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年的二十四节气》 1 老堂屋的旧事新人 南方的雨总是那么绵长,四处都好像漏风了似的,顺着瓦缝往骨头里钻,侵进骨肉的寒冷让江小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江小年抬起头来,看着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堂屋,屋檐边角有塌了半边的滴水兽微微张开嘴,雨水顺着豁口喷涌而出,就像断了脊梁的银龙,此时,江小年背后的孩子阿福发出了哼哼的声音,许是刚刚下车,背着走了十多分钟,还没有适应如此静谧的乡村生活。 江小年盯着眼前破落的老堂屋,又看看落魄的自己,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天井的残碑依旧被雨滴滴答答的击打,发出喑哑的哒哒声,这个碑据说还是乾隆时期江家从南京逃难来此的时候立起来的,曾经是家族辉煌的象征,如今却爬满了墨绿的青苔,雨水冲刷后,上面半句“千古流芳”若隐若现,余下的字,却烂在了青黑色的霉斑青苔中。 看到这些字,江小年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四五岁时,最早认识的字便是这“千古流芳”,那还是阿太手把手一个一个点着上面的字,深深的印刻在脑海里的,阿福如今四岁了,兴许她和自己一样,也是从这四个字开始启蒙,而今,这四个字对江小年来说,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千古流芳,谈何容易? 千古流芳,留下了什么? 不过,傍晚的雨中,江小年没有时间思考这么高级的问题,她还在发愁,如何跟家里交代自己的不堪?如何让屋里的人接受自己落败而归。 江小年想要擦干自己的眼泪,看着门口的石墩子,石墩子上面是雕龙画凤的横梁,燕子早就不来做窝,雨水从檩条里渗水进来,老堂屋,真的老了! 穿堂风掠过十二扇雕花门框,残缺磨损的龙纹把雨割成无数个碎片。 还记得年少轻狂时,江小年和这个老堂屋繁荣时期一样,那么骄傲,那么狂妄。 那时候,她站在门槛上,高声宣告:我江小年考上大学了,跨过这个门槛,我就是城里人啦,与稻香村就是两个世界! 那时候,她站在石墩上,从此作别:我要结婚了,从今以后,我就是稻香村的客人。 谁曾想,如今,她带着四岁的女儿阿福,还是灰溜溜的回到了当时觉得土不拉几的村落。 在一片昏暗中,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苍老却苍劲有力。 “哪个在外面啊?是小年回来了吗? 那是阿太的声音,江小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放不下面子,抹不开情面,当时走得决绝,仿佛要跟老家永远分割,现在却…… 江小年看看背后的阿福,轻轻的阿福的屁股上拧了一下,阿福很争气的哭起来。 阿太听见哭声,着急忙慌的出来,看见江小年和阿福,咧开嘴笑了,一边抱怨:“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我好去街上接你,这天气下雨湿哒哒的,也不怕摔倒阿福。” 江小年把阿福从背后放下,身边还有两三个箱子,那是她离开家二十多年的全部家当。 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去初中住校,走的时候,带了一床棉被和十块钱的生活费,后来一周回家一次,十五岁的时候去高中住校,一个学期回来一次,十八岁她去北方上了大学,便只能一年回来一次,再后来,工作之后,她成了三年回来一次。 不回来,总有千万种借口和理由,想要回家,却总要给自己做无数次心理暗示,或者是走投无路,才想起在稻香村,有一座老堂屋吧。 阿太今年九十二岁了,是江小年爸爸的奶奶,如今偌大的堂屋里,也只剩下阿太一个人。 阿太是不甘寂寞的人,唯恐这个老堂屋失去生机,人不够,动物来凑,所以断断续续的有了一只猫或者多只猫,因为家里的是一只母猫,猫丈夫是个浪鬼,成日不着家,猫孩子们长大后,也是时不时回来一次,让阿太和母猫知道他们还活着。 这个老堂屋还有一条狗或者多只狗,倒也不是狗爷风流,把狗老婆们养在别人家里,而是家里这条狗爷就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喜欢打群架,经常在外面招猫逗狗,搞出一堆是非,别的狗追着它满村跑,最后躲到家里不敢出去,寻求阿太的庇护,那些要来干仗的狗畏惧阿太手里的打狗棍,只能在堂屋外面候着,死死守着,时不时发出狂躁不安的叫声。 似乎是在对家里的狗爷挑衅“有本事你出来啊,躲在家里算什么英雄好汉”。 此时,阿太的狗倒也不着急回应,半眯着眼睛,歪着脑袋看向阿太,意思是“阿太行,阿太上”。 阿太倒也没有辜负狗爷的期待,真的就踩着小碎步,在堂屋外面边敲打门边喊:“谁家的狗东西,在我这儿狂吠,出来就杀了……” 果不其然,狗子们渐行渐远,它们的世界看来,阿太是惹不起的,阿太是真的敢磨刀的,阿太家的狗,是最无赖的,招惹欺负它们之后,马上回家躲着的。 狗爷的此等英勇事迹,江小年观察得十分细致,也深深知道,这是一条癞皮狗,唯一害怕的人就是四岁阿福,阿福对狗爷,是真的下死手,毫不留情,说坐上去就坐上去,狗爷还不敢反抗,它太知道这个家里谁是大小王了,此事在她们刚回来的第一个晚上便出现了端倪。 天井里,是阿太养的满院子的鸡鸭,阿太抱起阿福,亲个不停:“还是我们家丫丫好,长得漂亮,眼睛真亮,白白嫩嫩的。” 阿福对这位老祖一点兴趣都没有,挣扎着从怀里下来,在天井里追鸡,发出咯咯的笑声。 江小年坐在火炉前,仔细的听着雨声,心里盘算着,到底要怎么跟阿太解释,为什么突然回家,年刚刚过完,堂屋外面的红色炮仗皮还留着稀疏的殷红与喜庆。 阿太不紧不慢的蹲下来哄阿福:“福妹,你喜欢哪只鸡?” 阿福倒也不客气,指着鸡冠最大,羽毛最亮,声音最洪亮,最骄傲的那只鸡,露出了洁白的小牙牙:“祖祖,阿福喜欢这只。” 阿福说话还不够快,阿太倒是利落,手起刀落,那只鸡已经嗝屁…… 阿福才缓缓的,大喘气的说出下半句话:“阿福喜欢这只,阿福今晚想跟这个大公鸡睡……” 阿太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一口整齐的牙齿,还是江小年前年回家带去城里做的假牙,阿太用得很是舒心。 “喜欢它,就吃了它,水烧好了,我们今晚吃鸡。”阿太十分不像九十多的老人,倒是像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猎人,这个地盘是她的,她时时刻刻都说了算。 但是阿福回来了,这个地盘就是阿福的,喜欢吃哪只,阿福说了算。 阿福嗷的哭了起来,吓坏了身边的狗爷。 狗爷以前觉得,这个家里,阿太是最爱它的,现在阿福回来了,阿福才是这个家的霸王。 阿太看见阿福哭了,趁着大公鸡放血的功夫,赶紧过来拽过狗爷过来哄:“福妹不哭,福妹不哭,阿祖给你个好玩的狗狗。” “安娜,我的安娜死了。”阿福哭得撕心裂肺。 阿太指着那只正在放血,吊着脖子的死鸡问:“它叫安娜吗?” “她就是安娜,我讨厌祖祖,祖祖杀了我的安娜。”阿福顿时躺在地上,开始打滚。 江小年倒是见怪不怪,三四岁的孩子,顽皮时总是要滚地的,她小时候也这样,堂屋里的青石板,就是他们一代一代孩子滚得油光程亮的。 滚堂屋这事儿,是传承,如今传到阿福,都不知道是多少代了,至少现在这个家里,装着五代人。 可是很快,阿福就围坐在炉子旁,满嘴都是油,手里拿着大鸡腿,乐呵呵的夸奖:“祖祖,这只鸡真好吃,真甜啊,真香啊……” 阿太愕然,刚才阿福不还是哭着骂她是“杀人凶手”吗,怎么现在含泪的夸好吃呢? 一旁的狗爷啃着阿福吃剩的骨头,更是露出了崇拜的眼神,以后,阿福就是它老大,阿福来了,它有肉吃。 江小年却给阿太倒了一碗米酒,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迟迟不肯说话,心思很重。 火盆里的火烧得很旺,映照着江小年那张疲倦落寞的脸,她手里拿着火钳,不断的扒拉着炭火,看着天井里的雨水失魂落魄。 良久之后,江小年把碗里的米酒一饮而尽:“阿太,我离婚了,以后……我没有家了……” 阿太把手里的酒碗狠狠放在地上,那张皱纹遍布的脸显得非常阴沉,就像今天的天气阴霾不已,雨声隆隆。 老堂屋的雨是有层次的,高处是瓦片的沙沙声,中间是积水打在石板上的咚咚声,最底下是暗潮翻涌的哀怨声,天井阴沟里被雨水冲击翻腾的暗响声。 江小年说得小心翼翼,慌慌张张,眼泪哗啦啦落下,就像此时的雨:“阿太,其实我不该回来打扰您的晚年生活,明天我就带阿福走。” 这个家,也许是从一开始,就容不下她一个女人啊! 2、余庆堂 雨渐渐停了,阿太打开电灯,灯火与炉火相互映照,天井里到处溜达的鸡被阿福追赶,惊起满院的尘埃,在灯光中飞舞。 阿太又端起酒碗,咕咚咚喝了一碗酒,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花生米放进嘴里,再继续到老堂屋的角落里,用竹筒制作成的漏斗打起两碗酒。 阿太跟江小年碰了碰碗:“喝酒,酒喝完了,咱们就‘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阿太说完这句话,江小年长吁一口气,看着桌子上的酒,毫不犹豫的拿起来一饮而尽,阿太当年跟着太公,将教员的诗词语录背得一字不漏。 米酒是阿太自己熬制,自己酿的,有时候江小年也会觉得奇怪,阿太一个老太太,怎么会的东西那么多? 酒和旧谐音,把酒喝完,就相当于是把旧事都翻篇,就好像两广人都比较迷信数字8,只因有一个好寓意,168就是一路发,很多谐音梗,都被用得淋漓尽致。 阿太在炭火上烤糍粑,软糯糯的糍粑鼓起来,阿太不怕烫,往里面塞满了白糖,热乎乎的递给阿福,阿福今晚可算是饱了口福,吃得不亦乐乎,肉呼呼的脸蛋上布满了欢喜。 孩子哪里知道什么离婚,她只知道,在这个地方也能吃好喝好,有妈的地方就是家。 阿太把鸡腿夹到江小年的碗里,大公鸡炖汤也是鲜美无比,混杂着菌子的味道,在沸腾的汤里浮浮沉沉,阿太自己夹了翅膀上的小鸡腿,津津有味的啃起来。 “你小的时候,最喜欢跟你的表姐们抢鸡腿吃,鸡腿不够啊,一只鸡只有两只脚,后来啊,我就想办法,把鸡腿砍成四个,另外两个取名侧鸡腿,你们也是憨,怎么也没吃出来。”阿太一边吃一边说,似乎整个大家族的往事,都藏在她的皱纹里。 江小年只是含笑不语,幼年的时光,她似乎总是在抱怨中度过的,怨恨家里孩子多,她什么好处都没赶上,抱怨她干活最多,玩的时间最少,她一门心思的只想离开这个家,长大后再外面受了委屈,却总是想着要回来。 阿太拿起自己的水烟,咕噜噜的抽起来,在青烟缭绕中,堂屋左边就是老式镜框,里面还有很多很多的照片,见证过这个家族的荣耀。 当年,这个家族有人出国留学,有太公穿着列宁装笔直的站在西南联大门口的照片,有阿太身上穿着旗袍,接受领导访问的照片,还有他们的小时候,照片模糊泛黄,这个家族的历史,也渐渐无人知晓。 堂屋的正中央,是香火牌,左边写着“宝鼎呈祥香结彩”,右边写着“银台报喜烛生花”,中间横批的“余庆堂”三个大字十分显眼,这些字写在红纸上面,只可惜,时间太长,纸张被腐蚀,已经褪色。 阿太走起来,在余庆堂的供桌上点了两根蜡烛,又点了一炷香:“既然回来了,那就应该跟祖宗说一说,以后我们小年妹和福妹回来了,祖宗要保佑他们。” 说完,阿太又拿起了桌子上的纸钱,在一个铁盆里烧起来,嘴里依旧在絮絮叨叨。 江小年一直都觉得很奇怪,阿太烧香烧纸钱这么多年,到底说了些什么。 江小年凑近一听,差点就要惊呆。 只听见阿太振振有词的嘟囔:“阿妈啊,这些祖宗我也分不清谁是谁,我把纸钱烧给你,你下去分一分,保佑我小年和我福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这样也行?!江小年呆住,老太太的精神状态,遥遥领先她一百年。 阿太转过头瞪着江小年:“看什么看,我一直都是这样烧纸的,但是你以后不能这样烧给我,要说我的名字,要不钱都被我妈拿去了,我花钱她还管我呢。” 此时的阿太,倒是不像九十多的老人,反而是像个孩子,很可爱,很调皮。 阿太继续回到火盆旁,吊着的铁锅还在咕咚咕咚的沸腾,阿福在一旁玩狗,狗爷大气都不敢出,任由阿福拿着彩笔在它身上画。 “狗狗,姐姐给你画个斑马。”阿福主动当起了狗爷的姐姐。 阿太笑了:“对着呢,狗子今年十岁,阿福今年四岁,人比狗子高一个等级,就是姐姐。” 阿太总有自己的逻辑,比如说信神这事儿,别人要是去庙里烧香拜佛,找个什么神婆大仙回来做法祭坛,她撇嘴说人家迷信,但是自己遇到点事,马上就在堂屋上香求祖宗。 江小年说她也是迷信,阿太却侃侃而谈,说她是爱憎分明不忘本。 阿太举起酒碗,一脸豪迈:“小年妹,喝!酒喝完了,明天醒来,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阿太,我都三十六七了,还怎么重新开始,你不是说,你在四十岁的时候都当奶奶了吗?”江小年抿了一口酒,心里却是满满的担忧。 阿太把鱼放进了火锅里,津津有味的吃着每一道火锅里的风味:“你才三十多,四舍五入就是十八岁,这么年轻你怕啥,我九十岁了,正是拼搏的好时光,前几天我还去赶集卖草药,每天忙得很。” 江小年很敬佩阿太,这么大年纪了,不仅身体好,气血足,人也非常通透。 离婚在阿太看来,也许就不是一个事,她活了那么久,什么没见过,两个人好了就在一起,不好了就分开,不就是人之常情吗? 在阿太看来,江小年是自己迈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可是,这个世界便是如此,一旦形成成见的行为发生,那将会有许许多多无法逾越的鸿沟。 江小年愁眉不展,阿太用手拨开她的眉头:“不要发愁,你还有我,有阿福,这个老堂屋,永远都是你们的家,阿太在,什么都不用怕。” 江小年支支吾吾的说:“离婚的时候,我除了阿福,什么都没要,十二岁外出读书,我背走的是棉被,二十多年再回来,我背回来的是这几年的旧衣服。” “你担心什么?”阿太忽然往火盆添了几块碳,火星噼啪炸开:“又是一块碳头,火要空心,人要实心,你就是个实心的孩子,实心的孩子有福气,别哭。” 江小年这才惊觉泪水已经洇湿了袖子,阿太起身,麻溜的钻进里屋,随后拖出来一个破旧的背篓,这个背篓还是以前阿太背江小年用的。 江小年是在阿太背篓里长大的孩子,整个家里只有他们俩最亲近,也都心疼彼此。 “打开看看。”阿太一脸神秘。 阿福连忙凑近:“祖祖,这是什么啊,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对,就是送给你和妈妈的礼物,以后祖祖养你们。”在灯光下,阿太瘦小的形象渐渐高大起来。 关于阿太的样子,江小年总觉得总是在变化,她孩提时期,阿太形象高大,总能帮她遮风挡雨,要挨揍的时候,阿太总比任何人都凶悍,死死挡在她的前面,谁也不许碰一点。 上学的时候,江小年觉得阿太变得不那么高大了,还有点唠叨,甚至是和自己一般高大,有时候说话总是显得没有文化。 她工作了,觉得阿太就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老太太,变得很小,只到自己的肩膀,她能轻易的抱起来。 阿太老了,她长大了,阿太曾经是她的依靠,她现在是阿太的大山。 可是阿太不管什么时候,总把她当成孩子,老母鸡是怎么护着鸡崽子的,她就要怎么护着江小年,还要护着阿福。 阿福要掀开那块挡在背篓上的布,阿太却按住她的小手:“你先猜猜,到底是什么?猜对了,祖祖明天带你赶集买玩具。” 阿福歪着脑袋想了很久:“是不是超级飞侠?” “是不是机器人?” “是不是手机?我妈最爱玩手机了?” “是不是一个弟弟,我想要个弟弟?” …… 阿福的脑回路总是那么新奇,阿太摇摇头,看向江小年:“小年,到你了,你猜?” “是什么啊,不会是你的嫁妆吧?我听说,你家以前是土司,金银财宝可多可多了。”江小年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很早以前,她就听说过,永远不要轻易相信家里老人说穷,老人才是最有钱的。 “有那么多金银财宝,我还待在这儿玩泥巴?当时所有财产全部交给国家了,国家百废待兴,我们要做该做的事,享乐主义不得行。”阿太语出惊人。 江小年有时候觉得,阿太是矛盾体,时而老朽陈腐,时而与时俱进。 外面风穿过堂屋,天色黑了下来,阿太把堂屋的门一块一块的砌上,在上下门缝对齐,拉到了另外一旁。 这样的雕花木门,已经不多见了。 江小年却好奇了,这么一个背篓,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以致于让阿太变得这么神秘兮兮。 阿太关上门后,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又从屋子上方吊下来一个大背篓:“想不到吧,我还有一个背篓,这就给你们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 3 流言蜚语 阿太穿着蓝布衣服,那是她自己织的土布棉袄,现如今已经很少能看得到这个样式的衣服,头上的白发银光闪闪,在灯光下更显得耀眼,可能是喝酒的缘故,阿太的脸色绯红,眼睛却很亮,透着几分精明的光。 老堂屋的中间是客厅,两旁是房间,外面是天井,天井的西边与东边也是房间,南边是厨房与鸡鸭鹅牛羊住的地方,天井很大很大,中间有一口水井,还是老式的摇动取水方式。 阿太神秘兮兮的把两个背篓的布扯开,声音柔柔的念叨:“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以前要养那么多孩子,这个家交给我,就穷不了。” 江小年惊讶的盯着阿太,忍不住发出赞叹声:“阿太,你可以啊。” “祖祖是大富豪。”阿福也忍不住发出惊讶的赞许:“这么多,这么多钱,可以买下整个超市了。” 阿太骄傲的昂起头:“这可是我一辈子的积蓄,我这人就一个毛病,爱攒钱,这些钱,都够福妹读书读到嫁人,够你吃到老。” 江小年终于禁受不住金钱的诱惑,站起来,扯开那一层塑料膜,钱还夹杂着樟脑丸的味道。 “阿太你还挺科学,还会用樟脑丸防腐。”江小年拿起一堆一堆的钱问道。 背篓那么大,阿太要攒多少年,才能攒到踏踏实实的两个背篓。 背篓里五块十块,一百块五十块钱都有,另外的那个背篓下面还有粮票和最老版的两块钱。 这些钱久不见天日,有些已经发霉,粘在一起,有些已经泛黄,被虫子啃噬。 江小年把最后一道雕花门给合上,把两个背篓的钱全部倒在地上,足足有一个小山那么高。 “人活得长有活得长的好处,人老了,别人来看我,总喜欢给钱,你以前也是这个毛病,回来看阿太,都不知道怎么显摆才好,不断的塞钱,这是个好习惯,我老人家也不会花钱,就这么攒着了,你爷爷以前也喜欢给我钱,后来你爸也喜欢给我钱……”阿太如数家珍,她的记忆力很好,很早以前发生的事情,总能很快回忆起来。 村里人都打趣,说阿太已经活成了老神仙,是大家的老祖宗。 不过说来也奇怪,稻香村的人都长寿,九十多的老人有十几二十个,人老了也会心眼小,几个老人凑在一起还吵架,经常放下狠话,但是人老也有好处,吵完没几天就忘了,又亲亲热热的村里的小卖部闲扯,互相送对方家里最好的食物。 阿太把黏在一起的钱一一分开,在堂屋里面晒钱:“你要是不回来,我都忘记家里还有这么多钱,早知道天气好的时候拿出来晒一晒。” “怎么不存银行,你不是有养老金存折吗?我还经常给你打钱,表姐们也给你打钱。”江小年疑惑的问。 阿太摇摇头,利落的把钱一张张摆在老堂屋的地上,老堂屋是纯粹的木头做的房子,年纪很大,在雨天还有发霉的味道,阿太要点着香,才能驱散发霉的味道。 “你们给的那些钱和国家给的钱,都不能动,万一遇上个什么饥荒年,大灾难的,那才是保命的钱,也是我的棺材本,你们一个个离开家的时候,我都说,阿太不用你们管,我有棺材本,我死了,你们回来上柱香,该干嘛就干嘛去。”阿太百无禁忌,什么都说。 不一会儿,堂屋里已经密密麻麻的摆上了很多很多钱。 阿福开心的拍手:“我们这个是钱屋,祖祖,我最爱你了,明天带我去买糖吃吧。” “好啊,我们明天去代销店买棒棒糖,阔气一把,花两张钱。”阿太笑呵呵,好像她的心里永远没有什么糟心事。 阿太又坐回火盆旁,把铁锅放下去,又拿出来一堆好吃的东西,在火炉边放着,有红薯小芋头,花生瓜子等等,都是一些小零嘴。 阿太又拿起一个保温壶,这个铁皮保温壶有些年份了。 阿太使用的任何东西,仿佛都不会坏一样,一个物件都能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江小年看着这些钱愣神,她好像每个月赚得挺多的,上班的时候万儿八千总能有,却每个月都花光光,可是阿太没有什么收入,怎么就能攒下这么瓷实的两背篓钱呢?摆开之后,整个屋子都放不下。 这么多钱放家里,就不怕贼偷?就不怕贼惦记。 仔细想想,好像没有人会把背篓当成储蓄罐,一个背篓塞在神龛下面,一个吊在梁上,老人家的储蓄方式,真是令人惊讶。 阿福在四周找了又找:“妈妈,我想看电视,这个家里没有电视吗?” “有电视,还是你妈那年买回来的,在我的房间里。”阿太走过去,抱过阿福就往房间走。 阿福搂着阿太的脖子:“阿太,你的家里真好,妈妈说,以后我们就要跟阿太住一起了,我要好好照顾你。” “福妹真懂事,祖祖以后就靠你们养老了,你可不知道,祖祖多希望你们回来,你们回来了,祖祖以后就有着落了,也不怕死在家里臭了也没人知道。”阿太感叹,年纪大了,最关心的就是生老病死的问题。 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叔公们想接她到城里,叔叔伯伯姑姑们也抢着要给她养老,全部都被拒绝了。 阿太甚至怕村里人说儿孙们的闲话,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养老计划,子孙后代每个人每个月都要给二十四块五毛钱给她养老,人人有份,不偏不倚,还经过村干部公证,这笔账,也不知道阿太是怎么算出来的,每个月打到指定的账户,可是大家都是一年年的打钱,只多不少。 二十四块五毛钱,只是一个数字,并不是关心阿太的心意。 阿太抱着阿福在床上看电视,电视坐落于房间的桌子上,里面演着熊出没,江小年去收拾堂屋吃剩的东西和那一堆如同小山一样各式各样的钱。 在一堆纸币里,还有不少铜钱和银元。 此时的江小年甚至觉得,阿太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 电视里的嘈杂声时不时的传来,江小年惊奇的发现,她今天回来后就没有时间看手机,以前住在城市里,手机时时刻刻就是一种牵绊,唯恐它响起来,又害怕它不响,下意识的回拿着手机刷啊刷。 现在不刷手机,倒也是挺好的。 夜晚,江小年和阿太,阿福挤在一个床上。 阿太轻声说道:“好好睡一觉,明天你们把那间屋子收拾出来住,阿福睡觉不老实,我可不想跟你们睡。” 阿太翻过身,已经轻轻地打鼾。 晨雾还绕在山间,此时回村过年的年轻人们早就回到了城市打拼,村子里只剩下一些妇孺老人,还有一些在乡镇工作的年轻人。 昨天傍晚江小年拖着大箱子,背着孩子回家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村子的巷头村委。 甚至是村里的女人们早上在水池边洗衣服洗菜,都是在讨论江小年回村的事情。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是一个早上的功夫,说什么的都有。 村口有个小卖部,也就是阿太说的代销店,那是阿太那个时候的词,其实里面就是卖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不至于要到十几公里的街上跑一趟。 阿福和阿太起得早,狗子早早的就在房间外面等着她们俩,是一个非常忠心的狗腿子。 晨起扫地,把木门一块一块的拿出来,又把那些牲口们都喂了一遍,一个早上才算是忙碌完。 阿福喜欢跟阿太在一起,一早上就好像演了一遍动物世界,堪比动物园,什么鸡鸭都看见了,还有屋子外面的鱼塘也看见了,猪和牛也找到了,就连后山的竹鼠窝也没放过,在农村可有意思了。 窗外的春雨说来就来,细细密密的落在瓦片上,屋檐的水又砸在石臼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江小年觉得非常安心。 然而,屋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片刻安宁。 “阿太,我昨天看见小年回来了?大包小包的,我还让我孙女帮拉了一个箱子,这一次回来是不是不走了?”有人问起来。 阿太笑着答话:“我年纪大了,她回来给我养老。” “离婚了是不是,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人的婚姻是到头的,小年长得好看,带的又是个丫头,以后好嫁,要我说啊,你们江家世世代代都是招女婿上门的,以后让小年也招个赘婿,这么多山啊地啊,可千万别荒废了。”又有一个老太婆从窗户那边说起来。 女人又乐呵呵的说起来:“女人是不愁嫁的嘛,现在我们村里女人离婚的多。” “江老太,你以前是不是也跟江太公离过婚?一代传一代啊。”另外的老太婆啧啧的惊叹。 阿太虎着一张脸:“你们是不是闲出屁来了,落雨了也不往家里跑,还到别人家里说三道四,刘老太太你不是记性差吗,烧着火煮饭都能忘了,把家里点着,怎么还能记得起别人家里八百年前的事。” 女人不断的阴阳怪气:“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我还是帮你小年再相看相看,女人怎么能离开男人呢?” 江小年躲在被子里,离过婚就有错吗?她不敢直面这些流言蜚语。 阿太却把一切都看淡,在雨中,跟人舌战群儒,阿福还是学舌的年纪,别的没学会,就把阿太说的一些浑话说得个十足十。 比如说“生个孩子没屁眼。”一下就被阿福学到了,指着外面的女人哈哈大笑说她孙子没屁眼。 阿太突然意识到,骂架的时候不能把阿福带在身边,抱起阿福就进了屋,留下外面几个女人还在雨中激烈交流吵架心得体会。 4 积德之家必有余庆 外面还絮絮叨叨的传来一些流言蜚语,搅得江小年无法清净。 “出嫁的女儿怎么能离婚带孩子回来呢?他们家还住在我们村的最高处,也不怕坏了我们村的风水。” “难怪我昨晚开始就拉肚子,原来是风水坏了,时间长了,我们村的百岁老人可能都要被祸祸。” “他们江家啊,就活该招婿入赘,嫁出去的女人能有几个好,以前他们家的姑奶奶,也不是离婚回来吗?后来倒也是好了,做生意去了没回来。” 雨声、人声、犬吠声,声声入耳。 江小年翻了一个身,终于从床上起来,一看时间,这才七点钟,平时在城市里,这个时间段牛马都没有起床,村里的人已经开始大话小话绯闻不断。 城里的牛马才是牛马,农村是个好去处,天还没亮就能起来说闲话。 早晨的雨水还混杂着土地的味道,此时的农村正是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又或者是拿着衣服到河边洗,哗啦啦的流水声穿过村落。 山风卷着湿冷的雾气钻进江小年的后颈,阿太抱着阿福进来:“不要管外面的人说什么,咱们家的老堂屋,经得起风霜雨雪,咱们家的人,也经得住流言蜚语。” 江小年看向阿太那张坚毅的脸庞,以前太公在外面读书,阿太一个人在家,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流言蜚语,她这点算得了什么? 阿太一个人挣钱,养活了在外读书的太公,后面又因为一些原因,两个人不得不离婚撇清关系,再后来,才恢复了婚姻关系,这一段家族历史,在江家就是禁忌,没有人知道详细的情况。 只知道太公的名字在族谱上加了划痕,后面又被添了上去。 还知道,江小年的祖父曾在家里娶了个妻子,在外面也娶了一个,有许许多多的历史遗留问题,但是都被眼前的老太太一手解决。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要是去计较,日子就不用过了。”江小年笑着抱起阿福,在她的小脸蛋上啄了两下。 阿福却指着外面:“我要去外面找小兔子,祖祖说山后面有一窝野兔,我们等会儿把他们带回家,我要当兔妈妈。” 农村里太多好玩的了,阿福六点起来,玩到现在正是兴头上。 江小年看着头上的“余庆堂”三个鎏金大字,阿太一边生火一边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从小我妈就是这样教我的,吵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人啊,只看得见别人站起来的时候,要是跌落到尘泥里,就是个畜生也要来踩两脚。” “那倒也是,咱们不去吵架,就当是积德行善了。”江小年压制住心中的怒火,现在出去吵架,什么都得不到,他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别人骂够了,说累了,反而觉得自讨没趣。 阿太看着上面的牌位:“小年妹,当时说我的人特别多,还是在那个年代,我差点都要被赶出村子了,可是我把日子过得最好,我除了供你太公读书,还要给你爷爷,姑奶们送到学堂,我的庄稼种的最好,我养的鸡鸭最肥。” 以前的阿太是光荣的,不管过程如何艰难,她总是向向日葵一样,向阳而生,倔强成长。 这肯能是江家女性最优秀的品质,江小年换了一身素色的棉衣,那是阿太以前用手给她缝制的,走出堂屋,她叹了一口气:“阿太,你说得对,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这么一个老太太上却能领悟,她一个上过大学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 江小年原本是打算,这段时间就不要出门,唯恐别人对自己的婚姻事情指指点点,现在看来,她就是要昂首挺胸的出去走一走,离婚并不是一件错误的事,这是对生活的选择。 没有人可以对别人的选择指指点点,她还记得小时候,村子里有一个女人没有了丈夫,从此那个女人就不配拥有姓氏名字,别人只以寡妇称呼她。 后来,那个女人逐渐丢失了自己的姓名,不管做什么都被人指摘,哪怕是家里的狗流产了,人家也说是她克死的,她也渐渐的消沉,认为一切都是她的错,克死了丈夫,让家里运势不好。 那个女人在自称的时候,也会说,我是稻香村的寡妇,你送到我家就行,她主动丢掉了姓氏名字,于是在一个冬天,她因为一件小事实在过不去,喝了农药,也许那件小事,就是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但是死了丈夫这件事,她也是受害者,却承受了很多无妄之灾。 江小年在厨房里收拾了一番,偌大的灶台已经很久没有开火了,小时候,灶台边总是围满了孩子,抢着帮阿太尝一尝还没出锅的菜,这是孩提时期的乐趣之一。 春物裹着炊烟在村里来来回回打转,这些烟雾好像是认识家一样,像个顽皮的孩子到处串门,青石板的路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江小年穿着棉鞋往小卖部走,雨滴时不时的从树枝顺着滴进江小年的后脖子,凉意入心。 村头的小卖铺有个穿着玫红色羽绒服的女人,靠在玻璃柜台边嗑瓜子,她叫金凤,前几年嫁过来后就帮着老人守着小卖店,来村子的日子不多,却堪称情报站的站长,不管什么事都知道些一二三。 “买酱油……”江小年拿出手机要扫码付款。 金凤冷哼一声:“家里已经有一个拖酱油瓶子了,还要买酱油啊……” 江小年倒吸一口寒气,都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本来就不容易,何苦如此为难,背后说说打发打发时间就行了,这样当面贴脸开大,她心里的确是不痛快。 阿太以前说过,能忍则忍,忍不了还是需要爆发的,要不然乳腺不通,憋屈的是自己。 “金凤,东西掉了。”江小年努努嘴,拿过酱油后扫码付款。 金凤在地上找,弯着腰,半眯着眼睛,肥硕的身体到处蠕动:“什么掉了?该不会是我的钱掉了吧?你捡到可得给我。” “脸皮掉了。”江小年转身就走。 小卖铺的其他人掩嘴偷笑,还在一旁看热闹解释:“她在说金凤不要脸。” “本来就不要脸呗,当时人家阿生有一个老婆,是金凤挤走了原先的老婆……” “那还真是不要脸。” 金凤自讨没趣,江小年就这么笑盈盈的就把话题转移,自己的前尘往事,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起了,这几天,来小卖部的买东西的人,总是假装在地上找东西,随后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笑看着金凤。 后来阿生对金凤说,你说你好好的惹江小年做什么,那女人上学的时候就是不好惹的,什么时候吃过亏。 江小年一战成名,此后不敢有人当面贴脸开大,只能背后小声蛐蛐。 雾气压低了山间,江小年拾级而上,石板路上还是有小时候玩耍的痕迹,清晨过去了,外面的人也越来越多。 阿太早上已经热了一壶酒,桌子上摆着米茶,肉干,还有阿福啃了一半的苹果。 鸡汤还在火盆上沸腾:“小年妹怎么才回来,是不是又有人说三道四了,我就找他们去,骂架我们还能吃亏了。” 江小年嫣然一笑,坐在火盆旁,热乎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福拿起桌子上的红糖糍粑递给江小年:“妈妈吃,吃完我们一起去挖蕨菜,祖祖说,后山上面有宝呢,我们一起去寻宝吧。” “那可太好了,我喜欢寻宝。”江小年坐下,阿太从鸡汤里捞出一碗米粉递给江小年。 阿太的早餐很丰富,炒米、油茶、煮酒、红薯、玉米、鸡肉、水煮五花肉,应有尽有。 阿太总说,亏了别人也不能亏了自己,亏了哪里都不能亏了嘴。 阿太喝了一碗酒后,慢悠悠的说:“晚上咱们拿点腊肉炒蕨菜,现在春雨来时,正好播种,我打算屋子旁边种点菜,还要种点瓜,足够我们三餐吃了,再到后山种一些东西拿到集市上换钱交水电费。” 阿太早就把一切打算得好好的,江小年根本没有发挥的空间。 江小年吃了两口米粉,就用火钳拨动碳火,火顿时变得旺盛了起来。 “阿太,你不用操心这些,我回来了,我能赚钱养活你和阿福。”江小年轻声说道。 阿太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中气十足的说:“我当然知道我小年妹能干,阿太有钱,阿太棺材都有了,这些钱都是你们的,你们就在家陪我,我给你们发工资,陪伴老人也是一个工作嘞。” 阿太总能不失时机的给江小年顺心,江小年那颗冰冷受伤的心,早已经被融化。 江小年也意识到,自己的确不能消极,不能颓废,尽管还有几年就四十岁了,她还是要为自己活一回。 想要重获新生谈何容易,阿太却絮絮叨叨说起了往事。 你太公和我离婚的时候,分走了家里的一半积蓄,他在外面还养了一个小的,那时候读书人都风流,我也就是看重了他的风流,人嘛,总有犯错的时候,我又是一个人撑起了两个家,他家和我家,还有好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江小年眼珠子打转,长辈们的秘史,江小年总觉得像一本读不完的书,如果不是她沉溺于自己的痛苦中,阿太不会自揭伤疤劝慰自己,重塑生命的尊严,才能重获新生,也许世间无法给出的答案,土地可以。 5 蕨菜炒腊肉 山岚还未散尽,山涧的小溪透出凉意。 竹篾背篓在背上摇摇晃晃,阿福站在背篓里,小家伙感觉到很新奇,坐过过山车,坐过飞机汽车,唯一一次坐背篓呢,透过背篓的竹缝隙看山里的世界,还真是特别。 阿福的手里还拿着小锄头,那是她很小的时候,阿太专门叫铁匠给她打造的专属农用工具,现在已经被阿福继承了。 江小年就是在背篓里长大的孩子,阿太背着她在山里挖草药,一待就是一整天,小小的人儿,睡醒了看着的是山,睡着了梦到的还是山,她懂事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要走出大山,再也不能在山里虚度年华。 如今看来,虚度年华,真好! 阿太踩着小脚,在后面紧紧的跟着,手里都不需要拄着拐杖,翻山越岭对阿太来说,那是家常便饭,从小就是靠着山长大,也是吃着山里的食物有了今天。 后山上的蕨菜喜欢藏在松针和芒叶中间,春风吹过,发卷的蕨菜才会露出自己的脸蛋,人们也只有仔细端详,才能窥见端倪。 露水将她们的裤脚润湿,布鞋踩过腐叶时,能听见地下蚯蚓翻身的窸窣声,草尖扫过的蛛网在雾里泛着银光,阿太累得喘着粗气。 “以前你太公还在乡里教书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带我赶山,赶山你知道是什么吗?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娃,什么都不懂,就会对着电脑噼里啪啦的打字,眼睛都搞瞎了,以前你回来的时候还要带着电脑,一边骂人一边打字,我看着就烦。”阿太一刻也闲不下来。 以前山里的人喜欢去赶山,赶山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江小年的童年也悄悄的跟着小伙伴一起赶山,挖掘属于他们童年时期的宝藏。 江小年没回来的时候,阿太骂狗骂猫,数落个没完没了,以致于狗爷听见阿太要开始长篇大论,立马就跑了出去。 江小年转头说道:“那不是为了工作嘛,不是为了钱,谁愿意天天对着电脑手机,房贷车贷孩子的奶粉钱,每天早上醒来就欠着银行几百块。” “那你们年轻人把自己整得那么焦虑做什么,谁老家没有几亩地,谁没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放下手里的小格子,回来多好,每天玩玩泥巴,寻摸寻摸吃的,用你的话说,虚度年华。”阿太感叹,她总算是理解,为什么现在年轻人压力大了。 “祖祖说龙爪蕨爱往坟头长。”阿福突然冒出一句,惊飞了灌丛里的山雀。 阿太笑起来:“阿福聪明,我说什么都能记得住,不像你,记吃不记打,容易吃亏。” 江小年咽了咽口水,看向后面的山:“阿太,我们要往坟头走啊?” “怕什么,只要身子正行得端,鬼魂都不敢沾身的,再说了,我们要相信科学,世界上没有鬼。” “那你还经常说,等你变成鬼了,也要守着老堂屋。”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顶嘴,不过啊,我最近总在老屋看见你姑奶奶……” “老太太,大白天别吓人好不好?” …… 阿太笑了起来,江小年从小就胆小,她老了,心性却变小了,特别喜欢跟着这些孩子们讲鬼故事,孩子们越害怕,她越有成就感。 土地随着水汽漫上枝丫,苔藓在地上慢慢的爬,螺旋状的嫩芽还沾着晨露,宛若婴儿蜷曲的胎发,阿太又说道:“蕨菜要在日头未晞时分采撷,要不然就会发硬,吃起来就好像嚼着塑料,不过啊,你们城里人已经吃皮实了,什么垃圾你们吃什么。” 江小年一头黑线,一边采撷一边朝着老太太做了一个鬼脸:“谁爱吃垃圾,又不是怪兽。” “哈哈,妈妈是怪兽。”阿福也笑起来,挣扎着从背篓里下来,拿起小锄头在地上装模作样的修地球。 阿太蹙眉,悠悠的说道:“城里的外卖塑料装的吧?油也不像我们是茶油,花生油,谁知道你们是哪个年代捞起来的地沟油,听说你们现在还有预制菜,全部都是一股子塑料味,还不如直接吃塑料。” “哕”江小年佯装恶心:“对对对,阿太的山里什么都好,什么都健康。” 一老一少还在互相打趣,但是手里的活儿却丝毫没有闲着。 江小年屈膝,弯着身子用锄头挑开纠缠不清的藤蔓,手里将蕨菜掐下来。 每次采撷,就是一次向大自然谦卑的仪式,只有俯身敬畏自然,才能得到土地的馈赠。 蕨菜多的地方,新出的芽儿蜷缩着头,他们似乎比人类更加懂得弯腰的智慧,沿着春天蜿蜒,在丛影中游走,努力的去寻找光的缝隙。 背篓里面渐渐的有了分量,归途是阿福自己走,经过山涧的时候,她惊讶的喊起来:“妈妈,祖祖,你们看,水里有鱼,我要抓鱼,我今天晚上给你们炖鱼吃。” “那叫石头鱼,比你还精呢,一般人抓不到,得使用工具。”阿太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清晰锄头。 江小年将蕨菜浸在沁寒的溪水里漂洗,嫩芽在水的波纹中舒展成问号,好像是在询问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如意,为什么又会有那么多欢喜。 阿福兴致勃勃的抓鱼,那些小鱼儿也是在故意逗她玩,能让阿福看见,触碰,却始终不让阿福抓到,气得阿福直嚷嚷,索然的跟着阿太回家。 今天一个小背篓的蕨菜是大丰收,江小年把暂时用不到的蕨菜放在竹编上晾干,蕨菜已经褪去了银豪,露出了玉石一般的质地,或许所有美好的时光都会被窖藏,先在幽暗处蛰伏,如同这些穿越层层腐朽与丛杂中的嫩芽,终究会被一双虔诚的手,完成对春天的朝圣。 阿太不紧不慢的在厨房里生火,灶膛里的丛光映着晚霞,山岚的云烟漫上窗棂的时候,蕨菜刚在热水里走了一遭,在陶盘里蜷缩成佛陀头上的螺发髻。 江小年有些恍然,她们一直都是在生活的空隙里采蕨菜的人,弯腰俯首的刹那时光,正是离收获最近的时刻。 灶膛里噼里啪啦炸开第一朵金花的时候,屋檐下的腊肉流淌着晶莹剔透的眼泪,那是阿太在年前就与村里的妇女们一起做好的腊肉,肥肉已经变得透明,成为了琥珀一般,山风吹拂了一个季度,烟熏了一个季度,野猪肉早已经带着岁月的气息。 阿太切下一块五花肉在水里煮开,将时光的痕迹洗干净,在菜刀切下来的瞬间,油脂的纹路渗透着炊烟与雨水的七兮,就好像翻开了一本陈旧的相册。 青玉簪一般的蕨菜多了一份生活的味道,江小年知道,日子就是三分苦,七分甜,食物总能教会人很多生活智慧。 当铁锅烧到微红的时候,腊肉片在锅里卷起来,琥珀色的油脂在锅底蔓延成河,当蕨菜的翡翠与腊肉的琥珀碰撞,山野间的烟火醇厚已经交织为一体。 透过厨房的窗,下面屋的阿婶探出一个脑袋,高声大喊:“江小年,我老远就闻到香味了,肯定是腊肉炒蕨菜是不是?” “阿婶,我一会儿给你送一碗,叔公爱吃,阿太多做了点。”江小年一边翻炒锅里的乾坤日月,一边高声大喊。 阿太在一旁看着,一边品味:“婚俗要搭配,就好像日月要交替,腊肉的沉与蕨菜的鲜要在一起,才算是阴阳圆满。” 这道菜上桌的时候,雨水的闷雷又打响,山林的滋味是腊肉的松脂香,是蕨菜微苦里破土而生的倔强。 江小年喜欢这样的滋味,阿太却说年纪大了,舌头不灵光,吃啥都一个味,只有阿福巴啦啦的把蕨菜全部都吐出来,小孩子,真是一点点苦都吃不得,或许人只有经历过岁月的磋磨,才能知道这一点点苦,不过是生活的调味品。 阿太拿出一个瓷碗装出来一碗腊肉炒蕨菜:“给你九叔公送去,他爱吃这个。” 九叔公在稻香村里,绝对是一个人物,他与江小年家也算是沾亲带故,但至于是什么亲戚,说起来就有点牵强与话长了,好像是江小年的太叔公到他们家里给九叔公的姑妈还是死了丈夫的婶子当上门女婿。 九叔公,是大家都这么喊,所以已经成为了一个代号。 九叔公看见江小年手里的这一碗菜,一下子食指大动,啥也不说的就往里面舀了一勺饭,蹲在他的堂屋屋檐下吃了起来。 “小年子,我也不跟你客气,我刚才就闻到香味了,你们要是不送来,我也要上门吃去,我自带米酒,孝敬阿太。”九叔公的脸色通红,看上去是气血很足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也是不慌不慢,细细品味腊肉与蕨菜,就好像品味阳光与泥土,陈酿与新生。 九叔公猛然间抬起头:“小年子,你什么时候回学校?现在都大三了吧?” “这个老糊涂,小年,你别管,你九叔公自从被开了天眼后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老爷子,小年都结婚多少年了,孩子都四五岁了,现在离婚回来的,你有时间了给看看。”阿婶走过来,在救赎公身边放了一碗水。 江小年略显尴尬,阿婶又拉住了她:“小年啊,人的分分合合,都是天定,你叔公一看,就知道你的命数了,咱们就能趋吉避凶……” 阿婶一脸神秘,江小年咳嗽掩饰尴尬,九叔公盯着江小年看了半天:“小年子,我们不讲迷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江小年愕然,一个农村风水师,突然告诉自己不要信命,这……颇有深意吧。 “明天跟我下地,人间没有那么多禅机,吃好喝好,万事知足。”九叔公把吃得干净的碗放在地上,抬头看着天井,天地能不能相逢,这也许已经上升到了哲学。 阿婶摇摇头:“小年啊,你叔公这么说,就是不给你看了,唉……你也是个苦命的……” 6 我命由我,土地由天 江小年飞一般的逃回自己的家,刚进堂屋就把大门杠上,唯恐阿婶跟到家里来。 阿太看见她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禁问道:“是不是你阿婶又乱说话了?那个女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别把她的话当真。” 江小年坐在火旁,怀里抱着阿福,稻香村因为九叔公一家,如今还添上了神秘的色彩。 “九叔公不是老木匠吗?”江小年在火上烤糍粑。 阿太娓娓道来,用烘暖的手在阿福的背脊上一阵阵的搓热。 “在九叔公很小的时候,突然说能看见很多死去的人,然后就不断的发烧,后来一个僧人路过,把他的天眼封起来了,就再也看不见那些东西,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好像精通了鲁班术,到了四十多岁,不惑之年,九叔公的天眼又开了,渐渐的有人找他看坟地,看面相,算未来……”阿太唏嘘不已,但是却非常平静的说起这些。 “真的假的?那么神奇?真的有天眼?”江小年也懵住了。 阿太神秘一笑:“你信吗?” 江小年摇摇头:“鲁班术我是相信的,小时候九叔公给我们做的玩具,绝对是新奇的,但是那些什么天眼啊,命运啊,我觉得玄乎……” “信则有不信则无,何况,自己的命运,别人说了不算,改名改风水在我看来,就是改变自己的性格,修心最重要。”阿太想了想,冒出了一句话。 “我小时候掌握着整个大家族,性格高傲冲动,算命的说我活不到五十岁,你叔公迟早成鳏夫,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每次做大事前,我都要平静的思考,要发火之前,也要让自己冷静,事缓则圆,看看我,都快一百岁了,不也活得好好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命是要靠修的,改命就是改变性格。”阿太继续在阿福的龙脊骨上搓热。 “雨水绵绵湿气重,小孩子尤为特别,你爸以前就是村医,《黄帝内经》我耳濡目染的,现在就要春捂秋冻,要注意保暖,明天开始,我就给你们按照黄帝内经做点吃的,好好养生,养心。”阿太喝完炉子旁的最后一口酒,抱着阿福回房间睡觉。 江小年也学着阿太的药酒养生的做法,拿起手机回复这一天的微信,小抿一口酒,倒是很好喝,在火炉旁,她把自己灌到微醺,这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次日早上,天井里的晨雾还没有散去,青石臼里已经放出了彤彤的声音,阿太手里拿着黄铜制作的药撵在石臼里画圈,晒干的白术变成了姜黄色。 这个药撵子是江小年父亲当村医时候留下来的,旁边已经被手掌摩挲成玉色,现代人盘什么串儿,以前人盘碾。 陈年药香味已经在春雨中激发开来,竹篮里面是阿太刚刚买回来的猪肚,她舀起粗盐搓干净,阿福在一旁追着狗爷玩。 九叔公早早的来了:“姑妈,我看见你买猪肚了,今天我在你家吃。” “做好了就会去叫你的,今天播种,我们两家一向是一起干的,吃个饭算什么,早上做猪肚白术粥,药膳粥给孩子吃,可以祛湿暖胃健脾,小年不会养孩子,全是高科技,这个粉那个粉的,都不如咱们的土货好。”阿太在砂锅上炖着粥。 江小年蹲在屋檐下给点种器缠麻绳,桐油浸泡过的苎麻,在掌心成为了灰色的蛇。 “你看看小年子,懒人有懒福,我们平时播种,还要弯腰,扒开土,再合上,她倒是聪明,播种有点种器,施肥还有施肥器,带着我们走向新文明。”九叔公拿起了水烟,咕噜噜的发出声音。 阿太也在一旁拿起水烟点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她为了偷懒,从小就一堆坏主意,耍小聪明。” 江小年一边拿起了一个新的铁皮和弹簧请教九叔公:“有没有那种伸进土地里,一张开,就是一个洞的东西,这样就不用挖了。” “你咋这么懒呢?”九叔公虽然抱怨,却还是帮江小年制作好了工具。 吃完了黏糊糊带着中药气息的粥,他们冒着淅淅沥沥的蒙蒙雨到了土地里。 泥浪翻滚的梯田里,点种器第一次触碰到春泥,九叔公家里的点种器是木头制作的,容易卡壳,如今改良的活页装置正在雨中已开一盒,宛若布谷鸟精准的喙。 点钟器啄一下,小坑里就又三粒金黄的种子,坠入了土坑中。 九叔公刚开始不屑,如今却被江小年的智慧征服:“雨水灌浆,种子认床。” 他在另外一厢土里拉绳子,雨水把绳子打得起起伏伏。 “草木灰能驱虫,也是在给种子铺温床,今天这点雨下得好啊,春雨贵如油,昨天我看天,就知道今天的雨适合耕种,所以就让你阿婶在村里的群发布了今天春种的消息。”九叔公一边拉绳子一边说。 九叔公会根据天上的星星确定天气农时,总能寻找到最适合播种的天气,并且每次都十分精准,有他这个活天气预报的存在,稻香村也是年年丰收。 山里的雾漫过了田垄,大家都陆陆续续吃完早饭来到田里,九叔公的农时,是村子里的指明灯。 江小年崭新的器具,真是又快又不费事,铁片和可乐瓶在雨中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江小年穿着雨衣,九叔公穿着自制的蓑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大家都穿着雨衣与蓑衣,好像是现代与传统的交融。 雨水在九叔公的斗笠上敲打着《十面埋伏》的鼓点,这样的声音,的确是在治愈江小年的心。 昨天晚上看见微信上面给她留的信息,很多人问她为什么离婚,很多人问她为什么要离开,甚至还有朋友恨铁不成钢的的说她是个loser,这一刻看来,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人来人往,张家的臭小子突然急匆匆的过来:“小年姐,你的点种器太高级了,用完了吗,能不能借我试试,我也懒得弯腰放种子,也不想再埋土,快点干完农活,我还想回去玩手机呢。” 江小年毫不犹豫的把点种器递给臭小子:“拿去吧,一会儿放肥料还有工具,节省时间和力气。” 春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新种的种子在雨帘中发出朦胧的金光。 那些卡在传统农具里的岁月,此刻正随着活页开合的脆响,将陈旧的农谚碾成滋润的墒情。 干农活的时候,上下地的人们也不闲着。 “小年啊,听说是那个男人在外面有人了,所以才把你赶出家门的,现在的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叔公说你命苦,那就找个命好的男人中和一下,这叫做借运。”阿婶看看四周,突然高声的喊起来。 她在水田里面插秧,渐渐的往上行。 江小年把菜种好之后,又去水田里面帮忙。 另外一个女人站在另外一块田上,竖起耳朵来听江小年的八卦,以便于在村口小卖部里互通信息。 好不容易从外地回来一个新鲜的人,有了新鲜的事,谁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阿婶又继续说道:“我昨天晚上担心你,害我一夜都没有睡着,心里全部都想着你,我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谁家有适龄的男女,我掌握着第一条信息,你看看我的朋友圈就知道了。” “阿婶我不玩手机,也不玩微信,好不容易回来,我想让眼睛放个假。”江小年拿起分秧器,慢悠悠的说道。 小时候总是看大人们下地干活,现在终于轮到了江小年。 但是阿婶的手脚麻利,做事情很快,说话也是噼里啪啦的:“小年,真的,我看张宁就很好,你们又是同学,小时候也说要娶你嘛,他是土命,你是金命,你九叔公说土生金,可旺你了,你再回到城里,一定能升官发财。” “阿婶,我可求你了,你这么操心,把儿女们都操心得五六年不着家了,可省省吧。”江小年忍无可忍,一句话击倒阿婶。 儿女们不回家,是阿婶心中永远的痛,此后再也不敢言语,默默的顺着雨水抛秧。 倒是身后的那些人们,还在小声的议论,叽叽喳喳的声音与雨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九叔公从下面的那块地上来,也跟着抛秧,声音很大:“小年信命不?” “我命由我,土地由天。”江小年说出这句话,九叔公却笑了起来。 晌午十分,雨已经停了,远处的山就好像是水墨画一般。 阿太带着阿福,颤颤巍巍的从远处蹒跚而来,手里还端着竹篮子,那是他们的午饭。 阿福在田埂上,突然摔成了泥菩萨:“妈妈,快看,有大青蛙。” 摔倒也不哭,扑腾起来抓青蛙,她好像真的长大了,江小年笑着喊:“阿福,小心一点……” 阿太端起阿福朝他们走来:“中午随便做了点饭团,还有一些可口的小菜,黄帝内经说,这个季节禁止酸食,就没给你们做腌制的酸菜,只有一些小炒肉,猪肝……” 九叔公听说有吃的,从田埂上一跃而上,手里拿着饭团和筷子却愣住了:“小年,这是你家女儿啊。” “对啊,叫阿福。” “给我吧。”九叔公直勾勾的看阿福。 阿太在他头上敲了一个栗子:“老家伙,自己生不出女儿来,到处问人要,阿福,这是太公,快点来叫太公。” 阿福乖乖的,软糯糯的喊了一声:“太公。” 九叔公笑得合不拢嘴,在衣服口袋里找了一圈:“按理说,是要给红包的,但是我没带钱啊……” 7 一雷惊蛰始 在稻香村的习俗中,长辈第一次看见晚辈是要给红包的,小时候江小年就盼着家里来个亲戚,到时候总有红包拿。 现在这个红包可能也就是三块五块,最多不会超过十块钱,只是长辈对孩子的一些心意,也不需要上交父母,就是给孩子买糖吃的,号称利是。 九叔公看见一个粉粉糯糯的小团子阿福,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他的孙子孙女们也都在城里,基本不回家,年纪大了,孺慕之情更重,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跟他玩。 九叔公是在自己的堂屋里面做木工,大门时时刻刻都敞开着,孩子们来来往往,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拿给那些孩童,已经成为了一个小型幼儿园。 阿福是个小机灵鬼,指着九叔公脖子上挂的金钥匙:“太公,我要那个……” 阿婶在一旁惊讶,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惊慌失措的过来:“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那可是金钥匙,太公将来要留给我小辉的。” “阿福,你可说准的,真的要这个,不能反悔的,反悔会被大灰狼吃掉。”九叔公如获至宝,也不管是在田里,毫不犹豫的握住了阿福脏兮兮的泥巴手。 阿婶还在一旁喋喋不休:“老爷子,你真是年纪大了糊涂了,这可是金子。” “是黄金钥匙,也是传承,今天我做主,就给阿福妹了。”九叔公也不吝啬,从脖子上取下来,就挂在阿福的脖子上。 阿福稀罕得不行,这个小金疙瘩,在农村来说,可是非常珍贵的,能值个几万块钱呢。 阿婶在一旁拦住,却被太公狠狠的斥责:“这是我的东西,我说给谁就给谁,你要是有时间,赶紧把田种好。” 阿婶是了解这位老公公的性格的,向来说一不二,家里的丈夫还要靠九叔公养活,所以她不敢言语。 九叔公又看向阿太和江小年:“年轻的时候我就想要个女儿,后来我就想要个孙女,我们家人基因不行,生的都是儿子孙子,现在总算是如愿以偿,姑妈,你不会拒绝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当个小玩意儿让阿福带着,等你后悔了再说也来得及。”阿太可不觉得这是一坨值钱的黄金,只觉得它不过就是一个玩意,小孩子喜欢就戴着,不喜欢了就还给九叔公。 九叔公却将这个金钥匙当成是一种信仰,欢天喜地的跟身边的人说,等我们忙完春种,我就可以摆酒了,到时候请同行们都来。 阿婶却小声的嘀咕:“什么事情从来不想着自己人,总是想着外人。 江小年问阿太:“这个金钥匙有什么寓意吗?” “以后你就知道了,这么多年,没一个人能入得了你九叔公的法眼,他的那套工具,没人有资格碰,现在总算是找到接班人了,先让他高兴几天吧,等他知道阿福的性格,就后悔把,正好我看见阿福也喜欢他的那个玩意儿。”阿太倒是乐得自在逍遥。 在田里,他们进行简单的午餐,又闹出了一点小插曲,大家都是很高兴,只有阿婶不愉快,黄金说送人就送人,老头子果然是视金钱如粪土。 这一天播种,虽然已经改良了播种器,但在田里劳作,的确是辛苦的事情。 难怪小时候父亲总说,不好好读书就种地,你还戴着个眼镜,以后种地都分不清草和苗,只不过是初春的季节,汗水已经打湿了衣服。 幸好阿太是非常会养生的,已经烧了热水,唯恐会被风寒感冒入侵。 阿太做了五神汤,等江小年洗完澡,就在火盆旁边,听着雨声享用五神汤,这是一天时间里最惬意的一刻。 农村的生活好像很忙,忙得一整天都没时间看手,农村的生活好像又很闲,总能听见虫鸣声,如果现在是在城里,恐怕只有汽车鸣笛的声音以及人们匆忙的背景吧。 在农村,如果一家人做了点好饭好菜,都会给亲友们送去,上次江小年给九叔公送了蕨菜炒腊肉,现在阿婶也急匆匆的赶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盆子。 “小年,阿太,这是扁豆人参粥,不都说春困吗,我就熬了一锅给你们解乏,今天下雨在地里播种,真是辛苦了。”阿婶笑嘻嘻的进门,但是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阿福脖子前的金钥匙。 阿太是个人瑞,早就看出来阿婶的目的,佯装不知道:“放桌子上就行,过几天就惊蛰了,我带阿福去看青蛙。” 阿福听说要去抓青蛙,突然就来了兴致:“是蚂拐吗?我要看蚂拐。” 蚂拐就是青蛙的意思,阿福正是学舌的时候,时不时冒出来一句土语方言,让大家都觉得可爱极了。 阿婶眼睁睁的看着金钥匙走了,只好讪讪的说:“小年,我看你一个人在家也没啥意思,女人嘛,总归是离不开男人的,你可别学我,在家里守活寡,明天我给你约了几个后生,你相看相看,就算不成,也交个朋友咧。” 还没等江小年拒绝,阿婶就飞一般的跑走了,阿婶想着,只要江小年带着阿福离开稻香村,九叔公动的那个念头就会放下,该是他们家的东西,一个都不能少。 阿太带着阿福到村子口的池塘里看青蛙,一边说道:“惊蛰过,暖和和,蚂拐出来唱山歌,马上就要惊蛰了,阿福,等到那一天,阿太带你玩好玩的。” 阿福笑得开心,拿着石头往池塘里面扔,高声大唱,声音还有一些跑调:“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 “四只蛤蟆四张嘴,八只眼睛很多条腿……”阿福数不清了,只好含含糊糊自己唱下去。 阿太笑得合不拢嘴:“鬼精灵,和你妈妈一样……” 春雷乍动,天还没亮,屋檐便漏下银蚕啃食桑叶般的沙沙声。 阿太摸黑披衣时,堂屋里的狗爷突然炸开嗓子汪汪叫个不停,试与天公比高低的气势,还是很值得钦佩的,说到底,狗子都知道,气势不能输,狗叫一声,雷鸣一声,倒也是相得益彰。 不多时,阿太背篓里面的雷公根还沾着雨露,根须蜷着,江小年起来时却问:“阿太你现在怎么起得那么早。” “惊蛰前三日的雷公根最金贵,要在雷响前挖,药性才会带着破土的莽撞劲头。”阿太总有自己的生存法则。 江小年打了一个哈欠,继续回去睡回笼觉,阿太却背着背篓,又出门去了,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 江小年每天都在田间地头,学会了不少农村的俗语,比如说“到了惊蛰节,锄头不停歇”,又说“九尽杨花开,农活一齐来,”还有“过了惊蛰节,亲家有话田间说”,这些话显示了惊蛰开始的农忙。 如果不是回村里生活这么几天,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她哪里知道这些质朴的智慧。 阿太白天从来都没有闲暇的时候,特别是惊蛰这一天,阿太带着村里的大孩子小孩子们,开启了一个特别的祭祀活动,当然,也只是小范围的,图个开心哄阿福玩。 阿太早晨起来穿得特别正式,那一身蓝色的布料显得格外端庄,从自家的灰缸里用大瓷碗舀出生石灰分,然后带着阿福在堂屋,过道,箱子里用石灰粉画出跳跃的青蛙形状。 阿福觉得好玩极了,手舞足蹈的要帮忙,还在大青蛙旁边画个小青蛙。 江小年看见这一幕,心生欢喜:“我们请青蛙出来吃虫虫,阿太今天带着你给青蛙过生日。” “那就要唱生日快乐歌,祝蚂拐生日快乐。”跑调的音响彻了整个堂屋。 隔壁村里的孩子也都跟着一起唱,江小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如果西方的洋人们听见他们的生日快乐歌演绎成祈福五谷丰登的青蛙生日歌,会不会急眼? 