就成了这样,许是在九殿下那里受了气,不敢声张。” 女子近日屡受挫折,心里早已憋了满肚子火,立刻掩嘴惊呼,“原是被九殿下责罚了吗?这也难怪,九殿下本就脾气爆裂,容不得人,略责罚几句还算好,一个看不顺眼,许就人头落地了!”话落抬起胳膊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说自己可以,却偏要扯到主子身上,有姝哪里受得了?他阴沉道,“主子脾气很好,你们若是再胡乱说话,小心我割了你们舌头。”与此同时,双手背在身后打了个非常复杂的法诀。 原本静静躺在他手心的符箓忽然消去影踪,又似蝴蝶一般悄无声息的朝女子飞去,一个没入眉心一个钻入左胸,最终化为无形。女子竟毫无感觉,连连作揖道,“哎呀,奴家好害怕,赵小公子饶命啊,奴家再也不敢了!”话虽这么说,却嘻嘻哈哈笑起来,俨然把少年当成了跳梁小丑。 有姝定定看她半晌,然后转身离开,并未反驳那些羞辱性的话语。女子与赵玉松一唱一和,大加嘲讽,本还兴致勃勃,见正主儿连个眼角余光都欠奉,还径直走了,心里万分难堪,也就慢慢沉默下来。 待有姝走出去老远,小鬼才从地底下钻出,问道,“大人,您的迅雷符呢?怎么不见了?”也不知大人在符箓外层裹了什么东西,本还散发着巨大威压的符箓忽然气息全无,且拿在手心就忽然不见,也不知放没放出去。 他眼巴巴地等着看好戏,结果那妖物不但毫发无伤,还有心思勾搭男人。想来,赵家大公子此刻已经被她弄到手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7.画皮 这一晚,赵家几乎所有人都没睡着,唯独大房一家后半宿呼呼打鼾,气人极了。赵知州两口子也是心大,明知道儿子跑进屋割了尸体舌头,非但不觉得可怖,还担心儿子弄脏手,沾了晦气,给他摘了许多柚子叶洗澡擦手。 翌日,赵家的老少爷们儿再次齐聚正院,连女眷也都一一在座,并不避讳。 老太爷命仆役上早膳,美其名曰留儿孙们一起乐呵,实则却是为了封口。男人们知道轻重,自然不会乱说,就怕女人们嘴上不把门,把这等丑事闹将出去。他一面摆手让大家用饭,一面幽幽道,“你们记住,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邹氏因病暴亡,已经下葬……” 话说一半,赵玉林的媳妇孙氏就不服气了,呛声道,“她暴亡,那大哥呢?他大半夜跑到我们院子里偷人,这事就算完了?他继续娶他的公主,当他的驸马爷,让我相公来当这个乌龟王八?呸!你们想得也太美了!” 别看她平时对赵玉林管教甚严,动不动就责打辱骂,临到关头却还是会维护相公的利益。赵玉林拉了拉她衣袖,却并不怎么开口去劝,想来心中也很不忿。 老太爷拍桌道,“那你待如何?把这事宣扬出去,让玉松吃挂落,让咱们赵家全家获罪?覆巢之下无完卵,这种道理你也不晓得,果然是愚妇!今天我把话撂这儿,谁若是敢在外面嚼舌根,家法伺候!” 众人见他动了真怒,这才消停下来。偌大一个厅堂安静的落针可闻,唯余有姝悉悉索索喝粥的声音。 看见吃得欢实的少年,吐了一晚上的老太爷和二老爷等人纷纷绿了脸,想骂他又不敢开口,脑海中不由自主就会浮现他面无表情割掉尸体舌头的画面。前一天还在背后嘲笑他以色事人的几个堂兄弟,现在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有姝喝完一碗粥才想起主子让他入宫陪膳的话,立即将摆放在自己跟前的食物推出去,起身便走。 “干什么去?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如今出入宫中,最是要谨言慎行,莫为家里招惹麻烦……”老太爷板着脸训斥。 赵知州,不,现在应该唤赵侍郎,也跟着起身,不以为然道,“爹,您有这功夫训斥我儿子,不如好好教玉松做人。他偷人都偷到弟弟家去了,不是咱们不往外说就能当做没发生的。所幸公主尚未进门,要是进门了再发生这种事,您还兜得住吗?”话落甩袖就走。 老太爷和老太夫人气得脑袋发晕,却也无法,只得由他们去了。 有姝到得东宫,看见站在门口迎接自己的主子,才想起对方安排在家中的许多暗卫。换一句话说,昨晚的事那些暗卫必然已经禀告过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赵玉松和明珠公主的婚事,也不是赵家会不会获罪,而是自己割掉妖物舌头的场景。 他悚然一惊,连忙把手背到身后,战战兢兢走过去。主子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残忍?会不会因此厌弃我?我该如何向他解释?他越想越着急,眼眶忽然就红了,泪水迷蒙,鼻头发亮地模样看上去十分可怜。 九皇子脸色大变,连忙迎上去将他揽住,连声询问他是不是受欺负了。 有姝还没做好向主子坦白一切的准备。现在这样轻松、愉快、毫无负担,亦无猜忌的相处方式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希望能留住这份快乐与纯粹,哪怕时间很短暂。他摇摇头,紧接着又摇摇头,上齿咬住下唇,越发显得可怜,且双手背在身后反复揉搓,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九皇子略略一想也就猜到他在想些什么。这小东西许是怕自己嫌弃他心狠手辣吧?已从暗卫处得知昨天在赵家发生的一切,他自然知道有姝为何要割了邹氏舌头。说老实话,他一点不觉得有姝冷血、残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正相反,他完全能理解他的行为模式。 他只是天真的有些邪恶罢了。 思及此,九皇子心中发-痒,再看缩在自己怀里,像只无害的小羊羔的少年,竟恨不能当场将他吃了。他把人带入内殿,困在怀中,垂头去含他嘴唇,先将他依然咬住下唇的牙齿撬开,再去勾缠他粉-嫩湿-滑的舌尖。 有姝吓了一跳,然后便反射性的去吸龙津,滋滋溜溜十分主动,两手两脚都攀附在主子身上,像只无尾熊。九皇子被他贪婪地吸法刺激到,大掌盖住他后脑勺,吻得更深入。 两人先是站着,复又叠坐在椅子上,然后不知怎的竟滚到榻里,结结实实、绵绵密密、长长久久地吻了几刻钟,若非有姝肚子饿地咕咕叫,许是会吻到天荒地老。 “你,你你你……”有姝被主子抱-坐在膝头,感觉到屁-股下面弹跳的硬-物,老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真被吓住了,不知道主子为何会吻自己。 “我从不知道你还是个小结巴。”九皇子点了点他沾满唾液的唇珠,将扯出的一线银丝塞入嘴里,哑声道,“你什么你,日后想吻我就直接开口,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乐意满足你,不用总是趁我睡着偷吻。” 有姝脸颊爆红,脑袋冒烟,已经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捂住脸,往被子里钻去。偷吻被抓到,那尴尬劲儿别提了。 九皇子朗声大笑,将他连人带被抱到偏殿,拍抚道,“害什么羞,我又没嫌弃你。好了,出来吧,不然早膳该凉了。”对于昨晚的事却绝口不提。 有姝挣扎了半晌方从被子里爬出来,右手拿起一个大-肉包,将自己半张脸遮住,然后头垂得极低,恨不能埋进碗里去。他吃几口便偷偷看主子一眼,吃几口又看一眼,忽而脸红,忽而脸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九皇子暗笑到内伤,却假装毫不知情,优雅万千地用膳,完了让有姝去榻上小睡片刻,说是朝会结束再一块儿去上书房。 今儿是大朝会,少说也要开一个多时辰,有姝吃饱喝足,颇感困倦,脑袋刚触到枕头就睡死过去,迷糊间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眉心亲吻,便习惯性地喊了一声主子。那人低低而笑,又在榻边略坐片刻,这才轻手轻脚地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外殿忽然传来吵闹的声音,有姝立刻惊醒,掀帘子去看。只见一名穿着华丽宫装的少女大步而入,后面跟着一群宫女太监,边追边喊,“公主殿下,赵公子还在睡,九殿下临走时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难道这任何人也包括本宫?你们给本宫滚开!”少女长相温婉秀丽,脾气却十分暴躁,见有姝伸出一个脑袋盯着自己,越发生气,“赵公子好大的脸面,不但将本宫挡在殿外,亦不下跪行礼,谁教你的规矩?” 有姝立即跳下榻行礼,身上只穿着亵-衣亵裤,这在古代与赤身裸-体有何区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8.画皮 在母子两用饭的时候,已有暗卫将“王氏替赵小公子物色了一个通房丫头,而小公子颇为意动”的消息递入宫中。 有姝是什么样的性格,没人比九皇子更了解。他总是一根筋,认定了谁就死死黏在对方身边,便是骂他、打他、撵他,亦不会舍弃,更不会背着对方朝三暮四。王氏为他物色通房丫头,他最有可能的反应是一口拒绝,或者远远躲开,绝不会欣然接受,除非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九皇子已慢慢学会控制住内心的焦躁感与不安感,并一再告诫自己对有姝多一些信任,如此,他也会对自己深信不疑。这样两个人才不会重蹈覆辙,才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目下,他已把密函捏成碎末,表情却始终平静,从内殿走到外殿,又从外殿走入内殿,反复徘徊了足有一刻钟方淡淡开口,“即刻出宫,去赵府看看。” 在未曾接手宗圣帝遗留下来的势力之前,他竟从不知晓宫中还有密道,现在却只需敲开隔间的暗门就能出去。不过在此之前他给仲康帝留了口信,说是去赵府探望有姝,晚些时候自会回转。 当一行人走在路上时,有姝已用完晚膳,吞吞吐吐地提出让桃红伺候自己就寝。王氏大喜过望,捏捏他腮肉,直说我儿开窍了,改天可以娶媳妇了。有姝也不反驳,顶着猴屁-股一般的脸蛋往寝居走,步伐十分匆忙,像是有些迫不及待。 桃红亦步亦趋跟着他,一面娇-声央求少爷慢点儿走,一面在看不见的角落用森冷目光瞪视。二人跨入门槛,落了锁,关了窗,然后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小片刻后,还是桃红主动开口,“少爷,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吧。”边说边绕到雕花屏风旁,冲少年勾手指。因王氏早有吩咐,屏风后的木桶早已打满热水,正往上冒着白雾。白雾腾腾下,房里的温度略有攀升,叫人呼吸起来颇感窒闷。 但有姝却知道,这窒闷感不仅源于过高的气温,还源于妖物在此处布下的障眼法。没见梁上的暗卫此时已经僵化,莫说监视他们,便是动也无法动弹一下,待障眼法解除,也不会发觉丝毫异样。 这是打算弄死我吗?这样想着,有姝本就黑白分明的眼睛更为闪亮,腮侧的小酒窝也深深凹陷下去,仿佛很是期待。 桃红目中划过一丝得色,勾手道,“少爷,奴婢陪您一块儿洗怎么样?” 有姝慢慢走到她跟前,用灼热地目光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她,脸颊酡-红,眸光迷离,像是喝醉了酒。他张口嘴,嗓音轻柔,满带诱-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品种?” “啊?”桃红原以为他会说些羞人的情话,却没料竟是这句,一时间愣住了。说老实话,昨日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转而联想到少年手里那柄能斩妖除魔的匕首,便觉得十有八-九是他,这才立刻跑回来报仇。 它对自己的易容术很有信心,虽连续两次被人堪破,且还栽了大跟头,却绝不认为自己会栽第三次。这张人皮是最新鲜的,在它精心炮制之下已看不出半点破绽,为了以防万一还施加了层层叠叠的障眼法,便是张天师本人在此也一样会被迷惑。赵小公子有灵武又如何?有迅雷符又怎样?那般贵重的宝物,他难道还能源源不断地拿出来?想来早已经黔驴技穷了吧? 但这种骄傲轻视的情绪只维持了几刻钟,在它眼中已毫无威胁,甚至手到擒来的赵小公子,不知什么时候竟咬破指尖,飞快在它额头画了一个定身符。直到这时它才明白那句问话的含义。所谓的“什么品种”,原来指的是它的原形,他竟早已看透它身份。 鲜血的气味甫一飘散,桃红就惊疑道,“世外之人?你竟是世外之人?”它面容扭曲,目中泛红,显然很是焦躁饥渴,若能动弹,想必会飞身而上,一口一口把有姝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它开始调动全部法力去冲击额头的血符,满以为很快就能脱困然后大快朵颐,却又骇然道,“你画的是什么符箓?” 有姝退开两步,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坦诚道,“普通的三阳定身符解析为三个环形单阳定身符,再用十绝锁阵符连连相套,构成阴阳定锁符,再把龙蛇噬灵符嵌入其中,最终形成阴阳龙蛇十绝定锁符。”话落微露赧然,补充道,“这个名字只是暂定,还不成熟,我得再想想。”总觉得说出去逼格不够高,有侮辱自己智商的嫌疑。 但桃红修行六百余年,堪称见多识广,又哪里会觉得他智商不够?正相反,它终于知道自己究竟栽在怎样可怕的人物手里。符箓之道在凡间已传承数万年,各门各派加起来总数只在三千六百余种,若是有人能完全将之掌握,便能纵横世间,无有敌手,莫说魑魅魍魉,便是它们这些大妖也要望风而逃。 但习得传承与自主创新又怎么能相提并论?唯有将所有符箓都刻画完全,理解透彻,才能将它们任意拆分组合。这其中又往往暗藏许多风险,因为若是组合不当,便有可能被符箓反噬从而身死道消。 桃红也遇到过很多专修符箓的道人,却没有一个像有姝这样信手拈来,更没人能轻飘飘地说出之前那番话。要知道,所谓的三阳定身符、十绝锁阵符、龙蛇噬灵符,都属道家最为高深,刻画起来最为耗时费神的符箓。便是张天师那样的人物,要刻画其一都得花两三天功夫,这位赵家公子却只需咬破指尖,一息而就。 或许他世外之人的身份令他的鲜血具备特殊的用途,但却绝不是主因。他乖巧可爱的皮囊下究竟包裹着怎样的内在?桃红想起自己被捅穿的脑袋,被割掉的舌头,终于意识到某些人类比妖物更为可怕。 它用上全部法力也挣不开束缚,这才颤声道,“赵小公子,您想怎样?” 有姝已处理好指尖的伤口,正弯腰去抽靴筒里的匕首,语气平平道,“你想对我怎样,我就对你怎样,我处事向来公平。” “我,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它直到此时才发现,房梁上竟还蹲着一只小鬼,正倒挂下来冲自己挤眉弄眼。 “这是您养的小鬼?之前他去芳华园偷-窥,是您指使的?迅雷符是您放的?”这些问题,它早已猜到答案,最后几句话才是它真正在意的,“您早就认出我来了?什么时候?绿蜡小筑那次?当晚偷袭那次?还是翌日在后花园?” 有姝不答,只抽-出匕首,用绢布擦拭了几下。 桃红吓得嗓音都变了,“诛魔!你怎会有诛魔?是了,九皇子乃霸皇转世,霸皇的东西他自然能轻易得到。”这一下,它真的感到很绝望,不免矫揉造作地哭起来,希望最后一次美人计能奏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9.画皮 孤男寡女待在屋里三刻钟,正常人都会联想到苟且之事。故此,二太太和其他几位妯娌才会以为两人已经成事,且等着看大房笑话。 九皇子来时静悄悄的,他们本也不知情,后来因为鬼打墙事件,一群人在院子里转了许久,又是烧纸钱求菩萨又是拿棍子敲打门墙,动静闹得非常大,想不知道都难。原以为明日把赵有姝收用通房的消息辗转递进九殿下耳朵,才能看大房的笑话,却没料殿下来得那样及时,竟上演了一出捉奸在床。 这乐子也就更大了! 莫说各房派了人手去打听情况,就连正院的老太爷和老太夫人也密切关注此事,然后相继接到那骇人听闻的消息。 二太太惊跳而起,追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我似乎没听清楚?” 赵玉松也拧眉瞪眼,表情疑惑。他们分明已经听清,却都不敢置信。 仆妇噗通一声跪下,“五公子把,把桃红活剐了,开膛破肚,血肉横飞!奴婢亲眼所见!”忆起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她还手脚发软,站立不住,否则只是给二太太回个话是不须跪拜的。 “活剐了?他怎么能把人活剐了?桃红怎么招他惹他了?”二太太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桃红那样的绝色美人,各房的老少爷们全都盯着,若非想整治大房,也不会便宜了赵有姝。 但现在,这老妇却说赵有姝并没有享用她,反而将之开膛破肚,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他还是人吗?及至此时,她才想起昨日管家偷偷告诉她的事,说五公子进了芳华园,查看了邹氏的尸体,然后把人家舌头割掉了。 当时管家就告诉她要小心五公子,还断言此子非同常人。怎么个非同常人法,她现在总算明白了。 “那九殿下是何反应?”二太太勉强稳住心神,低声追问。想也知道,九殿下同样是弑杀之人,只要赵有姝没在身体上背叛他,无论对方干下多少伤天害理的事,都不会在意吧? 仆妇果然答道,“九殿下态度寻常,只是走进去,锁了门,并没听见训斥声和吵闹声。” “去,再去打听!”二太太挥舞袖子。 仆妇很是惊惧害怕,却也不敢抗命,慢吞吞地去了。早知道五公子是那样的邪神,她说什么也不会来大房当差。连桃红那样的美人他都舍得杀,旁人岂不更危险?万万没想到五公子乖巧温顺的皮囊下竟包裹着那样一只凶兽。 仆妇越想越害怕,打算干完这一回,日后再不给其他各房递消息了。否则王氏能饶了自己,五公子也忍不得。 不仅二房惊骇难言,其他各房也都五内翻腾,惶惑不已。老太爷尤其愤怒,恨不能立时把孙儿找来审上一审。赵家以“忠义仁孝”作为千古家训,断没有肆意残杀下仆的道理,即便是大房唯一的嫡子,也要施以最严酷的家法。 但碍于九殿下还在,他只得强自按捺,想着等殿下走了再把人押入宗祠,秘密-处置。 老太爷的心思,赵侍郎如何猜不透,守在昏迷不醒的妻子身旁连连叹息。现在他也没心情去追究儿子为何要杀桃红,他就一门心思想着该怎么让儿子避开家法。一百棍杖下去,儿子那小身板哪里抵得住? 恰在此时,王氏悠悠转醒,看看帐顶又看看相公,后怕不已地道,“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不是噩梦,是真的。”赵侍郎把她扶起来,残忍地戳破现实。 王氏僵了僵,紧接着低声哭起来,“都怪我,不该逼儿子收用通房,否则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要不喜欢就直说,做什么要把人,把人……”话落又猛然醒悟,急道,“相公,这事儿有多少人看见了?快快快,快去封院子,不许人出入!这事万万不能传出去,等过个几天,咱们就说桃红暴病身亡了!” 到底还是维护儿子的本能占了上风,她开始考虑更实际的问题。 “晚了,我见你晕过去,心里十分着急,又担心儿子跟九殿下,就忘了管束下人。现在,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咱们去封谁的嘴?”赵侍郎指了指正院,忧虑道,“咱儿子不是公主驸马,老太爷不会保他,为了赵家家声,也为了彰显他的公正仁义之风,怕是会拿咱儿子开刀。” “公主驸马怎么了?公主驸马淫-□□妾能免罪,害人性命亦不追究,算什么公正仁义?我呸,一群道貌岸然、沽名钓誉的东西!咱们儿子还是太子妃呢!”为保儿子性命,王氏什么都顾不得了,张口就承认了他与九殿下的关系。 赵侍郎没妻子那般心大,却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有九殿下在,即便儿子把天捅破一个窟窿,想来也会平安无事。老太爷欲对儿子施家法,也得看看九殿下同不同意。 屋内,被吻的晕头转向的有姝也正慢慢醒过神来,意识到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这具尸体,怕是不能了。他原本计划得很周详,先把妖物宰了,然后焚烧成灰烬,再用符箓做一个傀儡,过几天让它自个儿走出赵府,就说无故失踪了。另还备了一张幻符,用来更改房梁上那名暗卫的记忆。 但眼下,院内院外,看见尸体惨状的人不少,许是已经宣扬出去,再要处理干净也就千难万难。他挠挠后脑勺,又摸-摸袖袋里的烈火符,当真有些纠结。 九皇子也想到这茬,安抚道,“莫怕,这具尸体我帮你拿去处理。但你要记住了,日后周全一些,冷静一些,别顾头不顾尾,弄出如此大的破绽。” 要不是你忽然闯进来,也不会打乱我的计划。当然,这些话他不敢明说,只得乖乖点头,末了追问道,“你要怎么处理?” “当然是拿去烧掉。”九皇子揉揉少年凌-乱的头发,这才打开窗户,唤了几名暗卫进来。 能作为宗圣帝的暗部而留存六百余年,这些暗卫自然训练有素,心坚如铁,但即便如此,也被屋内的情景吓了一跳。他们微不可察的倒抽一口气,然后才在主子的吩咐下清理血迹、内脏、尸体等物。 窗户甫一打开,就有微风将恶臭带出院外,引来许多猫狗。它们围着屋子嗷嗷直叫,还有几只试图从窗户缝钻进去,又被撵了出来。赵侍郎和王氏闻听动静跑到房门前,想推却又不敢,正几番犹豫,便听吱嘎一声响,门从里面打开了,九皇子揽着自家儿子缓步而出。 “爹,娘,我……”有姝心情忐忑,眼眶泛红,刚说一句就把头垂下去,仿佛不敢见人。 王氏一把将他扯过来,啪啪打了两下,骂道,“你这死孩子,你怎么能贸贸然在家中动手,还让人看了去?你傻不傻,你说你傻不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画皮 有姝的承诺,大约是九皇子这辈子听过最甜蜜的情话,从此再没有谁能令他动容至此,也开怀至此。他将少年搂入怀中辗转亲吻,直至两人都气喘吁吁才停下,鼻尖抵着鼻尖安慰,“不用担心,此战我早有准备。” 有姝搂着主子脖子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一点儿也不担心。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接着还就是了,之前说要替他手摘星辰亦非虚言。 九皇子丝毫不知道少年已有成算,一边拍抚他脊背一边徐徐道,“乌斯藏活佛曾经预言,六百年后宗圣帝的心上人会重返人间。为得到与之相聚的机会,宗圣帝在自己的皇陵内布下轮回法阵,一同现世,与此同时还留下一支暗部,负责保护法阵,亦等待他召唤。六百年过去,这支暗部分裂成许多不同的势力,隐藏在九州五国之中,唯有真正的宗圣帝转世才能拿到支配他们的信物。” “你拿到了?”有姝眉头微蹙,大约已经猜到四国为何联手攻打夏启。 九皇子果然点头,“我拿到了,并且已经召唤隐藏在夏启的所有暗部。你要知道,唯有占据上京的夏启才是真正的姬氏血脉,才是皇族正统,六百年里,他们一直在等待宗圣帝重临人间。而这个传说,其余四国也都知道,他们手里或多或少掌握着暗部的动向,甚至有一些已被他们收归己用,另有一些则隐匿在暗处,不被人所知。而这些不为人所知的势力究竟有多庞大,具不具备摧毁其余四国的能力,他们心里都没底。” “所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们这才联手灭夏?”有姝恍然。 九皇子理顺他胡乱翘着的额发,点头道,“没错,当我启用信物时,九州各地的暗部会同一时间收到消息,然后前来与我汇合。但你要知道,人心难测,当年对宗圣帝忠心耿耿的暗部,如今未必会对我惟命是从。他们之中很多人,现在已分散各国,掌控权柄,又如何甘于屈居人下?早年他们得到我是宗圣帝转世的消息,曾连番施以暗手,都被父皇一一化解,后见我夜不能寐,秉性渐坏,且与朝臣宗室离心离德,这才没再咄咄逼人。最重要的是,虽然我生而知之,能力卓绝,却一直没能拿出霸皇信物,他们也就放松了警惕。” “那你为什么要拿出来?你可以先韬光养晦,再慢慢筹谋。”有姝大感不解。 自然是因为我迫切地需要拥有保护你的能力。九皇子亲吻少年嘴唇,却始终没有表明心意。他不想把太过沉重的担子压在少年肩头。少年只需像往日那般,该吃吃,该睡睡,开心的时候挤挤酒窝,不开心的时候往自己怀里钻,也就是了。 “五国之间必有一战,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再过半月我就年满十八,父皇将册立我为太子,而其余四国秉持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原则”,必不会让我活着登上皇位。当年老六向我下毒,母后与我离心,诸位皇子明争暗抢,背后少不了四国的影子。若是我再不寻求自保之法,你可以想见我的下场。” 九皇子未曾告诉有姝的是,他早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厌烦了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他不怕四国联手加害,更甚者,还期待着一切的终结。但现在,他输不起,一丝一毫也输不起,所以才要去争去抢,去把曾经失去的东西全都找回来。 宗圣帝能为了寻找所爱一统九州,他也能为了安放所爱打下一个太平盛世。 有姝总以为主子这辈子过得风光无限,却一次又一次地体会到他的无奈与艰辛。若是当初自己没有擅自离开,若是陪伴他一起终老,也就没有他的死不瞑目,更没有现在的五国之战。一步错,步步错,现在,是时候纠正这些错误了。主子失去的平安喜乐,万世伟业,九州五国,他都会帮他一一找回来。 当二人待在东宫互相抚-慰时,朝堂上越发闹腾得厉害。朝臣几乎是一面倒地要求仲康帝赐死九皇子,然后册立六皇子为储君。而九皇子是妖星降世,会祸乱生灵的流言,已迅速席卷整个九州大陆。不仅其余四国人恨不能生啖其肉,便是夏启的百姓也都跪在宫门外,要求当场将妖星烧死。 此事闹了将近半月,而四国联军也已步步逼近,蓄势待发。临到九皇子生辰这日,仲康帝一意孤行,竟照旧颁布了册立他为储君的旨意,且还命他挂帅西北,迎战四国。 朝臣大哗,继而又沉默下来。西北边境只屯兵三十万,根本无法抵御四国百万大军,而从别处调遣七十万大军至少需要三月时间。远水救不了近火,四国联动太过突然,便是大罗金仙,恐也无力回天。 皇上一面册封九皇子为太子,一面派遣他亲征,必是想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若他阵前被杀,妖星之乱自然而然也就化解了。绝大多数朝臣想得十分天真,亦有少部分眼光深远者却明白,九皇子只是四国出兵的借口,他的死亡或许能缓解局势,却不能彻底解除夏启的灭国危机。 唯一的办法还是战!一战到底!九皇子乃霸皇转世,但愿他原原本本继承了霸皇的军事才能。 在众人的忧虑中,九皇子接过册封文书和帅印,点了十万铁骑与他一同前往西北。筹措粮草还需一个多月时间,他也不回宫,一直宿在军营。 听说儿子硬是要跟九殿下去西北打仗,赵侍郎和王氏哭得稀里哗啦,恨不得把儿子绑了藏起来。 “儿啊,你可怜可怜爹娘成吗?咱们只有你这一根独苗苗啊!三十万人马对战百万联军,儿啊,你好好想想,九皇子他有几成希望活着回来?你难道也要跟着去送死?”赵侍郎苦口婆心地劝解。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他说什么也不会回京,随便找个地方当个芝麻小官也就成了。 有姝把床底下的米面一袋袋拖出来,准备送去军营。主子现在很需要粮草,但朝中各派官员却都推三阻四不肯兑现,摆明了想让他去送死。更可恨的是,竟连皇后也都动用中宫笺表,规劝主子“以身殉国”,他们有没有把主子当成自己的亲人? 想起最近的市井流言已彻底把主子妖魔化,有姝就觉义愤难平,坚定道,“我若与主子同去,他十成十会活着回来。爹娘,你们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九殿下哪点好,叫你对他死心塌地的?你要是喜欢男人,爹给你找,十七、八个随你挑!这样成不成?成不成?”赵侍郎连连戳儿子额头。 有姝平静道,“主子哪点都好,你就是把全世界的人找来,也没谁比得上。爹,您私库里还有粮食吗?全都给我成不成?” 赵侍郎捂着胸口,差点厥过去。王氏拽住儿子,嘤嘤嘤地哭起来。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地低笑,三人回头去看,竟是风度翩翩、表情温柔的九皇子。现在的他虽陷于水火,却不见半点狂躁,与平日判若两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1.画皮 在山中时,有姝已将各种阵法演练过无数回,自是胸有成竹。他加大了血液和精神力的输入,又布阵一次,双龙发威时不但毁了巨大的沙盘,连帐顶也一块儿掀翻,诸位将领更是被风刃切割得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此时再看少年,他们哪里还敢流露出鄙夷之态,跪在地上磕了八~九个响头才敢起身,无论少年交代什么都一一答应,对待他竟比对待九皇子恭敬千万倍。 有姝让诸位将领选调十五支骑兵去探查他刚才布阵之所,若地形与沙盘无有出入,他再亲自去看,然后实地布阵。诸将领命,鱼贯而出。 帐帘内安静下来,有姝抬头看了看破败顶棚,意气风发的表情这才慢慢转为胆怯与忐忑。 “你……” 九皇子刚开口就被他急急打断,“你说过暂时不会问的。” 九皇子沉默,他也就越发忐忑,连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能力很可怕?若是哪天我要害你,是不是连抵挡之力都没有?但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我有害你之心,便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 “够了!”九皇子厉声喝止,“不要随便发这种誓言。我相信你不会害我,我也没觉得你很可怕。我们曾经互相保证过,要多给彼此一些信任,难道你忘了吗?” 少年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模样令他倍觉怜惜,却也气愤不已。虽然他总是说愿意相信自己,但内心深处却还隐藏着许多游疑不定。他或许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骂也不走,打也不逃,但他却做不到全心全意的信任。 九皇子十分挫败地揉了揉额头,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彻底打消他们之间的隔阂。 有姝噤若寒蝉,却也见不得主子难受,踟蹰片刻方慢慢凑过去,替他按摩太阳穴,忆起他很喜欢自己的亲吻,就像小狗一样“啵啵啵”地吻了很多下,直将他半边脸都舔湿~了。 九皇子被他弄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推了几下推不开,只得把人抱进怀里绵绵密密地回吻。片刻后,他放开少年红肿的唇~瓣,言道,“我并不想追问太过深入的问题,我会等你自己坦白。我只想知道,使用这些奇门遁甲之术,对你可有妨碍?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这个阵法在沙盘上演练或许只需几滴血液,若用在真正的战场上,便就不是这个数了。还有,困杀百万生灵,这是多大的罪业?会否应在你自己身上?”自转世以来,他对宿命论已深信不疑。 他捏住少年下颚,沉声命令道,“我要听你说实话!若布阵的代价是失去你,那么我宁愿上阵搏命。我自有后手,实在不需你为我做出任何牺牲。” 有姝乃世外之人,不牵扯因果,所以完全可以任意妄为。他心里感动万分,眼睛也就湿漉漉的,笃定道,“主子不要担心,布这个阵法,于我没有任何妨碍,我说过这辈子要好好陪在你身边,自然不会失言。” 九皇子定定看他半晌,终是信了。有姝向来不会撒谎,尤其是面对自己的时候,他心里想些什么立刻就会写在脸上,叫人一眼就能看穿。心情略有缓和,九皇子这才放开他下颚,凑过去用力吻了一下。 有姝得到主子奖赏,顿时激动万分,若身后有根尾巴,这会儿约莫已经摇断了。他拿起两套锥刺一一解释说明,眉眼飞扬的模样十分富有朝气,“主子你看,”他举起二尺长的大锥刺,“这套阵法所用的器具原本是这种尺寸,上面刻画的铭文有汇聚天地灵气,召唤风、土双龙的效用。我说这套法阵威力不大的确不是谦虚,因为这套法阵之上还有三龙阵、四龙阵、五龙阵,若召唤出九龙,便能毁天灭地,碎裂时空。” 九皇子很少看见少年侃侃而谈的模样。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而又紧绷的,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戒备。他甚至有一些自卑,不敢去争取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然而现在,他显得那样开怀,骄傲,自信满满,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九皇子爱极了他现在的模样,轻轻抚~弄他披散在脑后的发丝,诱哄他继续往下说,“既有那样大的威力,催动时恐怕耗费不小吧?” 说到这个有姝更来劲了,解释道,“的确如此。若按照正常的方式催动双龙阵,单这套锥刺就需炼化七七四十九天,每天需献祭九九八十一条人命,这才换得撕裂一方水土的力量。但是你看,我将这套锥刺上雕刻的符文修改了一下,将它的威力保留下来,却简化了催动程序。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十五根锥刺原是十五个主程序,要想达到操控天地的能力必须同时注入能量并同时启动,所耗费的灵力足以将张天师那样的人物抽干。但现在,我通过修改符文的方式把这十五个程序拆分成三十个环环相套的程序,其中大的十五根锥刺还是主程序,而这些小锥刺则变成了驱动程序,驱动程序中又有阵眼这枚锥刺作为主程序。如此,原本需要十五根一起催动的法器,我现在只需催动这一根,也只需炼化这一根,所耗费的鲜血不足半碗,时间不出七天。又因为大小锥刺之间通过符文进行联通遥感,所以我也并不需要亲临战场,只需守在阵眼处,用沙盘操控局势就行。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他眼巴巴地朝主子看去。 九皇子思忖片刻,坦白道,“大致明白。一,你化简为繁,将十五法器增为三十;二,你化繁为简,减少了催动法阵所需的能量;三,你以小博大,只需在沙盘上操控小锥刺,就能令大锥刺全然释放出能量。是这个意思吧?” 有姝冲主子竖起大拇指,钦佩他这样都能听懂。他也想解释得更清楚,但阵法符箓之道太过艰深,一般人难以理解。除了他最熟悉的计算机程式,他实在找不出与阵法符箓更为接近的知识体系。事实上,在山上时,他已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各种阵法进行了更为简单有效的改编,令老翁大感神奇,差点就拦着他不让下来。 九皇子莞尔,将桌上的木雕一个个竖起来,隔一段距离摆放一枚,然后推倒最前方那一枚,令后面层层倒伏,说道,“经由你改动的阵法具备四两拨千斤之力。只需一个指头便能毁掉一方世界,是这样吗?” “对对对,主子你太神了!”有姝大有找到知音的感觉,凑过去“啵啵啵”地一顿狂亲。 被他吻了一脸口水的九皇子连忙将人摁住拍抚,心中满是骄傲。别看有姝说得轻巧,但实际上,若要启动这套法阵却需三千多条人命以及牺牲一位道家鼻祖的全部法力。这已经完全脱离了奇门遁甲的范畴,堪称仙术,本不应该留存于世。但有姝只小小改动一下,竟将之化为普通凡人亦能操控的战阵,他的悟性,他的智慧,已远超世上所有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2.画皮 自己的儿子,赵侍郎如何不了解?有姝从小就死脑筋,认定什么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他既然已对九皇子情根深种,那必定是生死相随的,若九皇子死在战场上,他一个人独活的可能性很小。 为了保住儿子,赵侍郎连绑人藏匿的念头都有,却防不住九皇子那混蛋竟明目张胆地抢人。天知道他们走后他诅咒过九皇子多少回,却又在妻子的喝令下不得不为对方祈福。因为他活着,儿子就能活着,他们如今是两命一体。 每当夜深人静无法安眠的时候,他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也同样告诉妻子:九皇子不会死,他可是太子,便是三十万大军全被歼灭,总有人会想法子将他送回来。咱们儿子跟着他理当是安全的。 然而他心中却也知道,这三十万大军会不会听凭九皇子号令还是个未知数。朝中这些老臣,皇子,甚至皇后,哪个不盼着九皇子快点去死,他们完全可以暗中使绊子,叫他有去无回。就连之前坚定站在九皇子这一边的赵家各房也都纷纷转投六皇子,反过来对大房排挤碾压。 赵侍郎那个恨啊,每当朝堂上有人站出来敦促皇上降旨西北,命九皇子自裁,他便气急败坏地揪住这人谩骂,什么粗野的话都敢乱喷,直把人喷地抬不起头才罢休。正是源于他强大的战斗力,太子走后的几月仲康帝才倍感舒心,对他也更多了许多纵容。否则,若是换个人在朝会上如此失态,他立马便让侍卫将之叉出去,仗责五十。 悲痛中的赵侍郎接过战报,抽抽噎噎看完,然后愣住了。几息过后,他捏着战报又看一遍,然后一咕噜爬起来,举着双手又笑又跳,像个疯子一般。原来这封战报乃九皇子亲笔所书,不但报了大捷喜讯,还说自己与有姝都很平安,让父皇、赵大人、赵夫人放心。又说自己绝不会违背当初诺言,便是自己战死疆场,亦会把有姝安全送回上京。 没死,竟然没死,且还用三十万大军全歼百万联军,这是怎样的奇迹?虽然战报中并未详细说明这场战役是如何取胜,但赵侍郎却对此深信不疑。他疯疯癫癫地笑了足有一刻钟才在仲康帝的咳嗽声里平静下来,用帕子极为淡定地擦掉眼泪,擤去鼻涕,又扶正歪歪扭扭的官帽,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仲康帝哭笑不得地摆手,“把战报传给众位爱卿看看吧。” 看见赵侍郎的反应,堂下诸人早已好奇地挠心挠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莫非得了捷报?但是不可能啊!三十万大军如何与百万联军抗衡?且这三十万大军并非一心,各有图谋,又哪里会为九皇子效死?难道是援军及时赶到救了他?也不可能啊,诸位皇子都已打过招呼,不许周围驻军擅动,除非传来九皇子死讯。 种种布局下来,九皇子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可能在大战中存活!这样想着,很多人恢复淡定,一一传阅战报,然后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尤其是几位皇子,竟不小心扭曲了面孔,看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很是诡异。 等战报传阅完毕,仲康帝敲击御案,徐徐道,“此一役,太子已复我夏启,扬我国威,亦令四国溃不成军、闻风丧胆。众位爱卿,如此大好消息,你们难道不觉得开怀吗?”话落抚须而笑,表情畅快。 他从来就没为儿子担心过,若是没能找到有姝,这一劫他或许越不过去,但有有姝在身边,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落败。 “开怀,回去后定当痛痛快快喝它几坛好酒,醉上三天三夜!”赵侍郎扭着圆胖身子上前献媚。紧接着又有几位铁血派的老臣拊掌大笑,直说要与他一道痛饮。 再观其余众人,就有些沉默尴尬。片刻后,一名言官拱手出列,质疑道,“陛下,三十战百万,此一役定然惨烈,然太子殿下却在战报中提及我方仅死伤数万,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为防某些人假传捷报,贪功冒领,还请陛下遣人去西北查探。” 仲康帝笑而不语。他每隔几日就与儿子通信一回,又怎会不知道西北的真实情况?这封捷报上呈禀的三万伤亡的确是虚假数字,却不是报少了,而是报多了。若把真实情况告诉这些人,他们怕是会惊掉下巴。想来再过不久,“天谴之战”的传说就会闹得众人皆知,由不得他们不信。不过还得告诫儿子务必将有姝保护好,莫让别国知晓他就是那位仙师。 思及此,仲康帝摆手罢朝,竟对言官的质疑不加理会。赵侍郎弯腰送走皇上,然后用圆胖的身子狠狠撞了那人一下,表情十分不善。 “你究竟有没有脑子?若捷报是假,联军此时必然已经攻破龙隘口,抵达玉门关,玉门关一旦失守,百万铁骑就可畅通无阻地突入中原,直取半个夏启。如此严重的后果,谁敢胡乱隐瞒?你当真以为太子殿下是你等小人,能为一己私利而枉顾社稷国祚?”把人撞倒不算,他还当着诸位皇子的面儿指桑骂槐,闹得大家十分难堪。 六皇子双拳紧握,越想越觉得假传捷报这种蠢事,姬敏之应该干不出来。但三十万战百万,且还大获全胜,这怎么可能呢?且等着吧,再过几月此事是真是假自然会见分晓。 这一等便是两年,几乎每隔几月边关就会传来捷报,九皇子从龙隘口向东进发,一路直取郑、秦两国,现已打到晋国边疆。而地处最偏远,实力最弱小的楚国已不战而降,将许多金银珠宝、绝世佳人送入上京,以换取免除战火的协议。 递送降书的大使带着几百车财物入城时惹来许多百姓驻足观望,口中莫不传颂着九皇子的事迹,譬如帝星重临、一统九州、天命在身,又譬如神人相助、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总之,原本被人称为妖星的九皇子现在则是真龙血脉,但凡违逆者必遭天谴。 他在外面征战,夏启百姓却早已将他视为理所当然的下一任帝王,其他皇子想要上~位简直是痴心妄想。 种种事迹一桩桩一件件传入上京,继而传遍九州,诸位皇子再无侥幸心理。他们知道,除非姬敏之忽然暴死在外面,否则夏启的储君绝不会有第二个。但天下间想要他命的人实在太多,谁又能真的伤到他一根毫毛?要知道,他身边可有仙人相助。 几位皇子极想把仙人拉拢过来,派了探子去军中暗访却得不到半点消息,便是之前安插的眼线也都转投到九皇子麾下,对仙人的真实身份三缄其口。查不到也就罢了,更令他们措手不及的是,原本对夺嫡之争冷眼旁观,甚至暗施推手的父皇,竟开始清算他们的罪行。首先被推出来的是大皇子,因谋逆之罪被判终身圈禁,接下来便是二皇子、三皇子……而九皇子一母同胞的兄弟六皇子,也因谋害储君、贪墨军饷、结党营私等罪名被贬为庶人,永远逐出皇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3.画皮 九皇子下聘赵家五公子的事很快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九皇子乃宗圣帝转世的传闻早已有之,他先是一统九州,如今更要与一位同样叫做有姝的少年成婚,也就佐证了此言的真实性。百姓对此津津乐道,宗室亦无人反对,朝臣们翻看律令后确认男子与男子可以成婚,也就默认了。 但私底下,他们却对赵五公子很是鄙夷。身为堂堂男儿,不自己上战场杀敌,立军功,反靠帐中侍寝得到爵位,也不嫌丢人,且还甘愿嫁入皇室,雌伏人下,与一群女子争宠,更是毫无廉耻之心。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若是我儿子,宁愿在他生下来的那天就给掐死! 这样想的人不知凡几,故而近些日子,赵尚书在朝堂上颇受了一番挤兑嘲讽,以至于见到太子殿下,都没有一个好脸色。 赵家各房也反应不一。老太爷、老夫人觉得抬不起头,其余几房却又是鄙薄又是艳羡,转念一想,这可是大好事啊!日后赵家就是太子妻族,重又跻身世家行列,儿孙也会跟着受益。有姝是男子,无法绵延子嗣,还可把赵家的女儿送入宫替他受~孕,说不得还能培养出下一任帝王,岂不妙哉? 然而,怀着同样想法的世家大族亦不在少数,其中又以皇后母族最为迫切。他们原本站在太子一边,妖星传言出来之后受到皇后多番怂恿,便又倾尽全力去拱卫六皇子,连送了两个女儿入六皇子府,一个当正妃,一个当侍妾,原以为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却没料六皇子会落得个贬为庶人的下场,比终身圈禁的大皇子还要凄惨无数倍。 若非看在皇后生了太子,而他们是太子舅家,仲康帝恐怕会治他们一个谋逆之罪,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如今虽未灭族,有爵位的全给抹了,当官的全给罢了,反而连个三流世家都不如。 为了挽回局面,闻听太子想娶赵五公子时,他们并不敢站出来反对,而是在嫡支中挑选适龄女子,准备送入太子府为太子妃孕育子嗣。他们不需要名分,只需跟太子连着一线血脉也就成了。再说,未发生的事谁能料想得到?别看太子殿下现在对赵五公子深情不悔,没准儿过几年就腻味了。男子毕竟是男子,皮糙肉厚,性情粗陋,哪里及得上女子温香~软玉,娇俏迷人? 这样想着,他们连续数日带自家女儿入宫求见皇后。 皇后现在过得着实凄惨,偌大一座凤鸾宫竟只有寥寥数十人伺候,吃穿用度一日不如一日,派人去仲康帝那里传话亦从无回应,而太子更不肯前来探望。她现在就算悔青了肠子,又能找谁去宽恕?是以,她很快就接受了母族的提议,把几个侄女留在宫中调~教,准备等太子大婚过后就送出去。 在各方的蠢~蠢~欲~动中,有姝是最为淡定的,每天照常上下朝,跟在主子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这日下了朝会,主子被仲康帝叫去谈话,一名小太监走到他跟前,说皇后请他前去凤鸾宫一叙。 有姝仔细看他几眼,又不着痕迹地嗅了嗅,这才点头同意。凤鸾宫中很是冷清,殿前殿后只守着几名宫女,摆设亦十分简单空旷,完全看不出是一国之母的寝居。有姝连走连看,目中满是警惕,到得正殿,就听里面传来一道慈和嗓音,“是赵五公子来了吗?请他进来吧。” 小太监应诺,替五公子推开宫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有姝跨步而入,却见里面竖了六扇巨大的雕花镂空屏风,将空旷殿堂分隔成内外两间,外间站着七八名宫女,低眉顺眼,表情恭敬;内间透过屏风的孔洞依稀可见,却不分明,仿佛有一身穿红衣的女子端坐在高位上。 有姝隔着屏风见礼,却听女子唤道,“都快嫁人了,不需忌讳,进来与本宫说话吧。” 有姝只得入内,刚绕过屏风就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能量,仿佛是障眼法。他立刻将藏在袖子里的诛魔抖入掌心,抬头朝主位看去,却哪里还有皇后的影子? 几道尖锐的叫喊声响起,随即笼罩在内间的能量陡然消散,显出真实场景。皇后不知何时已经死了,胸口插着一柄匕首,正躺在有姝脚边,而殿内除了他和皇后,竟还有四五个宫女和两名贵族打扮的少女。 她们一面尖叫着“杀人了”一面朝殿外跑去,显然,方才那障眼法令她们看见了极其可怖的场景。有姝弯腰细看插在皇后胸前,刻着自己名字的匕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就等着他往里跳,有那么多人亲眼所见,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杀死一国之母,其罪当诛,更会牵连九族,即便主子是当朝太子,在国法孝道的掣肘下也未必保得住他。那妖物被他连杀三次,想来也是怕了,这才使出借刀杀人之计。 有姝直起腰,敛眉沉思,闻听殿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便回头去看,果见宫女领着许多人进来,有主子、仲康帝、几位大臣、一列侍卫。除了主子之外,其余人等均是一脸骇色。 “怎么回事?”即便在来的路上已经听宫女述说了经过,九皇子却一个字都不肯相信。他十分冷静地查验一遍尸体,然后看向容色苍白的少年。 有姝不在乎别人的怀疑与惧怕,只在乎主子的感受。当主子朝他走过来时,他忍不住退后几步,双手拢在袖中掐得死紧。他不愿放过主子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若是他透露出一星半点儿怀疑的神色,都会将他击垮。他眼眶不知不觉沁出几滴泪珠,却倔强地挂在睫毛上不肯掉落,看上去狼狈而又可怜。 九皇子的心脏微微抽痛,但有旁人在场,却只能勉强按捺。死的这个人终归是他母亲,所以他不能偏袒凶手。但是,即便有十几个人证,且口径一致,他也不认为有姝会是凶手。他相信他,毫无缘由。 “有姝,告诉我是怎么回事。”眼见少年垂下头,微微抖动肩膀,他立刻上前抬起他下巴,直勾勾地看过去。 本打算偷偷把眼角的泪珠擦掉的有姝不得不回视,一字一句道,“人不是我杀的。”若是主子对他存在一丁点怀疑,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维系这段感情。因为他的存在,他的能力,都太过特殊,若是得不到全心全意的信任,最终迎来的只有毁灭。 即便在异能者横行的末世,拥有读心术的人都会被赶尽杀绝,可见在这里,他是怎样遭人忌讳的存在。他心中的恐惧一直存在,今天终于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他指指偏殿说道,“我们单独去谈,我把什么都告诉你。” 九皇子点头,尾随过去,虽面上不显,心中却颇为忐忑。 两人走后,仲康帝命侍卫将皇后的尸体抬到榻上平放,然后把所有目击者召集过来亲自盘问。虽众口一词,言之凿凿,但这件事怎么看都觉蹊跷。有姝那样的人,怎么会因为皇后要给太子塞几个侧妃就愤而杀人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4.画皮(完结) 有姝小露几手把一干人等镇住,然后走到榻边,用白色手帕将皇后的面容盖上。这个女人无论犯过什么错,她终究是主子的母亲,她带给主子生命,仅凭这两点,有姝就对她感激不尽,亦会为她伸冤。 九皇子虽极力隐忍,却也难免泻出一丝郁色,同样走到榻边,抚了抚皇后冰冷的手背。 仲康帝挥袖,意欲遣退众人,好让皇后得到片刻安宁。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开腔的六皇子一字一句道,“我不相信!凶手明明是赵有姝,就因为他是老九的人,又耍了几个街头艺人惯常的把戏,就洗脱嫌疑了?就让母后与皇妹白死了?我不信,我无论如何都不信!除非他拿出切实的证据,否则我会去敲登闻鼓,去宗人府门前磕头喊冤,让全上京的百姓为我做主。” 众人齐齐转头,表情惊异,唯独九皇子早有预料,淡声道,“你不装了?” “亲人全都死绝了,我还留着这条命有什么用?”六皇子冷笑,言辞间已不把老九和仲康帝视为亲人。 仲康帝勃然大怒,正欲训斥,却听有姝言道,“你要的证据即刻就到。”话落看向主子,小声要求,“能派人把明珠郡主的尸体送入宫中吗?还有,让他们赶紧把我娘放了,她是冤枉的。” 九皇子一一应诺,遣人去办。众臣听闻还有一具尸体要运进来,心中都有些发憷,再要遁走却也不能。皇宫是什么地界?哪能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若非死的人是一国之母,而凶手却是未来太子妃,事关国祚,他们也不敢这么闹。 不出半个时辰,明珠郡主臃肿的尸体就已摆放在凤鸾宫里。原本窗户大敞,光线明亮的正殿,此时已挂了白幡,燃了香烛,烟雾缭绕下看着有些阴森可怖。朝臣们全都挤在角落不敢开腔,更不敢乱看,几位皇族却缓缓走过去,表情凝重。 六皇子疯癫之时无人搭理,便是舅家也未曾给过一口饭食,一两银钱,反倒是平日张扬跋扈、骄纵任性的明珠郡主义无反顾地收留了他,为此频频与驸马发生矛盾,还受了公婆许多责难。他本就与明珠郡主感情深厚,又有活命收容之恩,闻听她与母后的死讯,如何还能装得下去?他扑通一声重重跪下,未语泪先流。 仲康帝也很是不忍,终归是自己骨血,气性过了哪能真的不去管她?尤其她死时还怀着孩子,还有大好的人生在后头。父子两并未哭出声,只默默流泪,令群臣看了颇感心酸。 然而九皇子与赵五公子却面色沉静,未显悲容。这也罢了,赵五公子竟还从袖袋里取出一把匕首,在明珠郡主身上比划,这是要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朝臣不敢过问,六皇子却怒气勃发,用力掐住有姝手腕,恨不能将之折断。 九皇子正欲解围,便见有姝以快得肉眼难辨的速度把匕首换到另一边,抬起来迅速在明珠郡主脸庞中间划了一道口子,一字一句警示,“你好生看看,这具尸体究竟是不是你妹妹?”边说边沿着刀口把两边的皮肤剥离。 这番举动当真惊世骇俗,令六皇子猛然甩开他,倒退两步,这一退,视线也就变得开阔,恰好看见剥离的皮肤下层竟又露出一层皮肤,这是怎么回事儿? 仲康帝与九皇子也看见这一场景,连忙围拢过去。有姝得了自由,便将明珠郡主的衣衫慢慢褪去,继续剥皮。胆小的朝臣已背转身缩在墙角,胆大的意识到不对,便小心谨慎地移了过去。承恩公胆子不大,却因死的是自己外甥女,哪能不管不顾,只好硬着头皮前行,到得近前一看,吓得跌坐在地,“怎,怎么这样?郡主的皮囊之下怎会还有一副皮囊?” 嗯?什么叫还有一副皮囊?意识到这句话中暗藏着令人恐惧的深意,不敢直视的朝臣们两股战战、几欲昏倒。 “这人仿佛是安乐侯府的二太太!”不知谁喊了一句,便有更多人将这副皮囊认了出来。好端端的郡主,怎会变成侯府二太太?这事竟越来越玄乎了!他们脑子不够用,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已完全呆怔。 六皇子本还想阻拦有姝亵渎皇妹尸体的行为,看见这一幕连站都站不住,连滚带爬地后撤,然后筛糠一般抖起来。这具尸体究竟是谁? 胆大如仲康帝亦脸色铁青地撇开头去,不敢再看。 有姝却还继续动作。他在第二层皮肤中间划了一刀,慢慢将之剥离,显出第三层,招手道,“谁过来帮我认一认,这个又是谁?” 没人敢动,唯独九皇子俯身细看几眼,猜测道,“时隔多年,记忆有些模糊,若是没认错的话,应是李大人的嫡长女,五年前宫宴时见过一面。”话落冲外间招手。 躲在墙角的李大人闻听此言僵了僵,却也不敢抗命,一步一挪,抖抖索索,好不容易走到近前快速瞥了一眼,然后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侍卫上前探查脉搏,说是吓晕了。 “看来的确是李小姐。”有姝颔首,继续剥皮,表情始终云淡风轻。 有朝臣已经远远跪下冲他磕头,哑着嗓子嘶喊,“安国公大人,求您别剥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吧!”总觉得继续剥下去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 不等有姝回答,九皇子冷声道,“你们不是想看证据吗?那便让你们好生看看。这具尸体究竟是谁,今儿一定要查验清楚,否则有姝及赵夫人身上的脏水谁来洗清?” 本也打算阻止有姝的仲康帝咳了咳,然后退至外间,摆手道,“朕胸闷,去透个气。老六,你不是想要证据吗,过去看仔细了。” 六皇子欲哭无泪,恨不能一头撞晕在殿里。这样的尸体,这样的怪事,就算在最可怕的梦魇里也从未见过,早知如此他就继续装疯,总比真被吓疯要好。 人皮本就纤薄,又极富弹性,一件套一件,竟足足套了几十件。一个时辰后,当有姝终于将它们尽数剥离,显露出腐臭发黑的肌理和内脏,身旁已堆了满满一盆人皮,且每一张都辨识出身份,命侍卫记在纸上。 “你们仔细看看这份名单,能想到什么?”有姝用刀尖撬开胸骨,把**不堪的内腔展示给众人。 即便胆子再大,这会儿也终于承受不住,一群大臣争先恐后地冲出大殿,趴在栏杆上呕吐,把站在廊下透气的仲康帝又熏出去老远。看见众人惨状,他越发不敢进去,却大义凛然地道,“吐完了就继续查案。你们不是想要为皇后伸冤吗?想把凶手绳之以法吗?朕给你们这个机会。” “谢皇上重用。”众人有苦难言,却还要跪下领旨,然后你推我,我推你,挤挤挨挨,战战兢兢地再次入殿,刚走几步就见六皇子吓瘫在地上,衣襟粘了许多黄白残渣,想来方才也吐过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5.王者 有姝记得自己死于心脏衰竭,明明应该是鸡皮鹤发的老人,现在却还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身上穿着与主子成婚时的大红喜袍,站在一个黑漆漆的,看不见边际的地方。他大声呼喊主子名讳,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只得择定一个方向朝前走。 前方出现一道亮光,且越来越大,走到近前有姝才发现这是一扇门,不知用何种材质做成,看上去十分宏伟。他仔细观察门上的花纹,发现雕刻着六道轮回、十八层地狱、黄泉路、望乡台、奈何桥等场景。 难道这是地狱之门?他心中微惊,却也无路可退,进入地府总比在无尽黑暗中徘徊要好,说不定主子正在奈何桥上等着自己。思及此,他立刻伸手去推,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撼动。忙活了大约几刻钟,他已累得气喘吁吁,试着把精神力和龙气逼于双掌,再次去推。门上的花纹仿佛存在吸力,竟开始疯狂吸收起他掌心的龙气,却自动将精神力摒除了。 刺眼的紫光沿着纹路游走,紧闭的大门也一寸一寸打开,当有姝体内只剩下一丝龙气时,大门终于开启一条能容纳一个人穿过的缝隙。有姝连忙钻进去,便听轰隆一声巨响,门又关上了,前方还是一片漆黑,不同的是脚下多了一条泛着微光的道路。 有姝沿着道路走了不知多久,最终进入一座空旷殿宇,有青色鬼火在殿宇中飘荡摇曳,将四周照耀得十分阴森可怖。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令他心中发紧。他立刻往袖袋里摸去,却发现藏在里面的符箓已全都不见了。 也对,我现在应该是鬼魂,怎么可能把阳世的东西带过来。思及此,他只能尽量隐匿身形,以防被人发现,快走到泛着幽光的走廊尽头时,他停下略略一想,便蹬着墙上的浮雕快速爬上去,沿着房梁往里挪动。 他挪得很慢,足足过了三刻钟从才挪到大殿的一根房梁上,往下探看。 这应该是一个官衙,上首摆着一张桌案,插着许多刑签,下首左右站着两排衙役,手里拿着木棍,中间的空地跪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他们面前堆放着许多刑具。刚才的惨叫声应该是中间那人发出的,他的双手已经被砍断,流下许多鲜血,脑袋低垂着,仿佛晕了过去,脚边不知为何摆着两只虎爪。 “带走!”一道打雷般的嗓音在殿内响起,有姝这才发现原来桌案后的阴影中还坐着一个人,只因他穿着一件纯黑色官袍,脸上覆着一张黑底红纹的诡异面具,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微微倾身,使自己曝露在烛火中,继续道,“下面审问凤台知县钱进,把人带上来。” 两名衙役立刻解开左边那人的绳索,押着他上前。戴面具的官员拿出一本名录,勾出钱进的名字,身份确认无误之后便开始细数他罪状,无非是欺压乡民、贪赃枉法等等。 钱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所有罪名均供认不讳,官员便摆手说了一句剥皮。立刻又有两名衙役将人架起来,一刀切开背后的皮肤,窸窸窣窣剥了一阵。有姝看得仔细,目中微显惊疑,那人的皮囊之下竟还有一层长满浓密黑~毛的皮囊,莫非是妖物? 却听一名衙役冷笑道,“原来是豺狼投胎,难怪如此贪婪。这辈子作恶不小,下辈子恐连豺狼都做不成了!” “之前那人是饿虎投胎,比他还狠呢!”又有一名衙役搭腔。 “现在的贪官污吏,哪一个不是豺狼虎豹所化?这辈子作恶,下辈子就去当猪狗任人宰杀,也算因果轮回。” 底下议论纷纷,有姝顿时听明白了,这里应该是阎王殿之类的地方,专门审问那些恶鬼。堂上绑着的这几个,今天怕是要遭报应。 果然,剥了皮之后那官员便摆手道,“把他带去下油锅。” 在一阵凄厉的狼嚎声中,一行人拖拖拽拽地下去了,官员拍了一下惊堂木,喝令道,“把遂昌知县赵有姝带上来审问!” 有姝猛然喘了一口粗气,万万没料到自己躲在房梁上还会被发觉。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弄错了,底下这人说的是遂昌知县,而他从没当过什么遂昌知县,且在夏启版图中亦无遂昌这个地方。虽然他飞快收敛,却依旧被官员发现,尚来不及反应,肩膀就被一缕黑光洞穿。 魂体也会受伤流血,有姝一直知道。魂体死了就是真正的飞灰湮灭,从此再也无法与主子相见,而他很有可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自己。怀着这样的希冀,有姝无论如何也不能死,他用平生最敏捷的动作跳上另一根房梁,然后沾了一些鲜血,又抽取一点龙气,飞速在额头中间画了一道隐身符。 由实化虚不过半息,当官员派遣衙役上来查看时,房梁上已经没有任何痕迹,连伤口的鲜血都被有姝用外袍死死堵住。 “大人,上面什么都没有,许是您听错了,哪里有鬼敢擅闯律令地狱,况且外面戒备森严,他们也进不来啊。”一名衙役回禀道。 官员一想也是,便把之前的疑虑放下,继续审问遂昌知县赵有姝。有姝强忍疼痛趴伏在横木上,往下探看,然后惊了惊。跪在右边那人披头散发、垂着脑袋,看不见真容,现在身子往后仰倒,双~腿使劲儿前蹬,便把脸完全暴露在有姝眼底,他不但与有姝名字相同,连长相也有七八分相似,乍一看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有姝脑子里冒出种种猜测,却都按捺下来,继续旁观。 官员确认犯人身份后照旧宣读他种种罪状,然后命衙役剥皮,刚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就流了下来,还伴随着赵有姝杀猪一般的惨叫,“大人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只要您饶了小人这回,小人回去之后必定改过自新,为百姓鞠躬尽瘁!” 官员并不回应,而是快步走到刑架前,用手去剥他鲜血淋漓的皮肉,惊疑不定地道,“咦,他前世怎么会是人?这些贪官污吏哪一个不是从畜生道逃过来的,今儿怎会混进来一个人呢?”边说边走回桌案,在一堆文书里翻查。 有姝稍微探出去一点,就见他找出一本轮回之书,哗啦啦翻了几页,恍然道,“原来是夏启国师的后人,受国师与元帝万世功德荫庇,这才没沦落畜生道,还能世世代代做官。” “娘的,来头竟然这样大!”衙役啐了一口。 刑架上的赵有姝大松口气,房梁上的有姝却瞪圆了眼睛,暗暗忖道:夏启国师,说的不正是我吗?我哪里来的后人?转念一想才明白,这位赵有姝应该是他弟弟的后代。想当年为了延续大房香火,他为王氏治好了宫寒之症,后来诞下一个嫡次子。他死时弟弟已经儿孙绕膝,想来足以令赵家血脉留存至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6.王者 眼看阎罗殿的大门快要关上,有姝连忙钻了进去。 殿内景象比他预想的还要恢弘大气,穹顶布满九天星图,一颗一颗散发着光芒;周围乃九州山河全景壁画,流水瀑布淙淙作响,仿佛将一方乾坤摄入其中,而那高高的殿宇之上则摆放着一张巨大桌案,脸覆面具的阎罗王正端坐其后,打开一本名册细看。 整个殿宇散发着微光,独独他那里一片漆黑,除了面具上的紫色纹路,便只能看见一个极其高大威严的影子。二十四狱主也都戴着面具,屏声静气地坐在下首等候,从他们僵硬的肢体语言来看,对这位上峰应该十分惧怕。 有姝越发小心谨慎,脚尖踩在刻满彼岸花的黑石砖上,慢慢挪到一根立柱之后,探出半个脑袋查看。“赵有姝”参加琼林宴那日曾见过大庸国主慕容连和礼亲王慕容轩,对二人长相记忆犹新。有姝在脑海中略一翻查,已确定他们正是当今最有权势的两位主儿,而高堂上那位显然也正在核对几人身份。 “堂下可是大庸国主慕容连,礼亲王慕容轩,皇贵妃孙氏?”阎罗王放下名册,沉声询问,因隔着一张面具,本就冰冷无机质的嗓音越发显得空洞怪异。 “知道是朕还不快快把朕放了?否则朕要抄你九族!”慕容连怒喝道。 “放肆!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你高声喧哗,叫嚣不已?”坐在左首第一位的狱主冷声开口。又有一名狱主朝穹顶一指,便见其上悬挂着一面黑色匾额,镌刻着三个狂草大字——幽冥殿。 慕容连三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被抓入地狱,忍不住嚎哭挣扎起来。那阎罗王理也不理,只管拿出一本账册,一条一条细数三人罪状,足足念了三千六百八十八条才打住,喝问道,“你们可认罪?” “不认!朕是皇帝,朕是真龙天子,紫微帝星,就算要受罚,也该由玉皇大帝亲自来审问,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小阎王?”慕容连表情狰狞地质问。 对方似乎觉得这番话很可笑,发出短促而又古怪的轻嗤声,然后右手一招,将他吸到近前,一字一句道,“不过一条鳞片都未长齐的伪龙,也敢在本王面前自称紫微帝星,今日本王就扒了你的龙皮,断了你的龙骨,待要看你如何。”话落指尖已插入慕容连脖根处,将他惨白的脊椎骨抽~出,然后剥掉皮囊扔到一旁。 本还保持着皇族威仪的慕容轩与孙氏这才齐齐尖叫起来,醒神后立即磕头认罪。就算认罪了那人也未曾轻饶,命第一狱主与第二狱主将人带下去挖眼割舌,鞭刑两百。 行刑之所就在殿内一角,其惨烈景象颇为触目惊心。所幸有姝见惯不怪,心绪倒也平静,蹲在地上默默看了许久,还跟着数了数鞭刑数量。不知不觉耗了几个时辰,三人都已审完,阎罗王才命狱主把人送回阳世。有姝立刻跟随众人出了幽冥殿,回头再看,身后只余一片黑暗…… 翌日睁眼,他老半天回不过神,洗漱后慢吞吞地朝前厅走,一路都在分析那个梦境。有了“赵有姝”的前车之鉴,他绝不会天真的以为梦里的一切都是假象,也就是说,昨晚慕容连、慕容轩和孙氏的确被投入地狱受审。“赵有姝”被打了一百大板,身体便会呈现出相应的伤势,那被剥皮断骨的慕容连和挖眼割舌,鞭刑二百的慕容轩和孙氏又会如何? 十有八~九活不长了吧?这样想着,他不免露出深思的神色。 走到前厅,就见一名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已坐在饭桌旁用膳,一双筷子在碗碟里翻来搅去,十分失礼。有姝略瞟一眼,已认出此人身份。 这人名叫王福,祖籍绍兴,为人十分阴险狠毒,且比“赵有姝”更贪婪无数倍。二人常常因分赃不均发生冲突,但王福乃“赵有姝”直系上峰推荐过来的人选,与其连着姻亲,不好得罪,只有忍了。时日一久,王福就觉得县太爷年轻好欺负,越发蹬鼻子上脸,不分尊卑。 “哟,县太爷您来了。您尊臀可好?”王福也不起身行礼,只瞥了有姝屁~股一眼,目中满是恶意。这些天县太爷不在,大事小事全是他一人包揽,可说是威风八面。如今县太爷伤愈,夺了他权柄,他自然很不乐意。 有姝盯着杯盘狼藉的桌面,表情十分阴郁。若是没记错的话,虽然王福寄住在县衙,但伙食却得自理。也就是说,他现在吃的东西应该属于“赵有姝”,而自己就是赵有姝。 经历两世,有姝护食的毛病还没改,但也克制很多。他捻了捻微微发~痒的指尖,又按了按额角的青筋,这才在桌边坐下,端碗吃饭。 王福把仅剩的一根鸡腿夹入自己碗中,压低嗓音道,“县太爷,王大人让您上贡的银两您备齐没有?备齐了小的这就亲自送去州府。” 有姝略一思忖,已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过些日子就是礼亲王慕容轩的生辰,他虽没被正式册立为太子,却因母亲受宠早已入住东宫,乃板上钉钉的下任国主。他在朝中的拥趸很多,恰好“赵有姝”及其上峰就在其中。为了在礼亲王跟前记个名,他们自然要绞尽脑汁地搜刮宝物递上去。但民间哪里有什么宝物,还不都在皇商巨贾手中? 前些日子,赵有姝的上峰看中一座珊瑚树,要价三十万两纹银,他拿不出来就把银子分摊给下面的几个知县,放言说谁孝敬的银子多,来年就提拔谁。像赵有姝这样的小人物连礼亲王的边都摸不着,唯一的晋升之路便是攀附上峰,闻听此言自然十分重视。 他已与遂昌县的各大富户打了招呼,让他们筹钱。这些人被县太爷盘剥,自然就去盘剥手底下的佃农,正所谓一层剐一层,一层比一层瘦,直把平民百姓都剐成行尸走肉方肯罢休。 赵有姝早些时候就已筹到十八万两银钱,却没让王福知道,他也在防着王福从中刮油。若这幅皮囊没换魂儿,指不定银钱早就交上去了,但现在,有姝却自有打算。他直言道,“我已筹到十八万两银子,但这笔钱我另有用处,你让王大人自己想办法吧。” 王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扔掉筷子后诘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银子我有,但我不出。”有姝一字一句重复。 王福先是面容狰狞,复又缓和神色,细声细气地劝解,“县太爷,您这是跟属下闹脾气了?可也不能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啊!王大人手底下七八个知县都已经去筹钱,谁动作快谁就在他心里记上了号,来年说不定就能调入州府。您放着这样大好的机会不要,究竟想干什么?难道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一辈子的七品芝麻官?” 有姝的理想是位极人臣,这样才好接触到更高层次的权贵。没准儿这些人里就有主子呢?但他绝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于是淡淡道,“我想干什么轮不到你来过问。我自个儿乐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7.王者 几位苦主叙述了李妮逼死自家女儿的经过,有姝便在状子上盖了官印,定下她逼害人命之罪。哪料李妮十分烈性,在最初的慌乱过后便指着有姝鼻子诘问道,“就凭几张状子,几句片面之词,县太爷就定我兄妹二人死罪,我兄妹二人不服,必要请状师去州府告状,州府告不响就上京告御状,这辈子跟你没完!” 有姝对待任何事都极为严谨认真,不经过反复查证绝不会轻易下定论。他看向早已把衙门围的水泄不通的人群,说道,“她要证据,本官就给她证据。你们之中必定还有很多良心未泯之人,可否站出来为这些乡邻做个旁证。如今世道缭乱,人心不古,活着本就艰难,还需大家齐心合力、互帮互助,方有那么一线希望。” 众人见他言辞恳切,慢慢就有几个胆大的站出来,指证李氏兄妹。因李家人仗着有县太爷撑腰,行~事肆无忌惮,握在大家手里的把柄多如牛毛,张口就能说出七八件。且昨天被带走的大多是李家村村民,故而今日前来围观的也都是各路姻亲,哪有不帮忙的道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指证,有姝就在上头一一记录,仅半个时辰就记了厚厚一沓供词,分别注明谁人所言,年龄几何,来自哪里。 有姝将状词一一分发下去,让识字的读书人帮忙看看,若是没有错漏就摁上自己手印。百姓尚且没察觉异状,前来围观的读书人却都心惊不已。县太爷只有一个脑袋,一双手,堂下却足有十七八张嘴同时说话,他不但能即刻记录且还一字不差,这是怎样的本领?他一个人就足以抵得上十七八个书记官同时动笔! 对有姝来说极为稀松平常之事,看在旁人眼中却那样惊世骇俗,原本私底对他各种诽谤谩骂的遂昌县读书人,从这天起均改了口风,变成钦佩与崇敬。当然,有姝从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他把厚厚一沓供词扔在李妮面前,淡声询问,“这些证据可够了?” 李妮抬头看他,目中满是恐惧。堂上这人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赵有姝,他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感情,仿佛你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而这个物件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全赖他一念之间。 她这才怕了,膝行上前去抱有姝双~腿,却被两旁的衙役用棍棒压在地上,无力挣扎。 有姝扔了两支刑签,先各打兄妹二人五十大板,又罚没其家产,然后宣布退堂。众人对方才那场堂审颇为回味,边走边讨论不休。自从这位年纪轻轻的县太爷来到遂昌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大快人心的案子了,当然他们也担心这只是县太爷一时抽疯,没准儿过几天就故态萌发。 “应该不会,方才我听人说县太爷已经带着人马去抄李二狗的家了。这家都抄了,再反悔也不行了吧?” “莫非他又看上哪家姑娘,便想办法把李妮那毒妇解决了?” “嗐,管他那么多作甚?总之恶人自有恶人磨!走走走,去李家村看看。” “对,我还从未见过抄家是什么光景呢!” 刚散去不久的人群又慢慢聚拢,浩浩荡荡朝李家村走去,而李家村的人则跟随在县太爷身后,颇有些激动难耐。有姝办事向来干脆利落,一去就砸了李家大门,把所有仆妇看管起来,然后开始抄检东西,将金银珠宝、粮食布匹、账册名录等物一一堆放在门口,任由乡亲们围观。 外面日头有些大,晒得人头晕。有姝命人搬来一套桌椅,放置在树荫下纳凉,直等李家再也搜不出一粒米方摊开那些账册名录,迅速翻看。 “李二狗在乡里横行霸道、作恶多端,均是仗本官的势,故而本官也有失察之责,在这里向各位乡亲告罪了。”说到此处,有姝站起身冲围观乡民们弯腰致歉。 若是那些善于收买人心的官员,必定还会付诸行动,或脱帽割发,或自罚俸禄,总之做戏要做全套。但有姝太实诚,心思也比较简单,他暗忖我虽然没挨那一百大板,但还魂后所有的痛苦都一一承受下来,也算得了报应,并不需要多做表示。 他不摆什么套路是因为他想做更多的实事,但村民显然无法理解,虽口中连说不敢,心里却恍然大悟:原来县太爷之所以整垮李二狗,为的还是他的万贯家财。都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这话果然没错。贪财贪到先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人杀了,再顺理成章的没收家产,县太爷的手段又有长进,大伙儿的日子也就更难熬了。 村民们静默,继而流露出悲哀的神色,跟来看戏的百姓也都心有所感,红了眼眶。他们心底压抑着无尽绝望,更有许多难以宣泄的愤怒,然而除了忍耐,竟毫无应对之法。在这个世道,多活一天便是多积一点苦痛,直至痛不欲生,血尽而亡。 有姝对周围的环境极其敏感,他直起腰,将精神力逼于双眼抬头望天。当众人只能看见灿烂阳光时,他看见的却是黑压压的云层与乱流,偶尔还有几条细瘦龙影在空中盘桓交错。 那黑云是民怨,龙影则是凭借民怨而活的灾厄。一旦它们吸饱了民怨就有翻天覆地之能,这也是为什么天下民不聊生之时往往就会爆发大规模天灾的原因。有姝只在书中看过类似的描述,竟不知现实中的场景比那更压抑无数倍。天上不见光明,地上唯有疾苦,降下的雨露化为洪涝,蒸腾的热气又变作干旱,再过不久,这大庸国该是何等人间炼狱? 凭自己一人又怎能驱散厚重阴云,令朗朗乾坤再现?但什么都不做显然更不可行,不过尽力而为罢了。这样想着,有姝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复又看向四周村民,徐徐道,“今日起,李二狗放下的利子钱全作废,这是你们的欠条,各自拿回去吧。” 他开始一个一个喊人,而惊喜来得太快,村民还没做出反应,喊了两三遍才有一人踉跄跑出去,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欠条。他原本家中有屋有田,日子过得十分富足,然而却因得罪了李二狗,被对方给讹上了。李二狗设下种种圈套令他家败,又逼他写了这张一辈子都难以还清的欠条。前些天因没能及时还利息,李二狗放话说要他拿年仅八岁的女儿去抵,一家人正合计着是不是上吊死了,一了百了,却没想幸福来得这样突然。 “谢谢青天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那人确定欠条无误后便跪下磕头,直把额头都磕出~血还不肯停下。这是救命之恩啊,还是救了他全家七口人的命!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骂县太爷了,就算他曾经干过很多恶事,但只今天这一件,就足以抵消所有仇恨。 人就是这样,当牵扯到自己的利益时,恨意来的很快,感激也同样汹涌而至。 有姝命人把他扶起来,公事公办地道,“不用给本官磕头,拿到欠条就站在一边,别耽误后面人的时间。”李二狗这堆财物均有来历,也不知能不能赶在天黑之前把它们处置妥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8.王者 翌日,因李家村的村民还在路上,有姝就先堂审那玩忽职守的狱卒。哪料许久没来当差的衙役、胥吏、捕快们竟齐齐而至,断言其中大有冤情,让县太爷重新调查。狱卒的妻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跪在门口喊冤,模样倒也显得非常可怜。 “赵有姝”颇多前科,虽昨日有姝略作弥补,却并未惠及广大百姓,所以百姓对他还是不太信任,目光里隐隐流露出质疑的神色。但他们并未帮着女人张目,盖因女人的夫君乃官差,平日里没少做欺压乡邻的恶事,若被判刑也算因果报应。 大家均冷眼旁观,等着堂上这两拨人狗咬狗一嘴毛,可见对官吏的痛恨已深入骨髓,要想在阎王那里确保无冤鬼状告也就千难万难。若是换个人,这会儿必定头疼不已,但有姝只会拼命做好眼前该做的事,倒也没怎么多想。 他传唤了狱卒同僚,令对方叙述事发经过,哪料昨晚还言之凿凿地说李贵是自己呛死的人,今儿就改口了,说李贵先是疼得满地打滚,然后暴毙,许是得了什么急症。紧接着又有一名仵作站出来说他方才去看过尸体,已然察觉李贵死得十分蹊跷,应当是被人虐打过。 有姝新聘用的二十名壮汉中就有几名露出恐惧心虚的神色,额头冷汗如瀑,脸色亦苍白如纸。 临到此时,有姝若还察觉不出端倪就白长了那么个超级大脑。这些人一下子全走~光,又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无疑是准备对付自己。自己这个县太爷忽然行~事如此公正,已经碍了他们眼,挡了他们路,焉能不除? 如今的大庸国,吏治**已到沉疴难愈的地步。一方官员,贪腐者占绝大多数,以至于官官相护,越发堕落,而那些原本抱着极大热情的,想为百姓真正做些实事的官员反倒难以立足。他们或被排挤打压,或被栽赃陷害,甚至有些人还未上任就被杀死在路途中。 有姝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已极其危险,但也并非全无依仗。瞥见饿死鬼匆匆走进来,他用精神力询问道,“调查得怎样?” “大人,您料想的果然没错,他们的确准备联手对付您。