阿太玩得津津有味:“明年阿太带你去看蚂拐节,我记得小时候我们这儿也有,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办了,那时候大家敲锣打鼓的,载歌载舞,到处都是人山人海,还有人唱起山歌呢,阿福嗓子亮,去唱山歌肯定第一名。” 江小年却在屋子里架起炉子,她现在要“炒虫”,小时候,母亲就是在惊蛰时节炒虫的。 传闻说惊蛰吃炒虫有驱虫的效果,小时候他们还吃了蜂蛹,但是现在要用玉米和黄豆代替,等到“虫子”炒熟了之后,大孩子小孩子们蜂拥而上,一起抢着吃。 他们还在比赛,看谁吃得快,看谁吃得香,一口一个嘎嘣脆,堂屋里面可真是热闹非凡。 阿太喜欢这样的喧闹声,老祖宗们也喜欢,余庆堂前的烛火,还闪出了烛花,九叔公说,这是个好兆头,春暖花开,山村旖旎如画,春天来了。 屋子里沸腾着,天空中又是一阵雷响。 阿太却慢悠悠的说道:“惊蛰雷是天地打的嗝,憋了一冬的浊气,得靠这声响震散了,万物才透得过气。” 九叔公却砸吧砸吧嘴,意有所指的盯着江小年:“春雷动,笋就会坡地而出,咱们后山的甜笋可真是绝了。” “九叔公,明天我给你挖笋去。”江小年看着天空,等待一场春雨到来。 九叔公笑道,“明天打完小人再去挖笋,打了小人,一年都不犯小人。” 8 春雷笋笋 惊蛰一到,土壤中的虫卵开始繁衍,蛇鼠蚁虫也被一阵震滚滚春雷唤醒,此时要防范虫害,驱虫成为惊蛰气节最关键的一环,阿太带着孩子们祭祀青蛙,也是因为青蛙能吃害虫。 平地一声雷,是二月的开始,家中的爬虫也会应声而起,狗爷正躲在堂屋的角落里看着蚂蚁们成群结队的搬家,发出了低吼声。 阿太手里拿着艾草点燃,熏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试图用如此清冽的味道驱赶蛇虫蚊子,还有一个冬天沤出来的霉味。 九叔公早早的来到他们的堂屋,先是给祖先们上香,然后郑重其事的把一双拖鞋和小人公仔递给江小年。 江小年疑惑:“这又是闹的哪出?” “我以前年轻的时候去过香港学木工,我的师父就是这样教我的,你现在不顺心,我也这样教你。”九叔公一脸慈祥,说话的时候也透着几分幽默。 江小年也觉得好玩,一边用木拖鞋拍打公仔,九叔公一边在念念有词:“打你个小人头,打到你有气无定抖……” 阿福在一旁嘎嘎笑,愈发觉得在农村有意思,每一件事情都有满满的仪式感,她也学着用脚在地上踩着纸剪成的小公仔:“踩洗你,踩洗你……” 阿太把早晨的粥熬好,给大家都端上:“荆芥薄荷粥,今年不会感冒,你们回来了,我就要把你们养得白白胖胖的,不生病不感冒。” 九叔公沉溺于江家的饭菜,总是寻摸饭点而来,阿太的话说,比狗鼻子还要灵。 粥还没下肚,雨又下来了,江小年换上了一双雨靴,阿太把烘干热乎的艾草往雨靴里面塞,小声的嘀咕:“笋子就在后山又不会跑,下雨路滑,你非要去挖。” “姑妈,这你就不懂了吧,雨后再挖,嫩竹笋就变成竹子了,现在的春笋就跟阿福一样,一晃眼就长高。”九叔公吸溜着碗里的粥做了一个恰当的比喻。 江小年现在非常喜欢背着背篓到后山走走,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后山是个宝藏,现在她可算是有了感受,后山的笋在春分前嘴肥嫩,混着惊蛰魏三的雷息,能吃出大地脉搏的声生不息。 九叔公担心江小年不懂行,埋没了这一春的笋,还是跟着来了。 “笋芽娇气,你不要用锄头挖,沾了铁腥味就不新鲜咯,女孩子家家的什么都不懂,你要学的东西还多嘞。”九叔公看见江小年用锄头挖,马上慌了神,得亏是他跟来了,要不然这一坡的竹笋,可就被荒废了。 一连多日的雨,把山路都泡得打滑,每一块青石板都长出了墨绿色的苔花,九叔公递上了一个竹刀,那是他特意为了竹笋制作的,竹刀一头是为了竹笋,另外一头被雕刻成了龙形的模样,精致古朴,使用之后绝对不会失了味道。 后山能听到前面阿婶破铜锣般的声音:“江小年——小年——小年子——” 九叔公紧紧的蹙眉:“那个女人一点都不省心,今天给你说了几个朋友,让你耍朋友嘞?” “没空,男人哪有这山里的食材好玩。”江小年没好气。 “瞧这泥色。”九叔公蹲身搓开湿土,赭红里泛着星子般的云母碎,“去年火烧过的地界,笋子最壮。” 江小年举起钢钎斜插三寸便碰着硬物,却不是预想的脆响。扒开泥壳,竟是半截焦黑的竹鞭,断口处萌着鹅黄的新芽。 不锈钢铲卡在竹鞭网里,溅起的泥点染花了江小年的冲锋衣。 “挖笋也要有头脑,使蛮劲可不成。”九叔公拿出龙形竹刀,顺着鞭须纹路游走,“别个说,挖笋如诊脉,得顺着地气的经络”。 刀刃过处,盘根错节里露出白玉似的笋尖,裹着淡紫斑纹恍若钧窑残片 雨势朦朦,竹叶之间三三两两。 九叔公教江小年用松针扫去笋壳上的水珠:“露水是山神的眼泪,背着眼泪下山的笋子会苦。” 他剖开最肥的那支,玉色笋肉渗出清泪,忽然想起阿太在他小时候,一碗笋粥救了他的命,涩味里沉淀着整座竹海的叹息。 背篓将满时,云隙漏下蜂蜜色的光柱。 九叔公笑着指向雾中翻涌的竹浪,“雷火烧不死的鞭根,霉雨沤不烂的笋芽,这才是真真的优,小年,要当一颗春后的笋。” 江小年猛然点头,骤然间泪流满面。 归途遇见盘山道上搬家的蛇群,青竹标排着纵队钻进岩缝,吓得江小年大惊失色,差点要喊出声音,九叔公脱下胶鞋轻叩地面:“借过借过”。 他教江小年把挖断的细笋撒在蛇道旁:“留点买路钱,明年春雷响时,才好再进山讨生活。” 竹刀挂在江小年的腰间,恍若千万个陈年笋芽在呼吸,须臾,雨又至,后山传来新笋破土的簌簌声,她忽然懂得:所谓生生不息,不过是旧伤疤里长出的新骨节。 家里已经烧好了午饭等候他们,阿婶果然带了一个后生家在堂屋里坐着。 那个后生看起来并不年轻,手里还提着三两斤五花肉,这是上门的礼仪,但是狗爷在一旁流着口水,后生并不敢把五花肉放在地上或者桌上,只能傻乎乎的提着。 九叔公进门后抽起水烟:“你要是一天不找点事情干,你就骨头发痒。” “阿爸,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是为了小年好吗,这是春生,刚从广东打工回来,家里一个漂亮的小洋楼,不赌不抽,还是土命,小时候找你批过命的,我都记下了,和小年八字合适。”阿婶咔咔的笑,后生也跟着笑。 江小年始终不理会,在天井里挑选竹笋,选笋要挑腰身微曲的,阿太用指甲在笋尖掐出月牙印:“直愣愣的笋腌不活,人太刚硬也酿不出滋味。” 最后那句话,好像是跟江小年说的。 水井凛冽的水漂洗过的笋胎卧在竹匾里,日光透过水珠折射出细小的彩虹。阿太忽然哼起壮家古调,尾音溅落在陶瓮深处,惊醒了沉睡的乳酸菌。 酸水引子是从家里的老井取的。阿太解开红布包,倒出珍藏的野杨梅干,紫红的果肉在陶瓮里浮沉,宛如正在溶化的晚霞。 她将新笋码成莲花座,每一层都洒上粗盐与紫苏籽,盐粒滚落瓮底的脆响,恍若往事的碎屑在轻轻叩击。 阿婶在一旁不客气的抓起一只鸡:“阿福妹,你看,那个叔叔给你当后爹怎么样?” 阿福瞅了一眼堂屋里的人,气得火冒三丈:“我有爸爸,我爸爸过几天就来接我了,你……你个老笋干……” 阿福不会骂人,看见什么骂什么。 “你这孩子……小年,你也不管管。”阿婶被臊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顾自的杀鸡。 江小年只想着偷师学艺,一定要把腌制酸笋的技术学到。 封坛前要埋三粒山椒,阿太的手在坛口悬停良久:“辣味是坛神的筋骨,放多了呛魂,放少了镇不住邪气。” 红布蒙上坛口的刹那,廊下的燕子叫了起来,阿太笑说这是好兆头——酸坛里的时光,正需要把酸的味道慢慢磋磨。 等阿太忙完,把酸坛放在屋檐下,这才缓缓的打量了一番堂屋里不是所措的后生:“春生是不是,你当年还是我接生的。” “这不是巧了嘛,一般人哪有这样的姻缘。”阿婶手脚麻利,已经砍了鸡,放在堂屋里烧得火红的炉子里。 打火锅,是最简单,也是最好吃的方法。 春生拎起猪肉:“小年,以前我们当过同学的,上一年级的时候,后来留级了,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 “小年,我听阿婶说是你,我马上就答应了,我家里有房子,还有两个电动摩托,你过来以后……”春生也顾不上吃饭,怯生生的说起了自己家的优势。 阿太端起碗喂阿福,悠悠的说道:“春生啊,你来看阿太,阿太很高兴,但是我们小年是要找上门女婿的,你家里同意不?” 阿婶急眼了:“什么?上门女婿?之前怎么没说。” 九叔公一边吃饭一边吭哧笑起来:“对咯,小年的命和稻香村长在一起,只有上门女婿来了,才会发财,嫁出去给别人,那是不得行的哟。” 江小年朝九叔公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老爷子好样的,果然没有白白投喂你。 春生不说话了,低头默默吃饭,阿婶也不敢吭气,屋子里一阵沉默。 只有锅里鸡肉和竹笋嫩芽熟了之后沸腾的咕咚声,九叔公吃了一碗又一碗:“春生,你是好孩子,将来找个城里的姑娘,小年留在家,算起来,小年还是你姑奶奶呢,你怎么能娶姑奶奶的,我这个儿媳妇阿红,就是乱点鸳鸯谱。” 阿婶更是没脸见人了,阿太在十里八乡辈分大,小年也是辈分大,谁知道说亲说成了个孙子。 这一顿饭吃的,真是千滋百味。 饭后,阿太往瓮里续进新笋与井水,红布覆盖的刹那,江小年忽然看清了某种轮回——那些被岁月啃噬的、发酵的、重塑的,终将在酸香氤氲处,完成对光阴的礼赞。 九叔公说一句:“小年,龙抬头的时候,就会有一个你熟悉又陌生的人上门。” 江小年心里咯噔了一下,千愁万绪涌上心间。 9 龙醒艾意浓 春来早,农历二月的春风已经携带着暖意,稻香村的梯田仿佛一夜之间被春风染绿了。江小年还是惦记着九叔公说的“他”,二月二,他就要来了。 江小年对于这些事情一直都是报以怀疑的态度,阿太经常说第一句话就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或者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二月二的早晨,新雨初晴,阿福就开始缠着阿太去村社里看热闹,一直以来有这么一种说法:“二月二,拜村社;龙抬头,祈丰收;八月二,祭村堂;龙收尾,送龙归。”。社日活动,以在社坛举行祭祀和聚社会饮为主要内容。 大家伙还有吃春社的习俗,特别是在村里,现在掌管一切的话事人早早的就准备好杀猪,村子大的可能会多杀两头猪,以便于大家把肉分食。 在社王前面,还有舞龙舞狮,大家都会聚齐社王跟前,祈祷社王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在稻香村,春社显得极其重要。 阿福在城市里可从来没有见过这等热闹,昨天夜晚听说村子里有舞龙表演一晚上都没睡觉,缠着阿太说起了龙与狮子的事情。 阿太肚子里的那些故事江小年早八百年都已经听腻了,故而早早的选择离开,幸好还有阿福在,阿福却成为了阿太最忠实的听众。 阿太力气大,背着懒惰的小阿福踏着青石板慢慢的到谷坪上,这儿已经十分热闹了,一些老人已经踩着鼓点在排练一会儿的祭祀活动。 阿福挣扎着从阿太的背后下来,一脸欢喜。 “祖祖,龙,有龙,祖祖,那儿烤猪,香香,祖祖,那儿还能跳舞……”阿福瞬间觉得,农村的活动比迪士尼好玩多了。 阿太坐在球场边跟好几个老人抽水烟,阿福在谷坪上到处跑,老榕树已经被挂上了彩色的布条。 年轻人在忙碌着,把糯米饭,米酒,整鸡都往社王前面放。 还有一些年轻人开启了活泼的路子,爽歪歪,酸奶,奶茶,肯德基,这些新奇的玩意儿也往社王前面摆。 更有一些在外面做生意的人,把茅台中华都往前面凑成了一座一座的小山,用他们的话说,没有人能拒绝茅子与华子,要让社王感受传统,也要感受现在生活。 晨光中,阿福与孩童们使劲儿的奔跑,青壮年们却在忙着摆放贡品,老人们优哉游哉的在一旁抽水烟。 “你们家小年怎么没来,阿太,是不是你也觉得,离婚回家的女人不配来社王前面祭祀,就没让她来啊,我也觉得,离婚的女人……”金凤凑到阿太跟前小声蛐蛐。 阿太的脸上顿时变得非常阴沉,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千万不能跟人吵架生气。 金凤也以为阿太非常赞成她的说法,索性越说越大声:“那一年,我表妹离婚带着孩子回来,我是绝对不允许她祭祀的,就这种女人给祖先做饭上香,给神明敬酒敬茶,那都嫌脏。” 一旁的那些抽水烟的老人们都不敢吱声,谁都知道阿太是什么脾气的人,谁都接受过阿太以前的帮助,阿太不说话,他们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不敢说。 金凤以为大家都爱听她的高谈阔论,嗓门又提高了一些,从口袋里面抓出一把瓜子,一边吃一边吐,还要一边说,可是把她那张嘴忙坏了。 “离婚的人,本地的神明不认,丈夫家的神也不管,就是一个每根的浮萍……”金凤继续呱唧呱唧说个没完,就算旁边有几个妇女使眼色,金凤却佯装看不见。 在后山上,春天的雾气氤氲了山头,江小年被阿太安排别的活计,跟着前屋的小芊芊去摘艾叶。 小芊芊今年二十多了,一直说就业环境不好,索性就回来当全职女儿,顺便在街上开了一个快递站,也算能养家糊口,得过且过的过着每一天。 小芊芊的话不多,却时刻陪在江小年身边,以前小芊芊就是江小年的跟屁虫,现在长大了,还是跟屁虫。 “二月的艾要摘顶上的嫩芽芽,沾了惊蛰的雷气才能镇得住邪祟。”江小年转过头,看见蜷缩在田埂边的野艾草,它们就像是大地的翡翠盘扣,露珠都是晶莹剔透的。 小芊芊却说:“小年姐,我们不是要有唯物主义精神吗,哪里来的邪祟?” “老人们都这么说,传了几百年,应该不会错吧。” 江小年的龙头银镯子磕在石头上,发出叮当叮当喜悦的声音,指甲掐断的地方,渗出了如同琥珀一般的汁液。 春雨过后,艾叶长得郁郁葱葱,小芊芊跟在后面小声的问:“听说你前些天和春生相亲了?看中了吗?‘ “按辈分,他跟你一样要叫我一声姑奶奶,我难道还要跟孙子辈的人结婚吗?”江小年笑出了声音,小芊芊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好像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小芊芊很快就将身上小竹篓的艾叶摘满,轻声的说:“小年姐,那你还会结婚吗,你不知道,自从你回来,村子里的人说得非常难听。” “不知道,如果有合适的,我不拒绝,人为什么要拒绝对幸福的向往呢,但是没有合适的,我也不会强求,阿太说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说什么都行。”江小年也站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往家里走去。 鲜嫩的艾叶在山泉水里面洗得干干净净,又拿家中风干水分。 此时两个女性把袖子高高的挽起,把泡在净水里的糯米捞起来,磨成了糯米粉。 艾叶放在石臼里,被江小年磨成了小小的颗粒。 小芊芊是懂得吃的,这么多年被妈妈教育得很好,不失时机的在石臼里面加了几块白得如同玉石一样的猪油,。 两人围着桌子,一边说着小时候的事,一边把艾绒绒和糯米粉做成翠绿的面团。 “我们小时候读书的小学,现在已经大变样了,上次我们小学同学还聚会了呢,但是吧,很多人结婚了,很多人离婚了,很多人还没结婚,兜兜转转的,这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小芊芊只有跟着江小年在一起,才有说不完的话。 江小年做艾粑也是跟阿太学的,在馅料里面加了花生油,白砂糖,芝麻,一起翻炒,知道颜色稍稍变黄,馅料充分融合,香甜的味道蔓延在整个屋檐下,才算是大功告成。 江小年刚回来的时候,还是非常自卑,总觉得离婚了好像是低人一等,聚会和人多的地方,她很少去,唯恐别人问起自己的婚姻状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结婚是,离婚也是,就算不结婚也是,人生在世,无非就是想着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咱们做艾粑,不就是为了做得好吃吗,目的是为了好,过程怎样,都是在实验。”江小年把面皮裹上了馅料。 小芊芊学着江小年的模样,突然叹息了一声:“去年我还是看我妈妈做艾粑粑,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今年跟你一起做,怎么就觉得像个大人了呢?” 去年江小年也是衣来伸手,今年却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人生际遇啊,每天都是在翻天覆地的变化着。 江小年刚开始做的时候还是乱七八糟,大的大,小的小,经过几次调整,挤压揉捏之后,再裹上一片柚子叶,很快,一簸箕的艾叶粑粑呈现在眼前。 小芊芊把一簸箕的艾叶粑粑放到了锅里蒸熟,一边看着时间:“咱们要赶在九点之前做好送到谷坪祭祀。” 两个姑娘到底还是眼疾手快,很快就把一蒸笼的艾粑粑做好,整个屋子飘着艾草的香味,不一会儿,烟囱冒着白烟,整个村子都飘着艾草与花生甜滋滋的味道。 江小年把艾粑放在簸箕上,与小芊芊一同拿到了谷坪。 金凤还是没完没了的继续说:“阿太,你们别不说话啊,不能因为小年妹是你的重孙女,你就网开一面,你还安排她做艾叶粑粑……一会儿祭祀的时候,社王就嫌脏……” “妈了个锤子……”突然阿太这么一声。 金凤立马觉得天旋地转的,眼前一片漆黑。 另外几个老人假装没看见,半眯眸子继续吸烟,话都懒得说。 阿太优哉游哉的抚摸自己的烟锅子:“老子真是给你脸了,一早上没完没了。” 金凤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阿太的烟锅子狠狠敲了一脑袋,痛得两眼直冒金星。 金凤挨了打,却也不敢说什么,一旁的九叔公却说了一句:“我们小时候,被你们阿太打,那是光荣的事,说明你们阿太还愿意管,要是阿太都不愿意管,那这孩子离死也不远了。” 阿太远远的看见小芊芊和江小年端着艾粑粑,挥挥手让他们放到桌子上,示意话事人可以准备开始祭祀了。 九叔公还在给金凤洗脑,挨打不算什么,不挨打那就是彻底的完蛋了,金凤这才紧紧闭上了嘴。 “什么结婚不结婚的,都是我们稻香村的孩子,社王就是护佑每一个稻香村的孩子健康平安的,什么脏不脏,心里脏才是脏。”阿太白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后,慢悠悠的走开。 此时,江小年却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果然如同九叔公所说,那个人终究是来了。 10.赶街(gai)去 江小年看见眼前的人,不由得一惊,众人都沉浸在二月二祭祀的欢乐氛围中,完全忘记了她现在处于极其尴尬的境界。 但是一旁的小阿福飞奔到那人的怀中,高声大喊:“爸爸,爸爸……” 眼前的人是李明煦,江小年的丈夫,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江小年的前夫,他们刚刚离婚,这段婚姻还没过头七,他就巴巴的赶来了。 此时,氤氲的空气带着几分沉醉,层层云朵中的太阳也逐渐的展露头角,有一层一层的光晕。 李明煦抱起阿福,不断地在阿福的小脸蛋上狠狠的亲吻,热泪盈眶,他顺带擦了一把汗,其实是想要抹掉眼泪,太久没有看见阿福,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李明煦的声音哽咽:“有没有想爸爸?” “超级想的,爸爸,我想你就好像今天妈妈做的艾粑粑那么多,那么甜。”阿福开启了撒娇模式,李明煦看着肉呼呼的女儿,心中早就后悔了八百遍,就不该答应离婚。 江小年缓缓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想女儿,也……”李明煦的声音温和,到底是没有把“也想你”说出口。 阿太从人群中步伐矫健的走过来,李明煦连忙迎着笑脸:“阿太,我回来了。” “该来的不来。”阿太白了一眼李明煦,没给好脸色。 很快,李明煦又匆匆离开,他身边的人好像还在用纸笔照相机记录什么,来去都是在意料之外,江小年似乎是司空见惯,倒是阿福好不容易看见爸爸,还没热乎够,又经历分别。 阿福哭得像个泪人儿,上气不接下气,江小年抱起阿福,又是一声声叹息。 阿太在堂屋里嘟囔:“回来也不多陪阿福几天,这算什么?害得阿福妹妹一直哭,他以前在家是不是也这样?总是来无影去无踪,那点工作就非要这么忙?” 阿太气鼓鼓的抱着阿福:“我们不爱坏爸爸,阿太带你去后山找小兔子,找小山猫,一会儿去捉小鱼。” 小孩子有好玩的,立马就忘记了思念这回事,牵着阿太的手,蹦蹦跳跳出门。 “你们两个,变脸比变天还快。”江小年的心里憋屈,看见李明煦塞在阿福口袋里面一叠厚厚的信封,就更加憋屈,气不打一处来的往后山走去,手里还拿着一把柴刀。 后山的竹笋真是节节高,一转眼的功夫,又有细嫩的竹笋长出来,这些毛竹笋鲜嫩可口,不一会儿,背篓都满了。 从后山到家里,来来回回搬运了好几趟,堂屋下面的谷坪都已经堆得像小山似的,竹笋特别多。 阿太看着江小年这个发狠的女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出了一个主意:“要不,咱们拉到三江街上去卖?” “好主意。”江小年想都没想,马上答应,从九叔公那儿借来了三轮摩托车,一筐一筐的竹笋塞满了车子。 阿福听说能到街上去,欢喜的鼓掌。 很快,江小年就笑不出来了:“阿太,我不会开三轮摩托车,我害怕。” “怕个鬼咯,看我的。”阿太倒是挽起袖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坐在摩托车的前面,朝她们母女俩努努嘴:“坐后面去,阿太带你们赶街(gai)。” 此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赶街又叫做赶集,也叫做赶圩,按照乡里的算法,已经约定成俗,每逢二五八就是一个赶圩的日子。 江小年小的时候,圩场就是一个旷野,十里八乡的人们都会拿自己家里吃不完用不完的东西到圩场里以物换物,以物换钱,后来,官方为了方便人们出行逛街,就建立了一个圩场,便于管理又让大家不被雨淋。 阿太把摩托车开得哗啦啦的响,一边开一边说:“你九叔公不行,把车子调的档太弱了,我年轻的时候骑马,那叫一个飞快,嗖的一声,我就到街上了。” “阿太,幸好你没学会开汽车,要不肯定是马路杀手。” 阿太的声音没有被风淹没,突然笑了起来:“小年妹,你还记得吗,以前你们几个臭孩子每次到街上都要唱一首自己编的童谣,瑶妹摇叮当,坐马到三江,三江三条河,瑶妹要过河……” “记得啊,我们小学的同学叫做瑶妹,家里在很山的地方,每次来乡里上学都要走很远的路,过好几条河,我们就编歌谣打趣她。”江小年的思绪很快就飞到了小时候。 阿福看见了桥,又看见了河,指着哈哈大笑。 时光总是在万千变化中走过,那条河,已经有了结实的桥,瑶妹和她的伙伴子女们,再也不用一条条的过河,就能来到马路边,就能越过千山万水走到外面的世界。 阿太开车果然是飞快的,她们到了圩场,街上的喧闹把江小年的思绪拉回来。 江小年很是惊讶,这么多年过去了,街上已经变得很以前完全不同,有传统的物品,也有很新的奶茶店,甚至还有做美甲的地方。 “收起你那个鄙视的表情,这几年我们乡里发展得很好,什么都有,不比你们城里差。”阿太把车子听到了圩场边上。 阿福指着不远处的地方:“吃米粉。” “阿太带你去。”阿太抱起阿福,不紧不慢的往米粉店走。 来到了圩场,不吃一碗米粉,根本说不过去。 只留下江小年守着竹笋坐立不安的:“阿太,我不会卖,多少钱一斤,怎么用这个称?” “那么大的人了,自己学。”阿太晃晃悠悠,这才叫做心大,留下来这么一句话,带着阿福消失在人海中。 中午的圩场正是人多的时候,以前江小年带着五毛钱,就敢在街上玩一天,现在五毛钱,可能都买不了东西了吧? 路过的阿姨们看着满满一车子的竹笋,突然眼前一亮:“好嫩的竹笋,怎么卖的?” “这个嘛……”江小年看了一眼四周,既然没有卖竹笋的,那她自己定价,就不算是违背市场价格,也没有拆别人的台。 阿姨们拿起了一个大大的塑料袋,不断往里面装:“把这点竹笋拿回去炒腊肉,又可以晒成笋干,好得很,多少钱啊。” 对面卖野蘑菇的是三块钱一斤,江小年又看隔壁卖芋头的也是两块钱一斤,还有卖蕨菜的也是两块钱一斤,江小年的竹笋都是山里长出来的,也不好要价,终于在心里盘算出来一个数。 “一块钱一斤吧,赶紧卖完赶紧回家。”江小年不好意思的笑笑。 “烂便宜,早知道我拿编织袋来装。”阿姨笑了起来。 一波人流过去,竹笋也剩不下多少了,有些摊主也赶紧过来买,唯恐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江小年最后看着空空的车尾,数着手里一把零钱,久违的感觉从心底里洋溢起来,这就是小时候的氛围啊,没有用微信支付,手里是实在的钱,卖出去的是原生态的山货。 江小年很认真的数钱,大致有七十块钱呢,这时,她才有时间赶街。 还有一种赶街的说法,也叫做赶闹子,二五八还叫做闹日子,这么热闹的圩场,叫做闹子也是十分贴切的,不得不佩服劳动人民的智慧,圩场,就是当地的乡土博物馆。 远处的戏台上,还有人在唱彩调,这一出唱的是《王三打鸟》,不用想,阿太这个戏迷带着阿福正在戏台前面当票友呢。 眼前的阿叔竹篾翻飞,如同游龙,不一会儿就把手里的竹筐编的有模有样,阿叔的眼神从老花镜上瞟了一眼,在竹筐上画了两笔,两个字母带着几分俏皮,赫然一个L,一个V。 “好手艺。” 阿叔露出了只有两颗牙的笑容:“十块钱,名牌包包带回家,十块钱你买不了吃亏,十块钱你买不了上当……” 阿叔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江小年却被别的味道深深吸引住,像狗子般循着味道找。 11、一碗碗一串串江湖风味 今天是个好日子,尽管已经到了中午,赶街已经到了人声鼎沸的时候,江小年穿过了一条一条的街道,只想着找到记忆中的味道。 小时候为什么五毛钱能玩一天呢?在圩场可真是太多选择了。 远处戏台上的锣鼓声还在随着鼓点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农人滑稽的扮相,沙哑的唱词让人忍不住驻足,人来人往之间,还是有很多人给了一些钱打赏。 一路走过来,有卖红薯的,有卖烟叶的,有卖草药的…… 听闻以前阿太说,自己的祖父就是在跑江湖中发家致富的,他也是个乡村医生,那时候差点就跟着部队当军医了,可终究没有舍得家里的老老小小。 “阿爹……”恍惚之间,江小年看着摆卖草药的老者,喊了一声。 那人回过神,笑了起来:“你是稻香村江家的小女吧?” 江小年这才发现认错了人,阿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还在嘛,也是怪她唐突了。 阿爹,在当地是爷爷的意思。 那个卖草药的跟前有一堆堆的药草,全部都用棉袋子装起来,什么葛根,甘草等等,上面还是用着阿爹的名字。 那人看见江小年愣神,突然笑了起来:“嘿,我是你阿爹的徒弟,我学中医,都是跟你阿爹学的。” “哦。”江小年恍然大悟,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徒。 来来往往抓中药的人也很多,毕竟今天是二月二,很多人想要带一些草药回去给孩子洗澡,趋吉避凶,辟邪干净,一年都会无灾无病。 那人还没寒暄几句,给江小年一个塑料袋子:“听说你有个孩子,带回去给孩子烧水洗洗,今年一年都健康平安。” “好好好,阿叔你忙。”江小年放下二十块钱,露出了笑容。 她似乎对这儿的人没什么印象,但是以往受过祖父,阿太恩惠的人,总能记住她的一切,这也许就是最朴实,最诚挚的情感吧。 走两步,还有一个人正在补锅补碗,江小年啧啧称奇,现在什么年代了,补锅补碗能生活吗,还不如直接网购下单,过几天就到家了。 不远处,还有一个修手表的老爷爷,这么多年来,他好像一直都在这个位置摆摊,都已经三十多年了,雷打不动,如今还有人带机械表吗。 江小年还记得,小时候还用那个爷爷看手表的眼窝放大镜打小抄嘞。 似乎一切都是旧时的模样,似乎又有了很大的变化。 距离舞台最远的地方,有一个瞎子在拉二胡,唱的全部都是红歌,三十年前还在唱,现在还在唱,附近的乡镇,哪里有赶集的日子,他就到哪里。 远远近近,人来人往,江小年心里的烟火气息也渐渐的被带动起来。 江小年终于找到了魂牵梦绕的味道,坐在一个阿婆面前:“阿婆……” “啊?小妹妹长这么大了。”阿婆已经两鬓斑白,但是手脚麻利,坐在小凳子上,前面是一个大大的塑料脸盆,盆里是萝卜酸,豆角酸,木瓜酸,莴笋酸…… 酸香的气息让人频频驻足,江小年就是循着这个味道过来的,可谓是乡村老字号,江小年还在上小学的时候,阿婆就拿着一个盆,两个凳子卖泡菜酸。 此时的“酸”并不是形容词,而是指代性的词,这个在盆里用糖、醋腌制好萝卜、木瓜、莴笋薄片的东西,就称之为“酸”,南宁地方称为酸嘢。 “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毛钱一串。”阿婆拿着牙签,很认真的串好,放在盆的边上。 阿婆的身边还围绕着好些个年轻的精神小伙,精神小妹来消费。 也许阿婆这里的价格,才是他们消费得起的地方。 江小年放下了一块钱,豪迈的说:“十串,每样都要来点。” 这样的场景,在江小年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想象过无数遍。 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一口萝卜酸到嘴里,直接冲击味蕾,两颊有点酸胀的感觉,口水从口腔里直蹦到嘴里打转,与萝卜酸的味道相互融合。 都说有肌肉记忆,人更多的是有味觉记忆。 江小年吃过了这一口,已经得到了深深的满足,这才不慌不忙的去找阿太和阿福。 转过圩场的另外一侧,还有人在卖量身定制的衣服,对着那些花布讲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扎染也在这个小乡村流行起来。 街边的地方还有卖奶茶的店,若有若无的阳光照在街上,平凡的日子也扁的多姿多彩起来。 吆喝声,卖粑粑的蒸腾声,打茶油的机子声,每一处都如同在时光的裂缝中穿越而来,聚集着商贩在声音与味道中纠缠。 方言俚语在耳畔中碰撞,时不时的还能遇见熟人,一句“吃了吗”将记忆与味蕾都放在生活中缭绕。 江小年终于挤到了戏台子的前面,阿福和阿太坐的是最中间的位置,很显然,为了这个位置,也是花了大价钱,至少是十块钱。 阿太是懂得享受的,小桌子上还有米粉,还有米酒,还有花生米,还有鱼果,还有不知名的奶茶。 阿太看见江小年挤进来,让出半边屁股,桀骜不驯的哼了一声:“卖完了?来点?” “老太太,你可真会享受生活啊,平时在家里省吃俭用的,到了街上,就大手大脚。”江小年打趣道,拿起了小矮桌上的酒,吧唧一口,五官扭曲。 阿福赶紧摇头晃脑的解释:“不要钱,都是别人送给祖祖的。” “老太太,倚老卖老可不行。”江小年刚要批评。 一碗炒米粉已经送到了江小年面前:“小年妹,边吃边看戏,我再给你们筛一壶酒过来,中午赶街,就要吃米粉酒,这才是奔小康嘛。” 江小年还没反应过来,端米粉来的老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此时,戏台上的彩调又换了一批人,唱的是粤剧《帝女花》,江小年不禁感概,现在乡村的人这么有文化吗,还能听懂帝女花。 前奏刚刚唱响,阿福扭着腰,忍不住跟着唱rap“别墅里面唱k,水池里面银龙鱼……”江小年满脸黑线,手机害人不浅…… 有人看见阿太在这儿,还送来了水果,干货,阿太也没有拒绝,一切都照单全收,江小年说了一句“脸皮真厚。” “你阿爹年轻的时候当医生,全乡的人都来找他看病,多少人还欠着医药费,后来人没了,我做主把账本烧了,现在我们收下这些东西,人家心安,就不用一辈子把感恩放在嘴上,咱们不绑架别人的感情。”阿太慢条斯理的回答。 直到傍晚,日头渐渐的西下,圩场的喧闹声在此起彼伏中缓和了下来,摊位已经收了很多,阿太才挪动沉重的屁股,背着睡着的阿福,慢慢的带着江小年往回走。 刚走到一个摊主面前,阿太笑了起来:“小武,给小年做两身粗布衣服,好看一点啊,穿起来利索一点,就用浅蓝色和红色。” “我衣服多。”江小年刚要推迟,叫小武的人已经拿起尺子来量身:“小年妹,你大城市回来的,可不要看不起我们的裁缝,现在很多人都在网上下单,想要做新中式,我们手艺还带着民族风,好看得很。” 圩场外面,大家都把空箩筐放在了电瓶车上,徐徐往回走,江小年量好尺寸,也被阿太坐着车子咕咚咕咚拉回家,斜阳晒在山上,晚霞在河里铺上了一层金光,炊烟升起的山坳逐渐升腾,就好像是江小年的新生活。 江小年在圩场外面,买了一箩筐的小鸡小鸭,叽叽喳喳的声音,与阿太开摩托车的声音迎合着。 人间一隅,偶得了片刻喧闹,奔忙之中,江小年拿到了不在格子间里计较得到的钱,这些好像炭火,煨热了沉甸甸的人生。 在村头,阿太猛然间停下了车,声音洪亮:“怎么了嘛?吵啥呢?还不回家做饭?” “新来的干部想要收购土地,大规模种植,这哪能行嘛,我们是要种稻谷的。”九叔公紧张得很。 12、金银花,十二朵 阿太转过头,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看着眼前的那一群急切的人,摆摆手赶紧开着摩托车回到了家里。 阿太坐在堂屋门前抽水烟,阿福看着箩筐里面的小鸡小鸭和小鹅,兴奋的拿着谷子给他们喂食儿。 “小年妹,你是怎么想的?我们要不要把我们的大菜田承包出去给村干部,大菜田这几年都没有种谷子,我也干不动了,一年到头辛苦操持,最后就连个人工钱也赚不出来。”阿太优哉游哉的抽了一口水烟,低声骂了一句:“老朱这一次的烟叶不行,下次不跟他买了。” 江小年在灶门里烧水,把今天那个老人给的草药放进锅里煮,一会儿给阿福洗澡。 江小年刚刚回来,在农村,每家每户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比如说有人想要种田,把地包下来种很多很多的稻谷,一年收成两次。 有些人是把山地承包下来种柑橘,这几年柑橘也是卖了大价钱;还有人种了葡萄,也有人种中草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阿太年纪大了,重活干不了,平时儿女们给的钱也花不完,一般来说都会把地租出去,只留下房前屋后的几亩地,屋子前面的两亩地种一些日常用到的菜,屋后就是一些花生玉米冬瓜等等。 “咱们先等等吧,反正是要租出去的,咱们家的地可真是多啊。”江小年感叹了一句,阿太租给种粮食的,每年只收一些稻谷当做是租子,地是越空放着越贫瘠。 阿太也思考了好久:“大规模种植我是不反对的,就是怕有人一下子租十多年,以后什么光景,谁能知道呢?” 江小年不懂这些,抓过阿福就在庭院里面的大盆里洗澡。 狗爷是个傻的,从堂屋的狗洞里晃晃悠悠的钻进来,走到阿福洗澡盆跟前,框框的喝洗澡水。 阿太也是见怪不怪,屋檐下有一个竹子搭建而成水龙头,常年流着天然矿泉水,水流打在石板上,已经有了岁月磨损的痕迹。 狗爷挑剔得跟阿太一样,就是不爱喝山泉水,有时候偷喝点酒,有时候偷喝点饮料,这几天爱上喝阿福的洗澡水,洗脚水……阿福每次都乐得哈哈大笑。 江小年一边帮阿福洗澡,阿太还在一边念念有词:“今天洗干净,一年不生病,崽崽快长大……” 此时,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阿太随手拿起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钱:“明煦给你的?” “给阿福的,留着吧,以后阿福读书要用,但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钱,我们能自己挣,阿太,就算是我一个人,也能把你照顾得白白胖胖的,把阿福教育得知书达理的。”江小年抬起深邃的眸子。 这段时间在老家意志消沉,她的确忘记了,自己是个妈妈,是阿太和阿福的依靠。 阿太又抽了一口烟,闷了一口酒,脸上绽放着笑容,看着屋檐下面被磨得光亮的石墩子:“你小时候读书,老师让你们回来背一篇课文,你这脑瓜子死活记不住,一个夜晚了,还是磕磕绊绊的,你妈妈急眼了,说你不是读书的料,不如趁早回来种地。” “我记得,我当时就坐在这个石墩上,一边哭一边背。”江小年帮阿福擦干净身体,在火炉旁迅速穿上一层一层的衣服。 阿太又说:“你就是个犟种,你说背不出来也要背,一个小时不行,那就两个小时,一个晚上不行,那就不吃不喝也要背。” “小年妹,那天晚上,你背到了十二点啊,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不服输的。”阿太赞许的说了一句。 江小年不好意思的跟着阿太笑:“我从那时候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聪明,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别人想要什么,很可能就是唾手可得,我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和心思。” “那又怎样呢?小年妹,阿太相信你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心不要浮躁,要沉下心来。”阿太抱住阿福,将今天在街上买回来麦芽糖拿出来给阿福。 阿福吃得到处都是口水,一家人却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二月二的欢闹。 夜深人静的时候,养在园子里的鸡鸭鹅都回到了自己的棚里睡觉,阿太却悄无声息的把江小年叫起来,满脸神秘:“小年妹,快点起来吧,我们还要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阿太的脸上带着诡谲的笑容,江小年一惊,深更半夜的到底要做什么事。 阿太拉住今天在集市上买来鸡鸭鹅的箩筐,悄悄的挪到了院子的棚里,一个个的把小鸡小鸭小鹅放进了棚里。 “阿太,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江小年蹙眉,夜晚的山里还是很冷的,牙齿都在打颤。 阿太皱纹布满的脸上又是一个神秘的笑容:“你打好电筒,我悄悄跟你说,这些鸡鸭鹅一个个争强好胜的,突然有一群小家伙抢了他们的地盘,他们能干吗?” “所以呢?”江小年把手电筒打在天上,天空中星辰遍布,很是难得。 阿太低声说道:“我们趁这些鸡鸭鹅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放进去,这些小家伙们的屎和那些老家伙们的屎拉一起,臭味在一起,他们就以为小家伙是他们生下来的,明天就能带着一起玩耍了。” “原来,臭味相投是这个意思,这可真是长见识了。”江小年笑了起来,原来还有这些门门道道,怎么小时候就没有掌握呢?一心扑在读书上的孩子,也不是很好嘛。 鸡鸭鹅们好不容易挤在了一个棚子里,阿太这才放心的回去睡觉,睡前还不忘记说一句:“你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吧,不管是什么境遇,看起来也要有个精神气。” 江小年无语,这是间接的说自己不好看呗! 清晨的雾很大,江小年早早的就背着背篓,跟着阿太一起到后山,阿太手里拿着一瓶酒,酒装进了葫芦里,微醺乐呵的往前走。 “妈妈,祖祖也给我做了一个葫芦宝。”阿福学着阿太的样子,当然里面装的是白糖水。 江小年看着一老一小,眼中都是温柔和包容:“阿福,你可别喝醉了啊。” “金银花现在正开得好,咱们摘点回家晒干煮水喝。”阿太已经开始忙活,在自己腰间的小篓子装得满满当当。 江小年带着阿福,一边采摘一边唱:“金银花,十二朵,大姨妈,来接我,猪挑柴,狗烧火,猫儿煮饭笑死我。” 阿福也是跟着牙牙学语的唱着,最后奇怪的问:“那我们狗爷要不要烧火煮饭啊?” “那还是不要为难狗爷了,狗爷年纪大了,让它享福吧。”阿太在一旁搭腔。 阿福手里拿着葫芦,咕咚咕咚的喝了好几口,金银花此时开得正灿烂。 村里的袅袅炊烟又升了起来,现在又有很多人放弃了传统的电磁炉和煤气灶,回到了以前用柴火的时光,柴火煮出来的饭菜就是更加好吃,更加香。 阿太往前走的时候,还不忘记在地上挖了一些草药:“你爷爷以前在的时候,就喜欢在后山倒腾一下草药,然后带到街上去卖,农有农时,药也有药时。” “我爷爷以前说,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砍来当柴烧,春秋挖根,夏天采草,浆果初熟花含苞,万物皆有时,但是我没有学医的天分,从小到大记忆力不够好,要不然,我现在也是一个医生了。”江小年很是惋惜。 那时候爷爷善于钻研,经常为了一个方子去寻找名医拜师,手里也有很多关于结石,癌症初期的治疗药方,只可惜,后继无人,集市上的老人也学不到精髓,只能存在家里的小柜子。 阿太对于这个留在家里的儿子,那是相当的看好,每次提起,总是赞不绝口,说他是造福众生,说他是最惦记家里的人。 阿太缓缓把草药放进阿福的背篓里,继续往前走,却看见了一个老妪在山间哭。 13、老同的三寸金莲 阿太穿着雨鞋,大步走上前,突然喊了一声:“哎呀!” 江小年也加快了脚步,一把抱住阿福,也走到老妪前面,那个老妪穿着打扮非常古怪,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老妪的头上戴着抹额,上面是自己刺绣的花朵,针脚粗糙。 “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就在山上来了,你多大年纪了你不知道吗?”阿太对于老妪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江小年轻声问阿太:“你认识啊?” “这是我老同,身上的寿衣还是我当时给买的,棺材也是我去挑的。”阿太恨铁不成钢的骂着老妪。 江小年看着老妪,老同这个词汇,倒是非常陌生又熟悉,她在很小的时候,总能听到谁家的老太太跟谁家的老太太是老同,后来,这个词汇随着车水马龙,逐渐的消失在电子时代。 老妪又哭出了声音:“儿孙们不孝顺,我不如死了算了,前面那里就是我的坟地,等下我就蹲在里面。” 阿太气鼓鼓的骂道:“多大年纪了,还喜欢玩这一套,都是当老祖宗的人了,你家老头死了,就一个儿子惯着你,你要懂事一点。” 阿太拽起老妪:“走,别闹了,跟我回去,你一个小脚婆,怎么能爬那么高的山……要命哦。” 老妪坐在地上不肯走:“我不的,我就要去我的坟地里蹲着,到时候你让小年妹给我送个锅,送点米面油,还有个小帐篷,最好拿着被子上来,我就住我坟地了,早晚要死,就不给儿孙添麻烦了。” 阿太咬牙切齿:“你就闹吧你就,从年轻的时候就不消停,老东西,活该儿孙们出去耍不带你,活该你一个人老了没人看。” 老妪又盈盈呜呜的哭了起来,江小年这才看见老妪穿着的是寿衣,可见这小脚婆多么爱自己,身上的寿衣倒是针脚很密,花样还是花开富贵,龙凤呈祥的。 哪有人活着就穿寿衣的,这不是诅咒自己死翘翘吗?但是这个老太太就是要赶这个热闹。 “对,再让小年妹给我送几只鸡上来,几块猪肉,青菜不青菜的倒无所谓,我也不爱吃。”老妪掰着手指头算计着自己这几天在坟地住的时候吃穿用度。 “我再让小年妹给你拉一头猪上来,在你坟地上建个房子,你在这活成老妖精。”阿太越说越来气。 山下已经有很多密密麻麻的人在走路,一边走一边喊着:“阿咩,阿咩……” “你闹妖吧,你儿子来找你了,赶紧跟着回去。”阿太抱起阿福,想要绕过老妪,老妪可不想阿太离开,瞬间抱住阿太的脚:“你别走啊,老同,我一个人在山里我害怕,怕有大猫出来抓我。” “哎哟哟,就你一个小脚老太太,大猫抓你做什么?阿太哭笑不得,每每面对这个老同,都是一肚子窝囊气。 阿福怯生生的问:“祖祖,什么是老同?为什么那个太太脚那么一点点小。” “小妹崽,你懂什么,这是三寸金莲,大户人家的象征,以前是看你老祖跟我八字合得来,我八字缺金,你老祖八字金多,就让我认了老同,每年给你老祖家十斤米,十斤肉,我去你老祖家要住上几天呢。”老妪一脸骄傲。 她就好像是昨夜的夕阳,隐隐发出一点看不见的光芒,随后又被云朵覆盖,说起以往的岁月,心里更是升起了几分往日看不见的傲气。 阿福盯着那双脚,蹲在老妪旁边:“这么小的脚,是怎么变出来的,祖祖,幸好你不是这样的脚丫子,要不然阿福捣蛋,你就抓不住阿福,只能坐在地上哭了。” 阿福揉揉老妪的三寸金莲,脚上的鞋子也是自己的,真的只有巴掌大,上面的花样看起来很地主。 “别摸,这是我结婚的时候,我叔让十里八乡的绣娘,绣了一千双给我当嫁妆的,光是这一千双鞋子,都装了十个妆奁,我叔希望我千岁万福,你这种小不点点懂什么啊,别摸坏了。”老妪说起往昔的欢乐时光,脸上带着笑容。 阿太叹了一口气:“对,我老同家以前是财主,镇子上的大财主,幸好是跟我认了老同……” 阿太翻白眼,老妪也翻白眼。 江小年却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阿太,你父母就没让你裹小脚吗?” “我父母是耕读世家,不学这些糟粕。”阿太狠狠瞪了几眼老妪:“老同,你儿子找上山了,回去吧。” 此时,村干部张宁带着一个老头气喘吁吁的上了山。 老妪看见人来了,哭得更加伤心,拽住阿太的手也更紧了:“你们这些不肖子孙啊……” “奶爸爸,你劝劝吧,三天两头的闹,我们也受不了,一言不合就要往山上坟地跑,以后我就要把给她选好的坟地选到高山上,看她怎么跑。”老妪的儿子头发花白,愁眉紧锁,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一脸操不完的心。 “二仔,你别管,就让她在山里待一天,看看她能不能待住。”阿太狠狠的说。 “奶爸爸,也就你能劝住她了。”老妪儿子也坐在地上,抽烟生闷气。 阿福又问:“什么叫做奶爸爸,妈妈,你们这儿的人说话好奇怪,你有奶爸爸吗?” 这个问题倒是把江小年给问住了,她努力的捋顺关系后,才缓缓说道:“其实这个爷爷并不是自己叫的,他喜欢跟着孩子叫,实际上,爷爷叫你祖祖叫二爸。” “爸爸不是男人吗?” “并没有,这个要追溯到比较早的时候,当年慈禧太后就让同治帝叫她皇爸爸,这是对女性尊重的一种称呼吧,有可能只有咱们三江有,我在别的地方没有听说过,奶奶的亲亲姊妹,就叫奶爸爸,母亲的亲亲姊妹,就叫二爸之类的。” 江小年解释完了之后,浑身都是虚汗,她对这些古老又有趣的称呼,已经很陌生了,从小没有人跟她解释这些,大人说叫什么就叫什么,不像阿福,一定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张宁是新来的村干部,看见江小年喜出望外:“老同学,你怎么也在这儿?” “回去说吧,在山上做什么,今天晚上还真要住坟地吗?”阿太拽起老妪:“二仔,把你妈背上,穿着一身寿衣在后山逛,难怪人家经常说在后山看见鬼,原来都是你在装神弄鬼。” 张宁很有眼力见的背起了直接老妪:“莫老太太,我背你,二爷爷都快七十岁了,哪里能背动。” 老妪刚被背起来,又喊了一句:“我不回家,我要住我老同家,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到底做错了什么,然后跪下来接我。” “你以为还是老时代啊,老封建,还跪迎你?要不要八抬大轿,你就是这几年过得太顺了,除四旧的时候怎么把你这个老古董忘了呢?把你除了,不就皆大欢喜吗?”阿太还在不断输出。 老妪还是一脸傲气:“我嫁了一个好人啊,早早把我送进山里,我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唯独躲不过你这老太婆,我现在一旦想死了,我就想想你,我一定要活得比你长……” 江小年把阿福放进背篓里,实在不能理解,这俩老同不是闺蜜的意思吗?怎么还相爱相杀呢?不是闺蜜,是闺毒。 老妪转过身看江小年:“小年妹,以后你就伺候我……” 江小年仔细盯着老妪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老妪是真的很暴发户啊,满嘴的金牙,咧开嘴说话,那叫一个金光闪闪,难怪要裹小脚,就这样的出门,人家迟早得抢了。 “你想得美,想要人伺候就去你孙子孙女家,我的曾孙只管我。”阿太直言,抱过阿福。 两个老太太一样的岁数,可阿太还能抱着三十斤重的阿福在山间健步如飞,另外一个老太太佝偻着要人背,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回到了家里,狗爷对着老同叫得不停,后来,江小年才知道,老同之间是真的有恩怨的。 14、百年老同 屋外的夕阳渐渐的落到了山的另外一边,堂屋前的自来水一直都在哗啦啦的流个不停。 狗爷的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吼叫声,对老同的到来相当不满,阿太坐在小凳子上吹着水烟:“你有自己的家,在我家里算什么?我和你的老同断绝书早就写了,老死不相往来了。” 老同儿子十分不好意思:“奶爸爸,您千万别生气,我这就把我们家老太太带回去。” “我哪里也不去,我一个人,从隔壁的镇子上又是坐车又是走路的,来一趟不容易,我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住,小时候她在我们家住了十年,我们家一个月给她五块钱,现在我要住回来。”老同倒是不乐意了,赶紧把儿子赶走:“你赶紧滚蛋,不孝顺的东西。” 老同的儿子不得不走出宅门,蹲在谷坪上抽烟,一脸无奈,怎么摊上一个不讲理的老妈,而且这个老妈是家里的宝,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 张宁把两位老太太安顿好,又给老同太太点了一支芙蓉王:“阿太,你一个人从镇子上来村里,还穿着寿衣,自顾自的往山里去,非常危险的,何况你又行动不便,大家都很担心。” 江小年把煮好的茶端到堂屋,一人倒了一杯,阿福躲在角落里看小鸡小鸭,对于外界的人际关系微妙的变化,倒是一点也不在乎。 张宁看见堂屋外面的水哗啦啦流个不停,迅速的站起来,眼里十分有活儿,想要堵住那几个用竹筒做成的水龙头。 “张宁,你动我们家水龙头做什么?”江小年慌了起来。 “一直都在流水,这不是浪费水吗,何况你们家还有一个手摇的水井,多方便啊。”张宁的脸上被滋得到处都是,满脸狼狈。 阿福把一块毛巾递给张宁:“给你。” 张宁接过赶紧擦脸:“谢谢小妹妹。” “不用谢,你要谢谢狗狗。”阿福哈哈大笑。 狗爷冲着张宁嗷嗷叫,这才知道自己拿的是狗爷平时洗澡用的毛巾,满脸黑线。 江小年一脸严肃:“我们家的水龙头是竹子做成的水管,还有竹子连接而成的水龙头,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不断的流动,九叔公每年换一次竹筒,从山上的山泉引流下来,没有什么浪费水,根据能量守恒,流到了地里,又蒸发到了天上,再落雨下来。” “什么歪理邪说,能量守恒又不是用在这里的,晚上吃什么、”张宁自顾自的进了厨房,比自己家还要熟悉。 阿太喊了一句:“今晚老同来了,那就杀一只鸡。” 没有一只鸡能活着走出稻香村,他们都将会变成美食。 张宁也是不怕脏不怕累的去抓鸡,杀鸡,烧水拔毛,砍鸡,打锅边炉,一气呵成,倒也不用江小年做什么。 阿太很满意这个小伙子:“张宁小的时候就喜欢到我们家吃饭,现在长大了倒是来得少了。” “当干部了嘛,不能拿群众的一针一线。”江小年在一旁阴阳怪气,张宁这样殷勤,倒是显得她这个曾孙女有点废物了,杀鸡不敢,抓脚抓不住,干啥啥不成。 今天鸡肉火锅香喷喷的,阿福拿着鸡腿从堂屋的这边吃到那边,狗爷也跟着阿福从这儿到那儿,全然一个跟屁虫,就等着阿福能够赏口肉吃。 张宁骑着摩托车,却匆匆离开,一口饭都没吃。 阿太和老同在饭桌上还是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让着谁。 “这么多年了,还在生气?你就是个小气鬼哟。”老同最先开腔。 阿太冷哼了一声:“从小到大,我因为是你的老同,吃住都在你家,我就是你家的长工。” “你这些年过得这么好,你看,现在整个家族都是你说了算,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什么都要跟我抢,本来应该是我们刘家过得这样好,住着大宅院的嘛,现在我们刘家什么都没有了。”老同突然哭出声了:“你命好,找了个有本事的上门女婿,他最先应该我家的。” “你可要弄清楚,是你看不上小年的太爷爷的,小伙子是为了读书,不得不委曲求全,来我家当上门女婿,你说你要高嫁……”阿太说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是不认输。 老同焦灼不安,放下筷子,满脸委屈:“那也是你先跟我断绝老同关系的,我们之前一起缝过衣服,你把衣服撕碎了。” “我上有老下有小,你是地主老财。”阿太扯着嗓子喊起来。 老同嘤嘤的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一顿饭吃到一半,倒是吃不下去了,九叔公在下面屋子听到动静,急忙赶来,把错愕的阿福抱走,跟着走的还有狗爷。 江小年终于听明白了,两位老人将近百年的恩怨,谁都有错的时候,这些年又是错上加错,互相惦记,爱恨交织。 “六零年闹饥荒,你给我家送的谷子里还带着稻谷壳子,你就是心毒。”老同喊起来。 “你才毒,我丈夫要去留洋,你才送了一副金镯子。” “你心怀,我三丫要被卖了,是你买回来的,还让她读书。” “你脑子不好,我丈夫死了,儿子瘸了,你不闻不问,就知道拿钱打发我。” …… 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江小年越听越不对劲,这不是明里暗里互相帮忙吗?怎么就变成又坏又狠心了? 许久过后,江小年才品过味儿来,两个老姐妹,是想着不带遗憾离世,故意找茬,想要和好呢。 一顿鸡火锅酒,老太太们哭得断人肠,两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还像小时候一样,一起住进一个房间里,一人一个大棉被。 江小年也不由得哭了起来,老姐妹在被子里还在互相指责:“当年我们做的衣服,明天要重新做,老同就是要一起生,死了坟墓也要挨近的。” 倒也是,老同还没死,坟墓已经选好了,就在阿太的后山上,她是笃定了,阿太死后,也是葬在后山。 这一段情感上了历史,爱恨情仇什么都有,只留下江小年一个人对着月亮独酌,明天就是春分了,又开始忙活别的生计,在农村,每天都是忙不完的活计。 15、打油茶啊打油茶 阿太这一夜伴随着月光和老同睡得很熟,江小年却失眠了,她以前睁开眼是为了房贷车贷,现在睁开眼是为了一天三餐,为了生活,似乎每天都不那么如意。 看着怀中的阿福,江小年很想回到小的时候,那时候,父母还在,父亲还在做生意,母亲也在乡里操持着一个药店,生活过得安稳且幸福。 这一夜,江小年许许多多的旧梦新事困扰着自己,多少次在梦中失重,如同从万丈悬崖上疾风般坠下。 晨光初初,晓色绽现,沉沉的木槌声音透过了一层层的云雾,山外的雾气浓重,伴随着丝丝的小雨,整个村庄都在一片氤氲中,陶锅被撞击发出沉闷的声音,这是多年未曾听到的熟悉声。 江小年也在炊烟中苏醒,走到了堂屋前,阿福围着两位老人,不断的拍手:“妈妈,我在跟祖祖们打油茶,你看,这些都是我捶的。” 阿福拿着小木槌,在陶锅里把茶叶,老姜,蒜瓣捶打,随后老同放进了油锅里,捶打与捣碎,碾压的反复之间,竟然有种辛辣,野性的山味。 江小年笑了,祥和的跟老人问安:“阿太早,老同太太早。” “好姑娘,你先忙,等下我教你打油茶,我做的油茶,那是最香的,你看我不在家,你阿太这么多年都没吃过油茶。”老同今天看起来真是好多了,并没有昨天那样尖酸刻薄,无理取闹,是个正常的老太太。 这个老太太是真的爱炫富啊,说话的时候,满嘴的金牙晃呀晃,差点亮瞎狗眼。 “好啊,我把昨天的金银花洗干净,放到堂屋晾干,一会儿再给你们做点金银花鸡蛋饼。”江小年刚回来,以前对于吃的根本不讲究,都是外卖。 但是现在,她听进去阿太的话,吃得好了,心情也会好,心情好了,就会更加讲究吃得好。 老同却说了一句:“丫头可能从婚姻里走出来了,你看今天,穿得挺漂亮的。” “对,你把你打油茶的功夫交给丫头,以后你不在了,她给我打。”阿太抽了一口水烟,戴着一副老花镜,不时的盯着一块布比划。 江小年把一个背篓的金银花放进水盆里,仔细的洗干净,又上锅蒸熟,再拿出来放进簸箕里,端到堂屋晾干水分。 剩下的金银花,切得很细很细,打了两个鸡蛋搅拌均匀,放在锅里煎饼。 香喷喷的金银花鸡蛋饼端出去,阿福拿了一块,撕下来一半给狗爷,狗爷开心围绕的团团转,真切的把狗腿子的德行表现出来。 老太太们打油茶,也是在堂屋做的,围着炉子,茶叶在滚烫的猪油里煎熬,蜷曲,最终在水中舒展开来,滚水冲入油锅的瞬间,浓烈的苦味儿和油腻的滋味互相激发,猛然生疼。 如同如今的山岚云烟,一眼望去,滋味斐然。 老同把茶水倒入碗中,吃油茶,还是要用碗,才能将所有的生活装入碗中,碗里有炒米,油炸黄豆,花生,葱花,香菜,倒入茶的时候,还散发着滋滋的声音。 于是,这一碗油茶便应运而生,浓褐色的茶汤,油花飘在上方,茶味,咸味儿,香味儿,苦涩味儿,互相交错,融合万千,就好像这一片水土,山的峻峭,水的温和,生活的艰辛,人的坚韧,都熬煮在这一碗浓汤里。 老同把第一碗递给了阿太:“快点吃,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当然,我闻着就像。”阿太欢喜不已,双手接过,拿着一个银勺子仔细的品尝。 第二碗老同给了江小年:“吃了油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一碗苦,二碗涩,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是苦过来的,三碗四碗那就有滋有味了。” 江小年以前在同学家里也是吃过油茶的,但是老同毕竟是活了很长时间的老人了,做出来的滋味的确不同。 第一碗茶汤浓湮如墨,苦味和辛辣的味道直抵舌根,好像是这个世界对初出涉事的女孩当头棒喝。 第二碗茶汤稍稍舒缓,苦辣味里面带着甘甜的茶香,好像女孩初长成女妇,生活有苦有甜,须得细细品味。 待到第三碗茶汤温润,油渣脆脆,米花香香,各种辅料次第盛开,苦尽甘来的圆满才真正在心头酿成,如同知天命的年龄,把一切都看淡。 江小年细细回味,回甘已经在唇齿间围绕,吃油茶,如同是生命的寓意,它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告诉啜饮者,一切尽在不言中。 阿福尝了一口,五官扭曲,终究还是太年轻啊。 油茶是时间的艺术,一个早晨,他们缓缓的坐在火塘旁边,木槌声笃笃响起,暖暖的味道在这样的春天里逐渐洋溢起来。 阿太半眯的眸子,三碗茶吃罢,她的脸上透出几分满意:“你放心,你死了和我就葬在隔壁,咱们来世还是做老同,互相帮衬慢悠悠的过一辈子,不要在怄气了。” “老同就是一辈子的,幸好我来了,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不去寻我?”老同伤心,眼泪都要落下。 老了老了,身边的人陆陆续续的走了,甚至很多人都在记忆中消失,就越是看重这一份从小到大一起长大变老的情谊。 阿太笑而不语,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这一碗碗的油茶当中。 悠长深沉的回甘终于在百味陈杂中熬出来,淬炼,捶打,都是为了那一口回甘的甜。 一场春雨一场暖,这段时间,村子里总是下着湿润润的小雨,老同住了两天,又急匆匆的回去了,倒是把这一手油茶的技术毫无保留的传给了江小年。 她悄悄告诉小年,熬出来的茶香之所以回味无穷,其实是加了一些薄荷叶,这是独门秘诀,只告诉了江小年。 阿太却悠悠的道了一句:“以前你奶奶生产之后又要去挣工分,身体寒冷,胃寒,吃什么吐什么,你爷爷的药都不管用,胃里受刺激,吃不下啊,经常就是淤堵,后来吃了老同的打油茶一段时间,竟然调节好了。” “我听说过,后来我爷爷说,能吃老同一碗茶,给个金疙瘩也不换,原来是说这个老同啊,阿太,那你为什么不会打油茶给我们吃?” “我也会,就是没这么好吃,她打油茶赢了我一辈子,我发誓,再也不打了。”阿太不紧不慢,说起年少气盛,心里又泛起波澜。 油茶是一个养生传奇,江小年知道,这是他们山里人对生活的热爱,对健康的追求,于是搂住阿太:“以后我给你打油茶吃,老同太太说,他们那儿的人爱吃她的油茶,街坊里还有几个百岁老人,阿太,我要你活得长长久久。” “对,祖祖要当老不死。”阿福不明所以,拿着一罐爽歪歪,歪着脑袋坐在狗爷身上,不经意间说出了一句。 转瞬间,几人哈哈大笑,放眼望去,门前的几箱菜地,密密麻麻长出了很多葱花,青菜,胡萝卜,应有尽有,江小年心里有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又要去赶集。 