昨晚李贵刚死,就有人给王福的心腹报了信。今早天还未亮,他们就跑到摆放尸体的地方,把李贵的尸体来回打了几百板子,骨头全都打碎了,然后花费一百两银子买通您昨日新聘的几名苦力,让他们当堂指证是您命他们滥用私刑方把李贵折磨致死。等王福回来,他们就会拿着这把柄弹劾您。” 有姝指尖微动,射~出一枚阴阳元气符,将饿死鬼打发了,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诸人。都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今天总算体会了。这么多人众口一词,连自己的雇工也站出来指认,自己无论说什么,在旁人听来都是狡辩。 他飞快思考着对策,却见四名衙役竟自作主张地把尸体抬到堂上,让那仵作当着众人的面查验,李贵和狱卒的妻子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晕厥。 有姝这回动了真怒,把昨晚刚做的几张阴鬼符拿出来准备触发,心道你们既然先行对我使用阴谋诡计,就不要怪我心黑手狠。 恰在此时,空气忽然扭曲了一瞬,一名身披黑色斗篷,脸覆紫纹面具的高大男子出现在堂中,慢条斯理地踱了两步。然而无论是围观百姓还是哭闹不休的苦主,竟都对他视而不见,唯独有姝身体微微僵硬。 这位主儿不是日理万机吗,怎会出现在此处?难道他是来监视我的?或者已经发现我世外之人的身份?有姝大气都不敢喘,本已经捏在手里的阴鬼符立刻藏入袖袋,然后拿起惊堂木准备狠拍几下。 他不做这多余的动作还好,一做差点露馅。只因他太过恐惧,掌心竟不知不觉冒出很多细汗,甫一握住光滑的惊堂木就摔了出去,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半点官威没有,反而显得狼狈不堪。他连忙弯腰去捡,趁身子藏在桌布后方,立刻擦了擦掌心和额角的冷汗,这才故作镇定地直起腰,继续审问。 他原本想使用阴鬼符,造几个死者显灵的假象,吓一吓这拨人,然后令他们在惊骇之中口吐实言。但现在,阎王爷就在堂中,应该会比阴鬼符更好用吧?思及此,他重重拍打惊堂木,喝问道,“郑仵作,你可敢向天发誓,你方才所言没有一句假话?” “小人对天发誓,方才所言句句为真。李贵的确死于虐打。” 有姝又看向已跪在下面,指认自己的三名苦力,“你们也敢对天发誓?要知道苍天有眼,因果有报。你们若是故意栽赃陷害本官,必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拔了舌头。” 三名苦力迟疑片刻,纷纷举手发誓。他们也是被逼无奈,若非家人均被王福的走狗控制,谁会干这种丧尽天良之事?都说好人不长命,好官难善终,赵县令想做个好官,这就是他最大的错处。 有姝颔首,适时流露出悲哀的神色。正如他所料,一直冷眼旁观的阎罗王终于有了动作。他首先走向仵作,掐住他脖颈,令他在窒息中吐出舌头,然后并指削掉,复又走向三名苦力,如法炮制。但因这三人同样也是受害者,他下手略轻,只将他们舌头割成左右两半,并未齐根而断。 做完这一切,他盯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掌许久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消失不见。 有姝吐出一口长气,暗忖:这位阎罗王果然是个正义感极强的人,丝毫容不得冤屈之事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才会亲自为我张目。他既连上一任国主都能审判,当然也能监察继任者,大庸国在他的掌控下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他之所以频频审讯阳寿未尽的贪官,恐怕也是因为大庸吏治**,以至于投入地狱的冤鬼太多,令冥府倍感压力的缘故吧?凡间的统治者若昏聩无道,阴间的阎罗王也会跟着受累,阴阳两界原本就休戚相关,并非完全隔离,当人治已无法度时,便只能用鬼神震慑…… 当有姝兀自猜测时,堂下已经乱成一锅粥。试想,原本还信誓旦旦说自己并没撒谎的几人,下一刻就仰着脖子,吐出舌头,凭空被人割得血肉横飞,那是怎样可怖的场景?再一联想县太爷的警告,好嘛,这分明是遭了现世报,被鬼差拔了舌头! 这代表什么已不言而喻。大庸国的百姓日子过得十分艰苦,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找一些精神寄托。十之八~九的人信奉佛教,对因果轮回、地狱之说也就深信不疑。让他们亲眼看看神迹,比在他们面前辩解一百句还管用。他们立刻沸腾了,极力谴责这些人不敬鬼神的行为。 “刚发完誓舌头就被割掉,可见老天爷就在上边盯着呢!你们要想活命还是赶紧说实话吧!” “县太爷,不用审了,他们都是在诬告您,即刻拉出去砍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9.王者 “赵有姝”是个财迷,把搜刮来的金银全存在县衙的库房里,打开所有箱子,白花花金灿灿一片,耀眼极了。有姝仔细清点一遍又登记造册,然后拿去购买赈灾物资,修缮加固堤坝等等。 短短大半月,他就已声名远播。唯独他管辖下的遂昌县不多收百姓钱粮,谁若受了冤屈只管去敲登闻鼓,并不需要贿赂衙役,也不需要花费大笔银子去请状师,因为县太爷会亲自为你写状子,那文采,那论据,当真是扬葩振藻,云霞满纸。渐渐的,遂昌的文人不再整天待在家中读书,而是徘徊在县衙门口,就为了听一听县太爷的状词,然后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沉醉不已的感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有姝现在所做的一切,一是为了还债,二是为了自保,谁叫他倒霉,摊上那么个后代呢。因他出的价格很合算,需求量也十分巨大,遂昌附近的粮商纷纷赶来与他洽谈,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这日,有姝好不容易谈完一桩大买卖,已然饿得前胸贴后背,连忙命下仆摆膳。因百姓过的都是苦日子,他也不敢奢侈浪费,只让厨子炒了一盘猪肝,一碟白菜外加一道凉拌木耳。他端起碗快速刨了几口,正打算伸手去夹一块猪肝,却见自己对面的空位上忽然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人依然戴着面具,目光晦暗莫测地盯着自己。 怎,怎么又来了?有姝心里的小人几乎想哀嚎,面上的肌肉不免抖了抖,嘴里含-着的饭粒在受惊之下自发往喉咙里咽,然后极其不幸地呛入气管。想咳嗽的**铺天盖地而来,有姝却只能死死忍住,因为他知道一旦表现出异样,对面的人就会立刻勾走自己的魂儿。 不能咳嗽,千万不能咳。他拿筷子的手在发抖,小巧的喉结不停耸动,又大又圆的眼睛更是争先恐后地沁出泪珠,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站在一旁伺候的小厮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询问情况。 他胡乱抹掉眼泪,又揉了揉脖颈,艰难道,“我没事,今儿厨子放了太多辣椒,我不习惯。” “可是老爷,不是您说让大厨多放点辣椒的吗?昨儿个您还嫌他炒的菜太清淡,勒令他连水煮白菜也得放点干辣椒呢。” 小厮立刻拆台,令有姝又是懊恼又是慌乱。他用手掌捂着喉结,气短道,“昨儿的确放少了,但今天又放太多,你回头告诉他,让他掂量着放,最好是不多不少。”话落垂头,继续啪嗒啪嗒掉眼泪。 被呛到的人若是强忍着不咳出来,那滋味简直一言难尽。有姝极想用脑袋撞墙,却还得装出一副被辣到了,其实没什么大事的模样。小厮给他倒了一杯凉茶,然后跑去厨房带话。他前脚刚走,男子后脚就消失,也不知看出什么破绽没有。 有姝顾不得去深想,立刻仰倒在椅子上不停捶打胸口,然后没命的咳嗽,眼角、鼻头均湿漉漉,红彤彤,泪珠、鼻涕也沾了满腮,模样看上去既狼狈又有些可笑。当他终于把气管里的饭粒咳出来时,并不知道本已消失的男子,实则还在厅中。他不过隐去了身形,转而坐在有姝身旁,偏着头,支着下颚,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眼见有姝终于缓过劲儿来,却不敢去刨饭,而是让小厮换了两个大白馒头,泄愤一般狂啃,他终是低低笑起来。 有姝只要嘴巴一咧或者微微一抿,两腮的酒窝就会若隐若现。他张嘴去咬馒头,忽然觉得酒窝处凉了凉,像是冬天的时候落了一粒雪籽儿进去,触感十分真切。 什么东西?他心生狐疑,探手一摸却空无一物,于是继续咬馒头,咬了几口又觉得酒窝微微发凉,再去摸却并无异状。反复几次之后他终于察觉不对,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四周,还把全部精神力逼入眼球扫视。 屋子里十分干净,连个鬼影都没有。难道是我的错觉?有时候人体的确会感觉到忽冷忽热,这是内火太燥的缘故。这样想着,他又放松下来,撕开一块馒头去蘸炒猪肝的汁。 坐在他身旁的男子堪堪收回戳酒窝的指尖,愉悦地低笑。欣赏完小赵县令的吃相,他并不曾离开,而是跟着去往书房,想看看对方私底下都会干些什么。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房里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似乎快燃尽了,正劈啪作响。 “老爷,奴婢帮您换一根灯芯,再添一点灯油,免得伤眼。”一名长相清秀的婢女细声细气地道。 “换一根灯芯可以,但不要添灯油,浪费。我一会儿就睡了。”有姝把全部家产拿去买粮食之后,手里当真没有一点余钱,现在越来越有葛朗台的风范。他拿出一本书慢慢阅览,见婢女总是不走,还冲自己不停眨眼,于是懵里懵懂地问,“怎么,还有事?” 婢女揉了揉几欲抽筋的眼睛,灰溜溜地下去了。这位县太爷究竟是明白人还是装糊涂?那么明显的讯号都接收不到? 有姝的确接收不到,高大男子却深谙其意,不免冷哼一声,复又盯着不解风情的小赵县令,哑然失笑。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现在这个心思单纯的赵有姝会是之前那个大奸大恶之人。但生死薄上明明白白记着,定然不会有错,除了知错能改亡羊补牢,倒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 改了就好,谁年少时没干过一两件荒唐事呢?这样想着,男子伸出手摸了摸小赵县令的脑袋。 有姝忽然感觉头顶凉飕飕的,立即把帽子戴上,看了几页书,又把抽屉里的一罐知了拿出来摇一摇,听一听,这才美滋滋的去睡觉。瞥见他的“玩具”,男子不免又是一阵低笑,等他睡着了才渐渐消失。 男子凭空出现在十里之外,身旁已跟随了两名同样佩戴面具的狱主。他低声询问,“事情都办妥了?” “办妥了,畜生道的裂缝已经堵住。敢问主子,那些已经托生的畜生该如何处置?” “留待天谴之后一块儿解决。”男子举步欲走,似想起什么又言,“既来了丽水府,便去看看丽水的官员都在干些什么吧。” 两名狱主躬身应诺,先是到了王知府住处,发现他正搂着两名美貌女子颠-鸾-倒-凤,画面不堪入目,便又去了下属各县,众位县太爷要么饮酒作乐,要么密谋陷害他人,要么躲在库房里点算钱财,均是一副贪婪而又阴毒的嘴脸。 三人一一看过,目光渐冷,唯独阎罗王似想到什么,漆黑瞳仁泛出几缕笑意。有狱主提议去遂昌县看一看,被他立即否定,“不用去了,本王刚从那儿过来,这丽水府,大约只有赵有姝一位官员堪称民之表率。” 见主子对赵有姝评价如此之高,两位狱主皆目露惊讶,却不敢多问,往黑暗里踏前一步就齐齐消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王者 都说清水衙门清水衙门,别的衙门如何有姝并不了解,他只知道自己的遂昌县衙已快清澈见底。“赵有姝”贪来的钱财全被他换了物资,余下的现银一部分拿去修缮加固各处堤坝,一部分用来给下仆发饷,仅剩的一点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眼看头顶黑云有如滔滔巨浪,翻滚不休,他神色一日比一日凝重,越发觉得手头的物资不大够用,于是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如今他总算知道何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原来抄家这种事真的很爽快,没钱用了抄一抄,没粮吃了抄一抄,很快就能聚敛起大批财物。 他先是把王福等人欺压过的乡民找来,把事先写好的状子递过去,让他们去敲登闻鼓。因之前王福有王知府罩着,便是他再如何作恶,大家也只能忍气吞声,并不敢得罪他分毫。如今王知府头顶的乌纱帽能戴多久都是个未知数,且王福还摔断腰,瘫痪在床,彻底不顶用了。此时不告更待何时? 众乡民略一合计,便纷纷带着状子去鸣冤。有姝早已准备多时,立即发下捕票命衙役去抓人。此次受审的十之八-九是原来衙门里的官差,连瘫痪在床的王福也被抬到公堂问罪。他们平日里作恶多端,有人趁抓捕之便强-奸犯□□女,有人沿街收取商贩银两,还有人私自释放人犯等等,罪名不胜枚举。 有姝将精神力逼于双眼,就见这些人头顶莫不黑雾缭绕,死气森森,可见手里均握有人命,于是也不等待查证,先拉出去打几十板子再说,待打得半死不活,亦吓破了胆,再来审问。此时,众人哪里还敢狡辩,纷纷在罪状上按了手印,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有姝把人犯关押起来,等待朝廷裁决,然后便带着一群壮汉浩浩荡荡去抄家,把抄捡的财物全部登记造册,张贴在县衙外的公榜之上,还直言这些钱财将会用来购买更多粮食、药材、布匹等物。 百姓先是叫他青天大老爷,后又亲切的喊他小赵县令,现在给他起了个新的外号——抄家县令。但这个绰号却并不带有丝毫畏惧或讽刺的色彩,盖因他抄的全是罪大恶极之家,也算是为民除害,百姓自然不会惧怕非议,反而欢天喜地,奔走相告。 当然也有人对财物的去向表示怀疑,暗地里猜测纷纭。但他购买任何物资走的都是光明正大的渠道,有商人经常驱赶牛车来到县衙交接货物,几位账房先生也不惧怕百姓旁观,直接在门口点算数目,合计银两,然后当面结账,来往诸事皆公平、公正、透明。 渐渐的,附近的商人都爱与赵县令打交道,但凡有好货就先给他报个信。当然也有奸商对他深恶痛绝,只因他点算数量时还会当场查验,有人运了几百袋发霉的米面过来,被他一刀划破麻袋,放敞给所有路人观看,然后拿出一个小本本,把那商人的名讳记上,说是再也不与他做任何买卖。 百姓对小赵县令的一举一动都甚为关心,自然也知道最近都有谁上了他的黑名单,然后便齐齐抵制该商人开设的铺面,管保叫你不出几天就关门大吉。 如是过了一月,某天夜晚,倾盆大雨忽然降临丽水,更伴随着震天动地的雷鸣和呼啸肆虐的狂风,那浩荡-声势、遍天紫光,带给人极其不祥的预感。有姝披着一件单薄外袍站在门外的回廊上,抬头望天。 本还在半空翻滚的黑云此刻全化为雨水瓢泼而至,一道道黑色龙影窜入附近的江河湖海,似乎想要搅起更多风浪。直到此时,大庸国才算是真正变了天,也不知那位新帝该如何应对这场浩劫。 有姝没再多想,立刻披着蓑衣跑去邻水的乡镇查看堤坝是否牢固。所幸他亲自参与了堤坝的改造工程,在洪水袭来之时,遂昌的堤坝都固若金汤,但也并不排除上游县城失守,以至于连累遂昌的情况,而且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大。 据有姝所知,朝廷每年分拨下来的修缮款也是地方官揽财的一大手段,旁人暂且不提,“赵有姝”只在遂昌当了一年县令,就昧下了修筑堤坝、粮仓、官道、驿站等款目,总计七八万两纹银,一旦遂昌遭受洪涝,死的人何止千万?届时他就不是被打几百鞭子那么简单了。 所幸有姝及时取代了他,才没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他命下仆把各村村长叫醒,让他们召集村民往高地躲避,同时别忘了带上家里重要的财物。 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偏要淋着雨往山里去,这不是自找罪受吗?村民们原本满腹怨言,听说小赵县令亲自赶来提醒大伙儿,也就强打精神收拾东西。有姝一连跑了七八个临水村寨,把能转移的人全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这才回到县城。 因翌日还有很多预防灾害的政令要颁布下去,当晚必须先做好规划,他并不敢耽误时间,匆匆洗了个热水澡就从木桶里跳出来,两脚刚落地,就见雕花屏风忽然扭曲了一瞬,一道高大身影缓步而出,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两人均是一愣,然后双双僵住。所幸有姝已经习惯了对方的神出鬼没,立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去拿澡巾。这个举动对他而言意味着极大的挑战,好巧不巧,澡巾就搭放在雕花屏风上,而男子高大的身躯就挡在屏风之前。 这意味着有姝要穿过男子的身体才能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固然可以绕道,但在眼前空无一物的情况下刻意绕一个圈,岂不摆明了告诉男子自己看得见他?有姝不知道男子时常来县衙为的是什么,他或许已经察觉异状,或许没有,但只要他一日没有动作,有姝就不能先行露怯。 以他目前的实力,对付几只厉鬼都算勉强,更何况是地府的阎罗王?所以他只能忍耐,不能擅动。 他一面不着痕迹地调整呼吸,一面笔直朝男子走去,伸手去取挂在他背后的澡巾。男子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但一双锐利双眸此刻却显得有些迷茫,甚至晦涩难辨。他反射性地退了两步,令有姝大喜过望。 说老实话,有姝正盼着他像上次那样主动躲避。就算这人只是一抹触不到的虚影,但自己的眼睛毕竟能真真切切地看见,若真的撞上去,总归有些忐忑,有些难以适应,就仿佛把这个人纳入体内一般。 然而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也不知男子怎么想的,只退了两小步就稳稳站住,双目迅速从迷茫晦涩转变为锐利如刀。他直勾勾地盯着越凑越近的有姝,甚至在他手臂探到自己耳边的时候微微偏头,做了个仿若嗅闻的动作。 有姝心里的小人已经吓得炸毛了,面上却丝毫不显,极其自然的取下澡巾,开始擦拭身体。“赵有姝”幼时受了很多苦,故而长得十分瘦小,虽当了县令,却整天想着怎样搜刮银两,以至于精神损耗太过,越发孱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1.王者 有姝原以为离魂之后会像入梦那般,直接来到幽冥殿,却万万没料到竟出现在一条宽广道路上。这条道路往后看不见来处,往前看不见去向,两旁遍布丛丛荆棘与朵朵彼岸花,还有腾腾黑雾在半空缭绕,显得十分阴森压抑。 许多人与他擦肩而过,脸上带着或痛苦、或麻木的表情。他们全都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有的孑然独行,有的拖儿带女,且行走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前方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 这里难道是黄泉路?这样想着,有姝也顺着人流朝前走。因冥府的时间流速与阳世同步,所以他必须赶在明早之前回去。他的身体如今还躺在大牢里,若天亮尚未还魂,衙役会判定他已经死亡,然后随便挖个坑埋了,更甚者,他们会将他额头的离魂符抹掉,让他永远滞留在地府。 紧迫之下,有姝不得不挤开两旁的鬼魂,闷头往前冲,一不小心撞倒一位老妪,连忙弯腰去扶。老妪呻-吟着站起来,定定看他几眼后惊叫道,“哎呀,这不是小赵县令吗?您,您怎么也死了啊?那我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可怎么办啊?” 老妪说着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吸引了周围鬼魂的注意。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一只生魂竟混了进来,且这生魂还是遂昌的父母官。冥府是凡间的倒影,也就是说凡间有多大,冥府就有多广,这条黄泉路好巧不巧,正是丽水府鬼魂前往冥府的官道,而这些鬼魂全是在灾害中死亡的百姓。 他们人数已达十几万,把偌大一条黄泉路挤得满满当当,还有人因魂体孱弱被挤到路旁的荆棘丛里,扎得两腿血肉模糊。但只要细细一看,就会发现他们绝大多数来自于其他县城,遂昌的鬼魂少之又少,只因遂昌出了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官,为护持百姓连全部身家都捐出去,养活了一方水土。 其他县城的百姓觉得自己无福才遇不上那样的好官,但并不妨碍他们对小赵县令充满敬仰与爱戴。在前往冥府的路上,只要遇见遂昌的鬼魂,他们必定会凑过去与之攀谈,一定要让他们反复叙述小赵县令是如何救苦救难,帮扶百姓的,且都热切盼望着投胎之后能降生在遂昌,那才算是一条真正的活路。 遂昌近段日子也死了不少人,但都不是饿死,而是染了瘟疫不治身亡。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像那老妪就是得疫病死的。她被小赵县令转移到隔离区,每天都有饭吃,有药喝,临死那天小赵县令还亲自给她把了脉,施了一剂猛药,然她年老体衰,还是没能挺过去。看见大碗大碗的好药浪费在自己这个行将就木之人身上,老妪惭愧极了,曾一再要求小赵县令停止给自己治疗,小赵县令却告诉她:每一条生命都是宝贵的,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人。 这句话令老妪失声痛哭,然后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离开人世。因为她知道有小赵县令在,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就一定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这辈子生在遂昌,活在小赵县令治下,真是值了。 故此,你可以想象当她在黄泉路上遇见小赵县令时是何等的悲痛绝望。 有姝记忆力惊人,也很快认出老妪,连忙拍打她脊背安抚,然后把事情经过简单交代一遍。周围的亡魂听说这是大名鼎鼎的小赵县令,全都竖着耳朵倾听,此时不免群情激动,立刻似海水分流一般空出一条笔直的道路,扬声喊道,“前面的死鬼快让让,这里是小赵县令!他蒙冤受屈,正值生死存亡之际,得去冥府大殿敲鸣冤鼓。让让啊,快让让!” 老妪也推着有姝后背,催他赶紧走。 “真是小赵县令吗?” “快快快,快让到一边去!别误了小赵县令的大事!” “大庸难得出这么一个好官,竟也容不得吗?定然是王向才那个王八蛋干的!他将来必定不得好死!” “真是小赵县令,他亲自给我端过米粥!我认得他!快让让!” 亡魂们闻风而动,你点点我后背,我戳戳你后腰,把这个消息一直传递到最前方,然后奇迹般的,在这条望不见尽头的黄泉路上竟迅速分开一条通道,让有姝畅通无阻地过去。因为路变窄了,很多亡魂被挤到荆棘丛里,弄得满身是伤,却都毫无怨言,还连连催促小赵县令快走。 小赵县令不仅是遂昌百姓的头顶青天,亦是各县乡民的心中明镜。这样的好官绝不能死在那群畜生手里。 见此情景,有姝百感交集,却因时间紧迫,无法停下来与大家告别。他一面疾奔一面大声说着“谢谢”,往隐藏在黑暗尽头的冥府去了。 跑了不知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座巍峨城楼,有鬼差拿着剑戟守在城门口,查问过往鬼魂。有姝还未跑到近前,就有许多鬼魂在向他招手,“小赵县令,来这里,我们帮您占好了位置!” 原来入城还要排队,于是就有人总占着第一位,小赵县令不来,他们就让后面的鬼魂进去,小赵县令一来,自然是他优先。 有姝连声说着感谢的话,走到那鬼差跟前摊开双臂,让对方检查。鬼差嗅了嗅,惊疑道,“你怎么是生魂?按照规矩,生魂不得入城,除非……”他捻着拇指,表情贪婪。 此处是丽水府的黄泉路,担任守城之责的鬼差自然也是丽水府籍的亡魂。侍卫长恰好来自于遂昌,闻听此言疾步走过去,一巴掌把那侍卫的脑袋都快扇掉了,辱骂道,“我-操-你奶奶个腿-儿!连我们小赵县令都敢刁难!告诉你,现在阎王爷早就换了,你若是还改不掉收受贿赂的恶习,老子就把你告上去,扒皮抽筋下油锅,扔进饿鬼道!” 侍卫骇得瑟瑟发抖,连忙跪下请罪。侍卫长也不管他,拽住有姝就往城里去,行至一处牌楼前,指点道,“大人,只管上去敲那鸣冤鼓,自然有鬼差带您去幽冥殿。您别怕,在这丽水府地界,没有鬼魂会伤您。” 有姝自己看不见,但鬼差却颇有些道行,能够隐隐感觉到他透体而出的功德金光。那是一种慈悲而又温暖的感觉,一旦靠近,体内的戾气都会被净化,便是再厉害的冤鬼也不忍下杀手。更何况小赵县令的清名早已传遍地上地下,不知多少人家中供着他的长生牌,牌光照耀同样也是一道护身之法。 有姝一再道谢,然后拿起木槌用力敲了几下,果然有两名鬼差匆匆赶来,将他带往城中心。那侍卫长等他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回去当差。 一行人走得很快,到达一处殿宇,其中一个鬼差似是在确认,“你是遂昌县令赵有姝,生魂,携有功德金光,且还是夏启国师后人?” 有姝以为这是例行询问,便点头答是。两鬼差互相对视,目中隐现喜色。他们不着痕迹的改了道,将有姝带到一座阴森地宫前,有一鬼差离开一会儿,说进去通禀,片刻后匆匆跑来,将手中的一块黑色令牌拍在有姝额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2.王者 审问完一干人等,男子看着天色还早,便邀请有姝去后殿饮茶。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虽然害怕被他堪破来历,有姝却也硬着头皮去了,接过对方亲自递来的茶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看见他故作斯文优雅的模样,男子忍俊不禁,立刻端起茶杯垂头啜饮,以掩饰微弯的眼眸。他已经许久没遇见过比小赵县令更妙趣无穷的人。 有姝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奇道,“您,您究竟是怎么把茶喝下去的?”不是还隔着一层面具吗? 实际上,男子并没有佩戴任何面具,旁人眼中所见,不过是他施展的障眼法罢了。但有姝瞪圆黑亮的眼睛,左看看右瞅瞅的模样实在可爱,惹的他根本不想解释半句。他极为享受有姝将全部心神放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尤其当他忽然出现,而有姝明明看得见却要假作不知,然后用眼角余光时时刻刻盯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他唯一的焦点时,男子只觉得快活极了,心中不断升腾着隐秘而又绵延不绝的甜意。 此刻,口中的茶水已经完全变味,仿佛掺杂了蜂蜜或者甘草,在舌尖上慢慢化开。男子盯着有姝小抿一口,紧接着又抿一口,目光晦涩难辨,却始终不发一言。 有姝被他看得心中发毛,便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忖道:难不成我的来历被发现了?他想立刻告辞,又怕举止太过唐突,只得耐着性子闲坐。 “深夜而至,未曾远迎,一点粗茶淡饭,凑合着用吧。”男子仿佛看出他的窘境,抬手在桌上一拂就变出许多美味佳肴,浓郁的香气瞬间在殿内蔓延。 糖醋排骨、酱猪肘子、龙井虾仁……全是有姝爱吃的菜,更有几道前所未见,应是地狱的特产,不但闻着香,看着更令人垂涎。自从当了遂昌县令,有姝已经很久没吃过大鱼大-肉,便是偶尔想尝点荤腥,也只让厨子去买最便宜的猪下水、家禽内脏等食材。 现在,一桌满汉全席就摆在眼前,他不禁抖了抖食指,然后暗暗吞咽掉口腔里急速分泌,已快流出嘴角的唾液。 见他久久不动,男子沉声问道,“赵大人,可是菜肴不合你口味?要不再换一桌?”他时常偷偷去探望小赵县令,自然知道他平时过着怎样清苦的生活。明明是个馋鬼,却还强迫自己在吃食上节省,怪可怜的。 有姝手掌已按在筷子上,却半天没提起来,嗫嚅道,“吃了地府的东西,我还能回阳间吗?”听说冥府的食物是吃不得的,珀耳塞福涅就是前车之鉴。 男子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先是愣了愣,然后竟低笑起来,虽然隔着面具,嗓音有些改变,但浑厚的本质却极为撩人,弄得有姝耳尖绯红,极为尴尬。他慢慢意识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对方却没生气,而是一笑而过,可见胸襟宽广。 阎罗王果然是个好神啊!有姝对对方的好感已一升再升,眼看就要突破天际,滚-圆的眼睛适时流露出惭愧而又热切崇拜的光彩。这就是末世人的本能,仰慕强者,向往仁者。 眼前的男子,毫无疑问二者兼备。 “无需顾虑,待会儿本王会亲自送你回去。”被有姝灼热的目光看得通体舒畅,男子举起筷子往他碗里夹菜。 有姝虽然惧怕被识破-身份,却不会怀疑阎罗王的保证。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已有所了解,公正、仁厚,却也杀伐果断、言出必行。他绝不会骗人。这样一想,有姝就彻底放开了,立即端起碗大口刨饭,来不及吞咽太多食物的喉头不免发出“嗷呜”的声响,惹得男子又是一阵低笑。 然而笑罢,看着他仿佛饿了八辈子的模样,男子又一阵一阵地揪心。要想在已完全腐朽的大庸国当一个好官、清官,真的太难太难了。 他没再搭话,而是默默帮有姝夹菜,然后沉声叮嘱他慢点吃,别噎着。有姝频频点头,速度却丝毫没放缓,闷头干掉两碗饭才略停了停,伸手去拿茶杯。吃得太快,果真被噎住了。 男子却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已先行端起茶杯灌进他嘴里,然后抬手把几碟鱼肉抹去。这副猴急的模样,还是不要吃鱼了吧,否则定会被鱼刺卡喉。 二人配合默契,却都忙着各自的事,并未发现异状。有姝继续吃,男子则单手支腮,默默欣赏。几刻钟后,有姝已吃饱了,却还舍不得放下筷子,将一碟花生米挪到跟前,一粒一粒吃着玩。 男子忽然站起来,走到窗边侧耳聆听,目中流露出暖意。 “怎么了?”有姝不得不放下筷子询问。 “过来看看。”男子冲他招手。 有姝不明所以,却还是快步走过去,朝窗外探看,只见高达数丈的宫墙之下挤满了黑压压地亡魂,齐声喊道,“我们要见小赵县令!他是冤枉的!” 那驱散重重阴气的声浪,那焦急的目光,那一道道悲愤的啼哭,正源自于丽水的灾民。他们迫切想要得到小赵县令的消息,担心地府的官员与阳世一般,都是些善恶不分,是非不明的畜生。若连小赵县令都蒙冤而死,人间哪还有天理人情?哪还有清风峻节、朗朗乾坤? 有姝看呆了,好半天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虽然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但被如此真心实意地爱戴拥护却还是头一次,心里不免忐忑,更有些受宠若惊。 男子握住他纤细的手腕,将他带到宫殿外的露台上,柔声道,“让你的子民们看看你是否平安。” 有姝被推到露台边缘,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于是举起臂膀,僵硬地挥了挥。 “是小赵县令!还有阎罗王,他无事!”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儿女们还在阳间,若小赵县令都死了,我不知道他们该怎么活。大庸哪里还能找出比小赵县令更好的父母官呀!” 这句话惹得许多亡魂潸然泪下,复又更为热烈地喊着小赵县令,然后齐齐跪拜。没有哪一个官员能令他们打从心里感恩戴德,崇敬仰慕,唯有露台上那清风朗月一般的男子。为了养活百姓,他典卖了全部身家,不畏强权,坚持公理,试问谁有这等胸襟气魄?谁有这等忧国忧民、死而后已的情怀? 若大庸的官吏都像小赵县令这样,阴间就不会有如此多的冤魂。 “快送小赵县令回去吧!百姓还等着他呢!”不知谁高喊一句,大家立刻齐齐响应,声势震天。 被声浪冲击到的有姝不自觉退后两步,表情虽然无措,腮侧却显出一个小酒窝。 阎罗王适时上前,托住他后腰,不着痕迹地摩挲几下才放开,问道,“受万民叩拜的感觉如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3.王者 闻听刑部尚书亲自前来丽水复查劫银案,且还当场颁布了释放赵县令的圣旨,王知府与郝左思吓得魂不附体,呆坐半晌后才急忙穿好官袍赶去迎接。 二人坐在马车内低声商谈。 “郝大人,你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吗?” 郝左思还未回魂,正捧着官帽瑟瑟发抖,被推了几下才茫然地“啊”了一声。 王知府恨铁不成钢地道,“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赶紧想些对策才好!” “什么对策?在阎王爷那里都记了名,阳寿也都尽了,还能力挽狂澜不成?如果你是神仙,或许还有可能,但你是吗?你王向才号称丽水府的活阎罗,到得真正的阎罗王跟前连个屁都不是!若非你拖我下水,我焉能沦落到如此地步?”郝左思现在极想与王知府翻脸,当初他也曾犹豫过,也曾扪心自问过,若非这人使了美人计,还把一箱箱白银堆放在他屋里,令他晃花了眼,迷了心,现在也不会这样。 王知府顾不得上下级之分,一巴掌甩过去,斥道,“狗-日的,你自己起了贪念,反倒怪在我头上?若是赵有姝那样的硬骨头,你看他会不会动心!待我问你,你来了丽水几日?在路上又耽搁了几日?” 郝左思被打得眼冒金星,却也没功夫动怒,略一合计,答道,“来了四日,路上马不停蹄,未曾耽搁。” “刚来四日,且路上马不停蹄未曾耽搁,怎的刑部尚书后脚就到,还带了释放赵有姝的圣旨?这动作也太快了点,难道衙门里出了内鬼?也不对啊,消息送到京城也得半月时间,皇上难不成能未卜先知?”王向才越琢磨越觉得邪门,不禁抖了抖。 在此之前,他横征暴敛、残害乡民、逼良为娼,可说是百无禁忌,从未想过自己会遭报应。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被他奉为圭臬,要么就做个实实在在的好人,窝囊一辈子;要么就当个彻彻底底的恶人,风光无限。该怎么选不是一目了然吗?至于佛家所谓的轮回转世,因果报应,全他娘的是扯谈。 但现在可好,当他知道不是扯谈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今早问了师爷才知道,所谓的石磨地狱竟然是把人扔进大磨盘里磨成肉酱,重塑人身后继续磨,磨了又磨,直至千年期满。那是何等恐怖的景象,更何论此后还要入修罗道受苦。 王知府简直不敢深想,故此,也就更为怕死。他拽住郝左思,不停询问刑部尚书的喜好,想要通过贿赂手段对付过去。哪料郝左思连连摇头,直说此人是个比赵有姝还硬的硬骨头,既不喜欢美人,也不喜欢金银,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亲无族,眼里只有刑律法理,没有人情世故,堪称刀枪不入,心硬如铁。 王向才彻底懵了,仰靠在车壁上好半天回不过神。 -------- 与此同时,有姝已经在狱卒的搀扶下走出大牢,,因日光刺眼,忍不住用手遮了遮。 灾民们见他浑身是血,脸色苍白,不禁痛哭起来,哭着哭着竟成片跪倒,连连磕头。小赵县令被关押的一天一夜里,他们像失了主心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助。若是小赵县令被冤杀,遂昌会如何?灾民会如何?淹没的田地又如何?那哀鸿遍野、饿殍千里的惨状还有谁能拯救? 老天爷不开眼,不让好人得到好报,他们只能自己去寻求正义。小赵县令救了丽水府数十万灾民,他们这几万个人为他豁出性命又如何?便是到了地府,被问起来的时候也挺得起腰,抬得起头。因为他们不是畜生,他们还有良-知。 总算新皇英明,没让奸佞陷害忠良,看见小赵县令安好,他们也就放心了。 有感于大家的深情厚谊,有姝推开两名狱卒,慢慢跪了下去,与乡民们对拜。他的举动令大家受惊不小,连忙围上去想把他拉起来,又见他裤子上沾满血迹,不敢擅动。 “小赵县令,您快快起来,您这样不是折煞咱们吗?”领头破城的灾民焦急劝阻。 大家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您快起来吧。受了您一拜,咱们都得折寿!” 有姝慎重三叩首后才直起腰,徐徐道,“该折寿的那个人是我才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各方官员本是君主的仆人,却也是百姓的仆人,合该为百姓效力。仆受主拜,焉能安然受之?大家的情谊,有姝记下了。” 类似的话,有姝之前也曾说过,但那不过是些为官做人的套路罢了,其中有多少真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然而经历过此次磨难,他才明白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所得到的回报是多么巨大。你为民付出一分,他们会惦记十分,甚至为你效死,这绝对违反了有姝在末世里学来的“等价交换”的原则。然而,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无私奉献,倾力回报,教会了有姝该如何做一个更好的人,更有血有肉有心的人。 末世前的政府机构总宣扬当官的是人民的公仆,但有多少人把自己当成公仆,这就不得而知。总之这句话早就成了一句笑话,不过听听罢了。但在古代,谁又曾听过如此颠覆认知的言论,且说话者不但是这么想的,还这么做了。他亲自为百姓施粥、熬药、把脉、治病、巡查堤坝、修筑棚屋,遂昌能有现在的稳定安宁,活人无数,全有赖于他的鞠躬尽瘁。 他愿为百姓死而后已,现在反倒调过头来感谢百姓,跪拜百姓,谁能受得了?大家嚎啕大哭,泪如雨下,想要说些感恩戴德的话,却哽咽地难以为继,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送到小赵县令手里。 有姝见自己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竟又哭成一片,跪拜纷纷,顿时露出为难的神色。所幸刑部尚书看出了他的窘境,高声说道,“好了,小赵县令已经平安,大伙儿都散了吧。他身上还带着伤,再跪下去许是会耽误治疗。” 百姓立刻爬起来,一再叮嘱小赵县令好好将养,又逮着钦差询问这桩冤案该如何处理,听闻皇上已经发话,说是要“严查到底,决不宽恕”,这才半信半疑地散了。 “赵大人,欧某来迟一步,让你受苦了。”刑部尚书欧泰上前搀扶有姝。 有姝客气拱手,“不晚,不晚。多谢欧大人宽恕乡民破城之罪,多谢皇上体察之恩。”说老实话,这哪里是不晚?分明是太快了!若非这里面有阎罗王插手,他一定会以为皇上能未卜先知,待那郝钦差一离京,就知道丽水府会发生冤杀清官的惨案。 但鬼神之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嘴上却不能乱说,故而两人对视一眼,均沉默下去。欧泰把人带到自己租住的院落,说是即刻去找大夫治伤,被有姝果断拒绝,对方也没多问,竟就这样忽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4.王者 有姝的下巴虽然没点下去,但腮侧的肌肉-紧绷了一瞬又立刻放松,如此细微的表情照样没能逃过阎罗王的眼睛。他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显,在屋内走来走去,四处查看,然后频频摇头。 “廉洁勤政、爱民如子”本是为官之本,这人的确做得很好,但对待自己却着实有些苛刻了。别的官员告老还乡或上京述职时,仅金银财宝就有十几车,更别提一溜儿如花美眷。然而他却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和两个半旧的箱笼,所有行李加起来竟不值二钱银子。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把雪花银全用在百姓身上,自己临走却连盘缠都凑不齐。 真不知该赞他才好还是骂他才好,不该拿的银子没拿,该拿的俸禄竟也捐出去,也不想想万一自己要应急的时候当如何?阎罗王长叹一声,似是十分无奈,却也万分疼惜。 他本想摸-摸小赵县令柔软的发顶,却又及时收回手,见对方假作不知,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且小身板绷得笔直,从表情到动作都十分僵硬,又忍不住发笑。罢了,他不为自己打算,总有人会念着他。 这样一想,阎罗王曲指在他空空如也的钱匣上敲了敲,又招手唤来窗台上徘徊的一只花猫,令它将之拱落桌面。砰地一声闷响,匣子摔成两半,隐有金色光芒从裂缝中透出。 有姝状似埋头看书,眼角余光却一直盯着阎罗王,见此情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方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窘境,想办法接济自己。他如此慷慨大方,解人忧难,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有姝感动万分,对于这份情谊也就安心接受了,忖道:来日攒够银钱便制作一些精巧的祭品,烧给对方当回礼。他捡起钱匣,从盒盖的夹层里翻出几片金叶子,换算成白银的话足有一百两,当真是一笔横财。 一百两,是不是太多了点?有姝迅速把路上的花费合计出来:抵达京城,顶天也就耗银十五两,另有三十五两用来找地方安置,还有五十两结余。一下给这么多,他不得不怀疑阎罗王又在考验自己的廉洁度,于是便把多出的金叶子刨到一边,买了米面、衣服、布匹、棉被、蔬果等物,分别送往丽水府的几个育婴堂。 见他如此行-事,阎罗王哭笑不得。多出的五十两本是让他拿去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他竟转眼就捐出去,真是榆木脑袋。然而他越是木讷耿直,阎罗王就越是欣赏爱重,便也只能随他去了。 ------ 准备妥当之后,有姝雇了一名车夫送自己上京。他并没大张旗鼓,而是乔装改扮,默默离开,任谁也想不到这辆简陋的牛车内坐着的竟是救活了丽水府数万万百姓的赵青天。 车辆晃晃悠悠行驶在官道上,两旁是炊烟缭绕的村庄,有耕牛和农夫在田地里劳作,还有小孩在田埂上嬉戏。有姝坐在车辕上,遥望这宁静美好的一切。似想到什么,他将精神力逼于双眼,抬头看去,只见原本怨气重重、鬼影森森的天空,现如今已是黄旗紫盖、风雨皆休,好一番乾坤朗朗的太平景象。 他手搭凉棚望了许久,然后站起来举了举手臂,像是在触摸飘来荡去的秋风,然后傻乎乎地笑了。本已出现在另一边车辕上的阎罗王立即隐去身形,一瞬不瞬地盯着这抹鲜见的笑容。 他从不知,当小赵县令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竟会这样俊朗明媚。粉面桃腮、双瞳剪水,这些用来形容女子的词语,放在他身上亦毫无违和之处,叫他忍不住看了又看,更舍不得忽然出现,以至于破坏了这静谧而又美好的一幕。 直过了许久,他才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小赵县令微扬的唇角。 有姝分明感觉到脸上凉了凉,却以为是秋风所致,倒也没怎么在意。他举着双臂在车辕上站了许久,直等车夫和两旁的行人向自己投来异样的目光才悻悻然入内。这个时代的人没看过泰坦尼克号,真是不解风情啊。 脑袋刚伸进车厢,他就僵住了,只见阎罗王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双目透出明灭亮光,神情十分莫测。他反射性地摆出从容姿态,在对方身边坐定,然后拿出一本书慢慢翻看,以掩饰紧张的情绪。 阎罗王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坐了两三刻钟都不见走人,害得他腰酸背痛,腿肚子抽筋。好不容易捱到正午,车夫找了一块临水的空地,让东家下来稍作休整,他这才得到解脱。 有姝如蒙大赦地跳下车,伸伸胳膊,蹬蹬腿-儿,在河边来回走了两圈,活蹦乱跳的模样看上去不像父母官,倒像出门远游的学子。因他身上只有几十两盘缠,小厮、丫鬟、师爷等杂役均供不起,只得一个人上路,且那车夫还是在租牛车时一块儿雇的,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一路很清净,不用听旁人感恩戴德或谄媚讨好的话。有姝虽然性格开朗很多,但本质还是喜静。他拿出一块干粮,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慢慢啃,阎罗王站在他身边举目远眺,不知所想。 车夫取出旱烟,点燃了吧嗒吧嗒地抽,神情很是惬意,“小后生,你是上京赶考的秀才?” “不,我去京城办事。”“赵有姝”乃神童,十八稚龄就中了状元,有姝接管身体大半年,现在也才二十岁不到,比绝大部分秀才还年轻,难怪车夫误会。 “去办事啊。你是遂昌本地人?” 有姝向来不会撒谎,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隐去,“我不是本地人,在遂昌暂居。” “那你看看咱们遂昌与外地有什么不同?”听说是外地人,车夫来劲儿了,得意洋洋地开口。 “似乎没什么不同?”有姝没在大庸国生活过,哪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车夫急了,指着不远处的官道,“这你都看不出来?你瞅瞅咱这路,是不是特别平坦宽阔?告诉你,这次洪涝,南方绝大部分的州府都被冲毁,至如今还堆满泥沙,一片狼藉,百姓要吃的没吃的,要住的没住的,过得可惨。唯独咱们丽水,咱们遂昌,屁事没有。洪水刚过,小赵县令就亲自带领咱们重建家园,把屋子盖好了,堤坝修缮了,道路填平了,良种播下去已经发芽了,哪儿哪儿都是欣欣向荣,生机无限啊!过了咱们遂昌的地界你再去看,那简直是人间炼狱,旁的不提,官道简直是千疮百孔,沟壑难平,与遂昌大为不同!咱们遂昌的百姓就是有福,摊上小赵县令这样的好官,要我说,全大庸国的县令加起来,也比不上咱们小赵县令一根手指头!” 有姝被车夫夸得面红耳赤,又见阎罗王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还不时瞥自己一眼,越发感到羞耻,只得把脸埋进大饼里悉悉索索地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5.王者 落草为寇的一般是身体强壮的青年男子。他们跑了,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却还留在山下,不能明目张胆地与之联系,只能等到半夜偷偷摸-摸跑回去,送些钱粮。若是官府追查得紧,或许三年五载也见不上面。 他们之所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这些见不得天日的活儿,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亲人能过上好日子?然而他们再如何拼命,也架不住地方官的压榨盘剥,天灾一来,赈灾银子被他们中饱私囊,粮食被他们高价倒卖,百姓只有淹死或饿死这两条路。 故此,才有了丽水府各县官员被土匪灭了满门的惨案,唯独遂昌无一人来犯。因为土匪也曾经是良民,有亲人、朋友,看见自己的亲人朋友纷纷投奔遂昌,谋得一条活路,他们哪能不高兴,不感激? 及至后来,遂昌县令掌管丽水府全境赈灾事宜,不过一月功夫就令颠沛流离的百姓有了居所,被淹没的村寨得到重建。他们时常站在山顶眺望家乡,看见下面耕牛缓缓、稻苗青青、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心里莫不百感交集。 他们很想放下武器,扛起锄头,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却又害怕以往的经历被官府查出来,牵连无辜,只得继续留在山上。然而,他们热爱亲人的心死不了,向往美好生活的祈愿灭不了,对小赵县令的崇敬与爱戴也少不了。 那儒生打扮的土匪本是秀才,对读书人大有好感,更何况祖籍还是丽水,父母妻儿在小赵县令的帮助下安然存活,被王知府的家奴夺走的几十亩良田也已经归还,只需认真经营几年,好日子便又来了。他对小赵县令十分推崇,常常把他的事迹宣扬给一众兄弟们听,叫他们又是向往又是感慨。 现在,传说中菩萨下凡一样的人物就在眼前,他们怎能不惊?顿时个个都围了过去,好一番打量。 第一印象是瘦弱,但容貌气度却穆如清风,雨化万物,不愧为养活一方水土的父母官;第二印象是年幼,看上去竟似个没长大的黄毛小子,不愧为十八岁就高中状元的鬼才;第三印象是简朴,所有行李加起来竟不值几钱银子,传说他捐出全部身家用来安置灾民,看来并非虚言。 这些盗匪在山中横行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不说富商,来往官员被他们打劫的也不在少数,搜出来的金银财宝能堆成一座小山。但像小赵县令这样两袖清风的官员却还是头一回见。 “百闻不如一见,百闻不如一见啊!”儒生将官印收好,冲有姝纳头就拜。他万万没料到,这位风一吹就倒的年轻人竟是丽水百姓的头顶青天,心中日月。不必查证,只需看看他本人,再看看他的行李,便会知道坊间那些传言没有一句是假话,没有一句是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词。他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清正廉洁,大公无私。 “小赵县令,您这点盘缠哪能走到京城啊?”拜完之后,他将包裹重新整理妥当,忧心忡忡地道。 “果真是小赵县令!哎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我这就代替兄弟们向您赔罪,请您莫怪!”匪首也认识几个字,看完路引,立刻跪了下去。众人也纷纷扔掉武器磕头,脸上莫不带着感激涕零的神色。他们大多数人祖籍丽水,妻儿老小全有赖于小赵县令才能安然在洪水中存活。毫不夸张地说,随便拉出一个丽水人,那都是小赵县令的忠实拥趸,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有姝十分窘迫,一面摆手推拒一面往虚抱着自己的阎罗王怀里钻了钻,惹得对方心情大悦。 匪首起身后连忙解释,“小赵县令,与官府勾结的土匪全被朝廷军队肃清了,咱们这些留下来的曾经是良民,朝廷钦差正准备招安咱们。咱们只抢劫,不杀人,而且只抢富商、官员,不伤害平民。抢来的东西留下一部分自用,其余的全送给山下的贫苦人家。咱们这是劫富济贫呢,您千万不要误会!” “是啊是啊!”儒生打扮的土匪立即接口,“若不是您与后边那地主老财走一块儿,咱们也不会把您拦住!您这盘缠明显不够,我们再给您添一点儿吧!” 眼见这群凶神恶煞的土匪反过来要给自己银子,还打算专门派几个人送自己上京,有姝连忙推拒,到最后几乎是被抬着出了这片山林。那地主老财托了他的福,也保住了十之五六的财产,否则一路上就得挖树根吃。 车夫这才知道自己护送的竟然是小赵县令,一边抹泪一边激动万分地道,“哎呀,老汉我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竟然有幸送小赵县令上京!待到来年孙儿长大了,我就告诉他,别看你-爷爷我只是个泥腿子,当年可是给小赵县令赶过牛车呢,哈哈哈……” 阎罗王也跟着低笑,心中溢满隐秘的骄傲之情。而有姝则涨红了脸颊,显得十分窘迫。 那地主老财得知自己怠慢的竟是小赵县令,过了匪窝之后立即包了二百两银子送过去,理所当然地被退回来,这才算真正服气了。他们这些富户过得也不容易,尤其是家里没什么背景的,上面若是看不顺眼,一句话就能让你家破人亡。前一阵儿,小赵县令还曾派官差跟他要过几万两银子,说是礼亲王过生辰凑的份子钱。 结果礼亲王暴毙,份子钱没退回来,他还以为被小赵县令私吞了,哪料他竟拿去买了许多粮食用来赈灾,后面贴了一张慈善榜,把所有凑钱的地主豪绅的名字全写上去,让百姓瞻仰。新皇有感于遂昌百姓不分贫富皆风雨同舟、共度难关的精神,特地写了许多“仁善之家”的匾额,颁发给众位豪绅以示表彰。 地主老财因家中无甚背景,故而从未见过县太爷,只能与下面的胥吏打交道,平日里颇受盘剥,过得苦不堪言。为了与上头搭上线,他凑的份子钱最多,得到的褒奖也就最大,自然在大庸商圈里扬名立万。这回新皇重整内务,把以前的皇商全辞了,准备换一批新的,他也就得了一张邀请函。 归根结底,他能有今天的风光,全是托了小赵县令的福,当初被勒索时多恼恨,现在就有多惭愧感激。知道小赵县令是真廉洁,他再不敢送银子,只每日做几道好菜送过去。 说真的,能与小赵县令同路,他真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行善,才有了如此好运。从丽水到京城,路途曲折遥远不说,还经过许多盗匪横行之地,但只要那车夫站在车辕上,大喊一声“前方的好汉可否行个方便,这里是遂昌的小赵县令上京述职”,盗匪们就会纷纷让开,有的见他们轻车简从,甚至会主动奉上银两。 由此可见,小赵县令是何等的深入人心。 与他一路相处下来,地主老财越发认识到,真正的小赵县令,远比传言更好上千万倍。他从不以势压人,更不铺张浪费,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他上京述职的消息传开之后,也不知丽水的百姓会哭成什么样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6.王者 赵家大房究竟有多少财产,“赵有姝”的记忆里竟然毫无所知。也对,管理中馈一般是当家主母的责任,儿子只需读好书就成,待他长大成婚,还有媳妇来管,完全没必要知道。是故,现在赵有才让有姝拿走家产,他一时间也没个头绪。 “堂兄怎会忽然想要归还家产?你和二叔可没这个善心。”他试探道。 “让你拿走就拿走,废话那么多作甚。爹,把银子拿出来。”赵有才额冒青筋地趴在桌上,仿佛肩头压了几座大山,眼看着就要垮掉了。 他绝不会告诉堂弟,在对方归京前半月,他们一家三口同时做了个梦,梦中被抓到阎罗殿受审,罪名是强占族亲财产。阎罗王给他们戴上枷锁和镣铐后便把他们放回来,勒令他们立刻归还家产,并得到原主的和解书,否则枷锁与镣铐会越来越沉重,直至把他们活活压死。 起初他们还不太相信,哪料随着时间推移,肩头和四肢仿佛灌了铅,稍微动弹一下就疼得钻心。其中又以赵有才最为严重,莫说正常的行走,竟连躺在床-上也成了一种折磨,肩头的重量几乎快把他的脊梁骨压断了。 昨天晚上,又有鬼差前来催促,说是原主明天正午便到,让他们赶紧把家产还了,然后把对方写下的和解书烧掉,方能去除肩膀和四肢的刑具。这回他们不得不信,天还未亮就跑到城门口去守,远远见着有姝,立刻跑去相认。 有姝见二房一家态度恶劣,显然并不是真心悔过,眉头不禁蹙了蹙。他虽然性格温和很多,却也并非以德报怨的圣母,想用几两银子就把他打发掉,哪儿那么容易。反正刑具不是戴在自己身上,完全不用着急。 二老爷得了儿子指示,立刻从袖袋里掏出五十张银票,艰难地推过去,“侄儿,这是你的家产,快好生收着。” “是啊,你也别嫌少。当初咱们过来的时候,你爹娘不善经营,家里的田地、铺面,卖的卖,亏的亏,欠了一屁-股债,还是咱们帮你给还上了,要不你哪能安安生生地待在乡下读书,还十八岁就中了状元。”说到最后一句,二婶的语气酸溜溜的,可见“赵有姝”凭自己的本事当了官,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有姝敛眉,不置一词。这家人真够无耻,分明占尽了便宜,反过来还说自己欠了他们。五千两,合着把自己当成叫花子打发? 他略略翻查记忆,说道,“二叔、二婶,你们别以为我年纪小就好糊弄。当初我爹娘死的时候,你们搬进来说要照顾我。我虽然不知道大房有多少家底儿,却知道当年你们带来多少东西,不过几箱衣服,几贯铜钱罢了,连雇马车和挑夫的工钱,还是我的管家帮你们付的。没有我的家产,你们吃的什么山珍海味,住的什么雕梁画栋,穿的什么绫罗绸缎,当的什么朝廷命官?究竟是你们欠了我的,还是我欠了你们的,阎罗王那里自有分晓。这事,咱们还是等到死的那天再论个分明吧。” 因二房一家早把大房的忠仆辞退,有姝也找不出人证来查明当年的是非恩怨。当然,即便找得到,他也懒得费那个力气。这些家产二房若舍不得,尽管留着便是,他不着急。 思及此,他起身拱手,准备告辞。 二房一家这才急了,连忙去拦门。什么叫等到死的那天再论?他们身上的枷锁再不拿掉,不出半个月就会被压死。赵有姝这小兔崽子也不知是不是歪打正着,竟拿阎罗王来说事儿,还真点到他们死穴上了。 “五千两你嫌少,那就再给你添五千两。赵有姝,做人别太贪得无厌!”赵有才强忍怒火。因在吏部当差,这些年他卖官卖爵,委实赚了不少,把赵府里里外外修整扩建,弄得极其富丽堂皇。听赵有姝的口气,竟是让他们一家子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他好大的脸! 有姝摇头,语气颇为无奈,“五千、一万,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差别,不过是个数字罢了。这些年我早就想明白了,这个家你们爱拿就拿,我凭自己的本事照样能顶立门楣。二叔、二婶、堂兄,你们安安心心住着吧,我告辞了。”话落大步流星地去了。 二房一家跑不动,只得让仆役去拦,哪料那人看着走得慢,实则两三步就跨了出去,绕过仪门再寻,哪还有半丝人影? “现在怎么办?这家产他竟然不要了!他怎么能不要呢?”二太太瘫坐在椅子上,捶胸顿足地嚎哭起来。 “我就说五千两会不会太少,偏你说够了!现在怎么办?没有和解书,咱们身上的枷锁难道真要到死的那天才能解下来?”二老爷扯开衣襟,查看自己早已被压成紫红色的皮肉,越发感到恐惧绝望。过一天,枷锁和镣铐就增重一斤,很快他们就会被压得粉身碎骨。 赵有才在吏部混了许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闭眼沉思片刻,笃定道,“他不是来京城述职吗?且等着,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主动来找咱们要银子。” “儿啊,你想干什么?”二老爷总觉得不安。 “衙门里那些道道,说了你也不明白。”赵有才现在连开口说话都成了负担,粗喘一会儿后便提起笔写了一张帖子,命长随送往吏部。 ------ 有姝雇了一辆牛车在京城里慢慢转悠,一面寻找暂时的居所,一面观察风土人情。大庸国的风俗与夏启极为相近,服饰风格也相差无几,但更为华丽。这也是先皇性好奢靡,以至于上行下效的缘故。抬头望天,偶有黑云和鬼影飘过,可见新皇的种种举措还未见成效,民众的怨念不小。 “东家,您准备找什么样的院子?贵一点的还是便宜一点的?”车把式朗声询问。 有姝收回视线,正儿八经地道,“有没有闹鬼的宅子?” “闹鬼的宅子?您不是开玩笑吧?”车把式掏掏耳朵,怀疑自己幻听了。 “我手里没几个钱,只租得起便宜宅子。” “原来如此。闹鬼的宅子我倒是听说过一处,租金只需七八两一年,地方也宽敞,但真的邪门,住进去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疯了,没一个有好下场。后生仔,我看你年纪轻轻,长得也眉清目秀,何必为了节省几个钱,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车把式苦口婆心地劝阻。 有姝诚恳道谢,但就是不听,执意要去鬼屋。无奈之下,车把式只得将他领到一个幽深小巷,指着一栋三进的大宅院说道,“就这儿了,对面住着牙郎,小的帮您问一问。” 车把式敲开对面的门,说明来意。牙郎正为宅子空置的问题发愁,听闻有人想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有姝统共付了十二两银子,其中七两是一年的租金,还有五两押金,末了把行李和书箱搬进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7.王者 自称老祖的厉鬼生前是大户人家的主母,被小妾与丈夫联手毒杀,至如今已死了三百余年,算是京城鬼怪中道行较深,见识较广的。入了正厅,看见端坐上首,脸覆面具的高大男子,她不禁腿脚发软,两股战战,后又飞快瞥了有姝一眼,见他周身金光闪烁,云雾缭绕,竟有百年功德在身,不免更为惊骇。 若是把这样的大善人弄死了,她这辈子也别指望修得肉-身灵台,成为地府鬼仙,擎等着下聻之狱吧。且有传闻,如今的阎罗王正是从聻之狱爬上来的魔头,一身修为高深莫测,堪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穷凶极恶。动了他护着的人,那下场…… 老祖越想越怕,越怕越抖如筛糠,当即跪下,把一干小罗罗都擅长什么一五一十说了。被她点到名的小鬼也连忙膝行上前推介自己,唯恐自己没了用处会被阎罗王打入十八层地狱。 大厅里鬼哭狼嚎,阴风阵阵,若是换个人,没准儿早就吓疯了,有姝却还优哉游哉地喝着白菜汤,眼睛闪闪发亮,嘴角微微上扬,心情很是明朗。有小伙伴在,他一点儿也不慌。 阎罗王袖子一挥便布了一层结界,免得阴风冻着小赵县令,末了眯眼审视这群厉鬼,徐徐道,“看在你们还有点作用的份上,本王可饶你们不死。今后你们就跟着有姝,替他管理家宅,料理琐事,护卫安全。来日-你们若下了地府,只管报本王的名号,自然有人送你们去投胎。” 众鬼连连点头,感激涕零。唯独老祖搓-着双手,迟疑道,“大王,若是奴家不想投胎,欲在阎罗殿谋个差事呢?” 嚯,好大的野心,竟然想当鬼仙!众鬼齐齐朝她看去,目中满是钦佩。 阎罗王略一沉思,颔首道,“若是功德薄上的功德足够,自然可以。好了,都散了吧,莫要吓着有姝。” 大王,他压根没吓着好吧!门、窗、地砖,均被鬼气冻了一层白霜,也没见他皱一下眉头。他定然不是寻常人!老祖心中腹诽,却也不敢明说,带着众鬼就要离开,又被叫住,“慢着,不许把本王来访之事告知有姝,就说你们与他有缘,特来当他的鬼仆。” 老祖看看兀自喝汤,仿若一无所觉的青年,只得点头。 有姝借助手绢地遮掩飞快翘了翘唇角,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把腮边的汤汁擦掉,但他明亮的眼眸和微挑的眉梢却泄露了内心的欢喜。“做好事从不留名”的阎罗王抬起手掌,虚抚了抚小赵县令柔软的发顶,心里也同样荡着柔情与喜悦。 一人一鬼吃罢晚饭,在园子里松散一会儿便回房就寝。因家中暂时还没有仆役,柴火也不够烧,有姝并未洗澡,假装不经意地把身旁的位置空出来,这才安心睡了。虽是初来乍到,孑然一身,但他丝毫不觉得忐忑难安,因为他知道总有一个人会默默守着自己。 阎罗王像往常那样在门窗各处布好防御法阵,末了斜倚在小赵县令身旁,拿出奏折与公文批阅,时不时帮对方掖掖被角,拍拍脸颊,态度十分亲昵自然。临到子夜,老祖在外敲响房门,“大王,奴家托梦来了。”若是不在梦里解释清楚,白天一群妖魔鬼怪忽然现形,还不得把小赵县令吓死?这是她成为鬼仙的第一步,当然得考虑周全。 阎罗王除去门窗上的防御法阵,把她放进来,低声道,“莫要说太多废话。” “奴家遵命。”老祖把额头对准小赵县令额头,意欲入梦,却忽然被一缕黑光束缚魂体,远远抛飞出去,差点摔成碎片。她尚且来不及回神,就听一道冰冷嗓音呵斥,“谁准你碰他?” “奴家错了,奴家再也不敢了!”老祖二话不说就跪下认错,心里渐渐领悟到一件秘事:这位主儿对小赵县令莫非有什么绮念?否则语气咋这么酸,独占欲咋这么强呢?然而她还来不及深究便被摄取出一根魂丝,投入酣睡之人眉心,连接了梦境。 有姝正在吃饭,桌上摆满大鱼大-肉,各色糕点,刚准备添第二碗,就见一名老妇摔倒在自己脚边,顾不得稳住身形就连连磕头,口称主人。 “你是谁?作甚叫我主人?”已经意识到对方来意,有姝却还装傻。 “奴家乃这座院落的镇宅鬼仙,之所以赶跑一个又一个住户,正是为了寻找有缘人。因大人前世曾救奴家一命,奴家若是不报了这份恩情,修为将再无寸进,故而特来给大人当牛做马,还请大人给奴家一个机会。奴家姓李,大人可以唤奴家李妈妈。”老祖煞有介事地道。 “那你就留下吧。”有姝很快就接受了“鬼怪报恩”的设定。 老祖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利,不免愣了愣,恰在此时,一股冰冷而又沉重的威压在头顶蔓延,令她不敢耽搁,立刻从梦中抽身。 “他在梦里干什么?”阴阳两界都有成堆的公文要处理,阎罗王并非看上去那么清闲。白天守着小赵县令,待他沉睡便陪伴身侧,慢慢处理政务,梦里的相聚也就成了泡影。不过此时此刻,小赵县令的人都在他怀中,倒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回大王,主人正在吃饭。”老祖据实以告。 阎罗王莞尔,显然早已料到这个答案,又问,“都吃了什么菜?” 所幸老祖是个心思细腻的鬼,已把所有景象记在脑海,否则这回儿定然会被难住。她一面回忆,一面掰着手指细数,心中忖道:大王问这些琐碎小事究竟有什么意义?赵大人吃了什么真的很重要吗……尚未腹诽完,又听对方询问,“添了几碗饭?” 老祖嘴角抽-搐,“奴家去的时候正在添第二碗。” 阎罗王摇头失笑,目中满是柔情。这人在现实生活中过得清苦,便只能在梦里找补找补,当真难为他了。待来日大庸国繁荣昌盛了,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做,定要将他喂养得白白胖胖的。 “无事了,你下去吧。明早先给有姝示个警,切莫贸贸然出现,吓着他。”即便知道那人并不惧怕鬼怪,阎罗王还是不厌其烦地告诫。 老祖越发体会到大王对小赵县令的爱宠,忙不迭地答应了。 ----- 翌日,有姝刚睁眼就见床头摆放着一张纸条,上书:主人,奴家正是昨夜托梦的李妈妈,您若是想要洗漱,只管抚掌三下,热水即刻就到。 有姝三抚掌,果然有一名老妇端着热水盆进来,观其长相,正是梦中那位李妈妈。她身后还跟着一连串鬼怪,年龄、性别、身形,各有不同,但脸色均一样惨白,在晨曦地照耀下完全看不见拉长的影子。 老妇放下水盆后本想亲自伺候主人洗漱,却被拒绝了。她仔细看了看,发现主人并无惊惧排斥之色,只是纯粹的不习惯,这才开始介绍众鬼。几十、上百年道行的厉鬼,生前会的,死后记着,生前不会的,慢慢也都学会了。他们有的擅长烹饪,有的擅长手工,有的能读书识字、吟诗作画,倒也多才多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8.王者 太监总管魏琛来得十分突然,浩浩荡荡一群人,竟无门子前来报信,害得吏部官员毫无准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积压了许久的几箱公文全部带走。虽然早知道小赵县令住在何处,魏琛却还假模假式地找人来问了问。 按照规矩,但凡入京述职的官员,都要在吏部留下联络地址,以防差事派遣下来却找不到人。以往趾高气昂的大小官员,在魏琛面前什么都不是,点头哈腰的奉承了一堆好话,这才把地址交上去,又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打听朝上发生了什么事。 魏琛接过地址甩袖就走,对那荷包看也不看,脸上一派冷肃。出了吏部衙门,他没按照地址上的路径走,反倒直接去了赵有才家,仿佛对小赵县令的行踪了若指掌。 当是时,赵有才正撂着狠话,字字句句皆无比诛心,“赵有姝,别以为考中状元就一步登天了,信不信我立马就能把你踩下去?不过一个七品的芝麻小官,也敢与我作对。我乃天官,手里掌控着大庸国所有官员的前程。你若是不按我的意思来,就不止扣押述职报告那么简单。我要动了真格,评级之时给你定个丁等,外放到岭南、蜀州、湘西等地,你且看看自己还能活多久。” 他口中的几个州府乃大庸国流放人犯之地,环境恶劣、民风彪悍、路途艰险,莫说坐稳官位,能不能活着到任都是未知数。被派去这些地方的官员,要么没钱没势,要么得罪了权贵,一去就是一辈子,甚少有人能活着回到京城。 有姝深知内情,却也丝毫不惧。最要好的朋友(当然只是他单方面认定的)便是掌管地府的阎罗王,他怕什么都不可能怕死。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水,他正欲回绝此事,却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赵府的大管家跑了进来,颤声道,“老爷,太太,大少爷,外面来了一位公公,说是奉皇上旨意前来召小少爷入宫觐见。” “你说什么?”赵有才阴狠而又得意的表情变成了不敢置信。不过一个七品芝麻官,竟引得皇上亲自召见,所为何事? 有姝也同样惊讶,走到廊下一看,果见一名面白无须、相貌阴柔、气度不凡的太监匆匆走来,扬声道,“前面可是遂昌县令赵有姝?” “正是在下。”有姝走下台阶拱手。 “大内总管魏琛见过赵大人。皇上有旨,急召赵大人入宫,请赵大人随奴才走一趟。”魏琛立刻还礼,态度十分恭敬。他统辖宫中内务,虽说只是四品官衔,却因得了皇上重用,地位比之一品大员也不差。六部尚书见了他还得点头哈腰,奉承不断,偏到了小赵县令跟前,却把姿态放得极低,一言一行也甚为小心。 有姝丝毫未觉,赵有才却是个人精,很快就嗅出异样。赵有姝这次入宫,恐怕不是坏事,而是得了皇上青眼。皇上若看重他,押在吏部的述职报告也就毫无作用了,自己的威胁亦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如此,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该怎么办?难道果真把所有家产还给他? 当赵有才极度不甘,五内俱焚时,有姝已经随着魏琛走了。二老爷、二夫人急得满头是汗,连连埋怨儿子做事不干脆。无法可想之下,他们只能等待,看看赵有姝从宫里回来是个什么光景。若他得了皇上重用,家产的事更不好解决,得了训斥,或许还能运作一番。 魏琛亲自去请小赵县令,却把几箱公文托付给徒弟,让他带去金銮殿。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扛着箱子入内,行礼过后整齐摆放在大殿中央,好叫文武百官以及皇上看个清楚明白。 吏部尚书定睛一看,顿时汗流如瀑。只见几口箱子上分别贴着封条,封条上写着注释。其中一条注释是这样的:银两已经结清,可送予刘大人批复;又有一条写道:款项交付过半,还须再审;最后一条用了醒目的朱批:拒不交付款项,无限期押后! 众位大臣无不在吏部办理过述职报告,评定过等级,见此情景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不仅吏部是这个规矩,其他各部也都如此,给银子好办事,不给银子便只有一个字——耗。看谁把谁先耗死。 然而这种规矩与律法相悖,于国法不容,大家心里明白就成,却绝不能宣之于口,否则就是贪赃枉法,危害社稷,罪名重大。他们原以为吏部那些官员自有办法应对上头检查,先皇在时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吗?却没料魏琛一去竟就翻出铁证,然后明晃晃地摆放在金銮殿上。不愧为大内第一总管,不愧为皇上最倚重的心腹,果然有两把刷子! 他们若是知道魏琛并非凡人,且进入吏部官衙的时候使了障眼法,令胥吏措手不及,也就不会如此惊异了。 新皇离开御座,缓步而下,先是绕着箱子走了两圈,然后才在最后一口箱子前站定,本就冷峻的脸庞越发高深莫测。他轻轻揭掉封条,笃定道,“无限期押后,看来赵县令的述职报告就在里面吧?” 别开,千万别开!吏部尚书以手遮面,暗暗呐喊。封条倒没什么,几句话就能搪塞过去,坏就坏在每一口箱子里还摆放着账薄,详细纪录了那些前来述职的官员都交了多少银子,送了多少珍宝,不肯交银子的分别什么背景来历,好让尚书大人一目了然,继而按照银两的轻重批复等级、安排差事。据不肯交银子的拖上一年半载;还不交,那些没什么背景来历的官员就会像犯人一般,被发配到苦寒之地受罪。 正因为掌控了各地官员的晋升之道,吏部官员才得了个威风凛凛地绰号——天官。 吏部尚书的意念显然无法阻止新皇。他已经打开箱盖,取出一本账册翻看,脸上毫无表情,眸光也晦暗莫测。众位官员纷纷垂头,颇为心悸地忖道:连账薄都摆在里面,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啊?刘大人的属下是干什么吃的?怎能让魏琛搜出如此要命的东西? 还是那句话:人斗不过鬼。所谓的鬼怕恶人,也得看看那鬼究竟是什么等级。 在一连串粗重的呼吸声中,新皇翻完账薄,低声评价道,“有趣。朕万万没料到,吏部评级竟然是以银钱多寡与背景轻重为依据。钱多就给甲等,钱少就给丁等,没钱就扣留在京,等候发落。你们把各地官员当成什么?待宰的肥羊?把朕当成什么?可以肆意欺瞒糊弄的傻-子?有能者被你们迫害,无能者反而大行其道,以至于各地官员文婪武嬉、衣冠沐猴,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为尸位素餐之辈。长此以往,我大庸百姓如何不反?我大庸国祚如何不亡?” 他越说越怒不可遏,抬手把账薄砸在吏部尚书脸上。只闻“啪”的一声脆响,吏部尚书额头多了一块红印,更有一条鼻血蜿蜒而下,可见新皇用了多大的力道。他立刻跪下磕头请罪,浑身打颤、冷汗淋漓的模样看上去狼狈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9.王者 七品县令弹劾吏部天官,纵观大庸国史前后百年,尚属首列,且还一告就响,越发令群臣难以置信。在此之前,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经风光无限的刘大人会被一个芝麻小官绊倒。 由此可见,新皇一直没动吏部和户部并非惧于百官施压,而是在寻找契机。待到证据确凿,谁敢为刘大人辩护一句?皇上已经说了,吏治乃控国之本,吏治**则国之将亡,为刘大人说情的人便是亡国推手,千古罪人。这顶大帽子往下一扣,莫说文武百官,便是皇亲国戚也都望而怯步。 青史留名谁不愿?遗臭万年谁又敢?且让刘大人自个儿想想办法吧。 勇于直陈国弊的赵县令这会儿正忐忑不安又欢喜无限地坐在乾清宫正殿内。因为他弹劾吏部尚书的举动正中新皇下怀,故此,罢朝之后受到新皇邀请,留下用膳。 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现在已经撤了奢华的纱幔珠帘与古董摆设,看着颇为空荡简陋,却另有一股大气凛然之风。新皇端坐主位,伸手邀请,“欧泰,赵县令,请入座。” 一个直呼其名,一个却唤官职,谁疏谁亲、谁远谁近,一目了然。有姝心里十分难过,腮侧的小酒窝便淡了下去,拘谨地入了席位,盯着手边的一只玉盏默默无言。新皇也不与他搭话,把欧泰叫到身边,详细询问他此次巡察的情况。 待到宫人摆膳时,已不知不觉过了三刻钟。魏琛似乎看出了小赵县令的窘境,轻笑道,“如今大庸百废待兴,皇上力主节俭,每日膳食不过两荤三素一汤罢了。知道赵大人在任上过得十分清苦,这是皇上特地吩咐御膳房加的菜,您看看合不合口味?” 桌上摆了十几盘菜,鸡鸭鱼肉样样不缺,且全都是有姝喜欢的。他暗淡的眼眸微微发亮,看着活泛了很多。明里与欧泰叙话,实则一直用眼角余光注视他的新皇这才暗松口气。 欧泰调侃道,“微臣今天沾了赵县令的光,否则皇上只需两盘青菜豆腐就能把微臣打发掉。” 眼里本还荡着笑意的有姝僵了僵,心情顷刻间跌落谷底。若是欧泰不说,他竟毫无察觉,皇上为了招待自己才刻意加了几道菜,看似十分礼遇,却源于关系不够亲密罢了。若是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哪里还需要款待?他吃什么自己吃什么,恰似欧泰那般,两盘青菜豆腐也就对付过去。 即便知道主子换了身份,不能与上辈子那个人等同而论,有姝依然觉得难过,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一路陪伴自己的阎罗王。他现在很需要一个虚无却安全无比的怀抱,好叫自己疲惫的时候能喘口气,迷茫的时候能安下心。不知不觉间,对方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一没看见,心里就没着没落的。 新皇察觉到小赵县令情绪低落,刚放下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究竟哪点做错。 “赵县令,可是饭菜不合口味?”他沉声询问。 有姝飞快瞥了新皇一眼,微微摇头。这一世的主子应该是个非常冷酷的人,早在丽水的时候他就曾听说过,这位主儿在藩地有一个绰号——活阎罗,杀尽外敌,亦对贪官污吏毫不留情,及至登基,更是抄家灭族,整顿朝政,绝不手软,令文武百官畏之如虎。 有姝自然很想快点把主子追回来,却也需要把握好一个度。若是太过急切,难免招惹他误解,继而冷待,轻则发配到外地,重则还会罢免官职,永不录用。倘若变成庶民,再要接触这高高在上的人怕是此生无望了。 有姝并不觉得与主子在一起两世,主子就理所当然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要知道,每一个轮回都是一次全新的开始,主子不是傀儡,他有自己的思想与理念,也有选择的权利与余地,他可以爱上任何人,并不一定非要自己不可。 思及此,他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却也战意勃发。 看见佝偻着脊背的小赵县令像弯曲到极致的翠竹,猛然反弹、拔高、挺直,精神焕发,新皇愈加疑惑不解,却也稍微安下心来。他总觉得小赵县令在面对阳世的自己时,仿佛变了一个人,十分难以捉摸。以往他能猜到对方八-九分心思,现在却如坠云雾,懵然不知。 为了缓解气氛,他只得招呼大家用膳,因为小赵县令从不会把难过的事留到饭后。他感到伤心难过的时候会大吃一顿;愤怒恐惧的时候会大吃一顿;欢喜雀跃的时候也会大吃一顿,总之对他而言,没有吃饭解决不了的问题。 有姝吃了一块红烧排骨,眯眼回味的片刻果然把之前那些烦恼都忘记了。他很想挪到主子身边替他布菜,慢慢培养一点感情,但大家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倒是魏琛非常贴心,见他盯着远处的菜,就会主动上前帮忙夹取,但也不说话,只微微一笑。大家早已适应这种沉闷的氛围,可见新皇果然是个严肃刻板的人,极不好相处。 有姝一会儿沮丧,一会儿迷茫,一会儿斗志昂扬,心情可说是大起大落,乍悲还喜。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脸庞早已把内心情感出卖得一干二净,眉头忽皱忽松,嘴唇忽撅忽抿,双颊忽鼓忽陷,看着滑稽至极。 欧泰只瞥了两眼就有些憋不住,把脸埋在碗里,无声大笑。他很好奇小赵县令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何表情如此精彩? 同样好奇的还有玄光帝,然而他现在的人设是冷若冰霜、严肃刻板,沉默寡言的新皇,也就只能强忍。说实话,有姝在阎罗王跟前,和在新皇跟前,简直判若两人,也不知这异变究竟源于什么。玄光帝一直知道,有姝并非那等心机深沉之辈,更不是两面三刀、逢迎拍马之徒,他反常的举动一定是有原因的。 有姝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当猴子看了,正鼓着腮帮子嚼饭,发现手边的菜快吃完了,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吃完了饭,主子就该撵人了吧?相聚的时光就该结束了吧?会不会太过短暂? 他现在才是七品芝麻官,述职评级过后或被外放,或留在京城,但就算再得重用,也不可能直接升至四品,继而拥有上朝面圣的资格。也就是说,今天与主子重逢过后,不知再过多久才能见面,算是看一眼少一眼,少一眼则揪心一分。 好胃口顿时没了,有姝却不能放下碗筷。他必须吃,慢慢吃,尽力把用膳的时间拖长一点。 玄光帝明显感觉到小赵县令投过来的垂涎的目光,仿佛自己是什么山珍海味,足以佐餐。更露骨地说,那目光甚至有些含情脉脉,叫人难以招架。玄光帝面上不显,心脏却急速跳动,一再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小赵县令性格单纯,莫说蓄意勾引,怕是连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如此,总算把蠢-蠢-欲-动的绮念压了下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王者 赵有才本想过几天再去找有姝,也好打听清楚他受诏入宫究竟所为何事。但有姝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晕死过去,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路上,两旁满是荆棘与彼岸花,周围全是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群。 他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脖颈和四肢戴着沉重的刑具,只能像濒死的牲畜一般艰难地蹬腿。 有人发现他的异状,小声道,“哟,这人生前造了什么孽?来了黄泉路竟还戴着枷锁与镣铐,这可怎么走到鬼门关?” “走不到就死在路上呗。”旁边有人答话。 黄泉路、鬼门关?赵有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死了,下了地府,不免焦急起来。他徒劳无功地挣扎两下,试图引起路人的注意,但大家都急着投胎,没谁肯伸出援手,有几个亡魂嫌他挡了道,还狠狠踹了两脚。 人即便死了,灵魂也能感觉到疼痛,否则十八层地狱的种种酷刑也就毫无意义了。赵有才被踹中腹部后苦不堪言,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几名鬼差押着一只穷凶极恶的厉鬼路过,见了他不免大惊,“这人究竟犯了什么罪?怎会佩戴阎罗王的镇魂锁?” “镇魂锁是什么?”同样戴着刑具的厉鬼好奇询问。 “镇魂锁,一日增重一斤,若是没有钥匙打开,即便成了亡魂,也一样会被压死。”鬼差解释道。 死了还要受罪,这是赵有才万万没想到的。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询问,“鬼也会死?” 众鬼嘻嘻哈哈笑了一阵,轻蔑道,“鬼自然也会死。鬼死则为聻,要去往聻之狱。十八层地狱固然可怕,但与聻之狱相比便也算不得什么,在那里,漫天遍地都是业火与血池,可没什么投胎转世之说,更别想逃出去。你这副模样,想来也到不了鬼门关,擎等着聻之狱的魔头来收你吧,我们先行一步。” 众鬼渐渐散了,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他们幸灾乐祸的笑声。原以为死了就能得到解脱的赵有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死亡才是真正的开始。若不想办法除去镇魂锁,他永生永世都会在痛苦中煎熬。 不行,我要回去找赵有姝。我不能死,不能变成聻!赵有才不知跟哪儿来的力气,一个挺身站了起来,然后脑袋发花,眼冒金星,不知怎的就回到阳世,发现自己依然躺在臭烘烘的凉席上,爹娘与一干仆役围在身边,哭得十分凄惨。 “去找赵有姝,快!”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他终于想通了,觉得自己的命更值钱。再者,没了家产还有官位,从来往述职的官吏身上搜刮一番,三五年也就把银子赚回来了。届时,他有的是办法对付赵有姝。 “儿啊,你不是死了吗?”二老爷与二太太惊骇难言,众仆役更是四散逃开,大喊诈尸了。 “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回来了。知道咱们脖子上戴的是什么玩意儿吗?这是阎罗王的镇魂锁,死了也脱不掉,照样每天增重一斤,把你活活压死。鬼死为聻,永生永世受苦,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爹,娘,不除了这玩意儿,咱们连死都死不得了!”他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儿子死了又活本就蹊跷,更何况还无缘无故说出这番话,可见真有其事。早就被阎罗王吓破胆的二老爷与二太太抱作一团,嚎啕大哭。赵有才懒得安慰他们,命管家带上全部财产,前往赵有姝家,原以为会再次被拒,却没料只等了半刻钟,就有一名身形佝偻的老头前来引路。 赵有才躺在软椅上,由四名仆役抬进去,刚跨过门槛,就被猛然晃了一下,差点跌落。他身上的枷锁只针对神魂,于旁人而言乃无形之物,没有重量,又加之他连连暴瘦,体轻如絮,本不该发生这种意外。 他按捺不住满心怒火,喝骂道,“连个人都抬不动,要你们何用?平日里干什么去了,吃-屎吗?” 管家同样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这才附耳过去低语,“不是啊大少爷,您看前面那老头,他没有脚后跟,也没有影子,他是飘着的!” 赵有才定睛一看,差点魂飞魄散,只见那老头一路缓行,鞋子的后半段空空如也,竟直接拖在地上,而在灯笼的照耀下,人人都有一条拉长的影子,唯独他身后什么都看不见。 这分明,这分明是一只鬼啊!赵有才总算想起来了,此处乃大庸国远近闻名的鬼宅,至如今已死了十七八个住户。赵有姝真是邪了门了!不但有阎罗王亲自帮他伸冤,还有鬼怪给他当仆人,他究竟什么来路? 赵有才本就气焰颓靡,这一下越发噤若寒蝉,拢了拢身上厚重的毛毯,不敢开腔了。而抬着他的仆役也腿脚发软,两股战战,恨不得直接把东家扔掉,夺路而逃。好不容易走到正院,看见灯火通明的前厅,众人才大松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主人就在里面,你们自个儿进去吧。”老头晃了晃手中的灯笼,缓缓飘走。 赵府管家一面点头哈腰地送走对方,一面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一行人入了前厅,就见有姝端坐上首,正捧着一个半透明的琉璃罐子把-玩,里面塞满了各种颜色的甲虫,看上去十分瘆人。几名丫鬟来往上茶,几个小厮摆放桌椅,脚后跟均未着地,更没有斜影相随。 鬼,一屋子全是鬼!赵家二房,连同他们带来的仆役,现在已是胆裂魂飞,几近崩溃。唯独管家还保有几分清明,仔细看了看小少爷的腿脚和身影,这才长出一口气。然而很快,他的心又高高悬了起来。一个大活人住在满是鬼怪的宅院里,却还毫发无伤,轻松惬意,岂不代表对方比鬼怪更为可怖?看来家产一事,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一点,不仅管家想到了,赵有才及其爹娘也想到了。他们放弃挣扎,直接把房契、地契拿出来,一一交代清楚,又说会尽快搬出老宅。 “贤侄你看,这家产咱们也还了,你是不是给咱们写一份和解书?”二老爷表情急迫。 “和解书可以给你们写,但必须用认罪书来换。把你们当年如何侵占大房财产,如何迫害‘赵有姝’的经过一一详述,若有不实之处,这些东西你们还是拿回去吧。你们也看见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有没有这些家产当真无所谓。”有姝淡淡摆手。 他现在是找到主子的人了,要想一直升官,需得格外注意名声。若是写了和解书,二房一家却反咬一口,说自己谋害亲族,掠夺家财,岂不冤枉?有了认罪书能省去很多后顾之忧,况且“赵有姝”之死是他自己作的,与二房没有太大关系,有姝也没必要把人赶尽杀绝。 听见最后一句话,本已露出怒容的赵有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瘫软下去。有姝顾虑的没错,他的确准备在事后告到族老那里,再把家产夺回来,还要连带毁了有姝的名声与仕途。然而一旦写了认罪书,他所有的算计都会化为泡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1.王者 玄光帝阻止了几乎快跪到地上的有姝,明知故问道,“赵郎中,此次觐见所为何事?” 有姝毕恭毕敬回话,“启禀皇上,微臣听说您欲成立按察司,调查户部贪腐一案,特地前来请命。” 一名大臣闻言皱眉,“赵郎中,说话还请小心谨慎为好。户部之事尚需调查,在你嘴里怎么就直接定了贪腐之罪?” 户部上至尚书,下至衙役,已全被关进天牢,统共几百号人无一幸免。若非证据确凿,向来宽严有度的主子怎会赶尽杀绝?这些人却还为罪犯开脱,究竟怎么当的朝廷命官?他们效忠的究竟是世家大族还是主子?有姝心里愤愤不平,对他的质问也就不加理会,只管拿黑亮的眼睛朝上首看去。 玄光帝被他看得耳热,端起茶杯徐徐啜饮一口,借此缓解口干舌燥之感,然后才沉声道,“朕尚未开口,孙大人反倒率先教训起人来,这里究竟是孙大人的官衙,还是朕的乾清宫?” 那名大臣悚然一惊,连忙磕头请罪,直说微臣僭越,罪该万死云云。玄光帝既不叫起,也不搭理,招手把有姝唤到近前,温声道,“朕一直听说赵郎中断案如神,善于理政,却从未听说过你对账务也很精通。要知道,彻查户部贪腐一案,最主要的工作是理清账目。故此,朕让众位大臣举荐的官吏均是各部之中最善账务者。”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直白道,“接了这份差事,等于与朝中十之八-九的权贵作对,连朕亦要顶-住巨大的压力,更何况下属?进入按察司的人,或被恐吓威胁,或被贿赂收买,或被栽赃陷害,甚至被暗杀,种种不测皆有可能。赵郎中,你需得考虑清楚三-点:第一,你有无参与此案的能力;第二,你有无参与此案的勇气;第三,你可能承担得起后果?若你尚且心存犹疑,朕建议你即刻出宫,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 虽说他有能力保护好有姝,却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再者,他也想看看,他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又能做到哪一步。他从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但放在有姝这头倔驴身上,却也说不准。他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更不会凭冲动行-事。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启禀皇上,微臣既然敢入宫请命,自然也敢承受其后果。皇上您不是为诸君备了许多棺材吗?大可以给微臣也备一口,微臣愿为皇上效死!” 嚯,好硬的脾气!欧泰等人不免侧目,却又见他上前一步,笃定道,“至于微臣有没有那个能力,皇上只需检验一番也就是了。于精算一道,微臣在大庸屈居第二,定然无人敢称第一。”对于自己的智商,有姝向来极其自信,甚至到了骄傲自负的地步。 嚯,好大的口气!众臣越发惊异,更有几个被举荐的能吏露出不服之色。他们也都是各部好手,再复杂的账目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故而颇得重用。然而赵郎中这番话,却是把他们所有人都踩了下去,叫他们如何甘愿? 玄光帝以拳抵唇,免得自己笑出声来。有姝还是那样,不懂人际交往,更不懂为官之道,有什么说什么,完全不明白自己无形之中拉了多少仇恨。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出他的特别。而且,现在的他昂头挺胸,斗志满满,像极了遇见心仪对象的孔雀,尽力舒展着自己的羽毛,力图把最美好、最优秀的一面展示出来。这副模样极其罕见,却也十分有趣。 勉力压下几欲涌上喉头的笑意,玄光帝摆手道,“看来赵郎中对自己颇有信心,也罢,朕就出几个题考考你。” 出题?是不是太显不出自己水平了?有姝眉头一皱,连忙道,“皇上不用出题,只需拿一袋米,一个铜盆进来就成。” 本打算与他一起做题,待率先得出答案后好把他气焰压下去的几位能吏均露出疑惑的表情。玄光帝虽然也很好奇,却并不多问,冲魏琛摆手。魏琛亲自跑了一趟,不过须臾就把所需之物拿到殿上。 有姝冲主子讨好一笑,这才走过去,随意抓了一把米,哗啦啦扔进铜盆,解释道,“微臣天赋异禀,尤其在计数方面,只需扫一眼就能得出准确答案。这一捧米重八两七钱,共三万零七十六粒,你们若是不信,只管去数一数,称一称。” 这是他头一次展示出自己精准到可怕的计算能力,希望主子能对自己刮目相看。这样想着,他用热切的目光朝上首之人看去,黑而明亮的眼睛里写满六个字——求赞扬、求重用。 玄光帝微微偏头,躲避这要命的目光。该死,他差一点就把手掌覆到有姝头上去了。刚才还是开屏的孔雀,现在又变成了讨好主人的小狗,他为何总是如此可爱? 在场诸人并不觉得赵郎中可爱,相反还觉得他十分作死。随便抓一把米就能得出重量和数量,天下间岂有此等神人?验!一定要验清楚!若是差了毫厘,定然极尽奚落,令他无地自容! 众位能吏蠢-蠢-欲-动间,皇上已发下话来,命魏琛去验。魏琛取来秤杆反复称量,的确是八两七钱,末了弯腰去数米粒,刚数到三百左右就头晕脑胀,频频出错。 古人视数术之道为偏门,少有研习,一般人能数到一百就算很了不得,再往上还须借助木棍、串珠等物作标记,能把算盘打得十分麻溜者堪称宗师,能撇开计数工具,熟练运用心算者,足以傲视天下。 魏琛数到三百,已是极有能为,并不丢脸,却依然露出羞愧的神色,拱手道,“皇上,奴才无能,还请恕罪。” 玄光帝摆手,“无事,你们把米分一分,各数一小捧,再把所得数字相加便成。”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众人连忙领命,各自抓了一把,摆放在碟子里细数。本还寂静的大殿,此时回荡着嘈杂的计数声:一、二、三、四、五、六、七……哎?不对,重新数,一、二、三、四……不能使用算盘,又没有木棍、串珠等工具,大家苦不堪言,也就越发想让赵郎中-出丑。 玄光帝从未见过众臣如此狼狈的模样,心中颇感有趣。他站起身,走到堂下来回查看,貌似认真严肃,实则暗暗关注有姝。有姝当惯了主子的小尾巴,一见他下来,立刻黏上去,却又不敢造次,只得围在他身旁不停打转。他现在总算明白那些小猫小狗为何总喜欢贴着主人的双-腿磨蹭,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缓解一天不见的思念。 而他何止一天不见主子?想起来,竟似几百年未曾见面一般。他眼睛瞪得溜圆,目光灼热而又明亮,时不时偷觑主子侧脸,待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别人身上时就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装作不经意间碰碰他胳膊,蹭蹭他大-腿,或者偷偷摸-摸拉扯他衣摆,然后飞快放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2.王者 阎罗王仿佛得了空闲,一整天都陪在有姝身边查账,看着他用朱批迅速勾出存在问题的条目,并做好注释。他不像其他几个官吏,手边均摆放着算盘,看一会就噼里啪啦拨-弄一阵,看一会儿又拨-弄一阵,速度十分缓慢。他几乎想都不用想,一眼望过去便是几个红叉,爽快的很,查完一箱紧接着又开一箱,半个时辰的工作量等同于别人忙碌几天的成果。 阎罗王见他眼角微微发红,心疼地劝慰,“慢点查,不急于一时,当心把眼睛熬坏了。” 有姝用精神力回道,“你不明白,主子已把户部全员抓入天牢,这些人在朝中根深叶茂,定然有人为他们斡旋,更甚者还会抹除罪证,反咬一口。我们若是晚一点,他们就会快一步,许多内情就再也查不出来了,而主子将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阎罗王定定看他半晌,喟叹道,“说来说去,还是在为玄光帝考虑。你且放心,他是真命天子,朝中那些权贵奈何不了他。” “他再强大,终归是一个人,我能帮他一点是一点。”有姝摇头。 “他怎会是一个人?他是皇帝,全天下都是他的。”阎罗王语气颇为不屑,眸光却微微闪烁。 “怎会?帝王才是全天下最寂寞的职业,因为站得太高,所以离周围的人也就越远。我不敢说与他并肩作战,但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守候却是可以的。你也是皇帝,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你应该懂。”有姝认真回望。 阎罗王沉默良久才猛然把人拽入怀中,狠狠揉了两下。若非场合不对,他真想撬开他齿缝,好好尝尝他唇-舌的味道,看看是不是与他说的话一样,又甜又暖。 欧泰坐在一旁看似发呆,实则侧耳聆听两人的动静,对赵郎中不知不觉讨好人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瞧主子感动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吧? 然而在普通人眼里,情况却是这样的:赵郎中又发病了,好好查着账就开始狂摇脑袋,把官帽摇歪,头发也摇散几缕,看上去越发像个疯子。一天三疯,再这样下去就该抽起来了吧?真的不需要看太医? 这样想着,便有一人试探道,“赵郎中,我观你面色不好,是不是找个太医来看一看?” “我没事。”有姝狠狠瞪阎罗王一眼,这才冲同僚摆手,然后拿起一本账册继续翻阅。他一面勾画一面与阎罗王吐槽户部已烂到根儿里的贪腐情况,顺便把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子夸得天花乱坠,直说他是人民的救星,正义的使者云云。 阎罗王忍笑道,“他再厉害,若是没有本王对地府的整顿,同样无法挽救大庸国祚。凡间之殇,究根结底还是源于六道轮回之乱。” 有姝也明白这个道理,认真点头,“对,你也很厉害,你们两个都厉害。”继而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阎罗王整顿地府的手段,仿佛与主子整顿朝纲的手段如出一辙? 阎罗王见他面露狐疑之色,立刻转移话题,“贪墨库银的手段极多,但有一条是最匪夷所思的,你想知道吗?” 有姝一面查账一面点头,阎罗王这才继续,“库银由库兵看守,而这种职位往往是世袭的。库兵若是得了子嗣,在其五六岁的时候就会把抹了麻油的鸡蛋塞入他后-庭,以扩充容量,日日夜夜勤练不辍,待到成年,那处足以容纳八十两左右的银锭。每到轮班的时候,库兵们会各自拿取足量的库银塞入体内带出去,年深日久之下,这早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如此,也就毫不避讳,每到下职,往库房里一看,竟然全都是白花花的屁-股。每人每天拿八十两,总共上千人的库兵,积年累月下来会贪走多少两?” 有姝略一估算,得出一个天文数字,不免露出骇然之色。 阎罗王摸-摸-他脑袋,喟叹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所以说,能把一个国家蛀蚀一空的往往不是所谓的权贵,而是那些不起眼的小吏。玄光帝已修改律法,意欲将户部上下斩尽杀绝,也是情有可原。” 他生怕有姝反感自己狠绝的做法,这才有现在这番话。 有姝哪里会质疑主子的决定,自然连连说主子英明。一人一魂边查账边聊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闻听酉时的更鼓声,欧泰拊掌道,“好了,该下值了,你们把查过的账目汇总一下,交给赵郎中审核,若是没有问题便各自散了吧。” 阎罗王留下一句地府有事,也跟着消失不见。有姝试图挽留,却只抓到一团虚无,心里正空落落的,就见主子缓步入了偏殿,神色颇为冷沉。 “查了多少?”他径直走到主位坐定。 有姝立刻忘了之前那点小空虚,拱手道,“启禀皇上,查了两箱。圆光二十年之前的老账或可在三天内查完。” 其余官吏面露愧色,低声道,“启禀皇上,吾等能力有限,只看了二十二本。” 这是正常人的速度,但与赵郎中一比,实在是不够看。有姝忍不住挺了挺胸脯,露出骄傲的神色。他对自己的智商向来极有信心,不怕输给任何人。两相比较之下,主子定然会更看重自己。 玄光帝以拳抵唇,轻轻咳了咳,这才冲小公鸡一样的赵郎中招手,“把有问题的账册拿过来让朕看看。” 有姝指着自己桌边的两口大箱子,“启禀皇上,已审过的账册全都存在问题,而且极为严重。” 玄光帝并不感到意外,命魏琛把两口箱子搬到自己寝殿去,然后看向另外几人。诸人心领神会,立刻说这二十二本账册没有问题。有姝却对这些凡人的能力表示怀疑,当他们半跪回话时,已哗啦啦翻了五六本,眉头皱得死紧。 “怎会没有问题?你们究竟是怎么查的,如此大的纰漏都没发现?”也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纯粹是觉得他们辜负了主子的信任,有姝上前几步,指着其中一本账册说道,“这是圆光二十一年的购粮账薄,分明被户部贪墨掉四十八万两,怎么没有标注出来?” 负责审查这本账薄的官吏脸色惨白,接过看了又看都没发现任何问题。 有姝恨铁不成钢,从书架上翻出圆光二十一年的各县邸报,言道,“我曾阅读过丽水府历年来的邸报,所以印象深刻。圆光二十一年,丽水及其附近州府并未发生任何灾害,但户部却支出一笔二十万两的赈灾款,后又支出二十八万两的购粮款。而我曾代为掌管丽水政务,知道府库并未接收过这两笔银子。换一句话说,这是户部为了贪腐而假造的条目。你们再看看,这一年,全大庸三十四个州府,竟有二十一个报了天灾,这其中又含有多少水分?会不会存在地方官与户部勾结起来虚报灾情,共同贪墨赈灾款的情况?查账不仅仅是查看账面是否平衡,还得结合实际情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3.王者 户部官吏均是做假账的老手,出项、进项一早就抹得平滑光整,莫说皇上找来十几个能吏审核,就算找一百个也是无济于事。各大世家也都老神在在地观望,只等皇上查不出个一二三来就集体上奏对他进行弹劾,皇室宗亲亦做好了发难的准备。 然而事与愿违,不过查了三天账,皇上竟已揪出五六个石破天惊的贪腐大案,有盗军粮案、盗军饷案、冒赈案、截库银案等等,贪腐金额总计达到了令人震惊的一万万两,等同于大庸国十年赋税收入的总和,更牵连大小官员几百人。 先皇忌惮各大驻边将领,力图打压,因此对户部盗取军饷、军粮的罪行视而不见,以至于情况越演越烈,竟到了边疆士兵每年冻死、饿死无数的惨况。也正因为如此,五皇子一说入京勤王,各地将士就群起响应,拱立他为新主。 他要整顿朝纲,肃清户部,京城的权贵们不答应又能如何?他只需把边疆的威虎军、奔虎军、龙骑军等饱受饥寒之苦的将士们调入京城,往朝堂内外一放,刀光剑影、杀气腾腾之下谁敢说一个“不”字? 户部尚书首先被判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其从属更是一个不留,斩尽杀绝。不仅户部,其他各部官员均有所牵连,一时间入狱者甚众。这场血雨腥风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叫大庸权贵们措手不及,也气急败坏。他们无法想象皇上是如何在三天之内把如此庞杂的账目理清的,又是如何找到的铁证? 当是时,被关押在天牢里的户部尚书还曾给他们带过话,说账目绝对没有问题,让他们只管去帮自己斡旋,然后反制皇上。现在再看,这叫没问题?简直是漏洞百出!于是便有人买通了按察司的几名官吏打听情况,这才知道所有的证据竟全是刑部借调过去的一名小小郎中找出来的,他查账的本领堪称举世无双。而他现在还只查了十分之一的账目,若是继续下去,被牵连的人还会更多。 若是赵郎中没了,天下也就太平了!这个想法同时浮现在许多权贵脑海,随即各自吩咐下去,欲用重金购买其人头。 有姝的宅院最近很热闹,为了保护他的安全,阎罗王每晚都来,及至翌日把他安全送入乾清宫偏殿才离开。那些造访赵府的杀手要么疯了,要么昏迷不醒,要么不知去向,一连半月,竟连赵郎中的边都没摸着。而那些出卖他的同僚却被罢免官职,打入天牢,秋后待斩。 也怪他们眼界短浅,若是好好把这趟差事办完,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但他们偏偏以为皇上根基浅薄,终归斗不过满朝文武,竟反过来当了内贼。殊不知,皇上在朝中的根基的确浅薄,手里却足足握有三百万兵马,且已调遣大半围困京城,臣子不听话斩了就是,再换一批新的,于他而言不过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一不靠世家大族扶持,二不靠朝中群臣拥护,根本无需受任何人掣肘。但很可惜,想明白这个道理的人目前还很少。 户部除了贪腐问题严重,还积压了一大堆借条,不但先皇爱随意支取国库银两,各大官员也都有样学样,家中修建宅院向户部借钱,办婚宴向户部借钱,甚至于日常用度也都从库银里掏,中饱私囊的情况十分严重。有姝是保皇党的中坚份子,迅速查完账册后又加入了欧泰的讨债队伍,力图让主子看见自己最能干的一面。 敦促大家尽快还款的皇榜已经张贴出去,等了三天却无人响应,这日,欧泰准备亲自去欠款最多的礼亲王家讨债。礼亲王是先皇的嫡亲弟弟,也是玄光帝的皇叔,历经两朝而屹立不倒,在京中颇有威望。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大家你瞅着我,我瞅着你,都不肯先动,那就找一个点子最硬的下手。 欧泰领着许多禁卫军气势汹汹而去,却连门都没进就被礼亲王的私兵打了出来,一身官袍七零八落,好不狼狈。有姝也被推搡了两下,跌倒在路旁,手掌不小心按到一块令牌,拿起来一看,发觉十分眼熟。 这图案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仔细一想,不免暗暗吃惊,这块令牌的造型与阎罗王腰间那块极其相似,而上面雕刻的花纹竟与第四狱主的面具一模一样。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这块令牌又属于谁? 他不着痕迹地观察在场众人,发现大家身后都拖着一条斜影,显然都是大活人,一时间也有些迷惑。在他怔愣之时,礼亲王已跨步而出,叫嚣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回去告诉皇上,他若是再派人来骚扰,本王就一头撞死在皇陵,好去地府找阎罗王告他大逆不道之罪!”话落砰地一声锁了正门,谢绝见客。 欧泰一面扶正官帽,一面冲礼亲王府的匾额啐了一口,转过身,发现有姝手里的令牌很眼熟,连忙夺过来系在腰间。 “这是你的令牌?”有姝略感惊讶。 “难不成还是你的?”欧泰奇怪地瞥他一眼。 令牌大多都是这种造型,偶然相似不足为奇。有姝见他反应平淡,也就消去满心疑虑,互相搀扶着往刑部走。欧泰仿佛伤了腰,坐下之后哼哼唧唧,呻-吟不断,又一连请了两名太医来诊治。 太医走后,他状似无奈地道,“赵郎中,你也看见了,本官伤到腰椎,行动不便,但皇上已发下话来,定然要在三天之内摆平礼亲王。要不,这个差事就交给你去办?” 若是换个人,定然会对欧泰推卸责任的行为大感厌恶,然而有姝却十分欢喜,连忙领命而去。欧泰等人走远方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心道好险,若是被赵郎中识破-身份,连同主子也要跟着翻船。所幸赵郎中聪明归聪明,却不大爱想事,也从不疑神疑鬼,这才蒙混过关。 令牌的小插曲有姝转头就忘了,满心都装着讨债的事。他要借此机会让主子刮目相看,自然要办得妥妥当当、尽善尽美。礼亲王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仗着自己辈分高,惯爱拿腔拿调,对付这样的人,软的不行,会被蹬鼻子上脸;硬的更不行,会激得他狗急跳墙,该怎么办呢? 有姝从来不走寻常路,眼珠子一转就计上心头。到了晚上,他领着一众鬼仆,在障眼法的掩护下顺利入了礼亲王府,把熟睡中的礼亲王拽起来,带到正厅审问。而他的爱妾则被施展**术,彻底睡死过去,翌日阳光一照方能转醒。 礼亲王迷糊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见堂上坐着一名脸覆面具的男子,两旁站着牛头马面,不禁大吃一惊。男子自称自己是阎罗王,喝令他尽快归还库银,否则便要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礼亲王极口喊冤,顽抗到底,被牛头马面摁在地上一顿好打,又用地狱业火焚烧全身,令他打滚惨嚎,苦不堪言。被折磨了一个多时辰,当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他才磕头道,“我明天就把银子还了,阎罗王,求您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4.王者 这日下值,赵大人辞别玄光帝回到鬼宅。旁人只见他孤身一人,却不知本该住在宫中的玄光帝几乎每日都会隐去身形随他归家,二人正用意念互相交流。 “我最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受罚?”有姝语气极为委屈。 “还没做错事?大臣上折子催我立后选妃,你怎不站出来反对?” “那你说我用什么理由反对?” “你就说皇上是你一个人的,只有你能吃,别人不可以。若是他们反对,你就画几枚阴鬼符,叫他们好好享受享受。”玄光帝嬉笑道。 难怪主人心眼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腹黑,都是大王教坏的。候在门边的老祖听不下去了,连忙上前迎接。 有姝被人打断,也不好再争执下去,涨红着脸低语,“反正你说的惩罚我不同意!一条龙就已经那么粗,两条龙会死人的。” “不会,我手上有灵药……”大王没羞没臊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老祖这才抹了把额角的冷汗,表示自己完全听不懂。 ……会分-身术的人真是了不得啊! 大约半个时辰后,房门开了,有姝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玄光帝满脸餍足地搀扶。二人在偏厅落座,看见餐桌上的大鱼大-肉,异口同声道,“把这些菜撤了,换两碗蔬菜粥。” 老祖嘴角微微一抽,领命而去,刚跨过门槛,就见一只小鬼匆匆跑来,说赵有才求见。 如今已是玄光十年,经过十年的改革,大庸已渐渐恢复往日的繁荣,而曾经被罢免官职的人也都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赵有才经过几年苦读,终于通过了吏部单独召开的小考,成为负责整理文书的胥吏,虽然处于权利的最底层,但好歹摆脱了三餐不继,无以为家的惨状。 也不知是不是另有所图,他开始慢慢接近有姝,即便每次都被老祖等鬼怪吓得屁滚尿流,却还是隔几天就上门一次,送些山珍或土仪。礼物都不值钱,但胜在好吃,有姝顺势接下,倒想看看他背地里谋划什么。 这次他送来一只卤猪头,隔了老远就能闻到那股浓郁的肉-香味儿。有姝的口水哗啦啦下来了,伸长脖子不住眺望。玄光帝隐去身形,暗暗压了压他半抬的臀-部,笑道,“乖,这东西你现在吃不得。” 有姝龇牙咧嘴,露出痛色,“你不是说抹了灵药马上就好?” “我说的马上是明天早上。”见他愁眉苦脸,表情灰败,玄光帝安慰道,“我帮你把猪头冻起来,明晚亲自热好,再切成片喂进你嘴里,这总成了吧?” 说话间,赵有才已经入了偏厅,见有姝正在用膳,桌上却摆着两碗粥,不免问道,“堂弟,你有客人?” “没,这两碗都是我的。”有姝盯着他手里的卤猪头。 赵有才心领神会,忙把猪头递过去,说一餐吃不完,让他放在冰窖里慢慢割着吃。老祖点头答应,正待把猪头拿去冰冻,却见大王露出沉怒的表情,阻拦道,“慢着,这猪头有问题。本王马上就到,你们等会儿。” 有姝知道主子视物不仅仅靠双眼,还靠神识,普通人难以察觉的异状,他一扫便知。他说这猪头有问题,那么问题就大了。有姝照常与赵有才叙话,老祖拎着猪头慢吞吞地走,而玄光帝已消失在偏厅,命欧泰即刻与他汇合。 欧泰好端端地吃着饭,就见令牌连闪白光,放下碗后把它一按,人已经出现在某个偏僻小巷里,主子正穿着一套常服,站在巷口冲他招手。二人装作微服私访的模样敲响赵府大门,被一只老鬼毕恭毕敬引入偏厅。 当是时,赵有才正起身告辞,却见皇上与刑部尚书先后行来,立马诚惶诚恐地迎出去,这一下,便是鬼仆们连番驱赶他也不肯走了。有姝同样迎出去,连连挥手让下仆加菜。 “正好堂兄带了一只卤猪头,放在屉笼里蒸一蒸就摆上来当主菜吧。” 他刚提出这个建议,赵有才的脸色就变了,颤声道,“卤猪头口味重,观之不雅,怎好让皇上享用?不如让大厨做几道更精致的菜肴吧?” 玄光帝摆手,“无妨。朕本就是白龙鱼服,体验民生,卤猪头这道菜正好。”欧泰也连声附和。 好不容易得到面见圣颜的机会,赵有才却心不在焉,汗流浃背,几次想开口告辞,都被欧泰巧妙地挡回去。等到老祖与众鬼仆端着菜肴上来,他才长舒口气,卤猪头还是原模原样,并未被动过。 然而他放心的太早了。欧泰竟拿起托盘里的匕首慢慢把猪头切开,说自己最喜欢吃脑髓,先挖一点尝尝鲜,却发现脑髓与颅骨早被剔除干净,换成几根金条摆放在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欧泰尚来不及反应,玄光帝已沉声诘问。 赵有才噗通一声跪下,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原来他早已被有姝的政敌收买,在猪头里塞了六根金条,换算成白银足有六百两。待到明日,自然有人会在朝中弹劾有姝收受贿赂,而按照律法,贪污六十两就得斩首,这是玄光帝自己定的底线,不可能反口。 明线、暗线都已掩埋妥当,甚至连证据都已经备好,赵有才只需坐几年牢,出来就能得到一个从四品的官职和十万两报酬。反观百口莫辩的有姝,唯有凌迟处死。 由此可见,为了整垮有姝,他们花费了多少时间与精力。然而他们万万没料到玄光帝会来的那般凑巧,竟恰恰与赵有才撞了个正着。他久居高位,气势惊人,赵有才怎么抵挡得住,几乎不用审问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 玄光帝沉默良久,仿佛风雨欲来,当赵有才以为他会雷霆震怒之时,他却一把将有姝抱-坐在腿上,捏着对方鼻尖笑道,“听见了吗?你差点就成了猪头,被人一锅烩了!” 有姝满脸懊恼,不住叹息。 二人姿态亲密,令赵有才心下大骇。早知道堂弟与皇上是这种关系,他作甚要听那些人的话?只需把堂弟伺候好,还不要什么有什么?但后悔已经迟了,他被欧泰押着写了供词,按了手印,即刻入天牢受审。 一个猪头竟闹出一桩陷害忠良的惊天大案,牵连者达到二十八人,且大多是一二品大员,甚至还有几个超品国公,均在认罪之后被判凌迟,株连九族。 玄光帝手段虽有些果决狠戾,却也算宽严有度,若是能留下一线生机,总不会斩尽杀绝。他甚少做出株连九族的判决,这次竟一连诛灭二十八族,算是前所未有。朝臣们也终于认清:赵大人在皇上心中,约莫是逆鳞一般的存在,日后还是远着他一点,免得被误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5.造畜 有姝与玄光帝死在同一天,魂魄离体之后正准备携手去往地府,天空却忽然爆发异像。漫天繁星拖着细长的尾巴纷纷坠落,那景象有如银河瀑布飞流直下,美得令人目眩,也令人恐慌。 “原来传说中的天之将倾是这般景象。”玄光帝抬头眺望,面色凝重。他把不明所以的爱人拉入怀中,叮嘱道,“我也不知能不能把你安然送回异世,但留在此处必定只有死路一条。好好活着,莫要挂念我。” 有姝大骇,正想逃开他的禁锢,脑门却被他死死按住,然后就有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灌入魂体,令他不断凝实,继而发出璀璨光芒。当整个世界都在崩塌陷落时,唯有这道光芒冲破层层暗流,滑向更浩瀚更广阔的天际。 某座繁华城镇的小巷里忽然出现一团紫光,当光芒退去,一名长发披散,衣衫凌-乱,脸颊还带着晶亮泪痕的少年凭空出现。他环顾四周,神情仓惶,见此处仿佛是一条深巷,连忙朝人声鼎沸之所跑去。 什么是“天之将倾”?什么是“回到异世”?什么是“留在此处唯有死路一条”?他脑子里反复回忆这几句话,心里隐隐浮现不祥的预感。 他飞快跑到巷子口,却见路上的行人依然穿着古装,蓄着长发,沿街建筑也都低矮而又别致,并非末世里的高楼大厦与破败废墟。没有回去!他神经猛然一松,差点晕倒,不得不扶着身旁的墙壁勉强支撑。 “小兄弟,你没事吧?要不要进屋坐一会儿?”一名面容和蔼的老妇走过来询问。 有姝顺着她指尖看去,发现她在路边开了一间茶寮,连忙点头。他必须尽快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是何朝代,与大庸隔了几百年光景,如此才好去寻主子。下意识的,他不敢去想把所有法力给了自己的主子究竟能不能安然存活。他是紫微帝星,应该会没事的。 当他一遍又一遍安抚心里的绝望与恐惧之时,老妇已把他带到后院,打来一盆井水,劝说道,“小兄弟,瞧你这一身脏乱的,快洗洗干净吧。” 有姝茫然应诺,往盆里看去,却发现水面上映照出一张稚-嫩而又秀丽的脸庞,那是十六岁的他。为了保护他不被诸星坠落时的余波震碎,玄光帝不由分说把所有能量渡了过去,助他凝结实体。 若是再也找不到主子了,要这具身体又有何用?不如飞灰湮灭来得痛快!他越想越悲痛欲绝,双手撑住盆沿呜呜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落入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老妇看得鼻头发酸,一面拍抚他一面低声询问,“小兄弟,你这是咋了?与家人走散了?” “走散了,还在找。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有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目光却越来越坚定。 老妇连声附和,待他捯饬整齐才把他引到屋内,说是去准备饭菜。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躲在窗台下偷偷看他,目光里透着好奇与一丝灼热。她踩着小碎步挪进来,傻呵呵地道,“你长得真俊啊,像一幅画儿似得!” 痛哭的场面竟被一个小孩看去了,有姝有些赧然,招手唤她过来,“没你长得俊俏。到这儿来,叔叔有话问你。”因身上的衣服都是法力凝结而成,并无携带财物,他只得用竹篮里的丝线编了一个中国结,送给小姑娘,顺便套话。很快他就从对方嘴里知道,这里是大燕国都城,具体是哪一年,大燕之前又有些什么朝代就一无所知。 有姝想找几本史书来看,但苦于身上没钱,只得暂且按捺,见老妇端了许多家常菜进来,连忙拱手道,“这位老人,方才多谢您好心收留,在下告辞了。” “吃了饭再走吧?”老妇连忙阻拦。 “可是我没带银子,怎好白吃。”有姝表情尴尬。 “嗐,一顿饭菜算什么!来来来,别跟我客气。”老妇伸手去拉,小姑娘也抱住他双-腿极力挽留。 有姝拗不过,只得留下,心道日后赚了钱再把今天的恩情还上,哪料刚吃了几口饭菜,就觉浑身发-痒,骨头剧痛,继而慢慢收缩,竟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雪白小狗。他低头看了看短小前爪,又看了看高不可攀的餐桌,满心都是惊骇与不可置信。 比他更不可置信的还有祖孙两。老妇把椅子里的小狗捞起来,呢喃道,“怎会变成一只狗?我造畜造了许多年,还从未造出过狗!” “姥姥,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他长得那样俊,连变出来的畜生也与别个不同。”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去摸小狗。 造畜?竟然是造畜?有姝终于明白自己遇见了什么情况。所谓的造畜是一种妖术,可以把人变成牲畜,然后拉出去卖掉。自己千防万防,竟没防住老弱妇孺,历经三世,他果然已经忘了末世里的保命准则:千万不要小看老人和小孩。 更糟糕的是,他只知道有这种妖术,并不懂得如何破解,也就是说他现在唯有束手待毙。若是变成牛、马、羊之类的畜牲还可以撒开蹄子逃命,变成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狗该怎么办? 被老妇捏住后颈的有姝一脸沮丧,下一瞬却又怒火高涨,只听老妇喟叹道,“一只狗能顶什么用?不如再把他变回来,卖去小倌馆。” “不嘛不嘛,留下让我养着吧!”小姑娘扯着老妇裙摆撒娇。 祖孙二人商讨之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叫,“孙婆子,孙婆子?给爷几个上一壶龙井!” 老妇把有姝往孙女怀里一扔,连忙迎出去。小姑娘如愿以偿,很是欢喜雀跃,把有姝搂在臂弯里,蹦蹦跳跳地跑出去玩耍。可怜有姝被颠得头晕脑胀,只能无力地蹬着小短腿-儿,连叫都叫不出来。 几名身穿常服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外面聊天,个个面白无须、嗓音娇柔,显然是宫里的太监。此处距离宫门很近,办完差事的太监宫女常常坐在这里等待还未归来的同伴。 老妇虽身怀妖术,却也不敢招惹宫里的人,忙前忙后地张罗茶水点心。小姑娘则蹲在角落,用木棍戳弄有姝的屁-股,嘴里“狗儿狗儿”地喊个不停,一旦有姝想跑就会把他一巴掌摁住,狠狠揉几下。尝试了几次之后,有姝终于放弃了,生无可恋地趴在地上,鼻头发出呜呜悲鸣。 一个太监被叫声吸引,走近了细看,当即变了脸色,“孙婆子,这狗不是你的吧?” “邻居家的狗生了崽,送我一只。” “你放屁!”那太监忽然爆喝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 老妇连忙低头,掩饰自己惊恐不安的表情。她只会造畜这一种妖术,并无自保之力,若招惹到宫人头上,必定会被扒皮抽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6.造畜 有姝原本还在担心该如何破解妖术,但遇见主子之后也就不着急了。只要能跟主子在一块儿,就算变成一只狗他也甘愿,若是恢复人身,也许就没有现在的邂逅,更不可能朝夕相处,再要进宫,或许只能去当太监。 七皇子与八皇子同住双雪殿,因七皇子不良于行,平时需要很多宫人照顾,便住在最宽敞的正院,八皇子则居于偏殿。兄弟二人面上看着关系融洽,实则少有往来。 七皇子一回宫就要了盆温水,准备亲自给小狗洗澡,担心手法不对,弄疼了它,特意从猫狗坊要了一个太监,今后专门负责打理小狗的一应琐事。有姝仰躺在主子双-腿之间,四只小爪朝天举着,露出绵-软滚-圆的肚皮,一面扭动一面哼唧。 七皇子被它又湿又亮的圆瞳看得心慌意乱,颤声道,“它,它怎么了这是?不舒服吗?” 小太监一面调和水温一面笑道,“它这是吃饱了,让您帮它揉揉肚子。腹部是小动物的要害,一般都会护得很严实,倘若它们朝天躺着向您露出肚皮,那代表它们已经全心全意接受了您,在向您表达依恋之情呢。殿下果然与这只臧袖犬有缘,这么快就亲近起来了。” “是吗。”七皇子面上不显,耳根却慢慢红了,伸出手揉-弄小狗肚皮,被那毛茸茸、软-绵绵的触感迷住了,很快就乐在其中。 还是人的时候有姝就喜欢围着主子打转,更何况变成狗?他渴望主子的抚摸与拥抱,仿佛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见他开始给自己揉肚子,嘴巴也跟着发-痒,用还未发育完全的小-乳牙轻轻研磨主子的指尖,发出吚吚呜呜的低哼。 七皇子的手背立刻冒出许多鸡皮疙瘩,却不是因为反感,而是欢喜激荡,感觉自己冰冷的心已在小狗可爱的举动中融化成一汪水。 “它现在还小,不会咬伤人,若是日后长大了该怎么办?会不会伤到殿下?你看看,它正在咬殿下手指。”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宫女忽然开口。 七皇子愉悦的表情瞬间收敛,小太监却傻呵呵地笑起来,“这位姑姑,您多虑了。臧袖犬之所以叫臧袖犬,一是因为它来自于乌斯藏;二是因为它永远不会长大,能被主人随时随地揣在袖子里。这只臧袖犬长成以后顶天这么长,哪里能伤人?”他举起双手,比划了一个长度。 “竟然只能长到巴掌大吗?的确是奴婢多虑了。奴婢从没见过臧袖犬,哪能知道这些,方才贸然开腔,还请殿下恕罪。”大宫女低声解释。 七皇子并不搭理,只管把小狗抱起来,柔声道,“该洗澡了,你怕不怕水?” 有姝身上脏得厉害,早就想洗漱一番,连忙汪汪叫了两声。有外人在,他也不会表现的太过聪明,免得被人当成怪物。 “看来是不怕水。”七皇子竟然听懂了,慢慢把小狗放进铜盆里,一只手托着它腹部,一只手轻揉毛皮,担心呛着它,时不时用指腹刮掉它鼻端和眼睑的水珠。 有姝从未被主子如此伺候过,感觉很新鲜有趣,一面汪汪叫一面用四只爪子刨水。变小之后,视线里的物体也与往常迥然相异,正如这个铜盆,看着没多大,下去之后却堪比游泳池,蝶泳、仰泳、自由泳,可以随便发挥。 “它这么小就会游泳了,真厉害。”七皇子慢慢把小狗放开,双手却始终悬空在它头顶,以防发生意外。他着迷地看着小狗变化多端的泳姿,冰冷死寂的心慢慢变得温热,继而涌上无数欢喜。 小太监奉承道,“狗都会游泳,这是与生俱来的。但这位小主儿才四个月大,却能游得这样好,实在是不多见。” “它很聪明,长得也圆头圆脑十分可爱。你见过比它还可爱的小狗吗?”七皇子脸上透着满满的骄傲之情,又隐约夹杂着一些冷厉,倘若对方答是,定会勃然大怒。他对待小狗的态度不像宠物,更像自己的孩子,护短得紧。 小太监十分知机,连忙摇头说再没见过比它还漂亮可爱的小狗,莫说在大燕,就算在全天下,也是世所罕见的极品。 七皇子这才满意,见小狗摇着尾巴朝自己游过来,连忙伸手去抱,又命宫女立刻拿毛毯、梳子等物,再升几个火盆。有姝乖乖的任由主子摆-弄,让抬头就抬头,让抬爪就抬爪,还会觑着空隙咬主子几口,力道很轻很轻,却喜欢含-着他指尖不放。 “这是还没断奶吗?”七皇子舍不得把指头抽-出来,只能无奈低笑。 毛发烘干之后,有姝感觉自己变得极为蓬松,走起路来带着风,仿佛能飘上天。在七皇子眼里,他完全是一颗圆-滚滚的雪球,外加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和粉红的鼻尖、小-嘴,看上去萌煞人,惹得七皇子心脏狂跳,耳朵发烫,连忙把小狗抱起来蒙在脸上,以掩饰自己太过热烈的表情。 主子呼出的气息不断吹拂到肚脐眼,令有姝痒得难受,他一面轻哼一面抱住主子的大脑袋拍抚,感觉主子开始用鼻尖拱自己肚皮,连忙挣扎起来。 “小东西怕痒。”七皇子抬起脸,笃定道,眼角眉梢溢满喜悦。 “这个奴才倒不知道,每只狗都有自己的个性,需得主人慢慢摸索。”小太监把此事暗暗记下,似想起什么,急忙补充,“殿下,您若是担心小狗脏乱,可以把它交给奴才调-教几天,奴才能教会它自个儿用恭桶。” “它有专门的恭桶?拿来给本宫看看。”七皇子目光闪亮,显然很感兴趣。 有姝这才想到变成小狗之后自己就没了人权,不但洗澡要经由主子操办,连大小-便也得靠他打理,那情景,想想就臊得慌!他抬起前爪捂住眼睛,简直生无可恋。 七皇子把他粉-嫩小爪捏在手里,朗笑道,“它听得懂本宫在说什么,真聪敏!” 小太监和一众宫女连声附和,实则却认为这不过是七殿下的错觉罢了,这么复杂的话小狗哪能听得懂,除非成精了。小太监很快拿来一个低矮的恭桶,上面垫着一层金丝网,下面铺着细沙,造型很别致;另有一个细绒布和棉花做成的狗窝。 “狗窝不要了,它晚上与本宫一起睡,恭桶放在本宫的恭桶旁边,本宫亲自教它。这里没你事了,先下去吧。”七皇子淡淡摆手。 小太监原本准备大展拳脚,见七殿下竟亲力亲为,不免有些沮丧,蔫哒哒地下去了。大宫女却不肯走,低声提醒,“殿下,这个点儿是您惯常的读书时间,要不让小顺子把小狗带下去吧?” “本宫的事无需你来过问。”七皇子不咸不淡地道。 宫女无法,只得领着众人告退。有姝见他们竟不想着把主子推到书桌边或安置到床-上去,顿时怒气勃发,三两下爬到主子肩头,汪汪吠叫,试图把人唤回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7.造畜 七皇子虽然半身不遂,却没有变成废人,日常琐事全是自己打理,包括洗澡穿衣等等,也因此练就了一双极为强-健的胳膊。有姝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他从浴桶里爬出来,慢慢把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擦干净,然后命令太监进来倒水。 “我这副模样是不是很可怕?”他指着自己极为苍白消瘦,已呈现出萎-缩迹象的双-腿,故作轻松的询问。 有姝蹲在屏风旁看他,闻听此言连忙摇头,发出极为沉闷的低哼。怎么会觉得可怕呢?心疼还来不及。 “这是快哭鼻子了吗?”七皇子把小狗捞进怀里,用脸颊磨蹭它毛茸茸的脑袋,又用鼻尖顶了顶它湿漉漉的鼻尖,安慰道,“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姝呜呜叫了两声,一只前爪仿若不经意地搭放在主子手腕,偷偷探他脉搏。距离他中毒已经过去很多年,从脉相上看,他的身体很虚弱,一场风寒都有可能要命。但有姝却不知道他究竟中的是什么毒,也就没有办法配制出相应的解药,而一般的解毒剂效果并不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更主要的问题是,一只狗究竟该怎么配药、抓药、熬药?用这四只肥肥短短的爪子?有姝张开狗爪,盯着那粉红色的,肉嘟嘟的梅花垫,感觉生无可恋。 七皇子却爱极了它的小脚爪,立刻揉-捏几下,又放到唇边吻了吻。 严肃点,在想事呢!有姝蹬着腿-儿踩他,换来的却是一连串低笑。 “好久没听见皇儿笑得如此开心了。”慧妃缓步入殿,打破了主宠之间温馨和乐的氛围。 七皇子表情不变,眸色却暗淡一瞬,感觉掌心的小家伙变得僵硬,继而炸了毛,连忙把它小-嘴捂住,又轻轻拍了拍它屁-股。有姝本就不会隐藏情绪,讨厌谁脸上会立刻表现出来,变成狗之后越发爱憎分明,恨不能扑过去咬慧妃一口。但他知道主子在韬光养晦,也就背转身,用屁-股对着对方,来个眼不见为净。 慧妃并未发现主宠俩的暗潮汹涌,坐到儿子身边,轻轻抚-弄他脑后的发丝,叹息道,“方才母妃让你把小狗让给老八,并非因为母妃偏心,而是以为你不喜猫狗,又碍于你父皇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不好拒绝,这才有此一说。但现在看来是母妃错了,你与小狗很投缘,也变得开心许多,母妃也就放心了。你千万不要多想,母妃最疼的还是你,今年入夏,母妃照旧去镇国寺静修一月,为你祈福,但愿佛祖能够显灵,让你重新站起来。” 慧妃就是这样,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既不想付出心力,又要别人记着她的好。其实她所谓的静修哪里是为自己祈福?不过是为了讨好笃信佛教的太后罢了。正是因为她的一片“慈母心肠”和“虔诚信仰”,才令太后对她刮目相看,从而把掌宫之权交给她,皇后反倒成了摆设。一个关窍想通,七皇子也就全明白了,以前还会为慧妃的冷待感到伤心难过,现在却哀莫大于心死。 他浅浅一笑,同样演起戏来,“母妃说的哪里话,儿臣怎会怪您。自从儿臣中毒之后,真是拖累了您,害得您替儿臣求医问药,东奔西走,苦不堪言……” “你又是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人,岂能用‘拖累’二字?只要你能好起来,母妃便是折寿十年也愿意。”慧妃把儿子搂入怀里,嗓音哀戚。旁边几个大宫女也都红了眼眶,纷纷落泪。 七皇子感觉自己不是被母亲抱住,而是身上缠了一条毒蛇,触感冰冷粘腻,令人作呕。好不容易送走对方,他立刻脱掉外面的衣袍,又用帕子擦拭脸颊、脖颈、双手等处,显然被恶心坏了。有姝站在他膝盖上,冲慧妃离开的方向狂吠,然后十分人性化地啐了一口。 “这动作你从哪儿学来的?”七皇子立刻忘了难受的感觉,挑眉询问。 跟欧泰啊,你的第四狱主。有姝汪汪叫了两声。 “虽然有些粗俗,但是很可爱。”七皇子被它逗笑了,转眼就把那些糟心事忘到脑后。主宠两个爬上床,互相玩闹了一阵便抱在一起沉沉睡去。 翌日,七皇子把衣服藏在书箱最底层,准备带去上书房。他的东西全是自己打点,太监宫女只需送送饭菜,倒倒热水,工作十分轻松。有姝趴在桌上,脑袋埋在瓷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味道奇怪的狗粮,一脸的生无可恋。他偷偷瞥了主子一眼,见他正埋头喝粥,便伸出一只前爪,朝小笼包摸去。 “说过多少次了,这东西你不能吃。”七皇子在他快要成功的最后一刻将他的小爪子捏住。 你一定是故意的!不能吃你把我放到一边去啊,作甚要把我摆在餐桌上?我是人,我什么都能吃!有姝冲主子汪汪叫唤,还用尖尖的小-乳牙去啃他指头。七皇子心里笑得打跌,面上却丝毫不显,挠了挠它肥短的下巴,安抚道,“乖,别闹。” 给我吃一口吧?就一口?有姝偏着脑袋,用湿漉漉的黑眼珠凝视主子,表情极其可怜。被它激萌的眼神盯得受不了,七皇子不得不抬起一只手挡脸,免得被诱-惑,耳尖却慢慢红了。 有姝见状,眼睛越发濡-湿,他挡了左边就绕到右边,继续盯视,挡了右边又绕到左边,总之是不肯罢休。七皇子两只手都抬了起来,捂住脸轻轻呻-吟。老天爷,养了一只太会撒娇的宠物实在是一种甜蜜的负担。给它吧,担心它生病,不给它吧,心里又疼惜得厉害。 “小顺子,小顺子!”七皇子终于妥协了,把候在殿外的小太监叫进来,命令道,“有姝喜欢吃菜,今后你不用配制这些狗粮,直接给它做几道适合它吃的菜,越丰盛越好,规制与本宫一样。” 小太监大喜过望,连声答是。等他退走之后,有姝欢快地叫了两声,然后扑到主子脸上涂口水,顺便把他嘴角沾染的一点肉汁舔走。七皇子又好气又好笑,更被它舔得浑身发烫,连忙把它摁进怀里,轻轻打了两下屁-股。 吃饱之后,主宠俩去隔间解决生理问题。七皇子能自己用恭桶和夜壶,并不需要旁人伺候,系好腰带便盯着蹲坐在小恭桶上的有姝,眼里满是兴味。有姝已经把屁-股撅起来了,却久久等不到主子回避。 他吠了两声,见对方没有反应,又抬起前爪做了个撵人的动作。 “你拉吧,我就在旁边看着。”七皇子强忍笑意。 有姝脸颊臊得通红,连连吠叫,连连摆爪子,感觉自己快憋不住了,只得跑进内室叼了一根手帕。 “你要干嘛?”七皇子嗓音略有些怪异。 有姝并不搭理他,把帕子顶在脑袋上,形成一个小帐篷,借着帐篷的遮掩总算把生理问题解决了,然后又坐在帕子上蹭了蹭,算是擦屁-股。这玩意儿反正有宫女来洗,恶心也是恶心她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8.造畜 出了上书房,见小顺子要来抱自己,有姝连忙跑进假山的孔洞里假装玩耍。小顺子趴在地上看了许久,见它用爪子这里刨一刨,那里蹬一蹬,似乎很欢乐,也就不去管它,而是坐在不远处等候。 老鬼身体能自由伸缩,也跟着钻进去,央求道,“你再把刚才那些开膛破肚之术、开颅术之类的给我说说。我可不相信世界上有那样的奇术!” 有姝捉到一只蟋蟀,用小爪子摁住,淡淡开口,“激将法对我没用,你若是不把主子的解药制出来,我不会告诉你更多。你自个儿猜去吧。” 老鬼用古怪的目光看他把-玩蟋蟀,试探道,“你真的是人?而不是狗精?”哪里有人爱玩小虫子?还玩得如此津津有味。 有姝气坏了,低低哼了两声就想钻出去,却被老鬼叫住,“别走啊,方才是我说错话了,我道歉还不成吗?既然你懂得那么多奇术,怎么连你主子的毒都解不了,还要拜托我帮忙。” 若是有姝有手有脚,早晚能把解药制出来,哪里需要求人?他绕回小-洞,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举起自己肥肥短短的两只前爪,问道,“你让我用这个去配药?” 噗嗤!老鬼终是没忍住,竟喷笑出来,见他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你现在的模样太滑稽了些。” 你不如不安慰的好。有姝扭过身,用滚-圆的屁-股对着老鬼,背影丝毫看不出凄凉,反而十分逗趣,小尾巴还不受控制的左右摆动。老鬼差点又喷笑,连忙用手堵住嘴巴,这才憋了回去,徐徐道,“实话告诉你,你主子中毒已深,需要四五年的调理才能彻底好转,且还需要搭配我的独门金针刺穴之法。但我现在身形已淡,并不能碰触实物,莫说给你主子针灸,连配药都成问题。想当年我执念甚深之时,连白天都能凝成肉-身在宫中行走。”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试探道,“所以说,为了让我尽早凝出实体,你还得先教我几样奇术,好让我执念不断加深。” 有姝这才扭过来,连连-发问,“你想不想知道人的心脏有几个孔?心脏又是如何把血液输向全身的?得了心疾的人该如何治疗?你又想不想知道一个人全身上下总共有几块骨头,是如何连接在一起来支撑人体活动的?” “想想想,特别想!”老鬼迫不及待地点头。 有姝摆摆前爪,“想的话就赶紧去配解药吧,配多少我给你讲多少。” “小后生,你可不厚道啊!”老鬼急眼了。 有姝用爪子点了点他几乎快显出形迹的身体,反问道,“你不是说要加深执念吗?你自个儿看看,现在执念够不够?”要加深一个人的执念,最好的办法不是满足他的要求,而是将他吊到半空,让他看得见却摸不着。被主子戏弄了几辈子的有姝自然深谙其道。 老鬼看看自己双手,又看看状似娇憨可爱,实则狡猾如狐的小狗,无奈道,“小后生,算你狠!我这就去太医院配制解药。不过先说好,短期内根本救不了你主子,他身体已经破败不堪,需得每日服食解药,并佐以针灸之术,连续治疗两年后毒素才能清除,之后还要进行艰苦地锻炼。究竟什么时候能够重新站起来,就得看他自己了。再者,我的金针早已传给徒弟,又在战火中遗失,太医院的金针与我的大为不同,对你主子的身体可不管用。” “那我让主子去打一套?” “无需费事,你那狗爪可比金针好用多了。你体内有功德金光,又有紫薇帝气,还有一股纯白柔光,三者融合在一起,比任何灵药都管用。你只需把体内能量逼于狗爪,按照老夫教导你的刺穴之法一一按-揉,不多时,你主子的双-腿就能恢复知觉。当然,若是毒素一日不清,又会经由血液重新侵蚀经脉,光按-揉也是不管用的。” 有姝盯着自己的狗爪,双眼放光。老鬼又有些想笑,怕惹恼他,连忙钻了出去,轻飘飘地道,“制好解药后老夫就给你送过来,你得自个儿想办法让你主子吃下去。”他对此并不乐观,哪里有人,尤其是一名皇子,愿意吃自家宠物叼回来的药丸,也不怕被毒死。 有姝汪汪叫了两声,算作回应,本打算跑出去,听见洞里还有蟋蟀在叫,爪子便不受控制的刨起地来。变成狗之后,他的很多天性都被放大,这样一看,还真不怪老鬼怀疑他的来历。他那性格与一般的小狗也没什么两样。 等到主子下学,他已经抓了两只蟋蟀,一只甲虫,一只蝴蝶,全都揉搓至半死不活的状态,摆放在台阶上。看见主子被人推出来,他连忙叼着甲虫跑过去,小尾巴疯狂摆动。 推轮椅的人是七、八皇子共同的伴读,名叫欧阳洪成,也是慧妃的侄子,性格颇为冷傲,看清小狗嘴里的东西,皱着眉头嫌弃道,“老天,它竟然叼着一只虫子。都说臧袖犬是狗中贵族,举止十分优雅,怎么这只如此粗鄙!七殿下,您快让它走开点,千万别碰着我。” 七皇子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只管伸手去抱有姝,并不在意自己洁白的衣袍上多了许多乌漆墨黑的梅花印。有姝连忙把甲虫摆放在他掌心,汪汪汪地直叫唤。欧阳洪成立刻放开轮椅,退后几步,露出几欲作呕的表情。 小顺子追了上来,傻呵呵地道,“殿下,小猫小狗若是极其喜欢主人,会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当成礼物送出去。有姝很喜欢虫子,这对它来说等同于宝物,却能毫不吝啬地送给您,可见爱您已爱到骨子里去了。奴才从未见过这么快就与主人亲密起来的小狗,您与有姝果然投缘。” 七皇子被他几句话说得心花怒放,抱住有姝就是一顿猛亲,脸上洋溢着罕见的灿笑。欧阳洪成这才明白小狗叼来虫子竟是源于“爱主天性”,虽然还有些害怕嫌弃,却也免不了露出艳羡的表情。八皇子跟在两人身后,目中飞快滑过一抹妒恨之意。 有姝本还兴致高涨,现在却有些纠结。把抓来的虫子送给主子一直是他的习惯,即便前三世还是人的时候都是如此,怎么到了小顺子嘴里反倒成了小猫小狗的习性?难道说他真的很适合当狗? 胡思乱想间,一名太监匆匆跑来,谄媚道,“七殿下,皇上请您赶紧去乾清宫一趟,奴才使人抬您过去。” 七皇子尚且来不及答应,就被几个太监抬了起来,见有姝抓来的虫子还摆在地上,连忙吩咐小顺子用琉璃瓶装好,一块儿带上。那可是有姝的宝物,千万不能弄丢了。 “八殿下,您说皇上找七殿下会有什么事?”欧阳洪成极为好奇。 “不就是问问他身体状况吗,能有什么事。”八皇子低不可闻地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9.造畜 鬼獒是藏獒的亚种,大多染有疾病,脾气很不稳定,经常被人类驯养成斗犬。大燕国的权贵对斗犬情有独钟,常常聚集在一起观赏,而宫中这些斗犬更是用来在大型宫宴上进行表演的。为了让场面更为激烈血腥,猫狗坊的太监常常会饿它们十几天,然后把天牢里的死囚放出来让它们追逐撕咬,咬死之后的人肉自然成了狗粮。 八皇子这只鬼獒已有五岁,吃掉的人可说是不计其数,故而戾气极重,竟连恶鬼见了都感到恐惧。有姝躲在洞-穴的最深处,心惊胆战地看着鬼獒的利爪不断朝自己袭来,却每每差了半寸。他尚且来不及松口气,就见这只狗竟开始刨地,试图把洞-穴弄大一点,这可怎么办? 当他无助之时,七皇子已是目眦欲裂,不断吼道,“老八,快把你的狗关起来!若是他伤了有姝,本宫与你没完!” 八皇子站在廊下,用嘲讽而又阴毒的眼神盯着他。 七皇子只得看向其余宫人,声嘶力竭地命令,“你们快去把狗抓起来,快去啊!” 小顺子与刚来的小太监正想动作,却被两名大宫女一左一右压住肩膀,低声警告,“在这双雪殿内,没有八殿下的命令谁敢乱动?你们不想活了吗?” 新来的小太监年方十六,长得十分瘦弱,但双目却炯炯有神,下盘也非常稳健,应当是个练家子。他看了看神态倨傲冷酷的八皇子,又看了看仓皇无助的七皇子,目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难怪皇上会派他过来,难怪临走时吩咐他要时时禀报双雪殿和甘泉宫-内的情况,并且保护好七皇子,原来竟是如此。他试图挣脱宫女的压制,却又被两个太监扣住,只得低声道,“可是七殿下也是主子啊!” “死不了他。”大宫女的回答令人不寒而栗。 鬼獒还在刨坑,七皇子知道若是再耽搁下去,有姝唯有一死。在得不到宫人帮助的情况下他竟支撑起身体,向前扑倒,然后两手抠住草皮与石块,一点一点向前爬。他双目赤红,牙关紧-咬,指尖被粗粝的地面磨出-血来,却还是执拗地,坚定地挪动着。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比痛恨无能的自己,宁愿舍弃残破的身躯,亦要化作厉鬼朝那只獒犬扑去。 他要救有姝,即便自己身死也要救有姝!这个信念令他头脑异常清醒,猛然记起前些天听见老八的院落里时时传来喊声,仿佛是“魔王”之类。对,魔王,这只鬼獒应该叫做魔王。 他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拍打地面,大声喊道,“魔王,过来,来咬我!” “殿下!”小顺子与新来的太监齐声惊呼,却又被死死压了回去。慌乱之中,闻听动静的慧妃缓步从游廊那头走来,令二人大喜过望,立刻喊叫求助。但结果却出人意料,慧妃竟对此视而不见,走到八皇子身边站定,用晦暗莫测的目光遥望,半点也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 怎么会这样?小太监心下大骇,不由朝左侧看去,果见那鬼獒舍弃了洞中的小狗,袭向七皇子。既然皇上命他保护好七殿下,即便暴露了身份也是义不容辞的,他正想把压制自己的两个宫女震开,却见躲在洞里的小狗竟然跑了出来,追在鬼獒后面咬它尾巴,将它的注意力吸引回去。 “有姝,你快跑,不要管我!”七皇子心都要碎了,脏污不堪的脸颊被泪水冲出两条痕迹,看上去又狼狈又无助。 有姝怎能扔下主子不管?咬了鬼獒之后便站在不远处,冲它汪汪吠叫。鬼獒左看右看,最终还是屈服于击杀死囚的本能,朝趴在地上的七皇子扑去。有姝连忙追赶,一口咬住它尾巴,即便被甩得五脏移位也不肯松开,终是令它改了方向,转而追着自己尾巴扑杀。 七皇子恨之欲狂,连连拍打地面大喊,“来咬我,来啊!” 看见这一幕,八皇子露出畅快的笑容,而慧妃却开口了,“够了,别闹了。” 冷眼旁观的宫人仿佛解除了定身术,迅速动作起来,有的去牵狗,有的去扶七皇子,还有的把草坪上的血迹和残破的指甲收拾干净。不过片刻,所有凌-乱的痕迹都消失了,仿佛之前风平浪静,什么都未曾发生。 对,就是这样,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慧妃如是告诉自己,表情也就越发冷淡。她指了指训狗的太监,轻描淡写地道,“这奴才玩忽职守,竟忘了锁好铁笼,令鬼獒跑出来伤到老七,实在是罪无可赦,即刻拉出去杖毙吧!今日之事,谁若是在外面乱嚼舌根,下场与他一样。” 皇后金印在手,六宫也全在掌控之中,她说这是黑的,没人敢说是白的,她说这是鹿,没人敢说是马,权利就是如此迷人。 台阶下的宫人齐齐叩拜,低声应诺。新来的小太监也跟着趴伏在地,以掩饰震惊的表情。原来传说中对七殿下关怀备至,甚至放出话来,愿意为治好七殿下双-腿而减寿十年的慧妃,竟怀着这样的蛇蝎心肠。七殿下难道不是她的儿子吗? 七皇子已经完全不在意慧妃对自己的无视,只管把踉跄跑过来的有姝抱进怀里,一面用颤抖的指尖轻抚它伤口周围的毛皮,一面哽咽斥责,“蠢货!我让你跑,你就跑远些,做什么回来?” 我不回来,你怎么办呢?有姝并不嫌弃脏乱,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他带血的指尖,眼睛一眨也跟着掉出许多泪珠。 主宠两个抱在一起无声痛哭,心中满是惊悸后怕,却更有仇深似海。七皇子解开衣襟,把小狗严严实实遮住,不停亲吻它发顶,珍重的态度像对待失而复得的宝贝。感觉到小狗微微轻-颤的身体,他的心脏也跟着颤抖、抽-搐、剧痛不已。他用赤红的眼珠朝八皇子看去,哑声道,“姬永夜,本宫绝对不会放过你!”你我之间,终是不死不休! 八皇子从未见过老七狠绝的一面,不禁被他释放出来的森冷气场镇住了。但是很快,他又不以为意地笑起来,“哦,是吗?本宫等着你。”话落看了看他毫无知觉的双-腿,目光满是轻蔑与嘲弄。 七皇子冲小顺子招手,“推本宫回去,”又指了指新来的小太监,“你,即刻去太医院找太医过来。” 二人齐齐领命,一个把人推回宫,一个喊了太医之后借口如厕,去了乾清宫。 专门替老七看病的太医早就被慧妃收买,就连景帝的太医也是欧阳家的人,故而她丝毫也不担心对方多嘴多舌,只管把老八叫到殿内,狠狠教训了一顿,却并非因为他残害胞兄,而是行为太过鲁莽。 “这种事自然有人去办,为何要弄脏自己的手?若老七果真死了,就算把罪名全推到训狗的太监头上,你也难逃失察之责,更会引起你父皇的怀疑。你怎么不动动脑子?”慧妃连戳儿子额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造畜 广陵宫没双雪殿规模庞大,摆设也非常简单质朴,却胜在位置极佳,只需绕过一条十丈回廊就能抵达乾清宫。景帝把儿子安顿好之后本想叫几个太医给他看看,似想起什么又改了主意,对贴身太监吩咐道,“去酒井胡同把邓朝山接进来,隐蔽点,莫让旁人看见。” 邓朝山是上一任太医院院首,如今已经致仕,且不提他医术如何高绝,仅忠心这一点就足以胜过景帝的专属太医。若非他年老体衰,精力不足,景帝本想让他再干十年。 邓朝山来得很快,替七皇子诊脉过后脸色凝重地摇头,“晚了,治不好了。除了当年的狼极草之毒,他体内还积淀着许多毒素,应当是下在每日的饮食或药汤当中,如今已深入骨髓,难以根除。” “你个庸医!都说了他中的不是狼极草之毒,是朱藤,朱藤,你们听不懂人话吗?就这样的医术,竟然也配称为大燕第一国手!”老鬼拽着邓朝山的山羊胡子怒骂,只可惜情况跟当年一样,没人能听见他的话。 有姝本来没精打采地趴在主子掌心,见状也一咕噜爬起来,冲邓朝山吠叫。七皇子连忙垂头去吻他粉红的鼻尖和小-嘴,柔声安抚道,“嘘,有姝别怕,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除了这句话,他竟再也没有别的说辞。他已经放弃了重新站起来的希望,但在死之前,他会尽最大的能力安顿好有姝。 景帝心里十分难受,却也暗藏无尽愤怒,忍了又忍才没露出扭曲的表情,“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年老七一直被人下毒?” 邓朝山已经七十多岁,就算立时死了也是喜丧,所以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他再次查探七皇子脉搏,笃定道,“没错,的确是中了慢性□□,微臣可以替七殿下调理,或可延长寿数,但若想重新站起来,除非菩萨显灵……” “什么菩萨显灵?你尽力治,不要说那些空话。”景帝想起慧妃愿为儿子折寿的宣言,心里就一阵腻味。 邓朝山连连称是,正准备写下-药方,又听七皇子说道,“帮父皇也看看吧。” 景帝眸色暗沉了一瞬,却也不反驳,伸出手让邓朝山把脉,少顷,对方微微摇头,表示没有问题。药方很快开好,且有宫女立即拿去熬煮。景帝盯着儿子喝完药,将之抱上床,命他早些安歇,这才匆匆离开。 妃色帐帘内,七皇子许久难以入眠。他还在为那惊险万分的一幕感到恐惧,简直难以想象若是鬼獒一口咬实,有姝会是什么下场,而自己又会如何痛不欲生。他转过脸,盯着趴伏在自己枕边的小雪团,一字一句警告道,“有姝,我们来做一个约定。若是日后我遇见危险,你一定要远远跑开。” 有姝想起天幕垂落、银河倒灌之时,自己被主子用力推开的情景,心里止不住地冒出怨气。他一咕噜爬起来,跳到主子脸上又啃又踩,还用前爪不停拍打他侧脸。七皇子被他的绒毛弄得极为瘙-痒,鼻尖更是显出几个小小的牙印,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双手插入有姝腋下,将他高高举起来,慎重道,“有姝别闹,我是为你好。” 有姝四只爪子疯狂乱-蹬,乌溜溜的眼珠淌着泪水,模样委屈极了。七皇子看着看着已是心软如泥,终是在喟然长叹中将他放下,紧紧贴合在胸口,不让他看见自己压抑而又痛苦的表情。有姝心有所感,发出委屈的哼哼声。 主宠两个抱了许久,这才脸贴着脸睡去。七皇子再如何惊才绝艳也只是十三岁的少年,白天受了惊吓,晚上难免做些噩梦,不过片刻又惊醒过来,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寻找有姝的身影。有姝连忙伸出一只小爪子去拍他脸颊,见他还不愿入睡就会去-舔-他眼睑,鼻端发出极有韵律的低鸣。 七皇子慢慢恢复平静,捏住他前爪,用滚烫的唇-瓣亲吻他粉-嫩的肉垫,亲了一只又换一只,把四只爪子全都亲遍才安心睡去。过了许久,见主子没有做噩梦的迹象,有姝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爪子勾住帐帘,一寸一寸挪到地下。 老鬼早已等候多时,打趣道,“你主子还真是宠爱你啊,难怪你不想变回人身。过来,我替你把伤口重新处理一下,小顺子给你抹的药没有我的管用。”边说边解开纱布,清理伤口。 “谢谢。” “你这伤口有些深,不知道愈合之后还能不能长出毛发。若是长不出来了岂不很丑?”老鬼故意吓唬他。 “没事的,主子不会嫌弃我。”有姝笃定道,“多谢你赶来救我,我给你讲讲一种叫‘植皮术’的小手术吧……” 老鬼连忙竖起耳朵倾听,脸上不时露出惊骇、向往、深思的表情。他也是精通医术之人,自然明白有姝的话看似荒谬,却极有操作性。也不知他脑袋究竟怎么长的,竟能探索出如此惊世骇俗的手段,然而这样的手段在他嘴里也不过是个‘小手术’,那‘大手术’又会如何? 不知不觉间,老鬼身上的色彩一再加重,从一抹灰色残影变成了一团浓黑雾气。 有姝讲解完植皮术,又道,“你们学医的还需把人体的构造弄清楚,日后我给你画一张人体构造图,仅是那个就够你研究好几年。以此交换,你得教我一些中医秘术。” 老鬼已经是个亡魂,哪里还会在乎师门传承,为了人体构造图,立刻就点头了。一人一鬼已成了莫逆之交,自是无话不谈。有姝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既然八皇子和慧妃想谋害主子,我就先把他们弄死!” “你想让我帮你?先说好,我不是厉鬼,不会杀人。”老鬼连忙摆手。 “我自己动手,不用你。” “你?”老鬼上下打量雪团子,颇有些想笑。 有姝看看自己肥短的前爪,表情有些凝滞,沉默良久才严肃道,“想当年我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不知了结了多少妖魔鬼怪,扒皮抽筋,剜骨……” 噗……一声喷笑脱口而出,老鬼连忙捂嘴,颤声道,“抱歉,你继续。” 有姝默默转过身,用滚-圆的背影面对老鬼。 老鬼怕惹恼他,走上前好一阵诱哄,心里却笑得直打跌。就这狗性,还心狠手辣呢。然而很快,他就明白自己以貌取人了,只听有姝嘱托道,“改日我要把八皇子引到慈宁宫去,你替我施展一下障眼法就行了。” 老鬼心下悚然,这才明白他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与老鬼商议过后,有姝顺着帐帘爬回床-上,在绵-软的枕头上踩了踩,这才挨着主子酣然入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1.造畜 有姝还记得第一次被带去甘泉宫的情景,道路两旁满是繁花与彩蝶,廊下挂着几盏大红灯笼,随风轻摆,来往宫人莫不神态倨傲,高人一等。如今只过了三月,这里就已变得十分冷清空寂,腐烂的花瓣掉落在地上无人打理,弄得处处都是残红。 有姝鼻子有些不舒服,在老鬼障眼法的掩护下快跑几步,终于到了内殿。慧妃正站在窗边遥望远方,脸上再没有精致的妆容和优雅的微笑,而是愁云遍布。八皇子刚下学,急匆匆跑进来,问道,“母妃,他们都说舅舅被贬为五品监军了,是真的吗?” 慧妃转过身就是狠狠一巴掌甩去,“你还有脸提?若非被你连累,你舅舅也不会被皇上派去攻打南蛮。朝廷攻打南蛮几十年,可曾胜过一次?你舅舅手里的几十万兵马全折损进去,不等他回京述职,皇上已发了三道旨意降罪,连走连贬,等他到了京城,可能连五品监军也保不住。我与你舅舅筹谋十几年,最终却功亏于溃,都是因为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若是不去招惹老七,我们能有今天?” “你若是早早把老七杀了,我们才不会有今天!你自己不够心狠,反倒来怪我!”八皇子用力推开慧妃,转身跑了。 慧妃气得几欲晕倒,却又不能不管他,连忙让太监去追。她终于承认,自己的确挑错了人,若是把老八换成老七,她现在哪里会沦落到这等境地。虽说当年的证据已经全部抹除干净,但只要皇上有所怀疑,照样能不着痕迹地整治你。皇上是大燕的天,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捧谁就捧谁。 现在看来,他已经不打算再捧着甘泉宫,胞兄被贬就是一个信号,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慧妃摇摇欲坠,所幸被两个宫女扶住才没瘫坐在地上。她丝毫也没注意,一只小狗从身边跑过,追着八皇子去了。 在宫中鬼怪的帮助下,有姝轻而易举得到八皇子的随身玉佩,朝慈宁宫跑去。八皇子不但深恨老七,更恨老七的小狗,连忙撇开宫人狂追,心道追上之后就找个隐蔽的角落把狗杀死,踩成肉泥,再剪掉一只狗爪,悄悄送到老七宫里,倒要看看他会如何伤心欲绝。 被心中的恶念驱使,他只知狂追,并未注意自己已经入了慈宁宫的地界。看守佛堂的宫女被鬼怪弄出的声响引开,堪堪与他擦肩而过,却因障眼法的缘故竟视而不见。 太后乃先帝继后,十八岁那年嫁入宫中,二十岁就当了寡妇,本想挑选幼小的皇子继承皇位,好做自己和胞兄的傀儡,却哪料景帝棋高一着,先一步取得了朝臣的支持。景帝登基之后,她假借礼佛来逃避对方的清算,却也并不认命,时不时要在后宫前朝搅些风浪出来。 此时此刻,她正与胞兄在佛堂里翻云覆雨,并未发现一只小狗蹲坐在门口观看。少顷,小狗转身离开,走到台阶边时将嘴里叼着的玉佩扔下去。玉佩丁铃当啷一阵翻滚,最终落入旁边的花圃里。小狗立刻撒丫子狂奔,转眼就没了影儿。 “谁在外面?”太后及其胞兄僵硬了一瞬,随即厉声诘问。 被引开的宫女姗姗来迟,却因障眼法的缘故,既没看见小狗,也没看见被鬼打墙困在后花园里的八皇子。她快步上前,颤声道,“启禀太后娘娘,奴婢方才被,被人引开了。” 太后与靖国公心知大事不妙,连忙穿好衣物出来查看,终于在花圃里找到一枚玉佩,上面用隶书刻了一个“永”字。 “姬永夜?”除了八皇子,太后想不出别人。 而解除了鬼打墙的八皇子却恰在此时走到佛堂前,拱手见礼。 太后挤出一抹微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回皇祖母,老七那只狗实在可恶,竟叼走了孙儿的玉佩。孙儿一路狂追,不知不觉就入了慈宁宫。”话落抬头,惊喜道,“皇祖母,正是这块玉佩。” 太后将玉佩还回去,什么都不问就让他走了。