16、春分燕子忙 江小年一大早就起来就到后山上的野菜坡忙活,有新长出来的鸭脚菜、野葱、鱼腥草、紫背菜、春芽、蕨菜、水牛花等野菜,不一会儿,就已经满满的一背篓。 随后又到自家院子前面的菜地里采摘还缀着露水的荠菜、豌豆尖、香葱、水芹等所有的嫩绿掐出水的菜,已经是满满的两个箩筐。 再看时间,已经是早晨七点钟,两个多小时忙碌果然是没有被辜负,气候变得温和,蔬菜也越来越有滋味。 远处看去,山野还沉浸在云雾之中,狗爷是最乖巧懂事的,来来回回都跟着江小年,直到把她送到了电动车上。 公鸡也在此时打鸣,果然是卯日星君,声音穿透云霄,仿佛是叫着忙碌的农人们早早起来。 山峦薄雾就在道路的两旁,渐渐在视野中远去,以前只会趴在电脑前计算,改方案的江小年,现在也学会了赶圩,学会了在农村里的生活。 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来到圩场,映入眼帘的是几个大字:衣冠不整禁止进入市场。 江小年突然笑着起来,想起很小的时候,阿太告诉自己,他们那一辈人,对于赶圩是非常尊重的,来到这里必须穿戴整齐,有些少数民族还要穿着节日的民族服装,才能款款走入圩场。 一些爱美丽经济宽裕的女人,还是穿金戴银的,到了圩场,先不忙着摆摊卖东西,而是袅娜的在圩场走一圈,让别人看看自己华丽的一面。 这里藏着祖辈们一去不复返的青春,而江小年在昨天晚上,就被阿太教育了一下,到了圩场,要到老街去摆,老街的人比较多,都是老人,他们爱热闹,也爱新鲜,去了之后,必须围着圩场的街巷转一圈。 江小年问,这又是什么说法? 阿太神秘一笑,却不解释,让江小年自己体会。 江小年还是很听话的,在人声鼎沸中逛了一圈,有农人们新鲜拿出来的土货,还有一些从外面进回来的蔬菜百货,鸡蛋鸭蛋,还有卖药的老人,还在原来的摊位上。 不过,最让江小年觉得搞笑的是,竟然还有人卖美女U盘光碟的,那是非常有社会感的东西,很小的时候,家里放影碟机,泳装美女们还在唱唱跳跳扭扭嗨嗨,各省却是耳熟能详“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 以前的猎豹光碟,终究是被U盘取代了,这何尝不是更新换代的一种? 再走了一会儿,竟然在老街的尾部,还有很多阿姨们在一个小屋子前排队,江小年凑上去才知道,那是阿姨们在进行一些封建迷信活动,更有一些神秘兮兮的老爷爷们凑在一起围观,不知道看的什么繁体字资料,着实非常有地方文化了。 发廊,麻将馆,棺材,红白事风水算卦找坟地的,乙姬各种各样的老招牌,更有甚的还有点痣的,补牙镶牙的,这个老街真是十分丰富。 上次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现在早场,才是最精彩的。 江小年从小就害怕从点痣阿姨那里经过,看见脸上有颗痣,就仿佛看见了大爷,凑上前一顿点评,命苦克夫还赖哭,考不上大学又喂猪。 乃至于现在江小年看见那些阿姨,还是躲着走。 转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位置,还是在街头或者街尾人最多,江小年选择了街头,来来往往的,最是显眼。 江小年很耐心的把野菜用禾稿捆成一堆一堆的,再在上面喷点水,嫩绿的菜叶子就更加鲜艳了。 这是第二次摆摊,江小年已经很有经验的,把菜都放在蛇皮袋上,又用一块纸在上面写着,两块钱一把,江小年其实不是很会用称,只能拿着小型电子秤事先扎好,摆上。 这些野菜嫩绿,新鲜,谁看了不得拿下啊? 早晨的人也挺多,都是附近村子的人,也有街面上的店主,看见新鲜的野菜,果断的买买买,回去随便过过水,也是很鲜甜的。 江小年这一次两个大箩筐的菜,竟然不到一个小时就卖完了,就是几个大排档的老板包圆了,甚至差点打起来。 最后,一个早上收获了将近两百元钱。 多少个日夜在土里扎根,向上生长,才换了两百块钱,但是,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江小年看见了竹子做成的小狗玩具,花了三十块钱买下来,又添置一些油盐酱醋调料,这才骑着摩托车回家。 阿福和阿太已经在堂屋里玩得热闹,一老一小非常会给自己找乐子,把鸡鸭放出来,阿太用竹篾制作成了圈圈,玩起了套鸡得鸡的游戏。 这个游戏比阿福以前上的早教班好玩多了,锻炼手眼协调能力,江小年又给自己找了一个回村的好借口。 江小年放下东西,把钱交给阿太,生火打油茶,阿太这段时间非常迷恋吃油茶。 一阵清风在堂屋吹过,外面一阵吵吵,阿福急匆匆的去开了院子的门:“去吧去吧,跟着你们的好朋友玩去吧。” 江小年感叹:“你看看,鸡鸭鹅都有自己的好朋友,九叔公家里的鸡鸭还来找我们的鸡鸭玩,还在门口叽叽喳喳叫。” 伴随着鸡鸭鹅的声音,堂屋上面也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 阿福抬头看去,突然唱起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你管得可真多。” 江小年被逗笑,现在的儿歌都被改得不像样,不管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唱法。 “这两只燕子前几天就来了,吵个没完没了的,你看看,每次搭建窝,都能塌下来,早上又塌了,现在的燕子就跟你一样,啥也不会,读书读傻了。”阿太絮絮叨叨的吃茶,抽烟。 江小年听见两只燕子在骂仗,听得出来,他们骂得挺脏的,其中一只燕子拍动翅膀,飞出去了,另外一只燕子只能沮丧的在屋檐上。 “吗吗,你看小燕子生气了,飞走了,不要她的老公了,就像你不要爸爸了。”阿福补刀的说一句,肉呼呼的脸上带着沮丧。 阿太瞪大眼睛:“你别看阿福小,其实什么都懂,你去,帮忙把燕子的窝建起来。” 江小年目瞪口呆:“我都回来啃老了,现在燕子也要啃老吗?” 阿太大手一挥:“拿个竹篮子,固定在上面,再糊一层泥,铺点稻草,燕子需要一个家。” 江小年只好照做,果然,第二天一早,新婚燕尔的燕子就住进了新房子,今天却是春分,江小年早早的来到村委会,张宁通知他们一起开会。 17、春分茶,上春山 天空中的薄雾还没有散去,一家一个代表就来到了村委会,张宁热心的给群众们端茶倒水,人齐了才缓缓说起今天的目的。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先说了一句话:“我们家的地绝对不承包出去,外面卖的大米越吃越没有味道,我还是想自己种。” “就是啊,我男人早上就说了,稻田肥沃,绝对不种什么果树。” “我妈年纪大了,咱们的早稻好吃,她吃了一辈子。”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张宁赶紧说道:“今天我把叔叔阿姨们大哥大姐们叫来,就是想跟你们说,稻田是绝对不能动的,我们每年都要种水稻,而且国家给我们新型农机的支持,我是技术人员,专门来做技术支持的,不是来征地的。” 张宁的一番话,这才让人打开了心扉,江小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也放下来。 “等下我就带你们去看新型农机产品,传统农耕和现代科技互相融合,咱们产量才会高。”张宁补充了一句,吓得满头大汗,唯恐乡亲们不服气。 “那我咋听说有老板来收购我们的地呢,虽然不是田,但是也要来呢,都开始跟几家路边的山地谈价了。”九叔公悠悠的说道。 张宁蹙眉,这些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却还是没有得到实际的情况。 “对了,干部,我们家的老宅荒废了很久,最近有一些退休的老商人,想来我们这儿租房子养老。”另外一个妇女又说了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一声声的没完没了,众人也在一片议论沸腾当中,结束早晨的开会,又往大谷坪区看新型农机。 粮食增产是一个重要指标,加强培训,不断推进绿肥增产,张宁这次来驻村,就是要达到这个效果,因此分外热心,还要给老百姓们创收,毕竟在国道上的村子不多,他们要成为示范村。 江小年悠悠的回到家,阿太和阿福和几个孩子还在玩闹。 “今天是春风,鸡蛋能立起来,你信不信?”阿太手里拿着一个鸡蛋,煞有介事的跟孩子们说。 除了阿福,还有邻居上下屋几个四五六没有上学的孩童,都在阿太的堂屋里玩耍。 孩子们根本不相信,阿太可厉害了,从手里拿出来一个鸡蛋,放在桌子上,竟然真的立起来了。 阿太突然拿出来了过年时候女儿们从国外寄回来的巧克力,一脸慈爱:“现在这里有六个鸡蛋,谁把鸡蛋竖起来,我就给巧克力吃。” 一旁的江小年突然笑了起来:“立鸡蛋这个事情,我从五岁玩到了二十五岁,从来就没成功过,阿太腻是怎么成功的?” “因为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我走的路比你走的桥还要多,我想要做什么,当然会成功。”阿太一脸傲娇。 今天是春分,属于节气的一种,阿太今天还是穿着土布的衣衫,头上的银黑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袖子里面也整整齐齐。 天气有点点闷热,阿太却喜欢穿得严严实实,这些衣服据说是她当年结婚的时候,父母长辈们亲自置办的,还是一些老样式,可是穿在老人的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庄严。 阿太招的是上门女婿,可是吃穿用度,一辈子都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阿太的一份,太爷爷的一份,告诉太爷爷即便是上门女婿,也是这个家的当家人,用不着畏手畏脚。 这算是大户人家给子女们的一种保障,当然,子女们也要给老人们养老尽孝。 江小年想起阿太小时候总说,太爷爷对她的父母非常好,虽然是上门女婿,可也是正儿八经的把两位老人当成亲生父母一样孝敬的。 家里最穷的时候,阿太的父亲想要喝一口酒,太爷爷二话不说,早晨天还没亮就出门赶山,打猎或者是挖草药,卖一点点钱,给阿太的父亲换一杯酒喝。 孝顺到了这个程度,阿太和太爷爷的感情自然是越来越好。 阿太现在的性格,就是多年在家里养成的,很有智慧,很豁达,不内耗,很有思想。 曾经阿太还有一些钱,专门留给了家族里面最出息的孩子去读书,哪怕是出国留洋,也是不吝啬分毫。 阿太的衣服放在樟木箱子里,还有专门的草药保存,每年都会拿出来晒,包养,幸好这里是岭南山区的天气,阁楼上面总有干燥的地方,足够保存衣服。 几个孩子们乐成一团,打乱了江小年的思绪,孩子们已经把鸡蛋打碎了好几个,却依旧没有办法竖起来。 阿太摇摇头叹叹气:“巧克力你们都吃不了了,我收起来,明年你们竖起来了再吃。” “不行不行。” 孩子们的吵闹声一团团的在堂屋里发酵,阿福最是俏皮,给阿太捶背:“老祖宗,我帮你捶背。” 另外几个孩子跟风:“祖祖,我帮你捶捶腰。” 阿太乐得开心,每天逗逗孩子,先把孩子们弄哭,然后再哄好,简直就是乐此不疲。 阿太指了指后山:“后面有一片茶山,我们一起去采茶叶,踏踏青,带一点水和吃的。” “祖祖,我也要去。” 孩子们又闹哄哄的,阿太当然不愿意放弃这些小劳动力,于是,一人给了一个小背篓,摇摇晃晃浩浩荡荡的往山上去。 在边上种菜的姨娘看见,也是大呼一声:“幸好有阿太帮忙看孩子,要不然这群小土匪,能把房顶掀了。” “一个猴有一个猴的栓法,带一个也是带,带一群也是带。”阿太不紧不慢的,带着孩子们往后山走去。 江小年背着竹背篓走在后面,后山并不是属于谁的后山,后山有一块山地,正对着江小年家的后门,那块地是江小年家里的,其余的,都不属于谁。 后山是有很多宝藏的,野菜也就一个晚上,又陆陆续续长起来了,还有野竹笋细嫩得很,一些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什么都有。 后山已经被踩出来一条路,还有村里的老人们一代代传下来的青石板。 小孩子们能走的就走,走不动就爬,从小都是滚在泥土里面的,看着就是比阿福强壮很多。 江小年沉浸于采茶叶,一片片嫩芽簌簌的看落在背篓里,孩子们也学着大人的模样,专门掐了那些茶叶的尖尖,一个比一个快。 现在早已经是农民的孩子早当家,在每天伴随中,不知不觉都学会了干活的模样,不像阿福,这么大的孩子了,吃饭都希望大人喂到嘴边。 来到了村子里,阿福的进步很明显,四岁的孩子已经知道,不好好吃饭,狗爷就要来抢了,大家都会做的事,自己不会做,就要被取笑了,她渐渐的成长,甚至比在幼儿园学的东西都多。 鸟鸣山涧,云腾树梢,阿太突然唱起了很古老的歌谣,孩子们也跟着唱,用的是古民族语,江小年听不懂,但是声音在层峦叠嶂中,苍老,幼稚,悠扬,逐渐的消散在山岚雨露之间。 茶叶带回家,已经是黑夜,江小年心血来潮,突然想着明天要做一道惊人的美食。 18、明前茶 孩童们拿着小碗,在阿太和江小年家里吃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饭,当然,还是一只鸡杀了打火锅,山泉水煮出来,那是相当营养。 阿太是个偏心的老太太,把大鸡腿给阿福一个,自己一个,侧鸡腿给了江小年一个,九叔公的堂孙子一个,剩下的随便孩子们挑着吃。 小孩子们似乎对这番景象见怪不怪了,他们知道阿太有什么好吃的,肯定是自己先吃,最后才是他们,倒也没有挑剔。 吃过饭已经六七点钟,天已经蒙蒙黑,那些家长们从地里回来,把孩子们各自接回家。 阿福洗完澡,躺在床上数着今天认识的几个小朋友,看上去非常欢喜。 江小年知道,那一背篓的茶叶不能过夜,特别是后山的茶树,是爷爷从很山的地方移植出来的野茶叶,味道相当好。 江小年把采下来的嫩叶,放在簸箕里面,在屋檐下静静地躺着,薄薄的一层翠绿色,慢慢的枯萎,柔软,新鲜的气息也逐渐与空气融为一体,酝酿着自己毕生的芳香。 看着这些已经蔫儿下来的茶叶,仿佛已经看见了这些嫩芽的一生,他们经历过风霜,经历过很多雨和冰雹,也经历过阳光雨露。 阿太已经在堂屋把锅灶烧得很热,江小年看着温度差不多了,把青绿色的嫩叶投入滚烫的锅中,茶叶在锅里飞了起来,翩翩起舞,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江小年的手不断在锅里翻炒,抛洒,灼热的空气和青涩的味道扑面而来。 江小年很小的时候就会炒茶叶,阿太在一旁看热闹,阿福已经在灯光中熟睡。 “你炒茶叶跟你妈很像。”说到这儿,阿太又立马看见江小年的脸色阴沉,不再继续。 锅中叶片的颜色从鲜艳欲滴的嫩绿色变成了暗沉的墨绿色,如同春天在指尖上沉淀了一半,让醇厚的滋味逐渐凝聚起来。 到茶青出锅的时候,温凉到事宜的温度,这个等候的阶段,江小年又翻炒另外一锅茶叶。 此时,温凉的茶叶在簸箕里待够,到了揉捻的不走,江小年的双手由轻到重的搓揉,团转,如同当年母亲教育的那样,手上的力道轻不得,重不得,一切都要时宜,就像中国人,一直要讲究一个中庸之道,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渐渐的,青涩的汁水从茶叶里面伸出,叶片在掌心蜷曲,逐渐的成为了一个个绿色的小团团。 最后一步是烘干,炭火的气息已经把堂屋照得红彤彤的,茶香也渐渐的浓郁起来,簸箕在上,炭火在下,阿太时不时的翻一翻,在火光中,茶叶又从墨绿色变成了深沉的乌绿,清香四溢的时候,阿太对这样的味道很满意。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九叔公还是不紧不慢的推开门口:“我还在下面屋就闻到了茶香,可能刚刚做好,我来讨一杯新茶喝。” 阿太说:“你和明前茶一样,都是有灵魂的,草木人间,万物都有灵气。” 江小年是把指尖的温度,揉进了茶叶之中。 新茶初成,阿太不知道从阁楼上面翻找,拿出来了一个赞新的陶瓷茶壶和一套杯子。 滚水注入,那些紧锁的茶虫虫就好像如梦初醒一样,慢慢舒展开来,片片浮沉,释放出积攒了一个春天的香气。 茶汤清亮,浅浅的尝一口,舌底生津,喉咙显示感受到了清冽的枯萎,继而便是甘甜的清香,这些味道逐渐的在舌尖蔓延,在鼻子前穿梭。 九叔公和阿太还在喝茶,九叔公却说:“今年可能要换一个稻本,我看张宁拿来的高产稻本挺好的,我们今晚还煮着吃,味道真是不错啊。” “那就换吧,我们要支持年轻人做想做的事。”阿太喝了一口茶,很骄傲:“老九,你尝尝,这个味道真是好,我小年妹的手艺还是很好的。” 突然,熟睡的阿福突然嗷嗷哭了起来,就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江小年连忙进房间去哄:“怎么回事,这几个晚上到了半夜总是要苦难一阵子。” 九叔公凝眸,在空中划拉了一下:“前几天睡得怎么样啊,刚回来的时候睡得好不好。” “也不好,总是翻来覆去的闹腾。”阿太摇摇头:“我以为是水土不服,吃几天我们这里的水就好了,没想到这几天玩傻了,竟然越来越严重。” “是不是白天能吃能喝,晚上就不行了。”九叔公问道。 江小年抱着阿福出来,轻轻的哄着:“不哭哭,妈妈在这儿啊,祖祖也在这儿啊。” “那天二月二的时候,你们去了社王那儿,是不是没有供社?”九叔公紧蹙眉头。 阿太拍拍脑袋:“我一直一个人,我以为我供着就行了,现在怎么办?” “不要讲这些迷信咯,就是白天玩疯了,所以现在吓到了。“江小年嗤嗤的笑了起来,两个老人还说的神乎其神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阿太读过书,冷不防冒出来这一句话,倒是让江小年这个理科生无言以对。 江小年的动手能力很强,但是到了吵架这件事,还是比不上一直都身经百战的阿太。 阿太很相信这些:“不是迷信,是我们这儿的民俗,孩子们出生,孩子们回家扎根住下,都要去供社王,那是告诉我们这一方水土的,我们自己家的孩子回来了,大家伙都要照应着。” “阿姑说得对,阿福脸色好得很,也不像生病了,就是晚上哭闹,这样吧,我出去一趟。”九叔公神秘兮兮的从堂屋的抽屉里面拿出来纸和笔,一挥而就。 红纸上面赫然写着:“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九叔公说完,拿着这张纸在阿福的身边振振有词,阿福半睡半醒,被九叔公逗笑了,肉呼呼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以为九叔公在逗她玩。 九叔公拿着红纸让江小年出去,贴在人多的十字路口,今晚阿福夜哭就好了,不过,还是千叮咛万嘱咐,明天煮一块猪肉,去供社王,告诉社王,江家的女儿和孙女回来了,社王会关照你们的。 江小年拿着红纸走到了下面的十字路口电线杆上,做贼一样的贴起来,她堂堂正正的无神论者,今天可真是第一回干这种事,果然是胆战心惊。 19、认干亲那点事儿 春风吹了一夜,阿福也陆陆续续的闹腾了一个晚上,这个夜晚,谁都没有睡好,哪怕是狗爷和猫咪们,它们也被闹腾了一个晚上。 清晨天还没亮,很多村民已经起来了,很多人希望赶着露水之前去地里做工,那个时候不冷不热,回来了正好能睡一个午觉,去集市上干点其他的小买卖。 阿太却早早的起来,点燃了水烟,咕噜噜的吐出烟圈,狗爷和猫咪非常喜欢水烟的味道,趴在阿太的身边不起来。 阿太在厨房忙碌了许久,把东西全部都准备妥当,天还没亮,就带着那些祭祀的东西,到了村头社王的地方去供禳。 供禳是每家每户在大节日举行的祭祀活动,由来已久,有些节日是在家里供禳,有些节日是要到相应的地方,就像之前的二月二,是要到社王那儿供禳祈福。 阿太带着煮好的鱼,鸡,五花肉,还有一瓶三花酒,自己一个人趁着晨光和露水,来到了社王的地方。 阿太的供禳技术非常好,也许是从小就是当家人,这么多年都传承下来的,她会对着祖先和神明说很多吉祥的话,阿太说那些已经成为虚拟的人,都喜欢听吉祥话。 摆好整齐了酒和肉,阿太又拿出来了米饭,也放在碗里摆好,红烛点上,然后点燃九根香。 此时,阿太才絮絮叨叨的说起来:“家里的江小年不是嫁出去的,是两边走,孩子阿福也是归我们家管,也是社王的子孙后代,希望社王保佑孩子不哭不闹,快长快大。” 这些话说完,阿太坐着等,一直到酒过三巡。 期间,还有村民来往,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心照不宣的点点头:“小年妹和阿福要来拜社的,是不是晚上哭了。” “哭闹得厉害,可能是水土不服。”阿太笑答。 村民却笑了起来:“有时候孩子在城市里面出生的,回到农村就容易冲撞,实在不行,就到村里去问问,看看仙姑怎么说,要不要认一个继娘和继爷?” “过几天再看吧。”阿太岂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回去之后,阿太把热心村民的话告诉了江小年,如果阿福再哭,恐怕就要去给师傅看看,如果五行缺什么,就去认一个干爹干妈,就是当地过继的意思,把孩子过继给新的父母,把孩子五行中缺少的东西补上。 很显然,这是由来已久的说法,很多小孩子都有干爹干娘。 此时已经是清晨,张宁带来了一些稻本,让江小年选择,打算种植哪一种。 张宁听见阿太的话,不由得笑了:“阿太,现在人都讲究科学养孩子,你们那一套不管用啊,阿福在家里每天都是大鱼大肉的,到了村子里,还有很多人抢着投喂,积食了所以哭闹,一会儿熬个山楂水就好了。” “你这个小伙子,又没有生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多。”阿太不以为然,点燃水烟。 江小年蹙眉:“干爸干妈这种事情怎么能乱认呢,就算我们同意,人家也不同意啊,人家凭什么帮我们?” “我们这儿不认人,人啊,总是靠不住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我们认的都是一些大自然。”阿太此时抱起了眼睛下面一片乌黑的阿福。 “怎么个说法,怎么我从小都不知道。”此时的江小年也懵了,问张宁:“你知道吗?” “知道啊,这是对大自然的崇拜,也不算是迷信吧?应该是地方民俗的一种,现在还有很多民族大学的专家专门来研究的。”张宁也坐下,从口袋里拿出烟丝给阿太。 张宁很顺手的帮阿太点烟,又朝江小年的方向说:“我小时候,也是经常哭闹,被我阿公带去认了一块石头当继娘,就是干妈的意思,说石头命硬,我以后就命硬,不爱哭不爱闹。” “这样的啊,阿太,那我小时候为什么不用认继娘呢?”江小年不理解的问。 “你那命里啥都齐全了,小时候也好带,你妈给你三口奶粉,你能在手里舔一天。”阿太鄙夷。 江小年嘀咕:“这不是傻吗,再说了,命那么齐全,怎么现在各种不顺,都快要抑郁了。” “我知道的,咱们的同学还有认一座桥当干爹,还有认一棵树的,有些还认了大水牛,反正什么都有,不是迷信,是农耕文明的一种心理寄托。”张宁连忙补充道。 江小年看了一眼阿福:“阿福要不要认呢?” “我回头问问你九叔公吧,要拿八字去对一对,你九叔公什么都懂。”阿太还是不放心,反正现在就是只要阿福晚上能好好睡,干什么都行。 江小年在厨房里面把山楂苹果水煮好,一口一口的喂给阿福。 张宁又看了一眼江小年:“你这段时间真的不回城里吗?” “不回,可能要在这里陪阿福到小学吧,这儿山水好,适合生活。”江小年笃定主意。 张宁怯生生的说:“小年,我们是老同学了,我也不跟你客气,我直说了,你养蚕吧,当个试点,我看你们的房子也大,屋后的地也宽,还能种几亩桑树,就当帮我个忙,如果经济有困难……” “养蚕啊,可是我之前没有学过,我知道,你是农学生,新型农机,还有那些你都会……”江小年有点犯怵,其实,真的需要一件主业,再加以一些小买卖,才能养活一家三口。 “我可以全程给你帮忙,你想想,趁着春天,我们可以把桑树移植过来,那些水田你们也不种,一直都承包出去,你年轻,思路快,手脚快,如果成功……”张宁很认真的建议。 这个村子里,总是要各式各样都发展起来,让更多人返乡,能让留守儿童更少一点,让西部更富裕一点。 “我考虑考虑,至少要做个市场调查吧。”江小年还是在犹豫。 张宁又给阿太点了烟,这才离开,江小年用小竹篮子给他装了些茶叶:“昨天晚上刚炒出来的新茶,拿回去给你婆尝尝。” “不行,不能要。” “拿上,你还给我买烟叶了。”阿太发话,张宁不敢再推辞。 等人走了之后,阿福的烧也退了,又开始拉住狗爷咯噔咯噔的玩起来,狗爷这么多年都没有名字,此时却被阿福叫了一个汪汪队大冒险的名字,叫做天天。 狗爷也是喜欢这个名字,围着阿福转啊转,任由阿福骑在它身上。 鸡鸭们准时准点的出门,到小河边去玩耍,阿太却说了一句:“咱们养蚕也好,就算是没人收购,咱们自己也可以做几床蚕丝被,给你姑奶奶他们寄到国外。” “好啊,老祖宗都发话了。”江小年抿嘴一笑。 九叔公急匆匆的过来:“姑姑,我早上算了一下,阿福和你有缘,估计得跟你一样,要认龙岭山当干爹。” 20、螺之语 九叔公的话音刚落,阿太抬起了眸子,抽了一口水烟:“那还等什么,就去准备吧,杀一只鸡,买点五花肉。” 江小年笑了起来:“这不是辈分乱了吗,阿福和祖祖一个干爹?” “小孩子家家的别乱说,这个跟辈分没有关系,那是跟生命与自然有关系。”阿太说了一句,回想自己小的时候。 阿太说,她小的时候晚上睡觉总是梦见不好的东西,醒来后大哭大闹,一定要人抱着才肯睡,因此,家族里面的师公看了看,就说要认龙岭山当干爹,这才好了起来。 后来,村子里面很多小孩,这几代的都有,只要是命不够硬的,都会找龙岭山当干爹,借借山的阳刚之气,心里也会得到些许的安慰。 九叔公和阿太操持着,带着阿福去祭拜山,又在山下念念有词,烧了纸钱,烧了炮仗,这才把仪式办成。 江小年嘀咕了一句:“人就是非常有自我意识的动物,你们认大山当爹,也不问问大山愿不愿意?” 后来因为这句话,江小年被罚没有晚饭吃,一个人在路上走走停停。 阿福倒是吃了他干爹吃剩下的鸡腿,这几天光吃鸡腿了。 说来也奇怪,阿福晚上的确没有哭闹,阿太却说很灵验,是干爹帮忙了,社王帮忙了,但是江小年知道,明明这就是山楂水有效果了,因为,阿福拉了一大盆臭臭,很显然是积食治好了呀。 江小年被罚出来闲逛,走到了山后面的小河流旁边,定睛一看,下面竟然还有很多很多螺蛳,大大小小的非常多,遍布了这一条小河。 江小年脱下来外套,拧成了一个兜兜,将螺蛳捡到了兜兜里面。 路边的大娘看见却说道:“河里面的螺蛳有啥好的,你要去田里去捡,那边的肥美,都是天然的,沙子也没有那么多。” 江小年得到了启发,这是野生的螺蛳,简直就是最好吃的东西。 于是捡了满满的一个衣服,回来的时候,衣服都要扯烂了,阿太拿着小竹鞭在门外等着,阿福手里也拿着一个小棍棍。 “都几点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你是不是想夜不归宿,是不是要学坏。”阿太问道。 这声音洪亮得如同山中的百灵,阿福也在一旁学舌:“你这么晚不回来,想干嘛?” “摸螺蛳去了,快点来看看,酸笋也好了,明天我给你们做螺蛳粉吃,特别好吃。”江小年进门,一脸的欢喜。 阿太的脸阴沉沉的,拿着小竹鞭在她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不听话,从小到大就不乖,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摸螺蛳,回来被你爷爷揍的事情吗?” “怎么不记得,我的两条腿都被竹条打得通红。”江小年气鼓鼓的说。 小时候的记忆涌上心头,似乎从小到大,他们这一代每个孩子都会被打,而且被打得不轻,经常是因为一些狗屁倒灶的事。 张宁小时候炸狗盆,没少被他婆追着打。 还有夏天去游泳的,也会被吊起来打,但是那个时候,不管是谁被打,都没有说会抑郁,会怨恨,觉得是很正常的事。 一个猴有一个猴的栓法,现在这一代的猴子,可没有那么好栓咯。 螺狮粉一直都是非常受欢迎的食物,早晨阿太去路边走的时候,就去代销店买来了米粉,并且叮嘱,要做一点不辣的给小家伙吃。 另外一些放假还没去上学的小家伙们,也纷纷凑了上来,想要蹭一碗螺蛳粉。 江小年看了一眼在水里养了一晚上的螺蛳,他们吐了沙子,一个个都把盖子撑开了。 阿太在一旁小声的提醒:“千万不要找到了福寿螺,一定一定要看清楚。” 江小年先是把螺蛳在水里洗得干净,又拿出来钳子,一个个帮它们把螺蛳的尾部给剪掉。 正好昨天还剩了没有吃完的半只鸡,再扔到锅里重新炖,昨天拜干爹,用的是白切鸡,所以在水里炖,还能有一些鸡汤的味道。 鸡汤的香味散发出来后,再把炒好的螺蛳放进汤里继续炖煮,此时,就要放一些香料了。 避免腥味,白酒是必不可少的,还有一些八角,香叶,干辣椒,每一种东西都是精挑细选。 阿太在屋子前面转了一圈,丝毫不忘记把紫苏叶子放进锅里。 还在炖煮的功夫,江小年开始切酸笋,泡木耳,又把腐竹也泡发了,最后还打了鸡蛋,油炸鸡蛋,那是必不可少的灵魂。 阿福说要吃锅烧肉,阿太一向是很惯着这个孩子的,还亲自烧了油锅。 腐竹在油锅里面过了一遍,香香脆脆,放在米粉里面别提多好吃了,紧接着,黄豆,花生都被炸了一遍。 最后才炸打散的鸡蛋,金黄色的鸡蛋特别鲜艳。 此时,米粉也泡好了,放在锅里煮了十分钟,马上去过凉水,再用一个小锅,把螺蛳汤盛出来,将米粉,配菜一起,煮了两分钟,一碗粉已经出炉。 当然,江小年喜欢吃辣的,孩子们不吃辣的,此时才是调味的关键,把炸好的辣椒油倒进了汤里,香喷喷的迷倒了一大片人。 嗦粉,是他们必不可少的日常,而螺蛳粉,吃的正是这种田野之间的味道。 阿福第一次感受螺蛳粉,他们孩子吃的是简易版,吃的津津有味。 阿太和江小年吃的是酸辣版,几乎要把春天的湿气都要辣出来,酸辣咸甜,所有的味道都在口腔里错综复杂的交叉。 这一顿螺狮粉,倒是激发了江小年做饭的热情,她也逐渐的开始热爱起乡村的生活。 有时候就是一顿饭,一句话,能够让人心里升腾出一种喜悦,一种欢愉,一种解脱。 中午时分,孩子们在谷坪上玩耍,江小年看着天空乌云密布,阿太却说了一句:“清明雨又要到了,不知道今年清明节,您的叔叔姑奶奶们回不回来,我都忘记他们长什么模样了。” “咱们岭南的人,不回来过年大家说是工作忙情有可原,但是说不回来做清明节上祖坟,那就是大不孝,放心吧,今年一定会回来的。”江小年心里有点发憷,她这副样子,应该是全家混得最差的了吧? 要怎么面对那些亲戚的流言蜚语呢? 21、虫子那点事 清晨,在阳光还没有照到大地上的时候,已经很多农人陆陆续续的往稻田里面去了,趁着太阳还没有出来干活,那是最舒适的时候。 江小年跟阿太商量了许久,还是决定,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种粮食。 过了春分,天气也逐渐的变得很热,在屋子里面也是要穿上这短袖,江小年在裁缝那里做的衣服已经完成,都是宽松并且舒适的中式民族风,非常适合在地里或者在家里干一些轻微的活儿穿。 如果是要下地,肯定是要穿别的衣服了。 刚刚起床,江小年就随便吃了两口早饭,急匆匆的往地里去,昨天晚上雨疏风骤,春雨给大地的洗礼,预示着一年到头土地都是十分肥沃的。 后山下面的一块地,正好可以种花生。 花生,也叫做落花生,当地人称为落豆,意思是在土里面长出来的豆儿。 江小年从张宁那里要来了花生的种子,听说这是农科院最近才研发出来的红色的花生,里面至少有六颗肥肥的花生豆,很受喜爱。 张宁来支援乡村,就是希望乡村能够高产高能,进一步提高农民们的收入,大家都比较相信他。 种花生其实不需要什么技术,就是挖个洞,放个种子,埋上土,然后再浇一遍水,仅此而已,无非是花一些时间在地里。 稻香村的土地肥沃,哪怕是插一根筷子,也能长出芽儿来,这些花生就更不在话下。 阿福起得早,说好了给江小年帮忙,于是,江小年用锄头在前面挖地,阿福在后面放花生种子,阿太在最后埋土,一家三口倒是配合得非常完美。 阿太在后面跟着说道:“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奶奶很喜欢吃花生,每次都要炒一碟花生米下酒,特别是下雨天,一喝就能喝一天,我们这群孩子喜欢在一旁啊,有一次偷拿了花生,被她用烟斗狠狠的砸了一下,头上起了一个包。” “后来呢?”阿福歪着脑袋问道。 “后来我长大了,必须在地里每年要种两三亩花生,不为别的,就为赌一口气。”阿太气鼓鼓的说道。 几十年过去,哪怕是旱灾涝灾,家里的花生的确都没有断过。 “我奶奶爱打孩子,我妈也爱,到了我,就从不磋磨小辈,小孩子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老同家从来就是溺爱孩子,托举孩子的,所以我老同的兄长们都走得远。”阿太柔声说。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事情,完全就是生活中的智慧与哲学。 突然,阿福大声的哭了起来,手上密密麻麻的红肿了一大片。 “墨蚊,是墨蚊,我以为现在天气还不够热,那么早地里也没有蚊子,真是的。”阿太气得到处拍打蚊子,竟然把她最疼爱的宝贝疙瘩咬坏了。 江小年起身,想要回去找个风油精或者清凉油,阿太却不以为然:“没那么娇气,阿福妹,涂点口水,一擦就好。” 阿福拿起小手掌,呸的一下,吐出口水,擦在红肿的地方,疼痛稍微缓解,继续投身于劳动事业。 不一会儿,阿福自己躺在土地里,看着蚂蚁连成一条线。 “妈妈,快点看,蚂蚁搬家了,他们排队,就好像我们上学排队一样。”阿福指着地上。 江小年又看见了蛾子,扑打着翅膀。 阿太悠悠的说:“天气闷热,虫子们出来透气,可能一会儿要下暴雨啊。” “那我们不是白忙活了吗?”江小年有些气馁。 果然是看天吃饭,刚刚种下的种子,万一被暴雨一冲刷,种子全部都从泥土里面跑出来怎么办? 阿太却说:“你们以前坐办公室,经常忙活半天,最后不还是让你们修改方案吗?” “那倒也是,至少啊,花生不会半夜给我打电话,说客户要重新修改,当牛马还是放牛马,我还是分得清楚的。”江小年噗嗤笑了起来,现在可以打趣那份工作了。 没有了焦虑,即便一会儿是狂风暴雨,那也坦然接受。 三个人写作,花生倒是种得很快,天气阴沉沉的,阿太说什么也不肯再到地里去了,一定要回去吃油茶。 江小年把油茶打好,煮好,邀请九叔公一起上来,她才放心的到九叔公的家里帮忙种植水稻。 农忙时节,总是害怕时间不够用,害怕老天爷不赏脸。 九叔公一来,阿福就扬起白嫩带着红点的手,说是被蚊子咬的。 江小年换了水鞋,防水裤子,防水衣,跟着阿婶一起下地插秧。 “我们这都是山田,机器上不来,都要靠自己。”阿婶说着。 江小年刚刚蹲下身插秧,一些蚊子就在耳畔嘤嘤嗡嗡的吵闹。 她拼命的用手打,挥动赶走,可恨的蚊子,不管她去哪里,蚊子就要在耳畔吵闹。 才一会儿的功夫,江小年已经被咬得浑身痒痒,虽然咬的不是身上,但是却又一种心理效应,感觉浑身都被咬了。 出门之前,都涂了风油精,却还是不管用。 阿婶全副武装,就留出两个眼睛,看着黑压压的天空,恼火的道:“一会儿都不知道要下多大的雨啊。” “你九叔公也真是的,明知道会下雨,还要让我来种水稻,都说他能看天色算晴雨,我看啊,都是瞎糊弄的。”阿婶骂骂咧咧。 阿婶喊了一声:“我的娘诶。” 喊完之后,阿婶坐在田边,一直蚂蟥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鞋子里面去了,现在正在腿上使劲的吸血。 江小年不知所措,阿婶倒是不慌不忙,拿来了旱烟,抽了两口,烟灰洒在了蚂蟥的身上,蚂蟥瞬间从阿婶的腿上脱落。 江小年最害怕蚂蟥了,阿婶却把烟吸完,把烟火分别放在腿上和蚂蟥上。 蚂蟥挣扎着,变成了一滩水,阿婶腿上的血也止住了。 “蚂蟥扒身上了,千万不要用手去扯,越扯越吸得紧,就用烟灰,用食盐也可以。”阿婶不以为意,又继续劳作。 江小年深受蚊子骚扰,此时,红蜘蛛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睁眼看去,草丛里零零散散,几个蜈蚣也出来了。 忙碌了一个上午,这几块山上的梯田才算是彻底的种好。 阿婶和江小年回去的时候,小雨已经密密麻麻的下着。 但是脱去衣服,脖子上,脸上,手臂上,都是红肿点点,被咬得不轻,阿太看着心疼,烧好药水让江小年洗澡,她又炖了一锅药膳汤,香味蔓延整个村子。 22、陈皮猪肚莲子汤 阿太的这一碗汤,是从早上就开始忙碌的,年纪大的人,不爱看手机,不爱看电视剧,也只有厨房和土地,才会让她更有幸福感。 阿太也有手机,也会视频刷短剧,可是她却不喜欢沉迷于此,更希望踏踏实实的做事带来的收获,比如说去土里种植,比如说做饭吃…… 江小年尝了这一口陈皮猪肚莲子汤,心中的暖意油然而生,治愈和欢喜能从口腔一直都延伸到脾胃。在这样的时间里,却能看出阿太用心良苦。 猪肚一向是最难以驯服的食材,带着粗野的腥气,肃杀之中又有膏腴肥美之乐,只有耐心与巧思,才能让这种野性驯化成养人的羹汤。 阿太说过,欲驯其味,先理其身。她早早的就从杀猪老板那里等来了一个猪肚,以前在农村,这些下水也是很多人抢着要的东西,便宜,解馋,还有油水。到了现在,只要驯服得了那股腥臭,也是很有滋味的美食。 猪肚一副,内外翻转,只有在时光中修炼,方能驯化它的腥臭,内外翻转,在水龙头下用盐粒细细揉搓,这刮去吸附在上面的油腻。 阿太动作没有那么利索,做事情却非常认真,甚至是戴上了老花镜,取出面粉,一遍遍的搓洗,内壁的粉嫩柔韧才能渐渐显出本色。 接着,点燃了炉灶,在冷水里汆烫,直到水波翻滚,猪肚在水中蜷曲挣扎,腥气才会随着浮沫慢慢溢出,定型后捞起来,刮去纸膜,以及看不顺眼的地方,切成肚丝,如此这般,桀骜不训的食材,才算是初初养成。 在此期间,四岁的阿福还要去喂鸡喂鸭喂鹅,小小年纪已经是相当忙碌。 阿太再把砂锅拿出来,用山泉水做底,把猪肚放进去,水中依旧翻滚着泡沫,阿太不慌不忙的拂去。 炖煮的时候,阿太再蹑手蹑脚的去了阁楼,其实阁楼就是一个库房,里面有阿太的嫁妆,有太爷爷挣下的家底,当然,还有阿太珍藏了很多年,年岁比江小年还要大的陈皮。 它们颜色深褐,如同古铜,秘制在缸子里,刚刚打开盖子,就能闻到馨香之气。洗净入锅与猪肚同煮,老陈皮内里深藏的挥发油与生物碱,便在这暖热汤水中渐渐舒展弥漫开来,化开猪肚最后的滞腻,也悄然调理着脾胃郁结之气。 汤色从清淡的白渐成浅金,阿太就把砂锅放在风炉里文火柔炖,锅中声响渐如低语。 此时加入湘莲子,颗颗饱满如珠玉,阿太和阿福两人用针剔净苦心,只为给劳作了一早上的江小年做一碗可口的汤。 莲子沉入汤底,在持续的温柔热力下,慢慢释放出安神定志的清气。 另添几粒饱满的红枣,几片薄姜,亦是增香提气的妙物。 盖紧锅盖,只余灶上一点幽微的星火,让时间与温度从容渗透。 此时,只需要文火慢慢的煨就行,三个小时不嫌少,四个小时不嫌多,等江小年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开饭。 阿太和九叔公则慢慢的吃油茶,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今年的农时与农事。 “丫头想要种桑树,养一些蚕,我倒是支持的,就是怕她太累。”阿太抽了一口水烟,慢悠悠的说道。 九叔公却道:“今年太阳好,雨水足,不过桑树要种在龙岭山下,这才有好处。” “行,就让丫头试试吧,只要她愿意折腾,我都支持。”阿太慢悠悠的说:“年轻人啊,手里没点钱拽在手里,心里不踏实,养上一年的蚕,她也有点积蓄,就不会那么犯愁了。” “我那不成器的孙子也是,现在在城里送外卖,没日没夜的,别说吃一顿热乎的饭菜没时间,就连半夜都在忙,年少不读书,大了可后悔。”九叔公吃着茶,无奈摇头。 风炉就放在堂屋,此时堂屋里弥漫着陈皮的辛香与莲子的清甜交织的气息。 狗爷今天也不出去玩了,猫爷也悠悠的带着一家回来了,都知道家里有好吃的,绝对要守着,晚了可就没机会。 “你看这花蚊子都出来了,苍蝇成群飞舞,估计是要下暴雨,你还让他们去插秧。”阿太担忧的说。 “放心吧,下不到我们这儿,最多到上面那个村,雨就跑走了。”九叔公看了一眼墙角和手心,玄之又玄。 阿福靠在桌子上,问了一句:“就太公你是看云朵吗?你还看了墙角,我觉得你说得对。” “福娃厉害,太公教你算天文,看历法好不好?”九叔公讶异的拉住阿福。 此时江小年却回来了,阿太在大灶上用薄荷叶煮了水给她洗澡,洗澡换衣,妥当后才进了堂屋,此时已经午后。 阿太洋洋洒洒的在起锅的汤里撒了一把盐,此时所有的味道都被这一把盐彻底激发。 汤成,江小年看着碗中汤色如同琥珀一般,猪肚丝带着汤汁的精华,软糯丰腴,莲子入口即化,古老药典所言:“陈皮理气健脾,猪肚以形补形,莲子养心安神”——这汤,老少皆宜。 阿太悠悠的说道:“春分一碗汤,四季脾胃康。” 阿福也拿了一个小木碗捧在手里,汤的热气笼罩了她的小脸蛋,咕咚咕咚的喝下去,喝的时候,还不忘记倒一点给猫猫狗狗,她的好朋友。 阿太和九叔公还有阿婶也一边喝汤一边谈论今年的耕种,阿婶看见江小年想要种桑养蚕,下了决心,务必要把家里打理好,让儿子回来,不在大城市忙累没有白天黑夜。 江小年靠在摇摇椅上喝汤,阿太打趣,吃没吃相,坐没坐相。 江小年却犟嘴回应:“我也是在家才敢这样,明天我要去种桑树了。” “你种不了,妈妈,后天开始,一直都是大雨。”阿福嘴里的汤还没咽下去,就开始说道。 九叔公欣喜若狂:“阿福,刚教你你就学会了,有点天分啊。” 阿太和江小年面面相觑,九叔公到底教了阿福什么,怎么小嘴巴巴的比天气预报还要准。 张宁却姗姗来迟:“我联系好桑树苗了,明天我们去拉回来。” “要下雨。”江小年答。 张宁:“谁说的?天气预报只说今天暴雨,明天就天晴了,正是适合耕种的好天气。” 江小年乐呵起来:“阿福说的。” 23、雨、鱼 张宁有点无语,可是说话间,雨就已经下起来了,闷沉沉的天气,突然被一场雨淋漓尽致的下得很舒服。 阿婆把风炉里面的炭火放到了烤火炉上面,自己慢悠悠的在上面烤糍粑吃,张宁也忍不住来了一碗汤。 “暴雨就是今天,明天不下雨吧。”张宁担忧的问,看天吃饭这件事,不管是到了哪朝那代都一样。 阿福看了一眼九叔公:“今天下不了暴雨,明天下,但也是在我们的上游下暴雨。” 阿福完全能够领会九叔公的意思,张宁觉得不可置信:“难道你们比天气预报还要准?” “昨天晚上看星星,今天去河边看鱼,又看了老房子的蜘蛛网,多年经验得出的结论,小伙子,你敢不敢打赌?”九叔公乐呵的,抽了一口水烟。 阿太骂道:“张宁是干部,谁要跟你赌博。”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九叔公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明天早晨,就可以去后山的那条小溪,抓点野生鱼回来。” “那野生鱼都成精了,一个比一个聪明,我从小到大都没抓到过。”江小年嘟囔,哪怕是拿网子去,也就零零散散几条鱼,都不够塞牙缝的。 九叔公故作神秘:“明天早上就好抓了。” 次日早晨,张宁和江小年都不信邪,两个人带着阿福还有九叔公最小的小孙孙一起去抓鱼。 张宁看着那条小溪流,溪流的确是涨了不少,但是昨天的雨不够大,准确的说,下到他们这儿的不够大,但是上游的雨却很大。 张宁和江小年下网,便又开车去了上面的镇子,买桑树。 刚刚出发了不到二十分钟,暴雨哗哗的打在车窗上,能见度只有一米不到,雨水的急剧下降导致车子里面的玻璃也是一片雾气,根本看不见。 张宁不得不又转头,开车回到了稻香村。 九叔公坐在自家的门口,看着雨中狼狈的他们,笑出了声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不不不,实践出真知。”张宁回了一句。 九叔公却道:“现在上面暴雨大,我刚才看了我们的庄稼,影响不大,中午你们就可以去抓鱼了,晚上回来下酒。” 九叔公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回到家里,却看见阿太在泡糯米,忙得不可开交。 “你的姑奶奶啊,叔叔姑姑们都说了,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咱们是做大清明,一家人说什么也要去挂纸(在坟上挂上白纸),我们这几天忙完了就回来做粑粑,他们爱吃。”阿太还是在操持这些小事。 不管怎么样,都是自己的子女后代,无论如何都是要给最好的。 张宁和江小年在堂屋里吃着油茶,一边盘算着这段时间应该做什么,等桑树也种植好了,长出嫩芽,就可以开始引进蚕宝宝了。 张宁又说道:“沿着路边的那些地,已经被合作社承包了,连同上上下下好几个村子的地,他们要发展种植大棚蔬菜,我们这里是国道,销量肯定是不愁的。” “合作社的老板是谁啊?”江小年问道。 张宁却说:“一个农业投资公司,挺有实力的,在城里的很多大超市都有销路,这一点倒是不用担心,也可以把我们的大部分村民召集过去当职工,保证部分人家每个月都有稳定的收入。” 江小年点点头,张宁问:“你打算去试试吗?” “不不不,我刚从外面当牛马回来,现在到了村里,我还不想当牛马。”江小年马上拒绝,她回来大部分时间是为了疗愈身心,把阿福还有阿太照顾好。 张宁吃了几口油茶:“跟我在别人家里吃的不一样,你们家的味道非常独特,油渣也香,越吃越想吃。” “这可是我老同太太的独门秘方,就连他们家儿子孙子都不会,完全交给了我。”江小年很是得意。 张宁点点头:“你完全可以去市里开一家油茶店。” “不不,太辛苦的事情绝对不干。”江小年二话不说马上拒绝。 阿太也拿起碗,慢悠悠的吃了一碗油茶,阿福在一旁却按捺不住。 “妈妈,两点钟了吗,我们要去抓鱼了。” “妈妈,还不能去抓鱼吗?” “妈妈,真的要去抓鱼了。” 江小年被阿福缠得不可开交,只好带着鱼篓一起去抓鱼,张宁带着孩子们跟在身后。 张宁忍不住问:“要不回来考个老师也行,公务员也行,咱们这种小镇做题家,在外面劳心劳力,不如回来切实的做点事。” “张宁同志,能不能不要想着安排我,我先休息一段时间。”江小年恼怒,她在外面上学工作十多年,早已经对人,对工作身心俱疲。 但是,农村的生活非常养人的心气儿,她现在不再灰头土脸,满脸都写着郁闷失败,反而是每天想着怎么吃,怎么过生活。 九叔公可真是神了,网子里面的鱼都钻进了鱼篮里面,大大小小的都有,满满当当一大堆,都是野生的鱼。 张宁也是不可思议:“我回去拿个背篓回来,你那个小鱼篓放不下。” “妈妈,好厉害啊,那么多鱼啊。”阿福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些都是河鱼,还有些河虾,个头虽然不是很大,什么七星鱼的都有,有些鱼甚至是叫不上名字。 张宁装了满满一个背篓背回家,阿太却有点发愁:“这么多鱼,咱们家肯定吃不完,送一点给九叔公,张宁带一些回去,还有一个背篓啊。” “拿去街上卖给大排档吧,我骑着摩托车去很快的。”江小年知道,这样品质的野生鱼,不愁没有销路。 张宁乖巧的在水龙头的石板上处理鱼,把鱼胆挤出来,阿太在一旁烧火。 阿福和狗爷又闹了起来,这一次抢的是九叔公做的木球。 江小年带着一篮子的野生小鱼给了大排档,换了一百块钱,今天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正好可以给阿福和阿太添置一身新衣服。 回到家里,阿太已经在煎鱼了,张宁带着属于自己的份额回家孝敬老爸老妈,少不得也要喝上一点,这么好的下酒菜。 “祖祖,下雨真好,下雨有鱼吃。”阿福手里拿着没有刺的鱼,已经吃得满嘴流油。 江小年看时间问道:“姑奶奶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晚上到家吧。”阿太愣神回答道。 “那我做点鱼果,咱们清明节也要用的。”于是,全家人又在期待中盼着清明节,对于稻香村的人来说,这个节日,甚至比春节还要隆重,还要团圆。 24、鱼果、面托、豆饼 九叔公这一次也是急匆匆的上来:“姑,今年我们家就不和你们一起做清明节了,我们明天做,明天周末,孩子们今天回来。” “行,我们家孩子明天后天才回来,要到周一才开始拜山了。”阿太心里有本帐,先去哪里后面去哪里,心里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 以前江小年不怎么回家做清明,都是阿太和九叔公一起操持,组织回家的小辈们一起去拜山上坟挂纸。 在此之前,两天前就要开始准备工作了,稻香村的清明节不是指定哪一天,而是在这个节日的前后一个星期都可以。 看着满桌子的小野鱼,小野虾,江小年再次分类,鱼和虾分开,虾做成了干,给阿太平时晚上喝酒的时候当下酒菜。 鱼嘛,江小年要做成鱼果,这是当地非常好吃的食物,也是江小年从小吃到大的零食。 把面粉,生粉拿出来,用水搅和成糊状,再打入两个鸡蛋,继续搅拌成糊状。 江小年手里用的这个陶瓷盆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是阿太的陪嫁,已经被岁月磨得光亮。 面糊糊搅拌好了以后,再把用白酒腌制好的小鱼倒进去,加入胡椒粉,盐,生抽调味之后,继续搅拌均匀,让每条鱼都能裹上面糊糊。 阿福在一旁不断的问:“妈妈,你在做什么啊?” “做好吃的,喂小馋猫。”江小年打趣。 阿福听说有好吃的,带着狗爷和猫爷,守在堂屋那儿,哪里都不去。 阿太已经把花生油放出来,在风炉上架起了油锅。 “小年妹,既然已经开了油锅,我们再炸一点东西吧,什么面托,豆饼这些脆香香的零食,大家都爱吃。”阿太一不做二不休,又拿出来一个陶瓷盆。 江小年在阿太面前,只有听指挥的份儿,阿太带着阿福出去买一些土猪肉做面托,江小年开始搅拌面糊糊和花生,拿出来一个圆圆的,专门叫打铁老徐做成的模具做豆饼。 很小的时候,油炸东西都是江小年的活儿,她是嘴馋的,以前围在阿太身边,后来亲自动手,为的就是能吃上第一口鱼果。 油温逐渐上涨,江小年用筷子夹起带着白色面糊的鱼,放一个进去试试油温。 冒着白色的小泡泡,随后从白色变成了金黄色,说明油温已经差不多了。 江小年不厌其烦的把指头大的鱼面糊糊都一个个的放进油锅,看着他们沉底,冒泡,变色,浮出,江小年这才翻面。 虽然炸鱼果不是什么技术活,可是却很考验人的耐心。 第一锅出来的时候,理论上还是不行的,可是江小年实在是嘴馋,忍不住先吃了一个,酥脆鲜香,野生的小鱼炸出来的果然不一样。 外面的那一层面糊糊香脆可口,咬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随后露出了白色的鱼肉,鱼肉鲜嫩,带着山野的味道。 每逢什么中秋,清明,过年,这些零食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江小年一家人都是食肉动物,别人家都是做一些油饼,开心果,这些油炸的,只有江小年家里肉食比较多。 油温再次升腾,江小年放进去了第二锅鱼果,此时阿太带着阿福回来了,手里还拿着猪肉。 阿太不紧不慢的清洗猪肉,把每一块猪肉都切成肥搭瘦的状态,接替江小年炸鱼的活儿,让江小年去调试面糊糊。 阿太重新炸了一遍前面出来的两锅鱼果,重复炸,就是为了能够让香脆保持得更久,也把里面的鱼骨头炸得酥脆。 阿太疼爱阿福,就跟小时候疼爱江小年一样,特意把一个鱼果炸得连鱼刺都是酥脆的状态,这才递给了阿福。 阿福靠在阿太身上,自己吃一半,又给阿太喂一半。 “祖祖吃,祖祖吃饱饱。”阿福肉呼呼的脸上绽开笑容,像个年画娃娃。 阿太笑了:“小机灵鬼,跟你妈一样。” 江小年用同样的方法把腌制好的肉放到面糊糊里,这一次,面糊糊要多一些,粘稠一些,才能用猪肉把面多带一些。 阿太看了一眼鸡鸭:“小年,你来,我带阿福去看戏。” “现在哪里还有唱戏的,大家都看手机看电视。”江小年疑惑,唱戏这个词,已经听不懂很久了。 阿太嘿嘿一笑:“村子里的一些中老年闲的没事干,自己编排的,广场舞他们不爱跳,还不如跳传统的彩调,黄梅戏。” 阿福听说能去看戏,在外面的鸟笼衣口袋里,装满了鱼果,热腾腾的把小脸热得通红,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唯恐江小年发现她藏私。 江小年佯装没有看见,阿福和阿太手牵手,带着狗爷出去,狗爷眼尖,一早便发现了阿福藏私,所以,跟着阿福,比跟着江小年,更有吃的。 江小年还在家里继续炸鱼,炸面托,炸豆饼,这一天的工作就是在油锅旁百无聊赖的度过。 猫咪拖家带口的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此时,小芊芊带着不少快递来了:“小年姐,全部都是你的快递,你倒是拆开来看看啊。” “我没网购,最近的东西,我都是在集市上买的,阿福和阿太的衣服,也是用布新做的,没有什么颜料辐射有毒物质。”江小年当然知道,那些东西是谁寄来的。 小芊芊围在炉灶旁,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小年姐……” “自己用手抓,面托还要重新炸一遍,鱼果和豆饼都好了,一会儿走的时候带一点走。”江小年拿来油纸袋放在一旁。 面托就是猪肉与面糊一起炸,外酥里嫩,咬到肥肉的时候,还能流出油,瘦肉却是酥香的,有点像现在很流行的小酥肉。 估计小酥肉,就是从面托演变而来,不管是天南海北,大家对于食物有时候总有不约而同的做法与相同的品味。 小芊芊靠在一旁,说起了最近的趣事:“听说了吗,有一些城里的老登,有钱有闲有时间,不想在城里养老了,想要租用我们农村的住宅,租下来就是几十年,在这养老呢。” “是吗,那不是挺好的。”江小年不以为意,现在不都是农村的老人到城里给儿女带孩子顺便养老,城市的老人总想着回农村,可是农村又没有地了,只能想各式各样的办法。 可是小芊芊说了一句:“好什么啊,什么资源都让他们占了。” 这一句话,却是让江小年有点警觉,他们家在稻香村算是“祖业”比较大的,也许,也被人盯上了吧。 25、五色糯米饭 江小年回来在待在阿太身边,很少焦虑,很少杞人忧天,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她只想一心一意的过好自己的日子。 清明将至,前几天放晴的天空,又开始大雨小雨的淋漓,稻香村山峦间弥漫着如丝如缕的氤氲水气。 午后,雾气刚从江上淡淡而去,雨刚刚歇下,阿太就风风火火地拽着江小年和阿福往后山钻去,后山,是他们整个村子的财富,越是往里,物产越是丰富,什么都有。 江小年的背上背着背篓,阿福的背上也背着小背篓,当然,阿福是趴在阿太的背上的。这段时间,阿福对阿太很是依恋,时刻都要黏在一起,阿太打趣自己长了小尾巴,将要离开之时,多了一个大大的牵挂。 后山也被阿太成为“屋背山”,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气息,每吸一口气,都感觉心肺被这清新狠狠涤荡了一番。 阿太说:“是时候了,又要做五色糯米饭了。” 丛林密密麻麻,阿太忽然高声:“不要碰到妹仔针。” 江小年一看,那是一种很无奈的植物,喜欢沾到人的身上,就像个小女孩,密密麻麻的褐色的刺,扎到衣服上,可是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清理干净。 阿太又指着不远处的蓝紫色草叶前,神情严肃得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株草,而是某种神秘禁忌。“这是癫子花,传闻这种花吃了会发癫,以前村里的阿义就是吃了这种草发癫的。” 江小年盯着那花,躲得远远的,差点就信了。阿太还把她当成小屁孩哄呢,她又不是阿福。 阿福乖巧,搂住阿太的脖子:“我不碰那种花,我不要当癫子。” 江小年从小到大就偏爱五色糯米饭,也知道这些饭是怎么做的,今年亲力亲为着手制作,还真是不太习惯。 阿太一边嘟囔:“我也就教你这几年,等我走了,你要老老实实的给我做五色糯米饭,不要在外面买回来那种色素的听见没有。” “小芊芊昨天跟我说,她妈今年就是买天然的颜色回来做,还能做十种颜色呢。”江小年冷哼,有更便捷的方法,为什么还要往后山跑。 阿太恼火:“你要是那那种给我供禳,那我会被你气活的,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你算账。” “胡说八道。”江小年埋怨。 五色糯米饭需要用枫叶,黄栀子,红蓝草当做颜色原料。 枫叶要选老而韧的,经了风霜,染出的黑才沉着;黄栀子饱满圆润,熬煮出来的汁水方是澄澈透亮之金;红蓝草则须分两种,一种叶窄而深,染出浓酽之紫,另一种叶阔而色浅,染成清丽的粉红。 采回植物,熬制色汁便是一场耐心之役。 红蓝草最是古怪,刚把嫩叶掐在手里时,看着明明是普普通通的青色,可在阿太那双布满老茧却灵活的手中一番捣鼓,竟慢慢渗出胭脂似的艳色汁水,像极了藏在草里的神秘颜料。 水龙头下,阿福也没闲着,拿着几片枫叶清洗,叶片在水中舒展开来,阿太又反复揉搓,再入锅慢熬,那黑汁,须熬至深不见底,黑得发亮。 江小年最喜欢黄色糯米饭,于是黄栀子煮开则香气四溢,金汤澄明,盛在盆中,倒映着窗外新绿,亮得晃眼。 红蓝草则分锅熬煮,窄叶深锅,阔叶浅锅,待那紫与红各自沸腾,氤氲的水汽升腾起来,染上了灶台、墙壁,也染上了江小年的面颊与衣袖。 米粒浸入各色染汁中,需沉潜一夜。 白米在汁液里静卧,如同吸吮了大地精魂,江小年翌日晨起取出,已是色彩分明,阿太却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到村口等候即将回来的子孙后代们。 阿福有了吃的,却不愿意轻易离开,等着五色糯米饭从蒸笼里出来。 蒸汽氤氲着腾起,又缓缓散落,五彩的饭,在瓷碗中端稳,山光水色,草木精魄,尽纳其中。 阿福已经按捺不住,单独拿了一个小碗,上面放着几块腊肠,坐在门槛上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江小年的活儿还没干完,九叔公把做好的整鸡端上来,江小年煮好肉,放到了余庆堂的供桌上,这才缓缓的去打酒。 余庆堂的供桌上,一碗碗五色饭端然静立,袅袅热气上升,仿佛穿越时空的桥梁。 阿太跟着姑奶奶和叔伯们的车子回来,江小年把三炷香一个个的递给他们,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给家里的祖先们上香。 祖先们在烟篆香云里默默啜饮着后辈的供奉,也啜饮着这土地千年不散的滋味。 这一次回来的,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是姑奶奶的孙子,也是江小年的表弟,他神色忧郁,对所有人都不关心。 姑奶奶看见江小年却十分亲切:“你回来了,我们就放心了,好好照顾你阿太。” 姑奶奶的子女们也挨个儿上香,江小年最小的姑姑,身后跟着个老外,想要上香,却被阿太制止。 回来的孩子们挺多的,什么年龄段的都有,一张大桌子也坐不下,堂屋里一下热闹了起来,满满登登的坐了两个大桌子,二十多人。 阿太今天很欢喜,唯一不开心的就是,自己的小孙女,怎么找了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加拿大人,越看越心烦。 江小年一直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没人问她离婚的事,倒是把阿福当成宝贝疙瘩,拿着很多东西哄着玩。 姑奶奶和阿太喝了几杯酒就进了房间,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哭声…… 叔叔伯伯们喝多了之后,又给江小年的爷爷上了一炷香,倒了一杯酒,剩下的孙子辈们,都在玩手机,接电话。 更小一辈的,只能抱着电脑上网课。 只有江小年回到厨房,把五色糯米饭晾凉,在喧闹中寻找一片寂静,山野草木的清气与土地的厚味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原来,这五色饭食,正是自然与血脉的馈赠。 也许每家每户都有数不尽的无奈与酸楚,天地不言,只将这绚烂的颜色交付予草木;祖先无言,却将绵长的滋味深藏于烟火。 阿太和眼睛通红的姑奶奶从屋子里出来,布置明天拜山的大任务,跋山涉水找太公的清明祭祀活动,也正式拉开帷幕。 26、无字碑 清明节当天,天还没有亮,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每个厨房里面做的食物和贡品,大约都是一样的。 一只鸡,一只鸭,一块五花肉,放在锅里炖煮,还有五色糯米饭,已经用芭蕉叶打包好,其余的那些小零嘴,什么炸鱼干,炒螺蛳,都算是路上的零嘴。 阿太和姑奶奶都是非常细心的,早早的就将纸钱蜡烛香都准备好,还有挂在坟包上的白纸花,都放在了背篓里。 而此时,阿太却准备好了另外一个竹篮,天刚蒙蒙亮,就让江小年带着同辈和后辈们先行离开。 大姐和洋女婿被叫醒的时候,却是一脸不情愿。 “小年妹,我还在倒时差,怎么这么早,不是要去祖坟吗?”大姐骂骂咧咧,孩子们也是大娃牵着小娃,一起往后山走去。 一个堂哥堂嫂非常稀罕阿福,从始至终都紧紧的把她抱住。 江小年的一个小叔也急匆匆的赶来,走过田梗,往后山走去。 江小年的确是有点迷糊了,问小叔:“你还记得是哪里吗?” “每年都要找,反正就是这一片,用镰刀砍下来看看,这里的芒草,杂树太多了。”小叔喘着粗气。 堂嫂问道:“谁葬在这里?” “谁记得啊,家家户户都那么多坟,去年我还上错地方了。”堂兄拿着锄头,在地上开出一条路来。 一片一人高的杂草,逐渐被清理出来,这才看见有有一个坟,坟上面只有一块石头做成的碑,碑上一个字都没有。 江小年也恍惚了起来:“谁的坟啊?” “对啊,小叔,我们应该叫什么?”大家都在问。 一个表姐紧紧拽住了那个阴郁的孩子,也帮忙用锄头把墓前墓后都打扫干净。 这才开始点燃钱纸蜡烛。 