靖国公上一刻还在陪笑,下一瞬却杀机毕露,“你信他的鬼话?小狗,你们可有看见小狗进来?” 宫人齐齐摇头,胆战心惊地道,“莫说小狗,连八殿下怎么进来的都不晓得。” 太后也不信老八的说辞,却不会在自己的慈宁宫里杀人灭口,便打算在甘泉宫里安排了几个钉子,慢慢儿把他毒死。 靖国公摇头,“还需早点把他解决了。他若是把此事告诉慧妃,再告诉皇上,咱们就完了。” “先找人盯着他。他与慧妃现在处境堪忧,好不容易拿住哀家这么大一个把柄,定然会跑来与哀家交易。宫里这些人精可不会浪费一丝一毫机会,总要谋夺最大的利益才是。”太后笃定道,“这种丑闻,但凡知情者都讨不了好,老八下场如何且看皇上心情,慧妃定然会被灭口,所以他们不敢说,便是要说也得布置一番,最好假借别人的口。咱们还有时间,不急。” 靖国公一想也是,吩咐道,“你看着办吧,总之不能被他们拿住。在这世上,只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哀家明白。”太后走上前,暧昧地搓了搓胞兄腰线。 ------ 有姝与老鬼回到广陵宫时已近黄昏。小顺子发现七殿下睡着了便把他抱到床-上安置,见殿里殿外都没有有姝的身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派人去找。眼瞅着七殿下快要醒了,大家都急得满头热汗,看见从草丛里蹦出来的小狗,竟似见了亲爹一样,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的小祖宗哎,您可算回来了!您这是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弄一身脏?”小顺子忙把他抱起来,吩咐道,“快快快,趁殿下没醒赶紧去烧一壶热水给它洗洗!这位主儿可是殿下的命-根子,若是知道咱们差点把它弄丢了,满宫里的人都要挨鞭子!” 想起被一鞭打残的大宫女,众人立即分头行动。 有姝从不让主子以外的人抱,但今天身上沾满草屑、泥土与花汁,脏得要命,若是不让小顺子洗干净,主子待会儿定然大发雷霆。那场面他不敢想,于是略微挣扎两下也就认怂了。 小半个时辰后,洗得白白净净的有姝被小顺子悄悄放在七殿下的枕头边。神经紧绷的宫人见殿下依然睡得很沉,这才暗松口气,然后鱼贯而出。漂浮在帐顶的老鬼手掌一翻就变出一粒褐色药丸,叮嘱道,“你想办法让你主子把解药吃了,然后给他按-揉腿部的穴位。我走了,御药房里刚来了一批新药材,我得去挑拣挑拣,把最好的藏起来。” 有姝叫了两声算作答应。 老鬼前脚刚走,七皇子后脚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表情立刻紧绷,见有姝蹲坐在枕头边看着自己,这才缓了神色,“我方才睡着了?谁把我抱上来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2.造畜 有姝原以为太后会立即动手,哪料等了两三个月也没见动静,只得让老鬼去打听情况。 老鬼来时他正躺在七皇子腿上晒太阳,小肚皮翻着,四只爪子朝天,鼻头发出轻微的哼哼声。说实话,这哼声并不难听,反倒奶声奶气十分可爱,能把人耳根子都融化掉。七皇子显然很享受,一只手轻轻-握着他摇来晃去的尾巴,一只手在他肚皮上来回抚-弄,表情宠溺万分。 然而,老鬼只要一想到这幅皮囊里包裹着一个人的灵魂,且这人还能极其自然地装乖卖傻,一副狗样儿,他就浑身都冒鸡皮疙瘩。他实在搞不明白怎会有人当狗当得如此惬意。 “有姝,你究竟什么时候出宫去找那妖妇?你就不怕永远也恢复不了人形?”这句话他已经憋了许久,今天不吐不快。 “不急,等主子的腿完全康复再说。太后那里动手了吗?”有姝撩了撩眼皮。 “动手了。八皇子离开慈宁宫的当晚就被下了毒,连同慧妃也是一样。这种毒素能使人无端端地亢奋,白日里看上去精神奕奕,晚上入梦之后却会急速流失-精力,最终虚弱而死。除非像我这样的国手,否则一般的太医根本查验不出。我算算,再过两三月,八皇子也就撑不住了,慧妃倒是还能活个一年半载。”老鬼掐指换算。 “还要那么久?”有姝翻了个身,让主子继续给自己挠背。 恰在此时,一名太监飞奔而来,附在七皇子耳边低语。有姝变成狗之后五感更为敏锐,即便对方极力压低声量,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八皇子白日宣-淫,与甘泉宫里的一个小宫女搞上了,却没料身体太虚,竟得了马上风,如今已口吐白沫晕死过去,掐人中、泼冷水、夹指头,怎么弄都弄不醒。慧妃本还有意遮掩,见儿子病得如此之重,这才遣人去找太医。 如今各宫都已得了消息,擎等着看甘泉宫笑话。才十三岁就迷上女色,且还中风躺倒,这事儿说出去足够给姬姓皇族泼上好大一瓢污水。八皇子以前因为得宠,性格颇为冷傲,又常常用贬损兄弟的方式来抬高自己,这会儿竟出了这种丑事,莫说能不能治好,就算治好了,这辈子恐怕也抬不起头来。 “马上风?”老鬼显然也听见了太监的回禀,摇头道,“不是马上风,应当是中毒之后精神亢奋到极致形成的暂时性昏厥。这下麻烦了,本还有三个月的寿数,毒性猛然被激发出来,恐怕活不过三天。” “三天好啊。”有姝一咕噜爬起来,欢快地摇尾巴。他虽然当了一世清官,却也没变成圣母,八皇子与主子之间摆明了只能活一个,他当然会选择主子。 “太医说他活不成了?”七皇子连忙把忽然跳起来的小狗捧在手心,拧眉问道,“可有再叫几个太医看看?他才十三岁,这个年纪得那种病,怎么着也不可能。” “慧妃把太医院半数太医都叫去了,全说是那啥,如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太监笃定道。 七皇子沉吟片刻,忽而笑了,“就这么死了未免太过便宜老八。不过不急,本宫那好母妃此时此刻应该想起本宫来了,毕竟大燕国手邓朝山如今是本宫的专属太医。”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有宫女通禀,说是慧妃娘娘求见。 “让她进来。”七皇子摆手,见有姝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珠仰望自己,便吻了吻他脑门,柔声低语,“乖有姝,我说过要为你报仇的,所以不能让老八死在别人手里,哪怕是意外也不行。”话落似想起什么,一面去点他鼻头,一面歉然道,“你还小,这些事原不该让你知道。等你长大了,我再一样一样解释给你听。” 见慧妃涕泗横流地跑进正殿,张口就要哭诉,他立刻捂住有姝的耳朵,冷声警告,“母妃,先别急着哭闹,待本宫安顿好有姝。他喜静,若是被你吵着了,待会儿又该少吃一碗饭,他如今正长身体,一丁半点儿也耽误不起。” 对现在的七皇子而言,朝堂纷争不过尔尔,过往仇恨亦能缓缓,唯一紧要的大事就是喂养有姝,好叫他多吃一点,快长一些,最好明天早上睁眼的时候,他就能变成赤条条的美貌少年躺在自己怀里。 谁若是误了这件大事,他翻脸就能无情。 慧妃有求于人,只得勉强按捺,盯着小狗的眼眸能喷出火来。 七皇子不紧不慢地捋了捋有姝毛茸茸的脑袋,又亲了亲他粉-嫩的小肉垫,不厌其烦地叮嘱,“和小顺子去外面玩会儿,别看见台阶就往下蹦,当心摔着;别看见虫子就扑上去咬,当心有毒;别靠近陌生人,陌生动物也不行,它们没有你聪明,谁知道会不会忽然挠你,咬你……” 见他大有没完没了的架势,有姝连忙伸出爪子拍他手背,鼻端发出急切的呜呜声。 七皇子无奈,冲小顺子摆手,“带他玩儿去吧,弄脏了没关系,别受伤,否则本宫唯你是问。” 小顺子尚未领命,慧妃已忍不住了,焦躁道,“老七,你究竟有没有把母妃放在眼里?是这只狗重要,还是母妃与你兄弟重要?老八如今都那样了……” 七皇子捂住有姝耳朵,森然开口,“母妃,想救老八的命,你就给本宫闭嘴!你和老八如何待本宫,难道还要本宫揭破吗?本宫之所以对你们避而不见,不过是给大家留些颜面罢了。老八那些污糟事,你愿说,本宫可不愿听,更不能让有姝听了去。” 慧妃哑然,这才想起儿子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由自己肆意摆-弄的傀儡了。现在的他即便不良于行,也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宝剑,触之即伤。他无需依靠欧阳家,更无需依仗甘泉宫,他才十三岁却已经获封端亲王,与文武百官分庭抗礼,与众位阁老把控朝政,甚至与几位老皇叔平起平坐。他容貌尚且稚-嫩,然而一旦沉下脸,却流泻-出连景帝都望尘莫及的威势。 慧妃腿肚子一软,差点跪下,所幸有两名宫女左右搀扶,才没失态。她强忍心悸地看着儿子放开小狗的耳朵,又在它脑门上亲了亲,用前所未有的柔软声调嘱咐,“去玩吧,待会儿我哨子一响,你就得赶紧回来。” 有姝极为怨念地瞪了一眼挂在主子脖颈上的玉哨,颠颠跑了。 不等小狗跑远,慧妃立刻扑到儿子跟前,又是哀求又是悲泣,极力述说着自己的愧疚与悔意。当老八躺倒在宫女肚皮上的时候,她彻彻底底后悔了。她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幻想着某一天登临巅峰,为她带来无上权势的孩子,到头来竟是这么个玩意儿,文不成武不就,才十三岁就沉迷女色、荒-淫无度,除了一张会讨巧的嘴,简直一无是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3.造畜 八皇子最终还是救了回来,却因毒性被催发得太过猛烈,不但双-腿俱废,连下-半-身的能力也一并丧失。换一句话说,他才刚满十三岁,这辈子就到头了。皇子大多早熟,与宫女痴缠的人不是没有,但落得他这种下场的还是破天荒头一个。 朝臣们想到他,难免就要想起七皇子,然后纷纷摇头。都是一个娘胎里生下来的,怎么差距就如此之大?所幸七皇子早已离开甘泉宫,这才没被连累了名声。 邓朝山见慧妃眼睛十分灼亮,嘴唇却微微发青,便也替她把脉,探出同样的毒素。景帝对此极为重视,一面让邓朝山放出风声,说老八是得了马上风,一面暗地里调查真凶,又拿老八当诱饵,把下毒之人抓-住,顺藤摸瓜查到太后那里,从而翻出一桩惊天奇案。一个月之后,太后暴病身亡,又过一月,靖国公也因忧思过重而辞世。 一桩惊天丑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掩埋在历史的长河中,而慧妃和老八自始至终都搞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招来如此横祸。景帝却从太后口中得知,她与靖国公的丑事曾被老八撞破,这才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而老八素来与慧妃亲密无间,慧妃十有八-九也知道。 除了几个心腹,景帝恨不得把所有知情者杀人灭口,但涉及妻妾与子嗣,一时间也颇多犹豫。他并未去找老八对质,便是问了也得不到一句实话,还会像上次那样,一股脑儿全推到老七的小狗头上。倘若不是他的玉佩落在太后手里,倘若不是老七不良于行,他很有可能会假扮成对方,来个借刀杀人。 八皇子连至亲都能残害,早已令景帝寒了心,莫说宠爱重用,便是多看一眼也觉得膈应,再加上这件事,竟就成了一根心头刺,欲拔却又不能。反复思忖之后,他下了一道旨意,将慧妃连同八皇子一块儿迁到冷泉宫,幽禁终身。 曾经的一代宠妃就这样没落了,而七皇子年满十四就请了旨意,搬去宫外居住。 ------- 两年后,端王府。 七皇子正坐在廊下,一面饮茶一面笑看花丛中扑来扑去的小狗。小顺子和几名太监各守住一个方位,免得它顽皮跑远了。老鬼也跟着端亲王出了宫,此时正漂浮在半空,絮絮叨叨地说话。 “你别整天想着玩儿,得了空也找找那妖妇。这都两年过去了,我替你着急!” 有姝脑袋扎进草丛里嗅闻,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只露出一截滚-圆的屁-股和肥短的尾巴。他一面摇晃尾巴,一面老神在在地道,“不急,当年我抓掉那小姑娘一根头发,凭借这根头发,就算她们跑到天边我也能把人找出来。” “我看你就是贪玩。”老鬼一语揭破。 有姝僵了僵,然后若无其事地把落在草丛里的绣球叼出来,屁颠屁颠朝主子跑去。将绣球放在离主子三米远的地方,他连连吠叫,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殷切期待。 七皇子俯身看他,眼角眉梢全是温柔浅笑,“你想让我陪你玩绣球?好啊,把绣球给我。” 有姝并未上前,反倒叼着绣球跑远一些,蹲坐在地上继续吠叫,见主子还是不动,竟直接把绣球扔到台阶下,咕噜咕噜滚远了。他抬起一只前爪,指了指绣球,又指了指主子双-腿,意思极为明显。 七皇子朗声笑了,“好吧,你来扔绣球,我来捡,这样满意了吗?”即便贵为亲王,即便已拥有左右朝堂的权利,在自家爱宠面前,七皇子也不过是个狗奴罢了。 他非但不以为耻,还常常觉得不够周全,想尽办法为有姝提供更安逸的生活。为防搅扰有姝好眠,他可以整夜整夜保持同一个睡姿;为防有姝挑食,他能让自己习惯味道寡淡的饭菜;见有姝总是孤孤单单地玩耍,即便想撒个欢,尽情奔跑一下,也因担心自己身体而不敢稍离,他就拼了命地锻炼身体,试图重新站起来。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最近一段日子,他已经能撑着拐杖,扶着墙壁,慢慢走上一段距离。 有姝蹲坐在五米开外的地方等着主子,怕他摔了,后腿一蹬一蹬,随时准备跑过去。看见重新站起来的主子,他比任何人都高兴,小尾巴甩得太过猛烈,连整个屁-股都开始扭动。他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一扭一扭地奔到主子身边,等他走上几步稍作休息的时候就用毛茸茸的脑袋去磨蹭他腿肚子,左腿蹭完去蹭右腿,右腿蹭完又蹭左腿,来来回回、欢喜雀跃,鼻头还发出奶声奶气的哼哼声。 七皇子被他逗得直笑,刚用光的力气瞬间又恢复了。他遣退欲搀扶自己的太监,也扔掉手里的拐杖,扶着墙壁说道,“有姝,快别蹭了,当心踩到你。” 有姝汪汪叫了两声,连忙跑到三米开外等待。主子今年刚满十六,却已经长得非常高大,脸上稚气尽退,又因参政两年的缘故,由俊美温雅中透出几分凛然威势。现在的他,仿若与初次见面的他融合了,一样在逆境中挣扎,一样坚强果敢、勇往无前。他可以被击败,却绝不会被打垮。 想想曾经,看看现在,有姝不禁百感交集。 七皇子被他崇拜而又热切的目光看得心尖发烫,快走两步,喘息道,“小东西,是不是觉得你家主子很厉害?你且等着,再过不久我就能陪你到处遛弯,便是天涯海角也能与你同去。” 有姝高兴得连舌头都吐了出来,再次跑上前磨蹭主子腿脚,引领着他走过游廊,下到草地。终于捡到绣球时,七皇子已累得满头大汗,嘴角却挂着畅快的笑容。他弯腰,将绣球递给有姝,跃跃欲试道,“再来。” 有姝叼着绣球跑远,这次蹲坐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主子,不时吠叫两声,仿佛在给对方打气。七皇子一步一步挪移,漆黑双目只看得见青青草坪上那雪白的一团。若是生命中没有有姝,他想自己一定会活得糟糕透顶、一塌糊涂。 再次捡起绣球时,他被有姝扑到了,主宠两个躺在烂漫馨香的花丛里,互相嬉闹,然后静静躺平,一起闲看天上的白云与飞鸟。倘若没有政务,他们能一躺就是一整天,而且半点不会觉得枯燥无味。 感觉日头太过耀眼,七皇子把有姝举起来,挡住光线,然后慢慢将他凑近了,去亲吻他带着青草香气的小肉垫和湿漉漉的鼻头,喟叹道,“有姝,你什么时候才能化形?我已经十六了。” 有姝吠了两声,心道的确是时候恢复人形了。 恰在此时,一名侍卫疾步走来,低声道,“主子,皇上召您入宫商讨政事。” “本王知道了。”七皇子亲了亲有姝脑门,这才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爬起来,回寝殿换朝服。四爪金龙袍服穿在他身上有种别样的威严,即便双-腿残疾多年,身材也比一般的皇子看上去更为高大健壮。几名幕僚候在一旁,徐徐禀报朝中诸事,而他则仔细为有姝穿戴打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4.造畜 七皇子颇费了一番心思安抚有姝,等他平复下来才入金銮殿面圣。政务处理完毕,就有几名大臣站出来,说诸位皇子都已长成,为了稳固江山社稷,是时候册立储君,还请皇上多加考虑云云。 景帝今年已经五十出头,这在医疗技术十分落后的古代算是高寿,但他却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个十几二十年,故而对侧立储君之事颇多抵触。然也正如大臣所言,在外人看来,他已是垂垂老矣,时日无多,再不册立继任者,恐怕很多人会开始左右摇摆,从而导致朝纲混乱。 他眯眼,视线在诸位已经入朝参政的皇子身上滑过。大皇子乃嫡长子,名正言顺,于是露出势在必得的表情;老三生-母只是个歌姬,且早已故去,便只能依附嫡系,此时此刻正看着大皇子,显然准备拥立对方;老四的生-母是静妃,出身高贵,母家得靠,有一争之力,却也懂得收敛锋芒,如今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对皇位并无觊觎;老五、老六、老九,几乎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算计。 景帝面对这群表面孝顺温良,实则虎视眈眈的儿子,忽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慌与疲惫。当一个人不可避免地步入衰老期,尤其他还曾高高在上、呼风唤雨,再要从云端走下来,哪怕只是一个势头,也足以令他体会到坠入深渊一般的危机感。 景帝很想发火,却又克制住了,看见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梳子,兀自替膝上的小狗打理毛发的老七,这才缓和一点。近年来,他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除了老七、邓朝山、几个心腹,再没有旁人知晓。若非老七帮着处理朝政,诸位皇子怕是早就斗起来了,哪里还有现在的太平盛世? 他对老七是极为放心的:一,他没有母家可以依靠;二,他没有康健的身体;三,他没有野心,除了怀里的小狗,对任何事都是可有可无。也因此,景帝愿意对他和他的小狗稍加纵容。否则,一般的小狗若是穿上堂堂大燕国的亲王朝服,恐怕早就被打死了。 “老七,大家都在商谈正事,你怎么给你的小狗梳起辫子来了?朕告诉过你多少次,宠它也得有个限度,你看看你现在,心思全扑在养狗上面,身边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景帝状似训斥,实则满脸都是无可奈何的微笑。 方才还盯着皇上不放的大臣和皇子们全都转头去看端亲王,虽已见惯不怪,却还是觉得啼笑皆非。只见端亲王手里竟捏着彩绸,慢慢把小狗脑袋两侧的毛发编成小辫儿,垂落在紫金冠两旁,这下不仅衣着,连-发型都与他自己像了个十成十。 有姝被人盯习惯了,用爪子把眼睛一捂,准备睡上一觉。七皇子冲景帝微笑,“父皇,儿臣就这一个心肝肉,还请您多多担待。立储之事与儿臣无关,儿臣听听也就罢了。” 诸位皇子陆续冲他释放善意,均认为在夺嫡之路上能拉拢这位才能超凡却又淡泊名利的皇弟(皇兄),便是如虎添翼。 景帝见众人又把注意力转了回来,沉吟道,“事关重大,朕还需考虑几天。老七,你母后甚为想念你,待会儿去坤宁宫陪她说说话再走。”然而皇后深恨慧妃,又怎会对她的儿子心存善念?还不是为了给大皇子的未来铺路?端亲王智多近妖、运筹帷幄,且还深得皇上信任与朝臣拥戴,把他拉拢过来,其余幕僚也就不够看了。 这等用意,不仅景帝了然,其余皇子也都心知肚明。景帝虽然疑心甚重,却也惜才爱才,老七这样的治世之才,他定然会好好保护培养,然后留给下一任帝王。无论继任者多无能平庸,只要有老七在,大燕国总不会差到哪儿去。 皇后把老七叫去,除了拉拢亲近,更想把嫡亲侄女儿指给他当正妃,好把他绑在大皇子的船上。景帝明明知道她的打算,却并不加以阻拦,且还极力促成,是不是表明他属意的储君是大皇子? 思及此,除了大皇子那一派系,其余人等皆心绪不定,目光晦暗。景帝仿佛毫无所觉,略交代几句就亲自推老七离开,不忘把大皇子也叫上。 大皇子居嫡居长,于情于理都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却架不住他与皇后曾经失宠十几年,根基不够稳固。不说各位皇子心里不忿,便是那些早早站了队的大臣也都颇有异议,回去之后纷纷开始琢磨对策。 这大燕国的天,怕是要变上一变了。 ---- 见父皇把自己推到岔路口,转个弯儿就上了坤宁宫的繁花小径,七皇子连忙拱手,“父皇,您与皇兄先行一步,儿臣想去看看母妃与皇弟。” 老七就是太过重情,即便慧妃与老八那般对他,这些年来他依然时时去探望,叫景帝极为触动。当然,为了防止慧妃与老八将当年那些丑事宣扬出去,他早已命人在他们的吃食中下了哑药,虽不至于完全说不了话,却也只能发出简短的几个单词。倘若他们提到敏感的字眼,诸如太后、靖国公、乱-伦等等,自然有宫人会上前阻止。 淫-乱宫闱倒也罢了,却还要添上一条逆乱人伦之罪,事情传出去不但有辱皇室形象,更会让百姓对皇族血统产生质疑。素来以姬姓为荣的景帝断然不会让列祖列宗蒙羞,更不会让先皇名誉受损、死不瞑目,于是只好牺牲掉慧妃母子。 他没杀人灭口,只是把二者幽禁宫中,倘若祖宗显灵,恐怕还会骂他一句“妇人之仁”。也因此,景帝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更不会觉得愧对谁,但见老七如此仁义,却还是深有感触。老七越是这样,他越是恨铁不成钢,同时也越发倚重信赖。 “去吧,看一眼得了,免得又被伤到。”景帝满脸无奈,大皇子也露出同情之色。 七皇子颔首答应,让小顺子推自己去冷泉宫。冷泉宫,顾名思义便是被冷清湖水包围的宫殿,除了一条铺设在水面上的游廊,并无别的出路。进了这里等于入了囚笼,求生不得求死无门,除了熬日子便只能熬日子。 慧妃今年也才三十五六,却已经双鬓斑白、满脸皱纹,看着像个垂暮之年的老妇。她正佝偻着身子,给瘫痪在床的八皇子擦洗。八皇子躺得太久,背部与臀-部-长了一大-片褥疮,血红的皮肉渗出淡黄脓水,看着十分触目惊心。他显然非常痛苦,不断捶打枕头,发出沙哑的低吼,却喊不出一个字。而仅有的两名太监却只是站在门口冷眼旁观,并不肯上前伺候。直到看见缓缓而来的端亲王,他们才慌了神,一个去打热水,一个去拿药。 听见响动,慧妃露出欣喜的神色,扔下帕子迎出去。 “老啊,你啊啦(老七,你来啦)。”她张口,发出的却是一串怪声,只得羞愧地低下头去,见老七的小狗正扒拉着四只爪子,想翻过门槛,立即弯腰去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5.造畜 有姝在老鬼障眼法的帮助下一路跑到广陵宫,鼻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终于找到当年掩埋荷包的地方。所幸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雨,土质比较松软,他不过刨了几下就把东西翻出来,连忙用牙齿咬住绳索,打开查看。 “怎么样?头发还在不在?”老鬼飘过去,凑近了看。 “还……”有姝只说了一个字,身体就被人捞起来,连忙吩咐老鬼,“快帮我把头发收好!” 老鬼虽无法白日现形,却已能挪动一些重物,不过一根头发而已,立刻就被他卷入魂体,隐匿起来,然后看向抓-住有姝的太监,惊疑道,“他不是端王府的下人,抓你干嘛?” 有姝也抬头打量,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因为颇受主子宠爱的缘故,他在端王府和宫中可说是横行无忌,大家都知道端亲王洁症严重,不喜旁人碰触他的物品,故而宫女太监、甚至包括嫔妃,远远见了有姝就会避开,并不敢上前引逗,更别提搂抱抚摸。 他原以为这太监是急着回去交差才把自己抱住,但对方不是端王府的人,又为何如此? 不等一人一鬼想清楚,那太监已疾奔到一座假山后方,把剧烈挣扎的小狗递给一名女子,“这位姐姐,咱们可说好了,只能让你家姑娘抱一会儿,等下端亲王问起来,你们就赶紧把狗放了。” “知道。多谢这位公公。”女子把一个荷包递给对方,顺势接过小狗。 本还在胡乱-蹬腿-儿的有姝安静下来,假装乖巧地趴伏在女子掌心,待她放松警惕之时,忽然张开嘴,狠狠咬她虎口。女子吃痛,连忙把小狗扔出去,却又被那太监眼疾手快地捞回来,用帕子捂住口鼻。 帕子里仿佛掺了迷-药,有姝只吸了两口就慢慢睡死过去。 “听说这狗儿极其聪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若是不制住它,让它喊起来,咱们就完了。这位姐姐,你没事吧?我方才也被它挠了许多血道道,疼得很呢。”太监一面试探小狗鼻息,一面去查看宫女的伤口。 “不过一点皮肉伤,无碍。”女子用手帕捂住虎口,等血止住了才把小狗接过来,屈膝道,“这位公公,我走了,待我家姑娘玩够了,自然会把它放归御花园,届时大家只当它走丢片刻,不会牵连到你头上。” “那就好。” 二人左看右看,分道扬镳。老鬼道行失了大半,就算想救有姝也有心没力,况且他并非厉鬼,只有执念全无怨气,若是随意附体,定然会被此人阳气灼伤,反倒有可能魂飞魄散。眼见女子似乎不想伤害有姝性命,他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先看看情况再说。 女子把昏迷不醒的有姝装进一个小匣子里,走到前殿与自家主子汇合。老鬼定睛一看,不正是端亲王的未来王妃吗?她眼角还带着刚哭过的红肿,显然被那只独角仙吓惨了,身上的裙子也换了一套,正翘首以待。 “抓到了?”等女子走近,她低声询问,语气中难掩怨毒。别跟她说什么不要与一只畜生计较,她今儿算是看出来了,哪怕自己吓得半死,端亲王也不会心疼一分。她这边还淌着眼泪,对方就已经急着去找他的小狗,仿佛少看一眼会少块肉一般。尚未成婚就把一只狗看得比自己还重,这让养尊处优的她如何受得了? “抓到了。”女子举了举手里的木匣。 “甚好,咱们即刻出宫,让端亲王自个儿找去吧。”少女冷声而笑。 因之前受了莫大惊吓,皇后并未多留,只交代侄女儿不要与一只畜生计较。少女自是点头答应,待马车驶出皇城,立刻把匣子打开,用一根银针戳醒小狗。有姝感觉身体一阵刺痛,忆起之前的绑架,连忙爬起来,却见一张放大的脸庞正冲自己恶毒地笑。 “不过一只畜生,也敢爬到本小姐头上撒野。亲王朝服、紫金冠、血玉,你也配!本小姐今儿就把你宰了,倒要看看那瘫子会不会为了你与本小姐翻脸。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承恩公府的嫡小姐,我本是要嫁给表哥当皇后的,全被他搅合了!”少女越说越气,把有姝摁在矮几上,三两下扒掉他金贵的行头。 她的大丫鬟连忙劝解,“姑娘,何必为了一只畜生脏了手。您把它往外头一扔,且由它自生自灭去吧。前面就是一条穷街陋巷,里面有许多乞丐,见了这畜生还不立马杀了吃肉?” 少女一想也是,推开车窗,把迷-药尚未消退干净的有姝远远扔掉。 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老鬼连忙飘过去,顺势接了有姝一把,这才没让他摔伤,然后立刻给他施了一道障眼法,免得被附近的乞丐发现。有姝蜷缩在墙角,脑袋昏沉了许久才找回神智,本打算去找主子,转念一想,何不趁此机会恢复人身再说?他与老鬼在街上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一处废弃的宅邸暂居。要找人,必须先画出阵法与符箓,这对现在的他而言是个大工程,还得仔细筹谋一番。 与此同时,七皇子已经快把皇宫翻了个底儿朝天,却依然没能找到爱宠的下落。他正端坐在坤宁宫正殿内,表情看似平静,拢在袖中的双手却青筋暴突。若非还保有一线理智,他早已飞奔出去亲自寻找了。 “找到了吗?”每隔一刻钟,他就会询问一次。 “启禀王爷,还没找到。”一名太监上前复命。 “继续找,把东西六宫再搜一遍。” “老七,不过一只小狗而已,丢了就丢了,缘何闹得满城风雨。你一个后辈,竟下令去翻各宫母妃的寝殿,是不是太不成体统?”皇后忍了许久,终是忍无可忍。 “本王说过,有姝不是一只狗,他是本王的命-根子!命都快丢了,本王还管什么规矩?本王今天就算是刮地三尺也要把有姝找出来!”七皇子直勾勾地看向皇后,原本漆黑明亮的双眸现在已是赤红一片,其间隐藏的疯狂与暴戾令人心惊。 皇后头皮略有些发麻,连忙别过脸,不敢与之对视。闻听消息的景帝匆匆赶来,没好气地道,“老七,朕就知道又是你那只狗闹出的幺蛾子!阖宫上下,谁会不认识你的宝贝疙瘩,见着了定然会给你送回来。” 七皇子沉默不语,只管用赤红双目紧紧盯着殿门,仿佛望眼欲穿。少顷,一名太监快步走来,令他激动地撑起上半身又猝然瘫软下去,没有,手里什么都没有。 太监躬身,低不可闻地道,“启禀王爷,还是没找到。小狗贪玩,许是掉进水里去了,要不找人捞捞看?”他明白,今天无论死活,端亲王都要把小狗找着,否则就与他们没完。 “你给本王闭嘴!”七皇子忽然爆喝,吓了众人一跳,转瞬又平静下来,仿佛自我安慰地道,“有姝最听本王的话,本王与他说过不要靠近水池,他就绝不会去!他要么还躲在宫里,要么就是被人抓走了。把坤宁宫的人全找来,本王要一个一个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6.造畜 有姝腿短,靠自个儿当然跑不远,但有老鬼半拖半抱地帮忙,不过片刻就穿越了京城,来到郊区的某个废弃宅邸内暂居。老鬼帮他找来朱砂、壁虎、水银、符纸、罗盘、文房四宝等物,又按照他的吩咐将朱砂、壁虎、水银混合碾磨,制成特殊的墨水。 万事俱备,有姝这才叼起毛笔,想画一个简易的寻人阵法,却发现笔杆太长,他得偏着脑袋才能绘制,眼睛自然而然就看向天花板,压根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 “这样不行,得把毛笔砍断些。”他丢掉毛笔,无奈叹气。 老鬼忍了许久,直到此时才发问,“你究竟想干什么?你不找人,在这里写写画画作甚?” “自然是绘制一个寻人阵法,才好知道那人的确切方位啊!”有姝用小爪子把毛笔滚到老鬼跟前,点了点脑袋,“帮我把笔杆砍掉,只留一个笔头,这样我好含在嘴里。” 老鬼捡起毛笔,不可思议地道,“你竟懂得奇门遁甲?你不是大夫吗?” “我曾经得了一门道家传承,多少懂一些皮毛,否则你以为我用一根头发如何找人?”有姝偏着脑袋看他。 老鬼一面用阴风砍断笔杆,一面哂笑,“你不是鼻子很灵嘛,我还以为你要循着这根头发上的气味去找人呢。哪里想到你弄得如此玄乎。” 有姝嘴角抽了抽,“循着气味找人?也不知你是高看我了还是低看我了。若是那人离了京城,得找到何年何月?”说话间,老鬼已把只剩三寸笔杆的毛笔递过来,他连忙叼~住,沾了适量朱砂,在纸上画了一个寻人阵法,然后又画了一道烈火符。因嘴里的口水总会顺着笔头流淌,他画一阵停一阵,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大功告成。 “好了,帮我把头发卷进烈火符里,然后扔进阵法中心即可。”吐出笔头,他仰着脸去看老鬼。 老鬼掩嘴,背转身,肩膀不停耸动,也不知在干些什么。有姝绕到他面前,重说一遍,他又背转身,继续耸肩膀,惹得有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咋了?”他用爪子刨地,表情略显不安。 噗嗤!老鬼终于喷笑出声,指着他被朱砂染了一圈红胡子的嘴巴,说道,“你赶紧出去洗洗吧,我看见你这副熊样就想笑。” 有姝脸颊涨红,所幸被毛发挡住才没露出窘态,连忙扭着小屁~股跑出去,找到一处积水,用爪子反复抓挠。等他洗干净再回来时,老鬼已把卷了头发的烈火符扔进阵法中,一团火焰腾空而起,慢慢化成白色烟灰在空中飘荡,然后如游龙一般蜿蜒扭曲,形成一行大字——淮州绛县李家村云来客栈。 “嘿,你这阵法好生奇异!我原以为会显出那祖孙俩的影像,哪知竟是一个地址。这大约就是她们的藏身之处吧?”老鬼围着阵法转圈。 “你猜得没错,原本显现的的确是发丝主人的影像,要找出她在哪里,只能靠背景推断。我把阵法中的铭文反复修改完善,这才变成了地址。”有姝挺了挺小胸脯,表情很是骄傲。 老鬼又有些想笑,但在小狗清澈双眸的瞪视下只得憋回去。事不宜迟,一鬼一狗立刻去了码头,几番探听,终于悄悄登上一艘前往淮州的货船,几经辗转到得绛县的李家村。此时已过了半月有余。 有姝饿了吃野果,渴了喝雨水,被主子养得圆~滚滚的身体已消瘦的不成样子,皮毛更是沾满泥泞,一缕一缕黏在体表,看着狼狈极了。老鬼很是心疼,给他施了个障眼法,准备带他去云来客栈的厨房偷吃。他们刚钻进去,就见一名头发花白,面容和蔼的老妇正往锅里投掷各种粉末,那些粉末色彩斑斓,气味古怪,看着不似调料,倒像是□□。 “小花,你记住了,这些药粉的顺序一定不能出错,乱了一种就丁点效用也没了。”她甫一开口,有姝与老鬼才发现一名小姑娘也站在灶台边,不过被她肥硕的身躯挡住了。 “我知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造好多好多的畜生,卖到财主家里就能赚很多钱,有了钱就能穿漂亮衣裳,住豪华宅院,还能有下人伺候。”小花点头,脸上一派想往。 “我家小花真有出息!”老妇笑呵呵地拍打孙女脑袋。 有姝与老鬼连忙躲进柴火堆,面面相觑。他们原以为妖妇是寄住在云来客栈,哪料此处竟是她开的。如此,这些年来她究竟暗害了多少旅客?一人一鬼心中凛然,蜷缩在墙角连大气都不敢喘,好不容易等祖孙两出去了,才蹑手蹑脚地探头。 “走,去前面看看。”有姝顾不上饿了几天的肚子,立刻跑到前堂。 老妇并非所有人都会动手,那些住的比较近的、拖家带口的、财大势大的,首先就被剔除,剩下那些穷困潦倒、孑然一身、居无定所的游子才是目标。她主动把饭菜挨个儿送到客人房间,饭菜里既掺了毒粉也掺了迷~药,保管吃一口就晕死过去,等到半夜药效退了,再把变成畜生的人牵到牛棚里栓起来。 “今儿收成蛮好,竟造出五头牛,一匹马。”小姑娘笑嘻嘻地点数。 “这造畜之术也是有迹可循的。一般情况下,青壮年男子都会变成牛,妇女变成马,小孩则变成羊。一头牛可卖两贯,一匹马可卖一贯,羊顶多卖两百个铜板。” “两贯钱就是两千个铜板,好多啊!”小女孩掰着指头,“那我~日后只要青壮年男子,不要小孩了,妇女尚可,有皮相好的就造两个。” “哎,我的小花真会划算。”老妇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的对话惹得有姝火冒三丈,却不得不按捺。那些牛马显然也保有神智,一面撂蹄子一面嘶吼,目中流露出悲愤的情绪。祖孙俩早已没了人性,取下挂在墙上的鞭子挨个儿抽打,打累了才不紧不慢地锁好牛棚,回去睡觉。 有姝顺着牛棚栅栏的缝隙钻出去,等二人梳洗之后躺倒,便让老鬼施展**术令她们沉睡,然后爬上床,咬破老妇手腕。血液刚入喉,他身上的毛发就渐渐退去,骨骼也寸寸拉长,变成初来的模样。 老鬼绕着他左看右看,惊异道,“怪不得你会变成臧袖犬,原来你本人竟长得与袖犬一模一样,瞧你这圆眼睛,圆脸蛋,粉鼻子,粉嘴巴,哎呀,真是越看越像!” 有姝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拿起桌上的茶壶,用来接老妇手腕流出的鲜血。伤口并不深,只流了半壶血就慢慢止住了,有姝快速跑到后院,翻过栅栏,把鲜血倒进水槽里,说道,“这是解药,你们赶紧喝下吧,我之前也被那妖妇变成了畜生,好不容易找到李家村来,这才恢复人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7.造畜 终于找到宝贝疙瘩,七皇子紧绷了一个多月的心弦才算放松下来,听他说了造畜之事,立刻修书一封,遣人送去淮州绛县,命绛县县令严查内情,务必要把所有受害者都找到。 眼见暗卫怀里揣着书信疾奔而去,有姝看向主子的目光越发崇拜热切。他就知道主子是无所不能的,有什么难事交给主子去办就对了。七皇子本就心情舒畅,被他一看竟有些飘飘然,却又在瞥见他尖削下巴时暗了眸色,“最近这一个多月可有好好吃饭?我观你这样,仿佛瘦了很多。” “你体积忽然膨-胀到这么大,他都能看出来你瘦了?这什么眼神儿?”老鬼对此表示惊奇。 有姝也睁着眼睛问道,“你怎知道我瘦了?”话落拉扯空荡荡的衣襟,露出半拉肩膀和形状优美的锁骨。他的确是瘦了,这件衣服是当初主子渡给他的紫微帝气所化,原本十分合身,现在却有些大了。 七皇子立刻替他拉好衣服,又把略有些松散的衣带解开,重新系牢,耳尖微红地道,“凭感觉吧。你这脸蛋原本应该更圆一些,现在都没什么肉。”他一面说一面揪住少年腮侧的嫩-肉,轻轻捏了一下。 说起这个,有姝就满脸委屈,把自己一路上受过的苦楚叙述一遍,惹得七皇子也红了眼眶,立刻让厨子置办一桌酒席,越丰盛越好。 “慢着,饭菜口味得变一变。我本就是人,主子你吃什么我就能吃什么,再不要给我弄白水煮鸡肉了。”有姝连忙拉扯主子衣袖,认真道,“我好久没吃过重口味的饭菜了,我要大鱼大-肉,大荤大腥,大油大腻!”话落悄悄吸了吸唇边的口水。 七皇子忍俊不禁,一面揉乱他满头青丝,一面扬声下令,“小顺子,让膳房的厨子只管做重口味的菜,不拘咸的、辣的、酸的,统统呈上来。” 站在远处的小顺子这才上前,一面点头应诺一面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看那少年,却见对方偏着脑袋,也正用乌溜溜的眼珠看过来,目光澄澈灵动。小顺子一惊,在心里怪叫道:哎呀我的娘!这眼睛与有姝小主子好生相似!难不成王爷找不到小狗,打算养一个人当替代品?这也长得忒漂亮了些!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匆匆赶往膳房,依稀听见王爷用温柔的语调唤了一声有姝,不免踉跄一下。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七皇子早已习惯与有姝一个碗里吃饭,倘若碰见他咬不动的大块肉,还会撕碎了一条一条喂进嘴里。现在,即使有姝变成-人,这个习惯他一时片刻也改不了,见婢女替有姝盛了一碗饭,摆手道,“把这套餐具撤了。” 迫不及待去端饭的有姝有些傻眼,“主子,没有碗筷我怎么吃饭?” “以前你也没有碗筷,不照样吃得好好的?”七皇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喂到他唇边,眼底满是兴味,“来,张嘴。” 有姝为了尽早见到主子,可说是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这时候也没有心思计较人不人权的问题。况且他当了两年的小狗,有些事早已养成习惯,连忙凑过去,一口把肉叼走。 喂小狗与喂人完全是两个概念。小狗叼走肉丝之后会吧嗒吧嗒嚼几下,然后囫囵咽了,再用舌头把嘴边的汤汁舔-去,神态十分娇憨可爱。但变成-人之后,他舔-舐的却是被肉汁沾染的红唇,唇-缝微启,不经意间露出一排雪白贝齿,这幅景象与可爱一点儿沾不上边,只能用“诱-惑”二字来形容。 以往与有姝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七皇子会胃口大开,然而现在,即便快速刨了小半碗饭,他依然觉得腹中饥渴,仿似有某种深沉的,隐秘的**始终得不到满足。 见主子只喂了自己两块肉就端起碗,自顾刨饭,有姝抚着空荡荡的肚皮,央求道,“主子,给我吃一口。”话落攀住主子胳膊,迫使他放低碗,然后一头扎进去。 七皇子差点一筷子戳到他脸上,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连忙把碗沿对准他嘴唇,慢慢往里刨饭。有姝的确是饿得狠了,好一阵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三碗饭才算勉强填了个七分饱,然后没骨头一样躺在椅子里,双手放在肚皮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揉。 这副模样简直是小狗的翻版,只不过画风从可爱变成了慵懒,令七皇子频频朝他看去,然后摇头失笑。有姝吃饱了反应就有些迟钝,直过了一刻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人身,再这样揉肚子似乎有些不雅?他连忙正襟危坐,偏着脑袋去看已放下碗,正端着茶水漱口的主子。 “吃饱了不能久坐,主子你最近还在练习走路吗?我扶你去院子里逛两圈?” “自从你失踪之后,我一会儿在想你有没有饿着,一会儿在想你会不会被野猫野狗叼走,一会儿又担心那些不长眼的乞丐把你烤了吃。我每天担忧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如何有心思练习走路?总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回来。”七皇子习惯性地握住他一只爪子,手心手背各烙了一个火热的吻。 有姝脸上的红晕瞬间退去,微微低头,愧疚难当地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不能开口说话,故而也解释不清原委,便想着等恢复人身了再回来找你。你一天是我的主子就永远是我的主子,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你,除非你赶我走。” “傻-瓜,我怎么舍得赶你走。回来就好。”得了有姝的承诺,七皇子才算放下心中大石,揉乱他乌黑的发丝,低笑道,“走吧,扶我四处走走。” 有姝为了抹消无故失踪一个月的罪恶感,十分积极地搂住主子劲瘦的腰,带他前往后花园。小顺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满脸纠结:王爷分明已能健步如飞,怎么这会儿反倒装起残障来了?瞧瞧,连走个平地都要把全身重量放在那单薄少年肩头,从后边儿看去,竟似一座大山把人家给罩住了。 有姝的确十分吃力,好不容易把主子扶到凉亭里坐稳,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他丝毫顾不上自己,掏出一条手帕仔细替主子擦汗,一迭声儿地问道,“主子你累不累?双-腿疼不疼?我帮你揉揉吧?” “不累,不疼,别忙活了,你也坐着歇会儿。”七皇子将人拉到身边,用指腹抹掉他额角的汗珠,眼里满是疼惜。 两人略坐一会儿便回房洗漱休息。有姝还是小狗的时候会被主子一块儿抱进浴桶泡澡,现在自然而然就解了衣裳,跨进去。七皇子飞快瞥了一眼他细白的长-腿和挺翘的臀-部,然后用澡巾盖住略有些肿-胀的下腹,极其尴尬地咳了咳。人和狗真的完全不一样,曾经只觉得温馨幸福的场面,现在却充斥着无尽诱-惑,令他每时每刻都要动用强大的自制力。 有姝完全感受不到主子的痛苦,用双手拍打水面,叹息道,“浴桶变大了,不能游泳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8.造畜+陆判 有姝以邓朝山关门弟子的名义留在端王府,平时主要负责照顾端王吃饭、穿衣、洗漱、熬药、按摩等等。端王走哪儿他就跟哪儿,府里人也就渐渐习惯了两人形影不离的状态。 至于走丢的藏袖犬,如今已没有人再提起,倒是有姝带回来的那只哈巴狗被小顺子捡去,精心照顾着。他原本想问问有姝公子要不要养,哪料公子刚把小狗抱起来,被它舔-了嘴巴,就惹得王爷勃然大怒,命他即刻把哈巴狗拿走丢掉。 小顺子一直以为王爷与自己一样,是个爱狗之人,但现在再看,又似乎是他想左了。王爷不爱狗,只是独独爱那只名叫“有姝”的狗罢了。可怜有姝公子当了一只狗的替身都不自知,还整天傻乐傻乐的。有姝公子是个好人,明知道王爷不准,却还是叮嘱他悄悄把狗捡回来养在偏院,说出了事他一力承担。这么善良单纯,倘若有一天失了宠,可该怎么办呢? 有姝被小顺子充满同情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推着主子的轮椅快走几步。他们已经入了宫门,正准备前往御马场,沿途碰见许多文武大臣,纷纷走上前行礼。几位阁老拱手道,“王爷,皇上听说您终于肯出门了,心里十分高兴,打算亲自下去拿了彩头给您。” “叫父皇担心了,惭愧惭愧。”七皇子连连摆手。 众人边走边聊,到得赛马场,已有许多王公贵族坐在各自的席位上。因端王不良于行,又得了皇上格外嘱托,他的席位在第一排的最外围,空间很大,无需担心拥挤。隔壁一桌就是六皇子肃亲王的座位,随行的还有一妻两妾与几个儿女。 肃亲王是太子的嫡亲-哥哥,身份地位非同一般,前来敬酒献媚的大臣络绎不绝,妻妾也被女眷们围住,言谈间极尽讨好。尖锐的笑声不时传来,令有姝耳朵发胀,他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见时辰不早,便悄悄凑过去问道,“主子,赛马什么时候开始?” “等父皇和太子来了就开始,你若是坐不住可以去走走,但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七皇子摸了摸-他顺滑的发丝。 有姝指着蹲在草丛里抓蚱蜢的小娃娃们,希冀道,“那我去抓几只蚱蜢?” 七皇子忍俊不禁,摆手道,“去吧,让小顺子给你编个草笼子,免得抓到的蚱蜢又跑掉。” 有姝大喜,兴匆匆地朝不远处的草坪跑去。小顺子拔了几根狗尾巴草,给他编了一个精致的草笼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帮着收捡战利品,或者说玩具。他越看有姝公子越觉得他像以前那只藏袖犬,想当年藏袖犬扑到的蚱蜢与甲虫,也都是让他编了笼子收起来,然后挂在窗棂下,夜里偶尔能听见悉悉索索的叫唤,十分催眠。那藏袖犬颇有灵性,并不胡乱杀生,玩腻的虫子都会放掉,这一点与有姝公子也十分相似。 王爷爱狗就爱狗,重养一只得了,何必欺瞒有姝公子呢!小顺子一面同情惋叹,一面挤出笑容,把有姝公子递过来的蚱蜢塞进笼子里。两人玩了一会儿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通禀,仿佛是“太子驾到”。 太子到了,皇上差不多也该到了。有姝连忙跑回去找主子,趁太子被朝臣堵在路上行礼攀谈的空挡坐好。七皇子先是握住他手腕,将他沾满泥土与草汁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掏出帕子慢慢擦拭,低笑道,“变大了,爪子也不好擦了。想当初我一条手帕能把你四只爪子都擦干净,现在却费事得多。”话落扔掉脏污的帕子,再换一条继续。 擦完左手,有姝乖乖伸出右手,看见指甲缝里乌漆墨黑的泥巴,脸颊不禁红了红。七皇子摇头低叹,却也丝毫不嫌弃,用牙签把污物剔出来,又让小顺子倒些烈酒在帕子上,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擦拭几遍,这才作罢。 “父皇很快就来,你老实坐着。”他捏了捏少年鼻尖,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包糖炒栗子,慢慢剥开。 有姝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耸着鼻头嗅闻糖炒栗子的香味,然后自动自发张开嘴,等待主子投喂。七皇子被他嗷嗷待哺的模样逗笑了,剥好一颗栗子后送到嘴边,等他张口来咬却又远远避开。有姝咬了几次未果,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紧紧反握他拿栗子的手,嗷呜一口吞掉,还不忘把他指尖沾染的糖汁舔干净。 “哟老七,这人是谁啊?孤看着怎么有些像你以前养的那条狗呢?”一道低沉嗓音从身后传来,二人回头看去,却见太子站在一旁,笑得颇有些阴鸷。 自从入阁之后,他没少被父皇和阁老们拎出来与老七比较,直把老七捧到天上,把他贬到地底。父皇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倘若老七双-腿健全,这太子之位非对方莫属。 太子越想越不服气,便是阁老们再如何劝他拿上奏折去端王府请教,他也置若罔闻,心道等自己登基,先就找个借口把老七杀了,免得碍眼。 对方散发出来的杀气十分浓烈,明眼人一看便知。有姝本想炸毛,然后呲牙咧嘴地低咆,想起自己已经变成-人了,这才垂下头掩饰愤怒的表情,一只手偷偷探入主子衣袖,与他十指交缠。 七皇子反握住有姝的手,淡笑道,“皇弟,这位是邓朝山先生的关门弟子邓有姝,专门负责为我调理身体。我许久未曾入宫,想来你并未见过他。” “原来你就是邓先生的关门弟子,失敬失敬。怎么样,老七最近身体如何?”太子神情倨傲。 两人一个不愿意喊“太子殿下”,而是口称“皇弟”;一个不愿意唤“皇兄”,改为不恭不敬的“老七”,可见对彼此都颇为不满。坐在四周的朝臣们屏声静气,闭耳塞听,生怕被卷入这场是非。 有姝再抬头时已面无表情,拱手道,“启禀太子殿下,王爷的身体很好。” “那便好。本来就已经瘫了,可千万别再弄出旁的毛病。”太子冷笑,随即甩袖而去。坐在隔壁桌的肃亲王凑过来,低不可闻地道,“太子殿下说得极是,老七,你双-腿已经瘫了,那玩意儿还管不管用?若是不管用,赶紧让这位邓小大夫看看。” 有姝极想扑过去咬他一口,却不得不按捺。他现在已经不是狗了,不能随心所欲地暴露真实情绪。七皇子用力握紧他手掌,附耳道,“跟这些秋后的蚂蚱计较什么?我那玩意儿管不管用,只要你知道就行。” 有姝脸颊爆红,瞬间忘了之前的气怒,唯余羞臊。 见少年用额头一下一下轻撞自己胳膊,耳根连同脖颈已是通红一片,七皇子这才朗笑起来。偏在此时,景帝大步而至,撇下半跪行礼的朝臣与皇子,朝坐在角落的端亲王走去,哈哈笑道,“老七,你终于舍得出门了?朕已经修书去了乌斯藏,让他们今年务必再进贡一只袖犬,保证与你以前那只一模一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9.陆判 月妃唯恐陆判官诓骗自己,也不去抱儿子,只是擒着他胳膊,问了许多问题。幼童对答如流,且很多问题都是母子俩才知道的私-密,这才彻底打消月妃的怀疑。这的的确确是她的儿子,不过换了一具身体而已,瞧这雪白的皮肤,黑亮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可爱,皇上见了一定会喜欢。 当她把儿子抱出地宫时,晋国皇帝听闻消息正巧赶来。他仿佛丝毫未曾发现儿子的相貌改变了,见儿子只是略有些发热,这才放下高悬的心,把母子俩搂进怀里好一番安慰,还一再保证会严惩凶手。一个月后,某高位嫔妃暴病而亡,阖宫上下被拉去殉葬,这件事便算了结了。为了讨好如日中天的月妃,许多嫔妃带着礼物前去探望九皇子,言辞间极尽恭维。大家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唯独皇后十分困惑。 送走前来请安的月妃和九皇子,她斜倚在软榻上,幽幽开口,“绿柳,你还记得九皇子原本长什么模样吗?” “启禀娘娘,九皇子不就长这样吗?不过他最近生病,似乎瘦了一些,脸蛋没以前那样圆润有肉了。”大宫女屈膝道。 “是吗?怎么在本宫的记忆里,九皇子压根没这么玉雪可爱呢?本宫记得他以前皮肤粗糙蜡黄,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短脖子,简直丑得没法入眼。当年他出生的时候本宫曾怀疑孩子是不是被掉包了,刻意让人去查,还怂恿皇上滴血验亲。怎么你们都忘了吗?”说到最后,皇后惊悚地发现自己的记忆也开始模糊,九皇子丑陋不堪的容貌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反复擦拭改换,理所当然地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宫女困惑道,“娘娘,您许是记错了吧?月妃娘娘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她生的孩子怎么会丑呢?” “本宫最近为了调查九皇子中毒之事,当真有些累了,竟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清。去把太医找来替本宫看看,本宫头疼。”皇后扶额。 大宫女目露担忧,连忙去了太医院。 ---- 月妃原本对陆判官的话半信半疑,但日子久了,她也就信了。陆判官说儿子终有一天能得登大宝,皇上便开始患病,然后绝了子嗣,而之前诞下的皇子陆续死去,到最后竟只剩下九皇子一个。 对唯一的独苗苗,皇帝自然极其看重,但他失望的发现,这孩子竟是个傻-子,一个字反复写几百遍,再来问他依然不认识,更别提让他背书,以至于到了十一二岁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姬有姝”。让他作一篇文章,他就拿着毛笔在纸上一顿乱涂,最后交上去的卷宗只能看见一个个墨疙瘩,把皇帝气得吐血。 这还不是最可恨的,他在学习中表现得非常愚钝,但在吃喝玩乐方面却极有天赋,蹴鞠、斗蟋蟀、打架、酗酒、调戏宫女,简直无师自通,整一个纨绔子弟、混世魔王。 即便是自己唯一的儿子,皇帝看他一眼也觉得烦,跑到月妃宫里大发雷霆,说什么慈母多败儿,老九若是登基,晋国非亡不可。月妃也很焦急,却又毫无办法。她把儿子关在殿里读书,儿子能把窗户拆了跑出去;给他请最厉害的先生,他能转眼把先生打得头破血流;把他丢进军营吃苦,回来的时候除了赌博什么都没学会,还在侍卫地讨好下胖了十几斤。 眼看因为儿子的愚钝与顽劣自己渐渐失去皇上的宠爱,月妃终于憋不住了,再次下到地宫磕头。然而这次无论她磕多少下,墙上的浮雕都无动于衷,显然已不准备再搭理这母子俩。 “仙尊,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您若是如了我的愿,我就让皇家建造寺庙供奉您,您若是不肯答应,我就拆了这堵墙,让您无家可归……” 她话音未落,墙上的浮雕就动了动,然后缓缓飘落。 “窦氏,你以为本座只这一个居所吗?”黑面男子鼓着眼睛,表情十分愤怒。 月妃能在后宫杀出一条血路,自然也有几分眼力见。她不但从仙尊的脸上发觉了不满,还有隐藏得极深的色厉内荏,如此看来,这里即便不是他唯一的居所,却也是很重要的落脚点,倘若被破坏,很有可能还会损伤他的法力。 拿住这个把柄,月妃自是得寸进尺,磕头道,“既然仙尊还有去处,那么信女就把这里拆了,也好给我儿建一个地下斗狗场。他已经提了很多遍,信女都没答应。” 黑面男子忍了又忍才没把阴阳点化笔戳到月妃脸上。他慢慢踱了几步,沉声道,“你这次又想让本座干什么?” 月妃见他松口,连忙膝行上前,“仙尊,你既然能给信女换头,给我儿换身体,自然也有办法让他变聪明吧?” 黑面男子冷笑起来,“窦氏,你还真是得寸进尺!”话落思忖片刻,颔首道,“本座可以帮你,但你须得与本座定下契约,言明这是最后一次,日后你我再无干系。” “信女愿意!”月妃毫不迟疑地点头。 黑面男子提笔在空中写下一张金光闪烁的契约,让月妃咬破指尖在其上画押。月妃照办之后立刻回到映月宫,让人把儿子找回来。九皇子今年十二岁,长着一张秀丽无双的脸蛋,却揣着一颗黑透的心肝,酷爱虐打宫女,更喜欢欣赏犯人被猛兽撕咬吞吃的血腥场面。 太监把他请回映月宫时,他手里还牵着一只体格庞大的獒犬,獒犬周身沾满血迹,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脏污腥臭的脚印,从后面看去颇为瘆人。月妃被地上的血脚印吓住了,尖声命令儿子赶紧把狗弄走。 “喊什么喊,再喊我让黑龙吃了你!”对待自己的母亲,九皇子也无半点恭敬。 月妃气得倒仰,冲隐身的陆判官使了个眼色。陆判官笔尖在九皇子额头轻点,将他弄晕,然后搬到内室平放在床-上,徐徐道,“他之所以顽劣不堪,盖因魂体脏污,命格低贱,以至于染黑了五脏六腑。待本座将污物清除,还他一副水晶心肝,人也就变聪明乖巧了。” “那您就赶紧动手吧。”月妃满脸急躁。 陆判官颔首,用笔尖划开九皇子胸膛,查看他内腑的情况,哪料脑袋刚伸过去,就被冲天而起的腥臭熏得眼冒泪花、脑袋发晕。月妃也被逼退数步,捂住口鼻惊问,“我儿的内腑怎会这么臭?” 陆判官连忙施展法术封住嗅觉,冷笑道,“你原本不应得宠,而他也不应降世,老天爷既容忍了他的出生,自然要剥夺他一切善念福报,还他一个世间至脏至臭的皮囊,偏偏本座为他逆天改命,移魂到这具真龙法体中,令他更沾一层恶果,可不就更脏更臭了吗?本座替他洗去这层污物,自己也会臭上几十天,当真得不偿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陆判 或许源于心中对时光永远停滞的恐惧,当主子渐渐老去的时候,有姝也产生了强烈地随他一起死去的愿望。而对方之前输入他体内的能量却是为了守护,为防他做出无可挽回的傻事,这股力量自动自发地开始封印他的精神力,导致他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 甫一恢复知觉,还来不及喘口气,迎接他的就是重重一巴掌,而动手的人却是他念念不忘的主子,这叫他如何接受?他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低唤,“主子?” 除非被障眼法之类的小法术迷惑了神智,否则仅凭肉-眼,他定然不会认错自家主子。面前这人虽然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脸上还横贯一条狰狞刀疤,却掩盖不了那俊美无俦、冷峻刚毅的眉眼。很显然,他又换了一个全新的身体,而自己与他究竟是何关系?看他憎恶的表情,粗暴的举止,似乎不是朋友,而是仇敌? 有姝心中慌乱,却也知道在弄清楚状况之前,最好还是别轻举妄动。他抬头望天,飞快眨眼,试着把泪珠眨回去。然而这副表情却被孟长夜误解为倨傲,甩手又是一巴掌,冷声道,“还愣着作甚,赶紧上马!否则老子就在你腰上栓根绳子,拖着你走。” “将军,与他废话什么?直接把人绑了用马拉!”一名脾气爆裂的副将高喊。 有姝两边脸颊都肿了起来,这下是真憋不住了,眼泪汪汪地看着主子,哽咽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好好与我说不成吗?你说了我就听,绝不会再犯。” 怎么转瞬就换了个性子?这话说得忒乖巧了些!孟长夜心下纳罕,再一看他眼睛,不免愣了愣。说老实话,淳帝这副相貌原本是他最喜欢的,微微一笑的时候露出两个小酒窝,能把人的心都看化了。但坏就坏在他那双眼睛,眼白布满血丝,瞳仁浑浊不堪,里面充斥着残暴、自私、权欲、算计等世间最污秽的情感,镶嵌在这张秀丽的脸庞上竟似鲜艳的花朵吐出**腥臭的花蕊,令人作呕。 然而现在,这双眼睛似放置在清透的泉水中洗过一般,眼白愈白,瞳仁愈黑,亮晶晶地沁着泪光,漂亮极了,也干净极了。看看现在的他,再想想之前那个昏庸无道的淳帝,孟长夜竟产生了这完全是两个人的错觉。 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双眼睛的魔力,抬手又想一巴掌扇过去,最终却不知怎的没能落忍,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脑门,骂道,“你做错了什么自己还不知道?他娘的,要不是你残害百姓、滥杀忠良,老子也不会造反!还不快点上马!若是耽误了行程,老子亲手敲断你的狗腿!” 有姝眸光微闪,待要细思这番话,却见一名面白无须的男子上前告饶,“将军息怒,皇上七岁那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之后就再也没碰过马。他真的不会骑,奴才带他一块儿可好?” “不早说,浪费老子时间!”孟长夜瞪了男子一眼,然后翻身上马,甩鞭而去。 有姝看出男子是一名太监,且似乎对自己并无恶意,便在他的搀扶下登上马鞍。其实他会骑马,但在没弄清楚状况之前,还是以静制动最好。男子等他坐稳之后也翻上马背,将他环住,轻轻拉动缰绳。马儿撩-开蹄子跑起来,先是很慢,然后越来越快。两千精锐把二人围在中间,保证他们即便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 寒风刮在脸上似刀割一般,令有姝颇有些吃不消。他偏了偏脑袋,试探性地低语,“咱们日后怎么办?”这个问题已足够套出他想要的信息,而且他敢肯定男子与自己应当是主仆关系。 男子果然附耳道,“皇上,虽然您用藏宝图换来一条性命,但虎威将军是个狠角色,天晓得他会不会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依奴才看,咱们还是找个机会半道逃了吧。汴州刺史是先皇心腹,也是看着您长大的,应当会收留您。再怎么说您都姓姬,是真龙血脉,那些个藩主要想称帝,别人还不认呢!您去了汴州,汴州就是另一个晋国,咱们届时再商量复国的事。” 有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遥望主子风驰电掣的背影,内里思绪如潮。他算是明白了,自己现在姓姬,叫不叫有姝暂且不得而知,乃晋国的亡国之君;而主子是虎威将军,率兵推翻了晋国统治,俘虏了自己。为了保命,自己便拿皇族宝藏做交易,这才换得一时安稳。从主子和将士们的表情言谈中他又猜测,自己应该是个暴君,亡国的责任十成十归结于自己的昏聩无道。 但是怎么可能呢?我此前一直在沉睡,刚醒过来还不满两刻钟,又怎会当了晋国的皇帝,然后弄得天怒人怨?有姝百思不得其解,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感觉快要炸了。 他原以为自己的魂魄附到了别人身上,挽起衣袖,看见手腕内侧的一颗朱砂痣,却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这的的确确是他的身体,如假包换,却又干了许多他根本不知道的事,就仿佛有什么人偷走了他的记忆与时光,徒留一个烂摊子让他收拾。这感觉糟糕透顶! 很快,有姝发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他原本也养尊处优,却并非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窝囊废,相反,用普通人的标准衡量,他可说是文武双全,武艺高强。但现在,不过骑了一会儿马,他双-腿内侧竟似火烧一般疼痛,显然已被磨破皮了。 这具身体本是能量汇聚而成,比一般人更为强韧,恢复力也十分惊人,但现在却变成了脆皮鸡蛋,稍稍一碰就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有姝疼得龇牙咧嘴,再也没功夫去想别的。 他要是知道这具身体从小泡着牛乳、喝着琼浆、睡着云锦、穿着丝绸,连擦屁-股用的草纸都是绫罗,就会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无能。再锋利的宝剑,许久不用也会锈蚀。 太监察觉到他的不适,低声劝慰,“皇上您忍一忍,奴才找机会带您逃出去。” 逃?有姝怎么可能逃离主子身边?这具身体之所以登上皇位,全有赖于主子渡给他的紫薇帝气,反观他自己,则沦落为造反的将军,也算是因果轮回。为了偿还这份因果,有姝甘愿献上自己的一切。主子想要皇位?他就亲手推他上去;主子想要宝藏?他就帮他寻找。总之这辈子他跟定主子了。 但亡国之君与造反将军本是死敌,又该怎样和平共处?按照主子的行-事风格,一旦自己没了利用价值,就该卸磨杀驴了吧?思及此,有姝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但他很快就摒弃掉这些杂念,准备先刷一刷主子的好感度。 胡思乱想间,军队抵达一座小山村。因为战乱,村里的人早已拖家带口逃命去也,留下许多空荡荡的房屋。两千精锐稍微挤一挤正好够住。有姝在太监的搀扶下翻身下马,一双小细腿-儿抖得像筛糠一样。 孟长夜排开人群走来,拎住他后领,沉声道,“你与本座同住。”末了点出几名壮汉,“你们看好这太监。他若是敢跑,不用来回话,直接砍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1.陆判 有姝立刻就接受了主子的解释,再一想又觉不对,纠结地问道,“我掉进粪坑里了,为何只有头脸污秽不堪?” 孟长夜脚步微微一顿,正绞尽脑汁地思忖该如何搪塞,又见他恍然大悟道,“是了,我必然是倒栽葱一般掉了进去,这才只弄脏头脸。万幸万幸!难怪你刚才把我摁进水里,原来是在帮我清洗。谢谢啊!” 对上少年清澈见底又感激不尽的目光,饶是孟长夜再如何心黑手狠,现在也有些不自在起来,更暗暗觉得好笑。他还什么都没说呢,这人就把前后细节给补全了,还尽往好处想,当真单纯的可以。即便知道这有可能是淳帝为了逃脱而故意装疯卖傻使的诡计,他也硬不下心。 有姝丝毫不晓得主子的挣扎,得知他并非折磨自己,阴郁的心瞬间放晴,正想再与他搭讪几句,增加好感度,甫一张口却又闻见一股恶臭,当即干呕起来。 不会是掉进粪坑里的时候喝了几口大粪吧?这样一想,他呕得更加厉害了,嗓子眼里冒出一股酸水,稀里哗啦吐进草丛。 孟长夜反射性地后退,正待捏住鼻子,却发现这回吐出的不过是寻常胆汁,并无那熏人的恶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目光变清澈了,连带的内腑也干干净净,清洁如初? 思忖间,有姝已缓过劲儿来,在草丛里扒拉许久,终于挖出几根鱼腥草,用河水洗掉泥沙塞进嘴里,迫不及待地咀嚼,连嚼五六根,再往手心呵一口气,自己闻了闻,总算是没了异味。 “将军,我弄好了,可以出发了。”竟然在主子跟前丢了这样一个大丑,有姝脸颊涨红,手足无措。 孟长夜将他夹在胳膊下,慢慢爬上官道,状似不经意地询问,“你怎会认识鱼腥草?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皇族连白菜萝卜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有姝头朝下,脑袋有些充-血,一面像小狗一般扑腾四肢,一面闷声闷气地答话,“将军,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我全都认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草包。” 他本想标榜一下自己,却不小心戳到孟长夜心肺,惹得对方冷笑起来,还用力拍了拍他极富弹-性的屁-股,“你不是我想象中的草包?那你告诉我,晋国究竟是怎么灭亡的?百姓究竟是怎么造反的?天下究竟是怎么大乱的?” 有姝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答案。若是换成以前的他,顶多只能在实验室里搞搞科研,谈不上治理国家。但与主子相伴四世,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学了许多帝王之术,不敢说一统天下,但把晋国打造成太平盛世却绝对没有问题。 然而现实与理想之间仿佛隔着一个天堂与一座地狱。晋国已经灭亡,百姓已经造反,天下已经大乱,这一切都源于淳帝的昏聩无道。有姝想了又想,还是没能找回那些丢失的记忆,但这具身体分明又是自己的。他忧心如焚,却不敢表现出来,试探道,“将军,若是我与你说,我压根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事,你会信吗?你扇我巴掌那天我刚刚醒过来,完全没有以前的记忆。” 孟长夜眸光连闪,却并不答话,走到官道才将他放下来,命令道,“挑一匹马骑上,我们还要赶路。” “皇上,来骑这匹马,这匹是母的,比较温顺。奴才坐在您后边儿护着,不会摔。”太监连忙迎上去。 有姝也不挑剔,踩着脚蹬上了马,然后哀嚎着掉下来。疼!大-腿内侧钻心一样疼,像是有一团火在猛烈地燃烧,眼睛发黑的时候仿佛还能听见皮肉炸开的劈啪声。 “方才还以为他乖觉了,没想到眨眼功夫竟又作起来。”刘传山冷笑上前,想给狗皇帝一记窝心腿,叫他知道知道厉害,却被将军拽住手臂,力道十分大,令他差点失声痛叫。 “他双-腿内侧磨破了,不是装模作样。”孟长夜拉开刘传山,上前查看。 有姝捂着裤裆呻-吟,额头不知不觉冒出许多冷汗。这具身体太娇弱了,竟似豆腐块一般,轻轻一碰就会受伤,且痛觉十分强烈,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眼见主子眉头紧锁,面露不耐,他强撑着爬起来,一面抽气一面保证,“太疼了,我缓一缓就好。我,我这就上马。”话落踩住脚蹬,试图翻上去。 孟长夜探手将半空中的少年捞回怀中,语气凶神恶煞,眸光却透出几丝柔软与无奈,“算了,看你这样也骑不了马,万一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又得耽误行程。” 把人侧身放置在自己马背上,护在怀中,他挥手高喊,“出发!”两千精锐齐齐应诺,在漫天沙尘中逐渐远去。 侧坐磨不到大-腿-根儿,果然舒服很多。有姝长出口气,习惯性地往主子怀里钻,还极其自觉的撩-开他半边衣襟,捂住口鼻,免除寒风与扬沙的侵袭,然后一只手绕过去,紧紧抱住主子劲瘦的腰。 这架势是不是太理所当然了些?孟长夜挑眉,本想令马儿越过一道沟壑,吓他一吓,却见他眼皮半撩不撩,仿佛累得狠了,竟无端端心软下来。而且说老实话,他挺喜欢这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往他怀里钻,像只恋主的狗崽儿,看着十分乖巧可爱。 但他与淳帝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变来变去的?思及此,孟长夜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可知太后现在在哪儿?” 嗯?我还有母亲吗?有姝睡意全消,纠结万分地道,“我真的不记得了。我醒来就被你扇了一巴掌,然后开始赶路,你没找到太后?或许她已经逃了吧。” 太后分明吊死在慈宁宫,此乃淳帝亲眼所见,怎会不知道?这人要么的确与淳帝是不同的个体,要么就是在装疯卖傻,企图等自己放松警惕的时候逃走。不得不说,他还真抓-住了孟长夜的软肋,这副模样简直无一处不合孟长夜的心意,竟似从他那些旖旎而又模糊不清的梦境中走出来的一般。 若他不再变回淳帝那暴戾蠢钝的模样,即便是装的,孟长夜也愿意将他留下,好吃好喝地供着,只要他愿意装一辈子。 有姝见主子久久不答,显然不相信自己,不免有些气馁,转而想起他脸上的刀疤,连忙拽住他衣袖询问,“你脸上的刀疤怎么来的?” 孟长夜从不与人谈论此事,但不知为何,在少年希冀目光地注视下,竟不由自主地倾诉起来,“我本是孤儿,从小在街头流浪,拿着一个破碗跟在乞丐后面讨口饭吃。你不知道,乞丐都有自己的地盘,倘若你越了界,两边就会打起来。那一年我老家受了灾,街上的乞丐越来越多,有地主在路边施粥,为了抢到粥喝,所有人都急红了眼,不知怎的竟发生了械斗。我年纪小,身体弱,不知被谁拽过去挡了一刀,便留下这条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2.陆判 淳帝一会儿张扬跋扈,一会儿老实本分,刘温早就觉出不对,但也没多想,只以为他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稍微吓唬吓唬就怂了。但将军一问起来,他才隐约意识到,一个人无论怎么善变,眼神总是不变的。 然而淳帝不同,他张扬跋扈之时眼中充斥着污浊,即便长得再漂亮也令人生厌;忽然安静片刻,那双瞳像洗过的碧空,清粼粼的一片澄澈。这时候的他看着很畏怯,还有些彷徨无助,十分惹人生怜。说老实话,有那么几回,刘温就算觉得他误了事,也没舍得责难。 孟长夜见军师与自己感受相同,连忙询问,“你也看出来了?” “将军,我知道淳帝长得漂亮,而且乖巧起来确实挺招人疼,您这样的大老粗见了未免有些想法。但我要事先警告您,他那模样很有可能是装的,目的就是迷惑咱们,然后趁机逃走。”刘温拿着一根棍棒拨-弄篝火,脸上一派凝重。将军似乎已经被迷惑了。 “如果他不是装的呢?”孟长夜还不死心。 “是不是装的咱们再看看吧,总之他要想逃走那是没门儿。”刘温将棍子扔进火里烧掉。 “对。他奶奶的,就算他是装的,只要他肯装一辈子,老子也甘愿把他供起来。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有一种说法叫狭,狭什么来着?”孟长夜挠头。 “狭天子以令诸侯。”刘温替他补充完整。 “对,就是这句。老子就来个‘狭天子以令诸侯’,以他的名义称帝,然后老子在后边儿当摄政王。” 刘温摇头,“将军,您若抓的是个懵懂无知刚上-位的小皇子,这样做倒也合适,然而淳帝上-位三年,其残暴不仁的名声早已传出去,您再以他的名义称帝恐怕得不到民心,不若自己龙袍加身,就地称王,反而更为稳妥。” 孟长夜沉默了。他明白军师的话很有道理,心里却老大不痛快。他早已把淳帝与狗崽儿分开来看,淳帝残暴不仁与狗崽儿有何干系?非要把这些罪名推到他头上,世道何其不公? 有浓密的络腮胡子挡着,刘温一时之间也猜不透将军的心思,只得转头去看藏宝图。恰在此时,粥熬好了,一名士兵敲着铁锅让大家过去盛。常顺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拱手道,“将军,该吃饭了,您看是不是可以把皇上嘴里的布条扯出来?” “扯吧。他已经不是皇帝了,你也改改称呼,一口一个皇上,老子听了手痒。”孟长夜撩了撩眼皮。 “是。那奴才叫他主子,您看合适吗?”常顺又道。 “只要不叫皇上,随便你。”孟长夜接过士兵递来的粥碗,刚喝几口就见打猎的分队回来了,立即走过去帮忙处理野鹿、山鸡、野兔等物。 常顺得了准话,这才小心翼翼地凑到锅边,低声下气地要了两碗粥,末了扯开淳帝嘴里的布条,用勺子舀了喂过去。 淳帝一餐饭要吃掉上千两银子,仅一道水煮白菜都须经过几个时辰的精心煨制,又怎会受得了这种用高粱、苦荞、糙米混合而成的粥水?他早上就没吃,中午吐了一地,也没吃,临到晚上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养刁的胃口和娇弱的身体却实在无法容纳粗粮,勉强吃了两口就吐出来。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怎么像沙子一样,吃进去还膈喉咙?我喉管都要磨破了,端走端走,给我换一碗碧粳粥来!”边说边噗噗往外吐舌头。 虎威军常年驻守西北,喝的是寒风,吃的是黄沙,穿的是冷铁,睡得是木板,可说历经磨难。尤其淳帝为了奢侈享受,还连年克扣他们军饷,以至于营里的兄弟们冻死、饿死无数。进京勤王的粮草是他们攒了好几年才攒下的,平日里不敢浪费一粒米,自然也就更看不惯淳帝的所作所为。 这一下,不仅刘传山火了,另几名副将也目露寒光,正想走过去教训教训这狗皇帝,却见将军大步而来,手里拿着一柄带血的匕首,模样十分可怕。众人纷纷让路,心道将军这是要亲自动手啊! 孟长夜确实很想把淳帝吊起来抽一顿,但到了近前,一看见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就怎么也下不了手。娘的!打了他等于打了狗崽儿,等狗崽儿醒了不也得跟着捱痛? 他一面暗骂一面接过常顺手里的碗,粗-鲁地舀了一大口粥往淳帝嘴里灌。淳帝见他拿着匕首,还当他要捅自己,却又见他什么都没干,甚至连骂一声也无,只是来喂粥,心下不免放松很多。 之前已经说了,淳帝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无论被教训多少次都不受教,一旦发现你性子软了,他立刻就会蹬鼻子上脸。隐隐发觉虎威将军对自己多有纵容,他也就放肆起来,含了一口粥吐到对方脸上,高声喊叫,“我说了我不吃猪食!我要喝碧粳粥!” 孟长夜抹掉满脸粥水,表情十分平静地看向刘温,“什么是碧粳粥?” “碧粳粥是用碧粳米熬成的粥。”刘温徐徐道,“碧粳米原产河北玉田,乃贡品,粒细长,微带绿色,炊时有异香扑鼻。有诗赞云:‘泉溲色发兰苕绿,饭熟香起莲瓣红。人识昆仑在天上,青精不与下方同。’可见这碧粳米熬成的粥是何等美味。” 孟长夜颔首,忽然把一碗粥泼在淳帝脸上,怒骂道,“老子们在西北打仗,饿得快死的时候连同伴的尸体都吃过,你他娘的在京里奢侈享受,鱼肉百姓,是不是很痛快?你还想喝碧粳粥,老子让你喝个够!”话落摆手,让士兵把水桶提过来,一瓢接一瓢地泼过去。打又不能打,骂又不受教,便只能用这种方法震慑。 此时已临近隆冬,天气十分寒冷,这水虽然煮沸过,带着温度,但稍过片刻就结成了冰渣子,反而比直接泼冷水更难受。淳帝只淋了几瓢就鬼哭狼嚎起来,哭了小片刻竟昏死过去。这也怪不得他,十六年锦衣玉食的生活早已把他养成了温室里的花朵,在旁人看来浇几瓢水不过是最轻微的惩罚,对他而言不啻于暴风骤雨。 一群将士傻眼了,啧啧感叹道,“这就晕了?也太他娘的经不起折腾了!”难怪将军不动拳头,凭将军那力道,想必一指头过去就把他戳死了。 众人摇头散去,唯独刘温凑到将军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昏迷不醒的人,“将军,等会儿看看是哪个淳帝醒过来。” “淳帝是淳帝,狗崽儿是狗崽儿,你别混为一谈。”孟长夜皱眉。 “狗崽儿?您给他取的绰号?”刘温喷笑,指着地上五花大绑,浑身湿透的人,“真想看看您这么叫的时候,他是什么表情。” “滚一边儿去!”孟长夜踹他一脚,末了指着常顺,“你过来替他换身干净衣服。”转念一想不对啊,淳帝的身体也是狗崽儿的身体,让这死太监换衣服,不是把狗崽儿也看光了?不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3.陆判 听了刘温的话,有姝总算明白自己为何莫名其妙成了晋国皇帝。他得了道家传承,自然有办法把身体里多余的魂魄移出去,这便捡了一截木头,又跟主子要了一把匕首,默默雕刻起来。 “你在干什么?”刘温好奇地凑过去,眼看脑袋快碰到少年额发,却被主子用力拽开,差点扑进火堆里。娘的,果真被美色迷住了,别又是一个昏君吧? 孟长夜压根不理会军师的感受,大脑袋往少年肩膀上一放,用醇厚如酒的嗓音问道,“你在干什么,怎么一点儿不着急,反倒有闲心雕刻木头。” 有姝被主子喷出的热气熏红了耳朵和半边脸颊,不禁缩了缩肩膀,低声道,“我打算刻一个木头小人,再把淳帝的生辰八字贴上去,施展移魂术将他弄出来。说了你可能不信,但这具身体的的确确是我的,不是淳帝的,他是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孤魂野鬼,占用了我的身体。” “慢着,你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不等将军反应,刘温已惊叫起来。他方才那番话可不是这个意思。他不信神佛,自然就想不到鬼啊怪啊那些事。他本意是想告诉少年他脑子有病,得自己个儿加以控制。但少年的反应远远超出了常理,不惊不乍倒还罢了,他竟随便捡了一根木头刻成小人,说要把身体里的另一个魂魄移出去?当真没发疯? “你们知不知道淳帝的生辰八字?”有姝不答反问。 “把淳帝的魂魄移到这根木头上,他还能活吗?最主要的问题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刘温伸手拦了一下,表情十分纠结。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他的反应已足够淡定。 