小叔缓缓的道:“这是个衣冠冢,即便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们家小辈每年第一次来的,就是这个地方,小年,以后就是你当家了,你也要第一个来这儿上香。” 江小年点燃了红烛,分别放在墓碑的两侧,又给所有人,都发了三炷香,大家一个个的把香插在泥土里。 小叔和堂哥,表哥开始摆贡品。 鸡鸭鱼肉都放在前面,然后是三碗米饭三碗酒,三双筷子。 阿福和其他十岁上下的孩子,却把喜爱的娃哈哈,棒棒糖,薯片都放在墓前。 小叔这才缓缓的说道:“这墓里面是两件衣服,这个人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却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到底是谁啊?” 众人都盲目的来拜了这么多年墓,却不知道墓主人是谁。 “很久以前打仗,在战场上,他替你们太爷爷挨了子弹,又被太爷爷推出了轰炸,最后太爷爷出来的时候,手里只有他的几块衣服,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用那几个衣服的碎片做了衣冠冢。”小叔缓缓的说道。 这些故事,对于江小年他们来说,就只是故事而已。 雨又开始下了,红烛在雨中热烈的燃烧着。 那块石碑上做成了一个屋檐的模样,香火倒是没有灭,反而是继续升腾。 “墓主人,你们也要叫太爷爷,他年轻估计也没后代,我们家第一个就要供奉他,他是烈士,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太爷爷能活下来,完全是替他继续活着。”小叔又继续说道。 “小年妹,以后你当家,第一次敬酒你来。”小叔把酒壶递给了江小年。 江小年在三个碗里又添了一次酒,原来每个坟墓,都有故事的。 小叔缓缓的说道:“当年你们太爷爷还在的时候,我们都是要跪下磕头的,这一个大家族能延续,能昌盛,就该感谢的就是这个墓主人,只可惜,不知道名字。” “那一年你们的太爷爷也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个墓主人可能年纪也差不多,上了战场,谁还管大小,硝烟在苞米地里滚滚而过,轰炸声音四处响,太爷爷回来后,多次想要画出救命恩人的模样,却只记得脸上黢黑。”小叔又添了一次酒。 没有字的墓碑,却承载着一个家族的恩情。 “你们阿太每次供禳,总会另外用一个小桌子,朝战争的方向给这个太爷爷上供,可是后来九叔公说,不是这个家的魂进不来,所以只能每年清明节,第一个供他。”小叔对于以前的事,也算是知道一二。 江小年却记得,以前爷爷带她来这个坟墓的时候,心情总是很沉重,上香上供,就是一次缅怀的过程。 “以后这群孩子长大了,还要讲给他们听,我们今天吃饱穿暖,是这个太爷爷用鲜血和命换来的,他被炸得浑身粉碎的时候,可能也就十七八岁吧,甚至更小,以前的人,都是讲究虚岁。”小叔抽了根烟。 此时,阿福和小男孩把手里的旺仔牛奶还有糖果,都放在了坟墓上方。 他们虽然小,但是他们却能听懂,这个墓主人是个孩子就已经牺牲了,太爷爷后面那么努力的读书,也许承载的还有这个墓主人的希望。 江小年这一群人,尽管因为工作,生活过得不是太如意,可是却看见了先辈们看不见的和平与美好。 终于到了烧纸的环节,大家都沉默的把纸钱烧得特别旺盛,即便是下着小雨,也没有浇灭纸钱。 “我们现在过得好着呢,爷爷啊,以后我们江家就是你的家,我们今年多给你烧点纸钱,你在那边多吃多喝,也要幸福开心。”小叔开始了念叨模式。 这个模式跟阿太念叨得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祭拜,江小年他们都是带着虔诚与尊敬,没有特别的许愿环节。 阿福却认真的介绍地上贡品的那些零食:“这是旺旺雪饼,这是米果……还有酸奶,明年我来看祖祖,就带更多好吃的。” 江小年感到欣慰,阿福似懂非懂,却已经带着所有的善良。 突然,一个身影嗖的出现,火焰三尺高。 “祖祖啊,你那么小就去打仗,肯定没有上过学读过书,我给祖祖烧一下我的作业……” 那是个十岁左右的皮猴子,表哥把身后的树枝折下来,追着皮猴子打:“是你不想写作业吧,小崽子,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27、跋山涉水找祖宗 在一片嬉笑中,这个无字碑的坟墓就算是祭拜过了,墓上白色飘扬的绵纸,就表示这个墓是有后代的,有人惦记的。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需要驱车前往五六十公里以外的山上,这一次,必须全家都出动,包括阿太和姑奶奶以及家族中所有的人。 江小年早就安排好了一个中巴车,能坐二十多个人,司机是江小年的同学,听说他们今天要去远处的山上去拜祭祖先,很愿意帮忙。 在车上,阿太和江小年坐在前面,后面一群孩子在一起打打闹闹。 姑奶奶紧紧的抱住了自己的孙子,不断的跟他说一些外面稀奇古怪的事情。 阿太这才缓缓的说道:“这个雷蒙弟,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的,偏偏要得了什么抑郁症,就是读书给读傻了……” 原来那个七八岁的孩子叫做雷蒙,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总是一个人走路,就算阿福摔倒在他跟前,也不会扶起来,现在家族里面的孩子都不愿意带着他玩。 小小的一个家族,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更不要说外面的大社会了。 阿太又看向洋女婿:“你大姐就是出生的时候缺氧了,在保温箱里面关了十几天,所以才会找个洋女婿,你说说,以后咱们族谱上怎么写?” “阿太,你不要那么封建好不好,我们家那么多孩子在国外留学,我太爷爷也在国外留过学,找个洋媳妇,洋女婿,不是很正常吗?”江小年打趣道。 路过了镇子上卖汉堡的地方,洋女婿坐不住了,非要下去买汉堡。 大姐只好把洋女婿带下去,随之跟着下去的还有一群孩子,可乐汉堡炸鸡翅,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反正有大姐请客。 大姐也是个孝顺的孩子,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还额外买了两个全家桶和汉堡,为的就是一会儿去扫墓的时候,给祖先吃一点。 小叔和堂姑姑看见镇子上的集市,更是走不动道了,什么都要买一点。 姑奶奶很久没有见过热闹的集市,带着雷蒙到了集市上。 只有阿太和江小年在车上窃窃私语。 阿太没好气的说:“你看那个洋人,长得那么丑,还那么胖,吃什么跟猪吃潲一样,哐当哐当,我今天早上看见他吃米粉,吃了三四碗……” “你说,你数人家吃米粉做什么?以前我妈,我奶奶嫁过来的时候,你都没有什么婆媳矛盾,现在怎么还到处挑刺了。”江小年真是哭笑不得。 说话的时候,洋女婿还把汉堡递给了阿太:“阿太,你吃。” 他的汉语非常生硬,阿太却笑着接过来:“你们多吃点啊,你说离家那么远,要吃好喝好,需要什么跟他们姐妹说。” 阿太笑得很虚伪,很虚假。 江小年小声的鄙夷:“刚才还是一脸不开心,现在怎么笑了。” “你懂什么,我现在对他好,他才会对你大姐好。”阿太倒是有自己的人生哲学,虽然是自己非常郁闷洋女婿的事,可是她却发牢骚,不干预。 过了一个多小时,赶集的事情才告一段落,车子里面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这才能继续上路去扫墓。 反正今天是要去好几个地方,多买点东西,也算是给自己在路上积攒一些粮食。 年轻的小伙子们背着贡品和酒,女人们带着孩子,扶着阿太,前前后后的往山上走去。 阿太看着眼前的这座陡峭的山峰,一脸傲气:“这是你爷爷亲自给你太爷爷选的风水宝地,号称莲花盛地,你太爷爷就葬在莲花盛开的花蕊,最中心的地方。” 众人抬头,骄傲之间,却又带着几分瑟瑟发抖。 表哥突然来了一句:“这么高,这么陡,当时是怎么爬上去的?” “你爷爷开了路,还用钢钉做了梯子,这个风水宝地,当时很多人都看中了,只有我们家的葬进去了,所以我们家才经久不衰。”阿太很相信这些。 小叔抽了一根烟,看着大家望着陡峭的山峰一阵无奈的样子,跃跃欲试:“每年都这样,我都已经习惯了,今年还是我开路。” 阿太缓缓的说:“那就你先去,官保,注意安全啊。” 江小年和身边的堂姐小声的议论:“这么高,完全都没有路。” “你别说啊,这个山峰非常像是莲花盛开的形状,中间那点,不就是花蕊吗,中间的山峰直勾勾的,哪里有路啊。”堂姐也是一阵感叹。 江小年也是知道太爷爷葬在这个地方的,以前他们都是派个别人上去扫墓祭拜,其他人在下面供禳,今年阿太说什么也要把人全部都弄上去。 当然,这些弄上去的人,还包括阿太。 小叔已经带着两把镰刀出发,从莲花花瓣的一侧出发,看着相对来说比较好走的路,走到了花瓣的中央,就已经是崎岖的山路。 小叔仿佛是真的会攀岩一般,从花瓣的中央,又往云雾里面去了,跟着小叔去的,还有几个年轻的兄弟。 不一会儿,他们从云雾中出来,身上都湿透了,又拿着镰刀往上继续攀岩。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左右,那边才打电话:“我们这儿很顺利的找到了路,还有一些铆钉,就是下面有个水潭,经过水潭才能上中央峰。” 此时,江小年才带队,来到了山脚下,手中的贡品比较多,阿太精挑细选的拿了一些装进背篓里。 表妹和表弟却拿出了无人机:“背上去多麻烦啊,我们用无人机拉上去,多拉几趟就好了。” “飞机啊?小鬼们厉害啊,这么小点年纪就会开飞机了。”阿太唏嘘不已,觉得自己顿时就是大户人家的,竟然还有飞机。 表弟的黄毛特别显眼:“我在学校就是学这个的,开个飞机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表弟把东西装在无人机上,稳稳当当的出发,先把贡品送上去给小叔他们摆好,人再陆陆续续的上。 阿太先走,江小年紧紧的扶住她,阿福现在跟洋女婿背着,俨然成为洋女婿的小翻译,谁让她之前在幼儿园会英语呢? 阿福不停的问:“妈妈,坟墓怎么说,太爷爷怎么说……” “妈妈,他想屙尿……但是不会说中文。”阿福掩嘴偷笑。 阿太恼火:“懒驴上磨屎尿多。” 阿太年纪大了,可是跋山涉水这种事,一点也难不倒她,何况,这一次是来给她的丈夫扫墓。 很快,众人就难住了,眼前有一片小河,围绕在花瓣里,水大约有两个人这么高,难道上坟扫墓,还得会飞,还得会水? 28、和太爷一起干饭 阿太的力气已经不如往年那么大了,在铆钉打好的楼梯上,阿太的腰间还带着绳索,上下都有人扶着,务必要保证老太君的绝对安全。 阿太倒是有点双枪老太婆的架势,一只手拿着镰刀紧紧抓住岩石和泥土的缝隙,手脚并用的往上攀岩。 抱孩子的那些人,就用背带把孩子捆在自己的身上,腰上也绑根绳子,在直角九十度的山上逐渐往上。 幸好这座山上有很多的树,也可以作为向上攀登的阶梯。 洋女婿本来就胖,刚刚爬上一会儿,已经开始抱怨:“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参与这么危险的活动,你们难道没有向相关部门报备吗?” “老子就是相关部门。”小叔下来接人,骂了一句。 清明节,那是整个华南地区非常重要的节日,只需要跟祖宗们报备,跋山涉水就是为了那一炷香。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陆陆续续的人才上到了莲花峰上面。 幸好刚才表哥聪明,竟然还带来了充气皮划艇,一点也不紧张的过了那个小小的瀑布。 到了莲花峰花蕊的顶端,这才看见了一种特别奇特的景象。 花蕊中间竟然还有三个水柱冒出了山泉水,泉水沿着石头的缝隙往下涌,形成了下面的溪流,溪流又顺着莲花峰往下流,又有了不远处的一条河流。 而太爷爷的墓,就是葬在花蕊中间的水柱前,在坟墓的前面看去,俨然是三炷香,而再往下看去,一条大河在坟墓前奔涌而过。 阿太坐在地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官保,你们几个就开始煮饭,我们中午就在这儿吃了,小年,你带着兄弟姐妹们供禳,叫你太爷爷出来吃饭。”阿太说得很松弛。 她这么一说,倒是让江小年毛骨悚然,仿佛太爷爷还真的在世一样,他们做好了饭菜,太爷爷就能出来吃? 不过,大家分工明确,这儿有山泉水,一旁还是一块空地,非常适合野餐。 小叔就开启架起了火,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鸡,还有在下面莲花峰抓到的鱼,以及在市场上买的凉菜。 “这有牛羊肉,那就烤肉吧,刚才下面有竹林,我们就做竹筒饭,还有一些刚刚抓的鱼,我们做成荷叶包鱼,荷叶鸡,五色糯米饭一会儿供了阿爹,就可以吃了。”小叔总能在野外的条件下,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江家的家族人多,不一会儿就把坟墓周围的杂草全部都挖下来,正好可以当成柴火烧。 江小年也摆好了贡品,点燃一双红色的蜡烛,孝子贤孙们挨个儿的上香。 姑奶奶陪着阿太坐在地上,不远处就是小叔的烧烤摊子。 阿福嚷嚷着饿了,阿太倒也没有什么避讳,直接从贡品里面拿了一个红鸡蛋。 “老头子,你能吃就多吃点,我们陪你吃,我也不知道还能来几次,只要我来啊,就把孩子们都带来,陪你吃一顿饭。”阿太又变得百无禁忌。 红鸡蛋也是今天早上姑奶奶早早就染好的,清明节都会比较忙,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工作。 那些头天炸好的豆饼,面托,鱼果,也都放在一起供,那群孩子们调皮得很,娃哈哈,炸鸡,奶茶,纷纷都往上面摆。 小叔他们的动作比较快,烤鱼做好后,也是放在了贡品的位置上。 阿太在坟墓的前面摆好了一张布,慢慢把大家吃的东西也往上面放,甚至还有人拿来了好酒。 “我记得我阿爹(祖父)以前爱喝酒,这可是我特意买的茅台,多喝两杯,我们一年就陪一次。”小叔打开酒瓶,倒了一杯酒。 姑奶奶和阿太坐着,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仿佛就是在家里一样。 烤鱼,烤鸡做好,镰刀吭哧吭哧的剁好,放在荷叶上面,那些野菜也是就地取材,在荷叶里面放了调料一块儿放在火上烤,倒也别有滋味。 就是竹筒饭用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大家却也都是在耐心的等候。 有人在玩无人机,有人在逗孩子嗷嗷哭,还有人在四周摘野菜。 阿太倒了三杯酒,轻声的嘟囔:“孩子们都好着呢,你放心吧,你看你的阴宅,风水也好,视野开阔,这几天下雨,我们上来看见你这儿这么干燥,就知道你住得好,等我百年以后,也是要来陪你的。” “你也要葬这儿?以后我们每年来,你也要出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吗?”洋女婿更是百无禁忌,什么都要说出来。 阿太冷哼一声:“到时候你要多给我敬酒,小洋人。” 阿太一声令下,众人在布上面自己找地方坐,有人坐在石头上,有人蹲着,有人坐在锄头上,大家也都在一起聚餐。 阿福突然走到贡品那儿,拿了一个可乐:“祖祖,妈妈爱喝可乐,我给妈妈拿。” 众人都哈哈大笑,倒也没有太多的规矩,就像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一样。 老人们很疼爱子孙后代,想吃什么都行。 可是阿福和一个小孩子在一旁聊天:“不是说叫祖祖出来吃饭吗,为什么现在都没有出来啊?” “可能祖祖是隐身来的,我看过中国的神话,人死之后,就变成了仙人。”另外一个小姑娘大约六七岁,摇头晃脑说得很认真。 大家也给自己倒了酒,先倒一杯在地上,算是敬祖先,然后才自己喝。 “太爷爷,我希望你能保佑我今年发大财,我想买个车子,最好是几百万的车,不用太贵的。” “太爷爷,我希望你保佑我儿子能顺利申请好大学。” “太爷爷,我想要暴富,钱多。” …… 酒过三巡,在给太爷爷烧纸钱的时候,每个人都开启了许愿模式,希望能够得到祖宗的加持。 阿太倒也没有为孩子们无知且无语的愿望而生气,反而看向阿福:“阿福妹,他们都有想要的东西,你想要跟老祖祖要什么?” “我要祖祖一直陪着我,我想要妈妈永远陪我。”阿福妹想了很久,童言童心,说出来的话,倒是让江小年大吃一惊,原本以为四岁的阿福是想要玩具的。 江小年却一边烧纸一边说:“希望大家都平安健康,也希望我在家里做什么都能顺利。” 姑奶奶落泪了,带着孙子烧纸:“我希望雷蒙能够康复,我们都错了……” 姑奶奶在坟墓前,是声声的忏悔…… 29、糖的弥补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心愿,也有属于内心不能戳破的纸,久而久之,就成为心里一道道坎儿,如今来到了祖先的坟墓前,却又变成了一种救赎。 阿太拿了鸡腿,毫不犹豫的递给了阿福,阿福也把竹筒饭递给阿太。 倒是让不少人都觉得阿太偏心,开始打趣:“阿太只喜欢阿福妹,那么多孩子,鸡腿偏偏给了阿福妹。” 上供的贡品此时还是不能吃的,因为下午还要去拜祭阿太的父亲,所有人的祖宗,也是在这个县城,只是还要远一点。 阿太拿着竹筒,又用一次性筷子吃饭,慢悠悠的说道:“阿福妹长得最像你们太爷爷,你看看那双眼睛,嘴巴,就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江小年在一旁总结了,只要是长得漂亮的地方,都是他们江家的基因,只要是长得不那么完美的地方,就赖给李家。 姑奶奶一边给雷蒙喂饭,一边嘟囔着:“你说咱们一家人都是这么开朗的性格,抗压能力也很强的,怎么雷蒙就……偏偏得了这种病……” “别提了,我那个小儿子,现在就是黄毛,骑着摩托车在大街上乱逛,送去学校也逃学,学不进东西。”小叔也在抱怨。 另外一个大姨也声声怨念:“我家那几个就更不用说了,到现在还没有结婚,你说说……” “我找谁说理去,女儿找了个洋女婿,你看看那肥头大耳的,说话还听不懂。”大叔又说。 总之,他们的世界总是不那么如意的,而这些不如意的源头,都来源于江小年这一辈。 幸好江小年父母都不在,要不然,自己也是属于非常让人头疼的人吧。 阿福妹的这一辈,却也没有太让人纠结的地方,只要身体健康,能吃能喝,就是好事。 中午就是在山顶上面野餐,大家喝得有五分醉意,在阿太的催促下,这才收拾东西,最后让小叔放鞭炮,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中,大家陆陆续续的往下爬。 江小年不理解:“我们去祭拜那个衣冠冢的时候,为什么不放鞭炮呢?” “因为那个太爷爷是被炸没的,你阿太说他可能会害怕炮仗声,所以这么多年祭拜之后,就不放鞭炮了。”小叔缓缓回答。 江小年为之动容,对于先辈的牺牲,他们是铭记在细节里的。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的时候,还是把东西贡品都用无人机放下去,人也陆陆续续的往下爬,往阿太父母的坟地走去。 这一次,阿太却早早准备好了卤牛肉和糖果,这是单独给父母上供时候准备的,阿太说,以前两位老人还在的时候,唯独喜欢卤牛肉和果子酒,哪怕是闭眼之前,阿太的母亲还想吃颗糖,甜甜的离开,还没把糖拿来,人已经离世。 于是阿太每次在供禳祭祀,或者是来扫墓的时候,总会放一把糖果,只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 阿太在车上,跟着江小年念叨这个遗憾,心里却非常委屈:“你说,我怎么就没带上一颗糖在身上呢,她想吃糖,我去厨房拿白糖,可是……” 想起以前的事情,阿太的心中满是悔恨与愧疚,只有每年这个时候,才能再拜祭父母的时候放上一颗糖,才能把当年的遗憾弥补半分。 车子开了大概半个小时,又到了一处地方,阿太指使着孙子,曾孙子辈的拿东西,一边慢悠悠的山上找路。 阿太一边走一边说:“这个可不太好找,以前我明明记得是在这个方位的,有一块大石头,沿着大石头的两点钟方向走,怎么今天就是找不到呢?” 此时,又在茂密的山上遇到了另外一家人,他们也是在晃晃悠悠,一家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前面有几个人开路,一边挖出阶梯,一边把道路两旁的刺,草砍了。 遇到江小年一家人的时候,还特别兴奋。 “吃了吗?” 几乎是同时,对方开路人和小叔一起脱口而出。 “吃了,在山上随便做了点,就当是来野炊了,你们呢?”小叔乐呵的回答,还拿出了一包烟给对方点燃。 对方也是个大叔,大约五六十岁的年纪,看上去也是在城市里养老的,衣服,裤子都是专业的登山装备。 他却回答:“我们在河滩上烧烤,还烤了半头猪,还有呢……” 说完,身后的人却将一些烤猪肉递给了江小年,江小年也把刚才包在荷叶里面的烤鱼递给了对方。 非常有默契的交换了食物,对方也是一大家子,妇女们很灵巧的包了粽子,做了糖糕,也一一分享给江小年。 之后,对方又靠在一旁,让出了一条道。 “今年雨水多,草长得那么高,根本找不到路,我们还没找到墓嘞。” “你们往这条路去看看,我们刚才找了一个,还不是我们家的。” 两个人一番对话,互相给祖宗的邻居指了一条路,便也匆匆别过。 阿太和小叔找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终于看见了一个墓穴,大家都兴冲冲的跟上去,只见还是别人家的,众人未免一阵落寞。 此时,江小年的脚下一滑,从山上连滚带跳的到了几棵树的下方。 江小年还没来得及喊痛,眼前却看见了江公承正之墓,正好是祖祖的名讳,另外两侧还有孝子贤孙的名字,立碑的时候正好是阿福出生,故而,又有阿福的名字。 “在这儿,在这儿,别往前找了。”江小年笑道,这一番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太笑呵呵的说道:“小年果然是天选之子,我们找了这么久没有找到,现在一脚功夫,就找到了,看来是你祖宗在叫你,看见我们这么找,他都着急了。” 所有人都齐心协力,一起把坟墓周围的的杂草都清理干净,摆上贡品,点燃蜡烛,上香,一切都井然有序。 这是一个夫妻合葬的墓穴,阿太缓缓的道:“你九叔公当时就不同意夫妻合葬,为此,我们还吵了一架,毕竟这也是他的爷爷奶奶。“ “为什么不让夫妻合葬呢?”江小年问。 这么多年,她每次清明节都是有口无心,从来不像今年一样认真的祭拜,一点点的了解这个家族的历史,通过这一次当家做主的祭拜,江小年慢慢的走进了这个家族不为人知的秘史。 30、怪谁?怪那棵树! 阿太亲手将双人合葬墓上的白纸挂好,一根树枝上挂着白色的绵纸,风儿一吹,飘扬四方。 大家还在等阿太说为什么不能夫妻合葬的原因,可是阿太就好像故意吊胃口一样,带着江小年去捡茶叶。 “这一棵巨大的茶树,就在我们把我父母葬在这里的时候才种下的,没想到这么大了,我老了,看似是一个家庭的老祖宗,但是我有时候也会想爸妈。”阿太用皱纹遍布的手采茶叶的嫩芽。 此时,天空阴郁,下起了清明雨。 大家都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一次性雨衣,小叔带着几个男性撑起巨大的塑料薄膜,用树当成支柱,大家都在白色的塑料膜下。 阿福兴奋的拍手大喊:“好大好大的雨伞啊。” 江小年陪着阿太采茶叶,阿太说一年的茶叶都是这棵树上下来的,是清明茶,也是父母茶。 “你九叔公说,如果老人去世后,两个老人葬在一起,就不会护佑子孙后代,他们老两口在上面过自己的日子,然后携手走向另外一个世界,要是希望我们这个家庭能发扬广大,还是要分开葬。”阿太采茶叶累了,靠在茶树上休息。 江小年噗嗤笑出了声音,用棉麻粗布做成的新中式衣服擦了一把雨水,又给阿太擦了擦汗。 “我们年轻人不讲究这些,儿孙自有儿孙福,日子怎么过,都是各自的选择。”江小年柔声说道。 随后,江小年又补充:“放心,您百年之后,我肯定把你和太爷爷葬在一起,你活着的时候,为一家老小操心到现在,我不想你死后还要操持护佑我们。” 良善之人,自有天佑! 阿太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这才绽开了笑容:“小年妹,以后这个家我就交给你。” 姑奶奶也加入了采茶叶的阵容,雨声淅淅沥沥的打在塑料膜上,小叔连忙招呼:“小年妹,你该敬酒了。” 江小年走过去给太爷爷的三个杯子里倒酒,一边学着阿太的模样,轻声念叨:“老祖宗,今天清明节,我们来上香烧纸,请你们二位护佑子孙后代都平安健康,一天比一天好,做生意的发大财……” 酒过三巡后又到了烧纸的环节,这一次,洋女婿突然很是好奇,竟然拿出来了纸做的房子,纸做的汽车,还有几个纸人,一系列的产品,手机,电脑,笔记本,应有尽有。 洋女婿看见那些都被一比一的成了贡品,欢喜不已:“小月,你说,以后我们死了,你的侄子侄女们会给我烧这些好玩的东西吗?“ “我觉得,我们还是需要一辆玛莎拉蒂,对,房子我喜欢中式的。”洋女婿不断的比划着。 大姐和洋女婿是丁克,不要孩子,所以把烧纸这件大事交给了阿福他们这一代。 大姐的脸都被气绿了:“什么玩意儿,洋相还得洋人出。” 阿太也慢慢走过来烧纸:“爸妈,今年的这些新鲜玩意儿都是小年和阿财他们置办的,说什么老人也要跟上新时代,你们就凑合用吧。” 当然,还有一些纸钱,也随之烧了。 今天的扫墓活动也是在夕阳中结束,姑奶奶和小叔他们开启了晚餐模式,当然,还是在山上,把今天的贡品都吃了,也懒得背下山。 此时大雨滂沱,的确不是下山的好机会,很可能会被滑倒。 姑奶奶和阿太看着坟墓眼前的那棵树,母女俩心照不宣。 “我就说嘛,怎么我们家这一两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你看看雷蒙,小年,还有阿月,一个个都成什么样了,病的病,离的离,不生的不生,当黄毛的当黄毛,就是前面这棵树挡住了风水。”姑奶奶站起来,实实在在的比划。 阿太也是看着眼前的那棵树不顺眼,因为的确的挡住了父母坟墓的视线,还是一个桑树,兆头就不太好。 小叔也随即附和了一番,马上给九叔公打电话,九叔公那边终究还是拍拍大腿,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我们家这一两年没有以前好,就是这棵树挡住了,砍掉。” 年轻的小伙子们终于有地方赖了。 堂哥信誓旦旦:“我说呢,去年做生意都不赚钱。” “怎么不赚钱了?”江小年问:“你们刚刚买了一套平层啊?” “本来我们年初计划是赚五百万,但是只赚了四百万,就是相当于亏了一百万。”堂嫂骂骂咧咧的找来了柴刀。 江小年满脸郁闷,敢情他们说不赚钱,是这样不赚钱啊。 姑奶奶亲自砍树,大家伙一人一刀,把不顺利,不愉快,全部都怪眼前的这棵树。 这棵树大约有两米高,直勾勾的长在了坟墓的前方,去年来的时候还不以为意,今年的确是越看越碍眼。 表姐也嘟囔着:“难怪我最近找的男人都跑了,还是怪这棵树……” “你眼光不那么高,不那么矫情作死,人家也不会跑。”洋女婿终究是没有什么情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不仅把树砍了,甚至是还要连根拔起。 堂哥说道:“早知道我们就背一袋水泥上来,咱们把坟墓周围做得亮堂堂的。” “那倒也不用,以老两口就不喜欢水泥房子。”阿太冒出来一句话,又围着坟墓看了一圈,到底还有什么能挡住这个家庭的前景发展的,一声令下,年轻人们都前来讨伐。 众人把贡品都砍了,在火上烤了一遍,分开食用。 五色糯米饭也做成了饭团,还有一些现成的蘸料,手里拿着就是啃。 阿太看向江小年:“你九叔公那边也说了,今年清明节是个比较顺利的日子,你爷爷那边的碑也要立起来了,明天两家人一起背着水泥,墓碑,一起去……” “好啊。”江小年连连点头:“一年到头在家里,其实都挺忙的。” “小年啊,姑奶奶要拜托你一件事,雷蒙回来了之后,食欲好很多,阿福是个小话痨,他跟阿福还能说上几句话,你看……我们国外的生意和学校离不开人,要不,就把雷蒙放在你的身边。”姑奶奶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可是现在不开口,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姑奶奶说话的时候,不断的看向阿太,企图让阿太多说两句,至少这个家是江小年在管。 31、立碑记 江小年一直都不愿意回应姑奶奶的话,照顾一个孩子很不容易,如果再加上一个有抑郁症的雷蒙,这个日子无疑是雪上加霜。 回去的路上,大家吃饱喝足已经昏昏欲睡。 江小年把手机拿出来看,有很多未接电话,有阿福爸爸打来的,还有张宁打来的,九叔公打来的,以及以前很多旧同事。 可是江小年都没有回复,过习惯了没有电子产品骚扰的生活,只觉得身心都没有太多的负担。 电子产品和网络,最初是为了便利人们才发明的,如今却成为人们生活的累赘,当累赘大于便利的时候,不如先舍弃一阵子,让生活回归于生活。 晚上回家,阁楼上住着叔叔们,阁楼下面的房间也睡着姑奶奶和表姐,妹妹,大家累了一天,已经没有了玩耍的心思。 倒是江小年和阿太还有九叔公坐在堂屋,慢悠悠的打油茶,喝茶聊天。 阿太吸了一口水烟,把今天的疲惫都驱逐:“小年爷爷明天就立碑了,碑文上面的字都刻好了没有?” “现在都是电子刻字,快得很,早就刻好了,正好清明节,大家都在。”九叔公也抽了一口水烟:“小辈们明天去立碑上香烧纸,我带队吧,那是我哥,也是合适的。” “也好,有你在稳当一点,这些家族祭祀,慢慢的教给小年妹,明年开始就让小年妹主持大局吧,但凡有哪个孩子考上大学,家族结婚,生老病死的上祠堂的,就让小年妹代劳。”阿太这句话说得慢悠悠的,但是在九叔公眼中,却是有千斤重。 九叔公知道,以后,这个家族的当家权利,就要从阿太的手里,交到了小年妹手里。 这个家族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阿太当家,后来交给了姑奶奶,姑奶奶终究还是选择出嫁,出嫁的女人,就没有资格当江家的家了。 一直到小年妹,阿太总是强调,不算是出嫁,只能算结婚,男不娶,女不嫁,也就是现在比较流行的两边走,也免去了入赘这一个说法。 江小年看了一遍九叔公写好的流程,又看见还摆了好几桌的饭菜,心中也有个大概的数。 翌日,清晨的雨下得很大,九叔公带着一个家族的人,浩浩荡荡的出发。 小叔还借来了拖拉机,这个比较老旧的物种,轰隆隆的沿着大路走往里面的村子。 九叔公缓缓的说道:“今天我们先去立碑,然后经过那边的河,再去祭拜你的一个姨太太,我也分不清楚辈分,大概就是给咱们祖宗当过二房的女人。” 洋女婿手里拿着面托,在拖拉机上套着塑料袋吃米粉,吃得满脸都是。 大姐十分嫌弃:“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这个洋鬼子回来,简直就是丢人,要不是看在他家有钱他有学问的份儿上……” “选择了就别后悔。”姑奶奶骂了一句。 拖拉机开了许久,才到山下,九叔公带着一群人走到了山中,一边说:“这是一块好地方,当年你爷爷上山采药,别的地方都是有冰霜,只有这个地方暖和,热腾腾的,当时他就选中做了阴宅。” 江小年背着石碑,一步步的往山上走去。 在山林里七拐八绕的,九叔公也是寻找了很久才找到地方,上面有石头做成的记号。 表弟连忙拿出来定位系统,做了一个标记,唯恐明年忘记。 江小年把墓碑拿出来后,仔细的端详,上面写的很清楚,江公灵渊之墓,左边写生卒年,右边写谁立碑。 左右还有两块小碑,一边是写江小年祖父的生平事迹,一边是写子孙后代的名字,写得极其详细清楚,唯恐将来子孙后代扫墓的时候,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表弟他们还背着水泥,红砖,一边扫着抖音,一边学怎么砌墙。 几个女性在一旁打扫得干净,九叔公拿着墨斗和尺子,一边测量一边计算,孩子们倒是在山间找好吃的,打算继续在这儿野炊。 这几天心都要玩野了,只要是在山林间能抓到的鱼和鸟,山鸡,都能成为盘中餐。 兄弟们,还有小叔堂叔伯伯们,手脚还是挺快的,不仅在墓上砌砖头,还贴了瓷砖,看上去就非常的端庄威严,很有派头。 九叔公看时间,大约十一点,这才集齐所有人,缓缓的开启了立碑的仪式。 首先,是一个表文,九叔公连说带唱的念出来,大概是上报天庭地府,江家的阴宅建成了,其次是说起小年祖父的生平事迹,曾是一名医生,救人无数,大家都感念功德等等,最后,就是子孙后代上香烧纸供奉纪念。 洋女婿还是很热衷于烧玛莎拉蒂,奥迪,等等豪车,毫不客气的说,昨天晚上他半夜起来,亲自折叠的,这会儿烧得起劲儿。 “为什么现在才立碑呢?”大姐问了一句。 江小年低声回答:“我们的习惯是二次葬,第一次下葬是在棺材里面,过了好几年,看风水好,再把尸骨从棺材里捡出来,俗称捡金骨,放进了金坛,再找风水宝地二次下葬,这一次就是永久的,要立碑等等……” “原来如此,不回来还真不知道。”大姐和几个弟妹侄女们都纷纷点头。 仪式大约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九叔公祭奠词念完后,众人这才纷纷的坐下,最后立碑,祭拜在鞭炮声中缓缓的落幕,当然,这一次他们并没有把祭品带走或者吃下去,算是给林间鸟兽的一种奉献吧。 到了大河旁边,众人又开启野餐模式,洋女婿和阿福最喜欢这个环节,能吃能喝还能玩。 倒是九叔公望洋兴叹:“小年妹啊,以前那个姨太太是在水中间的小岛上的,现在涨水了,那个坟墓怎么找啊?” “大概方位知道吗?”江小年也觉得头大。 表姐突然来了一句:“一个当妾室的,跟咱们没有血缘关系,还要每年供她,这不是开玩笑吗?” “鬼丫头,就会贪图安逸,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以前吃饭都难,为了吃口饭,在我们家当小,后来祖宗带着正妻子女们去了外洋做生意,她一个人等到老死,这份情谊就要记住,以后也是我们家人。”九叔公瞪眼,显然是生气。 江小年却不知道,家里竟然还有这位姨太太。 32、最后的姨太太 中午的山间雾气缭绕,在烟雨中,那一条大河显得格外的空旷,悠远,以往走了无数遍的山路,现如今看来又变得陌生,在烟雾中尤其如此。 小叔和九叔公找来了两艘木船,平时都是附近的村民们用来捞鱼的,现如今又派上了新的用场。 小叔和九叔公不断的念叨:“前段时间过年的时候我回来,到山里面去烧炭,还看得见这个坟墓的,本世纪初修缮的时候,我们还做得挺好。” “是啊,现在就是一片大河,这几天清明节嘛,一直下雨,已经把坟墓给淹没了。”九叔公也在喋喋不休,不断的寻找河中央以前的小洲。 江小年也跟在船上,阿福和雷蒙脸上是能看得见的笑容,他们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开心的瞬间。 两艘小船,两三个竹排,齐刷刷的停在了河中央。 九叔公摇摇头:“不行,找不到了,这样吧,我们就在船上祭拜,好吧?” 九叔公此时已经寻找到了极限,转过头跟江小年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在河中央给这个姨太太修一座坟吗?” “不知道,你不是说这个姨太太平时人挺好吗?”江小年的脑海里,已经补了无数个宅斗的戏码。 九叔公缓缓的道,“几十年前,河中央的岛上有一座小小的房子,是姨太太独自要求来的,她为了咱们家看守了一辈子的房子,没有后代,没有亲人,最后宁愿把自己躲在这个地方,她说百年之后,还是把房子改成坟墓,继续守着这条河。” 九叔公咬咬牙:“墓碑上面可都写着这位姨太太的生平往事,也是咱们的祖先一直都记着这份好,墓碑上面刻得很清楚。” “可惜了,咱们这次没能看得见。”江小年的内心深感遗憾。 九叔公还是把贡品拿到了船上,几个竹排上面也点燃了蜡烛,插在萝卜上面,香也插在萝卜上面。 贡品摆的整整齐齐,九叔公才絮絮叨叨的念起来:“阿太啊,今天清明节,又涨水了,实在找不到你的屋子,我们就在水上祭奠,你说你死后会变成一条鱼,逆流而上,寻找你的父母,你的爱人,我们等下就把食物放到水里,鱼儿也要吃东西啊。” 九叔公的话,令江小年的心中一震,逐渐的想起了阿太小时候说起的最后姨太太的故事。 那是一个饥荒年,一个少女跪倒在江家大宅门口,男祖先不忍,收留了少女,女祖先更是心疼,留在身边,希望过了饥荒,帮少女找到家人。 谁料,少女的家人已经在逃荒路上,饿死在河里,她也是顺着河流找到了这个小小的乡镇。 少女逐渐长大,不愿意接受男女祖先的安排找个人嫁了,女祖先当时觉得这个少女挺好,家中一切都富庶,也许是为了面子,也许是为了开枝散叶,终究是把少女开脸,当成了姨太太,都没有问问外出做生意的男祖先是否答应。 当了姨太太不到两天,男祖先从外地回来,据说有战争打到这儿来了,于是带着正妻和孩子们离开,姨太太主动留下来看守房子,唯恐偌大的家业被战争糟蹋。 于是姨太太用自己小小的身躯,阻挡了很多想要来打砸抢的人,死死的守住了祖宅,守住了田地宅院,直到女祖先带着后代们回来。 只是这会儿姨太太已经老去,后代们也在女祖先的嘱咐下,要把姨太太当成亲生母亲孝敬,但是姨太太很体面的找到了河中心喂鱼的岛,独自过了生活。 江小年为这位姨太太的义气赞叹,却又觉得不值,只是一饭之恩,却用一辈子回报,以前的人啊,心底里总有中国人亘古不变的温良恭俭让。 九叔公敬了酒后,又把酒壶递给江小年:“小年,告诉太祖奶奶,以后你当家,请她护佑你顺利平安。” 江小年把酒洒到了河水里,声音很低很低:“如果变成一条鱼,那是最好的,可以游到上方,寻找亲人,如果找不到,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家,我们每年都会来祭拜你。” 姨太太寿终正寝,要求江家后代把她葬在此地,她说她是循着河流找到了江家,也要逆流而上找回属于自己的家,她的父母还在上游等着她,她青梅竹马的爱人也在等她。 也许,这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也是个留了遗憾和忠贞的家族故事,几十年来,这位姨太太,已然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一份子。 九叔公和小叔拿了一个铁盆,在湖中央点燃了纸钱,大家都在烧纸。 洋女婿还是执着于洋房,车子,电脑等纸做的,江小年拿着纸钱,折了一个又一个的小船,点燃后,放在河面上烧起来,直到成为灰烬,沉底…… 如果姨太太没有成为鱼,那么,就让这一艘又一艘的船,带着她回到故乡,回到父母的身边……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兴衰起伏,也有属于这个姓氏独有的故事,清明节一般会持续三四天,把能记得住的坟墓与逝去的人都去探望一遍,以寄哀思。 而江家的每年跋山涉水的祭奠仪式,已经告一段落,江小年想着,如果真的可以,等洪水退下,她一定要再度拜访,这位最后的姨太太,也许还能找到墓碑上她的照片。 小小的竹排在水中缓缓的流过,贡品也逐渐的沉入了江河之中,许多的鱼分而食之,也许,其中有一条鱼是姨太太的一缕头发,一缕信念幻化而成…… 祭拜结束后,阿太带着村子里的比较熟悉的亲戚,做了两三桌锅边炉等着他们。 “外面那么大的雨,你们也不说看着点我阿福,一个塑料袋就打发了。”阿太嗔怪,从背篓里把阿福抱出来。 阿福嘎嘎的笑,全然把在背篓里,塑料袋里,当成了躲猫猫的乐趣。 小时候江小年躲在祖父的背篓里,趴在背上,听见祖父说话时候背后传来的震动,那是说不出的心安,只有坐过背篓的孩子,才能体会到。 姑奶奶吃饭的时候,看见雷蒙拿着鸡腿就啃,瘦弱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忍不住赞叹:“还是家乡的风水养人啊。” 33、酿田螺 不仅是稻香村的风水养人,更是这绵绵不断的人间烟火气更为养人。 姑奶奶更加笃定了主意,把阿太和江小年都叫到了房间,从包里拿出来一个厚厚的文件袋递交到江小年的手里。 “小年妹,你先别说话,先听我说。”姑奶奶圆滚滚的手,一把抓住了江小年的手。 姑奶奶是个胖乎乎的,满身珠玉的女人,听说在海外也有很多资产,这些年带着儿媳妇拼了一份家产。 “小年妹,雷蒙被我和他妈寄予厚望,从小到大就是不断的补习班,不断的跟这人比,跟那人比,我们把他逼成了抑郁症,他……”姑奶奶眼泪落下来,眼泪跟脖子上戴着的珍珠一样大。 阿太看着唯一的女儿如此这般,终究不忍心,只要自己一天不死,对子孙后代就是操不完的心。 “放家里吧,我们能带大,也能养得好。”阿太开口,也拉住了江小年的手。 江小年看向外面的雷蒙,小小的个子,小小的人儿,却失神的看着山峦上的烟雾,还是答应了。 晚餐过后,家里的叔叔伯伯姑姑姐妹们,陆陆续续的离开。 他们从四面八方归来,上了香许了愿,又往四面八方散去,就好像是香火,飘散到每个角落。 姑奶奶第二天也踏着露水去机场,却把最贵重的心肝宝贝雷蒙留下来了。 阿太盯着雷蒙看了很久:“你说小小的孩子,怎么情绪就会有病呢?要不要请个什么仙婆来瞧瞧?” “就是平时压力太大,这段时间啥也别管,让他跟阿福滚地,找狗子撒欢,掏鸟蛋抓鱼摸螺蛳,时间长了就会恢复的。”阿福怕阿太过于担忧,只好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 江水的水汽还在蒸腾,到了山上形成了消散不去的水雾,整个村庄都在雾气中浸泡得湿漉漉,人也变得黏糊糊的。 村子里的鸡和狗是醒得最早的,石板路被踩得光亮,鸡鸣一声吼,人声炊烟便沸腾了起来。 江小年今天带着阿福和雷蒙种了桑树,又到田里转了一圈,把青黑色的田螺捡起来,放进竹筐里,这些都带着水痕和土地的腥味。 过了浅浅的小河,阿福嚷嚷着要捉泥鳅,鞋子一蹬,人已经下了河,又高声喊起来:“雷蒙哥哥,下来啊,我们一起捉泥鳅……” 雷蒙的肤色惨白,浑身瘦瘦的,摇摇头不敢下去。 江小年被这婆婆妈妈的性格憋坏了,帮他脱了鞋子,用泥巴糊了糊他的脚,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江小年不再强求,让他在岸上看着捉泥鳅和田螺的篮子,自己和阿福玩得不亦乐乎。 阿福的浑身都是泥,完全变成了小泥人儿,不时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小雨淅淅沥沥的下,要是在以前,江小年早就很担忧的把阿福拽走,现在她也很享受这样的田园时光。 满载而归,又有田螺又有泥鳅,阿太手里拿着竹鞭,腿脚利索的赶来:“你们还没回家,这都中午了,我看是谁不听话,玩起来就不记得时间的。” 阿福光着脚丫,飞快的跑在田埂上,江小年抱起雷蒙,拿起篮子,飞一般的离开。 只有阿太还在后面骂街:“多大的人了,还带着孩子们疯玩……” 雷蒙突然露出了笑容,也小心翼翼的在田埂上走,开始会叫人了:“阿姐等我……” 回到家里,阿太用草药煮水,让阿福和雷蒙各自泡在堂屋的桶里,要把寒气泡出来,江小年看着田螺,突然拍大腿:“今天中午我们做个好吃的。” “我们不要吃螺蛳粉,臭臭。”阿福捂住鼻子,乐呵呵的。 江小年瞪眼:“小小年纪挑食,我们今天吃田螺酿,这可是一道名菜。” 稻香村的人都特别爱吃螺蛳,有无数种做法,这些田螺个头比较大,江小年用盆泡住,在上面滴了两滴香油,让他们迅速把泥沙吐出来,又拿出一个盆养泥鳅。 在稻香村,只要勤劳,土地和山水永远不会辜负这片赤诚。 江小年把猪肉剁碎,加了香菇木耳,过了一会儿才到水台旁,用钳子把螺蛳的尖尖处钳下来,再把螺盖用小刀旋转,螺肉便被小刀拽出来。 螺肉单独放在碟子里,加了白酒和盐腌制,螺壳在清水里被刷子刷洗干净,放在一口,空荡荡的张口,像一个个盔甲,等待着重新包装。 螺肉还带着河水的清冽腥气,用白酒腌制,恰恰把那股泥腥味腌制出去,江小年在案板上剁碎,又把螺肉与猪肉,姜末,葱花一起剁碎,加入本地酿制的酱油和盐,如同春泥般的馅料富有弹性。 田螺酿,最讲究的就是一个“酿”,江小年拿起一枚空螺,指尖捏起一点肉,用筷子把肉馅一点点的放进螺中,仿佛是要为这微小的躯壳注入新的生命。 螺壳内里七弯八绕,肉馅须填得极扎实,不留一丝空隙,直至那小小的开口被撑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这被强行塞得鼓鼓囊囊的螺壳,竟显出一种笨拙而富态的圆满来,憨憨地卧在盘中。 螺口须用那原配的螺盖严丝合缝地盖上,像封存一封寄往春天的信札。 两个孩子泡完澡后,很乐意的过来帮忙,他们对于这种做菜的功夫,是很富有耐心的。 雷蒙很细心,一点点做得一丝不苟,江小年却在堂屋的风炉中升起火,等到蒸锅的水沸滚,白汽顶着锅盖“噗噗”作响。 阿太将田螺酿一个个小心码入蒸笼,盖上盖。火焰在灶膛里跳跃着舔舐锅底,蒸笼如饱胀的肺腑,里面酝酿着无声的蜕变。 江小年从门前抓了点红绿色的植物洗净,最要紧的,就是这紫苏叶——此物一出,便陡增了稻香村的魂魄气息,是山野赠与凡俗的灵犀一点。 螺壳在滚烫的蒸汽里沉默着,那点山野的紫苏魂、江水的鲜味、肉糜的丰腴,便在幽闭的壳内彼此交融、煎熬,最终不分你我。蒸汽缭绕,氤氲着浓郁的香气,是山野与河流在小小的螺壳里达成了和解。 等待的间隙,阿福和雷蒙咽了好几次口水,不断的想要掀开锅盖看看熟了没。 阿太笑道:“这东西,倒像是人!” 她布满沟壑的脸上漾起笑意,“你看,肉给掏出来,绞碎,又拌了天南地北的滋味,再硬塞回旧壳子里蒸煮……像不像我们这副老骨头,被日子揉搓了千百遍,塞进些酸甜苦辣?” 她手上那只绞丝银镯叮当作响。 江小年怔住,再看那白雾里若隐若现的青黑螺壳,忽然觉得蒸煮的已非螺酿——田螺借壳而酿,人亦不过借一副皮囊,盛装着被岁月搅拌过的血肉与悲欢。 终于出锅,阿福和雷蒙急不可耐,顾不得烫手,拈起一枚凑近唇边,却不会吃。 江小年拿起一枚,舌尖抵住螺口,用力一嘬——“滋溜”一声,那浸润了百般滋味的肉团,裹着滚烫鲜美的汁水,滑入口中。 有了她打样,孩子们这才尝到那酣畅淋漓的回甘。 田螺酿的妙谛,原就在这“借壳登场”的轮回里。 屋外的雾气漫过窗棂,烟火人间,不过借一副壳,活出滚烫,咽下苍凉,江小年却还要带着一家老小,坚定的往前走。 34、泥鳅穿豆腐骗局 江小年已经习惯了在稻香村的生活,鸡鸣时分就起来,看手机也就六点多钟,到田间或者是后山去劳作,有时候看看桑叶,有时候跟着阿婶去田里。 这样的生活无疑是最健康的,九点钟太阳出来的时候,便可以回家吃早饭。 阿太已经准备好了白米饭,肉炒青菜,或者是一些爽口的小菜,如果天气冷,还能打个锅边炉,早早的从屠夫那里买回来的猪肝粉肠,洗干净后加点姜煮熟,那是绝对的美味。 新鲜没有任何一点腥气,爽口脆生,从猪的身体出来,不到三个小时就进了锅里,那是至尊的享受。 在山里,很多人都想着每天准备什么吃的东西,一天的劳作也是为了三时三餐,变着法的享受味蕾带来的乐趣。 在川渝地区,喜欢用麻辣来掩盖下水的腥气与臭味,在桂柳地区,喜欢用酸辣浸泡猪下水的味道。 但是在山里,只要是新鲜的,就可以白水与盐加点葱姜蒜,就是极其难得的美味。 阿太早晨也会喝点酒,江小年觉得阿太能长寿,也许是跟生活习惯有关,也学着早晚一点酒,但是抽水烟这件事,还是学不来的。 阿福和雷蒙的早餐,是阿太用新鲜的猪肝粉肠剁碎,再加上一把糯米,一把二苗米,在风炉的砂锅里小火慢炖熬制成的米粥。 有时候是用小米,有时候又是用黑米,阿太对于两个孩子,那是极其用心的去养活。 有时候,阿太还会从屠夫那里买到筒骨熬粥,或者是买到了脊髓,猪脑,都是一些高蛋白的食物。 雷蒙回来的时候就像个小僵尸,又白又瘦又没有血色,这才养了几天,已经慢慢的变得红润,而阿福,已经完全像个福娃,肉呼呼的很有手感。 天空又下起了雨,阿福看见雷蒙不爱吃东西,竟然学着大人的模样,一口一口的喂给雷蒙:“阿雷舅舅,吃,多吃点才能长高高,以后打下面屋的大牛才会赢。” 阿太从来不管孩子们跟谁干仗,反正阿福有想法,赢了回家不说,输了回家就叫狗爷,然后大喊一声:“汪汪队,出动!” 江小年刚开始还以为会影响邻里关系,现在看来,孩子们越是打闹,感情越深,下面屋的大牛一开始都是打赢,后面渐渐的有输有赢,闹腾的时候互相不理睬,不过五分钟,又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孩子打打闹闹,只要不过分,家长最好不要参与,要不然就变成了两家人的矛盾,甚至会激化成两个家族的矛盾。 江小年看着盆里游来游去的泥鳅,打算在晚上做一道名菜“泥鳅穿豆腐”。 阿太倒是很支持:“泥鳅好,可以温养滋补脾胃,雷蒙现在晚上睡觉都是趴着的,吃饭也吃得不香,我就不知道你姑奶奶是怎么养的,从小到大养啥啥不成,以前养几只鸡,鸡也能饿死,现在养个孩子,养成个小僵尸一样。” 江小年笑了起来:“人家生意做得大啊,给你养老钱最多。” “要钱有什么用,现在雷蒙这样,他都要愁死了。”阿太叹息着,总是想给每个孩子操心。 江小年和阿太在堂屋里喝茶,村里的阿发突然带着糖饼上来了,一脸笑容:“阿太,小年,过几天我结婚,小年姐要是不忙的话,就到我屋帮忙。” “恭喜恭喜啊,小年不忙,一定去啊。”阿太欢喜,这个阿发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家里很早以前跟他们还是沾亲带故。 阿发害羞的放下东西就走,又去送另外一家。 在农村就是这样,谁家有喜事,进新房或者是结婚,都会提前几天拿着糖饼礼信挨家挨户去报喜,然后请人帮忙,大家都会踊跃的去,你帮我我帮你,才有了村里和睦的生活。 江小年说道:“这个阿发都比我还大几岁,以前总是留级,现在终于结婚了。” “这几年在广东发财了,娶了个湖南媳妇,小小的模样可勤快,嘴也甜,过年的时候还来拜年,我见过呢,他老婆比他精明多了。”阿太把村里的一切都了然于胸,即便是不出门,很多事也能清楚的知道。 江小年趁着下午还带着点濛濛细雨,张宁来催促,叫她去施肥,然后再去看新农机的效率。 给桑树施肥,也是一件体力活,张宁拿出肥料,兑好比例,一点点的洒在桑树的根部。 “种桑树,最重要的是天气暖和的时候,还要除虫除草,我慢慢教你。”张宁忧心忡忡的看向江小年,突然觉得江小年什么都不会,一切都要重新教。 江小年点头,一边往树上放肥料,一边说:“小时候我奶奶就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不要回地里干农活,现在好了,读书读瞎了戴着眼镜更不方便干活。” 张宁也笑了起来,江小年回来这一段时间,变化还是很大的,开始学会说笑话。 “那不一样,现在农学的学生到了每个村子,都是戴眼镜的,以前干农活值多少钱,现在干农活都是科学化种植,能产生好几倍的经济效益,在国外,很多牧场农场的主人,都是高学历的。”张宁信誓旦旦。 知识分子回村,科学发展乡村,这也没有什么丢人的,他们第一代可能会被人笑话被人说,但是后面,就会知道知识改变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命运,也是乡村的命运。 张宁很有耐心,不断的教导,施肥不能泡根,还是要有点耐心,肥料是怎么做的,开启了科普。 江小年也认真的听了进去,直到傍晚,才收工回去。 阿太把嫩豆腐准备好,与泥鳅和豆腐一起放进了火锅里,希望能看到泥鳅钻豆腐的场面。 传闻,泥鳅在冷水中游啊游,游到水渐渐的滚烫了,热得受不了,然后就往豆腐里面钻,因为豆腐里面凉啊,最后就会钻到豆腐里面,顿成一锅汤。 实际上,泥鳅洗干净后,与水温逐渐升腾,最后豆腐是一动不动的,泥鳅也是炖成了肉泥。 很显然,这是一个很大的骗局,江小年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是不吃这些水里的动物的,她看了一篇文章,说的是泥鳅还是什么肚子里面有了鱼籽,怀了孕,所以竭尽全力的把身体拱起来,直到死去,也是这个姿势,想要维护肚子里面的鱼籽。 然而,渐渐的长大后,觉得那些心灵鸡汤也很不错,至少在价值观形成期间,赋予了孩子们善良。 这一锅汤煮熟后,江小年想起看过的文章,怎么也吃不下了,倒是阿太和俩孩子,吧唧嘴,吃得很香。 看着窗外的雨,余庆堂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35、南风天 小芊芊的小电驴上拉着满满的快递,爬坡送到家门口。 “小年姐,你的快递,都已经滞留很多天了,你怎么都不去取啊。”小芊芊进门就劈头盖脸的一阵说,然后到水缸那儿拿着水瓢喝水。 完全是像小时候,把这里当成是自己家。 江小年看着那一对快递,有点郁闷:“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的快递都帮我原路返回,我从来不在网络上买东西,如果是姑奶奶他们给阿太寄的,应该就是写阿太的名字,留阿太的电话。” 江小年瞅了一眼,就知道是李明煦,阿福的爸爸寄来的。 但是小芊芊神秘兮兮的把江小年拉到一旁:“还真不是阿福爸爸,这次的地址不一样,是……别的地方寄来的,你自己看看。” 江小年低头看了一眼地址和姓氏,果然是从香港寄过来的东西,而那个姓氏,她是真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退回吧,就说查无此人。”江小年的心里很忌讳。 小芊芊摇摇头:“不行,人家说不退回,而且已经过了退回的期限。” 阿太抱着阿福,听见了他们窃窃私语。 阿太这个人现在有一个好玩的地方,就是有时候你大声跟她说话,她根本听不见,如果是小声的蛐蛐谁,或者是说别人坏话,阿太的耳朵可尖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都是孽缘啊。”阿太抱着阿福往外面走,衣角却被雷蒙紧紧拽住。 江小年看着外面下得不断的雨,一直都在哗啦啦的下着。 天气虽然是渐渐转暖了,可是雨却一直都在下,田里和房前屋后的农作物倒是长势喜人。 阿太总是喜欢拿着小小的锄头,还有阿福的绣花锄头,带着雷蒙到地里,种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 小芊芊把快递一放,急匆匆的回去,只留下江小年和那一堆看着就生气的快递。 索性江小年也不管不顾了,也到院子前面的空地上去种些小玩意儿。 小雨打在脸上,就好像是大自然给自己做了一个spa,感觉皮肤也变好了,回到老家,根本不需要什么护肤品,她都忘了每天早上起来,还要在脸上使用一堆化工业品。 阿太用一些竹子,把外面的瓜藤攀岩上去,竹子一格格的越来越高,也变成了瓜藤攀岩的家。 江小年则种了一些新鲜的菜籽,十多天就能吃一茬。 阿太又带着两个孩子往后山慢慢的爬:“这几天毛毛雨比较多,后山很多山货都长出来了,我去看看。” 过了两个小时候,阿太又拿回来了很多野菜。 这些野菜平时可不多见,但是阿太身上穿的蓑笠,阿福和雷蒙身上也穿着斗笠,看上去就好像是几个木头人,有点萌,有点可爱。 “有雨衣啊,为什么要穿这个?”江小年把两个孩子衣服脱下来。 阿福嘴快:“小舅舅说,我们穿这个,就好像是超人,他们家偶没有,我们家也没有。” 阿太悠悠说道:“这是九叔公给他们做的,你小时候也喜欢啊。” “我们去找九叔公玩了,九叔公今天要给我编一把枪,我今天要跟大牛决斗。”阿福拉着雷蒙就跑,一溜烟的功夫就已经没影儿了。 阿太看着家里湿漉漉的一切,不由得感叹起来:“又是南风天来了,家里到处都是湿乎乎的,地板也是湿湿的,我现在浑身都觉得不舒服。” “给你熬了药水洗澡,刚去外面回来,不要被湿气着凉,我去给你煮点茶,这么多野菜,中午吃点什么好呢?”江小年有点发愁了。 野菜虽然是好东西,但是一定要油多的动物一切煮才好吃。 “阿福妹想吃鸭肉,我也想吃,要不杀一只鸭,这种天气热不热冷不冷的,吃一只鸭子败败火,这些野菜也能温补。”阿太进了浴室。 “你咋不开灯啊,阿太,你也不怕摔着。”江小年在外面把灯打开。 阿太不紧不慢:“关上,谁洗澡还要开灯,我自己身体我不清楚吗?” 江小年没搭理,阿太总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生存理论,处世道理。 家里的浴室有一个很大的木桶,专门用来泡澡的,阿太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泡澡,听她说,小时候家里还有两个人专门照顾洗澡的,也是把药水放好了,就放进浴桶里,一边泡一边按摩。 如果小时候咳嗽了,用的是一种消炎去病毒的药,如果是发烧了,那就是凉冰冰的药水,如果是不爱吃饭了,还有一种红色的汤药,同样的,拉不出粑粑,脾气大,肚子里面有虫,都是不一样的汤药洗澡,于是阿太小时候就省去了很多吃药打针的折磨。 但凡发现不对劲儿,就到浴桶里面泡泡,不能说是百病全消,但也能防患于未然。 于是,阿太当家之后,还是专门找木工给自己定制了一个浴桶,据说木桶的材质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不发霉,不被虫子咬。 阿太热爱泡澡,热爱抽烟,热爱喝酒,热爱吃肉,于是活了九十多岁,现在还能上山砍柴,她的生活方式,经常被当成反面教材。 但是这样的南风天,的确是让人心里不舒服,总觉得憋着一口气,心里实在不畅快。 特别是这样的老房子,总能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发霉味道。 江小年已然受不了了,总不能说像在城里一样,买个去湿的机子,这个房子可是有好几百平方,四处还透着风。 于是,江小年便在堂屋下面天井的地方,烧起了熊熊烈火,试图用火,把湿气除一下。 可是这么大的火在炉子里燃烧,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 九叔公急匆匆赶上来:“小年妹,听说要杀鸭子?你不敢?那就我来吧,咱们今天做醋血鸭,这些汤就拿来烫野菜。” 只要有好吃的,绝对少不了九叔公的存在,他是名副其实的的老饕,跟阿太一样,这辈子就伺候嘴巴了。 火在天井燃烧着,每个屋子都有炭盆,把家里烘得热呼呼,南风天的潮气也渐渐的升腾。 张宁急匆匆赶到:“你们家里怎么了,怎么还出彩虹?” 36、抛秧技术哪家强 阿福和雷蒙两个孩子听说家里出了彩虹,立马到堂屋外面去看,阿太和江小年也应声而来,可不就是在屋顶上长出了彩虹吗? 水汽蒸腾,阳光绽现,一道彩虹在屋顶上横空而出。 一旁的老人还津津有味的点头,品鉴:“江家可能是要发生极好的事情啊,家里都有彩虹了。” 张宁听江小年说了一通在家里烧火,屋内的水汽,湿气都蒸发出来,冷热相间,再加上那一道阳光正好照在屋顶上,于是才出现了彩虹。 哪里有什么天降神韵,就是人为的而已。 可是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到了隔壁村,却说江小年家里有神祗,说明整个稻香村来年都会有好收成,个个发大财。 当然,传说还是传说,江小年却一点也不敢懈怠的。 晨雾刚起,丝丝的小雨吹过梯田,江小年已经和阿婶去田里种水稻了,前几天耕田,放水,如今江小年赤脚探入水田的刹那,一股沁骨的凉意自脚心窜起,惊得脚趾在淤泥里蜷缩如贝。 江小年早上穿着水鞋,来到这儿,便被阿婶强力脱下来,赤脚走在田埂上,青翠的小草坠着水珠,踩着世世代代的脚印走出来的路,才会走得更稳。 秧苗根须纠缠着湿润的褐色塘泥,沉甸甸地卧着,只待一声吆喝便要奔赴水田的怀抱。 阿婶将一捆秧苗递给江小年,湿泥从她粗粝的指缝间簌簌滑落,“噗嗤”跌入水面,漾开一圈圈细密的同心圆。 “我不会……”江小年眉眼略弯,脸上泛起红润。 阿婶哈哈大笑:“手心托着,手腕送着,轻轻巧巧地送它们入水。” 阿太以前经常说,稻香村的人抛秧,腰杆是挺直的,骨子里就是一种不服输的劲头。 江小年的目光投向邻田,伯爷已如松柏般立于水央,他双足稳稳叉开,深陷泥中,小臂筋肉微隆,手腕只那么灵巧地一抖——一束秧苗便“唰”地腾空而起,在空中倏然散开,如同被无形的手指解开了束缚的绿丝绦。 秧苗们乘着风,划出小小的弧线,簌簌落入水中,根根精神抖擞,顷刻间便在水面织出一片新绿。 几个年轻后生嬉笑着比试:“我现在是小李飞刀,看我咻咻咻……” “老子现在就要修理你。” 一束秧苗失了准头,斜飞出去,“啪嗒”一声,不偏不倚砸在岸边弯腰种田的老二爷身上,泥水四溅,破口大骂。 岸上鸭子被惊得“嘎嘎”扑棱翅膀,水花乱跳,田埂上顿时爆开一阵快活的哄笑,惊飞了竹梢上打盹的翠鸟。 日头渐渐爬高,将梯田的千层镜面镀上碎金。 抛秧原是巧活,江小年每次都笨拙地扬起手臂,力道不是过大就是过小。 秧束砸在水面,泥浆如泼墨般溅满衣襟裤腿,再看那秧苗,东倒西歪如醉汉酣卧,惹得阿婶和几个后生忍俊不禁。 小表弟表演技术活:“小年姐,看我的。” 小表弟虽然只有二十出头,粗糙的大手张开又拢起:“阿姐,瞧好咯——五指要这样,拢住秧根,似握非握,莫太紧,伤了根气;手腕要活络,像拿鼠标一样,这样轻轻一旋——” 话音未落,他小臂如簧片般轻巧一抖,那秧束便似得了灵性,打着旋儿,稳稳当当地飞出去,根须朝下,“笃”地一声栽入水镜深处,漾开的波纹都透着从容。 江小年屏息凝神,反复琢磨那瞬间的韵律,竟觉这抛秧的姿态,的确是跟拿鼠标,拿手机是没有什么两样的,不过都是在控制一个事物的发展。 泥水在指缝间汩汩流动,那一刻,江小年恍惚觉得自己托起的不是秧苗,而是一捧捧青翠的云朵,正温柔地种进大地温热的腹腔。 江小年和阿婶的两亩田已经完成,正坐在盘根错节的老樟树下歇晌。 