有姝向来把自己的身体视为神殿,极为保护,却没料这座殿堂某一天却被一个孤魂野鬼占用了,且还做了许多天怒人怨之事,叫他如何不气怒?外界对淳帝的贬损也等于是对他的贬损,说他残暴不仁倒还罢了,竟又形容他愚钝不堪。有姝打死也没想到,“愚钝”这两个字竟会安到自己头上,简直是奇耻大辱!在主子跟前,他或许是个任打任骂亦死心塌地的狗崽儿,面对旁人,却也是恩怨分明、有仇必报的。 淳帝强占了他的身体,他为何还管他死活,于是干脆利落地摇头,“木头本是死物,移过去自是活不成了。我闹不明白他怎会进了我的身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若非他鸠占鹊巢,原本早就该死。既如此,我何不送他一程?” 他抬头,直勾勾地看着刘温,目光依然如天空般澄澈,说出的话却透着一股残忍的味道,偏这份残忍竟又暗藏几许天真,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时又不免被深深吸引。刘温不敢与之对视,转而去看将军,却见他眸光灼热,双拳紧握,仿佛正压抑着什么激烈的情绪。 孟长夜的确被吸引了。他原以为狗崽儿性格怯弱,极为需要旁人的呵护,临到头却发现他只在自己面前才会那般,对上外人竟格外狠辣。瞅瞅他现在这副天真懵懂却又冷心冷肺的模样,真是够劲儿! 心里似火烫一般难耐,他忍不住伸出手,把人抱进怀里响亮地亲了两口,一口烙在脸颊,一口直接印在唇上,眼见方才还态度倨傲散漫的少年竟一点一点红了耳根,然后垂下脑袋缩着肩膀,羞得往自己怀里钻,他不禁朗声大笑起来。 娘哎,原来将军方才没开玩笑,竟真的看上淳帝了!一众将士膛目结舌,还有几个扶额扭脸,不忍直视。虽然淳帝长得漂亮,但那性格实在太难伺候了!将军若是压他、打他、骂他,倒也罢了,但眼瞅着将军把人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不撒手,大伙儿难免心中难安。 几员副将频频冲军师使眼色,却见对方摆手,表示无能为力,只得暂且认了。 刘温打死也不相信少年懂得移魂,还当他脑子已经坏了,在胡说八道。孟长夜却大喜过望,亲了两口不算,紧接着又亲几口,见少年脸颊被自己粗-硬的胡子扎出许多红痕才作罢,心道改天得把胡子刮了,免得伤了狗崽儿。 “那个死太监,你过来!”他一面摩挲留了十年的胡须,一面冲蹲在远处的常顺招手。 常顺诚惶诚恐地跑过来,“将军,您有何吩咐?” “你知不知道淳帝的生辰八字?” 常顺从小伺候淳帝长大,自是清楚,虽觉得有些不妥,却不敢忤逆,乖乖报了一串年月日。有姝立时记入脑海,末了放下刻了一半的木头小人,向刘温讨要文房四宝。 “嚯,你这字儿当真漂亮,练了得有十几年了吧?”赞叹是假,试探是真。什么叫被孤魂野鬼占了身体,醒来就亡国了?倘若这具身体打小就被淳帝占据,那他与世隔绝十几年,理当是个懵懂稚儿,又哪里会写字,会看图?刘温起初已经相信他与淳帝是两个人,但在他搬出所谓的“一体双魂”的解释后,反而不信了。他倒要看看淳帝究竟想搞什么名堂。 孟长夜虽然没读过书,但脑袋瓜子却比军师更为活络。军师都能看出破绽,他如何不知?不过无所谓,只要少年还能恢复成狗崽儿的模样,他就什么都能容忍,换做淳帝那厮,早一个巴掌抽飞了。 有姝将制作移魂符所需的材料写在纸上,让主子帮着置办齐整。他非得把身体里的野鬼弄出来,然后扔进火里烧掉不可。 “这都写的什么?你给我念念?”孟长夜盯着单据,颇为傻眼。 有姝愕然,“你不识字?” 孟长夜被他看得面红耳赤,所幸有大胡子遮掩才没露出窘态,吞吞吐吐道,“略,略微识得几个,但太过复杂的就有些抓瞎了。你也知晓,我自幼跟随乞丐流浪,后又落草为寇,最终入了行伍,哪里有机会念书。” “是了,以你的情况的确没机会识字儿。”有姝心疼不已,忙道,“不过没关系,日后我来教你。你总有一天要称帝,届时颁发政令,批阅奏折,总不能大字不识一个叫人看了笑话。你那么聪明,定然一学就会。” 平日里,刘温没少督促将军念书习字儿,对方却找来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仿佛念书习字儿是天下间最痛苦的一件事。但眼下,淳帝甫一张口,他竟就答应了,表情还喜滋儿喜滋儿的,看着着实碍眼。 刘温心下不忿,却又暗自颔首。什么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就是了。将军执拗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淳帝倒好,轻轻勾勾手指他就颠颠儿地迎上去,只要他能教将军上进,留他一条性命未尝不可。军中没有女人,故而龙阳之事多有发生,养个把男宠又不稀奇,刘温等人也就不会加以阻拦。再者,淳帝曾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现在却得雌伏于将军身下,说起来竟莫名觉得爽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4.陆判 淳帝喜欢美人,只要入了眼,也是个男女不拘的主儿,身体虽然不管用,放在边上看着也能心情舒畅。但像虎威将军这样体格健壮,样貌狰狞的,他还真下不去口。察觉对方虽然囚禁了自己,却也轻手轻脚颇为呵护,他一面觉得恶心,一面又为自己的魅力感到得意。 “怎么还是让我喝这种东西?没有碧粳米总有鸡蛋吧?给我蒸一碗芙蓉蛋羹来!”他靠坐在一块大石头旁,斜着眼睛看虎威将军。 给你三分颜色,竟开起染坊来了!老子的狗崽儿清醒的时候都没能吃上一碗蛋羹,凭你也配?孟长夜心中恼怒,走上前掐住淳帝下颚,毫不温柔地灌了一碗粥下去,末了让刘温赶紧熬药,等粥水克化了再灌一剂药,然后就能出发。 与此同时,他也暗暗自责:怎么就没想到呢?没有精细米粮,这山林里的鸟儿却多的是,随便掏几个鸟窝就能攒下许多鸟蛋,可以拿来给狗崽儿补身体。既然是狗皇帝吃过的东西,想必口味颇佳,待会儿让火头营的人琢磨琢磨芙蓉蛋羹怎么做。 思忖间,一碗粥已灌到底,为防淳帝再吐出来,他用汗巾子把对方的嘴给堵上,又用牛皮绳绑住四肢。方才还得意洋洋的淳帝这会儿又有些拿捏不准,看虎威将军这幅冷心绝情的样儿,不像是对自己有意,那他为何搂着自己睡觉,早上还对自己发-情? 淳帝一时觉得自己想岔了,一时又希望这并非错觉。他虽然憎恨虎威将军,却也知道若能攀上对方,或许能活得安稳长久。想着想着,他慢慢停止了挣扎,待刘温过来送药的时候也极其配合的吞咽,然后挤出几滴眼泪,可怜巴巴地朝虎威将军看去。 他从未讨好过谁,只能模仿宫里那些嫔妃的作态,正欲央求将军把绳子解开,让自己松快松快,却见对方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抬起手似乎想扇一巴掌,起落几次却又慢慢放下,厉声开口,“警告你,别用这种眼神看人,否则老子挖了你的眼珠子!” 赝品终究是赝品,无论再怎么装,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虚假与猥琐。他不刻意模仿狗崽儿倒也罢了,孟长夜还能来个眼不见为净,但他摆出那种姿态,竟叫孟长夜难以忍受一丝一毫。就仿佛一个小偷盗走了他价值连城的宝物,偏又不知道珍惜,反而肆意摔打糟践,罪不可赦。 淳帝连忙缩起肩膀,垂下脑袋,暗暗思忖自己究竟戳到虎威将军哪根肺管子,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这脾气也太喜怒不定了些。 同样觉得将军喜怒不定的还有一帮副将。分明昨晚还把人捂在怀里,那温柔的表情,霸道的动作,像捂着一块儿宝贝疙瘩,生怕被人抢走,今早醒来就态度大改,不但把人丢出去,还又是捆绑又是威胁,与对待普通俘虏没什么两样。将军究竟是怎么个章程?再者,淳帝也很不对劲,一会儿老实本分,一会儿咋咋呼呼,竟似两个人一般。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唯独刘温深知内情,淡定摆手道,“常顺,把你家主子扛到马背上去,你负责驮运他。” 常顺乖乖点头,正准备弯腰去抱五花大绑的主子,却见虎威将军快步走来,虽满脸厌恶,却还是拽着主子后领,将他轻而易举扔到马背上,末了冷声道,“你看好他,别半道掉下去摔伤了。” 觑这着紧的表情,似乎对主子尚有几分关心?常顺也是个顺杆儿爬的,连忙拱手央求,“还请将军松开绳子吧!主子皮肤娇-嫩,若是绑太久定会磨破皮,届时可该受罪了。” 想起昨晚看见的白花花、嫩生生,似羊脂玉又似天山堆雪的一身细滑皮肉,孟长夜脸颊爆红,下腹也起了反应。他几乎没有犹豫便摆手道,“给他解开!”原以为被牛皮绳捆一捆没什么大不了,却差点忘了狗崽儿格外娇弱的体质。 常顺大喜,忙替淳帝解开绳子,小心翼翼地扶上马背。一行人赶了一天的路,终于抵达一座小型城镇,却并不入内,而是在镇外的山林里扎营,然后派人进去购置日常所需的物品。两千人的精锐终究还是太过扎眼,又不知这是谁的地盘,倘若被探子报上去,难免惹来其余藩主的注意。 “记得把狗崽儿要的东西买齐了。”孟长夜叮嘱刘温。 “黄符纸、朱砂、壁虎、蜘蛛、水银、乌头草……”刘温慢慢念着单据,严肃道,“你还真是放心,这单子里的东西至少一大半有毒,你也敢交到他手上。不说别的,就说这乌头草,只需挤出一滴草汁,往咱们的大锅里一倒,咱们所有人就能立时死透。” “本座想看看他意欲为何,但是你放心,本座不会拿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 话只说了一半,便有一名士兵走过来,低不可闻地禀报,“将军,您不是让属下盯着那死太监吗?今儿中午停在半道休息的时候,属下看见他偷偷摸-摸靠近赵副将的马,从马鞍袋里偷了几种药材。” “什么药材?”孟长夜脸色黑沉。 士兵刚报出药名,便听军师冷笑起来,“好家伙,这也是个精通药理的,竟全是拣着□□拿,几种药材混一块儿便能制成蒙-汗-药,且还没什么异味。将军,你猜他们想干什么?” 孟长夜沉默良久才道,“且给他们一个机会,本座倒要看看他们在玩什么把戏。”话虽如此,手却按住佩刀,显然已生了杀意。 刘温也不反驳,总得让将军亲眼看看淳帝的心机,才能把他心目中人畜无害的狗崽儿形象抹去。届时再把人抓回来,便是淳帝装得如何逼真,怕也得不到将军一星半点怜悯了。 众人暗地里布置一番,引着常顺去下毒,可怜常顺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行动多么隐秘,谋划多么周全。他摇醒装睡的淳帝,把顺来的包裹和银两塞过去,叮嘱道,“皇上,奴才去牵马,您站在这儿等会儿。” “他们,他们果真昏迷了?再如何吵闹都不会醒?”淳帝声音有些发抖。 “放心吧,奴才配的蒙-汗-药分量很足,便是他们健壮如牛,喝一口下去也得躺上一天一夜才醒。”常顺是月妃调-教好之后送到儿子身边的忠仆,尤其精通下毒防毒,生怕儿子再被人害了去。 本还胆战心惊的淳帝瞬间挺直腰背,捡起某位将士的佩刀,狠声道,“既然睡死了,不如咱们一口气把他们全杀光!” 常顺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拦阻,“使不得啊皇上!您若是把他们全杀了,难免弄一身鲜血,咱们又没有多余的衣裳可以替换,万一半道引来野兽可该怎么办?还有,等逃入城门之后,定会被官兵当成贼子抓起来。再说了,两千个士兵,您一个个杀过去得杀到什么时候?有这时间咱们早就跑远了!更甚者,您能保证把所有人都捅死?万一有那命大的逃过一劫,日后还不上天入地地追杀咱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5.陆判 有姝趴在主子宽阔的背上,感觉安全极了,不禁哼起了小曲儿。咿咿呀呀、缠缠-绵绵的嗓音把孟长夜的耳朵根子吹得滚烫泛红,托着少年屁-股的大掌忍不住揉-捏几下,然后闷声而笑。 刘传山几个对淳帝下毒的行为怀恨在心,又觉将军被他蛊惑,颇为不忿,于是恶声恶气地骂道,“唱什么唱?若不是将军护着你,老子早把你砍成十八段了!” “吼什么吼,都说了,他跟淳帝不一样。”察觉到狗崽儿瑟缩了一下,孟长夜失而复得的狂喜心情被搅扰,也跟着发了火儿。 “将军,您还真信他的鬼话呢?世上哪里有人是一个身体两个灵魂的?要真有,那也是妖怪,赶紧绑在柴火垛子上烧了吧!”又一员副将沉声开口。 有姝连忙抱紧主子脖颈,把脑袋埋在他肩窝里。孟长夜心脏揪紧,一面轻拍他肉呼呼的屁-股以示安慰,一面回过头,一字一句慎重道,“今日本座把话撂这儿,狗崽儿是本座的人,谁要动他,本座就先宰了谁!” 刘传山几个被他气势所慑,露出愤怒而又畏怯的神态。眼见气氛越闹越僵,刘温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别吵了。不过一个娈宠,何至于损了大家的兄弟情义?人已经回来了,咱们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好立马赶路。” 被五花大绑的常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目下这个皇上似乎不是之前那个?难怪他一会儿聪明,一会儿愚笨;一会儿要逃,一会儿又要回。 大家闷不吭声地回了营地。火头营的士兵见人来齐了,这才敲着锅让大伙儿来吃午饭。孟长夜把少年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捋了捋他乱糟糟的额发,转回头温柔的表情就被凶神恶煞取代,抽刀朝常顺走去。若非这死太监撺掇,狗崽儿哪会逃走?他早就想宰了他了! 常顺像虫子一样蠕动起来,想求饶,嘴巴却被汗巾子堵住,只能用希冀的目光朝皇上看去。但是他心里也清楚,凭皇上那凉薄的性子,只要不危及他自己的利益,别人的死活他一概不管。 但让常顺惊讶的是,皇上竟然开口了,“将军,饶了他吧。我今后再也不跟他跑了。他也是为了救我,并无恶意。” 孟长夜刀都举起来了,却始终没落下,但表情却越来越可怕。有姝无法,只得转移他注意力,“哎哟,我脚好疼,将军你帮我看看。” “你怎那么多事!”孟长夜语气极为不耐,却终是放下佩刀,转回去查看。刘温等人虽然恨这太监,却也没到杀死他的地步。没了他,谁来照顾那所谓的另一个“淳帝”?总之现在大伙儿一看见淳帝就两眼血,谁也不稀得搭理他,更别提照顾。将军喜欢便随他去吧,龙阳之道并非正途,早晚有腻味的那一天,届时弄死淳帝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想归这样想,看见将军跪在淳帝身前,亲手脱掉对方鞋袜揉-捏脚底板,还是让刘温等人颇感不适,纷纷翻着白眼调过头去。 “轻点捏,脚底好像起泡了。”有姝哼了两声。 “果然。你才走了多远,竟就起了这么些水泡,豆腐做的不成?”孟长夜弯腰查看,末了轻轻拍打少年粉-白细嫩的脚底板,斥道,“看你以后还跑不跑!所幸你自个儿走回来了,否则老子真要打断你的狗腿!” 有姝再次重申,“不是我要跑,是淳帝。”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嗤!旁边有人发出嘲讽的声音,显然对他装疯卖傻的行为很是看不上眼,听见将军命人拿针和烈酒,竟一个都不肯动。孟长夜无法,只得自己去拿,把针在火上烤了烤,又在烈酒里浸了浸,小心翼翼地挑破水泡。 少年的双足白-嫩而又修长,轻轻托在掌心,竟似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孟长夜一面替他上药,一面心猿意马,按捺许久才把下腹的躁动压下去,沉声询问,“你不是说能把狗皇帝的魂魄移走吗?事儿办成没有?” “没有,他的魂魄并非普通道人封入我体内,应当是哪个鬼仙所为。依我现在的实力,还无法将他弄出去。” 孟长夜大失所望,竖着耳朵偷听二人谈话的几员副将却露出讽刺的表情,更有一个冷笑道,“什么道人、鬼仙的,你在说神话故事呢?将军,像这样的无稽之谈,我老赵从五岁起就不爱听了。” 有姝脸颊涨红,无言以对。 孟长夜捏了捏他脚趾以示安抚,末了回过头骂道,“滚一边儿去!你爱信不信,反正老子是信了。” 愁眉苦脸的有姝立刻笑起来,挤着两个小梨涡叹道,“在这世上,只有将军最懂我。” 孟长夜耳根发烫,为了掩饰羞窘,恶声恶气地诘问,“跑便跑吧,作甚又回来?难道你不怕老子把你给办了?”这“办”的含义自是仁者见仁,淫者见淫。 有姝头顶开始冒烟,正待答话,却听刘传山扬声道,“藏宝图还在咱们手里,他当然得回来。卖卖屁-股算什么,得了财宝才是真的实惠。说不得等咱们把宝藏弄出地宫,他就会再下一次毒,把咱们全弄死!” “搜身,把他买的那些□□全搜出来!”刘温斩钉截铁地下令。 眼见几名壮汉气势汹汹走来,有姝忙往主子怀里钻。他虽然购买了一些有毒的东西,但早已碾成墨水,写进符箓里去了。他是真的没有害人之心。 自己的宝贝疙瘩,孟长夜哪里能让旁人碰?他只淡淡瞥过去,几名壮汉就退却了,低着头缩着肩膀,默默蹲到一边。 “别怕,我不会让人伤害你。你那些东西暂时交给我保管,需要的时候再来问我要。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成吗?”他一面为少年套上鞋袜一面柔声低语,这温情款款,细致周全的做派又把几个副将气得倒仰。 有姝连忙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解释道,“没有□□,全都是符箓,你看。”怕大伙儿不信,又解开腰带,敞开外袍,露出里面薄薄的亵-衣亵裤。 众人定睛一看,果见包裹里除了许多黄符,竟没有旁的东西,而他身上也干干净净、一目了然。孟长夜脸色瞬间铁青,飞快将他敞开的外袍系牢,又解下自己的大氅包好,见他除了一张小-脸,再无一丝皮肉露在外面,这才作罢。 “没有就没有,当众解什么衣服?欠抽是吗?”他抬手作势要打,落下后却变成了轻抚脸蛋。 有姝忍不住蹭了蹭他掌心,然后凑过去,期期艾艾地道,“将军,你相信我,我不是为了宝藏才回来的。我心悦于你,想一辈子待在你身边。” 这话忒虚假,忒不要脸,惹得刘温几个差点呕吐。反观孟长夜,却已是满脸荡漾,头顶升烟,已经快活地快登仙了。他双手像铁钳一般夹住少年单薄的肩膀,颤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6.陆判 少年坦白说自己并非姬氏皇族,叫刘温等人措手不及。 “怎么可能呢?你一直在皇宫-内院中长大,若不是皇族,太后与先帝怎会抚养你?要知道,混淆皇室血脉乃诛九族的大罪。”亦或者,这具身体的正主儿是淳帝,此人才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刘温面露怀疑。 “不管你在装什么疯卖什么傻,只管上去把门打开!”刘传山语气极为不耐。 见主子也冲自己点头,有姝只得走上前,把手掌摁在凹槽上。他微微挑眉,发觉这扇门还真有些玄机,上面的手印不大不小正与自己相合,若换个人来定然不成,仿佛当初建造的时候用的模子恰是自己右手。 石门许久不见动静,他抬起来,抠破昨日的刀口,放了一点鲜血再摁,依然纹丝不动。 “也不行?”刘温等人大失所望。 “不行算了,赶紧把伤口包扎一下。”孟长夜试图拉开少年,却听他低声道,“让我再试一试。” 这扇门与鬼门实在太像,用鲜血浇灌不开,那用紫薇帝气与功德金光呢?反正没别的办法,不过勉力一试罢了。这样想着,有姝将全身的紫薇帝气与功德金光逼于掌心,用力摁了下去。 刘温等人亲眼见他掌心忽然发出紫金色的璀璨光芒,当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这,这是怎的?成仙了? 石门上的浮雕将紫金色光芒点点滴滴吸收干净,从而变得流光满溢,美轮美奂,少顷,机关启动的吱嘎声从地底传来,本还严丝合缝的两扇门终于缓缓打开,露出一条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向下延伸的台阶,更有一股阴寒无比的气流扑面而来。 众人被气流冻得直打哆嗦,一时间心惊肉跳。 “竟,竟真的打开了。那金光是什么?”刘传山看向少年,目中隐隐流露出骇然之色。这样的景象显然已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就仿佛之前还嫌弃的不行的烂泥,转眼变成了神庙里的菩萨。其余人等也都又敬又畏,心道不愧为传说中的真龙血脉,果然有几分神异之处。 唯独孟长夜,表情丝毫不变,却只是伸出手,死死拽住狗崽儿胳膊。这个人太神秘莫测,他怕他跑了。 有姝也有些吃惊,却很快平静下来,见刘温点了一支蜡烛探测下面的空气,发现没有瘴气便召集人马,准备尽数带下去,连忙阻止,“军师,此门与阴曹地府的鬼门极其相似,这下面恐怕不是简单的地宫与机关,许是会遇上某些脏物。你把所有人都带下去,倘若大家一块儿遇上危险,谁来接应驰援?再者人多手杂,万一谁碰触了机关,大家挤作一团只会死的更快,不如点几个强干的好手下去探一探。” 刘温打算用暴力拆卸法取得宝物,也就是说不管什么地宫建筑,全部给它破坏掉,一千人足矣。但他现在颇有些摸不着少年的底儿,对他的话也就格外重视。他也看出来了,这石门上的掌印正好与少年的右手重叠,大一分则摁不进去,小一分则填不满空隙,也就是说,除非找到此人,任谁来了也别想打开地宫,就仿佛这宫里的东西是专为他准备的一般。 “行,那就点几个人下去探一探。”他颔首答应。 “我去。”几位副将艺高人胆大,齐齐举手。 “我也想去。”有姝垂头看着深不见底的台阶,目中流露出迷茫而又哀伤的神色。他隐隐感觉到,下面有一样东西在呼唤自己,很重要。 “你去干嘛?给我老老实实待在上面。”孟长夜早就准备亲自去探,却绝不会把狗崽儿也带下去。 两人拉扯了一阵儿,最终还是孟长夜妥协了,耳根子红得滴血,只因这狗崽儿极会哄人,竟说什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死也跟你死一块儿”的话,叫他高兴得发狂,偏又要在属下们面前保持威严的作态。 “怎么那么缠人?离了老子你会死吗?罢了罢了,要去就去,但途中不准离开老子一步,听见了吗?一旦遇见危险,你就给老子上去!”他恶声恶气满脸厌烦,实则心里已经开出了花儿。 有姝连忙点头答应。 刘温早已习惯了两人不分场合的腻歪,自顾点了十八个武艺高强的将士,凑一块儿正好二十,不多不少正好。下去之前,有姝把事先做好的传讯符分发开来,叮嘱道,“这道符里有我的一滴血,你们也割破手指滴一滴进去,便能与我通话。”他把折叠成三角形的符箓贴在自己额头,示范道,“如果你们与我走散了,像这样把符箓贴在眉心,然后默念心里想说的话,我就能听见并且与你们交流。倘若入了迷宫之类的地方,一个人出去了,其余人只需闭上双眼,按照符箓的指示行走,也能跟着出去。” “小子,又在神神叨叨装疯卖傻是吧?你累不累?”一名副将嘲讽道。这破玩意儿要真有那么神奇,他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给淳帝当凳子坐。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按姬公子说的办。”刘温刺破指尖,滴了一滴血下去。方才那紫金光芒大伙儿全看见了,又该如何解释?没准儿这人之前说的那些“一体双魂、道术、鬼仙”之类的话,全是真的。都到了这个时候,多一层准备总是没错的。 那边厢,孟长夜已把自己的鲜血滴了进去,挑眉看着血珠飞快汇入黄符,形成一道微光覆盖在表面。 “好家伙,竟发光了!难道真的有用?”刘传山也滴了血,随即露出膛目结舌的表情。众人一看,当即不再犹豫,纷纷刺破指尖放血。 有姝又取出一枚人形符箓,交给守在外面的将领,“这是将军的本命符,倘若发现符箓出现折角、缺损、烧焦的迹象,你们就赶紧下去接应。” 将领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敢怠慢,连忙点头答应。准备好火把、武器、干粮等物,二十人缓缓下了台阶,背影刚消失在地道尽头,两扇石门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上了,叫外面的将士们好一番兵荒马乱。 此时,有姝等人并不知道退路已被切断,正一步一步往地宫深处走。这条台阶很长,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走了足有两个时辰才终于到得一处平缓之地。孟长夜一只手紧紧拽住少年,一只手高举火把,打量周围环境。 这是一个石洞,洞壁长满奇形怪状的钟乳石,还有一丛丛会发光的蘑菇与蕨类点缀在石缝之间,倘若熄了火把,仅凭这些植物发出的或蓝、或绿、或荧黄的光芒,就足以照亮四周。 “也不知这地宫究竟有多大,火把却只这么几根,等需要用的时候再点燃,现在暂且灭了吧。”有姝清越的嗓音在洞内回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7.陆判 有姝醒时身边围了十九个人,十九双铜铃大的眼睛发出灼灼光芒盯视自己,那滋味儿简直一言难尽。他立即撑起上半身,往主子怀里靠,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想干嘛?” “姬公子,您醒了?您睡得好吗?”刘传山笑得十分谄媚。 “很好,谢谢。”有姝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面揉搓双臂一面打量四周,见地上扔了一张昏睡符,这才恍然大悟,“怪我,临睡时竟忘了交代一声。下回淳帝醒来,你们如法炮制便是。” “好,还是姬公子考虑的周全。时辰不早了,咱们继续走着?”刘温甫一提议,大伙儿便纷纷附和,简单吃了一点儿干粮,继续往前走。 又是一段长长的深不见底的台阶,末了来到一处小型天坑,站在天坑边缘往下眺望,什么都看不见。众人点起火把照耀,其间笼罩的雾气竟似活物一般,连光芒都吞噬的一干二净,诡谲莫测的景象令人胆寒。 “什么都看不见,咱们还下不下去?万一满坑都是那些饿鬼,岂不得把咱们啃成骨头架子?”一名副将心生怯意。 “把火把扔下去看看。”孟长夜摆手下令。 火把都是干柴做成,又重又占地方,下地宫的时候本就没准备多少,倘若浪费一根,便等于早一步迎来黑暗。而在地府,黑暗恰恰是最可怕的东西。有姝连忙阻止,然后从袖口里抖出一张烈火符,激发之后抛下天坑。 他同样低估了地宫的危险程度,故而准备的符箓也不够用,仅两层地狱便耗费十之三四,剩下的十六层能不能顺利闯过去都是未知数。但他也不是全无办法,倘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即便放掉满身鲜血,也会平平安安地把主子送出去。 思忖间,烈火符以极慢的速度飘飞下落,又在阴风地吹拂下来回打着转儿,将黑雾驱散的同时也照亮了坑中的景象。众人垂头看去,纷纷倒抽一口凉气。这下边竟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铁树,每一根树枝都是一柄剑戟,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把匕首,攀爬在岩石上的藤蔓闪烁着寒光,想也知道定然锋利无匹。 “这,这可怎么下去?压根没有落脚的地儿!”刘传山满脸绝望。 “等等,那是什么东西?”孟长夜指着隐藏在铁树与藤蔓中的黑影。 有姝凝目细看,却也辨不分明,于是又点燃一张烈火符,朝那处疾射。黑影显然没料到对方会主动出手,来不及躲闪之下被烧个正着,立时以臂挡脸,尖声嘶吼。不过瞬间,众人已看清他长相,竟是一只青面獠牙,浑身长毛的修罗。嘶吼声引来更多修罗在树枝间窜动,仿佛等待着新鲜血肉的浇灌。 “退开一些,他们上来了。”有姝飞快拿出几种不同的符箓,排布五雷绝杀阵。孟长夜摆手遣退众人,自个儿却举起佩刀,紧紧护卫左右。 五张符箓在紫薇帝气地催动下飞到天坑上空,形成一个五棱法阵,有姝咬破指尖,将一滴血珠弹入中心。世外之人的鲜血令这些修罗更为狂躁,尖锐的爪子抠入岩石,接二连三地爬上来。他们都想第一个吃掉有姝,故而全挤成一团,当打头的修罗跳出天坑的一瞬间,法阵终于蓄力完毕,降下一道又一道粗-壮的,带着紫薇帝气的玄雷。 雷光是所有邪物的克星,修罗们一个接一个地往上爬,又一个接一个地变作焦炭掉落,连那些铁树与藤蔓也被劈得七零八碎、惨不忍睹。玄雷直劈了半刻钟才渐渐消去,五张符箓也燃烧起来,飘飘荡荡掉入天坑。 借着符箓发出的火光,众人跑到边缘往下探看,不禁连连吸气。方才还剑戟森森的坑底,现在除了许多焦黑的尸体和一堆破铜烂铁,竟什么威胁都不存在了。凭一己之力招来天雷,这是何等高深的道行?众人原以为自己低估了姬公子,现在再看,竟还是低估了,他的实力恐怕早已超出普通人的想象,到达鬼神莫测的地步。 刘温很想问问姬公子到底是什么来路,却又忍住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现在安全了,下去吧。”有姝压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堪称惊世骇俗,转回头冲拿绳子的一名副将招手。 副将诚惶诚恐地领命,将绳子系在一块牢固的岩石上,率先滑下去,确定没有危险才召唤同伴下来。孟长夜一只手抱着有姝,一只手握住绳子,慢慢降落坑底。他表情不见一丝放松,反而比之前更为凝重。有姝越表现得与众不同,便令他越为不安,总担心哪一天,这人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哪怕上天入地也找不到。 “倘若你不是淳帝,那你又能是谁,怎会跑到皇宫里去?”把人放下时,他沉声问了一句。 有姝含糊道,“我就是有姝,不是什么姬有姝。等找到施展移魂术的那位鬼仙,或许能解答你所有疑问,我现在也同样满头雾水。” 孟长夜似乎放弃了讨要答案,只深深看他一眼,然后将他夹在胳膊下率先朝再次出现的台阶走去。众人连忙跟上。 有姝头朝下,脸颊不免涨得通红,踢蹬着双-腿喊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前面是孽镜地狱,没做好万全的准备定然不要下去,否则会走散的!” “孽镜地狱,照出每一个鬼魂生前所犯的罪孽,然后根据罪名的轻重不同下放到其他地狱,是这样吗?”刘温瞬间提高戒备。 “是,所以路过孽镜时,我们很有可能会被分别投放到其他层次。”有姝连连拍打主子紧实的臀-部,强烈要求他别夹着自己。 “这样的话你必须跟着我,一丝一毫也不能放松。”孟长夜见他难受,只得把人放下,然后向副将要了一根绳子,把他们的腰捆在一起。众人觉得这个办法很好,纷纷效仿,不过须臾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连成一串的二十人慢慢下到第四层洞-穴,果见洞壁光滑如镜,纤毫毕现,映照出人影后竟慢慢扭曲,显出许多不同的景象,但这景象唯有亲生经历过的那人才能看见,余等毫无所觉。 不知哪个惨嚎一声,再去看时绳子已经断裂,而对方也不知所踪。众人大惊,连忙去拽左右之人,孟长夜只来得及夹住狗崽儿,又拽住军师,感觉后腰一紧,不知被谁抱住了,便齐齐消失在原地。 砰地一声闷响,四人摔在地上,砸出许多灰尘。孟长夜在下坠之时就翻过身,把狗崽儿放在自己肚皮上,给他当了垫背,哪料又有两个大汉接连落下,将他压得差点断气。 “都他娘的快起来,别压着有姝!”他一手一个把狗崽儿身上的人丢出去,末了抬眸一看,竟是刘温与刘传山。 “原来绑绳子没有用,得手拉着手。”有姝趴在主子怀里,懊恼地直叹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8.陆判 没有哪个凡人能抵御长生不老的诱-惑,尤其眼前还摆着一个实例。所幸有姝能力诡谲,这才杜绝了旁人的贪念。但孟长夜依旧不放心,慎重警告刘温与刘传山切莫把今天的所见所闻传出去。 二人一再发誓,却没能得到有姝的信任,他当即写了两张生死契,让他们用自己的鲜血摁一个手印。 “只要你们对我心存恶念,亦或者想把我的秘密说出去,便会如这张契约一般烧成灰烬。故此,请你们日后谨言慎行。”有姝把写着契约内容的黄符纸抛到半空,用帝气引燃。 “姬公子放心,我们绝不会出卖您。”刘温与刘传山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从第一层地狱闯下来,他们早已被姬公子神鬼莫测的手段折服。他若是想-操控甚至杀死一个人,恐怕只需动动手指头。 那边厢,孟长夜已把所有画像扯下来,扔进一个巨大的青铜鼎里烧毁。有姝心生不舍,试图抢救几幅,却被主子死死抓-住手腕,冷声道,“扔进去!所有机关都已经打开,待会儿上面来人接应,叫他们看见这些东西你怎么解释?人再有相似,也不会相似到这等地步!” 有姝恍然,只得不情不愿地把画卷扔进铜鼎,看着它们扭曲烧焦,变作灰烬,眼里不免冒出晶莹的泪光,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伤了心。但孟长夜已顾不得了,他比有姝更伤心。 有姝对他的感情,并非缘于朝夕相处中产生的吸引与磨合,而是承继于莫名其妙的前世。可笑他还为此沾沾自喜,以为有姝早已被自己的魅力征服,从而死心塌地,哪料他死心塌地的对象却是一个死人!活人要想战胜死人,除了抹消他们曾经的记忆,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这些画像不能留,一幅也不能留。 待火焰慢慢熄灭,孟长夜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看见泪盈于睫的有姝,没好气地斥道,“哭什么?在你心里,究竟是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 “当然是活人重要。”有姝连忙擦掉眼泪。 “既然活人重要,你作甚还念着他。”孟长夜不轻不重地拍他脑袋。 “我只是很遗憾,没能陪他到最后一刻。”看见主子瞬间黑沉的脸色,有姝总算是开窍了,急忙解释,“我只是触景生情罢了,一会儿就好。” 孟长夜冷哼一声,明知不该提起那人,却还是忍不住,“你倒是说说看,道光帝是个怎样的人?我与他究竟哪个更好?” 在珠宝堆里翻来翻去的刘温差点喷笑。道光帝在世时统一了九州,令万国来朝,直至如今,其余诸国的国君提起他都得赞一声“千古一帝”。他文韬武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堪称旷世奇才,而将军不过草莽出身,且还是大老粗一个,二者怎么相比?若非将军与棺椁中的尸体长得极为相似,要说他是道光帝的转世,刘温打死也不相信。 姬公子这下可该为难了,说谎话吧心里憋屈,说实话吧又会触怒将军,整一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刘温边忍笑边摇头,慢慢走开一些,免得被醋缸子淹死。 然而有姝并非他想象的那般木讷,竟福至心灵地道,“我喜欢的是你的灵魂,并非外在的东西。哪怕你没有高贵的出身,俊美的容貌,惊才绝艳的学识,只要你还是你,我都会喜欢。上一世已经作古,难道我们不该活在当下吗?” 孟长夜定定看他半晌,忽然将人抱起来,绕到屏风后狠狠吻了个够,待气喘吁吁,唇-舌发麻才略微分开,哑声道,“没想到你还挺能哄人。罢了,日后不许在老子跟前提‘道光帝’三个字,咱们好好过咱们的日子。” “我没提,是你先提的。”有姝满脸委屈。虽然主子的灵魂自始至终是同一个,却拥有不同的记忆和身份,也算不同的个体。他向来分得很清,又哪里会弄混。若非这些画像暴露了自己来历,他绝不会让主子知道那些过往。 “怎么,你还学会犟嘴了?不行,我得罚你!”孟长夜挑眉,把人压在墙上继续亲吻,黏-滑的舌头交缠在一起,不免发出啧啧水声,在空旷的宫室里听来,显得格外清晰火热。 刘温有些受不住了,扬声喊道,“将军,姬公子,如此多的宝藏,难道你们不想来看看吗?” 二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走到外面清点宝藏。有姝想起分散在各层的同伴,连忙取出传讯符,贴在眉心呼唤。运气最差那人掉入刀山地狱,直接被扎成肉泥,还有几个分别入了铜柱地狱、血池地狱、冰山地狱等,虽然经历了许多艰险,但总算都还活着,纷纷按照符箓传来的感应,朝最底层的宫室奔来。所幸机关开启后,那些修罗、饿鬼也跟着消失,一路上倒也平安。 刘温把宝藏按照金、银、布匹、珠宝、古董、玉器、兵器等分门别类的归置在一处,省的大伙儿点算不清,翻出一口金丝楠木的小箱子时,不禁愣了愣。 “好生奇怪!传说中道光帝并无子嗣,此处怎会有一个放满玩具的箱子?还有,这是小孩的衣服?尺寸有些不对吧,世上哪有巴掌大的小孩?”他手里拎着一件半尺长的亲王朝服,左转右转地打量。 有姝脸颊爆红,连忙跑过去,把箱子拢进怀里,又扯落小衣服,着急忙慌地往袖口里塞。这副心虚的模样令刘温大为不解,倒是孟长夜朗笑起来,“有姝,这些该不会是你的玩具吧?” “对,是我的玩具。”有姝点头如捣蒜,生怕主子继续追问。 孟长夜笑嘻嘻地凑过去,把小木马、小衣服、小绣球等物掏出来,摆放在地上把-玩,末了豪爽道,“喜欢就全拿走!原来你爱玩这些小物件,怎么不早说,当年我跟老家的匠人学过手艺,回去再给你做几个。” 有姝有苦难言,只能点头。 那边厢,刘传山也翻出几口箱子,吓得差点跳脚,“哎呀我的娘!藏得这样深,我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却原来是一瓶瓶甲虫!道光帝脑子是不是有病,竟喜欢收集这些玩意儿,看着真够瘆人的,不如扔进铜鼎里一块儿烧了吧?” 那些甲虫要么外壳光亮,要么色彩艳-丽,要么品种珍稀,都是有姝的心头好。这下,他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立刻扑过去护住几口箱子,“别烧,这些都是我的!” 刘传山嫌弃的表情立刻转为谄媚,“姬公子怎么不早说。仔细一看,这些甲虫还挺漂亮的,与宝石放在一处也不逊色。收着收着,定然帮您好生收着。” 有姝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叫孟长夜暗暗记在心里:喜欢玩具、虫子,还真是一副狗性儿,狗崽儿这外号没取错。他既然喜欢,等会儿上了地面便在天坑里转转,抓几只独一无二甲虫的让他高兴高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9.医术 淳,音同蠢,这是诸位大臣商议了好些天才为淳帝定下的年号。淳帝尚且懵懂,旁人却都暗地里耻笑开来,更有那些佞臣奸宦借他的名义大肆敛财,鱼肉百姓,把好好一个晋国弄得四分五裂。 当虎威将军攻入京城时,有那么一时两刻,淳帝起了自戕的念头,却又在看见太后吊死的尸体时失去了全部勇气。他想活着,迫切地想活着,哪怕苟延残喘也比尸骨无存要好。于是他拿出皇室保存了几千年的藏宝图,以交换这样一个机会。被虎威将军刺中心脏后,不知怎地,他稀里糊涂的思维开始清晰起来,渐渐意识到:哪怕给了宝藏,对方未必就会守信。现在这世道,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才是常态。 好在开启地宫需要皇族鲜血,淳帝才平安无事地撑到最后。说实话,虎威将军虽然举止粗-鲁,对他倒也不坏,嫌弃归嫌弃,辱骂归辱骂,却从不殴打,遇见危险的第一瞬间还不忘保护他的安全。 连续几次被虎威将军舍命相救之后,淳帝有些为难又有些窃喜地暗忖:这厮仿佛对朕极有情义,虽然朕看不上他那张糙脸,倒是可以敷衍一二。如此,总比找到宝藏后被卸磨杀驴来得强。 但下到地宫之后,淳帝才明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虎威将军爱慕之人压根不是他,而是藏在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他们每次沉睡就会交换主导权,彼此却都没有清醒时的记忆。 难怪每天晚上虎威将军都要抱着自己入睡,第二天却万般粗-鲁地把自己丢开;难怪他即便十分不耐,也总会护卫自己左右,淳帝拊掌,终是恍然大悟。但一切都太迟了,也不知那灵魂究竟是什么来路,竟使了妖法把身体独占去,反把淳帝扔进一具所谓的,淳帝的本体中。 淳帝盯着镜子里的丑陋面孔,久久无法接受现实。便是他再蠢,再平庸无能,父皇责骂他时总也要加一句“绣花枕头”。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草包就草包吧,好歹是个漂亮的草包,倒也赏心悦目。 但现在,便是这最后一个优点也被人夺去了,淳帝如何甘心?他想着,不管这具身体是谁的,反正自己用了十几年,就算作自己的,那人不是能移魂吗?朕也找个高人移回去! 故此,他就算轮番被虎威军的将士们折辱打骂,也紧紧坠在队伍后头不肯放松。少年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免得弄丢这副漂亮的皮囊。他渐渐发觉,自己果然与以往大不相同了,那少年因为骑马而遭受皮肉之苦时,他接连奔跑一整天也不见脚底起泡,更不带喘气;渴了喝生冷河水,饿了嚼树皮草根;为了混一口饭吃,还帮着小杂兵喂马、刷马,变得熟能生巧起来。 他一面为自己的堕落感到悲哀,一面又为身体的强-健感到庆幸,若是这具身体像少年那般娇弱,怕是死了几百回了。他暗暗观察少年,越发嫉恨他的好运,明明使用的是同一副皮囊,怎么虎威将军对待他的态度就那般温柔,对待自己却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残忍。什么护卫左右、舍命相救,全他娘的是放屁!他其实只是舍不得少年的身体受到一丁点伤害罢了! 淳帝抱着一块干粮悉悉索索啃咬,赤红双目却极其不甘地盯着前方。想当初他嚷着要一碗碧粳粥,虎威将军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舀了水一瓢接一瓢往他脑袋上浇,差点没把他冻死!现在呢,见少年因沿途奔波而略显消瘦,他竟花费几百两银子专门给对方买了几袋碧粳米,顿顿喝,见天喝,还打来各种野味改善伙食。 他奶奶的!同样是人,差距怎就这样大?那小子究竟哪点比朕好?淳帝摸-摸脸上又糙又黄的皮肤,挺直的脊背不由佝偻下去。他快速吃完干粮,跑到河的上游洗澡。 “每天洗三回澡,总能把这身皮子洗白一些吧?”他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用力揉搓手臂,忽然,一阵仓促的蹚水声从后方传来,骇得他心脏直跳。此处远离营地,若是遇见猛兽,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尽量放缓呼吸,从石头缝里往外看,然后愣住了。 来的不是猛兽,却比猛兽更可怕,是那大胡子的虎威将军。他把肩上扛着的少年扔进浅水区,不等对方爬起来便压过去,沉声道,“现在,这具身体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你了,我若是办了你,你肯不肯给?” …… …… …… 等二人离开之后,淳帝连忙跑出来,反复搓洗身体,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反复回味方才那一幕。真白,真嫩,真柔韧,长到十五六岁才知道,原来这具身体还是个尤-物! 也算他命大,虎威将军欲-火焚身之时放松了警惕,丝毫没发现他在偷-窥,否则早就提刀砍人了。他回到营地,发现自己再也没法直视软倒在将军怀里的少年,却又忍不住去打听对方的一举一动。 少年似乎很受刘温等人尊重,军中一应大事都会听取他的意见,将军更是对他言听计从。这样看来,他并非与自己一样,是个无用的绣花枕头。他花了五年时间挖开一条水渠,把黄河水引入干旱的西北各省,令此处从不毛之地变成富饶的塞上江南。许多饱受战乱之苦的流民闻讯迁移过来,形成了一座又一座繁华的城池。 天文、地理、精算、土木,他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且还把五大三粗的虎威将军调-教成了不怒而威、高深莫测的西北王。当虎威将军打下中土,坐地称王那天,淳帝隐藏在百万将士中,看着跑下王座去牵少年的糙汉子,低低啐了一口,“呸,丑八怪,凭你也配!” 旁边有人听见了,用力拧了拧他胳膊,“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个儿那熊样!” 淳帝冷哼一声,终是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这副皮囊他不要了,怕糟践了它。 ---------- 主子驾崩那一天,有姝也跟着沉睡过去,刘温将二人的尸体秘密运回地宫安葬。又是六百年轮回,孟长夜的尸体早已化作飞灰,唯余一件金光闪闪的龙袍落在棺底。 有姝没去碰主子的遗物,而是爬出棺材,准备从密道离开。被他封印在石门上的陆判官急忙喊道,“姬公子,您什么时候才肯放陆某出去?如今已过了六百余年了!” 本已踏出石门的有姝这才转回来,指尖隔空一点,把那张禁锢符烧掉。陆判官如蒙大赦,一再磕头道谢后便钻入地底,跑得飞快。有姝盯着无端空了一处的石门,不由皱紧眉头:这样似乎显得有些难看,要不再把人弄回来? 算了,随他去吧。片刻后,他缓缓摇头,末了不疾不徐地朝殿外走去,甫一跨出殿门,就见一根立柱上贴着一张纸条,上书:拿些钱财再走,免得饿着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医术 吴子轩还魂之后脑袋尚未清醒,故而并未察觉到身体的异状,待眩晕感过去才捂着肚子哀嚎起来。疼,真疼,仿佛有一把钢刀在内腑中胡乱搅合一般。 守在门外的太守又出了满头冷汗,隔着门板哀求道,“宋大夫,之前是吴某多有得罪,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儿!” 太守夫人已经跪下了,一个接一个地磕头,“宋大夫,您若是能救回我儿,妾身愿替您立长生牌,香油纸钱月月供足。从此之后您就是咱们家的大恩人,有事您尽管开口!” 宋大夫今年也才十六岁,面嫩的很,若非他果真救活许多人,太守夫妇绝不敢请他过来。哪料他那神药喂下去没多久儿子竟一命呜呼,差点让夫妇二人把他得罪死。现在再看,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对,盛名之下无虚士,宋大夫的本事岂是凡人能够揣测?之前那颗药,莫非被什么人给掉包了?太守夫人一面磕头一面思索,末了打算把府里彻彻底底清洗一番。吴太守似乎也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屋子里已被有姝布了防御法阵,除非他亲手破掉阵眼,即便十七八个壮汉抬着圆木撞门也别想进来。确定安全无虞之后,他拿出阴阳点化笔,隔空点了点吴少爷眉心,对方就闭着眼睛昏睡过去。 惨叫声戛然而止,令等候在门外的众人吓了一跳,却都不敢胡乱开腔,以免打扰宋先生施术。老太爷和老夫人也闻讯赶来,拽住儿子询问详情。 阴阳点化笔果然是世间至宝,无需调和油墨就能凭空画符,且威力增强百倍,还能切割人体和灵魂,复又将它们一一还原。得了这支笔,有姝如虎添翼,实力大增,便是阎罗王来了也能搏上一搏。吴公子命中应有此劫,若擅自替他改命,许是会遭天道反噬,但有姝乃世外之人,不在此列。换一句话说,他想让谁生,谁就能生,想让谁死,谁就得死,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此刻,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划开吴公子肚皮,将那腐烂流脓的盲肠找出来割掉,然后笔端轻轻一抹,将里外两处血口一一封好,全程只耗费几息,且滴血未流。将已经发臭的盲肠扔进火盆,丢了一枚烈火符烧成灰烬,他这才解开防御法阵,让外面的人进来。 “宋先生,我儿怎么了?怎么又睡过去了?”太守夫人火急火燎地冲到棺材边,见儿子双目紧闭,面容苍白,仿佛已经死了,不免吓得魂飞魄散。太守及其爹娘也是一脸痛色。 有姝不答,指尖在吴公子眉心一抹,便令对方悠悠转醒。大悲大喜之下众人差点虚脱,连忙围过去问东问西,生怕他还有哪里不舒服。吴公子连连摇头,说哪儿哪儿都好,只一点,就是肚子太饿了! “传膳,快去传膳!哎呀,作甚还躺在棺材里,快些出来,回房用柚子叶洗个澡!”太守夫人命仆役把儿子扶出来,然后才走到有姝跟前作揖,“多谢宋大夫对我儿的救命之恩,今后您就是我们太守府的贵客,谁与您过不去便是与太守府过不去,定然不会轻饶!您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移往偏厅用个便饭?” 人家的团圆饭,自个儿为何去凑那个热闹?吃不舒坦还吵闹得很,不如找个落脚地歇一歇。思及此,有姝自谦几句便准备离开。太守忙把他拦住,说老太爷和老夫人年纪大了,百病缠身,让他也帮忙看一看。 老年病大多是治不好的,除非服下长生不老丹,否则难逃一死。有姝只得开了几张固本培元的药方,让二老按照方子来养生。吴太守捧着宣纸如获至宝,即刻命仆役去医馆抓药,然后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匣子塞给宋大夫,让车夫送他还家。回到内院,儿子还泡在漂满柚子叶的浴桶里,他一再追问,“果真好了?没有哪里不舒服?” “好了,肚子一点儿不疼,就是饿得慌!”吴少爷在棺材里躺了三天,自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还记着死后那些事,小声道,“爹,我都到了阎罗殿,堂上坐着阎罗王,正准备审我,忽然一道金光穿破穹顶,如钟声鼓荡般喝道:‘吴子轩,即刻还魂!’阎罗王大惊,连忙命鬼差将我锁住,那金光却直接斩断锁链,将我吸出了阎罗殿,隐隐约约儿子还听见阎罗王高声大喊:‘莫追,莫追,那是冥主敕令!’没过多久儿子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灵堂里。” “冥主敕令?”吴太守又惊又骇,沉吟道,“莫非那敕令就是宋先生画的符箓?嘶……”他倒抽一口凉气,越发觉得宋大夫高深莫测。这位果然是真神,竟能从阎罗王手里抢人,若是与他交好,不说长生不死,总能多几条性命。 吴少爷也与父亲想到一处,不免露出敬畏的表情。 恰在此时,太守夫人在外边儿敲门,语气有些冲,“夫君,你出来一下,妾身有话与你说。” 太守心下一凛,忙出去了。夫妇二人来到偏厅,对坐无言,直过了许久,太守夫人才徐徐开口,“听说儿子已经大好了,仿佛从未得过病一般。当初夫君定要去沧州请那周神医,是妾身拦住了,后来儿子病亡,你说妾身头发长见识短,是害死儿子的罪魁祸首,差点把妾身休掉,夫君可还记得?” “嗐,事过境迁,你还说它干嘛?”吴太守有些不自在,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啜饮。 太守夫人冷笑两声,“哼,你之前也派人打听过的吧?被周神医治好的人莫不被剖开肚子,割掉肠子,躺在床-上好几个月下不了地,末了还会留下一道半尺长的刀疤,可怖得很!你再瞧瞧咱儿子,有没有少一根头发?” 吴太守见她颇有些咄咄逼人,连忙告饶,“好好好,是你慧眼识珠请了宋大夫,救了咱们儿子,这总行了吧?” 太守夫人怒目而视,“我要与你理论的可不是这件事!宋大夫那般神异的医术,岂会把咱们儿子治死?你就没怀疑过吗?不巧,妾身方才抓到一个可疑的丫头,你猜她招了什么?” 吴太守额头直冒冷汗,心道完了,还是让夫人抓-住这要命的把柄了!却原来吴太守的夫人林氏乃承恩公府的嫡小姐,家中权势滔天,把寒门出身的吴太守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敢纳妾,不敢有通房,临到三十大几才得了吴子轩这一根独苗,心里自然很是不平,便在外面养了个外室。月前,外室怀-孕了,死赖活赖要进太守府的大门,给儿子一个尊贵的身份。 倘若吴子轩死了,最终得利的唯有这名外室。不但宋夫人怀疑儿子的死乃歹人从中作梗,连吴太守也颇有疑虑,这才显得心神不宁。 当太守夫人清理门户时,有姝已被车夫送回“宋有姝”的家。饿死鬼也跟了来,神秘兮兮地道,“大人,那吴子轩分明是之前的宋有姝治死的,却没料他递上去的两颗泥丸竟被吴太守的外室掉了包,换成两颗面粉丸子。如今太守夫人已把换药的丫头抓-住了,正在审呢,您差点治死人的事已经有人背锅,名声总算是保住了,这可真是阴差阳错,错有错着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1.医术 宋氏一族早已败落多年,唯独宋庆才,也就是“宋有姝”父亲这一房日子过得富庶,故而常常有族人找上门寻求救济。偏宋庆才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自己嫡亲的儿子都不供养,更何况血缘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旁支,只管吩咐家丁拿扫帚撵人。久而久之,宋庆才刻薄的名声就传了出去,放眼全族,竟没一个对他心存好感。也正因为如此,宋忍冬被郕王杖毙之后,族人不想着前去悼唁,反而落井下石,纷纷前来瓜分家产。 也怪方氏自作孽不可活,早就打定主意要弄死“宋有姝”,因此有意无意让人放出风声,说宋二少爷失踪了,然后再派人前去加害。但不等他们动手,宋忍冬就出了事,继而有姝取代了原主。 方氏蝇营狗苟一辈子,原以为自己才是最大的胜者,却没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落得个无处容身的下场。族人们贫困太久,得了宋二少爷许诺,立时抄着棍棒打上门来,把方氏的私库掏得一干二净,连她房里的绸缎、首饰、衣裳也都哄抢一空,青砖刮了一层又一层,生怕地下还埋有金银。那架势,比蝗虫过境还可怖。 方氏原打算偷偷藏几个私房钱好给女儿备嫁妆,谁知临到头竟连个铜板都没剩下。故此,她对“宋有姝”可算是恨之入骨,打算仗着自己庶母的身份讹诈一笔巨资,否则就上官府告他不孝。她虽是贱籍,好歹已被宋庆才扶正,也能算“宋有姝”半个母亲。 她能想到的,有姝如何想不到?有姝一没拿她们家产,二与她们毫无血缘,凭什么白养两张嘴,讨不了好不说,反倒惹来一身腥,岂不是自找苦吃?如此,有姝好好把魏国律令钻研了一下,终于找出两条较为合适的条陈,将之抄录下来寄给族长,又暗地里奉送了一百两酬金。 族长是个精明人,很快领会了宋二少爷的意思,带上一众族人敲响登闻鼓,把方氏告上衙门。方氏正打算领着女儿去“宋有姝”暂居的客栈大闹,好叫乡亲们看看这人是如何狼心狗肺,不孝不悌,哪料刚走到半路,就被捕快锁了去。 她一无银钱打点关系,二无人脉帮忙求情,自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连缘何被抓都闹不明白,只得战战兢兢地跪在堂下待审。宋丁香也被一块儿拘了去,此时已吓得涕泗横流,魂飞魄散,一个劲儿往母亲身后躲。 反观族长这边,有宋二少爷大把大把地撒银子疏通,那府台大人还未入得公堂,就已打好宣判的腹稿。当然,这事原本也是宋二少爷占理,便是三堂公审,府台也不怕被人拿住话柄。有银子赚还毫无风险,自是两全其美。 在站班皂隶们的“威武”声中,府台大人缓缓而来,不等方氏喊冤就让宋氏族长请来的状师念状词。方氏侧耳一听,便似五雷轰顶,原来这些人竟以“贱籍出身,没有资格扶为正妻”为由将她给告了。魏国的确有这么一条律令,一般的世家大族也严禁此事发生,但在商贾之家却没有这些顾忌,全赖家主喜好而已。 此前宋庆才一房有权有势,即便族长强烈反对,到底还是让他把方氏的名字写进了族谱。现在宋庆才死了,宋忍冬也死了,只要族人肯揽这个官司,自是一告一个准。 府台大人很快就依律办事,将方氏的正妻之位革除,又改了族谱。也就是说,她现在不过是一名贱妾,宋庆才一死,她便成了无主的奴婢,可以随意发卖甚至打杀,无论是法理还是血缘,都与宋二少爷毫无关系。宋丁香的身份也从嫡女变成了庶女,且还是丁点儿嫁妆也无的庶女,今后的婚嫁问题怕是非常难办。 不过半个时辰,这桩官司就了了,府台大人拍打惊堂木,宣布退堂。方氏与宋丁香互相搀扶着出了衙门,前来作证的族人也三三两两离去。其中一名中年妇女素来与方氏不对付,冲地上啐了一口,幸灾乐祸地道,“小贱人,方才不还领着女儿,打算去客栈找宋二少爷闹呢吗?你现在再去啊!你去一个试试!” “你作甚撺掇她?”又有一名妇女上前,冷笑道,“之前她是宋家主母,占着长辈的名头,自然能诬赖二少爷。现在她是贱婢,府台大人重给她写了一张卖-身契,已经送去二少爷处,她若是敢闹,二少爷便是当场把她打死也没谁敢说一字半句。” “倒也是。啧啧,当初风光无限的时候,她恐怕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二人一唱一和地远去,徒留方氏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宋丁香虽然骄纵,却也不蠢,明白自己和母亲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母亲本就是贱籍,被人牙子卖来卖去,连自己老家在哪儿都不记得,更何谈亲族。也就是说,她们现在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只能彷徨无措地徘徊在街头。 “母亲,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宋丁香颤声询问。 “能怎么办?我的卖-身契在宋有姝那儿,你好歹是他妹妹,除了找他已经没有别的活路。你莫要任性,见了他乖乖叫一声哥哥,无论他怎么打骂,都得默默忍下来,待日后嫁人就好了。我现在只是个奴婢,按理来说没有资格帮你操办婚事,你的下半辈子全有赖于宋有姝一念之间,你可明白?”方氏咬牙低语。 宋丁香露出屈辱的神色,“我不要叫他哥哥,他原本就不是我的哥哥。娘,咱们别去找他,随便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 “你不认他,他也不会主动认你,反而乐得逍遥。我现在失了自由身,手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别说租个院落,连客栈里的马棚都住不起。你若是跟着我,只能吃苦受罪,找不到什么好婆家。然而这些都是小问题,若我不主动回去,宋有姝就能以‘逃奴’的罪名将我发卖或打杀。我的命现在已完完全全被他捏在手心,由不得自己了。” 宋丁香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哭哭啼啼,不甘不愿地跟随母亲去找嫡兄。 有姝的本意是让方氏和宋丁香别来纠缠自己,哪料族长太贴心,竟把方氏的卖-身契弄了来。见方氏领着女儿前来磕头认罪,他直接把卖-身契撕毁,言道,“我不需要人伺候,也不缺你那几个卖-身钱,你当初怎么对宋有姝的,我现在就怎么对你。你领着宋丁香走吧,找到落脚点便使人给我递个消息,我每月给你们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怎么活命?”享受了多年的荣华富贵,方氏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大的落差。 “宋忍冬当初也是一月给宋有姝一两银子,还常常因为贵人事忙给忘了。宋有姝没银子买粮食,连树皮草根都嚼过,不也活下来了吗?”有姝优哉游哉地喝茶。 方氏哑然,临到此时才知:与其被宋二少爷放归自由,还不如赖在他身边过得舒坦。他看似大仁大义,实则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丁点亏都不肯吃。当年他遭过什么罪,现在也得让仇人一一品尝。早知道他心思这么深,气运这么好,何苦将他得罪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2.医术 若早知道主子就是患了心疾,需要神医救治的郕王,有姝断然不会无所事事地干等,一准儿把自己“活死人肉白骨”的名声打出去。然而现在,即便他主动送上门,说自己如何如何神异,主子也绝不会相信。正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人家恐怕还会怀疑他居心不良,从而心生恶感。 有姝越想越沮丧,在路人的嘲笑声中回到仁心堂,把饿死鬼招来询问,“你可知道郕王与周大夫是什么关系?” 饿死鬼这些天靠着阴阳元气符,委实收拢了一大批小喽啰,在沧州城里好歹也算一地头蛇,连忙驱使小鬼前去探听,片刻后带着消息回转,“启禀大人,他们原是在冀州府认识的。郕王前去冀州办差,却因心疾发作晕倒在路边,恰好让周妙音碰见,将他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郕王感念她的恩情,对她多有照拂。此前太守夫人与她有隙,设计将她害了,正是郕王在关键时刻拉了她一把,又将她带到沧州府来安置。如今她已取代宋忍冬,成了郕王的专属大夫,每隔几天就要去王府诊脉。二人关系十分密切,市井还有传言,说郕王看上她了,没准儿哪天就会册立她为正妃娘娘……” 有姝不等饿死鬼把话说完就拍着桌子怒骂,“放屁!” 饿死鬼被吓了一跳。在他眼里,大人素来优雅、淡定、从容,堪称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做什么事都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像现在这般口-爆粗言且七窍生烟,还真是头一回见。再者,他简直难以想象“放屁”两个字是从大人嘴里说出去的,与他这张乖巧秀丽的脸蛋极不相衬! 有姝自知失态,连忙用手捂嘴,表情尴尬。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上辈子跟孟长夜那个糙汉子绑一块儿,他难免学会几句粗话,情绪一激动就蹦了出来。 “无事了,你继续往下说。”他暗暗反省片刻,这才摆手催促。 饿死鬼继续道,“周妙音开设的那家医馆,郕王占了七成股,所以时常会去看一看。” “周妙音能治好他的病吗?”有姝最想知道的还是这个。从坊间流言来看,周妙音的确有两把刷子。按理来说,古代的医疗水平压根无法支持一台外科手术,即便周妙音技术再好,在缺乏相应的医疗器械和药物的情况下,病人很难熬过手术中的大出-血和手术后的感染期。但她经手的那些病人却都活了下来,这其中定然暗藏玄机。 然而再有玄机,她也只能做做切割盲肠,剖-腹取子,缝合伤口等小手术,类似心脏-病那样的大手术,她定然是束手无策的。这里一没有X光,二没有彩超,三没有心电图,四没有心率监控器,主子的心疾究竟属于哪一类,又该如何施术,她根本无从得知。她再怎么大胆,总不能把主子的胸腔剖开,把他的心脏翻看一遍,再重新缝合,末了设计手术方案吧?这不是救人,而是害人。 先天性心脏-病在现代都是难以治愈的重症,在古代更别提。除非大罗神仙来了,譬如自己,否则谁也救不了。有姝颇为自傲的暗忖。 饿死鬼果然摇头,“没法治,这是周妙音亲口承认的。不过她从养生和食疗方面下手,试图延长郕王的寿命,听说目前在研究一种新药,叫速,速,速……” “速效救心丸。”有姝补充。 “对,就是这个药名儿。听周妙音说,这种药专门针对心疾突发的患者,压在舌根下含化之后能快速缓解心脏的疼痛。日后郕王发病便再也不用担心救不过来了。故此,郕王对周妙音极为看重,曾对外宣称她是魏国第一神医。” 呸!有姝极想啐一口,却拼命忍住了。他现在难受得厉害,活像吃了几十个柠檬又灌了一大缸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酸味。也是自己来得太晚,否则主子身边哪里有周妙音的地儿?观周妙音急救时的娴熟动作,怕是给主子做过好几回人工呼吸。主子的嘴唇够软,够甜,够香滑吧?呸!呸呸呸! 有姝用脑袋连撞桌面,表情十分扭曲。 饿死鬼:“大人您没事吧?大人您是不是忘了吃药?” ------- 与此同时,郕王一面轻抚嘴角,一面沉声下令,“去查一查宋有姝。”他竟然被一个黄毛小子占了便宜,且还丝毫没有恶心厌憎的感觉,反倒恋恋不忘,这明显不正常! 侍卫领命而去,不过一刻钟就带回确切消息。宋有姝本就是沧州人,身世极为简单,日前刚和庶母闹了一场,也算不大不小一个名人。他在冀州发迹,倒也确实治好几个病人,其中最凶险的一次是把吴太守的儿子治死又治活,具体内情吴太守瞒得紧,打探不出。 方氏有意将宋有姝养废,只让他学了几个字,并未延请名师教导学问,故而他见识不足,哪怕得了起死回生的鹿衔草,也没想着用来囤积居奇,反倒三两下挥霍干净,治好的人不过得了伤风、高热、喉咙痛等小灾小病,不足为道。侍卫很有些看轻他的意思,总结道,“所以说他只略通一些皮毛,于医术上并无多大造诣,为了重振门楣,这才急切地攀附王爷。” “是吗?”郕王轻敲桌面,沉吟道,“吴立本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没有两把刷子,断然不会把人请去替自己宝贝儿子看病。把人治死又治活,这宋有姝倒是有点儿意思。” 坐在一旁替他诊脉的周妙音不以为意地开口,“恐怕并非把死人救活了,而是那人根本就没死。” “哦?这话怎么说?”郕王满脸兴味。 周妙音详细解释了何谓假死,断言道,“也是宋有姝运气好,否则还真没法向太守夫人交代,要知道,那人可不是一个善茬。再者,我怀疑吴公子得的不是肠疽,应当是别的病症,否则现在早就死于败血症了。” “败血症?这又是什么病?”郕王立刻被她转移了注意力。 二人谈笑晏晏,仿佛很合得来,张贵却从王爷偶尔放空的眸光里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果然,每每都要日落西山才走的王爷,这回连晚膳都未用就起身告辞,令周大夫大为失望。 一行人出了周氏医馆,就见宋有姝站在仁心堂门口,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眺望。见到王爷之后,他本就又大又圆的眼睛忽然爆发出亮光,竟叫张贵下意识地抬手遮面,生怕被刺瞎。郕王也晃了一下神,继而嘴角微弯。这小子功利心虽重,脸皮也够厚,但这副皮囊却十足乖巧灵秀,叫人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念在他孤苦无依的份上,之前那些事倒也无需计较。 有姝极想跑过去拽一拽主子衣角,或在他身边磨蹭磨蹭,却见几名侍卫摁住佩刀,表情凶煞,只得打消这个念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3.医术 只要一想到主子去了周氏医馆,与周妙音孤男寡女、亲-亲密密地待在一块儿,有姝就酸得不行,想派几只小鬼过去查看。 “大人,不是小的们不愿替您分忧,而是那郕王的气息与您太像,小的们不敢靠近!您好歹还有阴阳眼,走路啥的能避着点,郕王可不一样。小的们一到他跟前便被他的气息压得动弹不得,他若是无意中走过来,莫说碰一碰,踩一脚,便是被他袖风扫到也会魂飞魄散,不得超生。”饿死鬼胆战心惊地道。 有姝能靠精神力控制紫薇帝气,若是不想让鬼怪察觉,只管往丹田里一收,看着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但主子却懵然无知,故而气息很是可怖。他本已把帝气渡给有姝,却在有姝的帮助下几次称帝,失去的力量自然而然就倒流回去。现在,二人身上的紫薇帝气可说是各摊一半,互为补充。 有姝既觉得欣慰又暗暗担忧,只得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仁心堂门口干等。 郕王甫一出门就见少年双手托腮,一副望眼欲穿的表情,看见自己,黑亮的大眼睛熠熠生辉,仿佛很是欢喜。他连忙捂住微漾的心脏,一步一步朝少年走去。 “今天可有人前来看病?”他温声询问。 “没有。”有姝无奈摇头。 “把牌子换掉吧。若是真有谁得了不治之症找上门来,而你又治不好,可该怎么收场?”郕王忍了又忍,终是伸出手,抚摸少年柔软的发顶。 若现在还是小狗,有姝身后的尾巴能甩上天。他脸颊微红,眼珠发亮,大言不惭地道,“王爷您放心,这世上没有我治不好的病。我知道您现在不相信我,等过一阵儿我名传天下了,您再来找我吧。” 噗嗤!站在一旁的张贵喷笑一声,其余侍卫也都耸着肩膀强忍笑意。这黄毛小子莫非脑子有病?这话连周大夫都不敢说,他竟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若是哪一天真有谁找上门来,看他怎么收场! 有姝对旁人的嘲笑毫不在意,看见有卖糖葫芦的经过,连忙拽住主子衣袖,“王爷,我请您吃糖葫芦吧?”末了不等郕王答应便几步奔上前,把老汉扛着的整垛糖葫芦全买下来,脸上带着献宝一般的表情。 郕王抬起手,遮了遮眼帘。少年现在这副模样像颗会发光的小球,闪亮得很;又像一枚赤红的炭团,热力四射,对他这种冷心冷肺的人而言格外具有吸引力。他不自觉就会想着他,看着他,然后心情跃动。为了控制病情,他从不会让外物干扰自己心绪,活到二十五六,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没有,像现在这般神思不属、心浮气躁还是头一回。但只要一看见少年晶亮的眼眸和腮边的小梨涡,想远离这份躁动的心自然而然就淡了下去。 他揉了揉荡漾不已的胸口,待悸动平复之后才去取草垛上的糖葫芦,却被少年握住指尖,劝说道,“不要拿这根,这根有些酸。我帮你挑一根最甜的。” “所有糖葫芦都是一个样儿,你怎知道哪根最甜?”他眼含兴味,似乎忘了自己的手指还被少年握在掌心。 好不容易牵到主子,有姝哪能轻易把他放了,越发握紧了些,然后把草垛递给张贵,用空出的左手挑挑拣拣,犹豫不决。他自然有秘法能辨识出哪根糖葫芦最甜,却又舍不得放主子离开,只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偏在此时,一名妇人抱着一个小男孩踉跄跑来,大喊道,“宋神医,哪位是宋神医?求您救救我儿!”围观路人也蜂拥而至,脸上莫不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郕王心道麻烦来了,正想让侍卫把人拦住稍作冷静,末了将他们送往周氏医馆安置,却见少年箭步上前,把小男孩抱入怀中。 入手一片湿冷僵硬,并出现不同程度的尸斑,显然已死了半个时辰以上,普通大夫断不会接手,但有姝却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把孩子抱入仁心堂,摆放在木板床-上,冷静地询问,“是不是溺水了?” “对,溺水了!”妇人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偷眼打量宋神医,末了心中咯噔一下。这位宋神医也太年轻了些,秀丽的眉眼尚带着几分稚气,脸颊粉-嫩多-肉,越发显得幼小。他今年多大岁数?十四还是十五?医书背熟了吗?看过几个病人?其医术真能与远近闻名的周大夫一较高下? 听见门外传来路人的嘲笑声,妇人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误导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岂能拿人命开玩笑? 郕王也心生不悦,见周妙音夹在人群中,立刻冲她招手,“你去帮有姝看看,他恐怕应付不过来。” “回王爷,民妇也应付不了,那孩子死了已有大半个时辰,救无可救。” 郕王对周大夫自是深信不疑,心道待会儿这妇人若是闹起来便让侍卫前去处理,还有门口这块牌子也得收起来,免得再摊上这种麻烦。二人推开人群往里走,却见少年极为淡定,一面询问妇人小孩儿是在哪里溺水的,一面取出一张黄符纸描绘。 等等,怎么是黄符纸?宋掌柜究竟是大夫还是道士?妇人被少年不慌不忙的态度感染,这会儿也有心思想别的。 周妙音走近一看,见他写的并非药方,而是一串鬼画桃符,脸上不由露出古怪的表情。好些路人挤进来凑热闹,此时纷纷起哄,“宋神医,人还放在床-上呢,你怎么不救?你画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是真神,不用开药,画几张符给孩子灌下去就能好!”此人明着解释,实则一通暗损,盖因前一阵周大夫刚与一个神棍斗过法,把那人臊得再也不敢踏进沧州府一步。周大夫还说了,生病就得看大夫吃药,别相信那些所谓的和尚、道士,更别喝他们给的符水药丸,非但无用,有的还带毒。 偏有人听不出真意,火急火燎地规劝,“这位嫂子,千万别信宋掌柜这一套!前些天有个道士也说能用符水治百病,结果差点把林家小子毒死,还是周大夫及时赶到才把人救回来。周大夫说了,符水就是脏水,喝了只会生病,你孩子已经遭了这样大的罪,莫让他死了都不安生!” 妇人到底是当事人,哪里想得通透?虽然也对宋大夫持有疑虑,却强忍着不去阻止。 然而她不开腔,自有人上前阻拦。周妙音快步走到桌边,低不可闻地道,“宋掌柜,迷信是不可取的,你给大伙儿陪个罪,就说这块牌子是写着玩儿的,末了好声好气把这位嫂子送走,大家看在你年龄小的份上必不会苛责。你若一意孤行,今儿这事就成了你这辈子最大的笑柄,日后就算医术精进了,大伙儿也再难信任于你。开医馆没什么诀窍,一靠医术过硬;二凭进德修业,其余都是歪门邪道,只会令你越走越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4.医术 话说周妙音回到周氏医馆,想起之前那溺水的孩子,心神还颇为恍惚,正兀自发呆,却听跑堂伙计小刘问道,“周姐,你说句实话,之前那孩子果真是假死?”孩子送来的时候他也摸了几把,的确是死了,不但肢体僵硬,连尸斑都出现了,不可能认错。 周妙音正试图说服自己,如今又加上一个店员,回过神来一看才发现店里所有人都盯着自己,脸上满是惊疑与求知欲。死人变活,这完全违背了她上辈子所接受的科学教育,故而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即便亲眼所见也要找出种种理由予以否定。 她正组织语言,一个打杂的小姑娘发问了,“那阴风果真是李狗剩的鬼魂吗?” “胡说,世界上哪里有鬼,不过是偶然形成的旋风罢了。”周妙音立即否定。 “既如此,那召魂符怎会无缘无故燃起来呢?”又有一人追问。 “自是涂了燃点低的化学物质,例如白磷,镁粉等等。”前些天,周妙音恰好用尿-液提取了一些白磷,这便找出来涂抹在宣纸上,然后用戒尺反复摩擦几下,将之引燃。 伙计们看呆了,抚掌道,“原来如此,还是周姐见多识广。” 周妙音仿佛被自己说服了,底气变得充足起来,“那些道士所谓的施法,十成十都是装神弄鬼的骗术。譬如招魂问因,不过是神婆懂得腹语罢了。还有的道士拿一把桃木剑戳纸人,纸人就流出鲜血,盖因纸人表面涂了姜黄,桃木剑浸了碱水,二者结合产生了化学反应,你们若是不信,我当场给你们演示一遍。” 众人连声说好。 周妙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敲锣打鼓,让街坊邻居来上她的反迷信小课堂。穿越到魏国之后,她最头疼的就是百姓得了病不吃药,反而请和尚道士驱邪,白白害了许多人命。原以为经过自己的努力,大家已逐渐相信科学的力量,但经过宋掌柜那件事,很多人似乎又被糊弄过去,令她倍感失望。 她清空前堂,把道士们惯用的伎俩一一演示出来,有所谓的抓鬼术、幻术、点石成金术、白纸生花术等等,看得大家目瞪口呆直呼神异,待她戳破谜底又连喊上当,不知不觉就把宋掌柜纳入了“江湖骗子”的行列。 最后一个小实验,周妙音把铁棒浸入胆矾水中,取出后变成“金棒”,让大家凑近去看。发现有姝也隐藏在人群中,她愣了愣,解释道,“宋掌柜,我这样做并非针对你,而是让大伙儿明白,在这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鬼神,得了病就得看大夫吃药,别寄希望于缥缈无踪之物。” 有姝淡声道,“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各有各的玄奥之处,周大夫若非亲历,也不要把话说得太满。”末了转身离开。 周妙音的反迷信小课堂连开三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连乌衣巷的权贵们都闻风而来表示支持。在这年头,谁也不会与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周大夫是魏国第一国手,谁也不敢轻易得罪,没见郕王都对她以礼相待,敬让三分吗?郕王的心疾连太医院院首都治不好,到了周大夫手里却几次险死还生,可见她果然有真本事。她说迷信不可取,那定然是不可取的。 可怜有姝刚闯出一点名头就被周妙音压得死死的,心里那叫一个憋屈。不过仁心堂也并非全无生意,苦等七八天后总算有几个壮汉抬着一具尸体上门,请他帮忙救治。 为了提高逼格,有姝在救人方面也是有选择的。他命壮汉把尸体摆放在门外,连裹尸布都没掀开就掐指推演,末了徐徐开口,“这人我救不了。” “你不是号称活死人肉白骨吗?”其中一名壮汉朝怀里的匕首摸去。 有姝半点不怵,继续道,“此人康元二十五年生人,七岁丧父,十岁丧母,十二岁落草,十三岁手里有了第一条人命,二十七岁杀人愈百,乃大名鼎鼎的江阴第一匪,二十九岁逃入两江,三十岁金盆洗手,堪称恶贯满盈。他之所以吃个糯米丸子都能被卡死是遭了天谴,我宋有姝可不敢与老天爷作对。” 围观路人本还以为宋掌柜是胡说八道,只为推脱掉这桩苦差,却见几名壮汉露出惊骇之色,然后纷纷抽-出匕首四散奔逃。他们全都是死者的把兄弟,一块儿杀过人犯过案,通缉榜文如今还摆放在各地官员的案头上,一旦被抓-住必然会被凌迟。但他们早已从苗疆学来易容之术,便是亲爹亲娘站在跟前也认不出,怎会让一个黄毛小子叫破-身份? 目击者实在太多,根本杀不过来,还是赶紧逃了吧!这些人刚跑出去半条街,就被巡逻的侍卫堵住生擒。他们慌乱中踢翻木板床,令僵硬的尸体滚下台阶,裹尸布四散开来,露出一张泛紫的脸庞,一颗糯米丸子因撞击的力道从大张的嘴里掉出来,在地上打了两转。 “我的娘哎!看都没看就知道是被糯米丸子卡死的!”一名路人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方才捕快已经说了,那些人果然是江阴来的盗匪!宋掌柜怎会知道?真是算出来的?” “应该是算出来的吧?江阴第一匪归隐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呢,哪里能知道这些秘事!” 议论纷纷中,几名侍卫快速跑来,把地上的尸体抬去官府,又有几人反复盘问宋掌柜,都只得了他一句“算出来的”答案。因王爷早有吩咐,要好生看着宋掌柜,故而才总有巡逻的侍卫从神农街经过,他们不敢随意扣押王爷要关照的人,只得先行审问其余壮汉,若证明他们果然与宋掌柜没有牵扯,这事就算了了。 消息递进郕王府,郕王面上毫无反应,倒把张贵吓了一跳。他问了又问,确定盗匪们此前并不认识宋掌柜,而他们大哥也是当天吃早膳的时候卡死,连路送去仁心堂,中间并无耽误,因此宋掌柜也无从得知死因。换一句话说,除了推演掐算,宋掌柜并无别的渠道得知那些秘事。 “王爷,这宋有姝有些邪门啊!他说能治好您的病……”张贵有些动摇了。 “再看看吧。”郕王摆手。 这一看又过三天,仁心堂门外再次摆了一具尸体,这回抬尸的是一对夫妇,说自己儿子得了急症忽然暴毙,求宋掌柜救命。有姝施施然走到门外,照样掐指一算,言道,“康元末年,你公公罹患重病,恰逢你夫君外出走商,三月未归。你嫌公公瘫痪在床是个累赘,便饿了他七天七夜,终于将他饿死,对外却摆出孝顺贤淑的作态,蒙蔽了所有人。因你不奉养公婆,老天爷便罚你老来无子送终,这是你做的孽报应到你儿子身上,我亦不能施救。” 路人哗然,却不似第一回那般斥他胡言乱语,反倒齐齐朝妇女看去。