阿太带着阿福、雷蒙送来了午饭,芭蕉叶裹着的糯米饭团还温热,咬一口,米香混着蕉叶的清气直抵肺腑。 阿太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念叨:“做了十个糯米饭,一路走来,两个孩子一人吃了俩,要是我们的田还远一点,另外这几个都要吃完了。” 阿福笑嘻嘻:“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啊。” 远处山梁上,隐约飘来布谷鸟悠长的吟哦,古朴苍凉,来自大地深处对田野的期盼。 江小年和阿婶又要继续帮忙隔壁的伯爷,表叔们继续抛秧,相互帮助,已经成为了传统。 暮色四合,远山被染成深深浅浅的紫黛。新 抛下的秧苗已在明镜般的水田里排开齐整的诗行,在晚风中微微摇曳。 几只白鹭优雅地掠过田畴,雪白的翅尖轻轻点过水面,带起一串晶亮的水珠,宛如上天随手为这新绿的秧阵佩上的玲珑璎珞。 伯爷撩起汗湿的衣襟擦擦额角,望着眼前景象,眼底漾开满足的笑意:“瞧,秧苗都站直喽,它们这是站着睡觉呢。过些日子你再来看——”她指着天边初升的淡白月牙,“它们夜里会悄悄踮起脚尖,去够那月亮的光哩。” 江小年清楚的明白,庄稼与侍弄它们的农人,骨子里是同一种生灵——沉默,坚韧,在土地的怀抱里,向着光,向上生长。 霞光熔金,将归途的田埂染成温暖的橘红。 赤脚踩着被晒得微温的泥埂,软糯的触感自足底传来。 全天都在抛秧,江小年累得腰酸背痛,嘟囔起来:“明年我要搞个研学活动,把附近的中小学生都召集过来,体验一天抛秧一个人收二十块钱,活有人干了,还能收钱……” “万万不可。小祖宗啊,田里的稻谷是有灵性的,你潦草的对待它们,它们会在收成的时候,潦草的对待你。”伯爷惊慌失措,错把玩笑当成实话。 伯爷坐下抽烟:“我前几天看光明日报,看见一个作家王洒写的一篇文章,他最后说,要成为爱田的人,万不可忘了它恩深义重的情分和农人的本分。稻田的心,就是我们的心!” 江小年收起了笑容,看着水中的一片片绿畦,稻田的心,就是所有农人的心,他们期盼着粮食的丰收,期盼着丰衣足食。 江小年则期盼着夜晚回到家,由稻田长出来的那一碗人间烟火。 今夜,她要去做一件很喜庆的事儿。 37、咬手的芋苗 阿发要结婚,对于整个稻香村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婚礼的前三天,已经很多人陆陆续续的前去帮忙。 阿发前几天特意说江小年会策划,在城市里见多识广的,怎么能用最少的钱,在村子里办一个体面的婚礼。 江小年夜晚就到了阿发的家里出谋划策,其实阿发的预算没有多少,就是想热闹热闹,而且女方也想要点仪式感,不能就随便吃一顿便嫁人了。 江小年以前在公司里面对于玩儿的事情,是相当给力的,于是就在笔记本上写好了,笔记本,红毯,气球,鲜花等等布置的东西,又搭一个台子。 江小年在电脑上把相应的东西用模型搭建出来,阿发和新娘子看得都欢天喜地的,跟大酒店的布置也差不多啊。 “小年,你可帮了大忙,要不然这个婚礼主持人还是你当。”阿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阿发妈不断的使眼色,阿发全然不懂。 阿发妈却笑嘻嘻的拉住江小年的手:“小年妹,你能来帮忙,我们是很高兴的,但是吧,阿发三十多好不容易结婚,将来啊……你也希望阿发好吧,我觉得这个主持人,还是找一个儿女双全的人比较好。” 江小年秒懂,自然知道阿发妈还是看不上自己离婚带个孩子回家失败者的身份,也是让人家婚礼招惹了晦气。 于是,江小年的神色逐渐的冷淡了下来,也不像刚才那么喜气洋洋了,原以为大家都没有特意在乎这件事的。 阿发却拽住江小年的胳膊:“小年,你别听我妈的,我妈就是开玩笑,以前我看你朋友圈,都是你们公司大活动的主持人,这点事情自然不在话下。” 外面已经搭棚子,准备阿发的结婚的酒席,还有专门的人去置办酒席菜单的,有去租借桌子碗筷的,还有是要准备回礼的,大家都按部就班。 “不不不,我觉得伯娘说得对,结婚就是圆满,找个圆圆满满的人来主持很好,我当幕后。”小年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不高兴,却还是欣然接受。 布置好一切采买的东西,还有搭棚子的表弟堂弟的活计后,早早的回家,唯恐在阿发家里被人看着不顺眼。 阿太笑了起来:“早知道是这样,村里人嘛,穷讲究,咱们只管吃席就好,我们稻香村的酒席,还是很好吃的。” 江小年第二天去交代了一些事,又匆匆离开,田埂间飘荡着薄雾,湿漉漉的泥土气息便先钻进了鼻孔。 江小年提了竹篮,赤脚踏进芋头田里,田里芋叶肥大如盖,挨挨挤挤地铺满了地面,拨开层层叶子,寻找着芋苗——这便是芋头秆子,本地人唤作“芋蒙”的。 这是阿太今天交的任务,她少去阿发家掺和,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江小年蹲下身,一手攥住芋苗根部,另一手挥动柴刀,用力一砍,只闻“咔嚓”一声脆响,那芋苗便应声而断。青 碧的汁液立刻从断口处迸射出来,溅在手上、脚上星星点点,汁液带着些粘腻,在指间留下微微滑溜的触感。露水沿着宽大的芋叶缓缓淌下,冰凉的触感使人心里一颤。 才一会儿功夫,竹篮便满满当当的了,提篮回家,却见阿太早已坐在堂屋的小竹椅上等着,阿福和雷蒙一个捶背,一个捶腿,过得很惬意。 阿太撩开篮子,挑出一根粗壮的芋苗,枯瘦的手指娴熟地剥去其表面那层薄薄的外皮,露出里面白中透青的嫩茎。 阿太自言自语道:“这芋蒙啊,要嫩些才不糙口,老了腌出来咬也咬不动!”说罢便招呼江小年一起动手,一老一少,在院中剥将起来,青涩的汁液慢慢染绿了指甲缝。 剥完芋苗后,阿太端出大木盆,舀上清冽的井水,将芋苗倒进去反复揉搓,双手用力搓洗,不多时,原本透明的井水便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绿意。 阿太又捞起芋苗,用柴刀在砧板上“笃笃笃”剁成小段。刀光闪处,青白相间的芋苗段,纷纷跳进了旁边的大陶盆里。 接着,阿太又往盆里撒进几把粗盐,双手探入盆中,用力揉搓起来。她手上的青筋盘虬凸起,宛如干枯土地上的沟壑纵横。 江小年的手掌大力挤压着芋苗,汁液不断渗出,青绿色的泡沫“噗嗤噗嗤”从指缝里钻了出来。盆里的芋苗渐渐由挺直变得柔顺起来,呈现出一种被驯服了的姿态。 阿太蹲下来检查了江小年的劳动成果,吁了口气道:“行了,这就能腌了。” 江小年忙不迭地捧出那口祖传的粗陶大肚酸坛,坛身乌亮乌亮的,沉淀了数不清的酸味年华。 江小年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阿太给她打的谜语,如今却问阿福和雷蒙:“猜对有奖哦,谜语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肩膀有点水,你们猜猜是什么?” 雷蒙大喊:“是怪兽。” “你们国外才有怪兽,我们这没有。”阿太嘟囔。 阿福歪着脑袋,愣是想不到,阿太才说:“是酸坛了,你们看嘛……” 这是个很形象的比喻,大家哈哈大笑。 阿太将揉好的芋苗段仔细塞进去,又浇上预先备好的、浓稠如乳的淘米水,最后撒入几颗红艳的指天椒,再严严实实封住了坛口。坛沿注满清水,便完成了这道隔绝空气的“水封”。 坛子被安置在灶屋幽暗的角落里,静待时光施法。阿太说过几天,坛口沿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起细小的泡泡,仿佛坛中正孕育着一些微小而热闹的生命。 再过些时日,一股清冽又浓烈的酸香,袅袅弥漫在灶屋的每个角落——那是酸味在黑暗中发酵后,初初探出头来,试探着人间气息。 酸坛立在幽暗处,酸味正踏着露水慢慢走来,如新米初成,如老友重聚,泥土的咸腥、汁液的青涩、揉搓的辛劳,统统沉入坛底,在幽暗的时光中静静蜕变。 它最终在舌尖上爆炸开来的那股酸爽,阿太说着酸坛的妙用,此时,江小年的手却红了一大片,又红又痒,阿太拿出来酒精,香皂,很多东西都没用。 江小年面对奇痒难忍的酷刑:“肯定是芋苗刚才咬人了……” 阿太笑起来去煮药水:“你啊,就是富贵命,我怎么没被咬呢?” 此时,堂屋里阿发妈带着阿发在雨中等了许久,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 38、稻香村酒席(一) 阿发妈看见江小年,立马上前打招呼:“小年妹,今天是伯娘的错,说话不好听,你看,一起去吃晌午饭。” 阿太缓缓的走过来,冷不丁说了一句:“自家人倒是不讲究什么好听不好听,但是话不能往心窝子戳。” 阿发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但是,邻居之间也没有什么隔夜仇啊。 江小年刚把酸坛放在屋檐下面干燥的地方,抱起阿福,牵着雷蒙,和阿太一起出门。 江小年的手上还是一阵红,被芋苗的汁液侵蚀的,就好像天边侵染的晚霞,映衬在手上。 阿太和阿发妈走在后面,阿发妈说道:“阿太,明天吃饭你还是要坐首席,有你坐镇的酒席不管是什么事,都会顺利。” 阿太都要成为百岁老人,如今精神抖擞,但凡有个红白酒席,有阿太坐镇,那就是极给面子的。 雨水还在下,屋子里,道路上,哪怕是天空,还是洋溢着一阵真湿气。 阿太的脸上阴沉,可以给阿发面子,但是阿发妈也不能说江小年一句不是,阿太从小就像母鸡护崽子一样,护着这些小辈们。 阿发有一年在学校被一个叫花子追,吓得好几天不敢出门上学,阿太听小年说了,拿着菜刀追着那个叫花子好几个村,吓得叫花子要饭都不敢来稻香村。 阿太护犊子战绩可查,阿发妈也心虚的低下头。 农村的酒席和城里是全然不一样的,一般来说,不会挑在农忙时节办酒席,害怕大家耽误了农时,大部分都是安排在冬春两个季节。 但是也有特殊的,像阿发讨老婆就不一样,阿发的爷爷病重,可能撑不了太久,唯一的心愿就是看见唯一的孙子结婚,所以才会急匆匆的从广东回来办酒席。 酒席从确定日期到顺利举办,中间不过是三五天的功夫,倒是花费了全村人的不少功夫。 远远看去,阿发家就搭起了办酒用的棚子,一旦下雨,还可以再棚子下面做饭炒菜吃酒席。 村子里面有很多人开始帮忙了,妇女们端着刚杀好的鸡鸭去溪流那儿冲喜干净,收拾内脏,还要把需要的蔬菜配菜都洗好。 村子里面办酒席还有自己本村的大厨二厨帮厨,搭配菜式的人,分工明确,一丝不苟。 年轻人则在前厅铺红地毯,从村子外面一直铺到里面,旁边还有气球,鲜花,沿着红毯走到前厅,有一个舞台,明天就会有乐队在这儿演出唱歌。 这一部分都是江小年主导,还有一个电子大屏幕,远远的就看见上面放着的是非常下饭的经典剧,年轻人老年人都爱看的《甄嬛传》,明天是播放江小年特意为新人制作的视频。 张宁是村干部,也是阿发的亲表哥,今天也是理所当然的来帮忙,上下统筹协调,总管账房,不管是买菜买东西,还是明天收礼金,都是要经过张宁的手。 张宁一边记录一边念叨,现在一定不要铺张浪费,每一桌的定价在五六百块就行了。 江小年和阿太去了之后,阿太倒是理所当然的坐在了客厅,供禳桌子前面的主桌,和阿发爷爷坐在一起。 阿太问道:“女方要了多少彩礼?” “人家女方不要彩礼,倒是给了十万块钱,我们也给了十万,全部都是孩子们小家庭的启动资金,他们房子首付也好,回来承包地也好,他们自己分配。”阿发爷爷在一旁喘着粗气,看似没有力气。 阿太非常满意的点头:“对咯,结婚就应该这样,不要又是彩礼又是陪嫁的攀比,搞得好像做买卖,还讲价。” 江小年把孩子往大棚里面一放,阿福拉着雷蒙,到处去找吃的,一口一个阿叔阿舅的,就能混到喜糖,刚炸的鸡爪,肉丸子。 张宁和总管厨房还在定制明天的菜式,这些都要写在红纸上,最后贴出来。 甚至是谁做什么,也要写在红纸上,贴在堂屋的门口。 江小年很快就在红纸上找到了名字,赫然写着“婚礼总管”,这可是个不大不小的官。 她也很快就开始启动了流程,跟着几个年轻人一起彩排,明天先播放什么,后面是什么音乐,流程都要走一遍。 不一会儿,厨房总管喊了一声:“吃晌午了。” 中午都是来提前帮忙的人吃饭,相对来说非常简单,炒了几盘子的炒粉,一人一盘,还有炖的鸡汤,一人一碗,以及炸了一些小酥肉,给大家解解馋。 厨房的人安顿得倒是面面俱到,一边念叨:“中午就随便吃点,晚上咱们就火锅,还有一些牛肉,牛肚,再来点野菜,又得一餐。” 江小年一边端着米粉吃,一边对着电脑制作ai的视频,倒也算是得心应手。 雷蒙看见那么多人都在这里,头上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阿太把两个孩子放到了身边,一边吃米粉酒一边照顾俩孩子。 阿发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几把车钥匙:“明天早上去接亲,车子都准备好了。” 外面的雨又下得很大,张宁和阿发爸爸,九叔公,再一次确定整个流程,从早上接亲,供禳,上族谱,婚礼,新娘子踏火盆……等等每一个细节都彩排了一遍。 九叔公喊起来:“火盆呢?雨伞呢?这些都要准备呀,我的祖宗们,所以说你们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交给你们什么事情都办不好……” 九叔公吃了最后一口米粉,又连忙出去找火盆,找一些相应的道具。 仪式感,要有! 氛围感,要有! 漂亮的饭,更要有! 农村结婚酒席,那就是一套天地君亲师都要顾及到传统宴席。 只是准备功夫,就彩排了整整两三遍,大家都把自己手里的事情捋清楚,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阿福带着雷蒙在玩水,雷蒙也不闹腾,静静的看着忙碌的众人。 张宁的红纸写了又贴,贴了又撕,如此反复了好几遍,才把最后的十二碗双数菜肴定下来,江小年和几个小年轻,竟然躲在了屋后,架起火炉子,开启了不一样的试菜宴席。 39、稻香村酒席(二) 屋子的后面是一个菜园子,后面还有养鸡鸭的牲畜的棚子,更有一个大大的红色桶,里面装满了鱼,这些鱼也是明天要用的酒席菜肴之一。 小雨还在哗啦啦的下,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在后院挖了一个窑,准备做红薯窑,江小年带着两个女孩子在一旁清洗猪大肠,猪肝。 这一次阿发结婚,想必是把亲朋好友都请来了,预备了至少六七十桌的菜,故而也杀了三头猪,还有一些猪肝粉肠没有人吃的边角料,如今却成为江小年他们烧烤的好东西。 红薯窑的上方烤这些边角料,下面一会儿给红薯芋头做成窑洞,味道一定是美滋滋。 雷蒙和阿福循着香味找过来,一人一个烧烤串,吃得小嘴脏兮兮的。 江小年刚开始想要把竹签做成的猪肝串儿给雷蒙,雷蒙不断的摇头:“脏,真的脏,有土,有泥巴,不卫生……” 阿福这段时间回村子已经习惯,抢过烧烤串,自顾自的撸起来,一边吃串一边喝水,上面有点辣椒也没事,丝毫不影响享受饕餮盛宴。 雷蒙最后也是一手拿水,一手拿串,说着辣,又往嘴里塞。 几个小年轻把红薯窑做好之后,给阿福和雷蒙一人一个烤红薯,赶紧把他们打发走了。 江小年又去前面棚子下面帮忙,这种时候就是主动找活干,大盘子没有洗就赶紧洗,礼房里面的那些回礼没有包装,就要赶紧包装。 稻香村里面办酒席就是这样,大家都是主动去帮忙,分内的事情做完后,还要四处检查,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阿太和阿发家的老人则坐在前厅,跟个老佛爷似的,一手拿着烟袋,一手拿着酒,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回忆当年的英勇事迹。 江小年则愿意到厨房去帮忙,今天晚上帮忙的菜是火锅,一群女人们把菜和肉拿到了水井去洗。 水井旁边有一个大池子,旁边的石头已经磨得油光程亮,那些女人们,一手端着一个桶,围在水井旁边,闲言碎语情报站,也是从这儿出发。 东家的男人打工回来了,这一次没有在工厂赚到钱,全部给了厂里的相好,西家的女娃子大学毕业了,一毕业就找了个广东老板做小,现在拿钱回家建房子……都是诸如此类的话。 江小年是不太愿意往这个地方走的,一则,水浅王八多,二则,她来了最终焦点就是她,那些人又开启了读书无用论,早知道读完书回来种地,当时就不该去学校。 这些话听得多了,就会消耗一个人的心气,江小年在这儿迅速清洗了一些碗筷,就赶紧往回走。 此时的天棚厨房,已经开了油锅。 江小年连忙凑到一旁去,大厨是外号叫做五九的五六十岁的男人,有点结巴,但是做得一手乡村酒席的好菜,但凡谁家有点宴席,他都是大厨。 五九年轻的时候不学好,在外面混了几年,也被关了几年,回来后一直都没有娶老婆,单身一个人守着一个可大可大的堂屋,平时就喜欢抽个两块五钱的烟。 酒席的锅是很大,左边一个炉子是烧柴的,右边一个炉子接连着液化气,改造过的炉子,火非常大,开了液化气之后,划一根火柴放到灶上,那火能有半人高。 这样的大火做菜才好吃。 如果是煮米饭,炖点什么就喜欢用柴火炉,但是炒菜,还是得用液化气灶。 如今开油锅,就是为了炸那些正正方方的五花肉,五花肉的皮已经被针扎得密密麻麻的腌制了一段时间,皮上涂了白酒和蜂蜜,为的就是下油锅后,那些皮能炸开花,这样的五花肉,做出来的扣肉才香。 五九点燃一根烟,把肉都放进油锅里,看着锅里陆陆续续起来的泡泡,抬眸看江小年:“小年妹,我记得你爸以前做的扣肉好吃,人家还有腌制肉的配方。” 五九说话有点结巴,这句话说了很久才能表达出来。 江小年点头:“对,我爸做得好。” 五九为什么叫做五九呢,这是很好玩的事情,关系到乡村取小名的趣事。 这也是阿太跟江小年说,小年才知道的。 比如说江小年是出生在小年夜的时候,于是正好就叫做江小年了,好听又好记,还带着几分女孩子的调皮可爱。 但是很早的时候,上一辈人都没什么文化,于是经常以出生的日期叫小名,什么狗蛋猫蛋之类的,在稻香村并不流行,毕竟是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也舍不得叫得太牲畜。 如果是十月初九生的,就叫十九,如果是三月初二生的,就叫做三二,这是起小名的一种,还有一种方式就是,出生的时候斤数比较重,以前觉得生大胖小子是好事,超过五斤的都是大好事,五斤六两就叫五六,六斤八两就叫六八,又或者八斤七斤的,就直接叫八斤,七斤。 五九就是五月初九生的,他蹲在小年的旁边,不断的问起外面的事情:“我要是好好读书,我现在也在城市买房买车了……你咋回来了?” “回来照顾我太。”江小年回答。 眼睁睁的看着锅里的五花肉大方块变成了金黄色。 五九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拿起手边的一个大铁叉子把肉都捞出来,放在了冰水里,又开始下一锅。 酒席的头一天,就是需要不断的炸东西,外面还有一个炉灶用泥土建起来的,他们打算一会儿做烧鸭。 鸭子都是在村子里面买的,如果村子的不够,就去隔壁村子买,保证每一只鸭子都是土鸭。 江小年看向做烧鸭的地方,她们的泥土烧烤炉子做得非常讲究,建造这个炉子的一定是个非常出色的泥瓦匠,上面还专门做了挂烧鸭的地方,一个炉子能做十个烧鸭,从傍晚一直做到凌晨。 鸭子的腌制也是很讲究,五九急匆匆的过来,尝了一口酱料:“少了点冰糖,外面的皮要甜一点才好吃的。” 二厨子是个初中就辍学的青年,也很听话的放冰糖:“小年姐,我们这个烧鸭绝了,从早晨就腌制,一直到现在,什么北京烤鸭,绝对不如我们稻香烧鸭。” 40、稻香村酒席(三) 五九只要两种时候不结巴,一个是唱歌的时候,一个是说菜肴的时候,听九叔公说,五九的家里有一个方位供了食神,所以做饭好吃,这辈子注定是要吃这饭碗的。 农村的酒席,主要突出一个土字,从杀猪到上桌,不过是几个小时功夫,那些田里的菜,从洗干净到上桌,不超过两个小时。 只是为了这一顿酒席,已经让全村人都在忙活。 五九把烧鸭放到了泥土搭建的灶膛里面,赶紧封上了洞,只有下面还用枣木和甘蔗渣烧起来的火。 五九说,这些木头和甘蔗渣烧出来的火会带有甜味,跟烧鸭的味道融合到一起。 他忙了烧鸭炉子,又去把方方正正的猪肉块按进滚油之中,热油沸腾翻滚,劈啪作响,仿佛炸响了一串串小小的礼花。 那肉皮在油中翻腾,渐渐由软塌塌变得坚硬金黄,直至显出琥珀般的亮泽来。 一群小馋猫蹲在灶边,眼睛眨也不眨,目光如被牢牢系在了锅中,当然,五九也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长辈,会切开一小块肉炸得金黄,最后递给旁边的小馋猫们。 “尝尝,看看你五九叔的手艺怎么样,咸淡如何?”五九磕磕绊绊的说,还没等他说完,小馋猫们已经把肉块吃的精光干净。 只有蹲在炉灶旁边的人,才会有好吃的,江小年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只要谁家做酒席,她宁愿去当火头军,在一旁帮着忙。 也许是火炉旁边太热了,五九咬开了一瓶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让江小年也开一瓶,江小年却摇摇头。 房前屋后的人还在忙碌,江小年害怕阿发妈对自己还是膈应,尽量少去堂屋和人前,躲在这个角落也不错。 那些方块肉全部都炸好之后,五九又开始把那些厨房小工们切好的荔浦芋头放进锅里炸,芋头进了油锅,从粉紫色变成了金黄色,很快就变得两面酥脆。 五九一边说道:“我们做酒席,还是喜欢用荔浦芋头,粉香有滋味,能够和五花肉的味道结合到一起,吸收五花肉的油腻,又有自己本身的味道。” 江小年拿来一个巨大的铁盆,把炸好的芋头放到了盆里,当然,也不忘记尝尝咸淡。 炸芋头有一种炸薯条的滋味,但是绝对比炸薯条要好吃的多,能吃出来山林泥土的气息,还有风霜的滋味,芋苗就是芋头长出来的苗芽,也是别有滋味。 切好的五花肉又被五九用豆腐乳,白酒,香料腌制,搅和均匀,看见江小年在一旁站着,连忙派活:“你把五花肉片,跟炸好的芋头片一对一的放在碗里。” 江小年当然知道这道工序,小时候看着爸爸不知道做了多少次。 一块芋头一块肉,整整齐齐的码在碗里,五九说,预算是一个桌子两碗扣肉,看起来才能比较体面,所以至少要做六七十碗扣肉,包括送人的,自家吃的,还有尝尝咸淡的。 江小年把切好的肉片被一片片整齐地码进粗瓷大碗里,肉皮朝下,肥瘦相间。 五九最后舀起酱料——腐乳捣成泥,拌着蒜末、豆豉、些许五香粉,再淋上酱油和炸肉时舀出的热油,调成一碗浓香扑鼻、色泽深沉的酱汁。 手腕悬着,将那酱汁一勺一勺,均匀地淋在码好的肉片上,每一片肉都吸吮着酱汁的滋味。 五九这才把一旁柴火炉子生火,放了一锅水,再放上蒸笼:“咱们今天晚上先吃两碗试试咸淡。” 如今还是阴雨南风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只有阿发的家里冒出了一阵阵的烟火,散发着食物的味道,就连村子里面的狗都要赶来吃席。 “烧鸭来咯!”不知谁吆喝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仪式般的郑重。 五九连忙喊了一声:“拿一只过来,咱们先尝尝咸淡火候。” 尝尝咸淡,仿佛已经是五九的口头禅,虽然他是个结巴,但是办事非常有调理,他话还没说完,那一只尝尝咸淡的鸭子,已经被无数人盯上。 江小年盯着那鸭子,周身浸满酱色,油亮亮的,颈项长长地垂着,仿佛刚刚经历长途跋涉,终于疲惫地伏卧于案板之上。 五九接过鸭子,庄重地放在砧板上,操起刀来。 五九屏息凝神,仿佛刀下并非家禽,而是某种神圣的祭品。 刀锋落下,“咔嚓”一声脆响,鸭颈应声而断。 她刀法利落如风,鸭身迅速被劈开、分解,骨头断裂的声音清脆而急促,仿佛在讲述着它一生的故事。 斩件完成,鸭块被依次码在盘中,油光闪闪,堆叠如小山,散发着浓郁而滚烫的香气。 这香,浓烈得令人无法抗拒,它霸道地钻进鼻子,勾引着胃里馋虫翻涌。江小年盯着那颤巍巍的、凝脂般半透明的鸭皮,喉咙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着,肚腹深处早已擂起了饥饿的鼓点。 跟之前小伙子说的一样,烧鸭和北京烤鸭还是不一样,单单是香气如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无数孩童的眼睛。 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一个个围拢在临时搭起的露天灶棚下,眼巴巴盯着,目光里燃烧着最纯粹的渴望。 终于等到盘子端出,孩子们眼疾手快,小爪子闪电般伸出去,各自抓得一块,便如受惊的小兽般倏忽散开,躲到角落享用去了。 阿福还是很疼爱小舅舅的,两只手,一手一块肉,出来后左边的鸭腿给了雷蒙,自己啃着鸭脖子,倒也是喜滋滋的,不停的拿着水跟雷蒙碰杯。 江小年看见了,也仅仅笑着摇摇头,并不斥责。 有孩子得意忘形,竟将整块肉塞入口中,滚烫的汁水猛地溢出,烫得他“哇”地一声跳起脚来,一边吸气一边跺脚,狼狈又满足。 大家伙被逗得哄笑起来,笑声在炊烟缭绕的棚顶下荡开,久久不散——这小小的“劫掠”与受罚,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乐趣。 很显然,一只烧鸭尝尝咸淡是不够的,于是,五九又剁了一只,阿发妈作为主人家,赶紧过来:“五九,你多切两只,每个人都尝尝嘛,咱们预备的菜多着呢。” 阿发妈大方,大家伙都欢喜,酒席还没正式开始,已经是欢喜一片,这个夜晚,注定又是一个农村party不眠夜。 41、稻香村酒席(四) 乡村的不眠夜是带着几分春雨春风春的希望的,通过前面几天的忙碌和准备,来村子里帮忙的人都非常相熟了,江小年终于把婚礼的台子都搭建起来,仪式过程也是新中式,老传统都上,阿发妈相当满意。 厨房里的菜也准备得差不多,明天是四点钟开启第一波吃饭,大约会吃两波,一波大概二三十桌这样。 分成两波的原因,一是因为桌椅板凳地方不够,二是考虑到村子里面帮忙的人员,吃完后收拾残局,正好符合时间。 今天晚上阿发的家里是彻夜不眠的,还没到晚上,已经开始有人张罗晚上的事儿。 江小年还在码扣肉,已经有几个中年人带着小年轻走过来。 “小年,我们今晚想用那套音响设备卡拉OK可以吗?”池塘边的阿瓦仔问。 阿瓦仔也是这两年才回家,主要是承包了鱼塘,养殖中华鲟和一些河鲜,供给附近的县城与乡镇大排档,倒也是乐得其所。 和他一起来的,都是几个果农和瓜农,完完全全是继承了父辈的果园子,他们在乡村,没有什么娱乐,最喜欢的就是唱歌,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发挥的地方,怎么舍得轻易放过。 江小年看向阿发妈,阿发妈点头后,江小年才同意帮他们把舞台和音响调成卡拉OK的模式。 阿发妈见状,也急匆匆的过来:“小年妹,咱们今天和明天都要弄一些热闹点的,抽奖啊什么,奖励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红包嘛,哄哄孩子高兴,大人也喜庆。” 江小年一概同意,加到了整个流程中。 还没到晚饭的时候,阿发爸爸已经跟着兄弟几个喝多了,不断的催促厨房给炸点下酒菜,五九非常的惯着他们,一会儿炸了点花生米送过去,一会儿炸点酥肉,虎皮尖爪,不断的往堂屋送。 阿太和阿发爷爷也坐在上面,老人都是小酌,抽水烟,操心着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情。 阿太突然喊起来:“小年妹,过来给我们几个打油茶,这几个小朋友还没吃过你打的油茶。” 江小年一边擦手一边往阿发的堂屋方向去,阿太倒是把这儿也当成是自己的家,坐在主位上吞云吐雾,一脸惬意。 江小年走过去一看,都傻了——坐在阿太身边的,哪里是什么小朋友,最年轻的也有七十岁了吧。 但是这些老爷爷老奶奶在阿太面前,可不就是小朋友吗? 阿发妈连忙找来打油茶的工具,把老人们照顾好,稻香村的老人普遍都长寿,孩子们也一直秉承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理念,对老人们极度孝顺。 江小年在打油茶的时候,就听见阿太慢悠悠的指着堂屋的黑白照片,和阿发爷爷议论着以前的事情。 “这个家伙是王强他叔,上学的时候就喜欢扒你裤子,现在死了。” “这个女的以前还中意你,谁知道跟一个跑江湖的耍猴人走了,现在死了。” “这个罗锅子以前还举报你,没事就去告你状,现在死了……” …… 江小年听着听着就笑了,以前那些人都死了,只有阿发爷爷还活得好好的,到了这个年纪,活着就赢了,可以肆无忌惮的蛐蛐任何人。 阿发爷爷本来蔫蔫的没有精神,一直说他活不到中秋节,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如今被阿太这么一阵蛐蛐,的确是他活得最久,一下又高兴了起来,吃油茶的时候,还多吃了一些油渣。 夜晚吃饭根本不需要摆桌子,收拾好一块空地后,便在地上摆了碗筷,五九叫他的二厨三厨们把风炉和铁锅放上来。 两个后生便合力抬来一口硕大的、边缘被烟火熏得黢黑的生铁锅,“哐当”一声稳稳架在炭盆上。 锅里翻滚的是用筒子骨、土鸡、还有风干腊猪蹄熬煮了半宿的浓白高汤,汤面上浮着金黄的油星和几粒饱满的红枣。 众人闻着这股香气,已经被彻底的征服,佯装不在意,但是脚步迅速的挪过来。 有些人还在远处打牌,看见锅已经开了,手里拿着牌,耳朵上别着烟,不断的锅这边移动。 五九喊了一声:“吃夜啦(吃晚饭了)。” 锅盖甫一揭开,浓郁的、混合着骨髓鲜香与山野腊味醇厚的白汽,如同挣脱束缚的精灵,“呼啦”一下腾空而起,瞬间裹挟住席间的湿气,也裹住了围坐者的期待。 这口汤锅,便是整场宴席的基底,是后续所有滋味的温床。 “今晚就一桌,小孩子们夹了菜就到一边去,大人们坐桌吃饭。”五九是总厨,一声令下,没有不听话的。 这一大铁锅的火锅,里面有肉有豆腐有很多野货山货,汤汁鲜美。 阿太和阿发爷爷幽幽的走过来,两个老人还互相承让客套:“你先,你先……” 等到他们俩坐下之后,年轻人们才敢拿碗,大人们主动照顾自家孩子,一个碗里堆了米饭和肉菜,让他们一旁屋檐下吃去,丝毫不讲究。 阿福和雷蒙跟在江小年后面,一个人一个铁碗,加了肉和菜以及豆腐,也被赶走。 江小年被安排坐在一个角落里,前面还摆放着烧鸭,张宁坐在一旁,不断的给她夹菜:“是不是很久都没回来了,别害羞,想吃什么自己夹。” 江小年才不害羞呢,就是今天一直在吃东西,厨房里面早就吃饱了,现在迅速夹了一点土鸡和筒骨,赶紧跟孩子们一起坐在屋檐下,台阶上一起吃。 “我不喝酒,给你们让位。”江小年笑嘻嘻的离开。 这一个大铁火锅,旁边能围着三十多个人,大家都吃得浑身热腾腾的。 阿发赶紧从库房里拿出一些酒,什么啤酒白酒三花酒,样样都有,阿太从来到这儿开始就不断有人给吃的,但是她吃得很少,她每天的饮食都是定量的。 晚上的大火锅还在继续,阿太已经慢悠悠的起身:“雨停了,我也要到河边走一走,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 江小年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暗下来,阿太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孩子们现在正闹得厉害,拿着话筒一点也不害羞的唱歌,每个唱歌的孩子,阿发妈都会给个利是。 这些都是图个热闹与高兴,利是也是相当有说法呢! 42、稻香村酒席(五) 阿发妈的手里从今天开始就已经装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利是,其实就是红包,里面包了很多五块或者十块有些是两块钱。 阿太和一些老人告诉阿发妈,红彤彤的红包里面包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孩子们或者来帮忙的人一点心意,处处都是讲究人情世故。 阿福拉着雷蒙到舞台上唱了一首数鸭子,又背了一首古诗,一下来阿发妈就把两个利是红包递给了阿福和雷蒙。 雷蒙性格内向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却也被阿福带着营业,虽然上台啥也没干,但是阿发妈还是让孩子们欢呼雀跃的给红包。 那几个小年轻二十多岁,上去之后,也是一首歌一首歌的接着唱,虽然唱得不如牛叫,处处跑调倒也罢了,很多屏幕上的字他们都不认识,却也是得过且过。 阿发妈也不论是否认识的唱得好坏,通通都给了利是红包。 夜晚的喧闹不会停止,孩子们却早早被赶回家休息,第二天还要给新媳妇坐床端茶,讲究新一天新媳妇进门的规矩。 江小年拉着雷蒙和阿福回家,两个孩子已经累得精疲力尽,洗干净后就在床上翻滚,若有若无的说着话。 “妈妈,明天阿发家的奶奶让我给新媳妇床上滚一滚嘞。”阿福妹小声的说。 江小年笑道:“那可是一门好工作,我小时候也经常会被安排给新娘子做事,然后回拿到红包。” “我喜欢红包,红包能买糖。”阿福妹乐呵呵的憧憬明天的喜悦,也期待完成自己有生以来第一份艰巨的任务。 雷蒙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江小年:“表姐,这里比在我家好,很多人都管我。” “那就多住一段时间,阿福妹带你玩,在村里怎么玩都行,我小时候还去爬墙根,你们其实可以……顽皮一点,不用那么听话的。”江小年笑着摸摸躺在另外一张床上的雷蒙。 雷蒙眨眨眼:“我喜欢阿福妹,喜欢阿太,喜欢你,不喜欢我奶奶,我妈妈……” “都行,都可以,开心就好。”江小年关灯,搂着阿福,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五六点钟,江小年也到阿发家棚子里厨房帮忙。 昨天小年轻们,五九他们都没有睡,早晨四点开始去杀猪,杀鸡,炖汤,做叉烧,做了一晚的烧鸭。 阿发带着年轻人们早上六点钟就出发,前往新娘子的家接亲,大概九点这样才到,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二点。 九叔公迅速安排好一切,迎亲的十几辆车子都停在门口,先抬进家里的是新娘子娘家送来的东西,都是用箩筐装着,其实也就是一些被褥衣服,象征的锅碗瓢盆热水壶等等…… 在农村结婚和在城里完全不一样,古人经常说会有八十台嫁妆,其实现在抬进门的箩筐也有一个长长的队伍,新娘子在婆家需要用的东西,一应都准备得好好的。 包括有些箩筐抬着的是大米,大米上面也摆着红包利是,还有柴,用红绳子捆着,更有一些死的时候穿的寿衣,还是用红布包着,这是意味着新娘子到了婆家,也是以一个主人的身份嫁进来的,将来生老病死的东西全部都备着呢? 一则是让婆家不要轻视这位新媳妇,二则是让新媳妇有底气。 吃饭喝水,穿衣拉撒,生老病死,这些都是一箩筐一箩筐的搬进来,满满登登的放了整个堂屋。 江小年突然有点羡慕的跟阿太说:“我以前结婚的时候就是酒店吃一顿,没有这些仪式感。” “你们到了城里,啥都是用钱算,量化了我们的传统,自然什么都看不见,现在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情感。”阿太坐在堂屋前厅。 新媳妇踩着红地毯,先被送到了新房,仪式还没开始,就先是在新房里进行了新人礼。 跨过火盆,九叔公开始念念叨叨。 江小年和阿太嘟囔:“九叔公不去当rapper真是可惜了,听听,没一句都押韵呢,还是单押,一押到底。” “臭丫头,别乱说。”阿太拍拍江小年的手。 新媳妇穿着一身红色的西装,脚踩红色的高跟鞋,这么多年,已经很少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嫁进门了。 进去后坐在床上,阿福和阿牛就坐上去,一边上去翻滚一边唱着九叔公教的吉利话。 新娘子从口袋里拿出来两个红包给阿福和阿牛,俩孩子完成任务后才出来。 阿牛还没出门就拆开红包,看见了二十块钱,满脸惊喜:“新媳妇还是挺大方的嘛。” 众人哈哈大笑,这个红包利是,大家都知道是讨个吉利,谁也没有追究什么。 后来,一些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给新娘子倒了茶也拿到了利是红包,又有小女孩子给新娘子用新脸盆洗脸,也拿到了利是红包。 这一个流程下来,新娘子跟几个新嫁过来的女人们说话,老年人们要进来看新娘子,也会给一个利是红包,小孩子们进来叫新娘子“阿发婶”,新娘子则会给孩子们利是红包。 岭南嫁娶,利是更是少不得的礼数。宴席之上,利是红包亦处处点缀。 阿太作为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人,坐在婚礼舞台正对的桌子旁,和新娘子的娘家老人寒暄,一边说着客气的话,一边递烟让茶。 “我们这是农村,没有什么好饭菜,今天这些都是阿发妈张罗的,以后新娘子在我们这就是我们的人,你们也是我们的亲戚,咱们过年过节多走动。”阿太慢悠悠的客套。 这些话,似乎对所有嫁娶的人家都说过,倒也是得心应手。 大约中午时分,九叔公看了一眼后,跟江小年说:“吉时到了,我们开始吧。” 江小年点头,但是左等右等,始终是等不到婚礼的主持人,阿发的好同学,一打电话,才知道昨天晚上喝多,回去的路上骑摩托车摔到田里了,现在躺在床上。 这种危机时刻,阿发也是六神无主:“小年,怎么办?那个可是在城里一直当婚庆主持人的。” 江小年也不知所措,昨天晚上她还跟主持人对流程,今天人就不能来了,他们也是遇到了第一个不可遇见因素。 43、稻香村酒席(六) 阿发和新媳妇都被为难了,如今现场找一个人主持婚礼,之前的节奏全部都被打乱。 此时,天公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哗啦啦的落在了棚子上面,打出一个个小坑,滑落红色的天棚,快速的滴落,最后自主形成沟渠往下流。 阿发妈一脸惆怅的看向阿发和新媳妇:“要不就按照老规矩办,请九叔公主持,他把握全场,肯定不会出错。” 阿发一口回绝,他自认为是读过书的,而且根本不喜欢那老一套,新旧结合的婚礼,已经是他和新娘子的底线了。 谁愿意在自己的婚礼上三跪九叩的,有拜不完的亲戚,敬不完的茶。 “不行,就让小年主持吧,小年所有流程都熟悉,以前人家也是大厂上班的,公司的活动都能办,几万人的体育场都每年去组织年会。”阿发媳妇冒出来一句话。 阿发媳妇和阿发以前在城里跟江小年和前夫李明煦吃过饭,几个人算是比较熟悉的。 阿发妈有点踌躇,眉头紧锁,看着这梅雨天气,一脸为难。 “小年离过婚,这不是不吉祥吗?要是……” 阿发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阿发打断:“老封建,老迷信,那为什么老广来主持你就同意,他还是二婚。”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阿发妈支支吾吾。 阿发冷笑:“妈,你也是女人。” 阿发瞪了一眼阿发妈,看向小年:“小年,时间比较紧迫,你来主持吧,这都中午了,半个小时搞定,咱们就开饭,人家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看我们表演的。” 江小年做了一个OK的手势,先放映了阿发和阿发媳妇之前的照片和拍摄的小视频,随后请双方的父母,新人们敬茶。 双方父母也很客气的给新人利是红包,这就算是改口,给了改口费,当然,里面的钱也不多,大抵是两百块钱,图一个一双人的意思。 结婚就是两口子的事,不要给父母增加太多的负担,稻香村的青年人一直都是这么干的。 也不会有什么尴尬的发言,就是九叔公会带着两家人一起到堂屋祭祖,孩子们很活跃上台唱歌。 九叔公带着人拜完了阿发家的神堂祖先,说了一声“礼成”,大家才回到了座位上,慢慢的等待上菜。 江小年则在电子屏幕播放下饭神剧《武林外传》,时不时的有孩童走过来要求放小孩子的熊大熊二,被江小年无情拒绝,告知他们,等他们手里拿着鼠标的时候再放他们的节目。 江小年去了一趟礼房交礼金,其实大家都非常的懂规矩,张宁和另外一个大伯伯在登记。 一眼看过去,大概都是两百块钱或者五百块钱,如果是一家人都来吃饭,就是五百块,如果只是一个人活着夫妻俩,就是两百块钱,特别亲的才会上千。 这也算是比较合情合理的礼金方式,江小年拿出来五百登记,毕竟他们家四口人,在这儿吃了两天饭,多少都是应该的。 张宁登记完了以后,小声的说:“小年,刚才阿发说再预留出来一桌,听说还有贵客要来,阿发生意上的合伙人。” “知道了,我这就跟五九叔说。”江小年立马出去找五九尽快备菜。 在农村吃酒席,不管是多大的官还是赚多少钱的老板,一律都是在天棚下面一起吃,没有什么包间包厢VIP。 酒席上的桌子是租用的,上面铺着一层红色的一次性塑料布,个人用的碗筷也是一次性的,每个桌子上面还有两瓶啤酒两瓶饮料两包烟两瓶白酒。 一个桌子大概是坐十个人,都是亲戚朋友,也不会过于讲究。 大家都说农村吃大席会不会拉肚子,那就是多余这么想了,洗菜的是二姑,切菜的是大爷,做菜的是叔叔,最后收拾碗筷清洗的是伯娘婶婶,根本不存在卫生问题。 江小年带着阿福和雷蒙坐在角落的一桌,不希望被人发现,安静的等候吃饭,谁知道,这一会儿就成为小孩的一桌了,陆陆续续的来了无数个小屁孩。 江小年嗤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自己什么时候混成这个地步了,竟然坐了小孩的一桌。 不过,小孩这一桌好,吃饭没有人打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七八个孩子围在江小年的身边,除了雷蒙和阿福,一人手里拿着一个手机,现在的小孩子完全不需要语言交流,拿着手机刷视频,玩游戏就行。 江小年倒是乐得清闲自在,跑堂端菜的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上来就是白切鸡,烧鸭,扣肉,叉烧浑肝花生米拼盘,肉丸粉丝汤,清蒸鱼等等…… 因此,在农村吃酒席,也被称之为十大碗,没一道菜都是硬菜,鸡鸭鱼肉必须都要有,满满登登的将桌子摆放不下,算起来可能会有十二碗,但一定是双数。 阿太和阿发爷爷坐在中间那一桌,和新媳妇的娘家人一起吃饭,天棚下面满满登登吵吵哄哄全部都是人。 这才吃到一半,新郎和新娘子一桌一桌的认亲敬客人,果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那一群人为首的还没看见,只看见几个黑西装的人每个桌子添了两瓶酒两条烟。 江小年认真的啃烧鸭的鸭腿,孩子们看见拿来酒和烟,非常奇怪:“我们这是小孩桌,不能抽烟喝酒。” “那就拿回去给你爸你爷爷,今天的烟酒全部都由我们李总买单。”发东西的年轻人高喊一句。 江小年忍不住骂了一句:“谁啊,这么骚包,在人家的婚礼上出风头,真是不要脸。” 这一说,倒是让阿发听到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小年,今天是我结婚,朋友来了不好拒绝的,给个面子。”阿发走过来敬酒,阿发媳妇也怯生生的过来:“小年,对不起啊。” 江小年站起身,拿的是可乐:“跟我对不起什么啊,你们俩幸福开心,明年生个孩子。” 阿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年轻后生又端着一盘子菜上来:“茨菇炖排骨,东坡肉,小炒牛肉,蒸虾子,甜酒汤圆,鸡杂小炒来啦……” 江小年的眼珠子只瞪着桌子上的菜,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恭喜恭喜啊,阿发。” 44、稻香村酒席(七) 江小年转头一看,竟然是李明煦,带着公司的几个工作人员来姗姗来迟,刚才那些烟酒,就是他的杰作。 她也是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刚才阿发两口子一个劲儿的道歉,原来是因为李明煦。 江小年佯装不认识,坐下自顾自的吃饭,阿太也假装没有看见,跟阿发的亲家老太太喝酒,很像两个雍容华贵的地主婆。 雨声还在哗啦啦作响,打在天棚上面,声音愈发大,大家的喧闹声更大。 阿发迎着李明煦:“明哥,坐这边,这是给你和老板们准备的。” 于是,陆陆续续也有不少老板穿着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来道贺,外面的鞭炮声霹雳作响,为了防止在雨中炮仗不响,还特意百发炮仗齐鸣,誓要雨瓢泼大雨抗争到底。 此时,请来的乐队也上台了,其实也是乡村乐队,唱歌完全不如酒吧里面的驻场歌手,弹着电子琴,吹着萨克斯,主唱大约是个八零后或者九零后,蔡依林的歌,张惠妹的歌,林俊杰的歌,一个个的接着唱。 酒席上欢声笑语再次沸腾,九叔公喝了两杯酒,非要上台讲两句,大家实在是拗不过,也只能听他啰嗦。 李明煦缓缓的走到江小年身边,想要跟她一起坐孩子那一桌,江小年却躲得远远的,李明煦自讨没趣,只好离开。 江小年猛然间抬起头,另外一种文化正在悄然无声的上演,那就是在酒席上面的“打包文化”,菜刚上完,其他桌子上的一些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他们有些手里拿着薄膜袋,一个人手里有好几个,眼睛就好像饿狼一样盯着桌子上的肉。 现在大家生活条件好了,并不是一定要打包,但是主人家却希望众人能够吃不完兜着走,避免浪费,也能让每个人都能吃得尽兴,更是让最后收拾碗筷的人没有那么费劲。 这些酒席上吃不完又不带走的,最后都进了泔水桶,被人拿回去喂猪。 一些老太太特别有意思,倒也不是拿出来准备的塑料袋或者保鲜袋,而是拿出来了荷叶,这是早晨从池塘里面摘下来的,知道今天要吃饭打包,早早的准备好。 一边往自己的塑料碗里夹,一边乐呵呵的听唱歌。 老太太们都喜滋滋的说:“塑料袋子打包,这些扣肉啊,烧鸭啊,都被捂出一股塑料的味道,回去不好吃,还不如用荷叶包,回去还是很鲜美。” 还有一些个女人,还没等人吃完,就把一碗扣肉全部都倒在了塑料袋里:“我家男人没来,我这个是带回去给他吃的。” 老太太们不高兴,对着女人破口大骂,说她没有规矩,不懂事,大家伙都没吃饱呢。 于是,为了打包的事,酒席上又是一阵沸腾。 江小年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拉住了老太太:“伯奶,我们这桌都是小孩子吃的,都没吃什么东西,就烧鸭和叉烧被吃完了,扣肉都没动,你们打包带走。” 乡村酒席的扣肉是很好吃的,早上七八点钟,五九就把昨天码好的扣肉放到大蒸笼里面蒸了四个小时,现在五花肉到了嘴里,入口即化,肥而不腻,还带着芋头的味道,芋头也是酥软有滋味,带着肉的甜味,两者相辅相成,美味怡然。 这是众人最喜爱的一道菜,打包的时候自然盯着,有些桌子上,大家一人两块扣肉的分完,有些桌子上则是承包制,一人一道吃不完的菜带走。 白切鸡一桌有两个,这也是很好的打包菜,看上去很利落,并不是那些汤汤水水。 老太太们看见孩子这一桌有很多菜吃不完,自然而然的盯上。 “这个东坡肉我要带走,回去切碎了,跟一点芋苗酸和酸笋一起炒,明天早上吃粥,多好。”伯奶喊起来,唯恐别人会跟她抢。 阿发妈在一旁看得高兴,大家都抢着打包,其实是好事,说明这一顿饭大家都非常认可,吃了还想吃,才会这样。 五九看着也兴奋,自己的厨艺好,所以各自都抢着,如果做的不好吃,别人怎么会想着带走呢? 江小年早早的就被阿太说了,他们家本来就是四个人来吃饭,还一连吃好几顿,就不要打包了,让给那些需要的人。 阿太明事理,很多时候都是为别人考虑。 这酒席吃得快的,已经打包离开,吃得慢的都是一些男人,还在喝酒猜码,特别是李明煦那个老板桌,带来了丰厚的礼金和很多烟酒炮仗,的的确确是来恭贺别人结婚的,很快就被村子里的年轻人所接纳。 江小年吃完后,就把雷蒙和阿福带到阿太的身边,自己帮着后厨收拾这一片狼藉,等着下一波来的人坐桌吃饭。 雷蒙一直不好好吃饭,可能是白人饭吃习惯了,总觉得没味道,瘦瘦小小苍白无力的,阿太不得已,拿着米饭,放了点鸡汤,把鸡肉和嫩嫩的青菜剪碎了,一口一口的喂雷蒙。 雷蒙也习惯了阿太喂饭,每次正式吃饭的时候都是在一旁发呆,大家都吃完了,才像一只小燕子一样靠在阿太身边。 阿太何许人也,曾经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山鸡,濒临灭绝了,被阿太捡到一只,硬生生的喂出了一群再送回大自然保护区里放养,那些山鸡现在每年春秋还会飞出山来看阿太。 濒临灭绝的动物都能被阿太喂成一群群的,何况是一个小小的人儿。 雷蒙在被阿太喂饭,阿福在一旁当五好观众,乐队表演一曲,她就在下面给满了情绪价值。 “唱得好,真厉害。” 孩子们吃完后,又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一屁股坐地上,或者躺在沙发上,继续玩手机。 反正今天是个好日子,别人的宴席上,大人们都忙,孩子们玩手机不烦大人,几乎没有人管,更不会在这个节日里骂孩子。 江小年和小芊芊搭档着,收拾桌子上的碗筷放进桶里,再由嫂子们大姐们拿到水井清洗,他们则重新布置桌子。 桌子上垫着一块红色的塑料薄膜,随手一拿下来,放进垃圾桶,非常速度方便,除了装菜的盆子,其他的碗筷都不用洗,全部扔进垃圾桶。 阿发喝得有点多,拉着江小年到老板们的那一桌:“小年,你跟明哥喝一个,明哥回来办企业了,就是为了你和孩子,给我个面子,给个机会。” 45、稻香村酒席(八) 江小年一脸懵,但是看见大饭桌的旁边还有一个小桌子,旁边还有好几个穿着西装,看上去非常像是售楼部的人,手里还拿着一叠合同。 阿发递过来一杯果汁给江小年:“小年,你看,这个老宅基地租用的合同已经准备好了,反正你们家老宅在后山的那条路上……” 稻香村很早以前分为里头村和外头村,里头村是水源和山林,大家以前都是在山脚下居住,不过那会儿不是在官道上,相对来说比较偏僻。 绕过了大山,才到外头村,改革开放以来,政府为了发展经济,便在外头村修建了一条国道,时间长了,大家伙赚了点钱,都喜欢在外头村建房子,里头村也逐渐的荒废。 但是现在这群人竟然打算租用里头村的宅基地,据说是要建成最大的养老别墅基地。 江小年蹙蹙眉,冷眼看向李明煦:“你也掺和这件事情了?” “没有,绝对没有,我是来租用菜地,建大棚的,而且已经建好了,我是建立合作社的,张宁招商引资带我来的。”李明煦举起双手,一副投降的模样,说话也支支吾吾。 他一直都很敬畏江小年这位前妻,当然,他来这儿建立巨大的大棚蔬菜基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要跟妻子女儿近一点。 李明煦前段时间压力实在太大了,作为大厂的研发总监和市场管理部总监,每件事情都需要他负直接责任,渐渐的患上了严重的情绪病。 后来,江小年回来了,他也辞职了,看着空荡荡的家,还是觉得离不开老婆孩子。 江小年盯着眼前两三个所谓的开发商:“这是我们村子的村民个人跟你们签订宅基地租用合同,你们租用七十年,并且没有国家所制定的农村宅基地政策,张宁书记也在,你们这样玩法律的擦边,真的合适吗?‘ “小年,我知道你,不能你老公把钱挣了,我们连喝汤的机会都没有吧?” “就是啊,我们是有高级法律顾问的,人家说这样签合同能保证双方的利益,再说了,我们也是来发展你们村的经济,你看,阿发都很支持我们的,以后阿发就是我们公司的经理。” “小年啊,里头村的地不适合耕种,而且还有宅基地性质,将来我们做成了养老别墅,你们村去那卖点什么苞米茶叶蛋,也挣钱啊。” …… 那些开发商你一言我一语的絮叨,挨个儿给江小年敬酒。 江小年笑了起来,把酒杯放下:“我们需要看见国家批复的文件,如果同意你们租用里头村,那我们就签合同。” “是的,小年说得对,这几天我们也去查阅了相关资料,这样吧,你们最好拿到批复文件……毕竟,那里面是水源地,要是你们建筑厂房都在水源地,以后咱们稻香村的村民还活不活?下游是咱们稻香村的鱼塘,稻田,还有一个吃了一辈子的大水井……”张宁接到电话从礼房走进来。 张宁蹙眉:“你们不是答应等县上领导都来了以后,我们的法律顾问也到场,前期工作解决后再签约吗?怎么这么迫不及待?” “这些合同现在签署是没有法律效益的。”江小年二话不说,就把桌子上的合同扔到了火堆里。 阿发的酒也醒了一半:“你们不是说政府支持吗?骗我呢?” 那几个开发商仓皇而逃,只留下来想要投资鱼塘,草药林的几个老板,跟李明煦在一起坐着。 江小年瞪了一眼李明煦:“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打什么坏主意,否则,我弄死你。” 她甩下一句话,抱着阿福就离开,雷蒙拖着她的衣角,手里还拿着一个烧鸭腿。 “为啥骂爸爸?”阿福不明所以,圆乎乎的脸蛋红扑扑的,搂住江小年的脖子问。 江小年笑笑:“做错事就要被批评。” 还没出大棚,就看见阿发妈欢天喜地的给阿太塞了一个利是红包:“阿太,阿太,你看看到处找你,这是给你的利是,要活到长命百岁,以后阿发儿子的满月酒,还等你来洗澡啊。” 阿太也不客气的接过利是:“恭喜恭喜,阿发的老婆温柔大方,很好,很好,你爸现在精神好得很。” 阿发妈听得心里高兴,又给雷蒙、阿福一人一个小利是,给江小年也给了一个利是。 “伯娘,我就不要了,我都长大了。”江小年还有点不好意思。 阿发妈佯装生气:“不要跟我客气,来帮忙的人都有利是,这叫做沾点喜气。” 江小年这才收下来,看着满棚子奔跑的小孩子,只要是没有结婚的,阿发妈都会发个利是,来帮忙的人,也会有利是,哪怕是超过六十岁的老人,阿发妈也不吝啬。 用阿发妈的话说,别人农忙插秧的时候愿意来帮忙,那就是很给面子,一点小利是,就是一点心意,大家拿着这点红纸,心里都欢喜。 酒席的第二拨又开始了,大抵是一些亲戚朋友还有帮忙的人,他们需要喝酒,能喝到天亮,故而坐第二拨,并且一直都坐着。 甚至还有人拿出来了扑克牌,继续玩耍,继续热闹。 阿发爸爸端着一个烧鸭的打包盒递给阿太:“孩子们爱吃,你们拿回去晚上吃,阿太啊,今天多亏了你和小年,一切都顺利。” “都是小事,今年是阿发,明年就到阿财结婚了,咱们到时候再来喝喜酒。”阿太说着吉利话,拿过了烧鸭,一同回家去。 一路上,阿福又要阿太背,阿太搂住阿福:“小不点,就你懒。” 雷蒙拽住阿太的衣服:“我今天吃了好多东西,他们不嫌弃我,什么都给我,我还和下面的阿牛约好,明天去抓青蛙,可以吗?” “可以啊,喜欢出去就出去呗。”阿太答应下来。 雷蒙才回来不到一周时间,就被阿福带成了话痨模式,什么抑郁症,什么多动症,都是老外骗人的,其实就是心里不开阔。 “听说李明煦也得了什么忧郁症?”阿太问江小年:“现在的人怎么了,一个个都有各种各样的神经病?” 46、农家肥 江小年与阿太、阿福,雷蒙,一步步的走着石板路,淋着小雨往家里走。 阿太停下来休息,看着漫山遍野的青翠,恍惚的说道:“你和李明煦的事我不想说,但是李明煦真的病了,你就不能一走了之,人要仁义啊,夫妻俩就是要相互扶持。” 江小年从始至终都不说话,但是那段时间夫妻俩的确非常窒息,那人回家之后,就是拉着一个脸,不说一句话,完全就是不能交流的冷暴力。 阿福和江小年怎么说,他都是充耳不闻,接到电话后又急匆匆的离开,跟别人接电话的时候还是和颜悦色,和家人就臭着脸不言语。 阿福受不了,江小年受不了,直到阿福被开水烫哭得撕心裂肺一个多小时,那个人也只顾着打电话,最后还怪阿福找事,耽误了签合同。 这样的家庭,但凡是个人都不能接受吧,所以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江小年一旦不说话,阿太就立马转移话题:“你看那个鸡棚上面,还挂着黄纸和符咒,这是你九叔公那个老迷信,前段时间鸡老被偷,他就自己画的。” “有用吗?”江小年好奇的问。 阿太偷笑:“有个屁用,现在鸡都被偷没了,其实就是他大孙子带着几个小伙子偷出去到河边搞烤鸡。” 农村人就是这样,但凡有点不顺利,不开心,就是喜欢怪到玄之又玄的事情上,能够给自己找出一套非常经世致用的理论。 “我还见过他们家大哥哥偷鸭子,直接拽住了鸭子,脖子一扭,鸭子就嗝屁了。”阿福在阿太的背上,惟妙惟肖的学着。 江小年拽住阿福的手:“你可不能乱说。” 走了好一会儿,阿太闻到了一股臭味:“该死的,又开始施农家肥,他们家的菜长得最好……” “阿太,吃完酒回去啊……”对面菜地里的阿良嫂喊起来。 阿良嫂是个胖嘟嘟的女人,笑起来满脸和善,总喜欢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服在菜地里侍弄那些土地。 阿太点头:“嗯,你们家好啊,总是那么多农家肥,吃得多拉得多,难怪你们家体型都富态。” 江小年惊讶极了,扶了扶眼镜,心中赞许,阿太果然是年老辈分高,毒舌也是一绝的。 阿良嫂笑起来:“对啊,农家肥好啊,城里人都爱吃。” 江小年眼神带着刀子,城里人找你惹你了,谁爱吃农家肥啊,人家爱吃的是土地里面长出来的菜好不好? 阿太翻白眼,快速走过菜地,一边嘟囔:“这个女人哪里都好,就是听不懂好赖话,现在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候,她在雨里施农家肥,风一吹,下面的那几家今晚闻的全部都是屎臭味。” “算了算了,都不容易。”江小年随口而出。 阿太看着阴郁沉沉的天空,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音,曾几何时江小年这样愤世嫉俗的孩子,竟然也会说这种万金油的话了,生活足以能改变一个人。 远远看去,就看见家门口的桂花树下,竟然搭起来一个很大的铁皮棚子。 江小年问阿太:“你找人来修建棚子了吗?” “没有啊,不是你找来的吗?”阿太也觉得奇怪。 转身看见李明煦给搭建棚子,将生活用品送来的人一笔钱,笑嘻嘻的看着他们:“阿太,我来给您当上门女婿了,以后我住在外面保护你们。” “神经病啊。”江小年满脸的不理解,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恼怒的。 这算什么,已经离婚了,算起来也就没有太大的关系,怎么一定要穷追不舍呢? 江小年生气的进了堂屋,李明煦在一旁赔笑,抱过阿福:“阿福,以后爸爸就住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爸爸,你住的地方很像是外星人住的太空飞船,我可以跟你一起住吗?”阿福欢喜不已,拉着雷蒙到铁皮帐篷里面蹦跶。 屋子虽小,但是该有的东西一点也不少,不仅有空调,还有电脑设备。 外面是李明煦的车子,一辆小汽车,一辆电动车。 “阿福,你要是敢出来跟我一起住,你妈妈会杀了我的。”李明煦蹲在地上,一脸无辜。 李明煦一张国字脸,脸色有点苍白,看上去稍微发福,有点胖,嘴唇还带着紫色,一看就是这几年在外面喝酒多了,压力也大,头发也比较稀疏。 “既然回来了,就安心的住下吧,你们俩的事情以后别找我,我老了,不管事,你和小年怎样完全就是看你的本事。”阿太自顾自走进了堂屋。 江小年已经在烧水给阿太和两个孩子泡澡,阿太却给自己煮了一壶山楂茶,躺在天井的竹椅上看月亮,听雨,听蓝牙音响里面的戏曲。 “小年,过来陪我喝点茶,今天油腻的东西吃多了,咱们喝点山楂茶助消化,一会儿你也泡个澡,肉吃多了上火,泡澡可以把心里的邪火放出来。”阿太轻声招呼。 江小年蹲在阿太的脚边,靠在阿太的膝盖上,心里有点委屈。 “我都懂,当年你太爷爷也是这样对我的,没事,孩子,咱们家的这点家业够养活你和阿福的,外面的那个人你可以不搭理。”阿太抚摸江小年的头发。 此时,阿太才发现,江小年才三十四岁,已经有了两根白头发,可见前面那几年在外面活成了什么样子。 阿太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心疼:“小年啊,人活一辈子,偶尔也要自私一点,多想想自己。” 月亮渐渐高挂,孩子们洗完澡已经躺下,阿太也躺在两个孩子的中间,只有江小年愁绪不散,换上了一身粗布衣服,挽起头发,到了后山的田埂下给桑树施肥。 幼苗不愁长,这才几天的功夫,桑树已经发出了新芽,这几亩地的树木都活下来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半夜不睡觉,起来施肥种地的,恐怕也只有江小年这样的人了。 农村是有月光的,月光透过桑树的枝丫叶子,照在了地上,还能看见翻滚出来的蚯蚓,也能看见飞蛾摇曳的身姿,抬头看过去,更能看见大树上的鸟窝,里面有两只小燕子脑袋耷拉的睡觉。 夜晚的农村,竟然别有一番天地,阿太在江小年的小时候总说,后山有精怪,江小年与阿发他们几个小伙伴,没少去找人熊奶奶,她现在竟然童心大发,想看看后山是否真的有精怪。 47、忽而立夏 江小年走过坟墓的时候,心里打消了寻找精怪的念头,果然还是瘆的慌,马上就要夏天了,走过坟墓身上后背脊依旧是凉飕飕的。 凌晨果然是个好时候,江里的鱼也睡着了,拿着河岸上面的簸箕,随手这么捞一把,竟然有大大小小很多野生鱼。 难怪钓鱼佬都喜欢半夜行动,原来都是有讲究的。 这些小鱼拿回去用铁锅烘干,撒上一点花生和盐,阿太的下酒菜就都有了。 江小年睡觉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钟,远远看去,李明煦铁皮屋子的灯还没灭,电脑前坐着忙碌的他,手里端着泡面。 李明煦是一个非常较真的人,既然决定回来开公司做大棚,一定会把所有因素都考虑到,包括销路,运营车子等等。 江小年关上堂屋大门,独自一人躺下,望着窗外的月亮,能听到嘤嘤的蚊子叫,夏天果然要来了,蚊子也出来觅食。 南风天还没过,洗的衣服还没干,家里总是一股子发霉的味道,阿太还买来卫生球放在了衣柜里,放在了各个角落。 于是,卫生球的刺鼻薄荷味,老木屋发霉的味道,以及家里各种各样的味道都混在一起。 阿太摇摇头,坐在堂屋前面喝茶:“没办法啊,每年都是这样,夏天太阳出来一晒就好了。” “还是楼房比较好,水淋淋的也罢,就是不会有味道。”江小年突然想着,建设性的问道:“阿太,要不然,我们也在这儿建个新房子吧,你还没有住过楼房呢?” “不住,要是愿意住楼房,我早就去县城了,我这个老房子,只能翻修,不能推倒重建,谁来都不行,你太爷爷回家,要是换了样貌,他不认识。”阿太言辞恳切。 “都死了怎么回来。”小年嘟囔。 阿太站起来,很显然是要揍人的架势,从角落拿来一根柳条:“我当年就是把老房子推倒了重建,他从西南联大回来不认识家,在外面当了好几天叫花,以为我再嫁了……” “后来我答应老头子,以后房子怎么样都不会变,他哪怕投胎几辈子回来,也是这个模样。”阿太说着说着,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俩相爱相杀,爱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世世代代的纠葛,江小年只好哄着:“我错了好不好?咱们不建新房子,我就翻修一遍,要不然霉味太大,对身体也不好是不是?我还想着我阿太能活两百岁。” 阿太这才笑着骂:“活两百岁的是妖精。” 春意渐远,夏初来临,雨水也渐渐多了起来,阿太穿的长衫子还是很早之前用绵绸做的,米黄色的底,上面隐隐约约的绣着一些花朵。 江小年也换了粗布制作的金黄色短袖,长发挽起,衣服随着微风徐徐而动,忙碌的时节已经悄然来袭。 阿福和雷蒙也换上了短袖长裤,等着下面屋的阿牛带着他们一起捉青蛙,每个人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工作。 江小年与阿婶和九叔公又到了田里耕种,这一次是在大菜田,公路旁边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就坐落于山脚下,算下来大搞有几十亩,都被张宁和村里的干部用来做实验田,合作社。 为的就是提高产量,提高农民的收入,让一个国道旁边的小乡村做出新农村的典范。 鹭鸟在水田间觅食,鸟鸣声清澈脆生从山林间传来,充满着活力与生机。 山色朦胧雨亦奇,在稻香村立夏的农忙图景中,雨水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它既是自然的馈赠,也是农人必须面对的日常,如今的稻香村,老幼皆在家里做饭,年轻力壮的在雨中耕田。 以前铁犁、锄头、镰刀等等昔日人畜共力之具,如今已被铁甲铿锵的农具所替代。 张宁把铁牛轰然驶入田野,仿佛撕碎了古老的农谣,也推开了新天地的门扉。 他非常熟练的操作机械臂,柴油味压倒了泥土香,天地间便有了这崭新的农事新章。 铁牛昂首挺胸,耕田机后面铁爪如巨梳般犁开大地,深深推入,将泥土翻卷如波浪起伏,随后又平复如镜面。 土地被无情地掀开,那黑褐色的肌肤袒露于天日之下,显出粗犷的生机。 九叔公立于田埂之上,手搭凉棚,眯眼凝望。 一群老人嘴巴微微张开,惊讶的在马路上看着神奇的一幕。 还有人拽住江小年,担忧又兴奋:“小年,我听张宁说在美国,加拿大,他们那些老外都是自动化耕种的,就像现在。” “是啊,这里是大菜田比较好操作,如果是梯田就不行。”江小年耐心的解释。 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曾经无数次弯腰弓背于这片土地之上,此刻虽已无须躬耕,但泥腥味依然如旧日般扑面而来,竟使那些皱纹遍布的老人眼中莫名湿润了。 铁牛行过之处,泥土温顺地翻涌、舒展,如深墨泼洒,生命便在这翻覆中酝酿着崭新的秩序。 插秧机则如织机般穿梭于水田中,它行进得如此精确,机械臂伸缩,秧苗便如同被绣在泥水之上。它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将秧苗一株一株插下,整齐如尺量。 九叔公看着张宁一个人,竟然有些慌乱,扯住江小年:“小年,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也被这些机器淘汰,一个人就能把所有的田种了……这才不到两个小时的功夫啊,犁地,插秧都干了……” 九叔公在惊叹之余,又有一些自我危机。 “所以才要年轻人学操作啊,九叔公,这些机器只适用于平整的田地,咱们的梯田上不去,还是得用传统的方式抛秧。”江小年安慰道。 “以后施肥啊,除草啊,这些都可以用无人机操作,农学就学这些。”江小年指了指旁边的物件,。 张宁休息的时候,还不忘记教想要学的人怎么操作,在实践中学习,总是很快就能学会的。 张宁的出现打破了村子农耕的规律,九叔公总想找出一点错处来,哪怕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来,人家机械种植匀称,深浅一致,他终究是心服口服。 九叔公带着阿婶和其他老人,默默的往梯田山上走,看了两个小时机器耕种,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只有不断的侍弄土地,才能让这些老人的心里安定。 江小年跟在九叔公后面,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滑落,俯身插秧的手指在泥水中灵巧舞动,嫩绿的秧苗被精准地植入水田,在雨滴敲击的水面上留下圈圈涟漪,他却想着,以后更多闲暇,这些农人们该做什么。 48、老堂屋动物世界 立夏的雨是踩着节气来的,沙沙地扫过瓦檐,把村巷的青石板洗得发亮,也把田间地头染了一层新绿色。 张宁在傍晚时分带着几个年轻人到了每一块田上装物联网系统,九叔公始终阴沉着一张脸,手里拿着新的秧苗。 “电脑怎么能代替人类呢?我们的田里有什么,我一天巡查三遍难道不知道,还要跟电脑说?”九叔公是守旧派。 然而,九叔公的侄子们却是很相信电脑,笑嘻嘻的反驳:“人家小张书记带回来的系统可以在实时监控稻田的水温,土壤指数,空气指数,水质如何,还有相应的建议嘞。” “你们就是懒,只要不用你们一块田一块田的走,你们都觉得好。”九叔公气鼓鼓的把最后的秧苗扔到田里,背起簸箕和喝水的葫芦就回去。 一边回去的路上,一边跟几个老头老太念叨:“老了,不中用了,以后种田都靠机器了,我们这些老人就没啥事干了。” “土地总是要交给年轻人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劳作方式,看开点。”阿太在山脚下遇到九叔公。 九叔公无可奈何的望望天,总觉得一身本事还没有施展出来,就要被淘汰了,实在是不甘心。 阿太耐心的劝慰:“你想想看,你年轻的时候跟你阿爸对着干,非要做试验田支持国家的二苗米,敢于用化肥增产,你阿爸不同意,非要吃以前的老米,你忘了吗?” 九叔公这才不说话,阿太说得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 九叔公依旧不明白:“那个小小的电脑,怎么就能知道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控苗,控病虫,,而且配比都有?” 几百亩的大菜田,这都是几个村的水稻田,光是靠人工,就只顾着打架了,阿太在一旁慢慢劝解。 九叔公也逐渐的接受用电脑,无人机,耕种机实行种田的技术,但是他对自己的梯田就更好了,一定要跟科学种植比一比,看看秋收的时候谁产量高。 年轻人,老头子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还多,且等着吧! 在田里,江小年和其他年轻人一样,认真虚心的跟着张宁学习科技种植,学会了,就相当于是多一门技术,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夜晚,张宁自掏腰包杀了两只鸭子在村委会前的棚子里打火锅,让大家尝尝他们农学院的新米,试试口感,说说产量,就是想告诉年轻人们,相信科学,相信技术。 毕竟,数据是不会骗人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江小年回到家,眼珠子都要吓出来了,雨水还在屋檐下滴滴答答,雷蒙把抓来的牛蛙和塘角鱼放在了木盆里。 牛蛙鼓着大眼睛,就好像是妖魔一般,冲着江小年呱呱叫,一边蹦哒三尺高,那声音如同破锣,木盆里面的塘角鱼大概有小孩的拳头那么大,不断的往外面翻腾。 须臾,天井里面变成了动物世界,蛤蟆叫,大鱼跳,两个孩子拍手笑,江小年火冒三丈,又害怕又生气。 江小年学着阿太的模样,拿起堂屋后面的戒尺在空中比划:“谁让你们把青蛙,塘角鱼带回来的?” 雷蒙的汉语不太好,眼睛瞪得大大的:“阿牛哥带我们去的。” “这算啥啊,你看,妈妈,这才是好东西,下面屋的五九爷说,我带回来你肯定开心。”阿福摇晃着脑袋,两个冲天炮的辫子摇摇晃晃的。 江小年咽了咽口水,声音颤抖,只觉得浑身都麻木了,后背散发了一阵寒意。 雨仿佛也静止了,空气都带着火烧的味道,一股团团火焰从下而上。 她强行压制住怒火:“你们……你们还带了什么回来?” 阿福肉嘟嘟的脸蛋绽开笑容,就好像阴天的太阳从乌云密布中展现出来:“妈,快看……” 江小年尖叫一声“啊”,心里咯噔了一下。 “阿太,快来,救命啊……” 江小年慌不择路,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倒是把雷蒙和阿福惹得哈哈大笑。 阿福一手抓着一只狗婆蛇,狗婆蛇的眼睛带着几分戏谑,转悠转悠的盯着江小年。 她小时候的记忆立马就攻击上来,上学的时候,铅笔盒里,书包里,没少被调皮的男生放狗婆蛇,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雷蒙从自己的小皮包里掏了好一会儿,两只麻雀竟然被掏了出来,扑腾着往天上飞,谁知道脚上捆着绳子,另外一头栽雷蒙的衣服扣子上。 江小年声音嘶哑:“还有吗……这一天,你们还挺忙啊……” “还有这个……很多黄鳝。” 阿福又蹲到了天井水池子的周围,拿出来一篮子的“黄鳝”,“黄鳝”扭动身躯…… 在昏暗的雨天,江小年哪里分得清那是黄鳝还是蛇,只觉得头皮发麻,呼吸停止,背脊发凉…… “妈呀,阿太,阿太快点来啊……”江小年此时又喊又叫,哈扎真的感受到了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里就好像坐过山车似的。 但是又害怕阿福和雷蒙被“黄鳝”咬,赶紧把俩孩子拽到了椅子上站着。 “不会再有什么奇怪的动物了吧?两个祖宗,我真是求你们了……”江小年差点都要被气疯了。 阿福讪讪的笑:“还有一些蝴蝶,对了,我们晚上还要去捉萤火虫呢。” “表姐,其实,还有一个动物在你身后……”雷蒙指着江小年的后面。 江小年蹙眉,望着雷蒙:“两个祖宗,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转过头去看,一头小小的花野猪,正穿着阿福的裙子,脸上被口红画得五花八门的。 “阿太,你在哪里啊……” 江小年看见那只穿着裙子的小野猪,差点就要背过气去。 一时之间,堂屋里热闹极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里爬的……应有尽有。 阿太不知道去了哪里,还没回来,江小年拽住两个孩子不敢动弹,这俩野孩子也太能惹祸了。 李明煦推门而入,看着堂屋里的喧闹,一直憋着笑:“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江小年倔强,却不得不妥协:“李明煦,把这个动物世界回收一下……” “不行,那是我和小舅辛苦抓来的……”阿福还没说完,小屁屁就吃了一个竹笋炒肉,哇哇的哭起来。 49、远去的狗婆蛇 不挨打的童年是不完整的,阿福终于在四岁的时候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童年。 雷蒙看见阿福被揍了,一声不吭的把抓鸟的绳子递给李明煦:“明哥,给你……” 李明煦一边收拾满屋子的狼藉,一边低声嘟囔:“这有啥好怕的嘛,都是可爱的小精灵。” 阿福还在扯着嗓子哭,雷蒙不敢言语,江小年现在还是头皮发麻,难怪这俩孩子一整天不着家,看不见人影,原来是到后山去搞鬼搞怪了。 “还别说,这俩孩子挺厉害的,出去一天,能把整个村子里的动物都翻腾回来。”李明煦一手一个蛤蟆,扔进了桶里。 “还有那,那一窝蛇处理一下,我看见就头皮发麻,我的汗毛都立起来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江小年指着远处那个小帽子里面的长虫,黑暗之中,的确是分不清楚是蛇还是黄鳝。 李明煦也听话的乖乖照做,嘴里不停的念叨:“雷蒙小伙子,真是牛,这一窝黄鳝你们是在哪里发现的?” “别提了,我们捉了很多黄鳝,谁知道被隔壁村的阿猛抢走了一半,我和阿牛一个人才分了十条,阿牛还想欺负阿福妹不识数,被我发现了。”雷蒙坐在小凳子上,扯着嗓子告状。 江小年惊喜于这个冷漠的孩子竟然会互动了,又害怕这个孩子会走极端。 李明煦把黄鳝扔进了高高的铁通:“今晚明哥给你们做黄鳝粥,剩下的葱爆鳝丝。” “你会吗?”阿福头一个质疑。 李明煦笑了:“我什么都会好不好……” 李明煦看向阿福,只见她的裤子里面鼓鼓囊囊的,拽过阿福:“这都什么啊……” 往阿福的裤兜里掏了一下,又出来两条动物。 “怎么还有狗婆蛇,李心龄,你到底抓了多少只狗婆蛇……你就不怕被咬吗,你要真的被咬了,这玩意是打狂犬疫苗还是打什么?”江小年再度尖叫,怒骂不止。 只要家长叫全名了,就离挨打不远了,阿福也蹲在堂屋的石板上,无可奈何的望着天井:“这狗婆蛇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呢。” “就是啊,阿牛带我们去挖了他爷爷的坟才找到的。”雷蒙摇头晃脑。 此时,下面屋的阿牛正在被收拾,叫喊声响彻天际。 阿牛的爸爸声音如同洪钟:“X你公龟,敢挖我爸的坟……” …… 李明煦看着狗婆蛇,眼里带了几分羡慕,又把那四五只狗婆蛇放在竹筐里。 “这种是蛇吗?还是壁虎?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呢?”李明煦打量着问江小年。 这几个狗婆蛇的身上,还有阿福掌心的温热,那几双眼睛和一个断尾,仿佛能窥见江小年小时候的记忆。 江小年深吸一口气:“这是土话叫做狗婆蛇,沾染着泥土的气息,是我们小时候乡野中很鲜活的存在,不是壁虎也不是蛇。” 李明煦仔细地盯着狗婆蛇看,发现这些小玩意儿竟然是披着鳞甲的“四脚蛇”。 体长不过一掌,黏土色的脊背浮着三道浅灰纵纹,如被雨水冲刷出的溪痕。 细鳞如瓦片般交叠,触手微凉,阳光下泛起铜器般的哑光。 最奇是那四只短足:趾爪如钩,撑起一副匍匐前行的姿态,爬行时腹贴地、尾悬空,似蛇非蛇,似蜥非蜥。 其中有一只断了尾,可以窥见是阿福这几个孩子惊了它,尾尖一颤,倏然自断,残尾痉挛如离水泥鳅。 “坟里抓的?”李明煦问阿福。 阿福笑笑:“可不嘛,阿牛还给他们拔牙了,这才让我带回来。” 阿太此时也慢悠悠的从外面,背着一个小箩筐回来,看见一屋子的飞虫走兽,又看见江小年在角落里拿着柳条,白了一眼后说道。 “你现在知道揍俩小的了,你小时候更皮,你知道那座石桥是怎么断的吗?”阿太坐下,抽了一口水烟。 李明煦和孩子们却来了兴趣:“阿太,祖祖,快说说。” “你妈小时候也是个不消停的,跟着一群孩子玩二踢脚,炸了老王家的坟包,躲到断桥下面不敢回家,正好下雨了,桥还没完全建好,他们几个不知道拿什么去挖桥,桥断了,现在都没修好。”阿太振振有词。 说起江小年小时候的劣迹斑斑,心里也是来气。 江小年愤愤不平:“那都是有原因的好不好,王老奎死之前就说把我们的弹弓糖票带到坟里,他死了,我们几个孩子的东西真不见了,不去炸他的坟看看怎么会死心,还有那座桥,本来就是豆腐渣工程,我们看见桥里镶嵌着硬币,想挖出来,刚动手就塌了,后来建桥的外地人就逃跑了……” “那你小时候把后山鸟窝里面的鸟蛋换了,换成了蛇蛋怎么不说呢?你十岁的时候在竹子坡下挖了一条洞,还放进去竹筒,让螃蟹直接爬到我们家的锅里……你上小学的时候带着几个孩子去盗墓,真让你们挖回来不少项链金银,你爸差点没被关起来……”阿太如数家珍。 “九十多岁了,记忆力倒是挺好,我小时候的每件事你都是没有放过。”江小年剪断绑住小鸟的绳子,让鸟儿自由飞翔。 李明煦听得津津有味,还点评道:“你还敢去盗墓,你现在为什么胆子那么小?看见坟墓就躲着走,原来是小时候亏心事做多了。” “我那是为了考古事业做贡献好不好,那是很多年前地主老财家的地窖,不是坟墓。”江小年赶紧进了厨房生火。 就好像墙角的那几个狗婆蛇一样,遇到了危险,迅速断尾而逃。 阿福和雷蒙却听得津津有味,谁能想到现在的江小年温柔漂亮,小时候干的都是混不吝的事情。 谁家小时候在农村没干过几件狗皮倒灶的事,残杀过小动物,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飞禽走兽,没有农药刺激,没有光与电高速发展,乡野永远都是乡野。 李明煦在水龙头下处理那一窝黄鳝,阿太把孩子们支走,让他们去看阿牛挨打,美其名曰自己的孩子不好动手,所以让阿牛爸杀鸡给猴看。 阿太手起刀落,已经把墙角的动物制作成药,雷蒙疳积多,用那几个动物制药磨成粉服用,那是最好的良药。 50、木薯微毒 这个夜晚,是全家人一起围着小火炉吃的黄鳝粥和葱爆鳝丝,还有爆炒牛蛙,干锅塘角鱼,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两个孩子。 阿福和雷蒙为了这一顿饭,还挨了一顿打,可是丝毫不影响大人们进餐。 九叔公和阿太跟前一人倒了一碗酒,阿婶和江小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有李明煦嘴巴不停的念叨。 “阿太,九叔公,尝尝我的手艺,我们的大棚蔬菜今天装车卖了第一批,以后每天都能卖一车,这是我们无土栽培的菌子。”李明煦一脸的谄媚。 九叔公吃人家的嘴软:“你能回来挺好的,我们都喜欢。” 江小年吃着那些鱼,果然跟街上买回来的不一样,野生的就是清甜带着几分好滋味。 阿太长了两口鳝丝,砸吧一口酒:“明煦今天表现不错,如果有时间,还是要教育教育这几个孩子,你看看,都不像话了。” “阿太,是这样啊,咱们这个老堂屋已经很破旧了,你看我正好有一笔收入,要不然我们翻修一下房子吧,以后你们住着也比较舒心。”李明煦还是为再次进入这个家而努力。 “交给小年了,我的年纪大了,不想管事。”阿太和九叔公碰杯。 九叔公还是一脸怨气:“姑姑,我跟你说一件事情,下面屋的几个孩子特别不听话,都六十多岁了,跟我玩牌还是耍赖,今天还欠了我两块钱不想给。” “以后别和他们玩,下面屋的阿腾,三斤,就是这样无赖,从小就这样。”阿太还像教育孩子一样教育九叔公。 不许和他玩,好像是每个孩子在成长路上必须遇到的问题,家长的口头禅。 哪怕九叔公现在都一把年纪了,还会被阿太教育,不许和另外几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玩耍,在江小年看来,还真是有点滑稽。 这个夜晚,阿福和雷蒙被禁止出去走街串巷的,只好在家里静思己过,想想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后应该怎么办。 李明煦因为今天帮了江小年极大的忙,所以允许在家里吃饭,但是晚上还是得回到他的铁皮房子里面住。 夏天越来越热,人们已经逐渐脱去了外套,穿起短袖,潮热的空气酝酿成了南风天,衣服总是晒不干,屋子里面总是一股子发霉的味道。 立夏的雨总是在午后不期而至,大家伙从田里回来,总是自觉的穿上拖鞋,老人们找一个大大堂屋抽烟吃茶,孩子们则趴在地上,永远不嫌脏。 阿牛还是属于比较老派的海通,身上永远穿着一条大短裤,一件小小的格子衬衣,脸上黑黝黝的,小肌肉别提有多壮实了。 阿牛好像永远都不会生病,中气十足,从村子头呼朋唤友的一直到村子尾,只要是周末,总能看见他的身影,哪怕不是周末,阿牛好像也懒得去上学。 要么就是被老师赶回家,让家长好好教育,一回到家,就是阿牛去教育村里的猫猫狗狗们,如此循环往复。 但是阿太和江小年都希望阿牛能多带带雷蒙和阿福一起玩,小孩子皮一点,就不会生病,雷蒙的各种心理病症和不爱吃饭的毛病就会改,阿福在城市里的时候也喜欢生病,这段时间抓青蛙,上树,也渐渐皮实了很多。 小雨踩着老堂屋的瓦片,叮叮咚咚的从屋檐滚落下来,在青石台阶上面溅起细细碎碎的花瓣。 灶门窗子的水汽弥漫,外面的芭蕉叶被雨洗得很亮,翠绿欲滴。 阿太聪别人家吃茶回来,还带着一个小箩筐的木薯,灰褐色的泥巴十分粗粝。 “这是老钟家里种的木薯,就种了门口的两亩地,产量太高了,难怪饥荒的时候大家都愿意种这个,外面卖不掉,咱们几家人分了一下。”阿太说话的时候,已经蹲到了堂屋前面,给这些木薯削皮。 削皮看似简单,实则有属于自己的章法,刀刃贴紧木薯凸凹的皮,薄薄地削,露出里头雪白的内瓤。 乳白的浆汁从切口渗出,凝成珠,顺着指缝往下爬,沾在围裙上便是一块僵硬的斑。 江小年蹲在木盆边帮忙冲洗,那削净的木薯浸了水,竟显出玉的光泽来,沉甸甸的凉意贴着掌心。 “要斜着下刀哩,”母亲捏着一块木薯比划,“顺它的筋络切,煮出来才糯。” 砧板上渐次堆起小山似的木薯块,江小年把灶膛里的火升起来了。 松柴噼啪作响,铁锅的水开始吐细泡。木薯块滑入沸水,起初沉在锅底默不作声,不多时便随着翻滚的水花浮沉隐现。 水汽从锅盖边缘喷涌,携着木薯生涩的青气,在梁柱间缭绕不散。 江小年揭开锅盖的刹那,暖白的雾猛地腾起。 她探身撒入姜片,又掰下半块红糖。红糖凝着甘蔗的日光与季风,在沸汤里慢慢融化,琥珀色的糖丝在木薯块间游走。 真正的熬煮才刚开始。灶火压成幽微的暖红,锅沿只余细小的咕嘟声。木薯块在琥珀色的糖水里微微颤动,棱角渐渐圆润,质地由僵白转为半透,如浸了油的羊脂玉。 汤水越来越稠,木薯的筋骨在温柔持久的煨炖里终于松软下来,却不失韧劲。时间成了灶膛里最耐烧的柴。 暮色漫过窗台时,羹成了。阿太亲舀起一勺,浓稠的汤汁裹着颤巍巍的木薯块,拉出琥珀色的丝。 一群小馋猫早就闻着香味走进堂屋,几双小眼睛滴流滴流的看灶门。 “小年姑姑,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我都闻到甜味了。” “我猜是糖水,最好是清补凉。” 阿太走出来,每个人的都上都要敲一栗子:“还没有到夏天,吃什么清补凉,今天做了木薯羹,清热解毒。” “我不吃,我奶说木薯有毒。”阿牛坐在廊檐下玩雨。 江小年走出来,一个人一个小铁碗放在桌子上:“煮熟了就没毒,再说了,谁能有你毒性大啊,毒蛇你都敢给拔牙。” “真没毒啊?”阿牛问。 江小年抱起阿福,给阿福喂了一口,甜香的味道让阿福颤抖得尖叫:“阿牛哥,这个好吃。” 屋外雨声渐密,芭蕉叶在风里扑打,灶膛余烬明灭,湿热的空气逐渐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瓷勺碰着碗壁,叮当轻响。水汽重新在梁间聚集,混着木薯羹的甜香,将潮湿的风煨成暖融融的一团。 这碗粗粝根茎熬出的甜羹,原是大地的另一种慈悲。立夏的雨还在敲打屋檐,而灶上的铁锅余温未散,阿牛很自觉的把一些红薯扔进去,扬言肚子饿了,要煨红薯吃。 这里暂时变成了孩子们的避难所,木薯也变成了孩子们的甜点。 阿太看着阿牛和雷蒙比赛吃东西的模样,示意江小年录下来发给姑奶奶,一边用民族语嘀咕了一句,你养的时候什么都不吃,现在我养了,除了不吃屎,什么都想往嘴里塞。 51、家家雨,处处蚕 姑奶奶在视频的那一头看见雷蒙吃的狼吞虎咽,又长高的模样,激动的掉下眼泪,不管是谁,都离不开土地的滋养,在外面受了再大的病痛折磨也好,回到了黄土地上,总能纾解郁结。 就连李明煦也是这样,他白天总喜欢跟张宁待在一起,一个棚子一个棚子的视察,用电子记录测试。 他们俩一个是学农学的,一个是搞计算机的,却因为土地联合到了一起。 张宁看着蔬菜大棚的产量很高:“这么说,你这个大棚里不仅有时令的蔬菜,还能有一些野菜培植?” “是啊,我们爱打锅边炉,城里人现在追求野菜式的生活,那我们就多多的研发,种植,实验,你是农学的,你知道土壤问题,你给我们做个设定,我在电脑上录入……”李明煦和张宁振振有词。 还在蔬菜大棚里面吃了火锅:“这个味道跟野菜不太一样,你说是什么原因?” “可能是酸碱度的问题,还有,你这个大棚这么智能,还可以控制空气湿度吗?” “什么都可以控制,还有那边几个大棚是无土栽培。” …… 张宁学的和李明煦做的,其实就是一个专业的事情,李明煦更是在张宁的基础上加了一个计算机全程控制,让这十多个大棚更加高产,科学化管理。 “我现在除了收割,其他的都是计算机,没办法,人工这部分的钱还是不能省,现在都是有机绿色的蔬菜,我们的包装都很好,一路上冷链运送,可能从这儿到超市,不超过八个小时,从超市到嘴里,不超过十二个小时。”李明煦边走边说。 他们俩的确也能聊到一起,张宁突然想到:“明总,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小年的桑树已经准备收割,她马上就要在老房子养蚕,所以,能不能也给一套这样的全自动化系统,控制温度湿度,蚕的饮食时间。” “这个嘛……”李明煦还在思考。 张宁连忙解释:“我们去考察浙江的时候,他们的桑蚕大户都是这种养殖方式,但是那一套系统比较贵,我们引进可能还需要时间……” “我试试吧,能够回来重新开启自己的事业,我和小年都愿意试试,不成功也好啊,就算是给后面的人做了一个试错实验。”李明煦笑起来。 张宁看着外面又是一阵大雨,无可奈何的道:“这种靠天吃饭的日子可能要在你的手里终结,我现在很担忧,如果遇到大暴雨,刚种下的水稻可能就会被冲走,那些放下鱼塘的鱼苗也会死,害怕洪涝灾害,损失很大啊……” 张宁走到棚子的外面,又拿出来手机,看看手机的天气预报是怎么预测的,脸上时常带着担忧的神色。 “是啊,咱们岭南到了夏天,就是暴雨,农作物会受到巨大的冲击。”李明煦带着张宁到了另外一个大棚涮肉吃菜。 没过几天,在一片潮湿当中,江小年终于迎回自己的第一批蚕卵,养蚕的地方放在老堂屋的西屋,那是一个很大的空间,一直都荒废着,稍加修缮并且消毒后才把蚕卵接回来。 阿太总是在一旁有条不紊的帮忙:“我年轻的时候也养蚕,但是规模没那么大,一批下来刚刚够做一床被子的,老人们用了蚕丝被啊,总夸我们当孩子的孝顺。” 江小年穿着消毒的衣服,戴上帽子,前来帮忙的还有李明煦和张宁。 九叔公和阿婶在外面张望,满脸都是惊慌:“小年啊,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一下就养这么多,成本都要好几万啊,等蚕长大了一点,你得找多少人帮忙啊。” “没事的,我们现在是科学养殖,你看见那一套系统了吗,直接连在我的手机上面,桑树什么时候该施肥,蚕蛹什么时候要喂叶子,都是有精准的时间。”江小年连忙宽慰几个老人。 老人们的年纪大了,思维一时之间也是跟不上,总想着规避风险,特别是江小年这一次的确是做得太大。 整个西屋那么大,算起来都两百平,全部都养蚕了。 张宁也走过来道:“放心吧,九叔公,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刚开始小年也犹豫,一下投入都将近十万了,如果不能收回本钱,后面可真要过苦日子了,但是前几天我们去考察了不少地方的养蚕户,人家能做的,我们也能做。” “小年啊,如果你这一批养蚕成功了,能不能带带阿婶,你也知道,两个儿子都长大了,结婚啊,盖房子啊都在城里,都需要钱……”阿婶看着规模大,管理规范,突然也有点心动。 江小年不断的往里面搬蚕,笑着回应:“阿婶,张宁都说了,如果成功,我们肯定要做合作社,以后就是大规模的养殖,你看李明煦的蔬菜种植基地,才一个多月都已经是有收入了。” 九叔公不断的点头,在西屋的外面和阿太抽水烟,看着天青色的山头:“现在的年轻人想法都很多,我们肯定是比不上了。” “孩子们嘛,总是要去折腾的,你想想以前小年的太爷,如果不去折腾,怎么就知道哪条路适合搞建设呢?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数。”阿太总是很通透。 只要江小年愿意折腾,她总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是阿太绝对不容许江小年像刚回来的时候那样怨天怨地,要死要活。 人年轻的时候一定要折腾,只有不断的折腾,才能证明有活力。 一个上午,终于把蚕卵成功的带回来,看着满地的蚕卵,江小年有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以后它们的生死存亡,都在江小年的手里了。 李明煦擦了一把汗递来一个平板电脑:“上面已经按照前面研发的程序输入了整个时间与规模,完全按照这上面的走,基本没有错的。” 九叔公盯着外面的山峦:“哎呀,今年恐怕不太好啊,雨水很大,我倒是担心地里的东西会烂根,张宁,咱们一起去看看。” 九叔公拉着张宁和李明煦冒着雨离开,阿太和阿婶还在帮忙,然而,阴沉的墨色笼罩,大中午的竟然如同黑夜一般吓人。 52、葫芦灸 阿太再次检查了一遍西屋的门窗,害怕会有湿气和风进来,从西屋看向屋外的后山,都能看见眼前就是黑雾蒙面。 阿婶在门外高声大喊:“阿牛,你妈喊你回去收衣服。” 阿牛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应答了一声:“八百年前就收了。” “一会儿下大雨,我们的衣服都晾在屋檐下,不收衣服肯定要被打湿,我的衣服都起墨点了,十几天不干。”阿婶坐在屋檐下无能为力的望望天。 此时,大家伙都急匆匆的往家里跑,知道一会儿狂风暴雨,不能在外面逗留。 江小年把蚕卵们接回家后,总是放心不下,想着要时时看着才行。 阿太笑道:“你这孩子以后还怕没时间看吗?浑身都湿透了,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你这样会感冒的。” “没事,阿太,我想想一会儿要做什么……”江小年叹息,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工作,好像这样的工作跟以前大不相同。 这一份工作,是彻底属于自己的,辛苦这几个月,这一年是赚钱还是赔钱,都能成定数。 成则一年吃喝不愁,不成一年又要寻找别的谋生。 一直到了傍晚,江小年才安排好了那些蚕卵,所有的调试才算告一段落,天空黑压压的,这一场雨要来不来的,却惹得人心烦意乱。 大家都在问九叔公,要做点什么事情预防暴雨来袭。 哪怕是李明煦,也让公司的那些工人加固大棚,千万不能被大雨冲刷,否则前功尽弃。 张宁和九叔公转了一圈后回到了老堂屋,余庆堂的湿气就好像又生命力一般,从青石板缝隙里钻出来,从水井里流出来,又从瓦缝中飞出来。 湿气沿着木头的房子一直爬到人的骨头缝隙里,有风湿病的阿婶已经痛不欲生,忙碌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毛病,如今下午吃完饭闲下来,就觉得哪里都闷闷的疼。 阿福和雷蒙趁着阴天,被阿牛带着去抓稻田鱼了,家里孩子们不在,大人们实在清闲,只好病痛不已。 九叔公是增生,阿婶是风湿,阿太也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 “这些湿毒是最毒的,特别是我们山里人最怕这种弥漫不散的雾气,衣服也没晒到干透,湿毒从树梢一直到骨缝,咱们还是得用老办法啊。”阿太念叨着,仿佛一整天都没有清闲的时候。 在这种湿得能拧出水的黄梅雨节气里,阿太又上了阁楼。 不知道阁楼是被阿太用了什么方式,生生的隔绝了湿气,她的那些宝贝箱子,竟然是干燥的,当然,那些宝贝里面还包括了她的宝葫芦。 宝葫芦是很早已经的秋天摘的,那时候江小年的祖父还在,悬在灶门烟道旁边熏了好几个冬天,又在夏天晒了好几个夏天,年复一年,通体已经变成了温润的褐色。 祖父还用小刀把里面风干的禳肉清洗干净,江小年看见这几个葫芦,总能记起那年午后沙沙的声音,直到葫芦的腹中空净,只有薄薄一层,带着象牙光泽的内壁,凑近时能闻到烟火和草木的气息。 这几个葫芦就被阿太一直珍藏着,总是到了雨天脸面或者冬天才会拿出来。 艾草是去年阿太采摘的,江小年喜欢看阿太在晨露未晞的时候,踩着石板进了后山,野艾草上面趴着灰白色的绒毛,叶缘如细齿,掐断茎秆便渗出青涩的汁。 一筐艾草摊在竹匾里晾着,水汽蒸腾,苦香满院。 如今天气湿热,体内总能有湿毒无法排解,阿太将陈年艾绒搓成指头大的小柱,填进葫芦腹中。 火镰擦过燧石,“嚓”一声,金红的火星跳进艾绒。她反手将葫芦扣在膝上,温热的陶肚皮紧贴皮肤。艾烟透过葫芦壁上的微孔钻出,青灰色,袅袅婷婷,不似寻常艾灸那般呛人,倒像一缕被驯服的山岚。 阿婶和九叔公也学着阿太的模样,一人把一个葫芦扣在膝盖上或者肚子上,先是温吞的暖,渐次渗透。 阿太又给江小年扣上一个葫芦,美其名曰祛湿。 江小年不禁想到以前还在城市里,非常热爱去美容院,每次去美容院,那些人的营销套路都是一个,湿气重,然后推销了一堆有的没的项目,目的就是祛湿。 最后看皮肤的时候,美容院的人还要说江小年的皮肤干燥,那到底自己是湿气重还是太干燥呢? 现在江小年的肚子和大腿被艾烟被葫芦拢着,聚成一股绵长的热流,顺着骨缝往里钻。湿寒之气似冰雪遇阳,从骨节深处丝丝缕缕化开。 才一会儿功夫,江小年的额角沁出细汗,嘴角却微微扬起——那是沉积的寒气被驱散时,骨肉发出的无声喟叹。 阿太在一旁说:“夏气通于心呐。” 葫芦灸罢,灶上陶罐里的汤已咕嘟了两个小时。 老鸭萝卜汤是绝配。鸭是溪边放养的麻鸭,皮下凝着金黄的油膏,萝卜是刚出泥的,被誉为土人参。 象牙白的芯,几片老姜拍松,一捧薏米沉在罐底。文火慢炖,水汽顶得陶盖轻轻叩响,鸭的醇厚在热气中交融,熬成一罐清亮微黄的汤。 老鸭汤败火正好去了刚才葫芦灸的燥火,一切都被阿太的养生之术安排得妥妥当当。 堂屋天井的雨又淅沥起来,山雾更浓了,九叔公看了一眼天色,对张宁说道:“别担心,雨不往我们这边下了,全部都去了西边,今天晚上不会有暴雨。” 张宁却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九叔公比天气预报还要准吗,你看,天气预报说一个小时后将会有暴雨,都发了红色预警了。” “骗你我又没有吃的,听我的吧,回去蒙被子睡觉,我看过了,今天暴雨下不到我们这里。”九叔公说完,喝了一碗汤,踩着石阶回去睡觉了。 阿太跟江小年小声蛐蛐:“你九叔公一直都是天一黑就要睡觉的,除非有好吃的,要不然绝对就是新闻联播一说再见,他就要到床上睡觉。” “前几年我们打工,他一个人在家,家里都是不需要交电费的,一年也花不了两块钱电费。”阿婶也在一旁附和。 似乎在稻香村,每个人都有自己养生的一套理念,九叔公是靠睡觉和吃饭,阿太是靠自己的心性,还有一些人是靠抽水烟和喝酒,但是这些人都健康没毛病的活到了八九十岁。 养生是一部悖论的经典之作,也许这一切,都是稻香村赋予人们的厚礼。 孩童们在天黑的时候,才陆陆续续回家,阿太已经拿着竹编,在门外徘徊已久,等着揍那一群晚归的小家伙。 53、瓜架爬爬 阿牛和村里几个七八岁的小家伙踩着夜幕与稀稀疏疏的月光从后山回来,每个人的衣服都是脱下来当成网兜使用的。 五六个小孩子一边走一边说笑,阿太惊讶的是,阿福回来的时候一直都在说普通话,现在竟然也会说家乡话了。 雷蒙依旧不爱说话,但是在团队里面属于智力担当,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在前面,小小的身板似乎有大大的能量,衣服的领口用袖子系上,里面装满了野果子,稻田鱼,还不断的往下面渗水。 阿太高喊了医生:“阿牛,你还不回去,你把已经脱鞋等你了。” “没事,我们今天没去河边,没去坟头,我们是去里头村老鬼的鱼塘捉鱼,他把鱼塘的水放了……”阿牛非常认真的帮小伙伴解释。 当然,不久之后就能听见下面屋子阿牛的惨叫声。 在大人的眼中,解释是没用的,打骂是必须的,但是带回来的稻田鱼还是要吃的。 说是稻田鱼,但是现在刚刚在田里插秧,鱼一直都养在鱼塘里,但是那个鱼塘在山脚下的大河旁边,如果真的有洪涝,这个鱼塘第一个保不住。 所以老鬼才会叫孩子们去帮忙捉鱼,各自带回家里,让乡亲们都帮忙消化。 雷蒙和阿福象征性的挨了两鞭子,雷蒙还很悠闲的说:“一点也不疼,阿太打人就跟没吃饭似的。” 阿太听见雷蒙这句话又好气又好笑,雷蒙以前有抑郁症,现在没心没肺倒是一件好事。 打归打骂归骂,第二天中午,阿太还是把九叔公叫来了,江小年把风炉点燃,七八条稻花鱼炸得金黄,又从酸坛里面拿出来了芋苗,酸笋,酸豆角,炒了一锅酸辣辣的底料。 加上开水,一起焖稻田鱼,酸辣的滋味涌上味蕾。 这一天孩子们都要去上学,雷蒙和阿福倒是没人玩了,只好服服帖帖的跟着狗爷在村子里晃荡。 江小年一天要到西屋看上二十遍蚕卵,尽管有电子监控,还是放心不下,只有亲自感受温度湿度才能放心。 立夏的雨还在细细密密地织,泥土松软得好像糖糕,阿福和雷蒙回来后就抱着阿太的大腿:“祖祖,我好无聊,你带我们去赶集,我们想听唱戏。” “年都过了,现在正是农忙,戏台上没人唱戏。”阿太抱着一个,牵着一个,满脸都是慈爱。 江小年在大门对面的菜地上来回徘徊了几遍,看着这些赭红色的土,每一粒分子都吸饱了水,便泛出深栗的光泽,一脚踩下去,能听见泥巴从趾缝间钻出来时细微的吮吸声。 就在这样的时节,瓜苗开始探头了,怯生生的,两片嫩叶蜷曲着,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 阿太坐在堂屋前面的石头上指挥:“打一个瓜架吧,这些瓜苗爬上瓜架,我们又有很多吃的。” 另外一旁的李明煦坐不住了:“阿太,想吃什么菜,我从大棚采摘出来就行了,还费什么神。” “那你不懂,我还是喜欢自己做,自己种,自己吃,你大棚里面的太标准了,不适合我。”阿太言语中带着几分赌气。 阿太从后山带来了竹子,那是昨天刚刚去砍下来的,表皮蒙着层灰白霜色,竹节处却依旧泛着生脆的绿意。 阿太并不是一定要做这件事,而是趁着江小年回来,把一些在农村生活的技能一桩桩一件件全部都传给她,阿太蹲在檐下磨柴刀,“噌噌”声在雨幕里荡开,刀锋过处,竹皮翻卷,露出里头玉色的肉。 阿太说搭架子是极有章法的。 长竹作骨,需深深插进泥土里。 阿太握着竹竿尾端,弓着腰身往下墩,脚掌碾着竹竿底部,一寸寸往下送。 短竹作梁,横着搭在立柱上,再用篾条绑扎。 江小年在瓜苗间穿梭,腰间的竹篓里盛着细麻绳。 江小年俯身捏起一株瓜秧的嫩茎,用绳头在竹竿上松松挽个活结。那绳结不能紧,得给藤蔓留些生长的余地。 她的动作轻巧,指尖拂过瓜苗毛茸茸的茎须,如同安抚一个初学步的孩子。 李明煦见状,也悄然无声的过来帮忙,有时候帮着劈开竹篾,他手生,时而受伤,九叔公在下面屋看见后忍不住赶来,一脸鄙视。 “狗屁不通,看我的。” 阿婶却盼望着能够在家里打好前站,如果真的收成好了,自己的儿子也不用在外面送外卖看人眼色,回来也挺好。 雨不知何时歇了。湿漉漉的日光从云隙筛下,落在新搭的竹架上。 瓜架纵横,在赭红的泥地上投下疏朗的影子。 阿太看着江小年认真的模样:“小年心细好学,不管学什么都会成功的。” “那我呢?”李明煦乐呵呵的等待表扬。 九叔公吹胡子瞪眼:“你什么都不行,做生意倒是厉害,一脑门子的算计,你说说你前几天……” 九叔公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明煦使劲的使眼色,这才终止了话题。 几日后,瓜藤便显出灵性来。它们不再漫无目的地匍匐,而是昂起头,伸出卷须,向着竹竿的方向试探、缠绕、攀升。 藤蔓沿着竹架攀缘,日影里,能听见它们吮吸雨露、拔节生长的声音,窸窸窣窣,如同大地隐秘的私语。 江小年喜欢带着阿福和雷蒙在傍晚的瓜架下除草,顺手理一理藤蔓。 她撩开一片阔叶,忽见叶底竟已蜷着几星鹅黄的花苞,米粒大小,怯生生的,裹着层细绒。 阿太坐在竹凳上抽烟,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月光爬上竹竿,清辉顺着藤蔓流淌,给初绽的花苞镀上银边。 她总是念叨:“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江小年却有一个新的发现,最近来往于李明煦那个铁皮棚子的人越来越多,众人都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 阿太也察觉出来不对劲,问江小年:“明煦最近又启动什么项目了吗?” “不知道啊,我们平时不怎么说话,我还没有原谅他。”江小年赌气。 “你去打听打听,乡村的路太多,可别走岔了。”阿太的这句话,仿佛有很深的意思。 终于,江小年在李明煦不在家的时候,撬门而进,在电脑上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54、农人的根 江小年的脸色很难看,就好像此时要下暴雨的天气一般,阴暗无比,天雷滚滚在心中翻腾,又好像乌云在山间滚动。 阿太和九叔公在不远处盯着,两个老人的脸上也带着担忧的神色。 “小年这副模样,不会出事吧?”九叔公忧心忡忡。 阿太拿着小凳子:“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咱们躲远点。” “老狐狸,你倒是会躲。”九叔公摸摸自己的山羊胡子,还是跟着一起躲得远远的。 李明煦回到了自己的铁皮房子里,看见江小年阴沉一张脸,大概明白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发现。 “吃了吗?饿不饿,我回家给你煮点猪肚茯苓粥。”李明煦小心翼翼的试探。 但凡夫妻俩吵架,另外一方总会用吃饭这种事情来试探,作为和好的前提。 江小年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些意向合同,很显然,甲方公司的法人是李明煦。 白纸黑字的写着,李明煦无从抵赖。 “你都知道了,对,这是我主导的,你们山下的那些老宅空着也是空着,我要是开发成养老民宿,也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李明煦说得光明正大。 江小年冷哼一声:“一旦资本家把手伸到了农村,农民还有饭吃吗?那些土地现在还不是宅基地,就是一个灰色地带,等到文件下来……” “所以我们要在文件下来之前,趁早给那些土地定性不是吗?”李明煦带着笑容。 此时李明煦的笑容在江小年看来,就如同外面的荆棘一般,非常的扎人。 江小年站起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那些老人们签字,但是有我在,我们家的地绝对不会出租出让……” “江小年,你怎么这么固执呢?建立一个养老民宿,就好像丽江,好像大理……”李明煦的心情跌宕起伏。 他明知道这个要是开发好了,肯定是一个赚钱的好项目,但是亏的是老百姓和稻香村的生态。 但是,多少人就是这样致富的,先开发,后治理,也不是什么难事!李明煦的脑子里面有属于他自己的一套逻辑理论。 江小年恶狠狠的盯着李明煦:“你要是做大棚蔬菜,做什么生态养生,我都支持你,但是想要开发成民宿,在水源的地方大兴土木,就是不行。” 李明煦也非常生气:“其他人都同意了,凭什么你说不行……” 两个人的争吵声越来越大,最后不欢而散。 李明煦知道,就是要在文件下来之前,赶紧签订租赁合同才能赶紧开发,想要打一个时间差。 九叔公和阿太看见江小年走进堂屋,一前一后也跟着进去。 “小年,不要发那么大的脾气,我听说李明煦比其他公司还要良心呢,不仅仅是给租金,以后每年还会给分红,多好的事情啊,要不是你一直拦着,我都想去签合同了。”九叔公跃跃欲试。 但是很快九叔公反应过来,马上换了另外一种说话方式。 “其实,如果在我们水源的地方,我们的山脚下盖那么多房子,到时候又是挖地又是这样,会破坏植被和水源的,到时候咱们村和后面的几个村子,就会被污染了。”九叔公立马说道。 他们从里面村子搬出来,更多的就是想要养好里面的水源地。 江小年躲进厨房,总感觉现在跟李明煦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旦有点事情就会吵架,非常消耗个人的精神与情感。 她都已经躲回老家了,为什么李明煦还阴魂不散呢? 阿太端着一个酸坛走到了堂屋,里面腌制的是之前很麻嘴巴的芋苗。 她倒是不紧不慢的从酸坛里面挖出来芋苗酸,之前麻嘴巴,咬手,现在已经带着酸香的味道和气息,弥漫在整个房子里面。 “小年妹,晚上我们炒一碗芋苗酸,那里还有一点牛肉。”阿太倒是不关心他们吵架的问题,只关心晚上吃什么。 阿福和雷蒙很会看眼色,不敢说话,只好怯生生的躲在一旁逗狗玩。 江小年走出来,把芋苗酸洗干净拧干,又在水台子上切牛肉。 阿太说:“你们小时候看见芋苗就躲得很远,大家都非常嫌弃,后来泡在了酸坛里面,用醋与时间浸泡腌制,现在的味道多好啊。” “阿太,我知道你是借用芋苗酸的事情说我和李明煦,我们的事情不是时间的问题,是观念不合。”江小年叹息。 情绪是会被传染的,年前李明煦的焦虑症到了顶峰,他们的矛盾也到了顶峰,不得已之下才会离婚。 现在李明煦是带着和好的心态来的,但是看见有赚钱的项目,还是忍不住出手,却在不经意中触及了江小年对于土地的底线。 阿太摇头,无可奈何的说:“你们的事情你们去解决,但是啊,小年妹,沟通是夫妻两个人最大的问题,吵架只会火上浇油。” 江小年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出来了两碗菜和米饭。 两个小家伙今天晚上要去九叔公家里吃玉米红薯粥,晚上只有阿太和江小年两个人。 阿太笑着安慰江小年:“小年妹,这一次我是支持你的,他们那些人现在看中钱,就出卖了农民的根,以后水源受到影响,下面的稻田和菜地都会受到影响,得不偿失。” “阿太,我就知道你最有远见,最通情达理。”江小年胡乱扒拉了两口饭,到了西屋的蚕房里。 一转眼的功夫,蚕已经长大了,变成了琥珀一样的颜色。 江小年把收来的桑叶放到了机子里面,机子烘干外面的水分,又切成了碎片,派发给了每一个蚕宝宝。 一切都是智能化,一体化,完全不需要人过于操心。 李明煦也急匆匆的赶来:“小年,对不起,我今天有点着急,我想,我还是要跟你说清楚的。” “你说吧,咱们心平气和的不要吵架,就事论事好不好?”江小年一边检查蚕的情况,一边说道。 李明煦也跟在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其实,我们用的是木头房子,不会对生态造成多大的伤害,目前我就打算只建造一期……”李明煦还是想苦口婆心的劝解江小年支持。 现在村民们的意思是,江小年都不签字支持,他们就知道是有坑,很多事情就算是有钱,也不敢往坑里跳。 那些签字的,大部分都是全家都到了城里生活,这里有一部分收入就是一部分,有钱不赚王八蛋这样的心态。 在西屋里面,蚕在逐渐的长大,就好像江小年的心,逐渐的变得强大。 55、荷塘野色 蚕房里只闻沙沙声,如春雨落林。 江小年前段时间会把桑树顶芽下第三片桑叶切成丝,轻撒入竹匾:“一龄蚕最娇贵,叶子要嫩得像婴儿的皮肤。” 随着蚕体由黑转白,食量逐日暴增。三龄蚕已能啃食整片桑叶,蚕房昼夜回荡着暴雨般的啃噬声。 如今进入了小满时节,五龄蚕进入暴食期,一条蚕一日可食下自重二十倍的桑叶。 江小年很喜欢每天都到这里看着每一条蚕贪婪的吃桑叶,只有快快吃饭才能快快长大,度过了这个时期,就能获得收成。 李明煦看着眼前的密密麻麻的蚕和桑叶,密集恐惧症有点犯了,原本想要帮忙,只好紧紧盯着江小年。 “消毒系统怎么样,能不能把废气排出去,如果不行的话,我就……”李明煦非常讨好的笑着,总是帮江小年考虑得非常周到。 江小年不言语,随着夜色逐渐的降临,她在喂养蚕的过程中,逐渐的平和下来。 江小年发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规律,如果不是对着电脑处理那些一层层改动的琐事,而是做这些养蚕种地的事,心情很快就会平复。 不会过于焦虑,不会过于暴躁。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咱们聊聊。”江小年的内心平和,脸上看不出悲喜。 李明煦的心中咯噔了一下,难得看见她现在这样,以往有矛盾,两个人总是火急火燎的,没有一个人能够心平气和的解决问题。 李明煦跟在江小年的后面。 雨过之后,月色正好,踏着村子里面的石子路,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后山的方向走。 月光也是能照得地上很亮很亮的,循着月光走,几乎不用手电筒,也不需要照明工具,就能看见村子的模样。 江小年转过头,扶了扶眼镜,露出一个笑容:“咱们多少年没有这样散步了?” “上一次散步,还是在大学的校园里,后来,我们都很忙,每天醒来就是房贷车贷,还有甲方调整不完的工作。”李明煦猛然间发现,恍惚之中,他们已经脱去稚气,也变成大人了。 两人并排走在后面的石子路上:“是啊,人的一生为了生活奔波,我们逐渐的只看得见钱,看不见时间流逝时路过的风景,阿太说,遇到的坏人也是时间赠予的礼物,遇到的好人更是时间给的惊喜。” “我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李明煦突然问。 江小年没有回答,一直带着李明煦七拐八绕的来到了后山另外一个方向。 之看见在月色中荷塘亭亭如盖,荷花初绽,月光下更显得有韵味。 “看见这百亩荷塘了吗?这是我一个侄子一家三代传下来的。”江小年看着荷塘说道。 此时,水里的一条鱼儿惊动了月亮,突然之间游了一下,月亮在水中荡起了千层波浪。 月亮破碎了,最后又圆了。 就好像即将到来的小满季节,小满即安,人的一生,追求的终究不过小圆满。 李明煦蹲在荷塘里面的小木船上:“这儿不是被荒废了吗?” “是没人管了,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每年莲藕都会那么肥美,里面的鱼儿会很大很鲜吗?”江小年也坐在船上,坐在李明煦的对面。 李明煦顺手拿下来一个莲蓬,自顾自的剥莲子吃,生脆清甜,别有一番滋味。 江小年吃着莲子,轻声说:“那是阿太他们几个老人,闲来没事就在这儿打理,每年秋天会清除淤泥,九叔公会把鱼苗买回来放进去。” “那又怎么样,你堂弟他们还是把这片地租给我们了,我们也打算开发成万亩荷塘,变成最大的双季莲藕种植基地,还可以跟县上的莲藕加工车间合作……”李明煦振振有词,所有的农业规划都在脑子里面。 以前他就是做这些电子产品开发的,这些话术说起来,绝对能够秒杀江小年。 江小年倒也没有着急:“如果是开发荷塘,这是对整个村子都有好处的,我从来不会干扰你,我很支持,但是建房子,在水源上面用挖机,我还是保留我的态度,我们家是不会跟你签约的。” 李明煦叹了一口气,两人安静的听着荷塘里面青蛙的叫声,听着鱼儿在莲叶中穿梭的声音。 江小年又带着李明煦往村子后面走,那是一块空旷的地方,还能看见几十年前的泥土围墙,很多人在这儿种植了药材。 “你要是把这跳水堵上,整个村子就会没有可以喝的水源,阿太一直都把这条水源引以为傲,她说城市的水味道是苦的,全部都是添加剂消毒剂,但是村子里面的水是甜的。”江小年指着眼前的那条河。 如果这儿真的建成了别墅区,山上的动物就会被惊走,别人看见李明煦赚钱了,也会一点点的往旁边,往山上开发。 后续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直到蚕食了农民们最后一点土地,压榨他们最后一点价值。 李明煦陷入了沉思,现在开发里面村,的确是一个非常赚钱的项目。 还能保证最后认证土地的时候是宅基地,前期投入,后面很快就会见效。 “你非要做什么养老基地也是好事,可以另外申请土地,不能再水源的地方,水源这儿牵扯着荷塘,水井,稻田……”江小年说的时候严肃认真,但声音不再歇斯底里。 李明煦也很认真,郑重其事的说道:“小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郑重考虑的。” 江小年和李明煦在村子周围转了一圈,江小年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但是总能小时候走街串巷玩捉迷藏游戏时候的场景。 “以前这里住着一个老头子,他不会说话,我们也不知道他叫做什么名字,全村人都叫他哑巴,但是他的家里很大,三进的院子,有时候他很凶,有时候又很好,会叫我们去家里摘果子吃。” 指着一块废弃的土地,还有残垣,江小年说得非常兴奋。 “很可惜,他家里最后什么人都没有了,亲戚也没有了,房子渐渐的失修,最后坍塌。”江小年的眼中黯然失色。 江小年又指着一个地方笑起来:“这儿,以前是我的老家,我爸爸就是在这儿出生的。” 这座废弃的里头村,承载着长辈们的记忆,还有他们的审美。 现在他们老了,想法和思想都不是主流了,似乎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思维与决定,年轻人一味地只顾着想要钱,他们变成了累赘,可是这里,曾经是他们意气风发时候的故土。 总要有人照顾老一辈人的决定和思想,也总要有人顾及他们内心最后的一点温存。 56、小满即安 李明煦听了江小年说过这个村子的历史,心里有点动容。 最后,江小年带着李明煦去了老村庄里最深处的泥土房子,但是也已经破败了,夜晚探访这些地方,很有小时候冒险的感觉。 李明煦的脚刚刚踏进颓败的房子,就看见眼前有一口破旧的棺材,吓了一大跳。 “这以前是什么地方,怎么还会有棺材呢?”李明煦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月光安静的洒在土墙上面,还能隐约看见这个房子之前的布局,地上还有青石板的痕迹。 “这里以前是我们家的老祠堂,这口棺材是以前准备给阿太的父亲的,后来因为很多原因就没有用这口棺材下葬,就一直放在这儿,我们小时候躲猫猫还躲在这个棺材里面。”江小年对小时候的事情也是诸多回忆。 李明煦也能看见上面木头制作的牌位也被荒废了,桌子上歪歪扭扭,最大的一块牌匾是写着国家昌盛。 很早以前,一个家的祠堂里面最大的牌位是写着中国昌盛,可见这个家当家做主的人是多有家国情怀,年节时候上香祭祀,第一炷香都是在祈祷国运昌隆。 一个山村里面的家族尚且还能有这种情怀,何况他是一个读过书的人。 李明煦越来越动容,终于说道:“既然这里是水源,那我们就做保护水源的事吧,扩建荷塘,把这块地用来种植草药。” 李明煦说完转身就走,江小年跟在后面。 这样的月色,这样的风,还有这样的废墟,里面还有棺材,野猫,甚至还有奇怪的蝉鸣叫声,谁都会背脊发凉。 江小年兴冲冲地跟在后面:“明煦,说过了就不能反悔啊……” “知道了。” …… 两人并肩往回走,经过了好几户人家,他们的房子都是前几年刚刚修建的。 以前总是听见老人们说,这个村子里的人只有两种出头方式,成年之后,要么是读书,要么就是送上一张成人礼车票,直通广东打工。 现在路过的房子,虽然修建得富丽堂皇,可是里面却空无一人。 都是年轻人在外面打工,费劲巴拉的挣了几十万回来修建好房子以后又出去打工,辛苦修建的房子就这样荒废在村子里,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住几天,过完十五又匆匆去广东打工。 这样的家庭很多,不止是在稻香村,还有很多村子的中年人都是这样。 如果李明煦真的能把村子里的产业带动起来,也许那些人就不用背井离乡,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会选择回来。 江小年想得很多,可是现在她能做到的,也就是管好自己。 刚回到家里拍拍睡着的阿福,阿福在梦中还在跟阿牛抢东西,叽叽哇哇的呓语带着慌乱。 雷蒙在另外一张小床上打起小呼噜,晚上睡觉不再需要吃药。 这个家的一切都在向好发展。 夜已深,雨霖铃。 江小年却怎么也睡不着,来到堂屋,泡了一杯茶,躺在摇摇椅上,透过天井看雨落在石头上。 总能听见廊檐下酸坛放屁的声音,那一排排的酸坛,里面有无数种腌制的蔬菜。 阿太倒是睡得很香,还能在堂屋听见阿太均匀的呼吸声。 以前熬夜是为了赶工作,现在熬夜,只是为了听一场小满的雨,江小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雨一直持续到了天亮,桑叶上的露水很重,江小年和阿太,阿婶在后山采桑叶,几万只蚕每天都嗷嗷待哺,如今的桑叶已经供不应求。 她们三个女人腰间的竹筐渐渐的堆起来,桑叶的腥气与青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一大早就是五六包的桑叶搬回西屋,上万只蚕在西屋里面啃着烘干的叶子,声音密密匝匝,就好像成千上万的雨点打在荷叶上。 蚕已经到了五龄,通体透亮,就好像是一簸箕的玉石在滚动。 一把把的桑叶洒在簸箕上,蚕也变得激动起来,蚕食这个词,也许就是形容缓慢但是迫不及待的进行。 蚕事急,灶火里面的故事不能停歇。 九叔公带着阿福和雷蒙在后山上挖回来了很多苦菜,洗干净后再沸水里面打滚捞起,阿太把这些苦菜用热油和蒜末小米椒里滋啦,一声。 白色的烟雾之气直冲屋顶。 阿太在一旁念叨:“小满吃苦,夏天不中暑。” 这也是农村的养生之道,夏季新货旺盛,吃点苦味的食物,可以养心去火。 阿太还做了苦瓜盅,里面有肉沫香菇丸子,也是带着苦味的。 九叔公还去挖回来了莲蓬,一个个莲子入水,做成了糖水莲子,小朋友们吃了一碗又一碗。 阿太还是热衷于打油茶,那些油茶里面也有苦味,年纪大了能吃苦,不像阿福和雷蒙,一点点苦的味道都吃不了。 姜末和茶叶在锅里翻腾,头道汤的茶哭得让江小年都蹙眉。 李明煦兴冲冲的赶来,张宁也跟在后面,手里还拿着一个破旧的公文包。 两人身上还带着热气,进来后就是两碗油茶。 “现在里头村的土地如果被拿来种草药,也是被认可的。”张宁迫不及待的说道。 江小年坐在椅子上,吃着苦瓜盅,听阿太说以前的故事。 阿太缓缓的看着天空中的乌云:“小满之后,就是端午节,也是一个大节日。” “日子一天天过,我们也一天天的老,数着节气啊,一年的粮食就有了。”九叔公在一旁附和着。 张宁和李明煦又带来了几个草药老板,在堂屋里面商量正事。 江小年又尽了西屋,蚕头在摆动,它们的声音和外面的雨一样。 也许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圆满的解决,就像是婚姻,也像是养蚕,更像是挣钱,在不懈的努力中解决遇到的问题,就是一次次的小圆满。 小满即安,小满便是幸福。 九叔公突然惊呼一声,从外面急冲冲的进来:“小年妹,你的西屋赶紧除除湿气,张宁啊,你赶紧带着人去开渠,今晚会有大暴雨,咱们的庄稼啊……” 但是张宁和几个人都不信:“怎么可能?天气预报说天阴。” “明煦,你的大棚要加固啊。”九叔公郑重其事的交代了一句。 57、草木知 九叔公挨家挨户的叫了一遍,自己也到了梯田上面,不断的挖通水渠。 老一辈人都是非常相信九叔公的话,倒是那几个年轻人在一起喝茶说事,完全不把九叔公当回事。 此时天还是大晴,天空中还有一些鱼鳞状的云朵。 日头很给面子,好几天没出来了,如今在天空中散发出这热腾腾的光芒。 九叔公带着阿婶急切的挖水渠,梯田上面,能看见不少老人忙碌。 江小年还在家里,阿太久嘱咐道:“你们赶紧去帮九叔公的忙,还有大菜田啊,每年从山上泄洪,大水都会到大菜田。” 大菜田有上百亩地,都是被张宁和好几家人合作承包的,如今秧苗刚刚长大,长势喜人,绿意泱泱,若是碰到了大雨大水,恐怕是不行的。 张宁和几个年轻人相视一笑,专门把手机和天气预测的表格拿出来。 “阿太,你不要听九叔公胡说八道,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会迷信,不知道他又看见哪本书上面写了,推算出来今天会下雨。”其中一个小伙子打趣。 九叔公的确是非常喜欢翻以前的旧书,不仅推算天气星星,还会推算谁谁的命如何。 虽然这些玩意儿有糟粕的地方,但是大部分还是比较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 张宁也说道:“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大晴天,阿太,你就不要操心了,吃你的茶就行。” 李明煦也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看:“就是嘛,今天一整天都是晴天,温度还是首创今年的新高,怎么会下暴雨呢。”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迟早会被那些手机害死。”阿太嚷嚷了一句,闭着眼睛听戏曲。 反正眼不见心不烦,睁开眼睛看那些臭小子看的多了,心中就是一团火。 江小年不紧不慢的吃了茶,其实她也是不相信的,好不容易天空放晴了,怎么可能会有暴雨呢? 但是一旁的阿福却拉住江小年:“妈妈,你过来看。” 