本还哭得惊天动地的妇女此时已哑然无声,脸上忽而闪现惊惧之色,忽而露出狰狞丑态,与丈夫惊疑不定的目光甫一对视便尖叫着跑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5.医术 郕王把能找到的医书全送来仁心堂,满满当当十八口箱子,此时正堆放在前堂,甫一靠近便能闻见浓郁的书香味儿。有姝最爱读书,立刻打开最顶上的箱子,找出几本翻看,然后大失所望。 每一个行业的传承,临到后来总会渐渐缺失,正如他承继的道法那般。上上辈子,他曾跟随老鬼张济民研习过中医秘术,当时只觉平常,现在再看,许许多多秘术与药方却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变成了玄之又玄的传说。这些书或许在时下算是无价之宝,放在一千年前却是最粗浅的东西。 有姝只略微翻了几页就兴趣全无,取出一张黄符纸,又把敛去金光,仿佛变成普通毛笔的阴阳点化笔拿出来绘制符文。 郕王见他不受教,难免感到头疼,叹息道,“本王送这些书来,难道是让你摆着好看的吗?你想重振门楣,必须习得一身过硬医术,否则下回遇见真正需要救治的人,又该如何?前几次是你运气好,又脑子活络,这才险险避开,但总有你避不开又拒绝不了的人吧?本王不是无所不能的,可以护持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本王也有力竭的时候。” 在见到少年的一瞬间,他自然而然就把对方当成了需要庇护的雏鸟,然后展开羽翼将他拢住。这感觉来得迅疾而又莫名其妙,但他却升不起一丝一毫抗拒。 有姝涩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能力。不如这样吧,我若是治好五个周妙音治不好的病人,你就把她辞了,让我做你的专属大夫。” 郕王思忖片刻,颔首道,“也可。但话说在前头,哪怕其中一人你治不好,从此就得给我好生研习医术,再不可整日晃来荡去,无所事事。” “成交!”有姝立刻跑到主子跟前,举起白-嫩的手掌要与他合击一下。这是他与孟长夜形成的习惯性动作,但凡打了胜仗,或遇见值得庆贺的事,就会凑在一块儿拍一拍。 郕王满头雾水,正欲发问,左手便被少年拉住,与他的掌心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少年双眸璀璨,嘴角含笑,仿佛得到莫大的赏赐,令他也变得明朗开怀起来。 见主子心情好了,有姝趁机询问,“要不我现在帮你把把脉?” “这么有信心能取代周妙音?”郕王边调侃边伸出手,让少年探看。 有姝把手掌搓热,似想到什么又转回书桌后,快速画了一张凝神静心符,指尖微微一捻便把它点燃,放进茶水中搅拌均匀。张贵见了心里发慌,忍不住开口,“宋掌柜,您别是想让咱们王爷喝这种烟灰水吧?” “不一定,有事就喝,没事便不用喝。” “什么叫有事?什么叫无事?” “届时你就知道了。我这叫防范于未然。”有姝将符水摆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认真给主子把脉。 素来患有洁症的郕王,这回竟破天荒地不加以反对。他一只手被少年握住,一只手托腮,用饱含兴味与温柔的目光一寸一寸勾描少年秀丽的五官,却在下一刻皱紧眉头,痛呼失声。张贵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前搀扶。 有姝也受惊不小。为了切实掌握主子的病情,他把精神力输入主子体内,却发现存储在他四肢百骸里的紫薇帝气正丝丝缕缕地朝心脏涌去,但这种汇聚方式却并非为了温养破碎的心脉,反倒像是被它吞噬,从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照这个速度,再过十几二十年,主子的力量会彻底消散,从而变成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莫说下辈子投入富贵人家,便是转世都成了问题。 换一句话说,主子的命数正在被吞噬篡改,如果不能扭转,恐怕会就此魂飞魄散,而根源则隐藏在心脏中。 有姝心下一急,输入的精神力就增多一分,随着帝气流入心脏后仿佛被什么活物狠狠蛰了一下,痛不可遏。当主子呻-吟时,他也正捧着脑门,勉强压抑剧烈的震荡感。 张贵不知内情,斥责道,“宋掌柜,你究竟对王爷干了什么?王爷金尊玉贵,若是发生什么不测,你担待得起吗?这病咱们不让你看了,还是找周大夫靠谱。至少周大夫把脉的时候从不会弄得王爷如此狼狈。” 有姝并不搭理他,用颤抖的双手端起茶杯,喂主子饮用符水。符水甫一下喉,便似冷泉淌过岩浆,把沸腾暴烈之感尽数带走,只余一片清明。这疼痛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眨眼间,郕王就已面色红-润,眉峰舒缓,把气势汹汹的张贵噎得够呛。 “好,好了?王爷您好了?”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郕王不答,正待去扶有姝,却被他推开,继而跑到书桌后,快速画了一张凝神静心符,烧成符水后一气儿灌进肚子里,总算缓了过来。他定了定神,沉重道,“王爷,你得的恐怕不是心疾。” “不是心疾,那是什么?”郕王心绪丝毫不乱。 “我目前也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总之这个病,周妙音治不好,你赶紧把她辞了吧。”话题不知怎的又被他绕了回去。 郕王哭笑不得,“等你治好那五个病患再说吧。若是治不好,你便乖乖去学堂读书,再不然我就亲自给你准备束脩,前去拜会周大夫。” 有姝最忌讳的人便是周妙音,一听就炸毛了,“什么,你让我拜她为师?我给人看病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你且等着,她治不好的第一个病人立马就要上门了,我与她孰高孰低一目了然。”话落取出一张黄符纸,挥洒而就。 郕王最喜欢看他被人踩了尾巴后脸颊涨红,双目湛然的小模样,于是也不反驳,只管命张贵搬来一张椅子,紧挨着他落座,津津有味地欣赏他双颊鼓鼓,气恼万分的侧脸。 张贵方才的确被宋掌柜吓了一跳,进而对他产生疑虑,却又在他迅速的补救中更添几分信任。周妙音虽然也屡屡把王爷救活过来,却总是把王爷折腾得不轻,按-压胸膛倒也罢了,你一个女子,总是亲王爷嘴儿是怎么回事?人家宋掌柜一杯符水灌下去立马见效,瞧王爷现在这样,竟一点没有犯病后的虚弱,反而更为神采奕奕,果真是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这样想着,他对宋掌柜的话自是深信不疑,走到门外眺望周氏医馆,等待他口中所说的“第一个病人”。 与此同时,周妙音已准备好手术器具,正准备动刀。为了保证成功率,她常常会从指尖逼出几滴灵泉水洒在病人患处,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但水珠刚落入老妇双眼,就听外面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音,紧接着便有一道细小的闪电当空劈下,把后院那棵活了上百年的老槐树劈成两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6.医术 有姝其实并没有郕王想得那般得意,刚关上店门就垮了眉眼,露出凝重之色。他最担心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主子并非得病,而是遭了暗算。在这世上,能篡改一个人命运的法门并不多见,唯咒术与巫术可以做到。巫术需要通过一定的媒介,譬如人偶、命牌、头发、鲜血等等,咒术则比巫术更为玄奥,也需要更高深的道行。 有姝曾被那股力量攻击过,敛眉细思片刻已然能够肯定主子是中了咒术,且下咒者并非人类,而是一只大妖。他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还不至于连妖力与巫力都分不清楚。而此类咒术,只能以下咒者的心头血为引方能成功。换一句话说,若是有姝想救主子,必定要把下咒者找出来,并得到对方的心头血。 下咒之人究竟是谁,这个可以慢慢调查,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保住主子心脉,并阻止咒术继续吸收他体内的帝气。紫微帝星若是没了帝气,唯有从星空中陨落,那是有姝此生最害怕,也最浓重的阴影。 他呆坐半晌总算有了主意,遣走李狗蛋后关了店门,不紧不慢出了沧州府。 如今的魏国虽还是一个整体,却已经出现分裂之势。皇帝坐镇北方,东、西、南三方被太上皇划分成许多藩地,赐给诸位皇子。皇子在藩地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甚至能够蓄养私兵,堪称国中之中国。皇帝想削藩,藩王想登顶,太上皇想利用皇帝与藩王的矛盾来保持自己在朝中的威信,几大势力互相抗衡又互相联合,自是你来我往争斗不休。 也因为如此,几乎每一个藩王的地盘都会暗藏许多探子,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传讯出去。像有姝这般法力通天的神人,自然成了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他前脚刚踏出仁心堂,后脚就坠了许多暗探。 与此同时,郕王也得到少年离开沧州的消息,素来淡漠的脸庞总算显露几丝焦虑。 “他准备去哪儿?干什么?” “启禀王爷,属下打探不出。鬼医大人法力着实高深,看似走得极慢,却转瞬到了千里之外,跟踪他的所有人都被甩得一干二净。还有他那仁心堂,没想进去的时候明明还在原地,待要入内查看,竟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门,竟似平白消失了一般。”说起这个,暗卫至如今还是一脸惊惧。 “是啊王爷,奴才亲自去找了两圈,站开些,大门明明就在前方,走近了就只看见一堵墙,绕来绕去都是在原地打转。王爷您白操心了,鬼医大人根本无惧旁人暗算,他若是不想,咱们这些凡人连他的衣角都摸不着。”张贵用热切而又敬畏的语气说道。 郕王并未把二人的话放在心上,他现在唯一的想法是:那小骗子分明说要给我治病,如今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甩手走人,也不知会否回来?他若是不回来,我该怎么办?这份担心并非源于对自己病情的绝望,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羁绊,仿若少了少年,生命就缺失一大半,竟有些生无可恋之感。 郕王想着想着已是心痛如绞,只得立刻抛开杂念,默念经文。恰在此时,一只黄色的大鸟从高空俯冲而下,撞开窗户纸落在茶几上,慢慢踱了几步,又拍了拍翅膀。暗卫与张贵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只活灵活现的大鸟竟是用许多黄符折叠拼接而成,尖喙略微张开,发出清脆的人声,“王爷可曾安好?” “鬼,鬼医大人?”张贵立刻辨认出这道声音属于谁。 郕王摆手,命他莫要大惊小怪,然后正儿八经地答道,“本王甚好,你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你曾说要当本王的专属大夫,这句话没忘吧?”哪怕少年能力诡谲又来历不明,他都不会再去计较,只要他能回来就好。他其实早就知道,真正的宋有姝已经死了,尸体就沉在深不见底的化龙潭里。 符鸟似乎早已料到诸人反应,打过招呼后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我回老家取些东西,不出三天必能回转。王爷也别忘了自己的承诺,还剩九个病人,你记着。这只鸟是由三十枚凝神静心符与一枚传讯符组成,一旦发病就将凝神静心符烧掉兑成符水,可迅速缓解症状。尖喙是传讯符,若你身边发生任何诡异之事,引燃后不出两个时辰,我必会赶到。” 话音刚落,大鸟就失了灵性,变成再普通不过的纸鸟。张贵如获至宝,忙把三十张凝神静心符与一张传讯符拆开,放进贴身的衣兜里。郕王焦虑不堪的心情这才缓缓平复,嘴角微弯,露出一抹温柔浅笑。 令所有探子无功而返的有姝已经回到盘龙山的地宫,把自己积累了几千年的宝物挑拣出来,放进褡裢里,有黄泉水、九阳木、九阴木、彼岸花等。他好歹活了几千年,不至于连五六百年的大妖都应付不了,但对方却先一步控制了主子,为防投鼠忌器,还得徐徐图之。 出了地宫,看见满坑满谷的野草,他跺跺脚把陆判官传唤过来,吩咐道,“我刚得了一本药经,你帮我看看这里面的草药天坑内可有生长,若是有的话全给我找来。” 陆判官最害怕的就是这位主儿,连忙接过药经前去搜寻,却只拿回两株通体漆黑的野花,一再告罪说自己已经尽力,还请大人莫怪云云。有姝并未怪罪,仔细看了两眼,颔首道,“肤毒?不错,正好用得上。” 陆判官心下稍安,诚惶诚恐地把这尊大佛送出天坑,还谄媚万分地表示:若大人有所差遣,小的必然随传随到。 有姝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从密道出来后便找到临近的乡村,买了一头小毛炉,溜溜达达往回赶。此时的他并不知道,整个沧州府都因为鬼医的消失而乱成一团。 首先是目睹他呼风唤雨助神龙飞升的百姓,不管身上有病没病都想往仁心堂里挤,好叫鬼医大人赐下一枚符箓,回去烧成水喝。哪料仁心堂的匾额明明悬在前方,冲过去却齐齐撞到墙壁,再要来寻,整个仁心堂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邪门,真邪了门了!这些人日日前来神农街转悠,却次次无功而返,竟逐渐消去攀附鬼医大人的妄念,唯余满心敬畏与狂热的崇拜。正所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那些自诩高才而居于闹市的先贤们简直与鬼医大人毫无可比之处,人家硬是把闹市一角布置成了僻静山林,叫有心者只能站在远处徘徊而不能靠近一分。 普通百姓退却之后,又有许多高僧与道士相继赶来,欲与鬼医一叙,却因破解不了仁心堂外的神通,只得悻悻离开。临走时他们不敢怠慢,一个二个跪在街边口称仙长,颇有些高山仰止、望其项背之感。 渐渐的,“鬼医”二字竟成了某种禁语,大伙儿只敢意会,不敢言传,说起他的种种神异之处,均用“那位”指代。有幸得他医治的病人至今唯三,一是李狗剩,二是瞎眼老妇,二是吴太守嫡子。李狗剩如今被族里当成了大吉之人,不但免费供他读书,还专门派了仆役前去照顾,生怕他靠近河岸,再被水鬼抓去当替身。老妇回去后被村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均想扒-开她的眼皮看看神龙曾经安眠过的居所,还有人说她福气大,子孙后代定然有出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7.医术 有姝当然知道周围有许多人在跟踪自己,一入城就使出缩地成寸之法,三步两步到得郕王府门口。那些暗探好不容易逮到鬼医,正欲靠近,就见他背影忽然变得缥缈如雾,仿佛随时会消失,再定睛一看,竟果真消失了。 好厉害的神通!此人既不能拉拢,却也万万不可得罪。他若是想杀谁,恐怕只需动一个念头。众位暗探打好腹稿,这便往外递送消息。 有姝踏上台阶,正欲冲看门的侍卫拱手,二人已诚惶诚恐地弯下腰,引领道,“鬼医大人,您请进。”想当初他们还把这位真神当成探子撵了大半条街,现在再看,当真是不知者无畏。若大人有意计较,他们坟头恐怕都已经长草了。 有姝头一回踏进郕王府,却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看见站在仪门外等待自己的主子,立刻上前搀扶,“王爷,你怎么出来了?快下雪了,外面冷。”边说边把他略微松动的衣带系牢,又摸了摸大氅的厚度,言行举止一点儿也不见外。 郕王仿佛被他照顾习惯了一般,竟也抬起下颚展开双臂,任由他摆-弄,眼角眉梢满是重逢的喜悦。二人相携回到暖阁,张贵已备好茶点,毕恭毕敬地请鬼医大人落座。 “下回要走,先给我打个招呼。”郕王脱掉大氅,将冰冷的手放置在烤火炉上。有姝自动自发地把它握住,往自己暖乎乎的怀里塞。 刚才就已经反客为主,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借照顾之名行调戏之实?哪里有人会强硬地拽着别人的手,又扯开自己衣襟,往胸口贴的?这要换成一男一女,那画面也太淫-乱了……张贵满心骇然,却又不敢吱声。 郕王也很惊讶,素来苍白的脸颊迅速染上红晕,本想把手抽-出来,却不小心摸-到一个小小的凸起,又听少年似小猫一般轻哼,不由僵坐原地。 有姝却仿若无事,这只手捂暖了又换另一只手,且极其自觉地把凳子搬到离主子最近的位置,与他大-腿贴着大-腿坐好,这才低声开口,“下回不走了,我得守着你。你不是得病,而是中了咒术。怪我做事不够谨慎,竟把‘鬼医’的名头先行打出去,若传入下咒者耳中,他们难免会有异动。” 张贵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心思计较鬼医轻薄自家主子的行为,恨不能给他跪下喊救命。 郕王贴着少年平滑胸膛的掌心变得越来越滚烫,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竟似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待少年揽住他肩膀,用哄孩子的口气道了句“莫怕,有我在”才堪堪回神,问道,“凭你的能力,某说小小的沧州府,便是京城都难以容下。你若有心,大可以入宫面圣,混个国师当当,为何屈居我王府首医之位?你想得到什么?” “我想得到你啊。”有姝是个直-肠子,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 郕王表情变得十分古怪,张贵已经瑟瑟发抖地跪下了。万万没料到,鬼医大人竟是这样一个妖道,只因看上王爷美貌才会主动找上门来,若王爷不答应,他该不会用强的吧?王爷能反抗吗?把二者的实力摆放在一起来看,张贵绝望的发现,自家主子竟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这妖道宰割。 郕王也不把自己贴在少年胸口的手抽-出来,继续问道,“你喜欢我?” “那是当然。”有姝越发凑近了些,一面点头一面眨着自己真诚的大眼睛。 郕王不像张贵,把少年想得太龌龊,恰恰相反,对方的心思恐怕比任何人都要干净直白。但问题是,他究竟喜欢自己哪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来得太快了些,心里总有种握不住抓不牢的恐惧感。他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 有姝张口就答,“喜欢你器大活好啊。”话落才反应过来,连忙捂嘴。 上一世他常常被孟长夜那个糙汉压在床-上摆-弄,仿佛不知疲倦地询问你喜不喜欢我,喜欢我哪点云云。有姝若是回答得太正经,或稍微慢那么一点,必定会被整治的很惨,久而久之便乖觉了,一问就连忙答道,“喜欢你器大活好,快入我。”孟长夜这才哈哈大笑,然后闷-哼着宣泄-出来。 对于别人来说已是六百年过去,但对有姝而言仅是睡了一觉而已。面对同一张脸,同一道声线,同一个灵魂,他并没有办法很快适应全新的相处模式,甫一听见熟悉的问话,立刻甩出习惯性的答案。 话音未落,房间里已安静得落针可闻,张贵彻底放松了,心道原来鬼医大人是下面那个,这就好,这就好。 有姝看看爬起来拍打衣摆的太监,又看看眉梢高挑,眼含兴味的主子,白-嫩脸颊迅速染上红晕,继而头顶和两个耳朵孔开始冒烟。完了,没脸见人了!他似被火烧一般,急忙去掏主子还放在怀里的手,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捻了一下,差点瘫软在椅子上。 “我说错了!我喜欢……”他噙着泪珠,急切地想要解释,却被郕王哑声打断,“倒也没说错,我的确器大,但活儿好不好就得你亲身体会。不如咱们挑个时间切磋切磋?” 有姝耳-垂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那咒术会篡改你的命运,若要解开,必须得到下咒之人的心头血,你有没有线索?” 郕王似笑非笑地看他半晌才缓缓摇头,“没有。我的兄弟们,朝臣们,宫妃们,甚至包括父皇,都有可能。”想对他下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主子没有头绪,有姝却已经锁定一个目标,那就是十四皇子,当今圣上。他占了本该属于主子的皇位,是最后的得利者,按理来说嫌疑最大。不过也不排除他背后有高人指点。这些日后可以再查,先把主子的心脉保住再说。 这样想着,有姝从褡裢里翻出一张赤红的符纸,慢慢折叠成心形。郕王的双手已经捂得够热,此刻正摆放在少年圆润的肩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仿若呵气般在他充-血的耳畔低语,“这符纸怎是红色?看着有些诡异。” “这张符纸用我的心头血、黄泉水、彼岸花汁混合而成的溶液浸泡过,自然会变成红色。”有姝挠挠酥-麻的耳朵。 “你的心头血?你取心头血作何?”郕王不用想也知道取血的过程必定十分痛苦,手掌不由紧紧握住少年肩膀。 “我的心头血不同于常人,对于咒术形成的邪物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它闻见这股味道便会离开你的心脏,附着在这张符纸上。王爷,烦请你拉开衣襟,露出左胸。”有姝已叠好心形符纸,正儿八经地要求道。 郕王慢条斯理地解开衣带,露出虽然苍白却足够强-健的胸膛。有姝尽量目不斜视,咬破食指在他左胸画了一道移形符,末了把红心拍入内腑之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8.医术 王公子还倒吊在房梁上,有如八-九月孕妇的肚子已完全消瘪,只偶尔吐出一口酸水,却再也没有老鼠大小的饿死鬼从喉头冒出来。摆在他下方的大缸装满吱吱乱叫的小人,一个踩着一个往外爬,却仿佛撞上一层无形的墙壁,又砰地一声掉落回去。那场景说不出的怪诞可怖,令人只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王夫人惴惴不安地道,“大人,我儿肚子里还有鬼物吗?可不可以把他放下来?”话音刚落,王家的仆役就齐齐退后一步,生怕被夫人喊去解绳索。一缸饿死鬼摆在公子脑袋下,谁敢靠近?万一掉进去……那画面太恶心,众人不敢多想。 周妙音却麻着胆子走了好几圈,一再追问,“这些是鬼?真的是鬼?”此前,她对鬼怪的所有认知不过来自于上一世所看的恐怖电影而已,却从未想过在现实中会遇见。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否则脑子要炸了。 有姝并不搭理她,转脸去看主子,见他正仰头灌茶水,一副极力忍耐的模样,便温声道,“要不你先回去?接下来我还要把他们处理掉。” 郕王哪里肯在少年面前露出怯弱之态,连忙收敛情绪,故作云淡风轻地摆手。他并非害怕,只是受不了饿死鬼身上那股腥味,像死了许久又浸泡在臭水沟里的老鼠,也不知王公子本人恢复意识后该如何自处。 有姝只得给他化了一张凝神静心符,亲眼看他喝掉才甩了甩袖子。百八十斤的大缸竟被他清冷袖风推出去老远,然后稳稳停住。原本挤在门口的路人连忙后退,免得被大缸撞上,表情越发崇敬狂热。连各地藩王的探子都被这招唬得一愣一愣的,把鬼医的实力和危险程度提升至最高等。 “把人放下来吧。”有姝摆手吩咐。 王夫人喜极而泣,连忙命仆役把儿子身上的绳索解开,慢慢平放在病床-上,又端来热水清洗他臭不可闻的脑袋,接连洗了三四遍味道还是很重,惹得几名丫鬟频频干呕。有姝不免想起上辈子的自己,嘴角飞快翘了翘,从药柜里找出一些虎尾兰,让李狗蛋煎成药水替王公子冲洗。途中,王公子清醒过来,揉着肚子直喊饿。 王夫人一听见这个字就下意识地打哆嗦,惊恐道,“大人,他怎么还喊饿?是不是肚子里还有那个玩意儿?” “之前他吃进去的东西全用来供养饿死鬼,醒了又怎能不饿?”有姝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阴阳元气符,扔给虚弱不堪的王公子,命令道,“吃掉。” “你竟敢让本公子吃纸?你是不是脑子有病?”王公子近月来皆是昏昏沉沉的,又哪里知道鬼医大人的名号,眉毛一竖便露出张狂之态。 “不吃也罢。”有姝指尖一招,符箓竟似活了一般,径直飞向他掌心。 王夫人哪里舍得退还鬼医大人的符箓?这玩意儿若是拿去外面,能卖到万两黄金的价,莫说沧州府的权贵们抢破头,便是各地藩王也趋之若鹜。她以平生最敏捷的动作把半空中的符箓截住,旋身就甩了儿子一巴掌,骂骂咧咧道,“你个孽障,竟敢对鬼医大人如此无礼!若不是鬼医大人救了你,你早就被饿死鬼吸成-人干了!你给老娘吃掉,快吃啊!” 见儿子左右躲避,她干脆揪住儿子发髻,又命两个身强体壮的仆妇掐住他下颚,硬把符箓塞进去。也不知符箓上施了什么神通,竟入口即化,不过片刻,本还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的王公子已是神采奕奕,脸颊丰润,连蜡黄粗糙的皮肤都变得光泽许多。 自己的身体,感受当然比旁人更为深刻,王公子再不敢叫嚣,又听了丫鬟附在耳边说的那些话,连忙跪下给鬼医磕头,目中满是懊悔与惊惧的神色,及至见到满缸饿死鬼,差点没厥过去。 围观者一面羡慕他好运气,一面又鄙夷他胆儿小。鬼医大人就在此处镇守,有什么好怕的?还有几个好奇心比较重,扬声问道,“大人,他肚子里怎么跑进去那么多饿死鬼?这也太邪门了!” “不过是沉迷女色损了阳气,又恰逢路边有乞丐饿死,上去亵渎了尸体,这才招致横祸。饿死鬼这等邪物其实无需惧怕,他们大多孱弱,若你阳气充足便不敢近身。”有姝一面说一面绘制冥火符,轻飘飘地扔进大缸。 一股紫色火焰腾空而起,将仁心堂照得分外透亮,却并无热度,反而阴冷极了。路人连连后退连连惊呼,王家众人则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但缸里的饿死鬼却仿佛掉入了岩浆池,发出凄厉的嘶鸣,扭动着、抓挠着、蹦跳着,一只接一只化成飞灰。短短几息过去,缸里竟空无一物,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这样的手段简直通神了!路人大哗,继而跪伏一片。有姝却依然从容淡定,指指大门,发出逐客令,“王夫人,王公子,你们可以走了,下回路遇乞丐,不说救济,好歹不要作贱他们。再者,回去之后三月内莫近女色,你现在本就阳气大损,容易招惹邪物,若再泄-了精元,也不知又会撞见什么。我鬼医还有一条规矩忘了说,救过一次的人,绝不会再救第二次,你们好好惜命吧。” 王夫人把脑袋都快点断了,压着儿子给鬼医大人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开。周妙音在门口徘徊不去,仿佛有许多话要问,却见少年勾勾手指唤道,“周大夫,请你随我来。” 内堂没烧地龙,也没燃炭火,却温暖如春。少年把容色苍白的郕王扶到软榻上安置,又给他盖了一条薄毯,方徐徐开口,“你那玉佩可是传家之宝?” 周妙音心下悚然,立即握住颈间的玉佩,察觉自己反应过激,忙缓和神色默默点头。 有姝把速效救心丸摆放在桌上,继续道,“可曾留下祖训,说传女不传男?” 周妙音已完全不敢小看宋掌柜。她甚至隐隐有种感觉,只要这人想,世界上恐怕没什么事能瞒得住他。分明穿着衣服,却像是被脱-光了一样遭人围观,这感觉说不出得难受,周妙音咬紧下唇,涩声道,“的确有这么一句祖训。” “那就没错了。”有姝将一颗速效救心丸扔进茶碗里,待它完全化去才轻敲桌面。一只四肢枯瘦,肚子奇大的饿死鬼应声而来,尖声尖气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郕王只挑高一边眉梢,显得很是兴味,周妙音却吓得惊叫起来,“饿,饿死鬼?你不是把他们全烧了吗?”好吧,她已经接受了妖魔鬼怪的设定。这个世界似乎没有她想象得那般简单。 “这一只是我养的。”有姝点点茶碗,命令道,“喝掉它。” 饿死鬼不敢抗命,忙把脑袋埋进去咕咚咕咚豪饮,末了瘫坐在桌子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却又转瞬变得狂躁不堪,连连喊饿。有姝扔给他一枚阴阳元气符,待他火急火燎地咽进肚子,这才好了,其表现与之前的王公子一般无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9.医术 众人火急火燎地往仁心堂跑,两名女子及其家属在周妙音的引领下快速冲入朱漆大门,之前中毒那位可能受了惊吓,竟软软倒了下去,被家人抱到病床-上安置。壮汉背后的衣服已被鬼面咬得破破烂烂,且嘶吼声越发刺耳,仿佛要透体而出一般。他内腑绞痛,双足发软,本想让妻子、儿女前来搀扶一下,却没料他们竟远远躲开了,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 周氏医馆的学徒们亦不敢靠近,只得激励道,“这位大哥,仁心堂就在前面不远处,走几步路就到了。您赶紧的吧,免得这,这恶疮越发作妖。”活了十几二十年,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景,若是没有鬼医大人镇着,约莫会当场吓死几个。 路人早就听说曾被鬼医大人拦住的病人又去了周氏医馆求救,都等在门外看热闹。如今神农街已成了沧州百姓最爱光顾的地方,没病也爱让大夫帮忙诊个平安脉,或者买几服治疗头疼脑热的药回去备着,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打仁心堂路过,沾沾鬼医大人的仙气儿。 医馆里面刚传出惊叫声,他们就闻风而动,心说果然被大人料中了,这几人的病有古怪,本打算借着搀扶病人的机会踏入仁心堂,近距离瞻仰大人的仙姿,却在看清壮汉的模样后吓得胆裂魂飞。 那壮汉越发惊惧,裆下一热竟淅淅沥沥尿了出来,于是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往仁心堂跑,却猛然发现那两扇朱漆大门消失了,只剩一堵围墙。怎么会?方才不还在这儿吗?他又是困惑又是仓惶,退开几步,发现大门还在,上前几步,却又忽然消失,反反复复,竟似入了迷障。 路人也发觉端倪,奇道,“他怎么总在原地绕圈子?莫非吓傻了不成?” “你们难道忘了,之前咱们想入仁心堂也是这般模样。若是那位大人不想让谁靠近,此人定然摸不着那两扇朱漆大门。”有人提点道。 “是了是了,莫非这汉子犯了大人哪条忌讳?”此话一出,大家连忙去看摆放在门口的牌子,然后猜测纷纭。 周妙音把两名女子安置好,这才发现壮汉还落在外面,本想把他领进来,却见宋掌柜袖风一扫,竟让仁心堂外的空气扭曲了一瞬。那场景着实很美,仿佛夏日当空,热浪蒸腾,把周围所有的一切弄得飘飘忽忽却又清澈透亮。但一瞬过后,空灵飘渺的感觉便消失了,仁心堂仿佛从仙界回到人间,光线都暗了不少,而一直在外徘徊的壮汉也似发疯一般冲上台阶。 “慢着,想要踏入我仁心堂,就得守我的规矩。”有姝指尖一点,壮汉就被定在原地,一只脚抬高,一只脚落地,身体还保持着斜向前冲的态势,却奇迹般地没有摔倒,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 他看向周妙音,一字一句缓缓道,“我素来不救恶贯满盈之徒,但因十场赌局还剩八场,周大夫,你确定要把此人当做其中一场?”话中真意不言自明。 壮汉虽然身体被禁锢了,五感却并未被剥夺,闻听此言目中流露出惊骇与心虚的神色。周妙音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犯了两难。救还是不救?若在从前,她定然会选择救,因为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病人不分高低贵贱,也无好坏之别,只要到了医院,落在自己手上,那唯一的目标就是让他们康复。但在宋掌柜看来显然不是如此。 宋掌柜这人着实有些奇妙,他的三观似乎很正,但细细一想又很邪门,但凡他认定的真理,便是把世界扭曲了来迎合自己,也仿佛是理所当然。他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但有时候又像是主宰者,那种强烈的人格魅力具有极大的侵略性,差一点把周妙音的三观都掰歪了。但也只是差一点而已,她想了许久,终是点头,“请宋掌柜救他一救。这便是我们之间的第三场、第四场、第五场赌局。” 有姝抿唇,心下不悦,但也并未说什么。他绕到壮汉身后,淡声道,“你若自己出来,我便为你伸冤并超度。你若不愿出来,我照样为你伸冤,却也会让你魂飞魄散。你选一个吧。”鬼面疮而已,他见的多了。 察觉到少年身上源源不断释放的紫薇帝气,鬼面疮露出惊恐的表情,立刻求饶,“小的愿意自个儿出来,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嚯,这人头疮竟然还会说话,是个活物!路人吓得腿脚发软,连忙你扶着我,我扶着你,往墙根缩去,分明尿都快憋不住了,却死活不肯走。他们定然要把鬼医大人收服人头疮的情景看全乎,日后好拿出去当成炫耀的谈资。要知道,沧州府里可没几人敢把他治病的全过程看完,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脸熟的。如今这些人去茶馆、酒楼均不用花银子,多的是人请客,就为了听一听大人的种种神迹,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他们最主要的营生。 所以说这营生不好干,没准儿哪天就被吓死了。这些人抱成一团,对兀自叠着纸人,脸上还露出闲适之态的鬼医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从灵泉之事被戳破后,周妙音对宋掌柜便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凑近了问道,“这又是什么符?你作甚把它折叠成-人形?”还别说,宋掌柜手工特别好,尤其擅长折纸,什么千纸鹤、信天翁、小纸人,莫不惟妙惟肖,信手拈来。 不过须臾,他手里就出现一个短手短脚圆脑袋的小纸人,看上去还挺可爱。周妙音正想伸出指头戳两下,就见宋掌柜掌心一翻,又凭空变出一支毛笔,往纸人的脑袋上添加五官。 哟,这不是《怪物史瑞克》里的那个小姜饼人吗?周妙音嘴角抽-动,很是想笑,却因场合不对强忍住了。也只在这种时刻,她才能真切的意识到,宋掌柜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也有天真烂漫的一面。 “这是移魂符,折叠成-人形比较好操控。”他把小纸人托在掌心,召唤道,“过来。” 那鬼面疮伸长脖子左右扭动,仿佛要从壮汉身体里钻出去,却最终化作一缕黑烟,附着在纸人上。壮汉表情依然凝固,眼眶却开始泛红,脖颈也冒出条条青筋,可见方才那几下应当十分疼痛。 本来平躺在掌心的纸人忽然站立起来,抬了抬胳膊,扭了扭胯部,然后噗通一声跪下,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与壮汉的纠葛解释清楚。却原来他与壮汉本是同乡,常常一块儿上山打猎,偶有一天,他在山中挖到一株百年野山参,拿到药店里能卖几百两银子,不由欣喜若狂,拿出来让壮汉开眼。财帛动人心,壮汉假意与他同路,却从背后将他砍死,又把尸体推入深涧,然后拿着野山参独自回去。 乡里人比较实诚,听壮汉说二人在半途就已分开,然后各自狩猎,也就没有怀疑。再加上当时山中有大虫出没,那人的妻子见他久未回来又找不到尸体,自然以为他被大虫吃掉,没过几年便改了嫁,从此再无人过问他的死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医术 当女子挑衅有姝时,郕王已收到消息匆匆赶至。他从小中咒,现在虽有替心符护体,却得将养好几年方能缓和过来,故而看着十分苍白虚弱,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蛋却足以弥补体魄上的不足。 女子眼见尊贵无匹的男人踏着晨光而来,一双狭长凤目在自己身上扫射,竟鲜见的红了脸皮,心道不愧为天潢贵胄,气度果然慑人,这一趟却是来对了!她定了定神,继续道,“宋有姝,我与你对赌三场,你敢是不敢?第一场是令这名男子的右腿恢复如初,第二场是治好他的痹症。”话落从自己带来的二十几名壮汉中扯出一人。 围观者这才发现,此人穿着汉服,应当是这些苗人半路找来的病患,不但双手肿-胀变形,皮肤表面还长满许多大大小小的鼓包,有的发红溃烂,有的结痂干硬,看上去不像是人,倒像一株会行走的长满疙瘩的树干。 “这是什么病?好生骇人!”路人议论纷纷。 所谓痹症是古人对风湿类疾病的统称,周妙音仔细看了几眼,断定此人病情极为严重,莫说治愈,怕是没几年好活。在现代,风湿病与运动神经元症(渐冻人症)、癌症、艾滋病、白血病,被世界卫生组织列为世界五大疑难杂症,那时的医疗水平都极难治愈,更何况现在?思及此,她忧心忡忡地瞥了宋掌柜一眼。 但女子的话还没完,她随手将病患推回去,指着郕王道,“这第三场嘛,就是医治王爷的心疾。” 有姝八风不动的表情总算裂开一条缝,拒绝道,“王爷金尊玉贵,岂能由着你说治就治。” 女子轻笑,“我自然不会让王爷以身犯险,届时找来同样患有心疾的病患也就是了。对赌嘛,哪能没有彩头,我只想要两样东西,一是郕王的正妃之位,二是你鬼医的性命。你若是不敢与我赌便跪下喊我三声姑奶奶,末了写一块‘自愧不如’的牌匾,从此永远离开魏国,这事就算了了。” 路人大哗,连周妙音都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再观有姝,眉眼虽然舒展,清亮的瞳仁却已被浓重的杀机充斥。这些人不但想试探他的深浅,还欲一劳永逸地将他除掉,真是打的好算盘。他们只是想要他的命便罢了,总归拿不走,但这女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觊觎自家主子。 既然来了,那就统统死在这儿吧。有姝已经许久没动真怒,刚想点头应邀,就听主子沉声道,“本王的正妃之位岂能由你说了算?你是什么东西?”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龙十妹容貌极其美艳,身材也婀娜多姿,平生还从未被男人拒绝过,不免对郕王越发高看。她倨傲地扬了扬下巴,“就凭我能治好你的病。没有我你会死!”当然,有了她也是要死的,不过会死得痛快一点。 郕王冷笑不语,有姝则跨前一步将他挡住,徐徐道,“这三场赌约我应了,我只要一个彩头,那就是你的命。”他原本还想把人留着,以便揪出主使者,但现在看来却大可不必。觊觎主子的人都该死,什么给主子选择的权利,远远看着他幸福就好,事到临头有姝才发现自己压根做不到。 一看见有人想要靠近主子,甚至霸占主子,他就恨不能制作一张傀儡符,把对方两三下拍死,而这个女人尤甚!在答应赌约的一瞬间,他已经为她设计好了死法,保证比中了咒术痛苦千百倍。 龙十妹莫名觉得有点冷,心底却满是蠢-蠢-欲-动的杀念。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毛头小子许是刚出师,还未见过世面,竟就猖狂若此,难怪会被那位大人盯上。今天她就好好教教他“死”这个字儿该怎么写。 “事不宜迟,现在就赌第一场?”她伸手相邀。 有姝正欲跨步上前,就听主子低不可闻地道,“这一局完结,本王派人把她处理掉可好?”这女人竟敢对少年心存杀念,便是死上一万遍也消不去他心中怒焰。 “不要动她,她并非普通人。”有姝暗暗传音。这女子不但修习巫术,理当还身怀毒蛊,是个厉害角色。郕王隐隐有对少年言听计从的倾向,只得勉强按捺。 断肢移植术在现代并不算罕见,只要肢体保存完整并且足够鲜活,就能重新接上,但那是在手术室拥有高倍显微镜及许多先进医疗器械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完成。如那女子所言,把老虎咬烂嚼碎的肢体恢复如初不啻于异想天开,这世上除了宋掌柜,果真还有人懂得此等神仙之术?周妙音反复打量女子,目中满是怀疑。但她已渐渐明白,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女子在路人的围观下抽-出腰间弯刀,干脆利落地剖开老虎肚皮,将它胃囊里已经支离破碎的断腿取出来,摆放在地上慢慢拼凑。这里一块森森白骨,那里一块血红碎肉,直拼了两刻钟才勉强看出断腿的形状。 “嚯,都已经咬成这样了还能重新长回去?”路人不敢置信地低语。 “能不能长回去,你们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女子瞥了鬼医一眼,目中满是轻蔑。她心知此人擅长玄术,尤其是招魂驱鬼,但真若让他肉白骨,他那些手段也就不够看了。活死人肉白骨,为什么要把“活死人”放在前面?因为对真正的术士而言,这只是最基本的能力,但“肉白骨”却已经隶属于仙家手段。 她一眼就看出少年修习的是正统道术,除非积累几千年法力,否则绝无可能做到。而她承继的巫术、蛊术却最擅长调弄人体,莫说让断肢重生,便是让一个人长出七八个脑袋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她把拼凑好的断肢合在男子的创口上,又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下去,语气中隐含-着微微恶念,“看仔细了,千万莫眨眼。” 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昏沉的男子猛然抽-搐起来,正欲打滚哀嚎就被几个壮汉死死压在地上,然后就是一阵又一阵难以言说的痒意从四肢百骸里蔓延,仿佛皮肉甚至骨髓中爬满蚂蚁,恨不能用两手抠破,一一碾死。 当他备受煎熬时,路人却接连-发出抽气声,一个二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只见他那支零破碎的断肢竟慢慢长拢收紧,血肉模糊的裂口变得平滑光洁,焕然一新。这变化十分迅速,不过半刻钟,男子就变成了健全人。 龙十妹上前踢他几脚,命令道,“嚎什么,腿已经治好了,你站起来走两步给大伙儿看看。” 周妙音连忙跑过去反复查看这只腿,不敢置信地呢喃,“真的长好了,皮肤正常,血管正常,运动神经也正常。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比一个变-态!”她原以为宋掌柜已经很了不得,现在再看,这龙十妹也非常人。 有姝表情丝毫不变,只淡声询问,“你既然已经把他治好了,还让我怎么赌?难道再找一个右腿被老虎咬断的伤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1.医术 有姝抱着主子的脑袋啃了一会儿,啃着啃着,主子本还生疏的动作就变得熟练起来,竟将他压在矮几上又揉又捏,分外激动。若非有姝极力挣扎,怕是会被当场办了。他嘴唇红肿,发丝散乱,脖颈与锁骨等处布满斑斑红痕,看上去靡艳至极。 “等,等会儿!”他慢慢调试急促的呼吸,不平道,“你怎能如此孟浪?求着我医治的人是你,难道你不该任由我为所欲为吗?” 郕王彷徨不定的心情已大为消减。在与少年亲吻的片刻,他脑海中依稀浮现许多缠-绵悱恻的画面,就仿佛怀里这人已与自己纠缠了千百年。如果说他们的缘分是早已注定,且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倒也说得通了。 他双手用力掐住少年纤细的腰,一面低笑一面询问,“没错,的确是我有求于你,你待如何对我?” 有姝心下一喜,指着床榻命令道,“上去,脱衣服!” 郕王越发想笑,却拼命忍住了,施施然走到榻边,一件一件褪去衣衫。他看上去瘦弱,该有的肉却一点不少,腰-腹之间甚至还有几块坚硬的隆-起和两条深刻的人鱼线。他大马金刀地坐下,冲少年勾勾食指,“过来。” 有姝立刻忘了“鬼医大人”的尊严,屁颠屁颠跑过去,先是摸-摸主子隆-起的胸大肌,复又捏捏他腰间的软-肉,脸上满是垂涎之色。郕王素来不屑于用自己的“美色”蛊惑人,但遇上少年,他愿意用一切手段将他绑在身边。他伸展手臂,把人压在榻上,再次吻了过去。 有姝被调弄得晕晕乎乎,欲-仙-欲死,不经意间摸-到主子的手链,却转瞬清醒过来,“不好,咒术发作了!” 郕王哑声道,“不用管它!” “哪能不管?龙十妹刚来沧州,咒术就发作了,我可不认为这是巧合。不行,我得看看。”有姝扑腾了好一会儿才从主子身下钻出来,顶着一头乱发去翻找孽镜。咒术每隔一段时间会自动发作一次,以便吸取帝气,但若是下咒者有心,也能随时随地让中咒者生不如死。 孽镜慢慢显现出内腑的情况,只见那黑色蝎子正一下一下弯曲尾针,狠狠往替心符上蜇,本还完好无损的符箓已破了五六个大洞,洞口周围呈现出焦黑的痕迹,咒术之毒可见一斑。若把符箓换成主子的心脏,他这会儿定会生不如死。 有姝看得眼睛都红了,一股浓烈杀意在胸口慢慢升腾。 “这次的发作,应当是有人在试探你我。”他指着孽镜,解释道,“看见它发出神光的眼睛了吗?那是下咒者心念催动所致。” 郕王仔细看了两眼,颔首道,“你若不说,我竟没发觉。的确,上次看它还有些死气沉沉的,这回却像一只活物,灵动得很。” “那头定是想看看你是否还在他们的掌握当中,也想看看我能否解开咒术。总算把蛇尾巴惊出来了。”有姝表情闲适,眸光却一暗再暗,只因这次的发作十分猛烈,竟足足刺了十几下才罢休,把好好一张替心符弄得千疮百孔,焦痕遍布。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没有替心符挡灾,主子会如何痛苦。 “完了?”三刻钟后,郕王淡声询问。 “完了。他们应当对试探的结果很满意,这回该轮到我出手了,希望他们能接住。”有姝满面寒霜地道。 二人再无心思胡闹,略坐片刻就依依惜别。为了不招致怀疑,有姝亲手把人高马大的郕王抱出仁心堂,又在张贵小心翼翼地搀扶下送上马车。郕王整张脸都快烧起来了,却因背后贴了幻视符的缘故,在旁人眼中显得格外苍白虚弱,仿佛一口气续不上来就会暴毙一般。 有姝钻入车厢,借着竹帘的遮挡啃了主子一口,叮嘱道,“别怕,这事很快就会过去。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郕王心头火热,正想拉住他好好亲一会儿,却被蒙头蒙脑地捂进大氅,待挣扎而起时,马车已经驶远了。隐藏在暗处的探子忙把郕王发病,而鬼医束手无策的消息递出去,引得八方云动。 一行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名死囚被王府暗卫送到仁心堂。翌日,龙十妹等人应约而来,虽极力遮掩,却免不了露出凝重之色。 “宋掌柜,第三个病人在哪儿?”他们无法踏入仁心堂,只得站在台阶下拱手。 有姝袖风一扫,便把身后那人拂至龙十妹脚边,言道,“第三个病人就是他了。为彰显公平,神农街的诸位大夫可上前替他诊脉,看看他是否的确患有心疾。第三场的规矩由我来定,龙十妹,我要你在男子病亡之前将他治愈,若他暴死当场,你与你的护卫就统统留下首级。” 好奇心最重的周妙音第一个跑过去替瘦弱男子把脉,颔首道,“没错,的确是心疾之症。”其余大夫为了沾鬼医的光,也陆续上前佐证。 轮到龙十妹时,她却眸色几变,心生恼恨。原来不仅是他们在试探鬼医的深浅,对方同样不输手段。这人得的哪里是心疾,却是死咒,而下咒者是谁不言自明。只要鬼医一个念头催动,这人的心脏就会被邪物绞碎从而暴死,除非拿到他的心头血,否则第三局必输无疑。 但众目睽睽之下,龙十妹不去治病,反倒向鬼医心口刺去,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岂不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狗急跳墙?这不仅坠了苗疆的威名,更让鬼医有了杀人灭口的绝佳理由。龙十妹不怕死,却怕死得窝囊,死得难看。 鬼医不是想刺探她的深浅吗?好,她便拿出看家的本领来应对。他想借她的手找出治愈郕王的办法,却是打错主意了! 当龙十妹兀自斟酌时,有姝已把一筐蝎子倾倒在死囚头上,然后催动死咒。在外人看来便是鬼医故意惊吓病人,导致对方心疾发作。周妙音暗暗皱眉,觉得此法不够人道,却也不敢随意插口。现场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变-态,哪里有她说话的地儿。 眼见死囚捂着胸口满地打滚哀嚎,龙十妹立刻上前,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血红的药丸,然后连连掐了许多玄奥的法诀,一个一个拍入死囚内腑。站在旁边的壮汉们纷纷取出腰间的竹筒严阵以待,每当圣女打入一个法诀,就给死囚喂一口竹筒内的液体,七七四十九个发诀之后,对方总算安静下来,眼睛微微开合,仿佛快睡着了。 与此同时,郕王勉强撑着病体来到仁心堂,也不下车,只裹着厚重的大氅斜倚在车门边观看,一张俊脸毫无人色。 龙十妹调息了足有一刻钟才睁开双眼,本还泛着光泽的脸庞现在像干枯的花朵,显得萎靡而又颓唐。她刚张开嘴,齿缝就沁出一丝鲜血,可见之前那四十九个法诀暗藏玄机,怕是需要她付出莫大的代价才能催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2.医术 有姝捧着破碎的蟾蜍回到内堂,就见张贵正用诡异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上前扯掉禁言符,命令道,“你守着王爷,我去去就来。” “你想跑?”张贵拦住他去路,表情略显畏惧,更多的却是怀疑与杀念。哪怕鬼医能力再超凡,一旦危害到王爷的利益就应该铲除。沧州对王爷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一旦沧州成为不毛之地,王爷也失去了在魏国立足的根本。唯有鬼医能解开此局,所以他必须死! 有姝并未与他计较,使出缩地成寸之法,迅速赶去四个城门,布下禁锢法阵。若是让感染瘟气的沧州百姓跑出去,主子的整个藩地都会受到波及。凭他几千年的道行,并不畏惧血咒,但所谓“蚁多咬死象”,沧州有数十万百姓,若挨个去解除咒术,要等到何时?况且一个一个去救,越是到后面死的人越多,沧州的损失也就难以挽回。 他现在只能把一城之人困住,再慢慢思索全面而又快速的办法。当他回到仁心堂时,郕王已经醒了,正披着大氅站在廊下等待,四周盛开的梅花因感染瘟气而纷纷掉落,腐臭发黑的花瓣被风卷上暗沉的天空,显得寥落而又残破。这还只是初期而已,临到后面,不难想象深中咒术的沧州是何等惨绝人寰的景象。 本还胸有成竹的有姝忽然胆怯了,一步一挪走到主子身边,努力眨着黑亮而又无辜的大眼睛,“你醒了?” “我醒了。”郕王微微一笑,指着他手里的一捧碎肉,“你还拿着它作甚?” “替你解咒啊。”有姝理所当然地道。 临到此时,少年竟还记挂着自己的身体,令郕王心下微暖。他尽量放缓面色,温声道,“之前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这不是你的错,而是下咒者太狠毒。说来说去,一切皆因我而起,你与沧州的百姓不过遭了无妄之灾而已。若是我让百姓们即刻出城,能否避免死亡?” “避免不了,只会令瘟疫迅速扩散。”有姝摇头。 郕王眸色一暗,哑声道,“我这便命军队去封锁城门。这下,百姓怕是要怨我了。” “他们要怨也是怨我,与你有何干系?我已经把四个城门全都下了禁锢法阵,除非法力高过我,否则没人能擅自出去。之前出城那些人应该还未感染咒术,不过我会吩咐手下的鬼奴前去打探,一旦有感染者便马上带回来。”有姝脑袋越垂越低,显得愧疚极了。他还是头一回给主子捅这么大娄子。 郕王却不以为意,摸-摸-他脑袋笑道,“我的有姝果然能干。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这就召集全城的大夫前来会晤,看看有什么办法能遏制瘟疫的蔓延。” “普通的医术或许能够缓解一时,但只要咒术还在,人畜就会继续发病,直到全城的活物都死-光,或者一把火将我烧了。”有姝偷觑主子面色。 郕王眸光微冷,将少年拽入怀中用力抱紧,沉声道,“有我在,看谁敢动你。沧州若是沦陷,我与你死在一处也就罢了。” 有姝这才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两只手绕到主子身后轻轻拍抚,又像小狗一般用额头磨蹭他胸膛,坚定道,“王爷你放心,沧州是你的封地,我一定不会让它生乱。走,先把你体内的咒术拔除再说。”天大的事也不比主子性命重要。 郕王记挂着治下的百姓,却也不忍拂了少年好意,只得随他入内。有姝把蟾蜍扔进瓦罐,一面滴入自己鲜血一面连掐法诀,动作与龙十妹极其相似,却更多几分玄奥之感。 郕王等他停下才低声询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炼制蛊魂。”有姝耐心解释,“一粒蛊魂需要集齐一百只蛊王的尸体,但这只蟾蜍本就是蛊魂孵化而来,因此我只需将它炼化就好。你体内的咒术已经十分微弱,我若再引入一粒蛊魂,它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剩余的咒术之力吞噬并孵化。下咒者绝想不到世界上还会出现第二颗蛊魂,再要自爆已经晚了。我最喜欢看他想要干掉咱们,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你且等着,此间事了,他定会把咱们引到京城去,届时我要拧下他的脑袋给你当凳子坐。”话落意识到自己言语太过粗暴,连忙用手捂嘴。 “把他脑袋拧下来给我当凳子坐,这话你跟谁学的?”郕王没好气地戳他眉心。 跟你啊,还能有谁?有姝默默答道。 说话间,瓦罐里咕噜咕噜一阵乱响,仿佛有许多气泡正在往外冒。有姝立刻换了一种法诀,专心致志地炼化,于一个时辰后得到一粒流光溢彩的蛊魂。郕王没有丝毫犹豫便将之吞掉,末了往孽镜里看。 只见蛊魂刚接触到替心符上的蝎子就变成一团溶液将它覆盖,转瞬便使之淡化、收缩,最终凝固成一粒鹅黄色的虫卵。有姝心念一动虫卵就迅速破壳,从里面钻出一只半寸长的,通体淡紫的小蝎子。它在替心符上打了几转,仿佛听见主人的呼唤,慢慢爬了出来。 说实话,吐出小蝎子的过程并不怎么美妙,郕王接连灌了好几碗热茶才缓过劲来。那边厢,有姝却对趴伏在掌心的小蝎子爱不释手,一面轻戳它半透明的外壳,一面喜滋滋地道,“蛊魂是苗疆圣物,但传承到今日,它真正的用法连苗人都不得而知,否则也不会轻易拿出来施展在一个死囚身上。所谓的蛊魂并非为了克制咒术,也不是为了制作傀儡。炼化并将它孵出需要施术者魂魄作引,所以,它实际上是施术者的□□,能陪伴施术者慢慢成长强大,关键时刻,更是施术者多出的一条性命。” “这话怎么说的?”郕王终于来了兴趣。 “它体内有一缕我的魂丝,一旦我身死,灵魂就会顺着这缕魂丝钻入它体内寄存。”有姝亲了亲小蝎子高高翘-起的尾巴,继续道,“为了让我复活,它会寻找附近最契合的身体钻进去,让我自行夺舍。当然,我夺舍之后它也会因为魂丝耗尽而陷入休眠,得将养许久才能苏醒。待它醒来,我遇见危险又能如法炮制。换一句话说,有了它,就等于拥有了无穷无尽的生命。这也是蛊魂被列为苗疆十大圣物之首的原因。只可惜几千年过去,苗疆的巫蛊传承已经断绝,空有宝物却不明就里,反倒白白便宜了我。” 很久以前,有姝就想养一只蛊魂,却终不可得。他这具身体不会老去,却并不代表不会死亡。他也是血肉之躯,有痛感,也会受伤,如果断了头颅或者碎了心脏,将永远不复存在。因为他不是此世中人,入不得轮回。 这代表着一旦他身死,就再也无法与主子重逢相聚,久而久之竟成了埋藏在心底的一大隐忧。当龙十妹拿出蛊魂时,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欣喜若狂,至于夺舍乃歪门邪道,害人之术,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来自末世,末世人的行为准则早已深入骨髓,那就是——不折手段地活下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3.医术 数万纸鹤在城中来回翻飞,一旦发现瘟气就俯冲而下将之吞噬。百姓起初还会闪躲,待意识到这大约是鬼医的手段就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任由它们啄食。每一只纸鹤的承载力都是有限的,一旦吞噬的瘟气过多,便会自动飞上高空,化成一簇淡紫色的烟火,然后飘飘扬扬随风而逝。 仁心堂内,有姝和郕王并未闲着,继续一只一只折叠,一只一只放飞。忽然,天边连绵不绝的黑云被紫火破开一个大洞,令璀璨的阳光照射·进来,驱走了瘟气,也驱走了寒冷与绝望。 有姝这才停手,用阴阳点化笔为最后一只纸鹤点上眼睛,双手高举着将它放飞,“沧州之危已解,咱们可以好生歇一歇了。” “是吗?”郕王也放下手里的符纸,走到窗边眺望。天际出现一团又一团紫色的小光点,看着仿佛很不起眼,却慢慢吞噬着厚重的乌云。光与影,黑与紫,交织成一片瑰丽奇景,既像日出前的霞光万丈,又像鏖战后的炽烈烽火。 郕王看着看着已是眼眶发酸,将少年搂入怀中,轻轻吮·吻他微翘的唇角,“有姝,我们胜了。” “我说过会好好保护你的!”有姝挺了挺小胸脯,表情十分自得。虽然这回捅的娄子有些大,不过好歹圆满解决了。以前都是主子保护他,这回也该轮到他来保护主子。 看见主子眼底的黑青,他立刻弯腰把人抱起来,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又解了他发冠、外袍,鞋袜,用诱哄小娃娃的语气说道,“乖,赶紧睡一觉,睡起来便什么事都没了。”末了像小狗一样舔·了主子几下。 郕王颇有些哭笑不得,把少年拽入怀中死死按住,低叹道,“你陪我,否则我睡不着。” 有姝还有许多善后事宜要处理,连忙踢蹬着腿·儿扑腾,却因为太过疲累,亦或者主子身上的香气太熟悉,竟蹬着蹬着便睡了过去,发出细微的鼾声。躲藏在他发顶的小蝎子爬到他后颈,慢慢融入皮肉,化成一个栩栩如生的刺青。 郕王摸·摸少年苍白的脸颊,又亲·亲他光洁的额头,这才翻了个身把人困住,然后陷入梦乡。 仁心堂外,闹事的百姓犹举着火把,痴望天空飞来飞去的纸鹤,每当一只纸鹤“轰”的一声化成火焰,他们内心的绝望就消减一分。不多短短几刻钟,原本厚重的黑云就被这些火焰烧灼出许多大洞,不断有灿金色的阳光照射下来,带走冬日的寒冷。 当最后一团乌云被纸鹤吞噬并烧毁,掉落星星点点滚烫的烟尘,才有几人清醒过来,呢喃道,“解开了!血咒解开了!” “还不谢谢你们的救命恩人?”周妙音站在医馆门口,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容。 大伙儿这才回神,连忙把火把掼在地上,用脚狠狠踩灭,然后“砰砰砰”地磕头。他们之前有多么愤怒疯狂,现在就有多么懊悔恐惧。早知道鬼医大人能解开血咒,他们何苦来闹这一场?也不知他事后会如何清算? 郕王的私兵也恢复了理智,继而联想到更多。此前,王爷一直住在仁心堂,他们焚烧仁心堂的举动无异于造反,怕是会被五马分尸。不过一个小小的血咒,岂能奈何得了鬼医?都说那位大人手段通天,及至今天才知,此言并非溢美之词,而是再真切不过的实话! “鬼医大人恕罪!吾等万死!”他们连忙丢掉武器跪下磕头。 一时间,仁心堂外跪满了人,有请罪的,有感恩的,还有瞻仰仙人的,但仁心堂内始终没有动静,直过了三四天才有一股紫色雾气蒸腾而出,令沧州府下了一场灵雨。 灵雨驱走最后一丝阴霾,当百姓踩着松软而又芬芳的泥土走到田坎间眺望才发现,入冬前掉落在地里的麦穗竟然生根发芽了,远远看去一片嫩绿。瘟气肆虐过后留下的不是破败与萧条,而是蓬勃生机。沧州有鬼医坐镇,魑魅魍魉果然没有丝毫施展的余地。 仁心堂接连七八天不见开门,百姓自以为触怒了神灵,再不敢去瞻望膜拜,而是偷偷建了庙宇供奉鬼医的雕像。有姝并非如他们想的那般动了真怒,实际上他从未把这些人看在眼里,他们是喜欢他、敬畏他,还是憎恨他,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今他正清点东西准备带去京城。三日前,皇宫发来急诏,说太上皇病重,请诸位皇子即刻归京,又给各地名医发了帖子,请他们前去会诊。有姝得了一张,周妙音也得了一张,其他藩地的神医自是一个没落。 为了解开血咒,有姝可说是倾家荡产。他那褡裢原本是一个乾坤袋,比不得周妙音的空间,但收纳几百斤重的东西并不在话下。然而现在,即便他把袋子翻了个底儿朝天,也只倒出两株黑色的小花,一柄名为诛魔的匕首,还有几罐虫子。小蝎子一闻见同类的气味就从他颈窝里钻出来,用小小的螯肢敲破外层琉璃,爬进去大快朵颐。等有姝发现时已经晚了。 “真能吃。”他扶额哀叹。 郕王放下书卷,将他揽入怀中亲吻,“让它吃吧,没了我再遣人去抓。世上的宝贝多了去了,早晚我能把它们都找出来堆放在你面前。” 这话却是没有说错,有姝绝大部分的收藏都是主子南征北战为他掠来的,每当他沉睡过去,地宫里的宝物就会急剧增加,仿佛那里是所有小千世界的结点,而主子则是打通这些世界的钥匙,把能搜刮的异宝全搜刮过来,只为让他醒来后过得更为舒适。 哪怕每次轮回都会失去记忆,他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主子,更是最好的恋人。有姝心头火热,把人扑倒在软榻里,笨拙地撕扯衣服,还时不时垂头舔·吻几下。 当周妙音掀开车帘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少年骑坐在郕王腰·腹,埋头一顿乱亲,郕王边笑边揉·捏他挺翘的臀·部,仿佛非常享受,这画面简直虐狗。 “哎,不好意思,我敲门了的,你们一直没答应,我这才掀帘子看看。车早就停了好一会儿了,你们要不要下来走动走动,顺便吃点东西?”她面红耳赤地道。 有姝心里十分遗憾,在主子嘴角舔·了一口,这才顶着一头乱发下车。张贵因煽动王府私兵围攻仁心堂,已被处以极刑,现在郕王身边没有太监宫女伺候,都是两人亲力亲为。 郕王身体已强·健很多,一只胳膊把少年牢牢禁锢在怀中,一个胳膊慢慢翻动架在火堆上的烤鱼。周妙音则盘膝干等,颇有些无聊。 “你在看什么?”她用小木棍点了点有姝手中的画卷。 “我在看魏国舆图。” “看那个做什么,有书吗,借我几本。”周妙音已与宋掌柜结下革命友情,相处起来轻松又自在。她那些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秘密,在宋掌柜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故而可以毫无负担地交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4.医术 太后的惨叫越来越低微,皇帝本还在询问什么是“肤毒”,渐渐也歇了声息。浓黑的雾气中,有一道沉稳而又缓慢的脚步声在众人耳膜回荡,踢踏踢踏,由远及近。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他竟似闲庭信步一般,溜溜达达到得前厅,轻而易举推开被妖力禁封的殿门。 开门的吱嘎声吸引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也令守在外面的小妖大惊失色。它们正想跑进去查看情况,就见一团一团浓黑的雾气扑面而来,转瞬之间便令它们妖力全失,浑身瘫软。 无论是殿内诸人还是殿外诸妖,对周遭的情况都一无所知,只能躺在地上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大约三刻钟后,雾气总算渐渐散去,显露出灵堂内的真实情况。唯一能站立的人是鬼医,不过他现在的模样也很狼狈,一身纯白锦袍在寒风地吹拂下飘然若飞,但露在外面的皮肤却染上一层黑漆漆的颜色,越发显得他眼睛又大又圆,眼白又白又亮。 说老实话,他这副模样忒滑稽了些,若非深陷险境,诸王怕是会当场笑出来。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体表莫不覆盖着一层油腻腻的黑水,隐约还散发出一股腥味。 有姝用袖子胡乱擦了几把,越发将自己弄成一只大花猫,然后跑到主子身边,扶着他半坐起来。郕王看见自己乌黑的手背,连忙也去擦脸,却见少年从怀里取出一条手帕,仔仔细细替他擦拭。 “这是什么东西?”他用指腹抹掉少年鼻尖的污迹。 “这是肤毒,一种灵药,专门用来制作妖元丹。”有姝把主子捯饬地干干净净,这才继续打理自己,“它若是与妖力或妖毒融合,就会迅速化成黑色的雾气。这种雾气不能被人类吸收,故而是无害的。但对妖怪就不一样了。只要吸入一小口,哪怕是五六百年的大妖也会顷刻间丧失妖力并瘫软如泥。但其实它们的妖力依然存在,只是被黑色雾气吸附后强行汇入妖核内,过两三个时辰,雾气慢慢代谢出去,妖力也就恢复了。” 有姝越说眼睛越亮,语气中竟带了几丝窃喜,“把妖怪的尸体和妖元丹一起投入炉鼎就能炼制出妖力最纯净澎湃的妖核。普通妖核因能量驳杂不能被术士吸收,但经过妖元丹洗炼过后的妖核却比上等灵石更好用,吸收一颗至少能增加百年道行。可惜我只找到肤毒这一种药材,否则也不会平白将它浪费掉。” 郕王拍抚他发顶,安慰道,“还缺什么药材我·日后再帮你找。天地如此广阔,总有一天能找到。” 有姝喜滋滋地点头,觉得地上太凉,连忙把主子抱起来,安置在太后先前坐的软椅上,顺道给他怀里塞了一张取暖用的烈火符,末了抱着他脑袋啃一口。众位藩王还躺在地上受罪,见鬼医竟对老七那般体贴入微,心里既羡慕又有些幸灾乐祸。瞧鬼医这宠溺万分的表情,却原来把老七当成了娈宠。为了皇位,老七牺牲可真够大的,什么郕王妃之位,说出来好听,还不是被压的那个! 瞥见众位兄弟的表情,郕王额角抽·搐,却最终没有解释。床笫之私,只要彼此快活就好,不足为外人道。 “鬼医大人,您和老七既然安然无恙,定也能解开吾等身上的毒素吧?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请您为吾等解惑。”其中一位藩王毕恭毕敬地询问。其实不止莫名其妙出现的黑雾,还有许多事他们没弄明白。十四想把他们全杀了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把父皇的尸体化成血水?太后五十多岁的人了,为何能一掌劈开青铜棺盖,还能单手拎起父皇的尸体? 这两人简直一个比一个神秘,一个比一个疯狂,所幸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再狂也狂不过鬼医。以冥府敕令禁封一城,把本该沦陷于血咒中的沧州府全须全尾地捞出来,这等手段堪称逆天。想要在他跟前耍手段,不啻于班门弄斧。 难怪太后定要撵他出宫,难怪!临到此时,诸位藩王才意识到,他们让鬼医留下祭拜的行为等于救了自己一命,否则今天这一劫数定然避不过了。 有姝哪里有空替诸王解毒。这妖毒只会让人暂时麻痹,又不会死人,过几个时辰也就好了,且躺着吧。他拍拍主子俊美的脸蛋,叮嘱一句“捂好大氅,别吹着妖风”,这才走到血池边,把吓得屁滚尿流的靖王捞出来。 靖王只觉一股无形的气流勒住腰间,把自个儿拉到殿上,正好砸中几名大臣。大臣痛得直叫,他却毫发未损,尚来不及抹掉满脸污血就诚惶诚恐地向鬼医道谢。这位大人在沧州的事迹他早已听说了,什么活死人肉白骨,逼死苗疆圣女,解开满城血咒,原以为是探子编了神话故事来骗自己,今儿总算明白何谓非人。若不是大人,他这会儿早就化成一滩血水了。 诸王与文武百官受惊过度,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却又见鬼医在殿内走来走去,不停翻找躺倒在地上的人。但凡被他单独拎出来堆放在一起的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未沾染丁点黑迹。 有些脑筋动的比较快的藩王与朝臣,联想到鬼医之前对黑色雾气的解释,心下不禁悚然。黑雾不能被人类吸收,所以会在体表形成水珠,换一句话说,这些肤色正常的人岂不都把黑色雾气吸进体内?那么他们还是人吗? 嘶,太后和老十四竟也浑身绵·软肤色白净,他们莫非是妖怪?当大家连连抽气之时,异像果然发生了,被鬼医堆叠在一起的“人”竟接二连三长出不该有的东西,譬如狐狸尾巴、兔子耳朵、彩色羽毛、山羊角等等,身份也不一而足,有的是后宫嫔妃,有的是太监宫女,还有的是陪伴父皇炼丹的道士。不知何时,魏国皇宫竟成了妖怪纵行的魔窟,此事若传出去,定然掀起轩然大·波。 诸位藩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莫不带着慌乱而又恐惧的表情。唯独郕王,正拢着大氅跟在少年身后打转,又屡屡被他推回软椅安置。 “别跟着我。它们中了肤毒,妖力全被禁锢在妖核中,又有事先布好的血祭阵法,我若是不物尽其用岂不浪费?所以我要把它们全部宰了放血,炼化出妖力纯净的妖核。场面有些血腥,你站远点,免得被吓到。” 郕王发现自己在少年心目中等同于易碎品,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他刚解除咒术,身体的确很虚弱,方才吹了一阵妖风便觉得喉咙干痛,未免病重后更拖累少年,只得回去坐等。 看见斜躺在软椅上,一只手托腮,一只手轻敲桌面,显得安然闲适的老七,诸位藩王眼睛都红了,压低声量喊道,“老七,把我们扶到椅子上安置。地上凉,着实不好受!” “地上有蒲团,你们自己滚上去不就好了?王爷身体虚弱,你们不要扰他。”有姝一面挑拣妖怪一面维护自家主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5.医术 二十年后,京城。 征和帝,也就是原齐王,终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但他舍不下魏国的盛世江山,更舍不下手里的滔天权力,死死拽住守在病床边的一名年轻男子的衣袖,竭力道,“国师,去两江把鬼医找来!告诉他,只要能让朕延寿二十年,不,三十年,朕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年轻男子身穿纯白道袍,一头鸦青色的发丝用玉簪束在脑后,露出一张俊美无俦而又圣洁端严的脸庞。他仿佛很反感旁人的碰触,哪怕这个人是世间最具权势的皇帝也一样,轻柔而又坚定地把对方拂开,用帕子反复擦拭被握住的地方,倨傲道,“连本座都治不好你,找旁人来又有何用?国师在此,皇上却舍近求远,是否有意折辱本座?” 征和帝露出焦急的神色,一再强调,“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去找鬼医,世间唯有他能救朕!” 因当年皇宫变妖巢的事太过惊世骇俗,鬼医给所有人下了禁言咒,但凡有人提起,哪怕只是半个字,都会顷刻间烂掉舌头。是以,当他带着郕王离开后,再没人敢提“鬼医”二字,连两江的百姓也因太过敬畏崇拜而不敢稍有造次。久而久之,他竟似被遗忘了一般,从威名赫赫的鬼医大人,终是成了只存在于别人记忆中的虚影。 征和帝这一代人对他讳莫如深,下一代、下下代则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更不知道他的诡谲莫测与道法通天。只因忌惮他,征和帝才会四处拜访民间高人以收归己用,终是在五年前找到眼前这名年轻男子。 男子道号玄清,乃正统的茅山宗传人,于道术上极有天赋,才二十五六就已修炼出一甲子功力,可说是道教第一人。为了抗衡鬼医,也为了让郕王看看自己身边也不是无人可用,征和帝特地设立了国师一职,把男子好吃好喝地供在身边。然而这些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每当看见玄清累死累活地舞了半天桃木剑才召来巴掌大的一块乌云,年轻臣子们啧啧称奇,又敬又畏,征和帝及一干老臣却暗叹不已。 这等法力,当真连鬼医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说出去不过贻笑大方罢了。但有总比没有强,虽然玄清无用了点,摆在那里倒也赏心悦目,且还能震慑魑魅魍魉,便就这么凑合着吧。 然而征和帝后悔了,悔不当初!若不是他对玄清太过礼遇,且把全天下的宝物找来只为提高他的法力,也不会将他养成现在这副目中无人的性子。他以为自己奉他为国师,就真的能爬到皇帝头上作威作福了吗?谁给他的胆子? 是了,除了太子,还有谁能给他这样的胆量?太子巴不得朕早点死,又哪里会为朕治病?征和帝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心知自己把国师架得太高,身边这些人怕是不敢违抗他的命令。除了慢慢熬死,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思及此,征和帝悔之莫及,想去摸索藏在枕头下的废储诏书,却听玄清冷笑道,“皇上别找了,诏书已被本座烧毁。若非你存了这样的念头,兴许还能再活几年。” “你,你们害朕!”征和帝目眦欲裂。 “是啊,但那又如何?我玄清要谁死,谁就得死,别说那些无用的太医,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你。”玄清凑近耳语。 征和帝几欲吐血,却最终恢复平静。知子莫若父,太子的性格他最为了解,残暴不说,还极其刚愎自用,你越是不让他做什么,他就越要做,狂傲得无法无天。但他早晚得明白,比他狂比他傲的人多了去了,只是不屑混迹于世俗而已。遇见这样的人,是虎你得趴着,是龙你得盘着,怎么谦逊怎么应对,否则定会被剪掉所有羽翼,从云端跌至深渊。 玄清也是,整天摆出一副得道仙尊的模样,真把自己当成了天下第一人。殊不知,与当年的鬼医相比,他连给人提鞋都不配。 几近死亡的征和帝忽然笑开了,且越笑越大声,呢喃道,“不愧为朕的好儿子,手段比朕当年还厉害。好好好,把魏国交到他手里,朕终于放心了!” 玄清想不明白征和帝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分明上一刻还恨不得掐死自己和太子,下一瞬却欣慰而又满足,仿佛太子的所作所为正中他下怀,但无所谓,反正再过几个时辰他就要死了,动摇不了大好局势。 太子闻听消息后心中生疑,匆忙赶来看父皇最后一面。征和帝不怒也不怨,只是拉住太子的手,反反复复叮嘱,“两江动不得,两江万万动不得。好生敬着你七皇叔,切莫得罪他!” 太子假意哭泣,却一字未回,待他垂头拭泪的片刻,征和帝已经死了,目中划过一道精芒又迅速消散。宫里丧钟长鸣,哀声遍地,来往宫人把殿内殿外的彩绸一一卸下,换成白幡。 太子在国师的搀扶下走到外殿平复情绪,内殿则围满了宫女,正在替征和帝整理遗容,换上殓服。 “两江动不得?那么肥沃一块土地,那么高额的赋税收入,甚至还是盐铁产量最丰富的地区,父皇竟告诉孤两江动不得。哼,真当孤是他那样的无能之辈吗?”太子语气极为不屑。 “你现在已经是新皇了,还称什么孤?”玄清慵懒一笑,“等你上.位便把两江收回,也好震慑一下满朝文武。” 太子握住玄清指尖,态度亲昵,“唯有清儿最懂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老不死的能忍二十年,朕一天也忍不了。等铲除了郕王,朕就带你回茅山宗,叫你风风光光地登上宗主之位。” “多谢皇上。”玄清心中暗喜。 与此同时,恭王正趁乱前往肃王府与皇兄商谈要事。恭王与肃王也算极有眼光,当年曾一力推举齐王上.位,其他兄弟则与齐王争夺皇位,被他一一斩除。原以为能用从龙之功换来一生安定,哪料齐王竟卸磨杀驴,把恭王的子女一一害死,反把自己一个儿子过继给他,承袭了恭亲王位和偌大家业。肃王更惨,被胡乱安了几个罪名圈禁在王府自省,二十年过去,竟没能踏出府门一步,妻子、儿子、儿媳妇都郁郁而终,唯留下一个小孙子与他相依为命。 二人到底是天潢贵胄,即便被拔了爪牙也还保有几分势力,趁征和帝病重之机筹谋出京。太子不愧为征和帝的儿子,比他父皇更心狠手辣,等他上.位,怕是没几天好活了。 关上门窗,恭王摇头喟叹,“悔啊,真是悔不当初!若早知道老二如此狠毒,我当年绝不会助他登基。” “那时候老十二(靖王)和老六(璃王)还曾劝我去两江投奔老七,我嫌他甘为人下丢了皇族脸面,竟不肯去,否则现在过得不知多自在。”肃王表情很是向往。皇考一死,老七就带着鬼医跑了,紧接着魏国乱起来,当众位兄弟齐齐往京城赶的时候,靖王和璃王竟拖家带口跑去两江落户,连自个儿的藩地都不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6.医术 整治了圣元帝,有姝立刻催促恭亲王带领自己去看鬼面鱼。一行人到得后院,就见一口硕大的瓷缸摆放在屋檐下,几名仆役正往里扔小鱼、小虾等物。 “为了养好这鬼面鱼,我每隔三天就派人快马加鞭前去海边取水,又用鱼虾喂养,起初还只二尺长,现在却三尺有余了。大人您请看。”恭王献宝一般伸手。 有姝往里一看,果见一条三尺长的鱼在水底爬动,头颅巨大,牙齿尖利,头顶还长出一根钓竿样的触须,能在夜里发出荧光,吸引附近的鱼虾前来觅食。因长相丑陋,魏国人管它叫鬼面鱼,但在有姝那个时代,这鱼却有个很吉利的名字,鮟鱇。 郕王几人凑近细看,感叹道,“果然长得像鬼一样。” “大人,这鱼莫非有什么古怪?”鬼医大人指明要的东西,恭王心里自是没底,生怕这鱼会像二十年前那样,幻化成.人形。 “的确有古怪。”有姝趴在缸沿,暗暗吸溜口水,“它最奇特之处就在于……肉特别特别好吃!” 被大人中间那个停顿吓住了,所有人逃也似地离开大缸,却在下一瞬打了个踉跄。合着您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并答应带两个大麻烦回两江,就是因为这条鱼特别好吃?您心也忒大了点儿吧?靖王和璃王无力扶额,郕王却搂着少年朗声笑了。 有姝见众人很是嫌弃,不由为鮟鱇鱼正名,“此鱼乃深水鱼,很难捕捞到。你别看它长得丑,肉质却紧密如同龙虾,结实不松散,且弹.性十足,其味之鲜美远胜一般海鱼。它的皮经烹饪过后有‘赛海参’的美名,头部与脊骨连接处有两块并列的圆柱形的肉筋,称为‘丹桂肉’,烘干后有‘赛干贝’的美称,肝与胃都可以吃,内脏还可入药,有壮阳之功效。所以说这鱼一身都是宝,只是你们不识货罢了。” 靖王等人恍然大悟,却也对此次京城之行多了几分明了。鬼医大人果然是冲着吃鱼来的,有法力就是任性,龙潭虎穴都敢闯。 郕王自是对爱.侣千依百顺,冲恭王摆手,“鱼要即杀即吃才鲜美,大家许久没聚在一块儿,弄一桌全鱼宴怎样?着人把四哥也一块儿请来吧。” 肃王已被圈禁,但郕王要把人请来,哪个敢拦?况且如今正值权力更迭的重要时期,没人会把心思放在一个已被废了的王爷身上。肃王很快带着小孙子赶来,看见年轻依旧的老七与鬼医,眼泪立刻出来了,拱手道,“大人,一别经年,您可安好?”想起身边的小孙子,连忙压着他磕头,“快给大人行礼!” 小男孩今年刚满六岁,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大人,丝毫没有天潢贵胄的傲气,反而多了几分怯弱。 有姝摸.摸.他脑袋,送了一张折叠成三角形的符箓。肃王如获至宝,连忙打开小孙子的荷包,替他装进去,并吩咐他除了洗澡,无论何时也不能取下,更不能弄丢。