蚂蚁在屋子外面搬家,行色匆匆,队伍严肃,看上去就好像是要发生大事一样。 江小年的家已经算是地势比较高的地方了,可是那些蚂蚁还是要往更高的地方,更干燥的地方跑。 “九叔公跟我说,他在后山上看见野蕨菜反着打卷,还看见乌鸦叫得很惨,就说会有暴雨到。”阿福在一旁很认真的学。 雷蒙也拿出来了一本书,摇头晃脑的蹦出两个字:“九叔公昨天就说了,星星不对,每天晚上都会出现的星星昨天晚上不见了。” 通过植物,动物,还有昨天晚上的星星和今天的云朵,九叔公断定是会有暴雨的。 以前九叔公就比较擅长观察这些东西,每次判断有没有雨,都非常准确。 阿福咽了咽口水:“九叔公说,蛤蟆的叫声也不一样,好像要被淹死一样。” 他们的对话被张宁听到了,突然一个闷雷,天空闪过一道闪电。 张宁立马站起身:“明煦,你赶紧找你的工人加固大棚,我带几个人去大菜田疏通水,看看能不能把山洪引到河里。” 李明煦刚起身,又是一道闷雷。 雨就这样不管不顾的下来了,突然就是如同拳头大的雨,密密麻麻的往下发射,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再次打雷的时候,那些年轻人都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阿太缓缓睁开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阿太,你看好这俩祖宗,我去田里帮忙。”江小年穿上了斗笠,换上雨鞋,飞一般的出门帮忙。 此时的雨已经像赶集一样倾盆而下,这个天气反复,一时都不得空闲。 远远的,就听见九叔公的声音:“山上有个冲,每次大雨的时候,那里的水都会往下跑,要引流到河里。” 大家都拿着锄头不停的挖,此时的山上的水往下喷,已经没过了人的小腿。 九叔公依旧不断的指挥,张宁也在大菜田下面带着人挖通水渠。 “这场大雨会持续两三天,一定要疏通好,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啊。”九叔公喊起来。 村子里所有人都在雨中忙碌,但是人的速度,怎么能比得上雨的速度呢?大雨狂妄而至,仿佛是在惩罚刚才不听话的年轻人。 在河里疏通河道和沟渠的几个年轻人已经被水淹没到了腰间,张宁见状,只好把人拉上来。 “回去吧,赶紧回去,来不及了,人不能有事。”张宁喊起来,大家也互相喊起来。 众人都纷纷在雨中狼狈而回,回到了村委会的房子里。 村民们都是一身狼狈,有些人鞋子丢了,有些人浴帽丢了,更有些人的雨衣已经只剩下半截。 只是短短一两个小时的时间,那些在大菜田抢修水渠,挖沟的人,已经累得够呛。 “这么大的雨,山上又有山洪,实在是有点难啊,老天爷不赏饭吃,我们也没有办法。” “所以我就让孩子们考出去啊,这辈子都不要看天吃饭了。” “懂科技有个屁用,在大雨洪水面前,真是屁都不是……” …… 如此以来的,大家都在抱怨,都在埋怨。 “倒是老头子们准备得早,梯田倒是没有被水淹,九叔公挺牛。”其中一人往山上看去,梯田果然是完完整整的,那些水已经从旁边的沟渠翻滚而下。 张宁有点懊恼,有点自责,有点不甘心。 “张宁,这事也怪不了你,除非你能控制天气,要不然谁也救不了大菜田,土地肥沃也是因为上面冲下来的泥。”江小年走过去安慰道。 刚才那种情况,真的事天王老子控制雨,才能挽救。 张宁叹息了一声,脱下来衣服拧干,那些小伙子都这么干。 “希望这次损失能小一点,人算不如天算啊。”张宁惋惜的说。 人在大自然面前,都是无能为力的。 大家伙都不愿意说话了,靠在墙上,蹲在地上,坐在地上,安静的等这场雨下完。 可是这场雨就好像通人性一样,故意跟人们对着干,偏生越下越大,最后都看不见人的脸,大中午的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么大的雨,他们都不敢出行,就算出去,也会被雨打得生疼。 李明煦赶来的时候,那把雨伞已经被雨的重量打得变形。 58、藠头日志 李明煦进门后,浑身都在滴水,身上的水就好像是形成河流一样,顺着重力往下趟,他走过的地方,全部都拖着一条湿漉漉的道路,有点像蜗牛行走后的道路。 “大菜田怎么样,来得及吗,不行的话,咱们就开挖机,我那还有一个小型的挖机。”李明煦问张宁和合作社的主管人员。 大家都摇摇头,看着外面的狂风暴雨。 “来不及了,现在完全是听天由命,再说了,挖机也进不去啊。”老王的声音颤抖,已经是非常绝望。 远远看去,大菜田上面是一片汪洋,很显然能够在上面划船。 这场雨来得突然也来得可怕,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张宁先是在纸上和手机上面做了一个非常精准的计算。 张宁忧心忡忡:“这一次如果禾苗稻田都被浸泡了,咱们的损失可能会很大,之前所做的努力都会白费啊。” “希望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吧。”老王感叹了一声。 李明煦在一旁不敢说话,当时对于九叔公的提醒,他们每个人都有质疑,并且不当一回事。 这场雨持续了三个小时,一群年轻人就在村委会里面等了三个小时,直到傍晚时分,九叔公打来一个电话,告知这场雨马上就会停。 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每个人都把九叔公的话当成了一种希望。 绝望与希望,就是在转瞬之间完成。 傍晚的时候,那场雨变成了小雨,猛然间又停止了,恍然之间,还能看见太阳隐隐约约的出现。 所有人都来不及回家换衣服,也不想回家吃晚饭,第一件事就是到田间看看秧苗怎么样,是不是受到损害。 江小年也急匆匆的回去,看看自己再后山的桑树,幸好,一切都是了然无痕。 就连那些蚕宝宝,仿佛也没有受到外面狂风暴雨的侵蚀,慵懒的蠕动,依旧在发出沙沙的声音。 蚕宝宝已经很能吃了,他们除了睡就是吃,每天的食用量非常大。 有了这套系统,江小年的确是省下了很多事。 三个小时,足以改变很多事情,特别是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野间。 山洪来了,就是一瞬间的事,暴雨突袭,也就是一个午觉的事。 幸好,这一次损失不算太大,雨来得及,水也退得快。 张宁带着村民们在大菜田进行补救,及时疏通秧苗。 夜晚的稻香村,是前所未有的繁忙。 九叔公一句话,只说以后可能就不会有如此暴雨了,众人心里才平静不少。 但是张宁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教训,还是要广开沟渠,提前做好防护措施。 夏天雨来得猛,走得急,湿漉漉的天空上冒出了青翠欲滴的箭簇。 叶子如同一把利剑,从门口的菜地里面冒出来,淡紫色的光晕向大地延伸。 阿太晨起的时候起来说了一句:“这种天气闷热无比,心情也变得闷闷的,我带着孩子们去街上吃米粉酒,你在家里挖藠头,过一段时间更加吃不下东西,吃点藠头也是很好的。” 江小年得到了老佛爷的圣旨,马上就往菜地里面去了。 门口的菜地和后山一样,都是各式各样的宝藏,阿太宗喜欢在里面一厢一厢的种东西,什么都有,主打一个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江小年弯腰的时候,还能用指尖碰到泥土下面圆润的硬物,那是藠头裹着泥土,已经长成了白玉的模样。 新采的藠头盛在竹箕里,还沾着湿润的泥衣。剥开外层薄皮,便露出凝脂般的球茎,圆润如婴孩的拳。 指甲刮过藠根,凉滑的汁液沁出,散着微辛的清气,似葱非葱,似蒜非蒜,倒像揉碎了的兰草混着晨露的滋味。 腌藠头的酸坛是还是家中一代传一代的宝贝。 藠头滚入酸坛中,撒粗盐,浇米酒,再压上青石。 静候一些时日,启封时酸香扑面,藠身已染上浅琥珀色,咬下去脆响嘎吱,咸酸裹着清甜在舌面炸开。 阿太说:“这酸水是都是百年老酸水,传了不知道多少代了。” 腌酸菜在稻香村一直都是属于技术活,好吃的永远好吃,难吃的永远带着一股臭屁味。 藠头最是入得庖厨。 江小年非常喜欢把腊肠切薄片,在铁锅上蜷曲出油花,此时倾入藠头快炒,荤香与清辛缠绵升腾。 腊味的咸韧衬得藠头愈发脆甜,齿间轻扣,汁水迸溅。或与酸辣椒同炒,烈火逼出藠头的本真,红艳艳的椒段间缀着白玉珠,酸辣之气直冲颅顶,逼出额角细密的汗珠,暑气尽消。 李明煦循着味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些年轻人,进门就看向江小年,不断的谄媚。 “小年姐,做什么好吃的了,真香啊。” “小年姐,这个味道跟我老妈子做的一模一样。” …… 江小年噗嗤笑出了声音:“是藠头,我们的最爱。 腌藠头的酸坛静立墙角,时不时的冒出泡泡,撬动了酸坛盖子,阿福总是学着江小年小时候的模样说,那是酸坛放屁。 李明煦笑道:“那一场大雨幸好是走得快,要不然我们的大棚也是承受不住的,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啊。” 大家都在庆幸,感叹于天地的恩赐,也感叹于大自然的博大力量。 更多的是那些年轻人,在坐下吃茶的时候,还是想要加深自家的功夫,以免再遇到突发情况。 暮色四合时,老灶上煨着藠头鸭汤。 阿太带着阿福和雷蒙踩着夕阳缓缓归矣,汤也出锅了,汤色清亮,鸭肉酥烂,藠头熬得绵软如脂,辛香尽化入汤中。 江小年捧碗轻啜,暖流直贯四肢百骸,忽忆杜甫“圆齐玉箸头”之句,这寻常地下的根茎,原是大地孕育的玉簪。 阿太和九叔公都觉得那场大雨过后是劫后余生,忍不住要到余庆堂烧香谢祖宗保佑,絮絮叨叨又是一个夜晚过去。 雷蒙和阿福还有阿牛躲在一旁招猫逗狗,那场雨仿佛来了,仿佛又没有来过。 所有人的日子,都是在向前看,直到端午将至,又是在稻香村一件大事。 阿牛还没吃两口饭,阿牛爸爸一脚飞过来,阿牛又被打了,这一次原因,有点莫名其妙。 59、端午前,孩童禁忌 阿牛爸爸是个暴脾气,以前一直都是在广东打工当保安,这两年才慢慢回来,时而流转于城市里面做一些泥瓦匠的活,时而回来农忙。 阿牛爸一脚就踢飞了阿牛,阿牛倒是若无其事的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围在堂屋的小桌子上吃饭。 “我今天什么也没干,打我也没用啊。”阿牛哭丧着一张脸继续扒饭。 九叔公缓缓的说:“老五,你的脾气也是越来越火爆了,你就不能好好的说话吗,小孩子从学校放学回来,一点事也没干,刚才还帮着阿太剥豆子。” “你自己问问他,今天中午干什么去了?”阿牛爸爸觉得自己的飞腿绝对没有毛病。 九叔公转头看向阿牛:“你今天干什么了?不是在学校吗,中午阿太也看见你去吃米粉了。” “天气太热了,谁受得了,现在学校又不让开电风扇,所以我就……嘿嘿,我就去河里洗澡了,不是我一个人,还有阿光和小国。”阿牛悠悠的说。 阿牛爸一个飞毛腿又过来了:“我看你是想死了,我说过那么多遍,为什么就是不听,端午节之前,不允许去河里游泳,你们学校也一而再的强调了,你们老师今天要是不打电话给我,我都不知道。” 阿牛爸越说越生气,最后揪着阿牛的耳朵回去了。 回去之后,不免又是一顿打。 阿太在一旁吃茶,一点也不打算拦着:“我看老五这次打得好,这么小一点人,正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时候,端午节之前天气多变,这里是日头高照,说不定上游的地方暴雨山洪,冲下来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想要救人都救不了。” “就是,我们这条河里面还有水猴子,专门抓人当替死鬼的。”九叔公在一旁附和。 江小年笑而不语,记忆也回到了很早以前,小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水里面有水鬼,水鬼就是水猴子,是以前谁谁在水里淹死后变成的,到了端午节就会来找替身,然后每年都会新被淹死的人。 这样的传说流传了一代又一代,直到现在阿牛他们还是用这样的话术骗人。 阿福是个小人精,立马靠上来:“妈妈,我就不去河里游泳,雷蒙也不去。” “等到天气很热很热的时候,还是需要到河里学游泳的。”江小年倒也不是很不明是非的人,关键时刻还是希望孩子多学一门技能。 阿太站起身,看着已经长大的满院子乱跑的鸡鸭:“端午节来了,我看啊,我们要把一些鸡鸭卖出去,再买点小的回来,一批一批的养着。” “好啊,明天就去赶集,再买点肉,红豆,回来包粽子,也不知道端午节的时候谁会回来。”江小年坐在竹椅上面摇啊摇,阿福也爬上来跟着一起摇。 那天的暴雨之后,一直都没有看见雨滴,天气也变得很热,饭后在天井下面吹着风纳凉,是很舒服的。 阿太倒是喜欢到村子里面的情报站坐上一晚上,什么都清楚啊。 远远的就能听见阿牛爸爸的声音:“端午节要来了,不要出去野到半夜才回来,九点钟之前必须回,你作业还没写。” “晓得了,这么啰嗦嘛。”阿牛顶嘴,擦了一把嘴,又乐呵呵的出门,根本没有把刚才的那顿打放在眼里。 江小年看见阿牛,问了一句:“为什么端午节前不允许小孩晚上出门?” “我婆说端午节有鬼出来抓小孩,以前就有人晚上回家晚见鬼了。”阿牛还是战战兢兢,在江小年家里玩到九点钟,按时回家。 江小年乐了,阿太回来的时候,忍不住还是问道:“真的端午节有鬼吗?” “你说呢?你们小时候那么皮,端午节前后就喜欢玩着玩着又往河里去,谁喊都不听,只好给你们编一个谎言,说有鬼怪附身,有谁谁谁死去的人回来找熟人打牌,找孩子聊天,小孩子就是怕这些看不见的东西,早早的就回家了,大人也好管。”阿太在堂屋里面忙碌起来,嘴上也不闲着。 江小年这才知道,原来从小到大,都是活在大人的骗局里面。 为什么这样的谎言和吓唬孩子的话总能经久不衰? 为什么孩子们总是恐惧于一点没有逻辑的谎言中,并且屡试不爽? 为什么总喜欢用看不见摸不着的对孩子进行恐吓? …… 小时候江小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直到这次回家,才发现很多话从自己的嘴里下意识的说出来,才是代代相传的。 清晨,江小年去卖了一趟鸡鸭,也就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那些鸡鸭已经在后山长大,每天自己出去,自己回来,时间一长竟然还有点舍不得。 幸好,新买来的鸡鸭崽子填补了这部分的心灵上的空缺。 在农村的生活,就是这样一批批的接回家,再一批批的送出去。 就好像阿太一样,每年要经历很多生离死别,仿佛已经麻木习惯了,在她看来,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江小年被小芊芊拉到了快递站:“小年姐,这些都是你的快递,你赶紧拿回去吧。” “李明煦都在这儿了,怎么还有快递,你退回去吧,我最近没有买快递,以前的同事朋友还有同学都不知道我在老家。”江小年拒绝接收这些来路不明的快递。 但是瞥了一眼,江小年还是看见了寄件人,那个熟悉的姓氏,那个熟悉的名字。 “退回去吧。”江小年匆匆离开。 小芊芊追出来:“人家打电话了,说一定要让你接收,如果不接收,那就……我给你送到你家里。” “怎么这么执拗呢?”江小年心里窝火,这些年一直都窝火。 小芊芊小心翼翼的问道:“到底是谁啊?你以前的初恋情人?” “怎么会?你别问了,帮我退回去,我请你喝清补凉。”江小年笑起来。 小芊芊叹了一口气:“那你回去做清补凉,我……我下午去你家里吃。” 等到江小年走了之后,小芊芊问身边的人:“你知道李淑慧是谁吗?” “这个名字倒是挺熟悉的。” “叫做淑慧的人那么多,现在还真是不记得了。” 一旁打麻将的林嬢嬢说道:“那是江小年的妈,以前还在街上住的时候,我经常看见她,长得可好看,说话温声细语的,也懂中医,可是,江小年爸爸走了之后,他妈也走了。” 60、清补凉 小芊芊在傍晚时分,还是把所有的快递都拿到了江小年的家中,在堂屋放满了一地。 阿太看见之后摇摇头:“小芊芊啊,有些心结小年妹不愿意解开,别人再着急也没用的,这几年,谁都不敢说。” 小芊芊也没说话,却跟着阿太阿太喂小鸡小鸭,它们都被养在箩筐里,要是小小一丁点就放出来,恐怕是要白白便宜了野猫。 此时的暑气,是那种黏稠的、甩不脱的湿热,糊在人身上,如一件总也不干的湿衣。 江小年不过是在地里走了一圈,又去了一趟西屋喂蚕,身上已经黏糊糊的,总不能一整天都要冲凉吧? 在北方,洗澡是一个非常有仪式感的运动,有牛奶,红酒,玫瑰盐,在身上搓搓,没有一个小时根本出不来。 但是在南方,特别是在华南地区,洗澡就不是洗澡那么简单,而是冲凉,顾名思义就是在水龙头下面冲一冲,就凉快了。 江小年现在冲凉也变成一天三顿,早中晚都要进卫生间冲一冲,要不然黏腻感会让人整天都觉得不舒服。 天气很热,土地蒸腾着蜃楼,行人皆成了水里的影,蹒跚而沉默。 这样的光景,到了集市上,有一个摊子可以消解,那就是清补凉的摊子。 清补凉摊子总是极简陋的,一把大阳伞,几张矮桌塑料凳,便算是一处避暑的行营。 摊主多是精瘦的中年人,沉默地守着那只覆了棉被的保温桶,神情漠然,仿佛桶中镇着的不是消暑良方,倒是甚么稀世的冰魄。 但是江小年不喜欢街上苍蝇乱飞的摊子,刚好小芊芊说要吃,于是便做上一碗。 回来之后江小年就把山泉水拿到了冰箱里冰冻,这个冰箱在堂屋里也是个摆设,阿太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除非是鸡鸭扣肉,否则绝对不吃隔夜菜。 冰箱冬天一般都是冰冻扣肉,夏天就是冰冻孩子们的冰棍。 自己制作的清补凉,和街上卖的缤纷之物全然不同。 大街上的清补凉有绿豆、薏米、通心粉、银耳之类沉在底下,是扎实的根基;面上则浮着西瓜、菠萝诸色鲜果,斑斓若夏日残梦。 最是点睛的,当属那一勺冰沙,纷纷扬扬浇下去,霎时吞没了所有颜色,只余一座微型的雪山,兀自冒着寒气。 但是山野间的清补凉,却是江小年家里精心制作的。 江小年坐在灶门的小椅子上,和阿福一起将干龙眼的肉剥出来,又把薏米、芡实、百合之类排开,竟颇有排兵布阵的架势。 阿福兴奋不已:“妈妈,我们要做清补凉吗?我喜欢加牛奶的。” “什么是清补凉,表姐,我还没吃过呢?”雷蒙在一旁发懵。 阿太却大声的道:“你一个假洋鬼子,你能吃过什么好东西,你奶奶和你妈每天就让你啃点干面包,实在太干加点芝士,拉不出屎来塞一朵西蓝花,养个狗都能养成细狗,别说养个孩子了。” 阿太是看不上姑奶奶那一套洋玩意儿养孩子的理论的,养孩子就得像阿太一样,有点好吃的就塞小孩嘴巴里,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喂养孩子。 看看雷蒙这两个月样的白白胖胖的,也爱说爱笑,比什么都强。 小芊芊已经在用奶粉泡牛奶了,就等着清补凉的那些东西做成。 乡下人熬凉汤,是不讲章法的。 张家放枸杞,李家偏要添几片薄荷,王家阿姐前日竟掷了两枚山楂进去,酸得她小儿龇牙咧嘴,活脱脱一个山魈现世。 阿太对此颇有不屑,只按古法炮制,所谓古法,其实也不过是余庆堂的女人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秘方。 熬汤需慢火,阿太就坐在灶前的小凳上,摇着蒲扇。 火苗舔着锅底,她忽然道:“紫薯,花生,熬得软软的才好呢,桂圆肉也要软糯糯的才好吃,对了,还有杨梅我也喜欢,带点酸味。” “我还喜欢加银耳呢,但是我妈不喜欢银耳。”阿福在一旁捏着泡发的银耳嘟囔。 阿太好像想起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急匆匆的出去又回来,手里拿着紫色的叶子。 “凉粉藤?多少年没见这东西了,我还以为灭绝了,现在我们都用现成的粉末,水一泡就好了。”江小年觉得阿太过于小题大做。 阿太却瞪眼:“小孩子家家的,就会偷懒,你们那些粉粉沫沫的东西,里面全部都是卡拉胶,吃进去也不怕肠子粘起来,雷蒙就是卡拉胶吃多了,以前瘦瘦小小没有肉。” 小芊芊和江小年相视一笑,并不反驳,也不急于跟一个老人讲道理。 阿太又道:“你莫看这些东西不起眼,解暑、除湿、安神.……”她忽然压低声音:“以前你爷爷还用它给村口李婆子治疗桃花癫呢!”说罢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虽然说自己制作清补凉非常费时耗费精神,凉粉藤果然结成了块状物体,用井水泡着,自带一股清凉的感觉。 阿福是个大嘴巴,凉粉还没做好,就已经到村里到处说家里有清补凉,里面有花生桂圆红枣银耳薏米,并且还是冰牛奶味道的。 江小年都能想得到阿福绘声绘色形容清补凉的时候,外面刚放学的小孩子们是有多么迫不及待。 于是现在,孩子们已经到堂屋等着了,一口一个阿太,一口一个小年姑的叫着,别提有多热情,多嘴甜了。 阿太从冰箱里把冰取出来,又把冰牛奶拿出来,执勺分汤。 “我要冰牛奶味道的。” “我要红糖味的。” “我要冰沙的。” …… 孩子们对于这一碗清补凉是非常挑剔的,各自选了口味,凉粉软嫩,一口下去,先是甘,后是苦,余味里竟品出些草木的清气来。 小孩们蹲在堂屋前面吃,大人们也和孩子们排排坐,夏天已经到来了,就在这一碗清补凉里。 九叔公忧心忡忡:“都多久没下雨了,小年妹,你的桑叶够不够?我看田里都快要干了,一下干旱一下水涝。” “九叔公,你怕什么,人定胜天。”江小年现在逐渐学得像阿太一样乐天派的性格,明天不管怎样,今天倒是挺好。 61、雨水推着粽叶走啊走 在稻香村,所有的老人最关心的就是天气,至今还有很多老人每天晚上守在电视前,看完新闻联播就等着看天气预报。 即便是手机上会有实时天气,老人们也更相信卫视和央视播出的天气预报。 但是九叔公却更相信自己看星星,观察大自然得到的天气结果。 端午节前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干旱,江小年不得不引水源到桑树田里浇灌。 菜地也要一天浇水两遍,那些稻田就更不要说了,每天都会被电子系统叫着去放水灌溉,水稻水稻,怎么能离开水呢? 端午节前的两天,江小年在一个雨声淅淅沥沥的早上醒来,耳边还能听到雨点打在木楼青瓦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好像是天上下落下来的星星,故而下雨有些地方也叫做落星。 江小年非常喜欢这样的比喻,落星,非常形象,一到了下小雨的时候,她的心情总是很好。 推开窗,山雾正浓,白茫茫一片吞没了远处的山峦,只留下近处几株杉树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阿太的一声呼唤,让她在清晨中唤醒。 “雨水要推着粽叶走啊走,端午节都会下雨,那是把粽叶从远处带来,又把我们的粽叶顺着河水推到远处,以前的人啊,都在远方讨生活。”阿太总是能把所有事情都解释得很有诗意。 江小年换好了雨衣蓑笠,背上了背篓:“走,阿福,我们一起到后山采粽叶,看看雨水能把粽叶推到哪里。” 阿太也换好了蓑笠,穿上了雨靴,两个孩子早就想着玩水,换上了最新的雨水装备,已经背好了竹篓,站在门口催促。 阿太的斗笠还在滴水,想必刚才已经在雨中忙过一轮活计了。 稻香村的端午节,是从采粽叶开始的,端午节,是仅次于清明节的节日之一,大家都非常重视,至于为什么重视,好像怎么都说不清楚,毕竟,当年稻香村的居民们,对于屈原实在是不熟悉。 端午节前两天的粽叶,经过春雨滋润,又宽又绿,散着特有的清香。 阿太说,非得是雨天采的粽叶才好,水分足,韧性好,包粽子时不易裂。 “粽粑叶过了端午就老了。”阿太牵着阿福走在前面,伴随着雨声,忽又说道,“人等时节,时节却不等人。” 江小年的心里一阵默然:“我看街上也有卖粽子叶的,也不贵,我们还非要雨天进山采吗?” 城里超市货架上,四季皆有粽叶真空封装,碧绿得让人产生疑窦,必定是科技加了狠活,没有泥土的清气。 阿太摇头,鄙夷的道:“机械采摘的叶子,那是没有灵魂的,里面放了多少化学用品保险,包出的粽子,吃起来跟嚼塑料一样,浪费我的糯米。” 江小年不语,一味地赞同,阿福就喜欢吃阿太以前寄到家里的粽子,外面大街上卖的,吃一口就吐了。 雷蒙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我奶奶也会煮粽子,但是不会包。” “她怎么煮的?”阿太意外,对于女儿,她是相当了解的。 雷蒙说:“锅里放米,红豆,绿豆,再放点肉,煮一锅,她说反正吃粽子都要撕开皮,现在直接吃没皮的也是一样的。” “她放屁,狗屁不通的假洋鬼子,今天阿太就给你们看看什么是包粽子。”阿太雄心壮志,非得要在雷蒙面前露一手,绝不能灭了粽子的威风。 踩着泥泞山路往深山里走。雨点打在斗笠上,发出咚咚声响,像远古传来的鼓点。 山路两旁的杨梅树被雨水洗得发亮,熟透的杨梅星星点点地红着。 阿福伸手要摘,阿太拦住了:“酸溜溜的,狗都不吃。” 阿福嬉笑,歪着脑袋:“狗不吃,我吃。” 大家哈哈大笑,笑声比雨声还要大。 粽叶长在深山涧旁,一丛丛,一簇簇,绿得晃眼。 阿太教江小年辨认什么样的叶子最好:“要选一尺长、手掌宽的,不要太老,也不要太嫩。老的包不住米,嫩的经不住煮。” 雷蒙挑选得非常认真,阿福在一旁玩水。 山雨渐急,打在粽叶上沙沙作响。 老老小小穿梭在叶丛中,手指在叶片间翻飞。 采摘粽叶是个手艺活——不能扯得太狠,伤了根茎;也不能太轻,采不下完整的叶子。要用手指捏住叶柄,顺势向下一掰,清脆一声,叶子就离了枝。 阿太的身影在雨雾中忽隐忽现,她的手指粗糙却灵巧,所到之处,一片片粽叶服帖地落入篓中。 阿太采叶时几乎不出声,只有雨打树叶声和踩在湿泥上的脚步声。 “雨天采出来的粽叶最好。”阿太忽然开口,声音混着雨声,有些模糊,“雨天的叶子有灵性,包出来的粽子能寄情思。” 阿福突然问:“妈妈,祖祖,为什么要包粽子?” “两千三百多年前的屈原投江,先民们包了米团投入江中喂鱼,怕江河百鱼吃掉他的身体。后来包粽子习俗代代相传,成了传统端午节。”江小年耐心解释。 好像在生活中教育孩子,比在学校里更能让孩子记住。 雨势渐大,山涧水声轰鸣。背篓渐渐满了,清香气一阵阵冒出来,混着雨水的味道,特别好闻。阿太直起腰,望望天:“够了,回去吧。” 下山路比上山更难,泥泞裹脚,一步一滑。 阿太却走得比江小年稳当,在这山里走了几十年,她熟悉每一处转弯,每一块石头。 回到家时,四个人浑身湿透。 阿太心里是欢喜的——今年的粽叶采得好,又宽又绿,堆了满满一篓。 阿福和雷蒙也是欢喜的,他们的粽子叶里面抓了两条石头鱼,用水泡在粽叶里,回来就放到了水缸。 傍晚雨停了,西天露出霞光来。洗干净的粽叶摊在院里晾着,一片片碧绿如玉。 九叔公家的炊烟升起,糯米香隐隐飘来——已经开始泡米准备包粽子了。 山雾又起,远处的山峦重新隐入白茫中。粽叶的清香经久不散,就像稻香村的炊烟一代又一代。 62、稻草灰中藏秘密 九叔公和一些男人是从来不管包粽子的事情的,这是一件巧手的活儿,男人们觉得过于秀气,就好像是绣花一样,天生就该女人做。 所以九叔公宁愿躺在竹椅上,怀里抱一只刚下的猫仔袖手旁观,也不愿意在包粽子的事情上搭把手,顶多就是在阿太的责骂中慢悠悠的去灶门烧火。 阿太跟江小年嘀咕:“这家伙年纪越大越不听话,烧个火还要三请四请的,我干脆八抬大轿算了。” 阿太现在的确是非常忙,她手里正在清洗红豆,黑豆,泡板栗,花生,阿婶也在切肉,用芝麻和料酒,盐腌制好。 江小年却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制作灰水。 这是粽子是否好吃的秘密,江小年以前在北方上大学的时候,总是能吃到他们制作的甜粽子,里面放了红枣葡萄干一类的东西。 但是非常的黏腻,沾牙,黏嗓子。 如果加了灰水,口感就会香脆,有画龙点睛的作用。 说到南北的粽子,恐怕又是一番争议了。 九叔公早早的就说,要在粽子里面加红枣,他喜欢吃甜口的,但是阿太和江小年还有阿婶以及那些上学的孩子们,却喜欢吃肉粽咸口的。 粽子也和豆腐脑一样,让大江南北的人们引发了争论。 江小年记得以前看过一个视频,下面的评论已经在为南北之争骂战,吵得相当激烈,但是江小年做的灰水,却是稻香村的秘密。 如今是端午节前夕,村民们就喜欢把收割后晒干的稻草困成一把一把的,待到有用的时候,就取下来烧成灰。 中医说,稻草灰还有消炎的作用。 烧稻草灰也是一门有学问的技术活。 江小年坐在堂屋的石头台阶上,先将每一根稻草都捋顺,不能有杂草叶子,也不能带泥土灰尘蜘蛛网。 随后就在天井里面找一块干爽的地方,迎风点火,让火苗高高的扬起来,就好像借用这一把火告知先民,现在稻香村的日子也是红红火火的。 烧稻草的时候就能听到哔哔啵啵的响声,化作一缕青烟飞上天,如同唱着一曲祭祀的歌谣。 随后,才会留下一堆银色的灰烬,这就是江小年想要的东西。 江小年很小心的把灰烬收拢,集合起来。 阿福在一旁看着江小年把灰放到碗里再加水。 阿福有点害怕:“妈妈,我不要喝这个灰色的水。” “谁让你喝了。”江小年笑道。 碗里的灰烬沉底,变成了茶色,今天的准备工作就算是做完了。 江小年赶紧去西屋看看那些可爱的蚕宝宝们,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蚕宝宝了,如今那些竹匾里面白浪翻滚,蚕体经营透亮,如同流动的玉石,吃叶子的声音非常非常大,一天五百斤的鲜叶都不够他们吃的。 这段时间江小年无奈,还让李明煦从别人的桑园里每天买桑叶,谁也没有想到它们这么能吃。 江小年看了一圈,又投喂了不少桑叶,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心里也越来越踏实。 “能吃就好,能吃就能吐丝。”江小年不断的安慰自己。 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一条蚕竟然在一天之内,吃下比自己重二十倍的桑叶。 如果要继续养蚕,可能后山的桑园还是要扩大规模才行。 江小年的心里越来越有底。 到了夜晚,江小年用纱布过滤泡好的灰水,除去杂质和粗粒,之留下了清亮的灰水,这些水还带着草木的灵魂,阿太说,这是最好最干净的佐料。 阿太其实非常讨厌那些科技和狠活,灰水其实就是最早的碱,效果非常好。 糯米也是之前阿太租田给别人的时候,别人送来的,用灰水浸泡糯米一个晚上。 次日早晨,江小年在细雨中起来,看见糯米染上了淡黄色,就好像是朝阳的光辉。 阿太很开心的看着木盆里面的米粒,笑了起来:“不好的糯米吃了不消化,但是我们稻香村的水好,糯米吃了不涨肚子,不积食。” “是是是,什么都是我们稻香村的最好。”江小年笑起来。 简单的吃过油茶之后,阿婶,阿太,江小年在堂屋包粽子了。 包粽子的绳子不用麻线,阿太说她不想吃到棉线的味道,所以选择用田埂里面的稻草,稻草是阿太提前用盐水泡软,变得非常坚韧。 阿太是个清爽的人,包粽子也要讲究一是一,二是二。 比如说,干净的灰水粽,就是除了板栗,什么都不放。 其他的红豆,板栗与米混合在一起,包上黑芝麻腌制的五花肉。 江小年其实根本不会包粽子,特别是这种小巧玲珑的四角粽,非常考验人的动手能力和协调能力。 江小年学着阿太的模样,用两片粽叶叠在一起,扭成一个圆锥形,再往里面加米,中间放一块肉,再补上米,随后把粽叶盖起来。 最后绑绳子,做形状,就是一个单纯的技术活。 阿太看着江小年包得松松垮垮,一脸嫌弃:“你这样的粽子,一到水里就成了糯米粥,全部都散了嘛,你要一边握紧,一边用稻草捆紧嘛。” “我哪里会这个,上学的时候老师又不教。”江小年故意抬杠。 阿太手把手的教江小年怎么捏成形状,怎么用稻草捆上。 “你们动手能力就是差,我小时候没有什么可以玩的,我们就用粽叶包沙子,假装包成了一个个的粽子,最后拿去哄我奶奶,让她花钱买我们的泥沙粽,她给钱之后,我们姐弟几个就可以拿去换糖吃。”阿太说起以前的事情,嘴角扬起了笑容。 阿婶把包好的粽子分类放置,两类粽子分别用了两种不同的包法和系绳子的方法,方便认出来。 九叔公在天井架起了大炉子,大锅烧水。 江小年其实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粽子要包成这种形状呢?为什么要包四角粽?” 她终于包成了一个很精致的四角形状,放在手里把玩。 阿太看着眼前的江小年,都那么大年纪的当妈了,还是一副十万个为什么的模样,仿佛看见了江小年的小时候。 63、万水千山粽是情 别看阿太的年纪大了,九十多岁的干瘪小老太太,可是手脚非常麻利,叶子卷一卷把米放进去,再把肉放进去,很快就能包起来。 阿太的嘴上也没闲着,轻声说道:“我们包这样四角的粽子,就是我们对鱼类的一种认知。” “鱼类的消化系统比较弱,如果吞下四角粽,就会因为没有办法消化,并且粽子的四个角还会把鱼肠戳破,如果鱼死了,屈原就不会被吃掉。”阿太娓娓道来。 江小年忍不住扑哧一笑,觉得这样的解释非常的牵强,但也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文化,倒也是能说得过去。 九叔公早就把大锅的水烧开了,阿婶看着江小年包粽子的模样,包出来歪歪扭扭,不是松垮就是漏米,只好拆开重新包。 熟能生巧,后面江小年才慢慢的包得像模像样。 “你说你们这些孩子啊,你们八零后九零后的这辈人,根本不会包粽子,不管说什么都是出去买,以后我们要是走了,你们可怎么办?”阿婶在一旁絮叨。 阿太也说:“到时候屈原别说吃粽子了,估计连个叶子也吃不到。” 阿福在一旁答话:“只剩塑料袋了。” 其实江小年也在思考,他们在城里生活的这么多年,的确是什么都不会,完全被城里的便捷式生活养废了,的确是需要复兴传统文化。 阿牛和小伙伴们中午放学回来,第一时间就进门,急匆匆的问道:“好了没,粽子好了没?” “哪有这么快,这不是刚包了五六十个。”阿太气鼓鼓的回答。 阿牛的脸蛋通红:“那你们一上午在家里磨洋工啊,我读书那么辛苦。” “滚滚滚,别在这里啰嗦,一人拿着五块钱钱去街上买油堆吃米粉。”九叔公从口袋里拿出来二十块钱给孩子们。 阿牛这才带着阿福和雷蒙往外面跑,小嘴里还嘟囔:“我爸一天也不知道干嘛,早知道我就不帮他读书了。” …… 孩童们嬉笑打闹的声音越来越远,老堂屋也逐渐的变得冷清,只有狗爷瘫软的坐在一旁等候,鸡鸭也出了后山,留下了包粽子的声音。 这时候,九叔公已经在催促了:“我的水都烧开三遍了,我也加了好几次水,怎么还没下锅啊。” “这就下来了,这是七十个,我们留二十个,剩下五十个就寄出去给孩子们。”阿婶急匆匆的把粽子下锅。 粽子们排着队,五个一串,在锅里咕嘟咕嘟的响。 火苗剧烈的燃烧,柴火在燃烧的时候散发出了香味,带着竹叶和糯米的香味,将整个老堂屋都熏得香气四溢。 煮粽子需要慢火煮,至少要煮五六个小时,阿婶还算着时间,现在是十二点,等孩子们放学回来就刚好可以吃。 期间江小年也没有闲着,不断的收拾残局,那些锅碗瓢盆,还有一些叶子,都要到水池边洗干净。 李明煦也急匆匆的进门:“阿太,阿福说今天有粽子,好了吗?” “你也是个馋鬼,等着吧,还能少了你的。”阿太点了水烟,坐在堂屋的石台阶上吞云吐雾。 江小年和阿太都围在炉灶前,适当的加柴,阿太说道:“煮粽子的火不能断,要不然粽子就香得不透彻。” 江小年笑了起来:“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看着这个老堂屋,已经有好几十年历史了,从里头村出来,就建了这个老堂屋,时间长会有霉味,并且到处看起来都是黑乎乎的,人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九叔公,你说,我想重修老堂屋,我自己动手,自己买材料,需要多少钱?多少时间?”江小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 九叔公半眯眸子,缓缓的从嘴里吐出了烟圈:“这个嘛,时间精力是要消耗一点的,木材嘛,咱们也有杉树,都是自己的,钱也花不了多少。” “九叔公,那就教我木工吧,两年时间够了吗?”江小年激动不已。 她真的不是心血来潮才想这件事,从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动了念头,过了梅雨天气,这个念头就更深了。 九叔公回到家里,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两本书,又丢了一些木材给江小年。 “哼,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还学什么木工,简直就是做梦,什么时候学会这上面的再说。”九叔公白了一眼:“粽子都不会做,还要学木工。” 江小年拿着书仔细的看,第一本就是《鲁班经》,相当深奥并且实在。 到了傍晚五六点钟,阿太终于开了锅,用剪刀把粽子从滚水里剪出来一个。 “你们先别忙,我来尝尝味道。”阿太义正言辞。 竹叶已经从清脆变成了深绿,湿漉漉,热腾腾,香喷喷,看见都要流口水。 可是阿太说她才是鉴定粽子熟不熟的标准,其他人也只能咽口水。 阿太把稻草解开,剥开竹叶,糯米变得黄橙橙的,油光可鉴,还带着清香的味道。 江小年不由自主的问道:“怎么样?熟了没有?” 阿太一口咬下去,软糯的米,咸咸的肉,清香的竹叶,都在嘴里融化。 阿太还是蹙眉:“再煮两个小时,里面的糯米还是一粒一粒的,没有彻底的煮在一起,还有里面的肥肉,还没有煮成入口即化。” 对于粽子,阿太是相当挑剔的,每一步都要按照她的心意来,丝毫不能乱。 江小年只好重新把柴禾拿进来,谁料,阿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拿出来了一个粽子放在桌子上。 “小年妹,你也尝尝咸淡吧。”阿太轻飘飘的一句话,眼睛却瞥见江小年心中的窃喜,又取笑:“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嘴馋。” “不管多大,在阿太这里还是个孩子,想吃什么阿太都给。”江小年赖皮,坐在阿太的身边蛄蛹。 阿太一脸慈爱的笑,心里暖暖的,有小年在身边陪伴真好,日子也有了盼头。 外面的几个小馋猫不知道啥时候回来:“阿太,祖祖,我也想尝尝,你不能偏心,只给你小年妹。” 阿太佯装生气:“滚开,滚开,都给我一边去。” 江小年笑了,阿太的偏爱一直都在,哪怕她都当妈了,阿太还是最疼爱她,此时,江小年也觉得自己的归来,是对阿太最大的安慰。 64、黄金粽子 天井里面的柴火还在不断燃烧,大家都十分听阿太的话,谁也不敢再继续掀开锅盖,只能咽着口水等。 不一会儿,堂屋已经来了很多小孩和大人都在等。 “阿太包的粽粑是最好吃的,我早就闻到香味了,刚忙完就来等。”下面屋的阿牛爸爸最先说道。 算起来这些人都是有亲戚关系的,阿太都会很热情的招待他们,给他们拿来杨梅,琵琶,还给他们倒了茶水。 九叔公急匆匆的来了:“那不给我尝一个吗?” “我们尝了两个,觉得火候还不够,就不给你们尝了。”阿太冷冷的说。 随后,阿太抽了一口水烟,笑着说:“我想起来小时候我阿爸给我讲的一个笑话,说是我以前有一个表弟,家里人都在田里干活,让他回来煮五花肉带到田里做晌午,那时候全部人都穷,好不容易死了一头猪,全家就分那么一点点……” 阿太要讲故事了,全部人都非常认真的坐着听,阿福还特意靠在阿太的身上。 大家都不爱坐在椅子上,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的原因,纷纷坐在了门槛上,台阶上,一起坐着乘凉。 有两个玩手机的孙子听说将故事了,马上把手机放下,认真的倾听。 阿太吐了一口烟,烟雾就好像一条巨龙腾空而起,消失在一片昏暗当中。 “那个孩子煮肉的时候,非常担心,害怕全家人吃得不可口,就在快要熟的时候,一下子尝一片肉,一下子尝一片肉,有时候要加盐,有时候要加水,非常的忙碌。”阿太笑呵呵的,脸上的皱纹都拧在一起,已经憋不住笑声了。 可是忍着忍着,还是要把笑话说完:“到了最后,竟然把一锅菜和肉都尝完了,自己也吃饱了,反应过来的时候,都吓尿裤子了,赶紧往山里跑,躲避挨打。” 众人忍不住笑起来,九叔公说:“那个年代也没有办法啊,大家都那么穷,能有点肉吃,就想着做好吃,谁知道遇到了一个好吃的。” “一锅肉,都让他一个人尝完了,最后也是免不了一顿毒打。”阿太又笑着说道。 阿福在一旁听着打哈欠,时不时的往灶膛里面扔一点东西烧。 阿太连忙制止阿福:“小孩子不能玩火,小孩子玩火,晚上尿床。” 这又是记忆里一代一代骗小孩子的谎言,江小年躲在一旁偷笑。 阿福轻声问:“祖祖,还没煮好吗?我都要睡觉了。” “不着急啊,九点钟肯定能吃,灰水粽就是让草木的灵魂走到米心里,要等得住,耐得住,才有好吃的,好饭不怕晚吃啊。”阿太这句话就是告诉在场的那些大朋友和小朋友们。 九叔公想要把火加得更旺,快火总能更快煮出来,又被阿太制止。 “你啊,从小到大就是耐不住性子的,什么都是学了个皮毛,样样通样样松,老实的等一会儿。”阿太这句话出来了,没有人敢说话。 该玩手机的继续玩手机,该在一旁玩牌的继续玩牌,抽烟的抽烟。 江小年则在灯下看起了做木工的书,本来还想从大学同学那里拿点土木工程和建筑的书看一看,后来发现,每本书上来就是讲定义,然后讲历史。 对于她这样急功近利的人来说,还是实用版的书比较好使。 阿福一直都凑在锅边,小脸红扑扑的,不断的问雷蒙和阿牛:“九点了吗,快要九点了吗?” 大家最后都烦透了小家伙的重复,只好把她带到外面捉萤火虫,转移注意力。 江小年能清晰的听到锅里的水声变得稠密,咕嘟声也比较厚重,阿太看了一眼时间,不到九点钟,绝对不动锅盖。 但是众人都眼巴巴的看着阿太,阿牛爸和阿牛一样,是一个调皮的,赶紧把自己的手机调到了21点,然后递给阿太看。 “阿太,你看时间,时不时九点了,可能挂着的钟时间太长了,有点老化,所以走不快了。”阿牛爸爸嬉皮笑脸。 阿太倒也不做声,看向一旁的几个年轻人。 年轻人们很懂事,纷纷拿出了手机,上面果然显示21点。 “开锅。”阿太站起来,一声令下。 众人又是一阵欢腾,等这一口粽子都等了一下午了。 江小年忍不住笑出了声音,与其说他们这群年轻人在欺骗阿太,倒不如说是阿太在哄孩子玩,非常心领神会的开锅。 江小年掀起锅盖的时候,白气蒸腾,整个天井都被云遮雾绕,阿太用筷子戳了戳上面的粽子,软软的感觉还带着弹性,凭借她几十年的经验,满意的说:“成了。” 月亮已经爬上了窗棂,与屋脊兽平行,阿福他们终于回来吃上了粽子。 稻草绳一扯就开,竹叶层层剥落,露出了黄灿灿的糯米,全部都黏在了一起,阿福吹着:“呼呼呼……”又着急咬一口,又下不了嘴,急得直跺脚。 “祖祖,你以后煮粽子可以,就是不要煮那么烫的。”阿福生气。 大家哄堂大笑,每个人都拿着粽子吃,就当是今天的晚饭。 阿太也不着急吃,盯着阿福狼吞虎咽:“不着急吃,好东西要慢慢品尝。” 江小年这是吃的第二个粽子,慢慢品尝之下,竟然吃出了山水之间的味道。 “怎么样?还用继续煮吗?”阿太问江小年。 江小年再伸手拿第二个粽子:“火候刚刚好,可以捞出来晾干,明天就给寄出去。” 阿太狠满意的把灶火熄灭了,粽子的香味却一直都没有熄灭。 阿太不紧不慢的把粽子放到了堂屋前面的竹篙上,满满的挂了两竹篙。 “你明天记得来取寄给孩子们啊。”阿太叮嘱阿婶。 九叔公一口气吃了五个,最后是真的吃不下才放下粽子,那些孩子们也是一个人至少吃了两个,吃饱喝足才缓缓的跑回去睡觉。 阿太交给江小年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明天把十个粽子拿到江里,往江里放,喂喂鱼。” 阿牛爸嘀咕:“自己都不够吃咧,还拿去扔江里喂鱼。” “祖宗还要不要?”九叔公踢着阿牛爸的屁股出去。 五月节,他们还是要隆重的过的,又是一番农村新气象。 65、五月端阳节 都说端午节是个非常热闹的节日,江小年小时候写作文就知道,很多人都说会有赛龙舟之类的比赛项目,然而,江小年三十多年人生,就连龙舟的影儿也没见过。 在岭南,也不是每个村子乡镇都会赛龙舟,至少在稻香村没有。 即便没有赛龙舟,稻香村的端午节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早晨起来,山岚都带着粽子的香味,阿太用露水洗干净了菖蒲和艾叶,扎成一起,放在了门上,不仅是来往的路人都能看见,还有那些邪气也看见了却不敢作祟。 阿太一边给阿福和雷蒙系上五彩丝线,一边说起来:“端午节啊,就是要辟邪啊。” 雷蒙欢喜的看着手上五颜六色的丝线:“真好,我在国外奶奶和妈妈就不会帮我打扮。” “他们忙,再说了,中国的门道辟不了外国的邪。”阿太总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神鬼体系。 阿福和雷蒙的丝线系上后,阿太拍拍他们的屁股:“出去玩吧,帮我喂鸡喂鸭,这么大了,该做事了。” 阿太说着,还不忘记给江小年也系上五彩丝线:“小年妹也有,明煦早上我给系上,他已经去卖菜了。” 江小年在阿太的身边,永远都是一个孩子。 五彩丝线是阿太昨天晚上搓成的,也是阿太早早的就在集市上买回来的,用她自己的方式编织。 阿太的手巧,即便是老眼昏花,凭借多年的肌肉记忆,还是能编织出来不一样的形状与花色。 江小年撒娇道:“有阿太在啊,我什么都不怕。” “不要弄断啦,每年的端午节都会下雨,等下完雨就剪断扔到小河里,病痛灾难就跟着水流走了。”阿太千叮咛万嘱咐。 即便是没有赛龙舟,可是江小年还是跟着阿太还有阿福雷蒙去把粽子扔到了江水里。 阿太把两个小孩子紧紧的拽在身边,指着江里的漩涡警惕性极高:“端午节水里有水鬼呢,水鬼啊,鱼精啊,吃了我们的粽子就不要拖我们的孩子了。” 江小年有点想笑,每次看见阿太这样神神叨叨的,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喜剧感。 阿太说江小年:“你忘了吗,你表哥小时候被水鬼拖,要不是当时有大人在田垌干活听你们喊,然后赶紧过来帮忙,人都要被拖死了。” “水里真的有水鬼吗,水鬼长什么样?”阿福好奇的问。 雷蒙已经做出了奥特曼攻击的姿势,保持防御状态。 江小年把粽子从桥上扔到了水里,阿太这才念念叨叨带着他们离开。 现如今,能把粽子拿到水里祭祀的人是越来越少了,都是先自己吃。 江小年也觉得有意思,只要听阿太的话,准没错。 阿婶刚从集市回来,背篓里面装着雄黄,艾叶,紫苏,这些纯阳的草就是药,阿太笑起来了:“真好,你还挖到了薄荷叶,一会儿回去就给皮猴子们泡澡,整个夏天都不长痱子。” 阿婶把粽子拿到街上真空包装寄给在外的游子,甚至还寄给了远在国外的姑奶奶他们,因为是灰水粽,能存放的时间比一般粽子时间长,每年都是这样的。 吃过了早饭,阿太又开始了新的一轮仪式,这个仪式看着非常神秘。 李明煦也急匆匆的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灶门烧水杀鸡杀鸭杀鱼,既然是节日,怎么能少得了这三件套呢。 “阿太,我早上去县城,买了点牛肉和牛百叶,晚上我们火锅啊。”李明煦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阿太点头,一直没有把李明煦当成是外人,阿太调好了雄黄酒,用毛笔沾了沾,在阿福的眉心画了一个美人痣,又在雷蒙的头上画了一个。 阿太看见九叔公,阿婶,他们都在,不管老人还是孩子,只要是晚辈,都送了一个朱砂印。 “雄黄驱蛇虫,白娘子都要现原形,你们点上朱砂印,五毒六灾的都不敢靠近。”阿太坐下后,抽了一口水烟。 她还是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神鬼体系,只要她相信的,别人说什么都不信。 阿太觉得,自己活那么大年纪,就是权威,她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也是这样慢慢变老的。 傍晚时分,日头偏西,一场雨刚刚过去,阿太把孩子们手上的彩绳扔到了溪流里,让它们随着流水消散。 李明煦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一道白切鸡,一个醋血鸭,还有一个牛肉牛杂火锅,再加上九叔公从后山带回来的野菜。 阿太把阿福搂在怀里,轻声的唱着古老却又恐怖的歌谣:“五月五,是端午,水鬼哭……” 等到药浴汤烧好之后,阿太要先去泡澡,两个孩子则在天井的小木桶里泡澡。 这是阿太特意为两个孩子准备的。 即便是一桌子饭菜都做好了,阿太没有洗完澡,谁也不敢动筷子的。 阿太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在正日子里,忙碌了所有的事情,然后慢悠悠的去泡澡,在她特有的木桶里,等到时间差不多,才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换上了一身整齐的衣服,缓缓的上桌。 李明煦拿了一瓶好酒,给阿太满上,又给大家都倒上。 江小年从始至终都不说一句话,她的前夫哥,这段时间好像已经改变了很多很多,慢慢的从格子间里出来,变得有烟火气,甚至还带着一点稻香气息。 阿太举杯:“端午节过去了,天气就会越来越热,咱们今年顺顺利利,红红火火的。” 众人举杯,筷子齐刷刷的往火锅里放。 阿太看着沸腾的牛肉火锅:“你们先别着急,我帮你们尝尝熟了吗?” 众人大笑,尝一尝味道,似乎已经成为了这个家的一个新梗。 九叔公问阿太:“要不要放点野菜?” “菜不菜的都行,我有肉就行了。”阿太气血很足,一口酒下去,脸上泛红。 说话间,下面屋的几个孩子都纷纷上来,自觉的从厨房那碗吃饭。 小孩子们不爱上桌,只坐在天井的台阶上,一边吃肉一边吹牛。 突然,堂屋一阵黑影,进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哟,吃饭啊,我来的正合适。”那人吸溜一下鼻子。 66、不速之客 如果是村子里面的任何一个人来,阿太一定热情的招呼着添碗筷加位置,偏偏来的人是阿太的一个远房侄孙子,大家都叫他老鸭扁。 人如其名,这个人长得头也扁,嘴巴也扁,鼻子也扁。 老鸭扁顺手就拿起了雷蒙的碗筷,蹲在地上扒拉起来,两口吃完后,再到锅里盛饭。 江小年看向阿太,她多年不在家,已经不认识这些亲戚朋友的,小声的问:“阿太,这是谁啊,我们怎么不认识?” “你要叫他表叔,一个为了女人都不要祖宗家业的,这两年刚从外面回来,每年都要发桃花癫,害死了自己的父母,我就不待见这个人。”阿太气鼓鼓,看见这个叫做老鸭扁的人就来气。 九叔公也很生气:“老鸭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你到广东打工了吗?” 老鸭扁给自己盛饭的时候,不断的在碗里用饭勺压了又压,都能赶得上建房子打地基了。 “灶门里面有那么多碗筷,你抢小孩子的做什么?”阿太骂了一句,眉头紧锁。 阿太这个年纪,能让她生气的人,看来这个老鸭扁还真不是个人。 稻香村就像是一个小社会,有各式各样的人,就好像是一本书里面,有正派,也有反派,但是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温饱与生活,艰难的活着。 雷蒙的自闭症还没有好彻底,很多时候遇到不熟悉的人根本不敢上去打交道。 倒是阿福和阿牛嫉恶如仇,上去就给老鸭扁这个可以当爷爷的人一飞脚。 老鸭扁也不生气,只是笑笑,便蹲在饭桌前大块大块的夹肉,甚至是在锅里捞了一圈,才把一大筷子肉夹起来,放在碗里,堆成了小山。 “小孩子嘛,吃不吃都一样的,我昨天才从广东回来,我姐不要脸啊,把房子都卖了,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没有屋住。”老鸭扁丝毫不客气,一边吃,一边从鼻子里面还流出了浑浊的液体。 阿太是个讲究人,看见这样的状况,也是实在吃不下去了,把碗筷放在跟前。 “你爸妈被你气死了,丧事是全村人捐款办的,你为了个女人,把你父母的棺材本都拿走了,我们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你姐做主,房屋卖给了村里,地也给了村里,现在在做合作社。”九叔公愤愤不平。 大家看见老鸭扁,真是一点食欲都没有。 “哟,有好酒啊,搞一杯嘛,你是小年老公啊,有出息有出息,给力给力。”老鸭扁都快要五十岁了,还是一副不要脸的模样。 阿太见他油盐不进,索性不说话了,气鼓鼓的拿烟抽。 老鸭扁又去盛了一碗饭,碗太小,他索性就拿起了一旁地上的铁盆,把饭放进了铁盆里,又把醋血鸭全部都倒进了铁盆里。 “我没有屋住,也没有钱,昨夜睡在戏台,蚊子咬的我一身痛,你们现在吃好喝好的,明天我就去闹,小年老公,你租的那块地,就是我屋的,你要给我钱。”老鸭扁扒拉着饭。 说话的时候,满嘴喷饭。 大家都被这样恶心的举动闹得一点食欲也没有,放下碗筷。 江小年迅速的给雷蒙拿来了新碗筷,添上米饭和肉,给每个孩子都夹了肉和菜,让他们到堂屋外面吃去。 阿福紧张兮兮的摸着狗爷:“那个坏人把狗狗的饭盆拿来吃饭了怎么办?” “没事,回头妈妈给狗狗洗干净了,咬不动的肉肉就给狗狗啊。”江小年交代了一句。 老鸭扁看着江小年忙前忙后的,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小年妹,这么多年你有你妈的消息吗?” 江小年原本是笑着的,此时,笑容已经在脸上凝固了很久。 大家都看向江小年,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 阿婶连忙打圆场:“老鸭扁,你快点吃,吃完赶紧走,我们还等着一会儿带阿太去街上看戏。” “我今天就不走了,当时我就说,小年妈正好可以给我凑一对,你们看不起我,害我老婆跑了,要不然后面我也不会被那个女人骗……”老鸭扁继续蹲在椅子上吃。 江小年眼看就要爆发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扫帚,不断的扫地:“地要扫才干净,人要常清理,耳朵根才干净,不干不净的人最好早点走。” “小年还发脾气了,小年妹,你妈要是……?”老鸭扁还是厚着脸皮。 江小年的扫把已经打到了老鸭扁的身上,老鸭扁跳起来,走的时候还不忘记把那一锅肉和汤全部倒进刚才从狗爷那里拿的铁盆里。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们全家是病猫,狗杂种老鸭扁,亏你还是我亲戚,以后你再上我家的门,我见一次打一次。”江小年已经疯了。 阿太也不拦着,直到老鸭扁出去,江小年怄气的往房间跑。 “这么多年了,小年和她妈的关系还那么差吗?”阿婶悄悄的问:“我们都不敢提,这就是她逆鳞,老鸭扁还这么不要脸,就是欠打。” “小年不打,我也要打的,我都要进灶门拿菜刀了。”阿太慢悠悠抽烟。 九叔公叹息了一声:“阿姑啊,这件事情我们还是要管啊,老鸭扁就我们这一门亲戚了,以后少不得要来麻烦我们,他当年把棺材本偷走,又把家里的田卖了,他父母以为没了生路,两人一口农药一口鸡蛋的被逼死,这都十多二十年过去了,这……” “怎么管?给他房子住,让小年和阿华他们给这畜生养老?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阿太听着以前的事情都气得发抖。 九叔公叹了一口气:“一个家族,总要有一个不成器的东西,不管也不是啊……” 李明煦跟着出了堂屋,老鸭扁一个人在谷坪吃饭,拿着狗盆吃得高兴,狗爷在远处盯着,觉得眼前的人莫名其妙,吃饭就吃饭,拿狗的盆做什么? 李明煦给老鸭扁点了一根烟:“回来做什么?外面混不下去了?” “年纪大了,打工没人要,女人一个接一个的跑,生了一个畜生,偷了我的钱,还想把我卖到南洋割腰子,我这是报应不爽啊。”老鸭扁抽烟,打了一个饱嗝:“我以后怎么办?” 67、归来即是心安 李明煦本来是真不想管这样乱七八糟的事,这种事情就是越管越乱,以后就赖上了。 “你现在想怎么样?”李明煦反问道。 老鸭扁摇头:“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要不你给我找个女人,我入赘当上门女婿,我不嫌弃人家拖儿带女的。” “就你?人家图你什么,图你是个老登,还是图你一身臭味?”李明煦冷笑。 老鸭扁坐在地上,看着月亮,身上的皮衣散发出臭味。 “我这么多年,一直都在乞讨,当乞丐,算命的说,我是祖坟不好,所以我决定,回来迁坟,只要迁坟迁得好,身边富婆少不了,我昨天看了一个风水宝地,我是要回来迁坟的。”老鸭扁吸吸鼻子。 李明煦一惊,又递上了一瓶饮料:“迁哪个坟,你父母的坟?” “我父母在的时候就管不了事,死了更管不了,我要迁我们的祖坟,你阿太的爸爸,也是我的老祖宗,我不好,他们过得好,就是他们占用了我的运气,我落魄,我就要迁他们的祖坟。”老鸭扁那张嘴扁扁的,上下翕动。 李明煦回去马上跟阿太和九叔公一说,大家都惊呆了,纷纷在屋子里面骂老鸭扁,将近二十年不回来,一回来就要迁坟。 “老鸭扁说,那个坟不保佑他,所以要撬走,放到一个保佑他发达的地方才行。” “家门不幸,怎么会出来这样的混蛋,我出去再把那个畜生打一顿。”九叔公说道。 “我们家的祖宗,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的祖上,是后娘带来的,狗杂种。”阿太坐着也觉得生气。 李明煦继续说道:“我刚才问了,他说不迁坟也行,给他二十万买个房子,再给他讨个老婆,每个月我的地给他两千块钱租子,这样他过得好了,也就不迁坟了。” “他怎么不去要天上的月亮?”九叔公气得愣是一晚上都没睡。 半夜还起来在堂屋看了看,东西有没有被偷走,老鸭扁有没有夜袭他们家。 同样的,江小年和阿太也睡不着,老鸭扁就是个没有心肝的亡命徒,自己父母死都不回来,她们孤儿寡母的一屋子老弱病残,老鸭扁真要进来玩命可怎么办? 阿太抱住江小年:“年纪大了,真是经不起事情,要不……就把钱给他,再给讨一个傻老婆回来伺候他的起居,左右老屋子修修还能住,他住进里头村……” “阿太,这种人不能对他好,欲壑难填啊。”江小年打了一个寒蝉:“阿太,我怎么觉得右眼皮一直跳啊。” 果然,外面堂屋已经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江小年只觉得背后一冷头皮发麻:“阿太,你看好孩子们……” 阿太当机立断:“小年,给明煦打个信息,让他带人来。” 江小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前夫还在门外住着铁皮棚子,赶紧把手机拿来给李明煦发消息。 李明煦很快就回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他不要命,我们玩不过他的。” 外面,老鸭扁的声音沙哑,很显然是喝醉:“姑奶,小年,你们不要装睡了,起来喝酒啊,嘿嘿……” “你们不起来,我就要拿钱走了哦。”老鸭扁嘻嘻的笑。 突然,从江小年的房间门缝里,亮起了灯光,她倒吸一口寒气,是不是要开灯闯进来了,接下来怎么办? 但是这个时候,却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老鸭扁,大半夜你在我家里做什么,想死吗?” 老鸭扁惊讶:“小李子,你不是在外面的铁皮棚子里面吗?他们都说你和江小年离婚了……” “离什么婚,这是我屋,你要是敢在这里吓到了我屋的两个孩子和阿太,我今晚就把你剁成肉馅喂猪,你看我敢不敢?”李明煦手里也不知道拿着什么,发出了呜呜呜的声音。 老鸭扁的酒醒了一半,跌跌撞撞的就出去了:“那我明天迁坟,谁也拦不住我,只要我过得不好,我一天迁一个坟,全村的人,谁不是沾亲带故的,老子过得不好,我就一个个的撬祖坟,把祖宗挖出来问问,为什么我要出去当乞丐。” 李明煦:“给老子滚,再让我看见你进这个门,我打死你喂猪。” 老鸭扁赶紧走,李明煦在外面悄悄门:“阿太,小年,我是明煦,他走了,我以后睡在堂屋,他不敢来的。” 阿太低声说道:“小年啊,不遇到事情,我觉得我们什么坎儿都能过去,但是现在我才知道,家里没有一个男人是不行的,明天好好谢谢明煦啊。” 江小年知道李明煦在外面,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心安,很快就睡着了。 早晨阿太起来,在藤竹椅上给李明煦盖了一个毛毯,眼中带着慈祥的笑容:“把你的那些门门道道搬进来吧,那边有个房子你收拾一下住进来,都是一家人,你在家里我们都安心。” “阿太,我住进来合适吗,小年会不会生气?”李明煦压住了嘴角一直要翘起来的笑。 阿太佯装生气:“小年妹听我的,只要你想好好过日子,剩下的阿太帮你。” 李明煦甜甜的答应:“阿太,我也都听您的。” 江小年在房间里已经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转过身帮阿福和雷蒙换衣服。 老鸭扁在村子里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九叔公着急忙慌的来了:“明煦,小姑,我觉得,我们很有必要开一个家族会议,让家族里面的人,每家都回来一个。” “发生什么事情了,非要闹得这么大,年轻人在外面讨生活不容易,哪能让他们轻易回来。”阿太不愿意,每年清明节回来一次已经很了不得了。 “我今天早上醒来,看见老鸭扁睡在我堂屋里,刚才走的时候说,明天就是睡在小年她婶的屋里了,我早晨就打电话让儿子别打工了,赶紧回来……遇到这么个畜生,怎么办啊?”九叔公左右为难:“我还给张宁干部打电话了,他得管啊。” “昨夜也来我屋了,明煦拿着电锯赶出去的。”阿太指了指墙角的电锯。 