小男孩不明就里,却也乖巧应诺。 因国师威名远扬,能获得他亲手制作的平安符可说是莫大荣耀,故而京中权贵想尽办法也要弄一张,但那些老牌世家却极不买账,言辞间甚至常常流露出轻蔑之意,尤其是几位皇叔,从不用正眼去看国师。六皇子曾亲眼见识过国师呼风唤雨的威能,对几位皇叔轻慢他的态度很不理解,现在却渐渐有些懂了。 这位貌似七皇叔男宠的少年,莫非道行比国师更深?看四皇叔那欣喜若狂的模样,像是得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不过一张用途不明的符箓,能比国师的平安符还有效? 当六皇子胡思乱想之时,恭王觍着脸开口,“小六儿虽然是过继来的,在我心里却与亲儿子无异。大人,您这个做长辈的怎能厚此薄彼?” 有姝瞥了六皇子一眼,摆手道,“就算给他一百张平安符也是无用。等会儿吃完饭我帮他诊治诊治,否则就算你带他跑到天边,那人想杀他也易如反掌。” “您是说小六儿早就中招了?”恭王脸色大变,六皇子亦惊疑不定。 有姝肚子还饿着,懒得过多解释,只让恭王府的下仆赶紧去膳房催一催。席间,郕王频频为他夹菜舀汤,就差把饭直接喂进他嘴里,二人你来我往、浓情蜜.意,叫恭王等人不忍直视,六皇子则心不在焉,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熬到饭后,恭王立即追问,“大人,小六儿莫非被人下了咒?” “不是下咒,是种蛊。”有姝命人取来一枚鸡蛋,在顶端凿开一个小.洞,倒出蛋清蛋黄,又把一小块猪肉剁成碎末,混入一种红色的粉末,一点一点塞进去,继续道,“这是夺命蛊,一母一子,被种了子蛊的人无论跑多远,只要拥有母蛊的人心念催动就能将其灭杀,死时肠穿肚烂,模样奇惨。” 恭王面色阴沉地道,“大人,您能否查出是谁下蛊?” “还能有谁,必是姬东林无疑。”肃王捂住小孙子耳朵,冷笑道。 “应当是他指使的。这些年老二也出息了,不知从哪儿找来这些魑魅魍魉养在身边,把京城弄得乌烟瘴气。要我说,他死的着实蹊跷,许是被身边那些人反噬了。”恭王唏嘘不已。 六皇子面上镇定,心里却翻.搅着滔天巨浪,一双锐利黑瞳只管盯着少年,想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自然听说过蛊术,也明白其中厉害,要想解蛊必要寻到下蛊之人,而少年却反复折腾一枚鸡蛋,也不知有何深意。再者,自己都中蛊了,性命已拿捏在别人手里,皇叔怎么还笑得出来?难道他不担心吗?瞅瞅,他还拿起一块核桃酥去逗肃王家的小孙子,当真有闲情逸致。 六皇子转过头去看恭王,目中暗藏委屈。恭王哭笑不得地道,“有大人在这儿,哪怕你双脚都踏进鬼门关了,他也能把你救回来。不过一只夺命蛊,算得了什么。” 说话间,有姝已捣腾好鸡蛋,将破了个小.洞的那头往六皇子嘴里塞。 六皇子极想躲避,却被几位皇叔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只得急声询问,“你往鸡蛋里洒了什么药粉?是不是要我生吞下去?鸡蛋太大,我做不到,而且里面的猪肉是生的,腥味太重还不干净……” 有姝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抱怨,“放心,你只需含.住这枚鸡蛋就是了,里面的药粉和猪肉不是给你吃的,是给蛊虫吃的。”话音未落已用鸡蛋堵住六皇子的嘴巴。 六皇子想吐,吐不出来,想挣扎却被压住手脚,心里别提多慌乱。惊骇间,他感觉心脏一阵绞痛,似乎有一只手在胸腔里肆意揉.捏捶打,渐渐的,疼痛开始转移,竟从心脏爬升至喉头,然后化作奇.痒一点一点往外蠕动。 不对,这感觉,这感觉像是有一只虫子在喉咙里!六皇子双目圆睁,越发想吐,忽然觉得舌头一麻,有什么滑腻细长的东西从上面爬了过去,最终钻入蛋壳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7.光阴 六皇子能在圣元帝的迫害下活到成年,心机手段自然不差,上.位之后绝口不提削藩之事。因他是鬼医大人钦点的继位者,便是再倚老卖老的重臣也不敢与他为难,反倒倾力相助,很快就帮他坐稳了皇位。 他虽然城府极深,却是个重情重义的,每到年节就会派遣使臣去两江送礼,给几位皇叔的都是极为珍贵的宝物,给少年的却是罕见吃食,什么龙肝凤髓,山珍海味,只管四处张罗。也因此,他很得少年青睐,每有重大的天灾**都会事先收到对方口信,从而顺利避开。日子久了,他在民间的威望日盛,有了真龙天子的美誉。 他继位二十年后,郕王病故,那位少年也就此消失,不知是死了还是隐入茫茫人海。 沧海桑田,岁月变迁,时间的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迈进。曾经被蓝绿两色包围的美丽星球最终变成一片荒芜,却又在光阴的治愈下再次焕发生机。一艘飞船因受到行星碎片的影响而错过了补给站,只能在曾经的母星降落。 “将军,母星的能源矿产并不丰富,更没有我们需要的能源石,在这里降落反而耽误了行程,倒不如飞回上一个补给站。”一名身穿中将制服的年轻男子正打开能源舱查看。 “派出勘探机器人去找。灭世纪元,曾有三颗巨大的行星撞击母星,它们分别来自能源丰富的马塔星系、麦哲伦星系和仙女星系,必定会在撞击残片中留下能源石,虽然不多,但支持我们回到首都星却已经足够了。”一名身穿上将制服的男子走下飞船,站在悬崖边眺望绿涛滚滚的原始森林。曾经最适宜人类居住的母星,现在已成为各种野兽、变异植物、虫兽的乐园,其危险程度至少能排在太阳星系的最前列。 中将一想也是,立刻放飞几架勘探机器人,并拿出监控器实时跟踪。其余士兵忙着检查飞船的各个部位,亦或者走到外面排查环境。 行星撞击母星后留下许多天坑,能源石大多遗留在里面,勘探机器人只管朝附近几个天坑飞去,再慢慢扩张到其他区域。不过半个小时,监控器就响起清脆的“嘀嘀”声,这是发现能量反应的讯号。 中将盯着监控器上的一团火红色,惊叹道,“颜色这么深,应该是八级以上,甚至十级的能源石,只要得到两克就够我们飞回首都星,更何况还是这么大一片区域。上将,这也许是一个能源石矿脉,我们发横财了!” 男子接过监控器认真看了看,如刀锋般冷峻的眉眼并未染上丝毫喜色,“依照环境保护法,母星是五星级自然文化遗址,就算发现了能源石矿脉也严禁任何人,任何组织开采,包括我的军队。” “抱歉,是我太忘形了。”中将露出遗憾的神色,“我们只挖掘足够飞回首都星的能源石就好。” “嗯,这个发现绝不能传到外界。我们不取,不代表别人不会取。”男子沉声吩咐。 说话间,勘探机器人已降落在天坑底部,找到散发能源的确切地点进行挖掘。但是它们的机械手臂却被一层坚硬的地壳阻挡,把外面的泥沙与植被清理干净才发现竟是一扇厚重的石门,上面刻满各种各样的浮雕,有飞禽走兽、人类和建筑,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又或者描绘一座城市的生活场景。 这似乎不是一座矿脉,而是一个古代遗迹。分析出这一结果,勘探机器人立刻停止动作,并将高清画面发送给监控器。那一头,男子与一干下属全都愣住了,过了半分钟才回神,然后乘坐飞艇朝天坑极速赶去。 灭世纪元摧毁了绝大部分人类,幸存者花了几百年时间离开满目疮痍的母星,最终在飞马星系定居下来,又花了几千年时间发展科技,改造基因,使原本弱小的人类成为第三宇宙最强大的种族之一。他们与来自各大星系的生命体混居、联姻、融合,渐渐形成新的文化,新的历史。但他们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母星,忘记过人类最初的模样。 但所有能证明他们来自何处的东西都已经在小行星地撞击中飞灰湮灭,就算寻根溯源,也只能依靠想象。想象没有边际,但终究无法还原真实,而历史最需要的就是真实。 也曾有考古学家孜孜不倦地在母星表面勘探,希望发现一两处遗迹,却都毫无所获,最终只能带着少量的古董回到飞马星系。可以说,如果谁能在母星上发现一处遗迹,哪怕只是一片断瓦残垣,对全人类而言也是极其伟大的发现。现代科技越发达,人们对古老的东西也就越着迷,这大约是这个种族的天性。 毫无疑问,勘探机器人发现的这扇石门正是一处上古遗迹,上面雕刻的动植物、人类、建筑,与现在的母星大相径庭。 俊美男子一路都在研究石门上的浮雕,心绪隐隐翻.搅。围在他身边的下属七嘴八舌地讨论,“这一定是一座地宫。” “不不不,我看像是一座古墓。” “远古人类怎么长得那么丑?你看看,嘴里的牙齿比霸王龙还要锋利,还有人竟长着牛和马的脑袋。难道远古科技已经发达到能使用基因融合技术了?这可是一个重大的发现,一定会震惊医学界!” “看这个,这是人吗?怎么只有巴掌大?肚子圆.滚滚的,四肢却很干瘦,真恶心!幸亏我们的基因都经过优化,否则长成老祖宗这样真是一场悲剧!” “对,比吉雅星人长得还难看!这个发现真的要公布出去吗?总觉得很丢脸怎么办?” “安静!”俊美男子听不下去了,冷声道,“消息暂时不准公布,等我们查看之后再说。”末了向勘探机器人发送指令,让它们从石门的碎屑中提取微量元素,以分析出该遗址的年代。 进度条飞快上升,不过短短两秒,那头就传来一个数字——3400。这一结果并不精确,中间也许存在几百年的误差,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整个星系震惊。三千四百年前的遗址,也就是说比他们预想的上古时期还久远,那是怎样的概念? 都说宇宙有多广,人类的想象就有多深,但在座众人却没有一个能想象出三千年前的母星是什么样子,那里的人又过着怎样的生活。正因为无处得知,才更为好奇,更为向往,更为着迷。 “不是上古,而是远古。天哪,我们竟然发现了一座远古遗迹!难怪石门上的人长那么奇怪,他们还没进化完全吧!”一名士兵惊呼,飞艇内立马炸开了锅。 俊美男子皱了皱眉,心绪越发不宁。 飞艇在巨大的天坑底部降落,十人小队飞速跑到古迹边,用各种透视仪检查周围地层。撬开这扇门固然容易,但若是损毁了内部构造,他们担不起责任,哪怕身居高位、家世显赫的上将也会被送上军事法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8.光阴 把一具水晶棺带走对这些士兵而言不是难事,但问题在于:这里并非殡葬场,而是一座远古遗迹。水晶棺的底座与祭坛是由一整块水晶打磨而成,要带走它,势必得把二者割裂,从而对遗迹造成难以修补的破坏。这在星际法中属于“损坏文化遗产罪”,责任十分重大,哪怕家世显赫的姬将军,也有可能被判流放五百年。五百年,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到飞马星系。 士兵们犹豫不决地朝中将看去,中将立刻把上司拉到一旁,低声劝道,“将军,这座古墓是目前为止人类发现的第一个远古遗迹,势必得呈报到国会。你如果把水晶棺破坏并带走,考古学会的人来了一定会发现,然后控告我们。老爷子病情越来越严重,你家那些急红眼的兄弟正愁捉不住你把柄,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谁说要呈报国会?你以为国会那些老东西得知古墓里藏有许多能量巨大的古物就真的会保护它吗?你想错了,他们贪婪的本性只会暴露无遗,然后用尽所有手段破坏掠夺,最终让它彻底消失。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男子跳上祭坛,用专注而又痴迷的目光凝视漂浮在花团与水波中的少年。他想让他安安静静地沉睡,不被任何人打搅,不受任何人伤害。 “你的意思是我们隐瞒不报?”中将挑眉。 “隐瞒不报的事你从没做过?”男子头也不回地反问。 做过,而且还不少。别看将军一副刚毅正直的长相,其实芯子早就黑透了,明面上是帝国的守护神,私底下却为所欲为、横行无忌。如果这座古墓没能引起他的兴趣,事后自然会上报国会,但若是看中了,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占为己有。什么“国王的宫殿才是归属”,都是些漂亮的场面话而已,概括起来也就三个字——没看上。 中将跳上祭坛,盯着浸泡在水中,隐隐散发微光的少年,喟叹道,“真美,难怪你喜欢!最近火得一塌糊涂的偶像新星杰西卡与他比起来还差了那么一点灵气。我很好奇他睁开眼睛是什么样子。” 男子很想脱掉军装把少年整个儿遮住,却又担心上面沾染的尘埃弄脏他,只得冷声道,“下去,不准看他!” 不就是一具尸体吗?有什么不能看的?中将表情困惑,却也不敢捋虎须,只得悻悻跳下去,对几位士兵说道,“去飞船上找工具过来,将军要把水晶棺带走。这处古墓是第一军团的最高机密,泄露者以军法处置!” 几人都是姬将军的心腹,自然对他惟命是从,利用探测仪找到一个通风口,用粒子炮炸开后钻了出去。 俊美男子,也就是帝国第一军团的上将姬长夜,终于把目光从少年美丽的胴.体转移到祭坛的文字上。他打开智脑一一扫描,希望能从中得知少年的身份和姓名。然而人类历史存在太多空白与断点,根据现有的考古资料,智脑完全没办法解析出这些文字所蕴含的信息。 但一名侦察兵却有了新的发现,骇然道,“将军,也许我们的推断是错误的。从外面那扇石门提取到的微量元素显示这座古墓的历史是三千四百年左右,但是从这座水晶棺、这些立柱、地砖、家具、瓷器中提取到的微量元素却各有各的年限,最短的是三千四百年,最长的达到八千六。将军,这里恐怕不仅仅是一个王朝的古墓,很有可能是许多王朝的古墓,并且每一个王朝都经过大量修缮改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里不是什么远古遗迹,而是更为久远的太古遗迹。” “上帝,你真的没有弄错?太古,那可是太古啊!”一名金发蓝眼的士兵激动地拉扯自己头发。这个发现太震撼人心了,如果让外界知道,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他已经能够想象到全飞马星系的考古学家蜂拥而来的场面。 姬长夜显然也正想到这里,脸色渐渐阴沉下去。他绝不能让外界得知这个消息,哪怕把少年带走,他也不会让任何人破坏他的宫殿和遗物。 “你安心睡吧,我会守护你的一切。”他双手撑在棺沿两侧,用醇厚而又柔软的语调说道。如果这里只是普通的,没有半点能量波动的古迹,国会那些老东西或许会派人将它保护起来。但它实在是太特别了,所有物品都散发出强大的能量磁场,而少年尤甚。他不用想也知道,如果把他交给上面,那些狂热的科学家一定会用各种方法解析这具美丽无比的身体。 他们会割掉他如云似雾的黑发,刺破他光滑如玉的肌肤,甚至剖开他平坦的胸膛和腹部。那些鲜血淋漓的景象只是刚浮现在姬长夜脑海,就令他浩瀚如宇宙的精神力开始卷起风暴。 察觉到水晶棺里的液体被自己的精神力激起层层波澜,他立刻压抑住狂乱的情绪,愧疚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克制。”他不想把少年当成尸体看待,在他眼里,对方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哪怕这睡眠太过长久,久到这一生都无法醒过来。 “将军,将军?”一直研究壁画和浮雕的侦察兵欲言又止。 “怎么了?”姬长夜回头看去。 “你说这些壁画和浮雕是写实的吗?” “根据考古界的说法,一般古墓中的壁画和浮雕记录的都是墓主人的生平,有写实的,也有夸张的,但绝大部分应该是写实的。你有什么发现?”姬长夜也想弄明白少年的身份,于是跳下祭坛朝宫墙走去。 “将军你来看,这些墙壁分为几个大板块,从板块上的人物形象、建筑风格来判断,一个板块就是一个王朝。也就是说我们之前的判断没错,这里是历代国王的陵墓。但最奇怪的一点就是:每一个朝代都会出现少年的身影,而且身份都很显耀。你看,这个是他,正站在一座城楼上接受万民跪拜;这个也是他,与一名头戴王冠的男子并排坐在王座上;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最神奇,他竟然飞在天上,脚下是一座城市,许多人站在街头仰望他,场面很盛大。” 侦察兵感觉自己的三观都快炸裂了,惊奇道,“将军,不是说古人类很弱小,既没有精神力和异能,也没有体质强化吗?他怎么会飞?这可是体质和精神力都达到SSS级的特种人才能做到的事啊!这个应该是古人想象出来的吧?” 姬长夜盯着壁画和浮雕,许久不答。尽管墙壁上的图案很复杂,囊括了许多动物、植物、人物、建筑,但修筑者却为了凸显出少年的形象,将他描绘的格外精细。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连每一根头发丝,都被画笔或刻刀一一勾勒雕琢,而其余人,包括屡屡站在他身侧的高大男子,都是面貌模糊的剪影。 少年还如此年轻,不可能这么早就为自己修筑陵墓,所以姬长夜很有理由怀疑这是别人为了安置他而建造的,因此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他的陪衬。不管那个人是谁,对少年的感情绝不单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9.光阴 战争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只要夺取了MC21星港,就能彻底掐住联邦军队的咽喉,从而迫使他们投降。但帝**团也损失惨重,不过奋力一搏罢了。 姬长夜从惨烈的战线上退下来,回到母舰充能。他的第一军团负责下一轮冲锋,如果情况不对,或许还要动用姬家的超能机甲。一台超能机甲若是进入激战状态,需要消耗的能量是一条十级矿脉三年的产出,其代价是巨大的,却也是值得的。比起庞大如小行星一样的母舰,往往它们才是一场战争的主导。 “将军,十级能源矿已经运送过来,大约十二个小时后能到。”副舰长快步迎上去。 “知道了,让机甲部队做好准备。”姬长夜颔首,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将门反锁。一旦上了战场,十天半月不合眼都是常事,体质A级别或B级的士兵还能轮班休息,S级以上的特种人却要坚持到底,否则便会被追究军事责任。 体质和精神力达到S级的特种人不算多,但也不少,像姬长夜这样无论是体质、精神力,还是异能,都达到SSS的却只有他一个。所以整个帝国的重担几乎都压在他肩上,连皇族在他跟前也要卑躬屈膝,多有礼让。毫无疑问,等姬老爷子死后,他必能取得第一军团元帅的位置,成为下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帝国统治者。 在外人看来,姬长夜是无坚不摧的战神,也是刚正无私的表率,他似乎从来不知道“疲惫”两个字该怎么写。但现在,他却脱掉军装,呈大字型躺倒在床.上,如雕刻一般俊美锋利的眉眼完全柔软下来,露出罕见的颓靡之态。 但他的颓态却并非源自惨烈的战争,却是一种求而不得的绝望与无法自拔的沉迷。他正点开智脑,像以往的每一天那样,一遍又一遍,一个角度又一个角度地凝望少年。他将四维图像投射在床垫的正上方,如此,只要他一躺下就能与荡漾在琥珀色水光中的少年面面相对。 少年睡颜恬淡,神态安详,只需盯着他,就能帮助姬长夜赶走所有疲惫,但随之而来的也有深深的遗憾。他只能尽量不去想少年已经死亡的事实,假装他只是浅浅的睡了一觉,假装或许某一天他能睁开美丽的双眼。 今天的少年比昨天更为鲜活,只是睫毛上的气泡似乎少了一点……当姬长夜胡思乱想时,水晶棺里的能量液正因为磁场的自我运行而微泛波澜,使一朵朵盛开的彼岸花随着水流浮动。 曾被姬长夜用精神力拨至少年敏.感.部.位的花朵终于四散开来,露出若隐若现的美景,那透着粉色的两点和芳草萋萋的下腹,都令他漆黑深邃的眼眸再也藏不住任何情绪。他身体开始僵硬,血液慢慢沸腾,目光黏着在少年不该被旁人侵犯的部位久久不动。 只过了半分钟,号称帝国最冷血无情的姬将军就差点弄脏自己裤裆。他连忙关掉监控画面,跑进浴.室清洗,一个小时后走出来,又变成了那个无坚不摧的战神,只是眼球遍布血丝,仿佛非常疲惫。 翌日,战争继续打响,为了夺得MC21星港,第一军团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但结果是值得的。一个月后激战结束,曾经过勘探,据说只含有两条十级矿脉的未开发星群却又发现了另外三条十级矿脉,且产量非常丰富,被姬长夜隐瞒下来成为他的私产。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母星,水晶棺内的少年正缓缓睁开双眼。 -------- 有姝半坐起来,抹掉满脸水珠,首先想到的就是颈后的小蝎,其次才是布在祭坛周围的法阵。他的身体是能量凝结而成,不老不死,但小蝎不是。它才刚出生,还没有自保的能力,一旦主人陷入沉眠,失去能量供给的它就会慢慢饿死,哪怕化成刺青贴合在主人皮肤上,色泽也会渐渐淡去直至消失。 小蝎等于自己的另一条命,有姝哪里舍得,以生魂离体之法下到地府,弄来许多黄泉水和彼岸花供养。黄泉水蕴含时光之力,能让光阴倒流、前进,也能使之凝固,任何人或物浸泡其中都能永葆鲜活,但自身却会慢慢蒸发消散。为了禁锢水汽,有姝才设置了一个法阵,免得黄泉水一天比一天少,直至把小蝎饿死。每过几年,小蝎会自发醒来,以黄泉水为饮,以彼岸花为食,非但没饿死,反而长胖不少,颜色也更为鲜艳。 有姝将它捧在掌心亲了几口,这才熟门熟路地翻出.水晶棺,跳下祭坛,去藏宝室里找干净的衣服穿。主子为了让他无后顾之忧,每次都会搜刮许多财宝随葬,古董玉器堆积成山,锦衣华服也应有尽有。他扒掉湿透的长袍,在一堆箱子里翻找,这一件不满意,那一件也不顺眼,嘴巴不由自主撅了起来。 也不知主子怎么想的,明知道他喜欢穿简洁大方的衣袍,却偏爱替他准备华服,不是颜色太艳就是刺绣太多,看上去花花绿绿一片。水汽蒸发后带走一部分体温,令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停止挑三拣四,随便找了一件百蝶穿花的金丝长袍穿上。 地宫里一如往常,却又好像不大对劲,有姝来回巡视几圈,在一处暗道内发现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出口。出口四周的岩石变成了灰黑色的玻璃,摸上去十分光滑。如果有姝是单纯的古人,绝猜不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但他来自于末世,而且智商奇高,又怎会看不明白? 这些石头之所以转变成玻璃是高温融化所致,其表现与□□爆炸后留下的地层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古墓曾被外人造访过,他们找不到出路就用某种威能堪比□□的武器将通风口炸开了。 有姝表情凛然,不由揣测自己这一回究竟沉睡了多久,怎么直接从古代睡到了现代?不,能把威力如此巨大的武器改造成随身携带的东西,其科学发展程度恐怕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最初的世界。 我一觉睡到未来了不成?有姝立即回到宫室,一一清点里面的物品。但箱子实在太多,且都是主子准备的,他也说不出哪些丢了哪些没丢。拥有那样强大的武器装备,带人搬空地宫应该很容易吧?然而不但自己肉.身完好,金银珠宝也似乎没怎么动,那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心里存着疑问,有姝跺了跺脚,试图把陆判召出来询问,却陷入更大的恐慌。地宫与冥府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结界,经由这里还能感知到许多小千世界的存在,但眼下,哪怕他将全部精神力逼于双眼,也无法察觉到一丝灵力波动。冥府消失了,小千世界也消失了,这里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或者说一个遗失的世界更为贴切。 有姝心下一阵恐慌,连忙把自己的家当翻出来装在褡裢里,匆匆由密道出了地宫。曾经被他当成阵眼的巨大岩石已风化成一堆碎片,难怪幻阵会失去效用,从而让外界的人发现地宫入口。 他重新挑了一块岩石当阵眼,再次布下幻阵,却又有了一个新发现。普通人只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对世界的认知大多来源于媒体或不同的信息渠道。但历经几千年,精神力、灵魂力都在不断增强的有姝却是用自己的感知去认识世界,所以他很快就察觉到,空气中的能量构造发生了本质改变,那些漂浮的灵魂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又一团漩涡式的磁场,有强有弱,大小不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光阴 有姝给自己制造了一些伤口,然后躺在破烂的船舱里等待救援。大半天过去了也不见空中有飞行器降落,他只好站起来活动手脚,却不小心踩到一枚戒指。也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戒指嘀嘀叫了一声,然后释放出许多物品,有衣服、食物、首饰、各种奇怪的仪器……似天女散花一般撒了满地。 有姝脑子活络,立刻就意识到这枚戒指与自己的褡裢一样,是一个随身空间。既然人类可以移居到外太空,那么肯定已研发出空间折叠技术,否则百万甚至亿万光年的距离该如何航行跨越? 他捡起戒指,输入一丝精神力,感知到里面存在一个十平米大小的空间,比自己的褡裢好用得多,立刻在船舱里搜索起来。既然有人佩戴空间戒指,可见空间折叠技术在这个时代已经普及,那么会不会存在容量更大的戒指?他果然又找到几个空间物品,却因为与主人的精神力或基因绑定在一起而无法使用,唯有早先那个恢复到出厂设定的能够收纳外物。 有姝把自己的精神力输入进去,戒指便与他自动绑定,因折叠后的空间是真空的,所以只能存放死物,不能存放活物。他立刻跑回地宫,把褡裢装不下而自己又很舍不得的东西全收走。 又等了大半天,眼看太阳快下山了,天边才终于出现几艘飞船,在不远处的空地降落后立刻派出一列救援小队,匆匆赶过来。他们拥有专业的生命探测仪,尚未降落就发现灾难现场只显示出一点生命迹象,而且非常微弱,要是再晚上几秒钟,没准儿人就死了。也因此,他们几乎没怎么翻动破烂的船舱就直接把装晕的有姝抱出来,送往飞船进行救治。 “他很幸运,只受了一点皮外伤,之所以能量反应微弱是体质的关系。他是F级体质。”医生经过简单的检查后说道。 “F级体质?这可真少见!”护士语气中难掩惊奇和鄙夷,“一船人都死光了,怎么单单他一个F体质的废人活了下来?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医生拿出一台检测仪说道,“在重大灾难中存活的幸运儿并不少,或许是上帝在庇护他们。他的智脑也保存的很好,你拿去解析,我来采集他的基因信息进行比对,如果两者没有出入,我们就可以联系他的家人前来认领。” “好的医生。”护士解下绑在少年手腕上的智脑,喟叹道,“虽然体质很差,但长得真是漂亮。您看,他的皮肤像不像阿米迪亚出产的星光宝石?” 医生头也不抬地说道,“快去,帮幸存者找到家人才是最重要的事。他们现在都在首都星苦苦等待消息。” 护士耸耸肩膀,立刻朝分析室走去。两人虽然是高鼻深眼的外国人长相,说的却都是华语,虽然口音略有些古怪,却并不妨碍有姝聆听。知道医生准备采集自己的基因信息,他立刻握紧口袋里的傀儡小人。周围的磁场扭曲一瞬又恢复正常,医生却毫无所觉,用检测仪刮下少年口腔内的皮屑进行分析。 “安有姝,十六,纯血人类,精神力无、异能无、体质F级,父母双亡,现就读于帝国学院表演艺术系谐星班。这孩子真可怜,已经这么弱了,竟还没有父母。”医生一边念出分析仪上的文字,一边大摇其头。 与此同时,护士也带着智脑过来了,语气无奈,“医生,这智脑是安有姝的,他无父无母,监护人那一栏也是空白,我只能联系他的导师来接他。那边说要过几天才能到,现在学校正放暑假,他带学生在外面实习。” “好,把智脑给他戴上吧。我们还有很多尸体需要确认身份,通知家属的事我来做,你可能应付不了他们的悲痛情绪。”嗓音温柔的医生渐行渐远。 确定周围没人了,有姝睁开双眼,慢慢靠坐在床头。为了伪装得更为逼真,他在自己身上弄了几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但刚才那名医生却只拿出一瓶喷剂喷了喷,就让它们迅速愈合,现在连半点伤疤都看不见。未来医学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他素来平静淡然的脸上终于浮现惊奇的表情,转而想到少年的专业,嘴角不免抽了抽。 表演艺术系谐星班,那是什么鬼? ------ 当有姝被姗姗来迟的导师带回学校安顿时,姬长夜刚从战场上下来。这场战争持续了整整三十八天,他也连续三十八天没睡,哪怕疲惫到极点也只能冥想十分钟算作休息。把发现十级矿脉的几颗星球据为己有,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办理好合法手续,他命令舰队即刻返回首都星。 “将军,您该休息一下了。能源液已经为您准备好,就在浴室里。”一名身材火辣的女副官接过将军的帽子,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并试图去脱他的外套。 “这里不需要你,请离开。”姬长夜将手搭放在门把上,表情冷肃。 女副官虽然很失望,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中规中矩地敬了个礼,然后退走。姬长夜反锁房门,并未去泡能量液,而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监控器。没有,任何角度任何方位的监控器都找不见少年身影,水晶棺里空空如也,只留下几朵已经枯萎的彼岸花,甚至连那种琥珀色的能量液都消失了。 有谁来过并带走了少年?他首先想到这一点,却又立刻否定。因为临走时,他在古墓的入口周围留下许多报警装置,一旦有人闯入,他的智脑会立刻接收到讯息。但现在,警报并未触发,也就是说在此期间没有外人闯进去,除非少年自己醒过来并离开。 这个猜想令姬长夜的呼吸骤然停止,哪怕特种人能在缺氧的情况下存活好几年,此时此刻的他也分外难受,高速运转的头脑因为这忽然浮现的奢望而几欲炸裂。 他用颤抖的指尖调出古墓中的所有监控画面,未能发现少年身影,于是又按下回放键。画面开始倒转,因速度过快,那忽然活过来的人变成了一道道残影,却已经足够令姬长夜呼吸加重,血液蒸腾。 就是这里!看见残影躺回水晶棺,一如往昔般沉睡,姬长夜立刻停止倒带,点击播放。少年还像他上次看见的那样,睡颜恬淡,神态安详,但他的心情却已经完全不同,只因他知道,在下一刻,少年就会睁开双眼苏醒过来。 倒带后的时间过长,以至于等了十分钟,少年还躺在水晶棺里浮浮沉沉。姬长夜眼里慢慢爬上血丝,眼眶也干涩而又疼痛,却不敢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哪怕一秒。又过了十分钟,他渐渐有些心浮气躁,极想快进,又担心错过少年苏醒的瞬间,只能勉强按捺住焦躁的情绪。 对一个训练有素、能力卓绝的军人来说,这样的焦躁显然是不应该存在的,但他却不想去控制。他只想让少年赶紧活过来,证实他刚才看见的一切都并非太过向往而造成的幻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1.光阴 得知少年安然无恙,姬长夜这才摆脱下属,回到房间单独查看近月来拍到的监控画面,从少年睁开眼的一瞬间,直至此时此刻,他迫切地想要获悉他的所有,并最终在某一天融入他的生活。 少年比他想象中更完美,他看着他光.裸.着身躯在一堆金银珠宝中来回走动,那些曾经让世人狂热追捧的宝物全都成了他的陪衬。他并不知道监控器的存在,一举一动皆充满了率真与诱.惑,他甚至弯下腰,撅起屁.股,在一口大箱子里翻找。从监控器的方向看过去,恰好能把他私.密部位的美景一览无余。他白皙纤长的指尖勾出一件又一件锦衣华服,堆积在脚边的时候像一团团花束簇拥着幽深泉水中钻出的精灵,那画面不似真图实景,更像一场幻梦。 姬长夜恨不能撩起他一缕湿发,放在鼻端嗅闻,又恨不得从背后拥住他,死死摁进怀里。他素来沉稳的心跳快得像猛然撞入黑洞的行星,血液比埋藏在地心的岩浆更为炽热。当少年终于穿好衣服,迤迤然走出地宫,他终于低咒一声,走进卧室清洗裤子。 少年似乎很爱干净,每一天都有坚持打理自己,起初姬长夜还会耐着性子分析他的战斗方式与精神力强弱,后来干脆快速略过,将那些香烟旖旎的画面单独剪辑出来,做成一个秘密文件保存在智脑里。在与少年见面之前,他只能依靠这些东西聊以自.慰。 越到后期,少年就越发从容,总是被狂兽追着跑的他竟惹得方圆百里的狂兽望风而逃。姬长夜从没见过他狼狈的时刻,对他的感官从娇弱的花朵变成了纵横宇宙的星辰,每多一分了解,对他也就多一分痴迷。 除了强大的武力值,少年的头脑也出乎意料的聪明,竟连安有姝的导师都被他蒙蔽过去。但当他进入安有姝的宿舍,自己一个人独处时,终于露出鲜见的,惊奇中又透着忐忑的表情。原来他不是不害怕,而是将这种情绪死死压在心底不敢表露。 是啊,他来自于更为久远的过去,他身边的亲人、朋友、爱人……不不不,他不会有爱人,他看上去才多大?十五还是十六,那么年幼,绝对不会有爱人。姬长夜狠狠否定了这个猜想,再看向视频里的少年时目中流露出疼惜的情绪。 在这个时代,他是真正的独行者,没有人会安抚他的恐惧,也没有人会引导他的迷茫,未来只能靠他一步一步去摸索。设身处地地想想,姬长夜并不认为自己能比少年做得更好。他真的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孩子,比他见过的所有世家巨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天之骄子更为出色。 但是下一刻,这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情绪就被哭笑不得所取代,姬长夜发现少年正站在空荡荡的浴室里,这里摸一摸,哪里摁一摁,似乎在研究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用的。他看见了浴缸,于是立刻意识到这是洗澡的地方,却找不到哪里有水源,气得直嘟囔,“水呢?哪里有水?我要水。” 声控莲蓬头忽然从屋顶钻出来,喷了他满头满脸,将他吓一跳的同时更淋湿他薄薄的白衬衫。他既狼狈惊恐,又显得那样诱人,令姬长夜莞尔,紧接着血脉偾张。 不能再看了,否则一整天都不想干别的事。他用尽最大的自制力将监控画面关掉,这才穿好军装,挺直脊背,大步走出去。 ----- 有姝没料到被自己取代身份的少年也叫“有姝”,而且幼年时的长相与他有七八分相似,倒真是缘分。回到首都星后,他将安有姝的灵魂从傀儡娃娃中释放出来,并用超度之法稳定了他的磁场,以免被周围的磁场吞噬。下飞船的时候,他曾亲眼见过一个有了灵智的磁场进入某位女士的肚子,想来算是投胎成功了,惟愿安有姝的磁场也能孕育出灵智,再转生成人。 没了灵魂的傀儡娃娃自然被有姝留下,以防日后再遇见基因检测的情况。他假装受了刺激,并未与导师说话,所幸安有姝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并未引起对方怀疑。 安有姝是个书迷,智脑的首页下载了很多长篇小说。有姝无意中点开一本,起初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后来发现页面上方有一个小喇叭的标示,应该能自动把文字转换成语音,于是立刻点开,对着文字逐个辨认。 小说统共有六百万字,看完之后,有姝已经从目不识丁的文盲达到了正常的文化水平。当然,书里的很多典故他并不知道,还得找幼儿、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课本来看,慢慢巩固。 学会文字,安有姝的智脑自然被有姝玩得飞起,怎么上网,怎么购物,怎么联系朋友,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同时也从个人档案中查到了安有姝的生活现状。他过得比有姝预想中更惨,父母战死后留下一笔抚恤金已全被用完,家里的房子也卖掉了,现在只能寄住在学校宿舍。等他从帝国学院毕业,就真的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了。 这次放暑假,他慕名去参加吉雅星举办的机甲展,也不知脑子里哪根弦搭错,竟用最后一笔积蓄买了一台初级机甲,把自己整成了穷光蛋。幸好在星际纪元,婴儿出生率十分低下,每一个孩子在成年之前都受星际法保护,尤其是孤儿,否则有姝别说治疗伤口,连吃饭都成问题。 但即便如此,政府也不可能给失去父母的孩子提供最优渥的生存环境,只能保证他们不被饿死。安有姝的学费可以免除,并且每天派发三支营养液,但学习中需要的资料、仪器、活动费,就只能靠他自个儿想办法。说老实话,有姝压根不想去学什么表演艺术,但如果不住学校,他又能上哪儿? 先混着,以后再慢慢寻找出路。有姝喝掉味道古怪的营养液,然后挤眉弄眼,做了个极度崩溃的表情。他现在最想念的东西有两样,一是主子,二是美食。 星际纪元并不是美食没落的时代,正相反,因为物种的丰富,好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但能源石的滥用造成了土地的严重污染,人类只能专门开辟出几个星球来种植农作物或养殖畜类。这导致天然食物的成本大大提升,一般的工薪家族一个月只能享用几次,而安有姝这种靠政府接济的穷光蛋只能在脑子里想想。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主子说得果然没错啊!有姝点开星网,想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变卖成信用点。另一头,姬长夜也正通过监控器查探他在做什么,并黑进安有姝的智脑账号,浏览少年现在正浏览的一些资料。 他似乎想变卖从古墓中带出去的东西,却又很快发现金银珠宝已经不值钱了,其中有几套瓷器算得上古董,若是放在拍卖行里,估计能拍出有史以来的天价。 “别,千万别动这个念头。你还未成年,在网上的一切活动都有主脑监控,一旦这些古董流出去,哪怕是匿名拍卖,他们也能顺藤摸瓜找到你。亲爱的,快把这个危险的念头收回去,否则我就要打你屁股了。”姬长夜紧张地呢喃,恨不能立刻出现在少年身边,代替他把网页关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2.光阴 有姝发现新来的室友很不好相处,哥哥总是冷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弟弟却笑得极为灿烂,而且十分黏人。每次看见林德海,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在末世里的生活,由于异能鸡肋,身材瘦弱,他没少被那些大个子欺负,他们看他的目光与林德海一模一样。林德轩虽然不会看轻他,却又太过热情,常常弄得他手足无措。 这天,他勉强喝完一支营养剂,准备学习麦哲伦星系的通用语,却听林德轩在外面敲门,“有姝,你购买的商品寄过来了,快递员请你签收。” 什么商品?有姝推开房门,就见机器人快递员将一个黑色天鹅绒的小盒子递过来,要求他在自己胸口的屏幕上按一个指印。有姝催动傀儡娃娃把货物签收,然后打开来查看。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戒指,戒面雕刻着一只飞翔的雄鹰。 难道是空间钮?他正兀自思忖,林德轩已经叫开了,“是初级机甲啊!有姝你想学开机甲吗?我教你!” 对了,智脑里有支出记录,安有姝死之前的确买了一台机甲,花了整整五百万。饭都吃不上了,竟然还把所有的积蓄耗费在机甲上!有姝心里十分怨念,想起房间里堆了满书架的大大小小的机甲模型,猜测原主应该是个机甲发烧友,做梦都想开着它鏖战太空。为此,他还偷偷摸摸写了一本小说,把自己代入男主角,在得到一台传承了一千年的超能机甲后从废柴逆袭成战神,对各路人马啪啪打脸。但此类小说在网上数不胜数,又因为他文笔不行,只发了二十几章就扑街了。 有姝盯着装有机甲的空间钮,恨不得把它变成一块肉,嗷呜一口吞掉。五百万,能买多少天然食材?不行,我得算一算。 林德轩颇感无奈。他原本以为凭自己的交际手腕和家世背景,与安有姝这种孤僻的人套上近乎应该十分容易。但天知道安有姝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你跟他说一句话,他要么嗯一声;要么就完全不回应;要么像现在这样,掰着指头发呆。他身体周围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磁场,把所有人隔绝在外。 套不上近乎,任务难度就加大了,林德轩只能绞尽脑汁地思考共同话题,却从佩戴的无线耳机里听见将军的命令,“把你最近发送到网上的视频给他看一看,然后问一问他对我的感观。” 早知道将军在少年周围布置的有监控器,林德轩也不惊讶,立刻点开第一军团的官网,调出几段视频。将军在星际中威名赫赫,却从未建立个人网站,除了少数几位帝国高层,没人能得到他的私人信息。要不是为了提高第一军团的征兵率,林德轩也不会获准将他的战斗视频发到网上供人膜拜。 作为整个飞马星系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军队,第一军团的公共网站拥有几百亿粉丝,每有将军的视频发布出来,排着队跪舔的人能环绕星系一周。将军行事越低调,粉丝就越狂热,甫一点开视频,下面的评论能把主脑的中枢系统撑爆。 “啊啊啊,将军最近一连发了六段视频,好威武霸气!” “将军是不是快要现身了?感觉他在网页上的活动频率提高很多!” “快现身!我想知道男神究竟长什么样,是不是帅裂苍穹!” “帅裂苍穹一定的!我已经把膝盖准备好了!” 诸如此类的留言不胜枚举,看得林德轩嘴角直抽。但无论别人多么疯狂,也没有眼前这小子的一句话管用。只要他愿意带着超能机甲加入第一军团,就算他是体质为F级的废柴,将军也会给他一个少将当当。现在,拉拢他的重任就在自己肩头,第一军团的未来就在自己肩头,林德轩,加油! 林·想太多·德轩慢慢挪到还在掐指头的少年身边,问道,“你加入了姬将军的后援会?” 有姝下意识地反问,“你怎么知道?”然后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对方。 “我是后援会的会长,在管理后台能看见你的资料。最近你好像没怎么上网,第一军团官网又发送了几段视频,你想看吗?”林德轩说着说着已调出四维图像,投映在对面的墙壁上。 星际战争的惨烈与恢弘远远超出有姝那个时代的想象极限,在真实场景面前,所有的科幻大片都相形失色。作为一个热血尚存的中二少年,有姝立刻就被吸引了,黑亮双眸死死盯着站在宇宙中心,被密密麻麻的星舰围攻的一台纯黑机甲。 “给他介绍一下我,还有我的机甲。”那边的两人在看视频,姬长夜却在欣赏少年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从他眼里看见了惊叹、崇拜、向往,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骄傲而又满足。 林德轩等第一波进攻潮消退才开始解说,“那就是姬将军和他的超能机甲“帝神”。是不是很厉害?” 有姝很想询问姬将军的全名和长相,却也知道这在第一军团,乃至于整个帝国,都属于高度机密。姬将军毕竟是帝国唯一的SSS级特种人,他如果陨落,就代表着帝国的星际地位大大降低,除非在此之前找到能替代他的人选。 作为一个普通室友,他如果贸然打听这种事,绝对会被林家兄弟怀疑进而盯上,岂不是自找麻烦?想到这里,有姝只能压下满腹疑问,面无表情地点头。恰在此时,又一轮进攻潮开始,纯黑机甲举起右臂,竟在浩瀚宇宙中召来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内有粗壮的紫色电光在翻腾,把周围的敌舰一一劈成粉末。这种力量已经超越凡人的极限,达到神力的范畴,难怪这台机甲会取名为“帝神”。 有姝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林德轩适时说道,“这就是帝神的力量,它传承了四百多年,历代拥有者都是姬家最优秀的一位,但将军在他们中间却又是佼佼者。将军彻底完成进化是在十岁那年,而在此之前,最具有天赋的特种人也是在八十多岁完成的进化,比将军整整晚了七十多年,你可以想象二者之间的差距……” 舍友把传说中的姬将军夸得天花乱坠,有姝的心思却被超能机甲吸引过去。年代越久远的机甲,实力就越强大,这是因为它们具备传承之力的缘故。科学家直至现在还没解开传承之力的秘密,否则就能制造出更多更强大的超能机甲。 但搁在有姝这儿,超能机甲的真实面貌却被他一眼看穿。那不是所谓的“传承之力”,而是历任拥有者在与机甲进行精神力连接时无意中把自己的灵魂丝也输入进去。少了一丝灵魂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却会让机甲与他们的契合度更高,从而发挥出百分之百的实力。机甲拥有的精神丝越多,灵智也就越高,时间久了竟能拥有历任超控者的能力,包括武技和异能,并在十级能源的催化中令这些力量无限膨胀,然后爆发出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3.光阴 单方面的摧残还在继续。有姝从空间钮内取出一条毛毯垫在地上,自己则盘腿落座,用一根银针反复扎纸片人。浑身的骨头已被踩断的安成浚连站都站不稳,正肢体扭曲地趴在地上,本以为痛苦已经过去,却发现大脑里像塞满了钉子,滋味简直难以言喻。 已被踩出许多脚印的纸片人被少年捏着,扎了脑袋扎脖子,扎了脖子扎胸口,一路向下。安成浚也直到此时才想明白,这诡异的疼痛竟是拜安有姝这个废物所赐。 “这究竟是什么手段?你怎么学会的?快住手,否则我早晚要杀了你!”他没往异能方面想,因为安家人都知道,安有姝生下来就是个废物,要不是他母亲医术高超,一直在帮他调理身体,没准儿早就夭折了。 有姝不答反问,“你的生辰八字是多少?”边说边继续扎针,一刻也不空闲。 即使安成浚是体质为SS级的特种人,这会儿也有些扛不住了,咬牙道,“生辰八字是什么?安有姝,我警告你快点放了我,否则等我哥哥从马塔星系回来,一定会拧断你的脖子!你忘了小时候他怎么整治你的吗,是不是很痛快?我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他一定会让你尸骨无存!” 有姝最讨厌被人威胁,把纸片人的脖子轻轻往下一按,和前胸打了个对折。安成浚再也支撑不住,凄厉地哀嚎起来。他的脖子断了!正以诡异的角度垂落在肩膀上,如果不是体质过硬,恐怕就死了几百回。 有姝对他耐摧残的程度表示叹为观止,又黑又圆的大眼睛都明亮了几分,“你命好硬!我原本打算把你折腾死,又给你救活过来,再折腾死,再救活过来,但现在却能省很多事。SS级的特种人好厉害!” 安成浚恨之欲狂却口不能言,趴伏在楼板上的林德海也已流了满身冷汗。少年说话的表情很天真,嗓音清脆婉转不含一丝杀气,然而正是因为这几近于天真无邪的残忍才更令人恐惧,因为在他心目中,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加诸于旁人的痛苦只会让他快乐,不会留下愧悔。他既像旁观者一般冷静,又像主宰者一般高高在上,谁若是与他为敌,就要做好粉身碎骨的下场。 曾纵横战场,几近死亡的林德海,头一回对某个人升起如此浓烈的恐惧感,他周围的楼板竟被自己流出的汗水浸透,染出一圈人形湿痕。哪怕在星系第一强者姬将军面前,他也能保持不卑不亢,却在少年无意识地打击下颓势尽显,只因他知道,姬将军再强大也是有原则有底线的军人,而少年却随心所欲,肆无忌惮。 当特种人恐惧到极点时,隐藏在体内的异能会不受控制地激发出来,以达到保护自身的目的。林德海贴和在楼板上的皮肤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金属甲,直到听见将军的警告才回过神,立即收敛。 “别动用异能,你周围的磁场已经有变化了!”飞行摄像头正漂浮在穹顶,把诸人的反应一一摄录,也把厂房内的磁场变化扫描进智脑。姬长夜盯着优哉游哉的少年,又飞快瞟了一眼狼狈万分的下属,心里满溢着说不出的骄傲。别人或许会觉得少年残忍邪恶,但看在他眼里,无疑是一种更为魔魅的诱.惑。只要打开监控器,看见少年的一举一动,他的下腹随时随地都在肿.胀,仿佛下一秒就会爆炸。 他披上宽大的浴袍,坐进沙发里,用手压了压挺得太高的那处。 另一头的林德海流出更多冷汗,体表的汗毛尽皆倒竖,不像是监视人类,倒像是潜伏在星际巨兽身边。为了缓解太过紧绷的神经,他逐字打道,“将军,安有姝是个小怪物!他根本不需要我们保护,正相反,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有生命危险!” 姬长夜但笑不语。 有姝脸上不见半点异样,眸光却微微闪烁。把安成浚的脖子折断之后,他又问了一遍,“你的生辰八字是多少?”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忘了解释,生辰八字就是你的出生日期,能精确到几分几秒最好。” 安成浚瞪眼,断裂的喉管内发出呼哧呼哧的气音。有姝拍抚额头,恍然大悟,“哎,差点忘了,你脖子被折断了,不能说话。”末了将纸片人的细脖子掰正,还用指尖把那条折痕压平实。 又是一阵生不如死的剧痛袭来,安成浚断裂的脖颈竟诡异地慢慢长好,仿佛之前所受的伤害只是一场幻觉。这一幕不但惊住了受害者,也惊住了两名旁观者。随着基因越来越优化,体质越来越强悍,人类觉醒了许多种异能,就科学家的统计,帝国存在2435种异能,未被发现的也许还会超过这个数目,但绝对没有谁号称自己能操控磁场。 试想,若一位异能者掌握了本源之力,那么他等于同时掌握了所有已知的、未知的异能,那是怎样可怕的场景?二人绝想不到,这种只存在于科学家妄想中的事,竟真真切切在眼前发生了。 “那是治愈系异能吧?操控磁场的异能换一句话说就是全系异能,不,更确切地说是神系异能!将军,您真的做好养虎为患的准备了吗?”林德海慎重打下这行字,心里却一阵无力。就算没做好准备,谁又能拿少年怎样?反正以林德海目前的实力,完全没有致胜的把握,尤其对方还拥有星际最强大的超能机甲。就算将军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赶,时间也来不及了,因为再过四天就是少年十六岁的生日,哪怕从安成浚嘴里问不出什么,主脑也会把宋夫人临死时写下的遗嘱发送给他。 “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不用管。”姬长夜不是在养虎,而是在养媳妇,但这种事怎好让别人知道。等以后他们结婚了,这些人自然就明白了。 林德海不敢再问,屏住呼吸往下看。安成浚也算一条硬汉,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还不肯松口。有姝也跟他死磕上了,拿出打火机把纸片人点燃,随机扔在地上。说来也奇怪,那纸片人分明已被烧焦卷边,却又会在下一秒恢复如初,竟是怎么烧也烧不尽。可怜安成浚也浑身浴火,皮肤一会儿焦黑如炭,一会儿完好无损,承受着无休无止的折磨。 凄惨绝望的嚎叫在穹顶回荡,令林德海心脏抽搐,隐痛不已。 “这是火系异能。将军,他果然能任意操控所有异能。他头脑里能想到的一切手段,都具备将之变为现实的能力,将军,等他再长大一些,绝对会成为全星系最恐怖的存在。将军,您要想好了!”林德海用颤抖的指尖打下这句话。 “他的事你不用管。”姬长夜还是同样的回复。 楼板下方,安成浚犹在垂死挣扎,有姝却已经失了耐心,几脚踩灭火苗,把纸片人撕成碎片。 手撕特种人的场景你见过没?能不能想象出来?今天之前,林德海定会对这两句问话嗤之以鼻,因为特种人的**强度堪比七至十级的机甲,连粒子炮都打不穿,更何况手撕?但眼下,空气中仿佛存在许多无形的利刃,将安成浚的身体切割成碎块,上一秒他还趴在地上,下一瞬就迸裂成断肢残肉,血点淅淅沥沥从半空掉落,沾染在少年白皙的皮肤上,竟透出一股诡异的美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4.光阴 林德海挣扎而起,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个雷电磁场,它不但具备攻击的能力,还可以把猎物困住。异能者的强弱由两方面决定,一是潜力,二是对异能的掌控。而安有姝为了藏拙,从小就把自己伪装成普通人,从未对异能进行系统地训练,却能把周围所有磁场化为己用,并且随意改变它们的性质,也就是说,他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 两个小时之前,林德海对他的感观是“运气好的废物”,两个小时之后却变成了“聪明绝顶、实力超强的怪物”。哪怕他体质只有F级,也能把SS,甚至SSS级的强者操控于股掌之间。 林德海的优越感被打击的一点不剩,唯余深深的恐惧与忌惮。他盯着少年手里的瓷瓶,颤声询问,“那是我的头发和血液?” 有姝将之炼化成魂引,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没错,是你的头发和心头血。宿舍忽然搬进来两个陌生人,我总要加以防范。”话落似感觉到什么,从空间钮里掏出一张爆灵符,朝高达数十米的厂房上空抛去。 符箓燃烧殆尽,再次令雷电磁场爆发出一阵强大的能量,把林德海电得生不如死,而那枚跟随有姝一个多月的飞行监控器也终于报废。 将军,对不起了,不是属下无能,而是对手太强大!这样想着,林德海心中又是一阵挫败。而彻底失去少年身影的姬长夜在低咒几声后却笑开了。他的国王真聪明,比他想象中的模样优秀无数倍。 其实有姝并未发现确切的东西,只是忽然冒出一种古怪的直觉——有人在盯着自己,于是尝试性地点燃爆灵符。飞行监控器是军方设备,功能强大体积微小,报废后直接变成一粒尘埃,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他四处看了看,然后继续掐法诀。 林德海从又一波电击中缓过劲儿来,无力暗忖:这人竟把掌控别人生命的行为解释为“防范”,会不会太轻描淡写了?也许在他心里,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压根不用在意。与他为敌,不,哪怕只是离他稍微近一点,都是极其危险的。 他深深觉得自己被将军坑了,什么叫好好保护安有姝?现在最需要保护的是潜伏在他周围的所有战友!他不敢问,却又不得不问,“你什么时候拿走了我的血液?”头发就不用提了,总会在洗澡的时候掉几根,被他捡走。这样一来,他的危险程度直线上升为帝国有史以来的最高级别——SSSS级!比虫族入侵还可怕! 你想想,世界上有不会掉头发的人吗?没有!所以他能在人们防不胜防的情况下为自己制造无数傀儡! “在你们睡觉的时候取走的。”有姝语气平淡。也许普通人很难接近特种人,但对他来说只是耗费几张昏睡符外加遁地符的小事。 林德海咬牙,心中更添几分恐惧。他用的是“你们”,而不是“你”,也就是说他连身体虚弱的弟弟都没放过。这个怪物,禽兽,畜生!悲痛的情绪还未平复,那头优哉游哉地问,“你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林德海不答,只用爬满赤红血丝的双眼怒瞪对方。怕着怕着他就麻木了,心里反而做好了因公殉职的准备。 有姝也不生气,拿出另一根头发说道,“要不我问问你弟弟?” 刚才还视死如归的林德海没有一丝迟疑,“星际纪元3476年8月22日16点55分。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动我弟弟。他没有异能也没有精神力,体质也是F级,对你来说没有任何作用。我就不同了,我是林家下一任家主,体质为SS级,精神力为S级,异能为SS级,实力排在学院的前三名,我能帮你做很多事。” 有姝一面把魂引导入纸片人,一面写下生辰八字,赞赏道,“你们兄弟俩感情真好。放心,我不会动林德轩,虽然他很吵,但是人很不错。他还请我吃了几次高级料理。”说到这里,他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味,粉红舌尖忍不住探出来,舔了舔唇瓣。 林德海不得不承认少年这副皮囊很漂亮,很纯真,但内心……真是一言难尽。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后视死如归地道,“安有姝,你应该有办法治好我弟弟的病吧?如果你愿意治好他,我把这条命给你!” 有姝自认为不是好人,但绝对不坏。林德海除了轻视他,并未散发出恶意,林德轩更是嘘寒问暖,处处照顾。哪怕这种热情来源于那台超能机甲,但就冲他们从未想过暗害他的份上,他也不会动杀心,更不喜制作傀儡。 他顶多养几只鬼奴,或者培育几条蛊虫,把几个陌生人放在身边,不自在的反而会换成他。将傀儡收入空间钮,他徐徐开口,“我得查验过后才知道能不能救你弟弟,但我不需要你的命,你以后负责准备我的三餐,一定要天然食材,大鱼大肉!”刻意加重最后八个字的读音,他踢开一枚石子儿,继续道,“如果帝国没有我要找的人,我离开时会放你自由。” 林德海对他最后一句话心存疑虑,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姑且听之也没有别的办法。发觉雷电磁场已经消失,他连忙爬起来,试图从空间钮内取出外伤喷剂,却发现这玩意儿也被雷霆劈坏了。 “安有姝,你有没有带外伤喷剂?我不想让德轩看见我这副模样。”他表面不卑不亢,沉稳淡定,实则内心却在打颤。他从未怕过谁,但真的很难不去害怕这位。把人弄死又救活,反反复复、无休无止,那绝对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折磨。什么叫生不如死,直到今天他才体会这四个字的深意。 有姝摇头,“我没有外伤喷剂,你吃这个吧,这个效果也不错。”他从空间钮内取出一枚鲜红的药丸。 将军,为了第一军团,我的牺牲实在是太大了,希望在我死后您能帮我争取到一枚特等军功章。林德海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接过少年递来的药丸,胆战心惊地吞掉,然后骇然发现自己焦黑的皮肤开始迅速愈合,结痂,脱落,恢复成原本的模样。这效果可比外伤喷剂好太多了,它只能愈合创口,内伤需要慢慢调理,但少年的药丸却内外伤兼治,而且药效发挥得特别快。 “安有姝,如果你能把我弟弟治好,我请你去御海棠吃饭,天天吃顿顿吃都行。”见少年举步离开,他连忙跟上,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卑微与希冀。 御海棠是帝国最富盛名的饭店,每一道烹饪都选用的是天然食材,外加特级厨师高超的手艺,吃过一次能惦记好几年。林德轩曾给他打包过一份御海棠的烤肉串,那滋味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有姝口里迅速分泌出唾液,暗暗吸溜回去才道,“那还等什么,去找林德轩。” 总算找到小怪物的弱点,林德海大感庆幸,准备回去之后就把这个重要的消息报告给将军。二人找到停放在隐蔽处,已用涂料变色技术融入周围环境的悬浮车,打道回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5.光阴 原以为“异鬼”已是第一军团的囊中之物,却没料临门一脚的时候发生惊天大逆转。也不知安有姝哪根筋搭错,竟向安成杰发起不知所谓的挑战,引得政局动荡,暗潮汹涌。 安成杰是谁?帝**事学院目前排名第一的超级天才,精神力、异能、体质均为SS级的特种人,而他目前才二十多岁,磨练几年很有可能晋升SSS级,是最有希望超越姬将军的后辈。他的个人网站,粉丝数在百亿之上,曾得到过皇帝与皇储的接见,离毕业还有两年就收到来自于四大军团的征召函,给出的条件均十分优渥。但他一个都没选,却原来在这儿等着。他要做的不是别人的下属,而是凭借超能机甲的号召力组建一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军队。他要把安家送上巅峰,让整个帝国甚至全星系都记住他的名字。 这是一个野心极大的男人,也是一个能力卓绝的男人,更是一个魅力超凡的男人。人们说起他总是津津乐道,甚至拿他与姬将军相提并论。 反观安有姝,竟那般乏善可陈,生下来没有精神力和异能也就算了,连体质都是最脆弱的F级,这样的废物给安成杰提鞋都不配!宣言发布出去之后,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很多,当然也有气急败坏者,其中以林家尤甚。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们都不能容忍少年随意更改遗嘱的行为,但少年很狡猾,直到飞船快抵达卢克星时才宣布,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林家家主立刻联系儿子,让他劝阻少年,却只得到三个字——相信他。一个废物叫人怎么相信?林家只能派人追去卢克星,希望在最后一刻及时止损,而第一军团高层却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压根不在乎“异鬼”的最终归属。他们早已得到姬将军命令,一切听凭少年本身的意愿,不得蛊惑游说,更不得强迫。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把机甲送给谁就送给谁。 毫无疑问,这是姬将军上位以来发布的最莫名其妙也最不理智的军令,但他在第一军团威望太高,竟没人敢站出来规劝。当然,通过这次试探也能轻易看出依附于姬家的这些家族究竟暗藏怎样的心思。林家兄弟俩还好,但林家现任家主却着实令人失望,他很快选择与外人联手,准备从姬家独立出去。 成为帝国新增第五军团的元帅,从而在国会中拥有决策权,没有哪个男人能抵御住这份诱惑。第一军团高层很理解他的心情,却绝不姑息,等林德海带安有姝回到帝都星,林家必须换新任家主。 与此同时,林德海也收到了父亲发来的密件,闪烁不定的眸光中暗藏恐惧与愤怒。父亲竟然真的被别人说动,准备谋杀安有姝并嫁祸给安家,他究竟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不说将军得知消息后会如何震怒,便是安有姝本人也绝不会折在一场毫无技术含量的暗算里。父亲为安有姝量身定制的死法看在林德海眼中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差点就把他气笑了。 有姝正窝在沙发里吃蛋糕,云淡风轻地道,“怎么?林家准备杀我?” “不!不敢!”林德海额角缓缓滴落冷汗,状似轻松随意地关掉密件。就算安有姝真像外界传言的那样是个废物,他也绝不敢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 有姝深深看他一眼,这才继续吃东西。他敢把事情闹大就不怕遭人暗算,反正过了明天,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此时,二人已抵达卢克星,正参加安家特意为有姝举办的宴会。为了彰显公平,也为了堵住全星系民众的口,安家以最快的速度请来三位公证官,与他们一同抵达的还有大皇子陆高朗。在旁人看来,“异鬼”已是安成杰的囊中物,而他也很有可能成为第五军团的元帅。被其他四大家族打压得喘不过气的皇室很需要这位盟友,自然不惜一切代价拉拢他。 安成杰的弟弟安成浚已被皇家军队招收为一等指挥官,其妹妹安成雅在宴会中与大皇子“一见钟情”,如今正你侬我侬,大秀暧昧。安家其他成员很想嘲讽安有姝几句,却又担心把他惹怒,从而取消明天的挑战,只能强忍。这也导致两人进入宴会厅后无人搭理的局面。 作为一个即将失去超能机甲的废物,没有哪位宾客会在安家的宴会上与安有姝结交,以免得罪安成杰。安有姝真是蠢得没边儿了,先与安家撕破脸,后又把即将到手的超能机甲拱手相让,这一来一回地折腾,竟把自己的退路全部斩断。不但安家日后不会照拂他,连第一军团和林家也会将这枚废子丢弃。明天过后,真不知他该怎么活。 当然也有人想与林德海搭上线,却每每被他冷酷的眼神逼退。林德海果然如传言那般正直,到了这个时候还守在蠢货安有姝身边,没放任他自生自灭,更没下杀手。要知道,凭林家一流世家的底蕴与能量,要杀死一个人并抹除所有证据并非难事。 最终还是安成雅憋不住了,与大皇子耳鬓厮磨片刻后端着一杯红酒缓缓走来,低声笑道,“安有姝,你瘦下来的样子跟二婶很像呢。小时候我很讨厌你,但现在我却真心实意地感谢你。知道吗,你送给我一个好丈夫。”话落朝大皇子举起酒杯,优雅一笑。 有姝舔掉嘴角的奶油,认真道,“那你就好好享受这一刻吧,我祝你幸福。” “谢谢。看在你如此识趣的份上,我给你一个忠告,离这位林大少爷远点儿,他现在可是最想杀死你的人。” 安成雅的话令林德海嘴角直抽。杀死安有姝,这简直是个笑话!他没捏死你们所有人都算好的了!看见站在安成杰身边,显得萎靡而又憔悴的安成浚,他心里顿时涌上同病相怜的情绪。 安成杰若有所觉,冲这边举了举酒杯,目中满是傲气。曾经他实力再高也得在这些贵族们面前低头,现在却不用惧怕任何人,至于坐在林德海身边的安有姝,早已被他忽略个彻底。 晚宴举办得很成功,这是安家和有姝共同的认知。安家拉拢了许多势力,而有姝则吃得非常满足。翌日,在几十台飞行摄录仪地跟拍下,安成杰召唤出空间钮内的“异鬼”,其神秘而又狰狞的外貌令全星系为之震动。 与帝神一样,它也通体纯黑,金属外壳遍布许多神秘的图形和文字,背后还别着一柄巨剑,无意中散发出来的威压连特种人都难以承受。在场众人除了安成杰与林德海尚能保持镇定,其余人全都脸色发白,浑身打颤。“异鬼”用它超强的气机表明了两件事:一,它只接纳强者;二,它只庇护主人。 原来这就是超能机甲,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够肖想的。会场内坐满了人,却不敢在“异鬼”面前发出半点声响。 有姝躲在林德海背后,缩着肩膀垂着脑袋,假装自己很难受。几十台飞行摄录仪围着他拍了两分钟才朝安成杰涌去。安成杰刚走近“异鬼”,这位钢铁巨人就半跪下来,伸出手掌将他捧住,小心翼翼地送入驾驶舱。无需安成杰用精神力点亮“异鬼”幽绿色的双眼,世人就知道,它已经臣服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6.光阴 帝国学院终于开学了,有姝所在的谐星班全都是相貌古怪的普通人,只因没有别的专业能选才进了表演艺术系。他们的使命就是取悦别人,被嘲笑,被戏耍,甚至被欺辱,早已成了家常便饭,所以对出尽洋相,如今被誉为“帝国第一蠢货”的安同学并没有什么轻视情绪。恰恰相反,发现安同学的粉丝数量已达到十五亿,很多人还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贺。 如果安成杰真的得到“异鬼”并组建第五军团,曾将他逼至绝境的安有姝日子当然不好过,想要翻身也就难了。但现在“异鬼”报废,安家垮塌,安有姝反倒不用承受任何压力。不就是被黑吗?谐星班的人哪一个没被黑过?只要够努力,总能找到洗白的机会。 第一天的课程很轻松,导师还大力表扬安有姝同学勇气可嘉,且十分具有牺牲小我的娱乐精神。经由他那么一闹,粉丝有了,热度有了,名气也有了,马上出道都没问题。更妙的是他运气堪称逆天,刚把“异鬼”送出去就报废了,反倒因祸得福。总而言之,导师认为有姝很有天赋,能在谐星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别的不说,单看他完全没把网上那些辱骂当回事,就是个脸皮够厚的。 当谐星的人脸皮厚那是靠天吃饭,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有姝被导师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到了御海棠还在捏自己脸皮,心道真的很厚吗?林德海点了几样他爱吃的菜,想问问弟弟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又不好贸然开口,只得迂回地绕圈子,“听说安成杰遭受精神力反噬,基因链已经崩溃了?” 有姝目前也正密切关注安家的情况,拿出纸片人放在耳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林德轩大概猜到纸片人不是玩具,甚至不是个好东西,只得低头看智脑,不参合哥哥与有姝的事。他其实并不着急,有姝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他说能治,那么或早或晚总会兑现承诺,自己只需安心等待就是了。少年看着稚嫩,但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很能令人安心。 林德海从有姝神神秘秘的举动中意识到超能机甲的事还没完,也不敢随意打搅他。 另一端,安家全员等候在病房外,有人正一遍又一遍拨打智脑,有人垂头丧气,还有人发出压抑至极的哭声。一天前,安家还飘在天堂,一天后却跌落地狱,直至现在他们还弄不明白原委,更不敢相信安家的支柱就那样坍塌了。没了“异鬼”,又失去第一天才,安家连卢克星的地位都保不住。 病房里,安成杰歇斯底里的吼声不断传来,打了一针镇定剂才慢慢消停。几名军部人员正在问话,反反复复询问他当时发生了什么,为何“异鬼”会报废。那可是具有自愈能力的机甲,它的金属外壳能在固态与液态之间随意转化,强度与韧度远超常人想象。帝国其余四台机甲都具备人形和兽形两种状态,帝神甚至能变成星舰,它们的返修率均在0.01%左右,“报废”二字对它们来说不啻于天方夜谭。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不找出确切的原因,军部高层必会寝食难安。然而很可惜,作为当事人的安成杰却什么都不记得,多问几遍就头疼欲裂,焦躁发狂。 听见哥哥充满痛苦与绝望的嘶吼声,安成浚脸色惨白。他隐隐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与安有姝叫自己去拿的东西有关,却又找不出任何理论支撑这一猜测。超能机甲毁在一个渺小的人类手中,说出去能笑掉别人大牙。他们不但不会相信,恐怕还会怀疑自己患了妄想症。 反复思量片刻,连安成浚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神智,想走到病房门口瞟一眼,却听见安成雅不敢置信地低语,“你说什么?婚约取消了?可是你明明说你爱我!” 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安成雅恶狠狠地咒骂起来,眼泪毁掉精致的妆容,让她看上去像个疯子。不用问也知道,那头必定是大皇子,他取消了与安家的口头婚约。为了争夺皇位,他绝不可能娶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王妃,曾经允诺要送给安家的几条能源石矿脉自然也收了回去。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二十四小时之前的安家有多么风光无限,二十四小时之后就多么狼狈难堪。安成浚心里充满了恐惧与迷茫,直至看见皇家军队发来的辞退函才终于被击垮,慢慢滑坐在地上。安家老爷子受不了刺激,同样住进加护病房,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病房里,军部人员不管安成杰状态多么糟糕,一定要把他带去机甲修理厂,看看能不能用他残留的最后一丝精神力唤醒“异鬼”,就算不能,从熟悉的场景中找回记忆也是好的。两个小时后,“异鬼”就要被送往专门生产武器装备的MN003号星球接受更为彻底地检查。那里有最高明的机械师、修理师,也有最专业的仪器,比只具备行政功能的首都星条件要好得多。或许到了那里,能有人找到“异鬼”报废的原因。 只剩最后两个小时,有姝自然得把东西取回来,把纸片人举到嘴边叮嘱,“跟他们一起去。” 安家毁了、哥哥毁了、自己的前途也毁了,安成浚颇有些心灰意冷,竟对那头的命令置若罔闻。有姝重复很多遍也不见他动作,于是把纸片人放平,拿起一柄吃甲壳兽的小锤子用力敲打。砰砰砰地响声令林德轩牙疼,更惹得林德海汗毛倒竖,被脚踩已经很痛苦,更别提被锤子砸,安成浚那倒霉蛋现在还好吧? “走不走?走不走?”有姝每锤一下就逼问一声,嘴巴微微撅着,像是在生闷气。送餐的服务员忍俊不禁,心想这是哪家的熊孩子,生气了拿一张纸片来回折腾,智商真的在线? 林德海光看着就觉得脊背发凉,不由在心里默默感叹安成浚是条真汉子。有姝锤累了便咬破指尖,将鲜血点在纸片人眉心,边掐法诀边道,“起来,跟他们一块儿走。” 本还躺在桌上的纸片人忽然站了起来,开始原地踏步,随即做出弯腰、上车、落座、爬楼梯等一系列动作。这诡异的场景令林家两兄弟看呆了。而那一头,安成浚正不受控制地跟随家人前往军部。由于他的精神力波动与安成杰最为接近,技师让他也进入驾驶舱,看看能不能与“异鬼”进行绑定。 “记住,只有你能看见那张纸,不用担心别人发现,只管走过去将它捡起来就行。拿到纸之后我就放你自由。”一天前,少年曾这样说道,然后在他眼皮上画了几个奇怪的符号。他当时还在心底嘲笑少年装神弄鬼,现在却惊骇地发现地上果真有一张纸,朱红色的字符仿佛蕴含着蓬勃生机,不断闪耀流彩。这样醒目的存在旁人却都一无所觉,来来回回从它周围经过,甚至直接踩上去。 安成浚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危机感:这张纸条绝不能拿走,否则“异鬼”会彻底报废。他想把自己看见的场景告诉旁人,却开不了口,腿脚反而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揭掉纸条收入口袋。军部的技术人员只当他弯腰摸了摸地面,竟半点也没察觉异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7.光阴 当林德海向将军汇报情况时,有姝也正与导师通话。作为谐星班最有“出息”的学员,导师对他的期望值很高,也愿意给他一些机会。 “发给你的文件看了没有?如果觉得没问题就把合同签了,明天早上六点在帝国学院门口集合。” 有姝盯着智脑上的一份工作合同,表情有些纠结。他想等姬将军回来,然后让林德海帮忙牵个线,就算不能见面,给张照片也可以。但如果接了这份工作,就得前往一颗未开化的原始星球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冒险活动。 这是星网娱乐公司下属的一档综艺节目,已经录制了十期,由于冒险环节设置的不够精彩,收视率一直升不上去,造成了经费的大幅缩减。没有钱就请不到大牌明星,没有大牌明星收视率还会持续走低,导演思来想去,只能去找星网上热度比较高,咖位却比较小的名人来录制节目。这样既有爆点,又有话题,还能节约成本。 为了让节目更好看,导演重新设置了冒险环节,全程只围绕四个字推进——原始生活。参加录制的明星不能携带任何现代化的工具,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双脚和智慧去抵达终点。 作为一个从原始社会活过来的人类,这次旅行对有姝而言根本算不上冒险,所以他有些意兴阑珊,正想推掉,却听导师在那边说,“这次的酬劳是十万信用点,虽然不高,但够你用七八个月了。有姝,还有三年你就要毕业,总得多攒点钱为自己买一套房子。” 吃穿住行对沦落为穷光蛋的有姝来说真的是个大问题。前些天吃惯了山珍海味,和林德海两清后他就拒绝了兄弟俩的请客,一直喝学院提供的营养液。“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有姝总算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想当年他吃糠咽菜都能忍,现在喝蜜桃口味的营养液都会掉眼泪。 只考虑了半分钟,他就在合同上签了字,并真心实意感谢导师的帮助。 “对了,和我一起录节目的都有哪些人?”他边说边关注了《星球大冒险》节目组的官网。 “有邓甜儿、宝来兄弟组合、罗杰、阿尔利雅……” 导师吐出一长串人名,都是有姝没听过的,事后查资料才知道这些人均为新晋网红,话题度很热,在娱乐圈却没什么影响力,唯一能撑场面的是邓甜儿,《千古一帝》剧组的女配。 合作的明星咖位够不够,好不好相处,从不在有姝的考虑范围之内,最后能拿钱就行。想到三个月后自己就可以吃上正常的食物,他晚上睡得格外香甜。 隔壁房间,姬长夜已经与林德海敲定明天的见面,刚掐断通讯信号就收到一条消息:有姝已经与《星球大冒险》栏目组签约,明天将开始为期三个月的旅行。由于该节目采取的是直播方式,所以工作效率很高,演员一到位就出发,并没有什么先期准备。 “明天六点就出发,三个月之后才回来?”姬长夜脸色很黑。他好不容易请到三个月假期,本想与有姝培养感情,现在却全泡汤了! “打电话给栏目组,告诉他们我会作为特邀嘉宾参加录制。”他点开智脑,开始创建个人网站。 樊肇吓了一跳,反复询问,“由你上?你要去参加综艺节目?将军,你可要考虑清楚,一旦公开露面,你将要面对的是数不尽的麻烦。”是的,姬将军之所以行事低调除了避免暗杀外,还因为怕麻烦。他不喜欢别人时时刻刻盯着自己,谈论自己,更不喜欢将**公之于众。 但现在不同了,如果不进入剧组,他怎么追媳妇?想要保护**的先决条件是——你得有**!没有媳妇就没有私生活,再低调又有什么用?反正姬将军已下定决心要在一年内脱单,谁也不能阻止! “对,由我上。征兵季很快就要到了,我想为第一军团拍一部宣传片。”这个理由很冠冕堂皇,但听在樊肇耳里完全是扯谈。第一军团的征兵率向来是最高的,每年还要刷掉很多人,压根不用宣传。 “将军,你有没有考虑过行踪曝光后造成的危险?万一有人利用这次活动暗杀你呢?”樊肇指尖悬在智脑上,却始终没按下通话键。最近几年,针对将军的暗杀活动越来越频繁,几乎每隔半个月就来一次,这还是在他尽量隐瞒行踪的情况下。如果成为公众人物,危险系数绝对会节节攀升。 姬长夜似想到什么,表情变得格外温柔,“父亲曾跟我说过,不能让自己拥有软肋,更不能将它公之于众,否则就是自取灭亡。他一生奉行着这一原则,最后轰轰烈烈也孤孤单单地死在战场上。樊肇你知道吗,我比父亲幸运得多,因为我有了软肋,但他却又不是软肋。哪怕陷入你我都解决不了的险境,他也能轻而易举脱身。我不需要花费心思去保护他,只需光明正大地与他并肩而行就可以。樊肇,世界上或许找不出比我更幸运的男人,如果不牢牢握紧,我会失去他。” 樊肇脸色骤变,“将军,如果我没理解错误的话,你说的软肋该不会是国王大人吧?” “除了他还有谁配与我并肩而行?”姬长夜语气中难掩骄傲。 的确没有。论起智慧和武力,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能与将军比肩之人。两个月前他还以为将军这辈子注定要一个人过,因为他谁也看不上眼,但现在想想,却觉得命运真是妙不可言。它把一位来自远古的国王送到将军面前,他如此聪明、强大,却又不乏俊美的外表和优雅的举止,他完全是上帝为将军量身打造的伴侣。 看见他稚嫩的脸庞,纤瘦的身体,你或许会以为他软弱可欺,但真要动起手来,却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樊肇能想象地到少年与将军结合的场景,还能把敌人得知真.相后气急败坏的表情勾勒出来,那一定很有趣!他们的结合表面看上去是强者对弱者的庇护与怜悯,是将军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一时迷恋,实际上却是强者与强者的联手,更是超能机甲与超能机甲的联手。 将军说得没错,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国王更适合他的人选,于公于私,这场婚姻都必须达成!从迟疑到笃定再到兴奋难耐,樊肇只花了短短几十秒。他立刻按下通话键,与节目组进行沟通。 那头开始还以为自己被耍了,直至樊肇拿出身份证才欣喜若狂地答应下来,末了小心翼翼地询问姬将军的出场价位。肯定是天价吧?哪怕有一丝可能,哪怕倾家荡产,节目组也会把这笔信用点筹齐。要知道,如果姬将军来参加节目,这就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亮相。人们对将军的外貌早就好奇不已,单这个噱头就能把收视率推向巅峰! “这次节目的经费由第一军团提供,你们不用花一个信用点,但前提是一切都要听从将军的指挥。”樊肇快速拟定一份合同发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8.光阴 两人抱了很久,少年一直抽泣,将军就不厌其烦地拍抚,眼角眉梢缀满温柔,口里还不停吐出诸如:乖啊,不哭了,鼻子哭红了像个小傻瓜等诱哄孩子的话语,叫旁边那些巨星看得眼热,也令随行军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原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竟是这样的,真有些肉麻呢! 看见这一幕的观众以为将军是个温柔和善、平易近人的暖男,不由好感度大增,然而只有他的心腹才知道,现实中他是如何冷酷无情。唯有在国王面前,他才会显露出最柔软的一面,并且毫不犹豫地把致命弱点,也就是左胸口贴合上去,让国王依偎。 当然,最令他们膛目结舌的不是将军的举动,而是国王的反应。说好的骄傲矜贵呢?说好的目下无尘呢?说好了表面柔软实则冷漠呢?怎么一遇见将军就全都化成了眼泪和鼻涕?不过这副模样看上去并不狼狈,反而十分招人怜惜,仿佛从高不可攀的神坛上走下来,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直至此时他们才意识到:国王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已,一个人苏醒在未来,他当然会害怕彷徨,却只能死死压抑。或许只有同样强大的将军才能入他的眼,或许在内心深处他想找一个心灵寄托,但不管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只要这个人选是将军就值得庆贺! 随行军官们放下高悬的心,对这次旅程期待起来,守在播放器前看直播的林家兄弟却觉得三观都炸裂了。星际巨兽化身小绵羊,那场面只能用“惊悚”两个字来形容。果然还是将军魅力足,难怪有姝一天三遍地问将军什么时候回帝都星,有没有遇见危险,原来在这儿等着。 姬长夜恨不得与亲爱的国王拥抱到天长地久,旁边那些参演者却看不下去了。这两人是偶像与小粉丝的暖心会面,余者就成了摆设,没道理十位超一线巨星给一个小网红当配角。看看那些飞行摄录仪,全一窝蜂围住两人打转,只有一台在拍其他人的表情和反应,场面实在是尴尬。 主持人在众位巨星的暗示下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采访,“安有姝,你已经把将军的衣服都哭湿了,快擦擦眼泪吧。”话落递过去一条手帕。 姬长夜眼眸微眯,隐现不悦,却不会当着少年的面发作。他掏出自己的手帕替少年擦干眼泪,又擤了擤鼻涕,末了还把他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免得上镜时不好看。这温柔体贴的举动惹得观众们又是一阵惊呼,直说将军对粉丝真好,一点儿没有架子。还有人对安有姝表达出强烈的嫉妒之情,尤其是那些黑子,开始用各种侮辱性的语言狂喷。不过结局大概要让他们失望了,有姝的想法比他们还中二,喷得再恶毒对他来说也只是蝼蚁的叫嚣而已。 主持人被将军瞪得心惊胆战,脑子里乱作一团,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嘴巴开合半天还在“你啊你啊”的无意识重复,把场面弄得更难看。上百台飞行摄录仪将这一幕忠实地转博出去,在网上引起热议。原来将军对待粉丝和陌生人完全是两个态度,还以为他真的是个好相处的人呢。 当导演组准备举起光牌给主持人提词时,姬长夜却反客为主,用性.感至极的嗓音笑问,“看见偶像除了哭,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从不知道追星族是何物的有姝自从加入了姬将军和赵涛的后援会,就仿佛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什么舔屏啊,求嫁啊,生猴子,满目都是破廉耻的留言,一不小心就被同化了。但他毕竟是男生,有些话说不出口,红着脸想了半天才举起双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个心形,软乎乎地表白,“将军我爱你!” 国王脸红的样子好可爱!看见他比划心形的动作,再联想到他远古人的身份,感觉更可爱了怎么办?他的接受能力好强大啊!樊肇等人已经融化了,齐齐朝将军看去。 姬长夜一再告诉自己别脸红,别傻笑,更别让心跳过速导致猝死,否则场面会很难看。但他终究控制不住,一层红晕沿着脖子慢慢爬上耳根,且颜色逐渐加深,素来冷酷薄情的嘴角缓缓咧开,合也合不拢。 “我也爱你。”他勉强维持住嗓音的平稳,追问道,“还有呢?” “天啊,将军竟然对安有姝说了那三个字!快来告诉我这只是偶像对粉丝的安慰,不是真心回应!快啊!”星网沸腾了,今天的头版头条很快被安有姝和姬将军互相告白的消息占据。原本对安有姝抱有好感的观众嫉恨欲狂,一致认为他不配与将军站在一起! “这好像是个冒险活动吧?那我希望安有姝死在MH9980星球,再也不要回来了!”有过激的观众这样留言。 但旁人的嫉妒甚至仇恨完全影响不到有姝,他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却又被主子的反问弄懵了。一句“我爱你”已经足够表达他最深刻的感情,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更贴切的语句。他想了想,举起双手比划心形,用科特语说了一次“我爱你”。 姬长夜喉头的笑意喷薄而出,继续追问,“还有呢?” “我爱你。”这次用的是马塔语。 “还有呢?” “我爱你。”吉雅语。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接连用十八种语言说了十八遍“我爱你”,把原本冷凝的场面炒得火热无比,第一军团的将士们起哄拍手,连连喊道,“在一起,在一起……” 你们究竟是不是姬将军嫡系?怎么忍心把一个废物撮合给他?我们这么优秀的人难道你们看不见?众位巨星不说全都对姬将军有意,但十个里面也有八个存了攀附之心,面上虽带着或温柔或戏谑的笑容,心里却恨不得生撕了安有姝。 初来乍到,有姝已经成了全民公敌,仇恨值拉得满满的。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当主子第十九次追问时赧然道,“没了,我只学会了十八种语言。” 虽然还差了两句确定关系的话,但姬长夜已经很满足了,他把脸颊通红,双眸晶亮的少年揽入怀中,拍着他脑袋赞叹道,“有姝真聪明!” 翻译器已经普及全星系,只要戴上它就能沟通无碍,所以现代人很少愿意去学习外语。少年精通十八门外语的确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更令人钦佩的是他学会这些只花了两个月时间。基因优化过的人类变得更强壮更聪明,但聪明到少年这种程度却少之又少。樊肇说他是上帝的宠儿,这话一点也没错。 姬长夜心里溢满骄傲,又揉了揉国王毛茸茸的脑袋才把他放回去。 有姝恋恋不舍地看主子一眼,这才走向十位巨星。其余九个他并不认识,唯独赵涛耳熟能详。赵涛今年六十岁,家世背景极为不凡,父亲是赵家家主的亲弟弟,在第四军团担当要职,由于没有异能和精神力,体质也是普普通通的C级,不得不从军事学院转到艺术系,目前因出演宗圣帝一角而大红大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9.光阴 三十个小时的航程结束了,飞船进入大气层后悬浮在高空,俯瞰这颗由绿色和蓝色包裹的美丽星球。这颗星球还很年轻,并未进化出拥有智慧的高等生命体,但野兽的种类却很多,而且危险测评均在A级以上。若非姬将军忽然加入,节目组绝不会同意选择这颗星球作为拍摄地点,那太危险了。 在演艺圈发展的人大多体质较差,无法在其他领域取得多少成就。这次参演的十位巨星里只有三位具有精神力,却都没有异能,如果没有军队随行,或许永远回不去首都星。 上百台摄录仪漂浮在空中,把巨星们或紧张或期待的表情转播出去。作为特邀嘉宾,也作为带队者,姬将军正在训话。在节目开始之前,他必须把规则交代清楚,那就是此次冒险不准携带任何现代化的工具,譬如激光枪、空间钮、胶囊帐篷等等,一切任务只能靠大家的双手双脚和智慧去完成,甚至连精神力和异能都不能使用,除非遇见生死攸关的情况。 一旦有人违反规则,节目组会立刻送他回首都星。将军在终点站设置了一个神秘大奖,首先到达的人将拥有它,并得到一千万信用点的奖金。 对年收入上亿甚至十亿、百亿的超级巨星而言,一千万并不算多,但“神秘大奖”却对他们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那可是将军亲自准备的礼物,肯定非同凡响,如果是与将军约会或共进晚餐,那就更妙了。 看见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唯独国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并不觉得奖品或奖金比自己更重要,姬长夜眼里飞快闪过一抹笑意。他指着窗外说道,“现在的海拔高度是一万五千米,我们将从这里跳下去。” “什么?跳下去?难道不等飞船降落或乘坐飞艇吗?”有人惊呼。 “这一期的主题是原始生活,所以我们将采取最原始的降落方式,跳伞。”姬长夜让属下拿出十一个伞包,继续道,“跳伞是中古时期的一项运动,是冒险家们的最爱。当时的安全高度是5000米,但我们都是基因优化过后的人类,能抵御住缺氧和严寒的侵袭,所以将高度调整到15000米。这毕竟是你们第一次接触跳伞,不知道该如何调整方向和速度,所以我会为你们安排一名搭档,让他们与你们一块儿跳下去。放心,半空中有飞艇随时待命,不会让你们活活摔死。” 导演组在将军解说的同时将跳伞运动的视频投映在播放器上。众位巨星惊得目瞪口呆,观众也都吓得脸色惨白。对于飞行,现代人并不陌生,但那是在拥有飞艇、飞舰、悬浮车、飞行器的前提下,还真没有谁尝试过在自己身上绑一块布做的伞,从上万米高空坠落。那不是找死吗? “中古时期的人类真伟大啊!”小提琴家方晓婷由衷感叹,惹得有姝啼笑皆非。 姬长夜拿起一个扫描仪说道,“在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之前,请把身上的空间钮交出来。除了智脑,谁也不准携带高科技产品,否则将会被淘汰。” 大家挨个儿上前递交空间钮,然后怀着激动莫名的心情接受将军扫描。他并不会碰触任何人,只在听见警报音时伸出手,命令道,“交出来。”那冷酷的表情,低沉而又浑厚的嗓音,简直令人无法抗拒。没有人敢私藏东西,被他冷冷一瞥就哗啦啦倒出许多小玩意儿,化妆品、零食、武器、工具,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观众们看得直乐呵,都说原来巨星还有这样狡猾的一面,真可爱,轮到有姝时却撇着嘴巴耷着眼角,哪儿哪儿看不顺眼。这小贱人体质是最差的,才F级,连中古人类都不如,一万多米的高空跳伞,看他待会儿怎么死! 有姝走到主子跟前乖乖展开双臂,脑袋偏着,眼睛眨着,模样既乖巧又可爱。姬长夜早已用想象力剥光了少年的衣服,面上却一本正经。唯有他知道,在厚重布料下掩盖着一具怎样美丽而又柔韧的胴.体,它拥有宝珠一般莹润的光泽和玉石一般滑腻的触感,当它在琥珀色液体中绽放时,连妖娆的地狱之花也相形失色。 水晶棺里的美景一一浮现在脑海,令姬长夜口干舌燥,血脉偾张。他松了松领口,又用精神力压下蠢蠢欲动的□□,这才接过少年递来的空间钮,放置在保险柜里,然后举起扫描仪检查。 微弱的警示音传来,他掀开少年雪白的衬衫,问道,“里面藏了什么?”什么也没藏,那实际上是一粒金属纽扣,这一点姬将军当然知道,他只是想借机看一看少年不盈一握的小腰罢了。 有姝用手掌盖住肚脐眼,脸颊微微有些发红。他虽然把空间钮交了上去,却把褡裢系在腰间,担心被查出来。姬长夜自然知道褡裢也是一种空间物品,察觉出少年紧张的情绪,嘴角飞快翘了翘,然后故作严肃地把指尖探入褡裢与皮肤的缝隙,往外拉扯,“怎么在腰间缠了一圈布?解开让我看看。” 有姝只得解开褡裢递过去。姬长夜草草检查一遍,没发现问题,亲手给少年系回去,又让他转身,将他从头到脚摸索了一遍,还重点掏了掏他裤子后面的两个口袋。一众下属被将军公然吃豆腐的行为震惊了,心里默默吐槽:将军,国王的肩膀圆不圆润?小腰纤不纤细?屁股挺不挺翘?双腿笔不笔直?已经一分钟了,您该摸够了吧?再不停下来属下们担心您的裤裆会露馅。 姬长夜的确有些压不住小腹的燥热,再次揉了揉少年肉呼呼、软绵绵的小屁股,摆手道,“没有问题,回去吧。” 守在播放器前的观众们懵圈了,互相询问,“将军谁也不搜,单单搜了安有姝,而且时长达到一分三十秒,从头到脚摸了好几遍。他应该是特别怀疑他,不是故意占便宜吧?” 有人咬碎牙齿答道,“当然不是,我们将军那么正直,那么禁欲,怎么可能故意占安有姝便宜。凭他的身份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非得看上一棵干瘪的芨芨草。”由于摄录仪被将军的精神力牵引到外围,并没有拍到少年的身段,否则就会让大家明白什么叫做“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有姝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身上压根没什么肌肉,而且骨架子小,肉又匀净,摸上去格外绵软滑嫩。想着某一天能把这具手感绝佳的身体抱在怀里入睡,姬将军裤裆又紧了三分。 他定了定神,这才召唤下一位参演者。这是少女天团的主唱露丝,学着安有姝的样儿展开双臂,迫不及待地等着被将军搜身。她这回私藏了很多小玩意儿,连鞋子里都有,足够将军摸好久了。然而想象太丰满,现实太骨感,将军只是一遍又一遍用扫描仪检查,然后一遍又一遍命令,“交出来!”压根不想碰她一根手指头。 露丝脸颊涨红,显得尴尬而又委屈,不得不把私藏品倒进小箱子里,回到队伍中时狠狠瞪了安有姝一眼。网上再次刷出许多评论,有人嘲笑露丝异想天开,有人指责将军不懂怜香惜玉,还有人信誓旦旦地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姬将军喜欢安有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光阴 有姝指尖转了一会儿就厌烦了,偷偷把小蝎召唤出来,将精神丝缠绕成的光球递到它跟前。都说“物似主人形”,小蝎自然也是个吃货,飞快吞掉光球,然后用螯肢夹住精神丝,麻溜地吸食。 而受害者却一无所知,穿上跳伞服后状似紧张地说道,“安有姝,你没接触过高空表演吧?我虽然有些经验,但说老实话,把自己的生命维系在几根绳索和一块布料上,真有些心里没底。我听说中古时期每年都有人因为跳伞而死亡,那还是在5000米的海拔高度,但我们是15000米,不说缺氧和严寒,剧烈活动的空气流就是一个大问题。” 有姝知道玛丽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恐惧感,因为待会儿她会催动精神丝,让自己脑死亡或心脏骤停。被高空跳伞活生生吓死,这名头可不好听,画面转播出去,不知多少人会嘲笑安有姝胆小如鼠。 死也不让人好过,这样的手段堪称毒辣,有姝不想与她虚以委蛇,微抬下颚答道,“我和将军一起跳,他会保护我的。伦德尔小姐您自己保重。” 是啊,人家的搭档可是帝国战神,会出什么问题?玛丽自嘲一笑,慢慢走开了。现代人已经征服宇宙,对高度的恐惧似乎早已成为过去,但那是在拥有高科技飞行装置的情况下。当他们重返中古时期,用最原始的工具去降落,凛冽的飓风还是让很多人捏了一把冷汗。 “你们确定降落伞真的安全吗?可是它看上去太简陋了!”露丝不停询问自己搭档,惹得对方烦不胜烦,直接把绑带系牢后将她扯了下去。空中传来一连串高亢的尖叫声,令大家脸色骤变。 有姝其实一点儿也不害怕,但他不想表现得太过坚强,因为那对他没有一点儿好处。太坚强意味着不需要人照顾,不需要人照顾意味着与主子的接触时间大大降低,简直得不偿失。他努力装出瑟缩的模样,往主子怀里躲,小声说道,“好可怕!” “别怕,有我在会没事的。15000米的高度并非我的极限。”哪怕被流放到外太空,姬长夜也能在缺氧的环境下存活好几个月,只是从万米高空坠落,对他而言就像从一个台阶跳到另一个台阶。这就是普通人与特种人之间的差距,说是天渊之别也不为过。 当然,他也了解国王真正的实力。他曾不止一次看见他在森林上空飞掠而过,从万丈深渊攀援而上,像鱼儿一般遨游水底。他把磁场之力运用到极致,以强硬霸道的手段改造着这个全新的世界,而非逼迫自己去适应。哪怕乘着飓风一跃而下,他心里必定是畅快的,又哪里会害怕? 所以说,亲爱的国王为了接近自己正试图伪装成一个柔弱的小男孩吗?这个想法惹得姬长夜低笑起来,一面把表情并不怎么传神的少年搂进怀里拍抚,一面把两人之间的绑带系牢一点。有姝往主子怀里钻了钻,默默为自己机智的行为点赞。 巨星们陆续被搭档拽下去,有些很从容,有些很兴奋,但大多数人在尖叫声中变成一个小黑点。轮到有姝时,他把双手塞进主子大掌里,做了个比翼双飞的动作,然后干脆利落地跳下去。 说好的害怕呢?说好的胆小呢?国王大人您做戏也要做全套啊!樊肇扶额,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没想到强大如神祗的国王,在现实中却是个脑袋缺根筋的活宝,这大概就是网上说的反差萌吧。不过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究竟是什么? “中将,你还记不记得国王大人指尖缠绕的那圈精神丝?一圈一圈绕速度很慢,威胁性也不大,但下面是15000米的高空,这一跳下去,精神丝肯定会疯狂抽取,不知道那人精神力等级是多少,能不能坚持住。”一名将领幸灾乐祸地说道。 “对,就是这件事!快让医疗小队做好准备,接下来恐怕会有意外发生。”樊肇连忙朝整装待发的飞艇跑去。 半空中,有姝双手与主子紧紧交握在一起,俯瞰万米下的山川河流。他与主子经历过误会与分离,也经历过同甘与共苦,却从未绑在一起飞跃过天际。这畅快的感觉就像插上了翅膀,想飞到更遥远更广阔的地方去看一看。 “嗷嗷嗷!嗷嗷嗷!”他太兴奋了,却不知该怎么表达,只能飞快晃动与主子缠绕在一起的双臂,做出鸟儿扑腾的动作。 姬长夜笑不可仰,戏谑道,“有姝,你怎么叫得像一只小狗。跳下来之前你不是说很害怕吗?现在不怕了?” 有姝浑身一僵,随即补救道,“跳下来才发现其实没那么可怕。” “骗子!装无辜,装可怜,装柔弱来博取将军同情。安有姝就是个白莲花,绿茶婊,将军你快戳穿他的真面目!”观众们义愤填膺地抗议。然而姬长夜却爱极了国王大人笨拙的演技,尤其喜欢他假装柔弱接近自己的行为。他愿意配合他,甚至乐在其中,无可自拔。 他低笑了一阵,又摸了摸少年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关切道,“我要开伞了,你抓紧点儿。” 有姝转回头答应,嘴唇却擦过主子坚毅的下巴,被短短的胡渣弄得有些疼,有些痒。他脸颊瞬间涨红,本想立刻调头,彩色的降落伞却猛然拉开,把两人扯了上去。惯性与冲力让他们贴得更近,作为一个懂得抓住先机的将军,姬长夜顺势张开嘴,叼住少年粉嫩的唇瓣。 有姝只犹豫了半秒钟就开始热烈回应。他想念这一刻,也等待这一刻,既然已经表明爱意,为什么还要拖拖拉拉,躲躲藏藏?这是他的主子,他们本就应该在一起,哪怕全世界都反对又能怎样? 此时此刻,全星网的观众都在哀嚎。继相互表白后,二人飞快进入实力虐狗的阶段,发展速度快得简直丧心病狂!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姬将军看上了安有姝哪一点。难道说越强大的人越喜欢保护弱小的动物? “哈哈哈哈,弱小的动物?哈哈哈哈……”坐在飞艇里刷留言的樊肇笑得差点喘不过气。 已经降落地面的巨星们正抬头仰望拥吻在一起的人,虽极力遮掩,却不免流露出几丝不甘与嫉妒。玛丽·伦德尔扶着额头走了几步,然后缓缓倒下,不仅脸色变得极其苍白,连呼吸都很微弱。幸好医疗小队及时赶到,给她做了急救措施,否则说不准会出人命。 “她怎么了?为什么会忽然晕倒?”参演者们七嘴八舌地询问。 樊肇不厌其烦地回答,“检查过后才能了解具体情况。大概第一次参加高空跳伞,有些吓住了吧。”然而在磁场解析屏上,玛丽·伦德尔的身体已经变成没有丝毫能量波动的灰斑,唯余一颗浅粉色的心脏在缓慢跳动。她已经从SS级的精神系异能者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废人,这就是招惹国王的下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1.光阴 因早就料到玛丽·伦德尔会出事,樊肇并未让节目组人员登上医疗艇,也没让摄录仪拍到任何血腥诡异的画面。其他参演者和观众只知道玛丽生病了,却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用□□技术重塑一根舌头并不难,但愿移植成功后这位天后能管住自己的嘴,否则一定会成为医院的常客。 看着飞艇把人送回首都星,姬长夜若无其事地说道,“伦德尔小姐因病不能参加这次冒险,我们出发吧。祝愿她早日康复。” “祝愿她早日康复,阿门。”几位虔诚的基督徒比划了一个“上帝保佑”的手势。 上帝可救不了她。有姝微微垂头,免得小酒窝被旁人发现。他给自己贴了御风、辟邪、轻身等便于赶路的符箓,然后装作十分吃力地坠在队伍后面。带队者换成了功夫巨星卡罗特,而姬将军专门负责大家的安全问题。要知道MH9980星球是野兽的乐园,不提重达几吨的暴龙、霸王龙等,哪怕一只小小的毒虫也能要了这些巨星的命。 今天的露营地是五十公里外的谷地,中间要穿越一条山涧、攀上一片断崖,越过几座高峰,任务十分艰巨。有姝一路走一路观察周围的环境,发现很多植物都曾出现在《药经》里,是炼丹的好材料,于是小心翼翼地挖出来收进褡裢。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被他绑在腰间的布条竟是储物工具,真够原始的。 “安有姝,你没钱买背包吗?”露丝状似天真地询问。异鬼问世后,记者早就挖出安有姝的家底儿,他是个连饭都吃不上的穷光蛋,所有的信用点都花在购买机甲和机甲模型上。然而他却是个F体质的废柴,连初级机甲都无法操控。 有姝并未搭理她,实际上除了主子之外,他不想搭理在场的任何人。他掏出玻璃罐子,把刚抓到的一只艳红色飞虫塞进去。不知卡罗特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越走越快,丝毫也不顾及大家的承受能力。他体质为B+,如果不是患有辐射过敏症,早就征召入伍了。 “卡罗特你慢点走!我快跟不上了!” “卡罗特,我们还有时间,没必要这么赶!”不少人开始抱怨。 “将军,我腿疼。”见机会来了,有姝立马跑到主子跟前,尽力摆出“备受折磨又坚强隐忍”的表情。 姬长夜一直在等待国王大人地“临幸”,瞥见他红润的脸颊和滴汗未沾的额头,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国王大人真不会撒谎,但他很乐意被欺骗,冲卡罗特命令道,“原地休息一会儿。作为带队者要考虑到所有成员的承受能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B+体质。” 卡罗特状似恍然大悟,垂下头时却撇了瞥嘴角。说老实话,现实中的将军与他想象的一点儿也不一样。他以为对方是铁血而又冷酷的军人,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个被美色迷惑的蠢材。就连他都看不上的废物,对方竟然当成宝贝,帝国战神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姬长夜从来不在乎外界对自己的评价。人一旦站到顶峰就很难与普通人感同身受,想必国王大人也是一样。说到底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余者则生活在另一个维度。他亲手脱掉国王大人的靴子,盯着他白白嫩嫩的脚底板,挑眉道,“哪里疼?我帮你揉一揉?” 有姝立刻皱紧眉头呻.吟,“都疼,站都站不稳了。” 行,你说站不稳,那就站不稳吧。姬长夜压住满腔笑意,开始轻轻给他揉捏。少年骨架纤细肉却不少,摸上去软绵绵的像奶油果冻,姬长夜只揉了一会儿就又热又渴,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吃掉。 “将军,我也腿疼。”几位女星纷纷脱掉靴子,把长满水泡的脚底板亮出来。 守在播放器前的观众们义愤填膺地留言:“这才是真的受伤,哪里像安有姝装模作样。咦,好像有哪里不对!安有姝不是F体质吗?怎么一点儿水泡也不长?难道几位大咖比他还不如?” “我觉得他可能真的受伤了,伤在骨头里。”有人猜测。 “伤到骨头好啊!希望待会儿他也因伤退出。凭什么玛丽刚落地就被送回来,而他还好端端地参加录制。玛丽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节目组始终不发通稿?”话题立刻转移到玛丽·伦德尔身上。 继女星们展示过长满水泡的脚底后,几位男星也忍受不了痛苦,把紧箍咒一般的靴子脱掉。有姝看看别人,又看看自己,脸颊慢慢涨红,却也不把双脚从主子怀里抽.出来,而是用外套盖住。看不见就能假装自己同样伤得很重,没错,他就是这么机智。 姬长夜差点压不住涌上喉头的笑意,一面感叹国王大人比想象中可爱千万倍,一面借助外套的遮掩,沿着他细瘦的脚踝摸到肉呼呼软嫩嫩的小腿肚子。 两人不愧为宿世情侣,某些方面总是这么合拍。 巨星们抱怨了半天也没得到将军半个眼神,反倒是随行的医疗人员适时给他们提供了外伤喷剂。把水泡扎破再喷一喷,皮肤又恢复如初,大家没有借口再休息,只好继续上路,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抵达营地。 节目组颁发的第一个任务是建造树屋,没完成的参演者只能幕天席地将就一晚。在毒虫多如牛毛的原始星球,那痛苦的滋味可想而知。大家立刻如火如荼地干起来,有姝却东捡一根树枝,西捡一束野草,眼角余光死死盯着主子,意图十分明显。 姬长夜心尖发痒,背转身偷笑一会儿才开始加速。他完全不需要工具,一双手比任何利刃都管用,只花了短短十分钟就打造出一座精致的小树屋,在主持人地示意下说道,“现在给你们颁发第二个任务。这颗星球上有一种顶级美食叫做蚁王兽,谁能把它带回来就有资格与我共进晚餐并入住树屋。前面的山谷是蚁群的聚居地,你们可以出发了。” 有姝拿起褡裢快跑,似想到什么急忙转身,双手举在头顶比划了一个心形,说出的话比蜜还甜,“将军我爱你,今晚你是我的。” 上帝,我的心脏快爆炸了!为什么国王大人如此可爱,如此热情。他简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情人!姬长夜假装无奈地扶额,实际上脑袋已经充血,恨不得夺过医疗人员的呼吸机,好好吸几口纯氧。 樊肇等人隐在摄制组后面,笑得快岔气了。国王大人撩起人来的时候杀伤力比磁场风暴还可怕,不知道将军能承受几回。如果这是全息游戏,他的血条恐怕已经清零了吧? 撩完人就跑的有姝首先到达目的地。眼前是一片荒芜的沙漠,因为蚁兽肆虐而寸草不生,一座座沙碉耸立在远方,不断有密密麻麻的蚁兽进出。每一座沙碉都藏着一只蚁王兽,它们由成千上万只工蚁守护。工蚁的口器中不但带有剧毒,还能喷射连钢板都能溶解的浓酸。在没有任何工具辅助的情况下从沙碉深处挖出蚁王兽,那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2.光阴 蚁兽的个头在MH9980星球上算不得大,一只工蚁顶天也就一寸长,爬行速度却很快,尤其是追踪气味的本领堪称逆天。只要你身上沾了一丁点虫卵,就算洗十遍澡它们还能找过来,黑压压的一大群,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也怪安有姝心狠手辣,竟直接把虫卵炸掉,淋了九位巨星一头一脸的汁水,味道足够保留好几个月。当他抱着十几斤重的蚁王兽溜溜达达往回走时,巨星们还在丛林中上演生死危机,爬树不行,遁地不行,除了飞天和入水竟别无他法。好在前方出现一个湖泊,大家接二连三往里跳,却又惊动了隐藏在水底的龙颈兽、食人鱼、水莽等,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凶残!这是安有姝能干出来的事?我怀疑自己眼花了。”剧情开展与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观众们直接傻眼。他们还以为安有姝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老鼠,在九位巨星的联手攻击下失去胜利果实,最后哭得像个娘们儿。但现在,哭得像个娘们儿的却是他们最崇拜的偶像,连功夫巨星卡罗特都绷不住硬汉的人设,向不远处的军官求救。 “救命!我们来之前与第一军团签有协议,你们必须保证我们的生命安全。” “快把我们救上去!啊,有什么东西在咬我的屁股!” “呜呜呜,我要回家,这里太可怕了!” 光鲜亮丽的巨星们半蹲在水里,后方是虎视眈眈的狂兽,前方是密密麻麻的工蚁,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当着摄录仪的面儿,军官们自然不会表现出内心的轻蔑与不屑,看了半天好戏才拿出驱虫剂把工蚁赶走。当大家狼狈不堪地回到营地时,有姝正把蚁王兽的大肚子剖开,把一种草汁浇淋在虫卵上。姬将军蹲在他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你怎么把它肚子剖开了?工蚁会找来营地的,你这个蠢货!”方晓婷歇斯底里地怒吼。 “这种草汁的气味能溶解掉信息素,并将它转换成一种独特的鲜香味儿。御海棠的鲜酿蚁王兽就是这么烹饪的,难道你不知道?”有姝眨着一双晶亮的眼眸回视。 众位巨星将信将疑,等了许久都没见工蚁群涌过来,这才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这一局他们输得太惨,想必画面已经被全星网的人看见了,一时觉得颜面尽失羞愧难当,一时又愤愤不平怒气冲天。 “我记得姬将军有颁布游戏规则,不允许携带任何高科技产品或工具。安有姝,你是不是喷了驱虫剂才顺利进入蚁群?”卡罗特厉声质问。 “我只是抹了紫奎草的汁水而已。这种植物在9980星球遍地都是。”有姝捻了一粒虫卵塞进主子嘴里,被他极其暧昧地舔了舔指尖,耳根不由通红。 巨星们越发嫉恨,咄咄逼人道,“你怎么知道这种草能驱赶蚁兽,是不是有人帮你作弊?”竟把矛头对准了将军。 “来之前节目组有给我们每人发一本《9980全貌》,上面有相关记载,你们难道都不看的吗?自己不读书,反而怪别人太勤奋,这是什么心态?”有姝简直难以理解这群凡人的脑回路。 众人脸颊一红,忙找出《9980全貌》翻看。在电子书盛行的星际纪元,纸质书籍已彻底退出历史舞台,除了装点或收藏,并没有太大用途。这本厚达一千页的大开本是节目组赠送给巨星们的纪念品,拿到手里后谁也没闲心翻看,此时却哗啦啦一阵乱响。 有姝好心提点,“第二章第五百九十七页第三段。” 众人照着页数一翻,果然发现相关的文字记录与图片,顿时萎靡在地。这一局他们输得不冤,更丢脸的是输了还不肯承认,把往日好不容易建立的豁达形象毁了个一干二净。他们原本还想质问安有姝为何把虫卵炸到自己身上,此时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一个人完败九人,那是他的本事,再争下去连里子都保不住。 观众也觉得这一段挺丢脸,自己的偶像被蚁兽追得嗷嗷叫,安有姝却优哉游哉地撩汉,两相一对比,真不知道谁才是废物。 虫卵入了味儿,有姝把架在微火上的锅取下来,端进树屋,与主子拿着勺子对坐,面上均带着傻乎乎的笑容。 “趁热吃吧。”他拉了拉主子衣袖,似想到什么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火红色的心形石头递过去,“这是我在路上偶然发现的,送给你留个纪念。原本我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却又忽然想到:如果我没了心,该拿什么来爱你呢?所以只好找一个替代品,但我的人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你喜欢吗?”说完极其忐忑地眨眼。这句情话是他从星网上看来的,听说很能撩汉,不知道现实中效果好不好。 上帝!国王大人太与时俱进了,连这种套路都能学会。从直播中看见这一幕,樊肇等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若是换个人说这些话,他们只会觉得对方油嘴滑舌,虚情假意。但国王大人不同,他是远古人,什么都不懂,所以是以极其认真谨慎的态度在汲取周围的一切。话虽然老套浮夸,却也代表了他的真心。 姬长夜显然也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位神奇人物,接过石头后放在紧贴左胸的口袋里,哑声道,“我很喜欢。”随即解下别在领口的军徽,替少年戴上,“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那么,我们现在是正式的恋人关系对吗?” “对。”有姝快活得直点头,舀了一勺虫卵喂进主子嘴里。 姬长夜也笑了,同样喂给他一勺。两人当着全星网的面交换了定情信物,你侬我侬好不甜蜜,把观众虐得鬼哭狼嚎。他们坚决不同意帝国战神与这么一个废物结合,坚决不承认安有姝“将军夫人”的身份,等回了首都星,定要把心机婊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终于把主子泡上手,有姝对节目录制更加懈怠,平时赶路总围着主子打转,要么就挖挖灵药,捉捉虫子,压根不与其他九位巨星交流,然而任务奖励一旦涉及主子,譬如与他共进晚餐、共乘机甲、共睡一屋,就会变得十分拼命,无论是上天捉鸟还是下海捕鱼,总能拔得头筹。久而久之,大家开始意识到:安有姝或许并不似他们看见得那般弱小,否则也不会次次都赢。这位八成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纷纷留言说安有姝隐藏了实力。但他们的想象力终究有限,觉得安有姝或许能与卡罗特持平,却绝想不到日后他会成为在星际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三个月的大冒险结束了,有姝的真爱粉涨了一丁点,黑粉却遍及全国,甚至有人扬言见他一次打一次,打到他主动滚出飞马星系为止。他们绝不同意让一个心机深沉又一无是处的废物霸占姬将军。 回程的飞船上,露丝一面翻阅新闻网站一面冷笑道,“某人可要小心了,这次回去一定要往偏僻的地方走,免得被打成残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3.光阴 送走国王大人,姬长夜转回头看着姬老爷子,冷笑道,“祖父,这下你满意了吗?我和有姝彻底分开了,但愿你不要后悔。” “后悔?送走一个不生蛋的废物,我高兴还来不及!琼林,通知管家去放烟花,今晚我要把族老们请来聚一聚,顺便把姬家未来主母介绍给他们。”姬老爷子冲姬母摆手,末了轻轻拍抚搀着自己的陆明珠。姬家与皇室联姻,生下的孩子也具备皇位继承权,只不过顺位比较靠后而已。但这没什么,谁能保证前面那些继承人能活得好好的? 姬长夜自然明白祖父的打算。在遇见有姝之前,他曾为今天做过许多筹划,原本准备将老爷子软禁起来并夺走帅位,现在却什么都不想干了。正如国王大人所说,他现在只需静静等待就好。 “你们聚吧,我先走了。”他略一点头便登上悬浮车,徒留老爷子气得跺脚,途中给樊肇打了个电话,“有姝回宿舍了吗?” “没有,国王大人退学了,刚办好退学手续,现在已经搬去林家别院居住。”樊肇忍笑道,“将军,国王大人让我告诉你,他可能会把姬家踩进泥里,让你不要担心。你是他的人,他会罩着你的。” 姬长夜阴郁的心情瞬间放晴,莞尔道,“好,我明白了。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打算?” “没有,他拿走了宋家的资料,具体要干什么却没说。将军,我很期待国王大人接下来的行动,他有足够的能力搅动风云,更有足够的筹码颠覆五大世家的统治。将军,腐朽的格局即将打破,未来是属于我们的。”樊肇的嗓音因为兴奋与期待而微微颤抖。 “告诉他,无论他想干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支持。”姬长夜露出温柔的表情。 “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樊肇转了个弯,朝军部开去。 “有姝的智脑权限被锁定了,我现在无法与他通话。老爷子年纪越大脑子越糊涂,总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姬长夜语气转冷,“要不是有姝想自己解决麻烦,今天就是第一军团换帅的日子。”当然也是他宣布喜讯的日子,但没有关系,等待得越久果实才会越甜蜜。总有一天他要让全星系知道,自己爱上的并非什么废物,而是世界上最优秀最完美的情人。 “兵变多没意思,还是看着国王大人搅风搅雨更爽快。我很期待《国王复活记》第三季的内容。”樊肇在那头哈哈笑了。真正的强者无论陷入怎样的绝境都能从容应对,而国王大人何止是从容,简直是碾压式的打击。但愿姬家这个古老而又腐朽的家族能够承受住即将到来的山崩海啸。 与此同时,有姝正一遍又一遍给主子打电话,却始终查无此号,指着智脑屏幕问道,“怎么回事?” 林德轩把行李一一放进柜子里,“你的权限被姬老爷子锁定了,等级是最低级,只能与同级别的智脑互相联系。” “也就是说我只能跟等级最低的人混在一起?”有姝表情阴郁。在信息化时代,通讯权限被死死锁定为最低级,这等于彻底堵住他往上攀升的道路,除非离开帝国,否则永远别想摆脱低等公民的身份。 毫无疑问,姬老爷子在折辱有姝,以一种轻描淡写又令人怒火丛生的方式。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解锁,但也只能把权限提高到S级。将军的权限是SSS级,要提高到那种程度必须入侵主脑核心程序,我目前只能进入外围第六十六层,远达不到那个水准。”作为飞马星系的顶级黑客,林德轩也拿主脑堪称变.态的防御体系没折。 “那我现在岂不是联系不上将军?”有姝把智脑递过去,闷闷不乐地问道。 “有一个平台可以让任何等级任何权限的人进行无障碍式沟通。”林德轩似想到什么,忍不住笑起来,“那就是个人网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将军已经把它删除了。” “那你有办法恢复吗?”有姝连忙凑过去。 “可以。”林德轩手指飞快滑动,刚把数据恢复就收到一条@,原来将军也同时恢复了个人网站,并发布了一条消息,“你永远是我的国王,我的主宰。wanan。”下附一张图片:黑色天鹅绒的盒子里躺着两枚男式钻戒,在日光灯的照耀下闪烁出璀璨光芒。这原本是他拿来求婚的,最终却没能用上。 粉丝们陆续在下面留言,有祝他分手快乐的,有劝他眼光放高点的,还有恨铁不成钢的。身为帝国战神,却爱上如此不堪的废物,什么国王、主宰,竟把自己摆放在尘埃里任人践踏,简直丢尽了姬家脸面,也丢尽了帝国脸面!再闹下去,他们就要粉转黑了。 还别说,这条消息发出去之后,将军果然掉了很多粉,可见民众对这段恋情抵触情绪有多高。林德轩一面翻看留言一面询问,“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晚安?”有姝喜滋滋地编辑着私信。 “的确是晚安,但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林德轩笑道,“每一声‘晚安’都隐藏着一句话——我爱你爱你。没想到将军挺会玩浪漫的。” 有姝耳根通红,在私信里也加了一句“wanan”觉得不够又舔了一个“么么哒”,点击发送,完了转发那条图片微博,并附上一句狂妄的话——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来日我让你高攀不起!后面跟一个蔑视的小表情。 这句话原本是《千古一帝》男二号的台词。他从中古时期穿越到远古时期,深知那时代的历史,老早就抱住了未来宗圣帝和国师的大腿。当时宗圣帝还是个发配寺庙的落魄皇子,连带的男二号也被人看不起,因此被女二号父亲悔婚。当时他就是这么对未来岳父说的,最后也确实让岳父跪着来求自己,打脸的过程非常酸爽。 目前《千古一帝》已经大结局,这句很有魔性魅力的台词也火遍了飞马星系,有姝此时把它贴上去,不知惹来多少人耻笑。 “人家男二号打脸那是他有金大腿,又有本事,而且岳父也只是小小刺史,斗不过皇族。你安有姝凭什么让姬家高攀不起?凭你那跌到负数的智商情商?凭你那比大气层还厚的脸皮?这样一看,姬将军还真高攀不起呢!哈哈哈哈哈哈……”诸如此类的留言铺天盖地涌入有姝的个人网站。 姬长夜屏蔽了留言,先是看了看国王大人发来的私信。他竟然学会了“么么哒”,还学会了秒拍,给自己送了好几个飞吻,撅起的小粉唇和小酒窝看着真甜。背地里这么黏糊,表面上却决绝高冷,隔着屏幕,姬长夜也能想象到少年千变万化的灵动表情,不禁摇头失笑。 有姝与主子用私信聊得火热,差点忘了看宋家资料,还是林德轩提醒才想起来。他飞快扫了几眼,终于确定宋家果然跟自己存在某种联系。宋家真正发迹是在末世纪元。当时丧尸横行,家族里忽然冒出一位能力诡谲的天师,其强大的实力远远超出任何异能者,连丧尸王见了也要望风而逃。通过几千年积累,宋家已成为顶级门阀,却因为家族遗传病的盛行而逐渐衰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4.光阴 被骂惨了的有姝最近涨了很多粉,点开粉丝栏,入眼一片鲜红色的大V字样。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帝国甚至联邦的天之骄子,无不出身显赫,身居高位,是普通人只能仰望的存在。然而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哪怕再受宠爱也存在或多或少的缺陷,但这些表面光鲜的天之骄子们面临的却不是不痛不痒的小缺点,而是致命的威胁。 从记事起,他们每年都要接受至少三次的基因检查,就是为了预防基因崩溃症的忽然爆发。但这种病就像埋藏在人体中的炸弹一样,哪怕你再小心,也总有一天会触动,而且是毫无征兆的。 每年都有人从云端跌落,每年都有傲骨铮铮的天之骄子因受不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而结束自己的生命。但现在,宋有姝出现了,他能拿掉悬挂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条消息足以撼动很多人的心。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一无是处的宋有姝竟然得到了诡医之道的传承?不,这其实是有征召的,只是被人刻意忽略了。在三个月的大冒险中,他曾用一根草茎毒死了一条河的龙颈兽,也曾用几颗果子混合而成的汁液驯服了一头巨猿,命令它带着自己爬上高达千米的悬崖。所有任务他都完成的十分轻松,这本身就证明了他的不凡之处。 原来宋有姝一直在隐藏实力,如果没有姬老爷子的刺激,他或许永远不会表现出来,那么等他与姬长夜结婚之后,第一军团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到治愈基因崩溃症的药方。好险!幸亏两人分手了!这样想着,不少与姬长夜关系敌对的世家子弟跑到他的个站下冷嘲热讽,紧接着又去追捧“神棍有姝”。 曾经满屏都是脏话的页面现在好看很多,临到现在还对宋有姝谩骂不休的人要么是没有能力也没有社会关系的纯**丝,要么就是姬将军的死忠粉,但他们很快就遭到了来自于将军的致命打击,只见他@了好几个骂得最凶狠的粉丝,慎重宣告,“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不是有姝配不上我,而是我配不上他。他的优秀远胜于任何人。”随即把这些人移除。 【上帝啊!将军你为了抬高宋有姝,有必要把自己往泥里踩吗?一个没有精神力、异能、连体质都是F级的废物,怎配与你相比?将军你该吃脑残片了,说实话,我对你自降身份的行为非常非常失望,也非常非常生气。你已经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帝国战神了,你如果再堕落下去,根本不配当一个军团的统帅!】 这条留言得到很多人点赞,甚至连参加《星球大冒险》的九位巨星都纷纷回复,说将军的确和想象中不一样,的确挺令人失望,他的很多举动都没过脑子,连欣赏水平都low得让人崩溃。你们相信吗,他还跪下给宋有姝穿过鞋子,当时所有工作人员都快眼瞎了,最后还是导演为了照顾姬家的颜面把这一段屏蔽,当时画面闪了几分钟雪花就是这个缘故。 □□一爆出来,许多人感觉三观已裂。什么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帝国战神,原来是个为爱痴狂的脑残!还我这些年的少女心,还我舔烂的几百块屏幕,还我跪破的几千条裤子!好累,感觉再也不会爱了! 姬长夜从没想过被黑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头上,看见直线下降的粉丝数,不免冷笑一声。没有推手主导,一般人绝不敢非议帝国上将,这其中有其余四个家族的手笔,更不乏姬家内部人员的指示。看见自己与老爷子闹翻,想趁机上位的人自然会蠢蠢欲动。但无所谓,因为再过不久姬家就会失去眼前的风光,他们争来争去也不过得到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罢了。 姬长夜恨不得把所有粉丝移除,只在页面上留下有姝一个,最终却什么都没干。他发送了一条消息并@神棍有姝:【亲爱的国王大人,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爱你。】 有姝秒回,【再给你一次机会?好的,让姬擎苍跪下求我!】背地里却私信自家主子,【将军我也爱你,么么哒(づ ̄ 3 ̄)づ!】 姬长夜忍俊不禁,同样在浏览个站的姬老爷子却气得眼睛都红了,冷声道,“让姬午在十二个小时之内把人带回来。我要宋有姝身败名裂,在无尽的屈辱和绝望的折磨中死去!不,他不能死,我要让他失去所有,生不如死!” 管家点头应诺,匆匆下去了。 姬老爷子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低头一看,眼睛差点瞪裂,只见那不肖子孙竟然觍着脸回复,【我给你下跪可以吗?】后面附加一个跪钉板的动画表情。 姬老爷子一口气没喘上来,不免连连咳嗽。气死了,真的快气死了!更可气的是宋有姝竟回了一个一脚踹飞的动画表情,态度实在是猖狂!姬家的天之骄子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废物嫌弃?还有,向来眼高于顶的孙子怎么变得如此卑微?他难道就没看见一直往下掉的粉丝数吗?短短两天时间从八.九百亿跌至两三百亿,足以打破星际记录! 姬老爷子忍无可忍,立刻拨通孙子号码,气急败坏地喝骂,“姬长夜,你要是再敢给宋有姝发那些丢人现眼的消息,我就取消你的继承权!你有没有身为军人的骄傲?有没有作为姬家子孙的尊严?” “媳妇都被你赶走了,我要骄傲和尊严有什么用?你别费心了,我主动退出继承权的竞争。”姬长夜掐断通话。 没了姬长夜的第一军团不过是个华丽的摆设而已,早晚会被其他三大军团吞掉,这一点姬老爷子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药物的帮助下,他终于恢复平静,却又被宋有姝发来的消息气得吐血——【你跪没用,我要姬姓全族的膝盖。】这地图炮开的,这仇恨值拉的,除了胆大包天的宋有姝也是没谁了。 全星网的人都在盯着两人互动,对宋有姝几近癫狂的行为表示难以理解。他究竟跟哪儿来那么大底气与姬家叫板?要知道,就算他找到治愈基因崩溃症的方法也撼动不了姬家的地位,更无法让其余四大家族加入这场对局。他的筹码看似很有分量,但与姬家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还远远不够。 得志就猖狂,宋有姝情商果然很低,没救了!这是所有人的心声,包括那些有可能患病的天之骄子。要知道,他们有成百上千种方法从宋有姝手里夺得药方,而他除了林家两兄弟,并没有别的护持。林德海兄弟俩被他灌了迷.药脑子不清醒,难道林家族老不会阻止?必要的时候他们完全可以壮士断腕保全全族,所以说宋有姝还是太天真。 然而与外界预料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任何一位林家族老站出来反对新任家主的决定,他们甚至联合发布了一条声明,表示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宋家主。筹码不够?恰恰相反,两台超能机甲足够他们为宋家主赴汤蹈火。 当外界一片哗然时,林德海终于迎来了姬家的报复。他的队员全部退出比赛,刚递交上去的入伍函也被第一军团打回来,可说是一夕之间前途尽毁。但他丝毫也不慌乱,正用无比平静的嗓音汇报这一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5.光阴 其实宋立遭受雷劈之后就想说真话,却发现自己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在宋有姝湛然双目的凝视下只能一遍又一遍摇头否认,然后一遍又一遍承受天罚,直到此时才发现,所谓的“问心咒”不过是个幌子,宋有姝真正的目的是弄死自己,而且还要让自己身败名裂! 想到远在马塔星的妻儿,宋立悔不当初,听见宋有姝最后一个问题,欲张嘴承认罪行,却不受控制地说道,“不,我没有陷害你,你偷了我的遗产!” 我.操.你.妈!这个时候还不承认,是想拉所有人陪葬吗?台下的观众目眦欲裂,尤其是把宋立带回首都星的姬午等人,恨不得跑上去堵他的嘴。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宋家姐弟俩并不存在所谓的遗产纠纷,所有的证据都是他们伪造的,还事先与宋立对好了供词。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们又寄望于这只是宋有姝装神弄鬼的手段,只要宋立打死不认,这事也就过去了,最终选择坐观。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有姝缓缓说道,“你在撒谎。” 宋立闭上双眼等待死亡的判决,台下的观众却反应不一,有的对此全然不信,正露出讥讽的笑容;有的半信半疑、坐立难安;还有的已经跑到过道试图逃出去,却惊骇地发现所有出口均被某种莫名的力量封死。 几秒钟后,现场还是风平浪静,捂着面颊尖叫的女观众缓缓把手放下,眼里全是上当受骗的怒火。坐在最前排的姬午冷声开口,“宋有姝,你这次玩笑开的有点大,不嫌丢人吗?” 在网上观看直播的人打出一连串“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狗屁宋家、问心、天罚、道祖,全他妈是一群装神弄鬼的骗子。曾经凌驾于五大世家之上的宋家也不过如此,难怪能生出宋有姝这么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有姝慢慢抬起按在阵眼上的手,认真回答,“我从不开玩笑。”话音未落,四周的磁场开始接二连三地膨胀并互相吞噬,散发出来的威压顷刻间将宋立绞成碎片,然后朝台下的观众席卷而去。 被磁场风暴笼罩是什么滋味?这个问题世界上没人可以解答,因为经历过风暴的人都死了,无一例外。这是世界最本源的力量,能撕裂星球、星系,甚至宇宙时空。它一旦爆发将吞噬周围的一切,直至连自己也一并毁灭。分布在宇宙各个角落的黑洞就是它们的杰作,哪怕平息了,留下的能量余波也足够凿穿次元壁。 直播间内的所有仪器相继炸裂,漂浮在半空中的摄录仪却只是晃了晃,并未受到任何波及,观众们感觉自己的灵魂快被磁场风暴拉扯出去,然后碎裂成齑粉,却发现自己的**被死死压在座位上,并未受到任何伤害。痛不欲生的感觉笼罩着每一个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死去,却又绝望地等待着下一轮折磨。 而在高达三百层的摩天大楼外围,曾闪闪发亮的钢化玻璃被风暴震碎,在掉落的过程中又碎成粉末,裸.露出来的办公室内,所有的仪器正在炸裂,冒出一团一团黑烟,浩大而又混乱的场面堪比虫族入侵。 快结束吧,求求你了上帝!不,求求你了天道!台下的观众在祈祷流泪,但他们更想做的是呐喊和跪地求饶。磁场风暴将他们压在座位上,太过剧烈的撕扯令他们五官扭曲移位,眼耳口鼻渗出血水,除了默默承受别无他法。 几百台摄录仪幸免于难,将这一幕忠实地转播出去。网民们再也笑不出来,甚至连呼吸都堵在胸口,他们的智脑发出难以承受的哀鸣,哪怕远离了出事地点,也难免被躁动的磁场波及。 “够了,快停下!宋有姝,让它赶紧停下!”有人留着泪喊道,因为他们发现当别人快被撕扯成碎片时,唯有宋有姝、林家两兄弟和姬将军等人老神在在地坐在原位。姬将军周围风平浪静,他和几位属下连衣角都没被风暴剐蹭到,而宋有姝更绝,正端着一杯牛奶慢条斯理地啜饮,留下一圈奶胡子,那纯真而又秀丽的脸庞看上去乖巧极了,此时在别人眼里却等同于魔鬼。林德轩正百无聊赖地翻看智脑,林德海则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与笼罩在扭曲空间中的观众们比起来,他们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当宋有姝轻轻放下杯子,狂啸的风暴戛然而止,场中唯余低低的啜泣声和绝望的哀鸣。 “天道为证,我宋有姝才是宋家真正的继承人。”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语终于把众人的神智唤醒。 为了给宋立造势,姬家给很多人发了邀请函,有资格出席的都是帝国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平时有多么高高在上,现在就有多么狼狈凄惨。除了连渣都找不到的宋立,磁场风暴看似没有伤害任何人,但唯有他们自己知道,风暴对他们的灵魂进行了怎样剧烈地摧残,反复被撕裂又反复被拼接,就像是经历了几千几万次死亡。 渐渐的,有几名特种人回过神来,垂头一看才发现时间只过了五分钟,短短五分钟,却比五万年更难熬…… 守在网络上的人松了一口气,画面开始分屏,有摄录仪飞到外面,把光秃秃的星网大楼拍摄出来,满目疮痍的景象令人心惊。不明就里的路人站在下面指指点点,表情慌乱,安保人员直到此时才撞开直播间的大门,对瘫坐原地的人进行救治。 有姝站起身拍打不染尘埃的白色衬衫,闲适开口,“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几百台摄录仪立即飞过来拍摄,每一台都给他一个大特写。当他缓缓走到门口,被他坐过的椅子,抚摸过的桌子,竟一点一点化成尘埃,放置在桌面的牛奶杯失去支撑摔得粉碎。 风暴过处片甲不留,甚至连时空也能撕裂,而宋有姝想保护的东西,例如林德海、林德轩、姬将军、樊肇、姬兴、桌椅、摄录仪,却都完好无损。普通观众只会觉得这一幕很神奇,而稍有眼力的人却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这代表什么没有人会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宋有姝能操控磁场,而且是极其精细的操控。他能把磁场风暴辖制在某一个区域内,大到毁坏一座摩天大楼,小到保住一个牛奶杯,竟已达到随心所欲的程度。 他从哪儿学到的这些手段?难道他拿走的不是宋家传承,而是“异鬼”的传承?难怪“异鬼”会莫名其妙报废!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懂得如何脑补,竟然也摸到真.相的一点边角。他们原本对早已败落的宋家是极其轻鄙的,现在却不得不重视起来,甚至有人还产生了畏惧心理,尤其是那些经历过磁场风暴的倒霉鬼。 操控磁场,这种手段恐怕只有创世神才能做到,但宋家传承里却拥有此类秘法,只不知有多少,威力巨不巨大?对了,《道祖传记》里不是有相关的描写吗?翻出来看看就知道了。同一时刻,无数人正在做同一件事,那就是搜索《道祖传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6.光阴 原本战意勃发的参赛者们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而高台上,主持人正用颤抖的嗓音念出一个又一个足以照亮整片星空的名字。他们曾经被推上神坛,却又纷纷跌落深渊,从此消声灭迹。有人以为他们在星际中流浪,最终默默无闻地死去,却绝想不到他们会以如此震撼的方式重临。 念完林家兄弟俩的名字和履历,主持人开始介绍第三位队员,嗓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格外沙哑,“想必大家已经认出来了,这是帝国二皇子陆高黎,十二岁完成全部进化并觉醒风、木、水三系异能,十五岁体质达到S级,十六岁入伍,在N79号战役中获得一等勋章一枚,十八岁体质进化为SS级,二十二岁精神力和异能同时晋升SS级,二十八岁在虫兽潮中立下赫赫战功,被国会授予特等精英勋章,并正式成为皇家卫队中将。他曾经是皇族有史以来最具潜力的天才,他曾经是帝国的骄傲,但他在三十岁那年……” 主持人嗓音哽咽了一下,差点压不住汹涌而来的泪意。是的,二皇子曾经是他的偶像,也是成千上万人的偶像,在四十年前,他绝对是那片天空中最闪耀的星辰,也曾被人誉为最有可能赶超姬将军的将星。 当主持人擦拭眼角时,贵气逼人的二皇子却面容平静,甚至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主持人更为激动,一面吸气一面继续往下说,“但在三十岁那年,他患上了基因崩溃症,从此离开首都星前往吉雅星疗养。现在他回来了,让我们为他致以最热烈的掌声!” “啊啊啊啊啊啊!二皇子,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爱你!”有些女观众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有些因为太过幸福晕倒在座位上。而第三层的VIP卡座内,除了皇后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皇帝和几位皇子均面色铁青。 “黎儿没死?黎儿没死!”高兴过后,皇后冲着皇帝尖叫,“你不是告诉我说他在前往吉雅星的路上跳进宇宙中自杀了吗?赛后你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皇后来自于第二军团的李家,而皇室除了保卫首都星的皇家卫队,并没有掌握更多兵力,也因此,第二军团的支持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皇帝狠狠瞪了大皇子一眼,这才柔声解释原委,但皇后到底信了几分只有她自己知道。 场中还在继续,主持人介绍完二皇子,走到第四名队员面前,目光有些痴迷。哪怕消失了二十年,少女还是那般美丽,嘴角的微笑张扬而又自信,让人不禁回想起她横扫虫兽时的飒爽英姿。 “怎么,不认识我了?陆高黎消失了四十年,我可只走了二十年。你们是不是太健忘了?”少女撩了撩火红色的头发,一时间风情无限。 主持人脸颊爆红地开口,“第四位队员想必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女神。她叫……” “赵飞云,赵飞云,赵飞云……啊啊啊啊啊啊……”这次换成男观众失去理智,他们对赵飞云的履历如数家珍,当主持人念出来的时候也默默跟着背诵。 “对,她就是赵飞云,十二岁完成全部进化并觉醒空气异能,十六岁体质达到S级,十八岁进入第四军团服役,分别在N107、N109、N114号战役中获得过三等、二等、一等勋章,二十三岁晋封少将,体质、精神力、异能同时达到SS级,二十五岁参加过C3474号虫兽潮并获得特等精英勋章并荣升中将……她是那个年代最闪耀的星辰,是所有人心中当之无愧的女战神!” 主持人的嗓音已经被潮水般的掌声和尖叫淹没,他这个还没介绍完,下一位队员的粉丝就已经开始癫狂,而当事者却面色平静,眸光深远。当所有人为他们的重生感到喜悦时,谁也不会想到这背后隐藏着多少惨烈地抗争与绝望的等待。他们或许骄傲过,或许得意过,或许觉得自己举世无双,无所不能。但现在,他们已经学会隐忍与收敛,学会在黑暗中迸发锋芒,学会感恩…… 他们有志一同地朝二楼的VIP卡座看去,就见家主正双手插兜站在落地窗前,用口型无声说道,“别让我赔钱。” 噗!煽情的氛围一扫而空,唯余哭笑不得和满满的喜悦感动,十名队员互相对视,目中战意勃发。如果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能夺冠,不如当初死在外面。 八位队员的履历太过辉煌,智脑会自动将资料投映在主持人的全息眼镜上,他只需照着念就好,但即便用上最快的语速,介绍到最后一位队员时也花了足足二十多分钟,每一位都获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声浪掩盖话音,让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待。 安装在卡座里的摄录仪给了宋家主一个长达半分钟的特写,曾经觉得他丢人现眼的网友纷纷跪了,“请宋家主收好我的膝盖!能让这些曾经璀璨过的将星重新焕发光彩,能让他们齐聚一堂为荣耀而战,足够我感谢你一辈子!” “八位队员,分别来自于八个不同年代的妖星,也横扫了同时代所有天才,能看见他们组队真是此生无憾。” “史诗级,梦幻级的队伍。神棍队一出,胜负已经没有悬念!” “我早应该想到的,宋家主能治好基因崩溃症,这足够他把所有曾经从神坛跌落的天才们招揽到身边。这些人的回归将造成各方势力的重新洗牌,取代了这些将星们的利益既得者要小心了,如果里面没有阴谋倾轧还好,有的话必定会引起一场场腥风血雨的复仇战。” “好玄幻,像在看逆袭流小说,但又比小说精彩千万倍!好期待比赛,好期待后续,就算把生活费全押错,以后要吃几个月的土我也认了!” “话说得太早。就算病治好了,他们的实力不一定能恢复到巅峰状态,没准儿只是摆个花架子。”有人泼冷水。 某些因将星回归而感受到威胁的人慢慢恢复镇定。是的,刚治好病总得有一段虚弱期吧?他们既然敢露面,不如趁机杀死在赛场上。失踪了几十年,曾经的手段也都生疏了,竟然自投罗网。 当这些人冷笑时,有姝正趴在栏杆上眺望自己的队员。虚弱期?笑话!又是洗髓伐经,又是壮骨强身,还同时服用了生花丹增长实力,这些人远比当年消失的时候更强悍。挑选追随者就像挑选蛊王,有姝向来只要最强的,这种强大包括实力,也包括心性。 那些承受不住病痛折磨而意志消沉,勉强度日的,老早就被淘汰出去,剩下的都是铁骨铮铮之辈。他们从未有一天懈怠武艺,从未有一天放弃希望,刚恢复到巅峰状态就能灵活地操控机甲,又因为几十年的底层生活而懂得谦让与合作。 某些网友说对了,这的确是梦幻级的队伍,足以秒杀全场。想到这里,有姝忍不住哼起刚学会的流行歌,脑袋一晃一晃,看上去竟有些天真无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7.光阴 团队赛结束了,赛场关闭之后主办方本该马上宣布名次,但现在半个小时过去,悬浮于空中的显示屏还毫无提示,唯有赞助商的标语不停滚动。大饱眼福的观众并未抗议或离场,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两台超能机甲横空出世,虽然还未拥有太多传承技能,配合起来杀伤力却堪比帝神。林德轩的异能是禁锢,单人作战时顶多影响到方圆百米的敌人,换成超能机甲威力却是巨大的,足以冻结一片星域。而林德轩的金系异能偏重于进攻,两者结合起来简直是不可破解的绝杀阵。 难怪林家愿意离开姬家转投宋家,竟是因为这两台超能机甲!原本还觉得林德海脑子进水的人这下什么都想明白了,纷纷感叹道:“妈的,林家简直运气逆天,竟然抱上宋家主这么粗的金大腿。只可惜姬老爷子看走眼,到手的好处全没了,还结了死仇。” “快去看宋家主个站,他说要帮一个普通人进化成特种人。”闲来无事,大家纷纷去刷个站,然后就看见这条夺人眼球的消息。 “这不可能!实力高低是由基因决定的,宋家主医术再厉害也不可能让普通人变成特种人,除非他重组那人的基因。但基因重组技术已经被斥为魔鬼的科学而遭到全星系封禁,如果继续调整基因,人类将爆发大规模的基因崩溃症,连普通人都不能避免。我们的基因链在数千年的重组中已如此脆弱,再动一动就是毁灭。苏倩华博士曾预言,第二次灭世纪元的来临正源于基因重组技术的滥用。宋家主如果真这样干就是触犯了‘人类安全进化法’,必须处以极刑!”某位医学家义愤填膺地斥责。 “我觉得宋家主没那么傻。他虽然很狂,但他有狂傲的资本,你们仔细想想,一路走来,他简直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包括姬将军、五大世家、军部、帝国学院,他游走于这么多庞大的势力之间,却最终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成为隐隐超越五大世家的存在,他的能力和智商绝对处于顶尖水准。我就等着看他怎么实现这位粉丝的梦想。”说这话的人是真心实意赞扬宋家主,却也暗藏几分私心。如果宋家主真的能让普通人成为异能者甚至特种人,那追捧他绝对错不了。万一哪天他心情好,也给自己一个圆梦的机会呢? 想到这一点的人还有很多,原本吵吵嚷嚷的页面安静下来。就算不说宋家主好话,这个时候也没人敢乱喷,就怕最后被打脸。话说回来,飞马星系至少有百分之八.九十的人被宋家主打过脸,什么废物、蠢货、贱婊,出现过类似词语的评论和留言现在全删得一干二净,就怕被宋家主异军突起的粉丝们挖出来鞭尸。 宋家主的粉丝栏用一句星光熠熠来形容也不为过,军部高层,国会议员,刚刚回归的八位将星,每一个拉出来都能闪瞎人眼,而这些人又拥有庞大的粉丝群,现在一窝蜂涌进来,短短两个小时就从一两百亿达到千亿,目前还在急速攀升中。 星网也适时更新了本年度最具影响力人物榜单,曾经连上榜的资格都没有的宋家主直接超越五大世家家主,排到第一位,主脑给出的评语是——他带来了全新的机甲改造技术,攻克了本世纪最可怕的绝症基因崩溃症,他的异能或许与磁场有关,他的出现打破了现有的势力平衡,也将对帝国政局造成深远的影响,排在第一位名副其实。 一场大赛打出了宋家的威名,也奠定了宋家主超然的地位。樊肇一面翻看不停刷新的新闻网页,一面摇头感叹,“排名前十的热搜新闻都是有关于国王大人的。神人就是神人,无论处于哪个年代都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吾辈只能仰望啊!” 姬长夜心里溢满骄傲,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发现场下等待的刘琨吾正抬头凝视少年,然后举起拳头做了个对撞的动作,又置于唇边亲吻无名指上佩戴的戒指。凭借远超常人的眼力,他发现那枚戒指雕刻着彼岸花与小蝎子,毫无疑问,那是国王大人的信物。 该死,刘琨吾是什么意思?表白还是挑衅?姬长夜一瞬间怒到极点,却又惊恐不安地发现,少年也举起小拳头撞了撞玻璃,大拇指上佩戴着同样的戒指。他再也无法忍耐,当着所有世家子弟的面将恋人拽走,锁进洗手间里。 “将军,你要干什么?”看着红了一圈的手腕,有姝脑子有些发蒙。 “你不是想要我的膝盖?现在就给你。”姬长夜单膝跪下,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 …… …… “刘琨吾,比赛结果出来了?”看见斜倚在洗手台边的某人,有姝耳根一红。 “还没有,除了我们队,其余队伍均被淘汰,他们正在测量每一台机甲的损毁率,以便计算出第二名和第三名。”刘琨吾握住家主微红的指尖,放在水龙头下冲洗,认真的态度令姬长夜大为恼火。 他拽过少年,爱怜地亲吻几下,低声道,“亲爱的,你先出去,我有话跟刘将军谈。” 有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懵懂地出去了。姬长夜这才盯着刘琨吾无名指上的戒指,命令道,“还给我。” “恐怕不能还给你。这是我们向家主效忠的象征,通过这个他可以掌控我们的生死。”刘琨吾并不觉得这样做很过分。如果没有家主,他们每一个人都将在屈辱中死去,又哪来今天?更何况家主并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只让他们保证不伤害自己与姬将军,不向外界泄露他任何隐秘。 这个条件并不苛刻,事实上用“宽宏”二字来形容也不为过。能被他选中的人心性都不差,自然懂得感恩。刘琨吾亲了亲戒指,冷声警告,“姬长夜,如果你试图欺骗或利用家主,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姬家。” 原来这枚戒指只是一个咒术媒介,并不具备任何含义,姬长夜大松口气,却依然很看不惯刘琨吾亲吻戒面的行为。他把散乱的领带系好,同样语气严肃,“刘琨吾,我对有姝的感情不容任何人质疑,你多心了。” 刘琨吾拉开门,冷笑道,“没有欺骗和利用最好。姬长夜,如果你敢背叛家主,多得是人想要你的命,SSS级特种人又怎样,照样会死。” 姬长夜盯着他远去的背影,阴郁的表情慢慢变成无奈和骄傲。国王大人终究是国王大人,无论走到哪儿,身边都不乏忠心耿耿又实力强大的骑士。他哪里敢背叛伤害他,将他放在心坎里珍藏还来不及。 被刘琨吾揉乱了头发,又被主子吻得喘不过气,有姝不得不躲进洗手间整理仪容,等激情的红晕彻底消退才一脸倨傲地回到卡座。为避人耳目,姬长夜晚来几分钟,悬浮在半空的显示屏恰好亮起彩灯,结果出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8.光阴(完结) 帝国最具影响力的人物是谁?一年前四大元帅和皇帝的名讳还高居榜首,现在却被“宋有姝”三个字压在下面。他抛出的每一个筹码都足以改变世界,而这种改变并不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 这天是林德海的生日,为了庆祝,也为了巩固林家的地位,他在林家老宅举办了盛大晚宴。五大世家都收到了邀请帖,临到晚宴开始时却只有几百位宾客准时抵达。 看见空旷的大厅,冷清的场面,林德海脸色十分难看。既然不想来,提前回绝就是,为什么明明答应要来却在最后一刻放鸽子?这是在打林家脸面,同时也在打家主脸面。不知道家主会是什么反应。 这样想着,林德海朝餐饮区的少年看去。他身边围满了人,这些人因为疯狂的复仇举动被民众起了个绰号——狂犬军团。其他人来不来无所谓,只要他们到了就好。看见总想挤进去坐在家主身边,却每每被撞出来的姬将军,林德海满心郁气一扫而空。 夜空中绽放一簇一簇烟火,五颜六色的光斑投映在墙壁上显得格外美丽。大家移步庭院抬头欣赏,并未被失约的宾客搅扰心情。有姝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正想寻找主子的身影,就见一个巨大的光球冲上天空,轰然炸裂,迸发出密密麻麻的绿色光点。 “这朵烟花最壮丽!”有一位女宾客笑嘻嘻地赞叹,下一秒却惊呆了。只见那些光点并非火星,而是会飞行的活物,它们先是聚成一团,然后四散开来,在空中形成一片光弧,看上去比极光还炫丽。 “不好,那是沙魔!大家快回屋关紧门窗!”姬长夜大声警告。 “不可能!首都星怎么会出现沙魔?”宾客们不敢相信,但当这些散发出莹绿色光芒的斑点越飞越近,他们才不得不接受这令人绝望的现实。沙魔是体积最小的虫兽之一,却具备最强大的破坏力。它们体表覆盖着比超合金还要坚硬的外骨骼,体内的溶液含有剧毒,能溶解钢板,更可怕的是它们食量很大,且总是成群结队出现,所过之处一片赤地。 它们的食谱很广泛,金属、塑料、植物、动物、人类、石块,几乎什么都吃,比王水还强大的腐蚀性胃液能把这些东西消化成沙粒排出体外,沙魔的名称也因此得来。 姬长夜曾亲眼见过一颗星球被沙魔啃噬成荒漠进而分裂成小行星,它们边吃边繁殖,短短两小时就能把种群扩大四五倍,攻占一颗星球往往只需六七天,危害性排在虫兽榜最前列。谁也不想在虫兽潮中遇见沙魔群,蚁多咬死象,它们蜂拥而至,顷刻间就能吞掉一个舰队。 由于体积太小,炮弹和机甲根本对付不了它们,唯有一种名为RH13的矿石能加以克制。但这也是饮鸩止渴,因为RH13具有极强的放射性,五克重的RH13足以污染几座巨大的城市,被它照射到的人类和动植物将衰竭而死,土地也要经过两三百年的净化才能恢复原貌。 简而言之,一旦某个地区出现沙魔,那么该地区注定会变成死亡之城。姬长夜不难想象,为了防止沙魔继续扩散,军部一定会在林家老宅上空投放RH13,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 而林家老宅方圆数千公里的范围都属于林家的重工业区,专门生产炮弹和机甲,无论这些沙魔是谁带来的,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摧毁林家、摧毁有姝,连带摧毁他的追随者。难怪五大世家的人拒不出席晚宴,这应该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杀局。有姝的底牌一张张翻开,他们也就一点点加深恶念,直至现在竟不计代价也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姬长夜想了很多,却只是一瞬间,看见一群沙魔冲向心爱的少年,立即狂奔过去。宾客早已尖叫着跑回大厅,关紧门窗,却知道那不过是徒劳而已。只需一点点浓酸唾液,沙虫就能让这些建筑物变成一堆砂砾。 其余军人纷纷回神,召唤出各自的机甲,准备带宾客逃离。但机甲毕竟是武器,载客率十分有限,连几百位宾客都带不走,更何况方圆数千公里的民众。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 混乱中,有姝甩开刘琨吾的手朝主子跑去,同时给自己贴了一张护身符。原本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的莹绿色光点忽然分散,在他周围形成一圈空白,仿佛被一面无形的墙壁隔离。而他的追随者也因戒指上雕刻的护身符的关系,并未受到沙魔攻击。躲在屋内的人们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心中隐隐升起求生的渴望。 姬长夜很快就发现情况并不如想象得那般糟糕,国王大人毫发无伤,连自己都被一圈看不见的结界包围着。他想到国王送给自己的护身符,忍不住大松口气。 “听我的话,分别站到该站的位置。”有姝自然认得沙魔,也知道再过不久军部就会投放RH13,到时候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他以属性不同的特种人为基础,快速排布了一个爆灵法阵,又召唤自己的超能机甲,一前一后盘膝坐在阵眼处。 “又是一台异鬼!”躲在屋里的宾客惊愕万分地喊道。 “宋家主想干什么?难道他能杀死这些沙魔?”别说宾客们不相信,就是那些与虫兽潮对抗了上百年的军人也无法相信。一旦虫兽潮爆发,军部总会在它们未曾接近时率先投放几枚RH13,免得沙魔掺合进来造成难以预估的伤亡。沙魔只能驱赶、克制,在缺乏RH13的情况下很难杀死,也因此,军部高层无奈地称它们为“打不死的小强”。 但现在,宋家主摆出这等阵仗,似乎真的准备全灭沙魔,该说他异想天开还是胆大包天?身形单薄的少年盘膝而坐,身后的机甲也摆出一模一样的姿势,他们开始掐手指,一会儿分指成莲,一会儿并指如剑,动作说不出的好看。 “为什么异鬼不需要驾驶也能与宋家主做出同样的动作?它的驾驶舱里难道还有人?”某位宾客膛目结舌。 “不可能还有人,机甲空间钮内藏不了活人。异鬼进化了,宋家主只需一个意念就能操控它,它不再是一台机器,而是宋家主的□□。这太可怕了!异鬼的实力绝对超过帝神!”一名军人笃定道。 越见识到宋家主的强大,宾客们的求生欲也就越高,渐渐从恐慌中恢复过来。 窗外的草坪上,阵法已经完成,由于异鬼的能源舱里填满了五六百年道行的妖核,远比十级能源矿更好用,顷刻间就把爆灵阵的威力催发至极限。刺瞎人眼的白光迸裂而出,将一只只狰狞丑陋的沙魔照射得无所遁形。它们在尖啸声中炸裂,又在嗡鸣声中化作尘埃,最终连渣都不剩。 虫兽趋光,明知前方危险依然奋不顾身地扑进光团,源源不断。半个小时后,姬长夜和刘琨吾等人被抽干精神力瘫坐在地上,而有姝则缓缓掐下最后一个法诀,将光团收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