68、破茧成蝶 老鸭扁的事情在稻香村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盘算,跟老鸭扁是不是沾亲带故,自己家的祖坟会不会被刨出来。 张宁一边吸着一袋豆奶,一边骑着电动车匆匆停在老堂屋的门口。 九叔公看见他比看见亲人还要亲切。 “张宁书记啊,你怎么才来,老鸭扁回来了,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户口都销了,你说人怎么还会回来呢?”九叔公拉着张宁踩着门槛进屋。 江小年已经躲到了西屋,她现在更关心她的蚕。 稻香村的山更像是蚕孕育出来的,山势汹涌,如同在吃桑叶。 堂屋里面不断的来人,为着老鸭扁的事,一定要开一个全村的会议,江小年和阿婶却在西屋里面躲清净了。 蚕已经到了五龄,根据江小年智能养蚕的系统和阿婶的话语中得知,五龄的蚕是最娇贵的,它们非常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只是一夜的功夫,蚕的食量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满匾的桑叶吃得只剩下脉络。 江小年又把新的桑叶放上去:“开饭了,蚕姑娘们。” 她学着阿婶召唤,只有这样,蚕姑娘们才会吃得更多,蚕房里面沙沙声如同细雨一般,上万条蚕一起进食,又好像是风吹过竹林,扬起了动听轻柔的声音。 阿福跟到了蚕房里面,声音软糯糯的:“你看,这个吃得最多,就是大王。” 对,就是大王。 这才是五龄蚕的第三天,蚕已经开始变得透明,身体里面的丝腺已经发育成熟,透过薄薄的表皮,能看见里面存蓄了足够的液体。 江小年知道,这是蚕要“上山”的信号了。 今天他们就是要搭建簇架子,用干爽的稻草扎成一个个蚕山。 阿婶和江小年小心翼翼的把蚕捉到簇架子上。 这个动作要轻柔,要有耐心,不能惊了蚕,也不能影响蚕吐丝的心情。 阿婶笑了起来:“以前总说怀孕的女子金贵,怀孕的时候要保持愉快的心情,跟养蚕是一样的道理。” “每条蚕都是有自己的脾气,一会儿要在这里织成世界上最大的房子。”江小年告诉阿福,当然,阿福也非常愿意帮忙,把蚕放在架子上。 雷蒙叹息着摇摇头进来:“外面真吵,不知道要商量到什么时候,姐夫还要给他们杀鸡吃呢。” 江小年转过头,眼中带着笑意:“外面吵就不要去,我们一起看看蚕。” 如果是在大城市里面上班,公司里面的人际关系,是非常复杂的,比如说上下级,比如说同事之间一不小心就成了竞争关系。 但是到了农村,原以为能消停一点,可是这一个村子的人,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更不好处理。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又江湖的地方,就是人情世故。 直到中午,他们才被李明煦叫到堂屋吃饭。 此时的蚕已经上了簇架子,先是茫然前行,这里也要看一看,那里也要拱一拱,不断的寻找最舒适的位置截件,选定了位置后,就不再移动,死死的霸占住这个位置,开始以“8”字的形状不断的摇头,不再停歇,似乎这一个季节的养精蓄锐,就是为了这一天。 最开始只是几根非常零落的丝线,挂在簇架子上,慢慢的摆动,变得更加细密,仔细一看,才知道已经结了一个薄薄的网。 蚕还在不厌其烦的画8字,江小年进去的时候,阿福奇怪的问道:“妈妈,它们还在摇头,不累吗?” “当然累啊,可是这是蚕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不管怎么样都要做好,做完。” “老鸭扁爷爷也说,回来是他流浪在外面一辈子重要的事。”雷蒙在一旁帮腔。 见状,江小年和阿婶才安心的出去堂屋吃午饭。 那些来开会商量事情的人已经吃饱,李明煦又给江小年和阿婶,两个孩子另外开了一个小炉子。 “今天中午我们随便吃点干锅鱼,晚上再吃点好的。”李明煦解释道。 很显然,这一锅的鱼是李明煦和阿太专门留出来的,而不是给江小年和阿婶吃剩下的。 九叔公还在跟张宁汇报:“老鸭扁这个人留不得啊,我看最好是把他抓起来关进去,昨天晚上真是吓死我了,我起来上厕所,一看,那个人睡在我们的屋里。” “这是私闯民宅吧,这就是犯法的。”九叔公补充道。 阿太摇摇头:“要说是沾亲带故的关系,人家还要叫你一声九叔,而且这一片啊,本来就是一大家子。” 又因为历史遗留问题,不能随便把人送进去。 张宁终于下定决心:“现在他也没有实质性的行动,不偷不抢的,后山上面埋葬的,也是他的祖宗,真要是撬开坟地,我们也没有办法。” “现在还是各家各户都要关紧门窗,我和明煦去找他聊聊,看看这个老头子到底想要什么。”张宁起身要走。 那些亲戚们也说要跟着去,众人便乌泱泱的离开。 阿婶和江小年原本还要打扫一下留下来的痕迹,却没想到那些亲戚们吃完后已经主动收拾了碗筷。 阿太叹息道:“这是个讨债鬼啊,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消停,你屋里的男人什么时候回来?” “不晓得啊,我都害怕死了。”阿婶捂着胸口。 这两天,也不知道张宁和李明煦跟他说了什么,老鸭扁竟然消失了两天。 江小年满心满意的把心思全部都放在了蚕房里面,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能不能赚钱,是不是亏了自己之前攒下来的钱,就看这一把了,不能有一点失误。 蚕房的簇架子上面挂满了雪白的茧子,圆润饱满,就好像是鲛人刚刚落下的眼泪,如同珍珠一般。 阿福却问:“蚕呢?” “在白色的茧子里面。”江小年满心欢喜,眼看着就要成了。 阿福贴在蚕茧上面仔细的听,仔细的看:“真的呢?我听见蚕姑娘在里面说话了。” “它说什么了?”江小年笑问。 阿福一脸严肃:“蚕姑娘要妈妈给阿福买一个爱莎公主呢。” “好,挣钱了就给你买。”江小年满心欢喜的答应。 阿福又问:“蚕姑娘在里面干嘛呢?” “变成蝴蝶啊,等时间到了,就成为蝴蝶,飞得又远又高。”江小年忍不住编造一个童话。 但是现实并非是童话,阿牛进来高声大喊:“不得了啦,你们快点去看看。” 69、安身方能立命 阿牛刚刚放学回家,书包往堂屋一甩,一脸焦灼。 阿牛进屋后,看见只有江小年一个人在家里,擦了一把鼻涕,把头往水池子一拱,就好像牛犊子一样哗哗的喝水。 江小年也不嫌弃,走过去问道:“阿牛,四点半就放学了,现在六点钟你才回来,干嘛去了,你爸爸知道你又去调皮,一定把你吊到梁上打。” 阿牛是属于很皮实的典型农村小孩,能吃能玩,家里的大人能打能骂,随便说几句会顶嘴争取自己的权益,生气归生气,出去跑两圈,又回来吃饭了。 阿牛气喘吁吁的说道:“大人们都在田里忙着护住秧苗,阿奶说芒种芒种,又收又种,脚不沾地的,但是,我刚从后山回来,老祖祖的坟被挖了,我看见上面放鞭炮。” 江小年一听就慌了神:“老鸭扁干的吗?” “可不就是那个老东西吗,我要去地里告诉姐夫和我爸,一起收拾那个狗杂种。”阿牛书包往堂屋一甩,还是狗爷给叼到了竹椅上。 狗爷吭哧吭哧的跟着阿牛跑了,阿福和雷蒙好不容易看见小伙伴回来,也跟着跑走。 江小年还以为前几年能把老鸭扁解决了,这几天老鸭扁也比较安分,基本上看不见他的身影,没想到还是憋了一个大的。 阿太着急忙慌的从外面回来,进门就拿了一把锄头在手里:“小杂种,我还活着呢,就敢去挖我家的祖坟,我看看你今天有多少本事。” 江小年连忙拉住阿太:“阿太,你这是做什么呢,这么大年纪了性子还那么火爆,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你不要用你的方式解决。” “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个老家伙就是不打不成才,以前他父母舍不得打,才纵容得他无法无天,现在还来挖祖坟了,我今天就替祖宗收拾这个不孝子,马上让你九叔公开祠堂。”阿太气急了。 祖宗在后山上面伫立了上百年,不管是狂风暴雨还是电闪雷鸣,不管是战争还是朝代更迭,都已经熬过来了,看着稻香村的这些子子孙孙们一代一代的繁衍生息,现如今却熬不过一个老鸭扁。 江小年拉住阿太,不断的给她顺气:“不要生气,生气会影响智力判断,咱们今天打了他,后天他又闹事,不是个好办法,前几天明煦和张宁给他讲道理,做思想工作,好了两天又不行了,我们要解决问题,不是要创造更大的问题。” 阿太喝了一口冰凉的井水,擦了一把汗,逐渐的平复了心情。 刚才听说老鸭扁要挖祖坟,阿太差点气晕过去,现在总算是好了点:“小年妹,那就交给你,你和明煦,张宁他们商量着解决,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 “对,阿太就等着享福吧。” 江小年说着,又拿起了手机出门,这是回来之后第一次带着手机出去,在现在信息技术发展这么快的时候,江小年很少带手机。 江小年知道,现在是芒种时节,大家都非常忙,阿牛爸爸做了一个芋头种植园,大家都在田间帮忙,或者是在自己的地里忙碌。 芋叶田田,枝干挺拔,远远的看去,就好像是一个仪仗队,井然有序,摇曳生姿。 之前的芋苗就是从这里摘取的,现在田间的芋头茁壮成长。 顶着炎炎烈日,阿牛爸爸和好几个亲戚穿梭在田间,为芋头除草,施肥,涂抹药物控制,根除多余的芽芽,科学的种植,确保产量。 入夏以来,随着气温的升高,芋头容易出现烂叶等病虫害,阿牛很听张宁的劝,及时追肥,除病害,保持芋头水位。 阿牛梗着脖子在告状:“我骗你是小狗,真的,那老杂种就在后山用土炸药炸开了……” 江小年急匆匆的赶来:“你们都在啊,我们赶紧去看看吧,阿牛没有说谎。” “我已经打电话叫明煦从大棚回来了,张宁也赶来了,现在就差咱们同宗的几个人去看看,阿太和九叔公老了,他们的方式比较古老,我们自己解决。”江小年冲着阿牛爸爸喊起来。 阿牛爸连忙放了手里的活,带着几个壮汉:“小年妹,那我们赶紧走,挖我们的祖坟,真是活腻了。” 阿牛爸交代了家里人继续趁着天还没黑做好手里的事,自己带着兄弟几个气势汹汹的往山上走。 远远的就看见老鸭扁今天穿了一身红色的花西装,嘴里叼着一个雪茄,戴着一个墨镜。 阿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在后面,竟然夸了一句:“老鸭扁还挺帅的嘛。” “帅个鬼啊,不洋不土的,就像个狗汉奸。”阿牛爸爸怒斥。 李明煦还戴着草帽,穿着拖鞋也来了:“上次不是说好了吗,老鸭扁去我那里搬运,我每个月给他发两千块钱,等他攒够钱了,张宁那边就帮他把地买回来,确认宅基地,以后娶个媳妇。” 江小年也以为当时一劳永逸的解决了,谁知道老鸭扁竟然临时反悔,明明是芒种双抢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忙得要死,有时候结婚的,生孩子的,都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办酒席,唯恐耽误大家时间。 “看看他又发什么疯。”江小年跟着队伍上山。 老鸭扁自己一个人拿着锄头和千斤顶在挖坟堆。 阿牛爸爸和李明煦上去就钳制住了老鸭扁。 “我看你是活腻了,好好的日子不想过,要不要我们送你进去吃牢饭?”李明煦呵斥道。 老鸭扁不服:“我挖我自己家的坟,吃什么牢饭,我是在迁坟,又不是盗墓,小明仔,你别跟我讲法律,我在外面摸爬滚打,时常游走在灰色地带,我比你懂太多了。” 李明煦见状不行,狠狠把他推倒在坟墓上:“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现在没身份,谁知道你是不是我们稻香村的人,莫名其妙的人来挖祖宗的坟,不是盗墓就是神经病。” 老鸭扁的额头撞在墓碑上,头上立马冒鲜血。 江小年深吸一口气,蹲下来问:“你说这是你家的祖坟,你看看,有你的名字吗?” 70、芒种至,盛夏始 老祖宗的墓碑正碑是祖宗的名字,生平叙述以及嫡亲的子女名字。 左右另外有两个碑,分别是写着后代的名字和支系名字,家谱名字赫然在列。 老鸭扁找了一圈,愣是生生的没找到。 “不可能,怎么可能没我的名字呢,我爸妈的也没有……”老鸭扁突然就慌了神。 江小年蹲在地上,嘴角泛着鄙夷的笑容:“你忘了,你小时候别人是怎么叫你的了?” 在记忆里,江小年总记得老鸭扁被大大小小的半大孩子们围着笑话,那时候老鸭扁会很生气,会拿石头砸这群孩子们。 老鸭扁看向江小年,只见江小年的眼神之中带着几分坚定。 江小年叹了一口气:“确定还要迁坟吗?” 老鸭扁一愣神,以往的种种事情顿时涌上心头。 “真是够搞笑的,在外面混得不好,从来不检讨自己,百善孝为先,你把你父母逼死了,还指望祖宗庇佑你吗,以为迁坟就能解决你的问题吗?”江小年义正言辞。 老鸭扁好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狠狠的下定决心:“不管你怎么说,今天这个坟我是迁定了,我看了一块风水宝地,迁坟后我就好了,我这几年不发达,就是祖宗不保佑。” “你敢动一下试试?”江小年突然变得霸气起来。 身后的那群人也狠狠的拦住要动手的几个人,其实那几个要动手的,也就是家族里面比较偏远的乌合之众,还是信了老鸭扁的那一套说辞。 混得不好,就赖祖宗不保佑。 江小年站在坟的前面:“你忘了,你是捡来的,小时候你的名字叫做阿捡,江阿捡,后来你宁愿别人叫你老鸭扁,只因为你养父母的鸭子喂得好,你也爱吃鸭子,所以没人叫你大名,你就忘了自己捡来的吗?” 老鸭扁的身世被当众拆穿,那些年轻一辈的人和平辈的人都对着他指指点点,张宁还专门带着警察来,要把他带走。 “捡来的人怎么能算是我们家族的人呢?” “他的父亲是跟着妈改嫁过来的,也不是我们家族的,哪有资格迁坟?” “一天天屁事不干,就想挖坟掘墓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老鸭扁恼羞成怒,突然点燃了那一连串的炸药,往江小年的方向扔过来。 “我才不叫江阿捡,我是有父母的,我是有人要的,你们……你们都想要害我……”老鸭扁哭喊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炸药往小年扔来的时候,李明煦立马把江小年扑倒,只听见轰隆的一声,耳朵旁边只有一声声的鸣叫。 众人都吓坏了,蹲下来捂住耳朵,炸完的那一瞬,大家惊魂未定。 李明煦回过神看着江小年:“没事吧?” “没事。”江小年柔声回答。 乍一看,大家都好好的,就是刚才声音非常大。 “不是炸药,是二踢脚撕开了外面的那一层包装纸,他故意吓唬你们的。”跟着老鸭扁的人也傻眼了,万万没有想到,老鸭扁敢真的炸。 老鸭扁又哭又笑,指着那一座坟骂到了另外几座坟,把这些年的心酸真真假假都说出来。 张宁带着警察来了以后,老鸭扁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只能被带到村委会进行教育,了解具体情况。 江小年匆匆的回到家里,阿太和九叔公等得很焦灼。 “小年妹,怎么样,我都听到后山有炸药响了,是不是真的被挖了,真是造孽啊,我以后死了,祖宗不得怪我啊。”阿太出了老堂屋,在门口等着。 江小年一脸疲惫,这件事其实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老鸭扁最后在全村人的谩骂和警察的教育中,得知不是真的炸药,而是在街上别人仓库里面偷的二踢脚。 九叔公很焦虑:“小年,应该没什么事吧?” “没事,老鸭扁在外面乞讨多年,精神不正常了,可能要送去治疗,费用从村里合作社支出,张宁也征求大家意见了。”江小年轻描淡写,完全没说出当时多么惊险。 阿太连忙进堂屋,给余庆堂烧香:“感谢祖宗护佑啊,那一声那么大,我都吓坏了,我还以为……” 江小年连声安慰:“没事,没事啊,老鸭扁在外面这几年都是当乞丐,没有身份证没地方打工,只能做一些坑蒙拐骗的事情,一路上都被人打,打坏了脑袋,刚开始想去找亲生父母,找了很多地方,最后找到了亲生父母太穷,他自己又不敢认……” 坐在堂屋的屋檐下,江小年絮絮叨叨的跟阿太和九叔公转述老鸭扁在坟前指责骂人的话,大概也就是老鸭扁的经历。 阿太吸了一口水烟,忍不住感叹道:“也是个可怜人啊。”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小子当时被扔在村门口,都快要饿死了呀,他父母带回去一口米汤米口米汤喂大的。”九叔公想起以前的事,和阿太交流。 不一会儿老堂屋也陆陆续续进来不少年轻人,听阿太和九叔公说以前的事。 江小年却来到了蚕房,看见其中的一个蚕有了动静,一只湿漉漉的蛾子顶破了蚕茧的壳儿,艰难的钻出来。 那个蛾子的翅膀皱巴巴的,就好像是被水泡过很久的婴儿手指头,还带着纹路。 慢慢的,慢慢的,翅膀舒展开了,灰白色的绒毛渐渐的展现出来。 江小年看着蚕房里面涌动的一切,能听见挥动翅膀的声音,紧接着,很多蛾子都破茧而出,他们都在簇架子上爬行,扇动翅膀,寻找属于自己的伴侣,随后,雌蛾就会产下密密麻麻的卵。 江小年不敢打扰,她知道,那些都是来年的希望。 看着满蚕房的蛾子,心情很复杂,毕竟从小养大,有收获的欢喜,也有分别的不舍。 人对动物尚且有情感,何况是人与人之间呢? 李明煦也跟着进来了:“这些蛾子活不长,产完卵就飞走了,一辈子这么短,高光时刻也就这么两天飞着的时候。” 江小年当然知道,花无百日红,人也一样,也许奋斗一辈子,就只有那么几次光鲜亮丽的时候。 老鸭扁也是的,他做了很多很多,就是想得到认可,最后才走上歧途。 芒种来了,天气也越来越热,在稻香村,天气热却也有天气热时的度过方式。 71、箩筐 当芒种的雨来临的时候,采茧的日子就来了,张宁早早的就约好了收购公司开车上门收蚕茧。 江小年和阿婶还有阿太逗小心翼翼的把茧子从簇架子上面摘下来,放在箩筐里,茧子还带着蚕房的温度,有种暖洋洋连带着喜洋洋的气息。 这是收获的味道。 簇架子上有许许多多的蚕茧子,江小年不断的往外面抬箩筐。 连排的方格簇挂满了雪白的蚕茧,阿太和阿婶正有条不紊地下簇分拣蚕茧。 箩筐还是江小年还上学的时候,爷爷和爸爸专门去街上定制的箩筐,比别人家的要小一号,为的就是让江小年的妈妈抬起来不费劲。 箩筐上面还写着两个红色的油漆大字“小年”,但是字迹隐隐绰绰,大约能看得见,在时光的穿梭中,已然褪色。 上门收购蚕茧的是一个外地人,说着一口不太正宗的普通话,满口黄牙,个子矮小,叼着一根烟,腰间别着一个皱着皮的皮包。 外地人手上黑黢黢的,满是老茧,说话也总是带着笑容。 “捏,你看,这一箩筐二十斤,称翘得高高的。”外地人拿着称,叉腰笑起来。 蚕茧轻盈不压称,这一批收获蚕茧约500斤,每斤售价约30元,有张宁在,销路很广。 张宁还指着箩筐上面的字笑着说:“上面还有你的名字呢?还记得小时候吗,我非常羡慕箩筐上面写你们名字的,说明这个家很重视你们,我不一样,上面只写我哥的名字,我记得为了这事还跟我妈哭过。” “是呀,你还记得吗,我们还没上学的时候,家里用的是大箩筐,我爸一边挑一个,我们俩一人坐一边,就这样被挑着去赶街。”江小年也陷入了回忆当中。 现在一切都非常方便,骑个电动车,三十公里的路随便去,坐上飞机,整个世界都能随便跑,可是再也不能坐在箩筐里面,跟着大人的脚步去认为很遥远的地方了。 李明煦在一旁和收购商寒暄:“你们一年要收多少蚕茧。” “只要有我们就收了啦,养蚕周期短、变现快,是灰常(非常)“短平快”黄金产业了啦,我跟你们讲啦,你们的房子大,山多地多,一年养十批都没有问题了啦,随随便便一年都能挣十几万啦。”收购商的口音很重,听他说话,李明煦一部分都是在猜。 收购商看着江小年家里的四周,发现除了西屋,还有楼上,北屋,都能用来养蚕,再加上后山还有很多地,真正形成产业化,倒也是一件大事。 阿婶一脸羡慕:“就是几十天的功夫,就拿了一万多块钱,刨去成本,也有小一万呢。” “宁仔,不是,张书记,张干部,我也想养蚕,你看,能不能也给我买一点蚕卵回来。”阿婶知道,现在是羡慕不得,一定要实际的干。 张宁点头:“当然当然,人家收购商来一趟不容易,以后多几户养蚕,就能形成大规模了。” 收购商也连连附和:“你们的蚕虽然时间比别人长了一个礼拜十天,但是蚕茧好啦,价格当然也好啦。” “阿婶这段时间一直在帮忙,蚕卵我就帮你付了,但是桑树可能要再多种上五六十亩了,要不然不够。”江小年当然也乐意。 阿太看的欢喜,从地上和簇架子上面捡了零星的蚕茧丝,又留下来一部分:“这一点就不卖了,我要留下来缫丝,给小年妹做一条丝巾。” 江小年搂着阿太的胳膊:“我就知道阿太对我最好。” 收购商数了现金给江小年,江小年毫不犹豫的把钱数出一些给九叔公和阿婶,这是他们这段时间帮忙的报酬。 剩下的给阿太,让阿太明天拿到街上信用社存起来。 阿太问小年:“还养吗?” “养啊,咱们一年养七八批,张宁给的这些蚕卵是最好的,你看刚才收购商眼睛都要笑出皱纹来了,我看了他车上的那些,不如咱们。”江小年想都不想,马上同意养。 在城里工作劳心劳神,在乡下养蚕费力费功夫。 李明煦突然问道:“养蚕辛苦还是上班辛苦?” “至少这些蚕宝宝不会半夜两点问我要五彩斑斓的黑。”江小年白了李明煦一眼,没好气的回答,转身拿着箩筐就要出去。 可是阿福和雷蒙缠着不放:“我们也要进箩筐里面,你挑着我们走一走。” 阿福刚才听见了江小年和张宁的谈话,李明煦连忙过来接过扁担,把两个孩子一人放在一边,孩子们哈哈大笑,他这个城里娃也玩得很开心。 阿太点燃了水烟,和九叔公闲聊:“养蚕养了千年万年,我们养蚕,蚕也养人,辈辈相传,生命也在循环,桑树年年发新芽,蚕有变成了飞蛾,循环往复,连绵不绝。” “炎黄子孙,延绵不断。”九叔公点头,重重的说道。 第一批蚕卖了,后山的桑树又开始有了嫩芽,变得郁郁葱葱,江小年打算过几天又要开始新的养蚕计划。 稻香村的阳光炽热,田地间的万物蓬勃生长,村民们在辛勤劳作,在耕耘,也在收获。 不过是一顿饭休息的功夫,江小年又被九叔公拉到了山间。 远远的看过去,郁郁葱葱之间,还有不少红色的硕果已经长成。 阿婶连忙说道:“这是你九叔公专门种的黄桃,就两三亩地,说要种给孙子们吃。” 九叔公振振有词:“春争日,夏争时,现在就是时刻也不能耽误啊,赶紧收桃子,要不然就过时间了。” 江小年这才知道,芒种芒种,连收带种,那边地里还没种完东西,这边就要赶着收成了。 “我明天要种一点红薯,仔姜这些,够自己家吃的就行。”阿婶一边摘黄桃,一边盘算着。 九叔公吹胡子瞪眼:“明天张宁叫着去抢种晚稻的插秧苗,哪有那么多时间,都是合作社的,我们怎么能不去?” “你们不是说梯田现在要去打理了吗,都长虫子了?”江小年急切的问。 果不其然,人到用时方恨少,芒种时节的农田里是一片抢收抢种的繁忙景象,谁都不能闲着,哪怕是上小学的小孩子。 72、农忙假 芒种之后便是夏至,家家户户都有田有地,到了这个节日根本忙不过来。 江小年采摘了油桃之后,又要急匆匆的开着三轮车到街上卖,或者又要卖给收购的人,再给九叔公的孙子孙女们寄一些过去。 回到家里,已经是天色黢黑,李明煦从上次住进余庆堂之后,于是就名正言顺的住下来了,每天除了去自己的菜棚子或者发货后,大部分时间就是在翻阅那一本木工的书,有时候会带着俩孩子去找九叔公。 但是九叔公好不容易有一个抓壮丁的机会,当然毫不客气的把李明煦和几个年轻壮劳力带到田间。 阿牛突然放假回来了,第一时间就是在江小年的堂屋报到,吃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粥,一边说道:“小年姐,你说搞笑不,我们竟然放了假,叫个什么假来着?” “什么假?不是年不是节的,你放什么假,是不是老师又让你停学回来了。”阿太在一旁冷声呵斥:“小孩子不读书,你天天在村里闹什么?” “不是,真的放假,不信你打电话问老师。”阿牛急眼了,站起来扯着脖子喊。 天气热了,阿牛穿的都是小背心,大短裤,耷拉着一双塑料凉鞋,鞋跟也没扣上,踩着穿,拖着走,和他爸爸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阿太的话来说,那就是吊儿郎当。 阿牛爸爸总是骂,你这副烂仔的模样,是不是想学老鸭扁? 阿牛狠狠的眨眼睛,拍打自己的脑瓜子,总算是想起来了:“对,农忙假,我们老师说,现在是双抢的时候,特意给我们放了五天农忙假。” “你们现在还有农忙假啊?那你们校长一定是个老人,还想着让你们回来给家里帮忙。”江小年笑起来,记忆也回到了自己小时候。 “阿太,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在街上住,每次放农忙假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干等,最后放几天假都不记得了,天天去学校看,唯恐错过了读书。”江小年靠在阿太身边。 阿太笑起来:“怎么不记得,阿牛仔,那你说,你们家里住农村的有田有地有农忙,那些住街上的,没有田地怎么办?” “那就回农村啊,谁的老家不是农村的,你看雷蒙一个小老外,老家还是我们稻香村的呢,雷蒙,你们国外有没有农忙假?”阿牛问一旁问小猫崽的雷蒙。 雷蒙一脸懵,摇摇头。 李明煦是个城里人,此时倒也觉得新奇:“你们学校还挺善解人意的,竟然有农忙假,那你有得忙了,明天开始我们要去荷塘挖莲藕,挖莲藕之前要捉鱼……农忙假可不是让你在家里打游戏的。” “爸爸,那我放不放农忙假?”阿福拽住李明煦的衣角问。 李明煦笑着说:“等你长大了,不想读书的时候,爸爸就帮你请假,说家里农忙,你要回来帮忙。” 众人都笑了起来,张宁带着几个年轻人急匆匆的过来。 “明煦,明天你卖完菜,我们想着种菌筒,技术我带来了,但是嘛……”张宁有点难为情,难以启齿。 现在大家伙都纷纷的从广东回来了,开始慢慢的琢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江小年的第一批蚕赚了一些钱,很多人都找到张宁,找一些门路,也想着多挣点。 农村人在外面打工,背井离乡的,孩子老人都照顾不到,多少留守儿童留守老人啊,能回来发展照顾家里,就是他们心里的愿望。 李明煦带着他们在堂屋里面说事情,阿太和九叔公则在门外纳凉,江小年和阿婶在厨房里面忙碌做饭。 大家分工明确,各自都忙得不亦乐乎。 几个孩子们也是有事干的,阿牛要去喂猪,阿福和雷蒙要把后山的鸡鸭鹅给喂了,雷蒙还要照顾刚出生不久的猫崽子。 在农村,哪怕是个孩子,也有属于自己的劳动,知道劳动最光荣。 狗子每次都怕俩孩子去喂鸡鸭鹅的时候把它们放出来,每每都跟在后面,简直就是操碎了心。 哪怕是夏天要到了,可是此时还是喜欢下雨,雨点落在天井,灶门里面的饭也好了。 阿牛和村里的几个孩子都到堂屋吃饭,一边问阿太:“我们放假了,这次放假安排我们做什么啊?” “问小年去,我不管事。”阿太微闭双眸,以前一个人住,孩子们来来往往挺热闹,现在家里人多,她就不喜欢那么多孩子了。 众人又去问江小年:“第一个任务,明天要去荷塘,阿太和九叔公搞的那个荷塘里面鱼多,莲藕多,我们要去收。” “好的,终于可以玩水了。”阿牛和孩子们欢喜不已。 “下午就要去帮忙种姜和红薯,晚上嘛……” “小年姐,晚上给我们做点什么好吃的,我们放农忙假,要多吃点好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问道。 江小年想了许久:“晚上吃莲藕粥,烤鱼,再冰一点凉粉给你们解暑。” “好耶,好耶,但是现在我们要去玩鬼抓人的游戏了。”阿牛带头,孩子们又是一哄而散。 阿太望着那群吵渣渣的孩子们,叹了一口气:“以前你们不在家,我千方百计的把他们哄来,现在又嫌他们吵闹。” 江小年也笑道:“放心吧,阿太,以后我都陪你。” 她手里没有闲着,学着用锯子锯下木头块,木板,还学会了用墨斗,按照书本慢慢学,九叔公有时候还在一旁指指点点。 夜晚他们吃得倒是很简单,随便一个辣椒炒西红柿,丝瓜鸡蛋汤便打发了,阿太总说天气变热了,又下点雨,一热一湿的,什么都吃不下。 大家都在忙,没有时间好好做顿饭,阿太就更没有吃饭的兴致了。 阿婶却道:“以前我们夏至虽然忙,但是晚上总是要吃一顿好的,喝一顿酒,明天有鱼有莲藕,我们再看看做点什么……” “是啊,吃点下饭的吧。”九叔公吭哧吭哧,不好意思的笑着说。 人一多了,就想着做几个好菜,阿太大手一挥:“明煦也在家,张宁他们忙着合作社,那就杀鸡杀鸭吃把腿。” “得嘞。”江小年领了旨意,立马笑开了花。 九叔公念叨着:“多少年没听见孩子们说有农忙假了,现在还放农忙假,牛仔们在家,不添乱就不错了,还帮个屁忙。” “我觉得那些城市上班的才应该放农忙假嘞,你说说,我种了好几亩地的苞米怎么办啊,怎么收。”阿婶一拍大腿,满脸愁容。 73、匆匆又葱葱 阿婶当时决定用四五亩的地种玉米时正值家里的老老少少都在,每个人都拿出三五天的时间,肯定能把玉米收回来。 玉米还没有长高,家里的老老少少都陆陆续续出去打工或者开店,只留下九叔公一个七十多的老人,自己也要理所当然的打理所有的田和地,养一帮一帮的牲口。 “农忙假放给小孩子不如放给大人嘛,那些家里有田有地的上班族,一个人放三天假回来帮忙收地里的东西,种田不好吗?”阿婶现在也是人到用时方恨少,不断的发牢骚。 阿太和李明煦正在给两个小孩子做小草帽,不让他们俩晒着。 “这些活都要干,村里现在有多少人,就互相帮忙着干呗,明煦那边早上卖了蔬菜也没啥事了,就回来帮忙干点活。”九叔公也是发愁。 老的老小的小,好不容易有几个回来的年轻人,真的是成了主力军。 夏至将至,稻香村后山下面的荷塘给了些许清凉与灵动。 这个荷塘是九叔公和阿太几个老人的私房钱,虽然他们都干不动了,但是后辈们正儿八经的出力,给老人们一些助力。 九叔公是非常会采莲藕的,早早的纠集大家来到老堂屋吃阿婶煮好的粥。 阿婶很早就来厨房忙活了,用大灶熬了一锅香喷喷的白米粥,还有昨天晚上做的几十个小菜。 说是几十个小菜,真的一点也不夸张,在岭南城市或者镇子上的一些粥摊,就是这样吃的。 阿婶的丈夫,就是阿叔现在就是在市里卖粥,一个人带着大儿子把一个粥摊打理得极好。 阿叔的粥摊简单又复杂,六块钱,就可以吃到饱,粥是没有定量的,小菜也是随便吃的,小菜也是做了几十种,什么酸甜苦辣咸,荤的素的都有。 很多人都吃到饱了,大半的菜都没有尝过,很多各式各样的青菜野菜切碎炒肉,或者是腌制好的酸菜一盆盆,色香味俱全,很受城市人的欢迎。 当然,这样的吃法在稻香村也很受欢迎,特别是天气热的早上,来上一碗粥,还有那些各种口味的小菜,一个早上都会精神饱满的。 几个小伙子干脆就把家里的小碗放到一边,换成了十分大的盆,一人一盆,再拨上菜,呼啦啦的直接喝。 阿太突然骂了一句:“雷蒙这个假洋人就是长了一个外国胃,阿福妹吃的是小肚粥,咸味的,吃得香,雷蒙非要去放糖,肉还吃甜味道的嘛,不土不洋的。” 大家笑了起来,雷蒙也跟着笑起来。 雷蒙这么长时间很少笑,但是话也渐渐多了,大家都归功于阿牛,阿牛这样的社牛,愣是把自闭症都给治好了。 阿牛学着老爸的模样,蹲在门口吸溜粥,就连勺子和筷子都不要。 江小年给雷蒙换了一碗白糖粥,里面还放了点肉松,雷蒙吃得畅快,这一段时间,眼见的胖起来,也壮起来,经常出去晒太阳,也变得黝黑。 “姑奶奶说雷蒙不喜欢吃青菜,所以头发黄,你看回家这段时间什么都吃,不爱吃菜,我就把菜剁碎了做成肉饼菜饼,你看现在雷蒙长出来的头发都是黑色的。”阿太很骄傲,喂养方面,哪怕老了,她也是个能手。 阿婶看见大家吃得高兴,就说了一句:“我给打了饭包,中午我们就在田埂上吃,下午就直接去掰苞米吧,晚上女人们早点回来做饭。” 她时刻惦记着自己的玉米,要是全部都在地里坏掉了可怎么好,再加上这个天气总是想下雨,那就更不行了。 九叔公道了一句:“那么大的荷塘,估计一天搞不完啊。” 大家前前后后的坐着电动拖拉机一起到了后山的荷塘旁边,早晨的荷塘也是无边无际,荷叶紧紧的互相挨着,就好像是一个个打着伞的小朋友在拥挤。 大人孩子们飞速的下了车,早晨的风出国,叶子翻起来,露出了澄澈的水面。 九叔公说:“昨天晚上就让明煦来放水,还是有一些水没有放完,走吧……” 九叔公戴上自己的草帽第一个赤足下水,弯腰用手放下去,试探的找到了根本位置,动作熟练得很,在水中摸索片刻,突然用力,就能听到清脆的响声,一截如同月光一般白色的藕节被带起来。 九叔公把莲藕扔到了箩筐里,又指挥几个年轻人,都是村里的小伙子,一字排开,千万不要漏了,一起在水里采莲藕。 李明煦则带着几个孩子到了水深的地方,也就是荷塘的深处,划着小船去网鱼。 孩子们高兴的在船上玩耍,突然惊呼:“那里,那里有一条大的。” 阿牛是个非常懂水性的,索性就跳下了水中,一边游泳一边拉网。 雷蒙想要下水,但是胆子非常小,在船上造作不已:“姐夫,我脱衣服了哦,我真的要脱衣服下水了,我会仰泳,自由泳,蛙泳,你说我下去的时候用什么姿势有用。” “你要下就赶紧下,不要在旁边叽叽歪歪的。”阿福生气,因为她真的不会游泳,只能再船上干干的看着。 那些孩子们都一个个像下汤圆一样跳下去抓鱼,然后把鱼一个个的抛到船上,动作很娴熟,非常丝滑,好像这几天放假就是为了下河玩耍一般。 江小年也挽着裤腿下水,学着九叔公的样子,泥水有点凉快,就好像是踩在了蛋糕上面,淤泥透过脚趾缝露出来,滑滑的,腻腻的。 那些小伙子一边采莲藕,一边跟着打趣开玩笑:“早知道我们也把这一片荷塘给承包下来了。” “你想得美,你老鬼(老爸)会打死你的。” 顺着荷叶往下摸,碰到了根茎以后,要凭着手感判断方向,不能硬生生的拔起来,有个小伙子第一次采摘莲藕,竟然想要逆着劲儿,瞬间摔了一个狗吃屎。 扑腾一声掉下水,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九叔公也跟着笑:“拔莲藕就是要顺毛捋,顺着劲儿慢慢的摇松周围的泥,然后再完整的抽出来,多试几次就好了。” 但是对于长时间在城市居住的小伙子们,采藕的确是一件技术活,甚至还有人在一旁百度百科,翻抖音,要怎么在荷塘里采莲藕? 74、藕、鱼,食 小伙子们学着九叔公的样子,不是扯断了藕节,就是把水搅得浑浊,就好像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一般,弄得满是淤泥,满荷塘的狼狈。 “还读书的呢,越读越傻,什么狗屁都不会干,还跟老子分析水温。”九叔公看着这几个年轻人就来气,嘴皮子功夫玩得溜,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扯淡。 江小年偷笑,几个年轻人也偷笑,九叔公索性开启了讲堂:“就这样,顺着荷叶的根基摸下去,抓到了一节莲藕,你就看它的走向嘛,慢慢的摇晃,松动泥土,扒拉扒拉那边的泥巴,趁着这个莲藕和荷叶不注意,一扯就出来了,有什么难?” “九叔公,你交给我们就放心吧,赶紧上去休息,这里交给我们就行。”小伙子们实在听不下去唠叨。 九叔公骂骂咧咧:“讲又不听,一个个比牛还犟种。” 日头渐渐的高起来,气温也逐渐的上涨,这个时候在荷塘里面竟然觉得挺舒服的。 蜻蜓在水面上划开了波纹,那些鱼儿往水流动的地方去,正好给李明煦和孩子们抓了一个正着。 江小年学着九叔公的模样,继续在淤泥里面摸莲藕,拿出来,放到箩筐里。 年轻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竟然也采了一箩筐,动作就是快,尽管没有九叔公采的那么长,倒也是差强人意,勉强完成任务。 偶尔有青蛙从荷叶上跳进水里,发出咕咚的声音。 一个小伙子喊了一句:“咕咚来了。” 另外几个小伙子哈哈大笑,忍不住多嘴:“咕咚来咬你了……” 然后又是一阵笑声,笑声来得莫名其妙。 九叔公无可奈何:“这几个孩子看手机看傻了,每天都笑成傻瓜一样,傻点也好,傻人有傻福。” 江小年反应很久,才想起来,小时候有一篇课文叫做《咕咚来了》,这几个小伙子是笑这个呢? 那些笑声飞扬,惊起了好几只来歇脚的白鹭。 小伙子傲气十足:“给我一个弹弓,今晚我们都能吃白鹭粥。” “鸡鸭都不够你吃的,现在动物不能乱打,如果是保护动物,你牢底坐穿。”九叔公吹胡子瞪眼,实在看不惯那些小伙子们。 九叔公和江小年的动作比较慢,已经被年轻人们甩在了后面。 “你看看他们,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一个个都是黄毛,还有一个人剪锅盖头,以前不是那种流口水的才剪锅盖头吗,这个世界真是看不懂,还是教员说得对,世界是你们……归根到底还是你们的。”九叔公絮絮叨叨。 江小年也不嫌弃,倒是跟在一旁不断的附和。 她们那个年代年轻的时候是流行杀马特的,头发从来不好好的绑起来,不管男女,非要留下来一半,稀稀疏疏的挡住一边眼睛。 “九叔公,你要跟我阿太学学,我阿太什么都不管,偶尔还支持那些小伙子们染头发,总是要尝试尝试嘛。”江小年直起腰。 原以为自己还是能胜任采藕的事情,万万没有想到,才这么一段时间,已经累得腰酸背痛。 九叔公也慢慢直起腰,到了塘边休息,一边念叨:“你们几个娃仔,不要那么暴力,荷叶还要活呢。” 江小年好几次想要把脚从淤泥里面拔出来,可是那些淤泥就好像是长了吸盘一样,死死的咬住腿,死活不肯放人,每走一步,就好像在跟淤泥进行一场搏斗。 倒是几个年轻人如履平地一样,很快就掌握了关键,江小年来到岸边,东倒西歪的走,姿态十分不堪。 远远看去,李明煦他们在那边已经有了很大的收获。 阿福到处指:“那里有一条,好大的一条鱼啊,快点抓住它,小舅舅,快点……” 雷蒙说着荷塘里面脏,到底还是下水了,那是被李明煦生生扔进去的,雷蒙扑腾了两下,竟然觉得好玩,跟着阿牛那些小朋友一起抓鱼。 “这个荷塘里面的鱼笨得像个猪,只顾着往泥里钻,屁股还露在外面,那些孩子一个比一个鬼精,抓得特别快。”九叔公在一旁笑起来,点燃了自己的旱烟。 阿太和阿婶慢悠悠的沿着田埂走过来,手里还端着水壶和一个篮子,里面指定是很多好吃的好喝的。 才一会儿功夫,李明煦也下水了,成为孩子王,发现了新的玩法这。 李明煦用∩把水搅浑,那些鱼就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泥里,以为能找到一个躲避的地方,肥硕的尾巴还在外面摆动,孩童们眼疾手快,不断的往船上抛。 阿太走近一看,看着这望不到边际的荷塘,忍不住说道:“这一天恐怕搞不完吧,莲藕不能在水里太久可能会过气节,那些鱼啊,再不抓起来卖就成精了。” 阿太一脸忧愁,阿婶倒是招呼着远处的孩童和近处的小伙子们:“来吃点糖水啊,我看你们今天收获怎么样?” 那些人陆陆续续的来到岸边,荷塘采逐渐恢复平静。 孩子们光着身子,小伙子们就穿了个大短裤,看见有吃的喝的眼前一亮,抢了起来。 “还有凉粉啊,真好,哦豁,还有冰冰的饮料。” 小伙子们抢起来,阿婶还专门做了一些豆粉粑和叶子粑,唯恐大家会饿着。 阿太看了一眼莲藕和鱼:“这么多啊,咱们后山都是宝,水里的,山上的,总能无条件的填饱我们的肚子。” “我叫了老板来收莲藕和鱼,下午就来。”李明煦一直都在卖大棚蔬菜,县里市里的相关收购商都熟悉,就不用专门拿到集市上面去了。 “这么多鱼,晚上回去搞个全鱼宴,莲藕宴,都不用杀鸡杀鸭杀鹅了。”阿太改变了策略,一定是要吃嘴新鲜的。 箩筐里面的藕节肥瘦不一,一个大木盆里面还裹着一层薄膜,里面装着水,那些鱼还不知所谓,瞪着眼睛摇着尾巴。 阿福终于蹬蹬蹬的来到了岸边,阿太掰开一节嫩藕,塞进阿福的嘴里,阿福咬了一口,嘎嘣脆的声音就能知道多么清甜爽口。 “走吧,继续采吧,这么多,搞到什么时候啊。”九叔公忧心忡忡,他可不把这些活当成乐趣,倒不如孩子们心思纯真。 75、寻味稻香 阿福指着鱼:“祖祖,那是我抓的,祖祖,这里真好玩。” 阿太也挽起了裤腿,脱下鞋子,慢慢的往荷塘里面去,李明煦想要拉住阿太,却被阿婶阻止:“阿太喜欢干就让她干。” 老人们也陆陆续续的下水,他们实在是看不惯那些年轻人干的事,真是令人生气,不如他们亲力亲为。 年轻人们不以为然,只要结果是好的,才不管什么过程,他们能把莲藕采上来就行了。 李明煦带着孩子们继续往深处去,那里还有更多的鱼,孩童们欢声笑语,能在水里玩闹是一件惬意的事。 阿太倒也没有去找什么莲藕,她在荷塘的另外一侧,带着江小年在荷塘里,仔细的搜寻着莲藕的嫩尖,做酸辣藕带的好东西。 江小年学着阿太的模样,还顺手捞了一些菱角和芡实。 阿太慢吞吞的采摘,一脸的暖意:“看看啊,我们的稻香村从来不会辜负我们,我们种什么就有什么,即便不种,后山也会长出来能吃的东西,一座座山川相连,养育了多少人。” 每次阿太来到后山,总要想尽办法的感谢大自然的恩赐。 的确,这个荷塘好像不需要怎么打理,放下鱼苗就能等着鱼儿长大,荷叶,莲藕,莲蓬,莲华,似乎也不需要特别打理,这片肥沃的土地就好像会自动生长出来一样。 那些年轻人动作迅速,九叔公渐渐的不是对手,叹息了一声:“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于是便扬长而去。 年轻人们倒是越来越起劲儿,竟然还比赛了,看谁的斤数多,谁今天晚上就要买酒一起吃肉。 孩童们的嬉笑声也越来越大声。 突然一阵雨袭来,年轻人们完全不管不顾,继续在雨中采藕,一定要当常胜将军才行。 九叔公在岸边招呼:“回来吧,下雨了……”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话,倒是在船上,变得热闹了起来。 阿福用肉嘟嘟的小手挡着自己的额前:“爸爸,下雨了,妈妈说淋雨会感冒的,我们回去吧。” “没事,农村的雨淋一淋不感冒。”李明煦也变得粗糙起来。 东边的太阳西边的雨,太阳雨是一件多幸福的事。 孩童们坐在船上,李明煦随手拿了巨大的荷叶,给阿福当成雨伞:“你看,这样就淋不着了。” 胖娃娃就举着荷叶当成伞,乐呵呵的看着鱼儿们碰撞荷叶。 那些小男孩们小女孩们一个比一个鬼机灵,把荷叶做成了帽子,倒扣在头上,互相比一比,看谁的“帽子”更加完美。 雷蒙学着阿牛他们的模样,也给自己找了一顶荷叶帽子,戴上的时候爱不释手,甚至就连阿太做的小蓑衣都不要了,只稀罕这一顶可爱的帽子。 阿太和江小年,九叔公,阿婶在岸边的坐着,每个人都戴着一顶箬笠蓑衣。 “你看看那群傻孩子,你小时候也这样,在外面都不肯回家。”阿太笑着打趣道。 这样的田间生活,虽然说累了点,倒是处处充满了野趣。 稻香的夏至白昼被劳作拉得很长,日头偏西的时候,荷塘边已经对着很多藕山,那是年轻小伙子们的成就。 李明煦也开始慢慢收网,把那些鱼一网一网的收回来。 江小年带着几位老人和阿婶回去做饭,暮色四合,荷塘边竟然又热闹了起来,很多村民经过几位老人的同意,也都道荷塘边采莲藕,莲蓬和抓鱼。 晚风送来了荷叶的清香,还有泥土和荷叶的气息,江小年用背篓拿几条鱼,一些莲藕往家里去,开着三轮车,后面坐着阿太和九叔公。 有那么一瞬间,江小年就觉得这个世界是一个很大的循环。 小时候,她在阿太的背上,总是喜欢往阿太的背里上爬,然后趴着,头和阿太的背形成了一个小小空间,眼睛能观察到外面的世界,但是外面却打扰不了她和阿太的宁静。 现在,江小年的背后是阿太,阿太也想多跟江小年贴在一起,坐的时候还可以扶着她的肩膀。 很多时候江小年总会想,人是会长大的,老人是会变小的。小时候看起来那么高大,那么健壮的阿太,现在怎么会变得那么小巧呢? 还没等思绪沉醉,江小年已经到了家,阿婶很忙乱的在水龙头上清洗莲藕,井水和自来水双管齐下,哗哗的冲喜刚才收获的莲藕。 那一层泥土褪去后,露出了白玉一般的藕身,藕孔中心还沁出清透的浆液,在天井的光照下竟然泛起了白玉光芒。 莲蓬也被阿太仔细的剥开,莲子一颗颗的滚入瓷盘里,真的是应了那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 厨房里面渐渐红火起来,江小年升起了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烧水烧火了再说。 阿太走进来,一脸潇洒和期待:“小年妹,今天晚上是什么打算?” “按照你说的,莲藕宴,大家都尝个新鲜。”江小年毫不犹豫的道。 早晨阿太从街上买回来了猪肉,筒骨,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莲藕被阿婶切成了薄薄的一片,都要透明了,整齐的放在碟子上,问道:“这些做成凉拌的莲藕够不够,天气太热了,吃点凉拌的东西正好开胃。” “可以,我再做一个莲藕筒骨汤,孩子们喝点汤补补钙。”江小年把砂锅洗干净,一边说一边把筒骨放到大锅里面焯水,洗干净。 九叔公在一旁继续冲洗莲藕:“再来一道莲藕盒子,炒一碟藕片,还有藕带也要炒一炒,凉拌也行,你看,木盆里面还有那么多鱼啊,今天晚上可有的吃了。” “那些小伙子都是半大小子,能吃得很,还是要多做一点。”阿太在一旁帮腔:“那些莲子也可以拿来煮,也可以生吃,怎么都好。” 莲藕洗了一大箩筐,九叔公还在念叨怎么吃菜是最好的。 江小年已经开始在砂锅里面炖筒骨和莲藕,小风炉在一旁燃着欢快的火苗,正等着人想用盛宴。 做藕盒是比较费功夫的,但也是最受欢迎的菜,阿婶剁猪肉的声音,发出了轻快的节奏,这一个夜晚,稻香村处处都带着莲藕的味道。 此时,却又有人敲响了老堂屋的门,进来了好几位不速之客。 76、年年藕宴荷相似 阿太和九叔公在外面喊起来:“小年,有客人来了。” 江小年正在做藕盒,连忙擦手出来看,那些来的人是两个老人和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手机。 “还真是这里哎,你看看,上面还写着余庆堂,你们村是不是很多百岁老人啊。”中年男人激动不已。 江小年蹙眉:“你们几位是……” 听口音就知道是北方人,拿着手机慕名而来的。 阿太和九叔公热情招待,又是倒茶又是让座,倒是让来的客人不好意思了。 江小年本打算是随随便便做几道菜,应付一下今天帮忙老人们劳作的小伙子们,可是如今来了客人,仔细询问后才知道是找李明煦的。 于是到了日头落下的时候,李明煦带着一群孩子们回来了。 阿福还拿着很多荷叶,头上戴着荷叶帽子,手里举着一堆莲蓬,活像一个小哪吒。 李明煦进了厨房转一圈,看见锅里炖的,正在做的藕盒还有一些凉拌菜,只说了一句:“这一点够谁吃的。” 于是,他打着电话出门了,等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不少猪肉,鸡鸭,海鲜。 九叔公见状脸上绽开了笑容:“对嘛,吃饭就是要畅快的吃,小年和你阿婶就抠,一桌子全部都是素菜。” 阿太在一旁嚷嚷:“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 李明煦没敢接话,拿着肉就进了厨房:“你出去歇着,后面的我来做。” 江小年也不吭声,以前李明煦还在城市当“牛马”,顿顿吃外卖,很少进厨房,现在倒好,种的是吃的,也喜欢做吃的,每天绞尽脑汁为了一日三餐想办法。 阿太在坐在堂屋里,陆陆续续来了几个村里的老人,被强行留下来吃晚饭。 阿太看着那些莲藕,轻声说道:“我们这条水好,看看我们的莲藕,白如玉、脆无渣、藕香正、味清甜、更纯净,每年我就等着吃这点水中之宝。” 九叔公在一旁不断的往厨房看去:“说是全藕宴,一定要色香味俱全才行,以前我年轻的时候那是每年都要做一桌孝敬老人,现在老了,还是把厨房的权利交给你们了。” 说完之后,九叔公还是忍不住进了厨房,和李明煦一起忙活,说是不放心一个小伙子在厨房里。 莲藕片已经被江小年做成了辣椒和蒜末的凉拌,李明煦看见孩子们在外又是帮忙喂鸡喂鸭又是去喂猪,还帮忙把刚出生的小猫咪换了这猫食,又切了一些藕片,撒上白糖和蜂蜜,冰冰凉凉的藕片还有清甜的味道,老少都喜欢。 清炒藕片与木耳豌豆一起,在锅里翻炒的时候,李明煦还不忘记加点白醋,保持藕片鲜嫩,丰富了藕片的口感。 李明煦把方才阿婶泡好的糯米,塞进了莲藕的孔里,又浇上阿太之前珍藏的桂花糖,放到大灶上面蒸熟,香甜软糯。 珍珠藕丸是江小年和阿福都喜欢的一道菜,就算是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李明煦还是不忘记做上一道。 肉馅和剁碎的藕和在一起,揉成丸子,外形看起来非常像狮子头,软糯的玉米包裹清香的莲藕,清香不腻,放到蒸笼的第二层蒸熟,是一道绝佳的菜肴。 九叔公还是忍不住絮叨:“做一道葱香藕饼,我来吧。” 九叔公用藕碎和葱花放在面粉里面搅拌,加入了两颗鸡蛋,在油锅里煎成酥脆的藕饼,煎饼的时候,那群孩童们已经在厨房门外张望了。 九叔公严厉呵斥:“出去出去,厨房里面又是热油又是炭火的,烫伤了怎么办?” “九叔公,我饿了嘛。”阿福讪笑,一脸讨好。 “狗鼻子嘛,做点好吃的马上就闻出来了。”李明煦嘴上骂着,可是手里又拿出来一个小竹篮的葱香藕饼,让孩子们自行去分。 在这个空档,李明煦又做了荷叶清香剂,藕带酸,清炒莲米,海鲜莲藕片,莲藕焖鸭…… 一系列的菜做完,天已经黑了,那群小伙子也陆陆续续的赶回来。 客人们看着满桌子的莲藕用煎、炸、煮、蒸、焖、炒、拌等方式,做成了十多道菜,不断的拿出相机拍了又拍,看了又看。 李明煦又专门拿出来了一个铁板,堂屋的天井下燃起炭火,铁板架在砖头上,把腌制好的鱼放在荷叶上面烤,这一道菜,是专门给劳作一天的小伙子们做的,啤酒配烤鱼,在夏至时分,是年轻人们的最爱。 香味传到了下面屋,很多人陆陆续续的来,那些年轻人可不是奔着吃饭来的,而是奔着这一条条铁板荷叶鱼来的,就想尝一尝,喝一杯,增进增进友谊。 江小年怕洗碗,小伙子们也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次性碗筷,很多人都围着铁板鱼,根本不愿意到堂屋里面坐。 客人和年长一些的和年幼的都在堂屋里面围着大桌子一起吃饭,所有的菜都分成两三份,老家的桌子不是电动旋转的,只能是分开了各自吃。 江小年拿出了阿太的米酒招待远方的客人,另外几个小伙子却热衷于啤酒和烤鱼,怎么也不愿意上桌。 孩子们跟着老人在桌子的另外一边,不管什么东西上桌,吃两口就饱了,只想着出去玩。 孩童们走之后,堂屋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来的客人轻声说道:“江小姐,我们是想租房子的,你们这里山清水秀的,而且交通便利,远离城市,我的父母年纪大了,在网上看见明煦发的养老计划,所以……” 那位五十多的中年男人举杯过来,一脸诚恳:“你看能不能帮我们找一些不用的老房子,我们租用三十年,四十年都行,我和父母都打算在这里养老了。” 江小年的眉头微微一动:“来旅游的啊,当然欢迎,但是来租房子,可能还要问问看。” 她就这样搪塞过去,李明煦当时为了推动养老计划,的确是在网上做了不少宣传,把稻香村包装成了一个长寿村。 酒过三巡后,阿婶依旧是愁眉苦脸的:“小吉、小满,你们几个组织一下,明天去帮我收苞米啊,本来打算今天下午去的,谁知道莲藕都要搞一天。” “不去不去。”小伙子们累了一天,那都是看在老人们的份上。 77、玉米香 那几个小伙子坐在铁板烧前面,突然又想到自家还有一些猪下水还没吃,赶紧拿来请李明煦腌制做铁板烧。 李明煦也是来者不拒,阿太也觉得,老堂屋还是热闹一点显得人丁兴旺。 于是天井下面人越来越多,大人小孩都有,来的时候,或者手里拿着大西瓜,或者是手里端着一些酒,或者带着一些小菜,应有尽有。 阿太不断的从库房里面拿出来一些小椅子,九叔公也从家里把椅子板凳拿过来,后来就连台阶都坐满了人。 阿太抽着水烟,虽然来的人李明煦和江小年几乎都不认识,但是阿太九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清楚记住来往的每一个人,叫什么名字,谁家的孩子,结婚了没有? 江小年坐在阿太的身边,李明煦忙里忙外,又是倒酒又是给小伙子小姑娘们胭脂烧烤料。 “阿太,你看他,他完全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真把自己当成是主人了。”江小年满脸嫌弃,不断的翻白眼。 “你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明煦这段时间表现得很好,不仅把自己做的大棚蔬菜发展得好,还把家里家外都照顾到了,你就知足吧。”阿太也嫌弃江小年。 有些关系,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对夫妻一旦有了孩子,那就是一辈子的牵绊,有可能最后走不到一起,可是孩子会将这个关系一直都延续下去。 阿婶依旧忧心忡忡的过来跟阿太说:“阿太,苞米再不摘下来卖了,真的过火了,玉米就会老,就会渣……” “吉仔,满仔,明天帮你们阿婶把苞米收了,明天晚上继续烧烤。”阿太看向小伙子们。 小吉咳嗽两声,竖起两根手指头:“两箱啤酒。” “四箱。”阿太一锤定音,众人哈哈大笑,这件事情就算是同意了。 阿婶终于展开了笑容,李明煦跟那些客人在堂屋外面乘凉:“本来说是建一个康养中心,一套套小别墅在山脚下,再开一条路到国道上,有规模有格调,但是村里还是觉得里头村是水源地,要保护。” “真是可惜了,要是能建起来,都不知道多少六十岁的退休人员要在这里养老啊,山清水秀的,吃的也好,交通方便。”中年男人一声叹息。 李明煦不好意思的笑笑:“真是抱歉,但是我会帮你们问问,谁家愿意租房子的,长租可能不行,毕竟过年过节还是要回来的,农村人一直都觉得这是根。” “真是麻烦你了,明煦,咱们再联系,我们看了好几个附近的村子,还是觉得这里好一点,有一个大堂屋在,好像总能看得见一个家族在这里延续。”中年男人起身,驾车离开。 江小年来到李明煦身边,冷哼一声:“这些人都没有老家吗,为什么要来我们老家养老?” “有些人走着走着,又经过天南海北的结合,最后连老家在哪里都忘了,或者不适合生活了,又有些人是生病了,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康养。”李明煦耐心的解释。 这个夜晚到了半夜才渐渐的安静下来,年轻人才打扫房子后离开老堂屋,这是阿太的规矩,要离开可以,但是必须打扫干净。 天光早早就亮了,阿婶还是六点就来准备早饭和午饭,苞米地离得远,中午就不回来了,至少要准备十多个人的晌午饭。 七八点的时候,阿婶带着江小年和一群早起的人就往玉米地走去,露珠还在路边摇摇欲坠,清晨凉爽清透,村子的空气也是好的。 昨天的中年人又带着老父母来了,后来江小年才知道,中年人姓海,是个略微北方一点的人,看见南方的老堂屋文化,农耕文明和族群文化,很感兴趣,今天说什么也要体验一下收玉米。 “收获总是喜悦的。”海叔拿着相机不断的拍照。 阿婶狠狠瞪他一眼:“种下去的时候怕它不发芽,落雨刮风的时候怕它长不大,现在长大了,又发愁收不完,喜悦个毛毛,全家人都不在家,都在外面打工,我那天看见新闻说有人的苞米地被偷完了,我就盼着哪个小偷来偷我这收不完的苞米地。” 阿婶这一番矛盾的话,倒也体现了一个农民内心世界,江小年偷笑,阿太也在一旁偷笑。 “当时种的时候,我们就说了一个人收不完,她说天大地大,还没有人因为粮食多愁死的,这块地又远又不够肥,种苞米刚刚好。”阿太和江小年低声告状。 也许是品种的原因,青翠的玉米杆子和叶子,有一种清香的味道,里面的米粒饱满,玉米须也是金黄色的。 玉米过于肥硕沉重,以致于玉米杆子都弯腰。 第二批小伙子们也匆匆来了,有些人看上去还是吊儿郎当的,阿太的话,不是来田地里面走秀的,穿得奇奇怪怪。 但是小伙子们的效率非常高,一边骂着现在社会的现象如何如何,抖音上面的女人们都是假的,骗钱的,一边迅速的把玉米棒掰下来,放成一堆。 几个女人迅速把玉米放进一个又一个的编织袋里面,阿婶急匆匆的来江小年身边:“小年啊,今年玉米是怎么收的?明煦帮我问了吗?” “问了问了,明天早上来收头一天摘下来的,一块五。”江小年急忙说道。 阿婶在心里盘算了一个数,终于露出了笑容:“小年,今晚牛肉牛杂我来买,咱们继续吃烤肉。” 阿太嘀咕:“看来是没少赚啊。” 在农村就是这样,收割的时候,播种的时候,打农药的时候,都是家家户户互相帮忙,主人家准备饭菜,年年代代都是如此。 阿福和雷蒙还有一群小孩子们,也都急匆匆赶过来了。 江小年惊讶:“这么远,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阿牛邀功,露出了小肚皮:“这个村就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阿福爸爸让我们来帮忙,还给你们送水。” 说着,就把背上小背篓里面的水,手里提的水壶放在地上,带着阿福往玉米堆里去:“可以吃,可甜了。” 他们倒是不客气,拿下来就啃,不知道说了什么,大人孩子都笑了起来。 78、猪头肥趣谈 小暑还没到,日头已经毒越来越毒,田里的稻谷都耷拉着脑袋,狗爷根本不愿意出门,只在天井的水池旁坐着,不断的吐出舌头发出呵呵的气息散热。 江小年跟阿婶,九叔公还有村子里面的不少老人忙了双抢季节,也慢慢松快了一些,不至于每天日出而作,夜半才休息。 阿婶和江小年还在打算着养一批新的蚕,但今年的天气实在太热,只好先等过了最热的时节再说。 天气变得火辣辣的热,又加上岭南地区喜欢下雨,闷热的空气还带着潮湿,闹腾的阿牛和阿福还有雷蒙,如今也不愿意出门混了,除非是午后去河边游泳,要不然根本不愿意出门。 阿福也变得有点发蔫,和以前那样多嘴多舌相比,这两天可是乖巧了很多。 阿太猛然间觉得不对劲:“阿福妹,怎么了,怎么不愿意说话了,是不是天气热啊?早上吃得也不多?” “祖祖,抱抱。”阿福靠在阿太的身边,不管阿牛和其他小伙伴怎么逗,都只是露出了一个慵懒的笑容。 江小年不以为然:“天气热了,小家伙以前都是在空调房里面的,可能现在受不了,过几天适应就好了。” “不太对劲啊,我看现在也没发烧,就是没精神,要不让明煦开车到医院看看。”阿太突然焦灼了起来。 以前活蹦乱跳的孩子,现在就好像是霜打的茄子,阿太心烦意乱。 江小年点头,抱起阿福就往外面走,去医院却也查不出什么来,倒是阿太一直觉得不安心。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傍晚,阿福竟然有些低烧了。 按照江小年一贯的处理方式,还没有烧到一定程度,就只能用物理降温。 阿太急得一个晚上都没睡着,陪在阿福的身边,夜半时分,阿福烧了起来。 “该不会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阿牛和雷蒙都是男孩子,娃仔屁股三把火,阳气重倒是没事,可是阿福是个小女孩。”阿太一脸凝重。 阿婶也是满脸焦灼:“可不是,前几天去玉米地,旁边就是坟地,王强他奶才死不久,就葬那边,老太太以前最喜欢跟孩子玩。” 江小年听得毛骨悚然,大半夜的阿婶和阿太倒是一言一语,都是说聊斋。 李明煦从乡里的卫生所拿来了药,喂给阿福后笑着说:“小孩子嘛,平时吃多了,天气热着了,总是会生病的,不要自己吓自己,青天白日的,还有被缠上的吗?” “明煦,你从小到大在城市里,你别不信。”阿婶越想越不对劲,还是在堂屋开始了她独有的烧纸模式。 江小年想笑又不敢笑,小时候只要是家里有孩子生病不舒服,晚上哭闹或者考试成绩不好,奶奶就会去堂屋烧纸,有时候是骂不要缠着,有时候是求祖先护佑,每次的方式都不太一样。 阿太也没说话,她对这些都见怪不怪了,阿太对于这些都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只要是关于孩子的,宁愿信,并且支持去做,但是关于一些其他的,阿太一律称之为迷信。 阿婶一边烧纸一边骂:“我们家孩子还小,你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要是再敢作乱,就不要怪我不客气,我们全家人也不是吃素的。” 威胁恐吓这些手段都出来了,李明煦在一旁看得极其认真,唯恐以后自己不会。 阿婶烧完纸进来房间一看,摸了摸阿福:“还是有点用的,你看,烧退了一点,没有刚才滚烫了。” 江小年回答:“为什么不说是退烧药起作用呢?” “你懂什么,要是被你九叔公听见了,你就要挨骂,我先回去了,明天早晨我看看阿福还是发烧,我就要上手段了。”阿婶很欢喜的往回走。 阿太却一脸关心:“今晚我看着阿福,你们回去睡觉,小可怜啊,我的心肝子。” 阿太抱着阿福,不断的说出一些心疼的话,看得出来,他们这段时间情感深厚。 雷蒙被安排跟李明煦去睡觉了,江小年放心不下,跟着阿太阿福一起睡。 次日早晨,阿福又烧了起来,阿婶进门后看见情况并没有好转,果然去上手段了,听说是把纸拿到十字路口烧的,骂的话也相当难听。 李明煦也知道现在耽误不得,赶紧带着江小年和阿福去了医院。 出门的时候,阿太仔细端详阿福,又看阿福一直说喝水疼,突然想到了什么:“猪头肥,绝对是猪头肥,去跟医生说,买个药回来吃就好了。” 江小年是知道猪头肥的,学名腮腺炎,孩子们在小的时候都会得这么一次。 “知道了,阿太你快回去休息,我们很快就回来。”江小年上了李明煦的车,当孩子病的时候,每个母亲都是希望孩子的父亲也在,两个人能够一起承担。 在路上,江小年渐渐的思考了一些问题,人生在世,好像总有许多奇奇怪怪小毛病出来,特别是小孩子时期。 江小年安慰阿福:“阿福不哭,阿福最乖了,是不是腮帮子疼啊。” “妈妈,我不要变成猪。”阿福哭起来。 江小年却是哭笑不得:“不是变成猪,是猪头肥,就是腮帮子肿起来,圆滚滚的,胖乎乎的,所以叫做猪头肥,不知道是谁起了这么个坏名字。” “倒是很形象,就是难听了一点,猪头就算了,还要说肥。”李明煦开车,也忍不住打趣。 阿福萎靡不振,食欲不好,就一个晚上的功夫,腮帮子肿了起来,越来越大,用手去摸,还有一个硬块。 “你小时候得过吗?”江小年问李明煦,想要缓和阿福紧张的气氛。 李明煦一本正经:“得过啊,还跟我们阿福一样,都是左边。” “巧了嘛不是,我小时候也是左边,那时候我都吃不了饭,都是用吸管吸的白米粥。”江小年也故作轻松。 虽然阿福发烧生病,当父母的不舒服,看见小朋友哭丧着脸,心里不是滋味,却还是让阿福尽量放轻松。 “我就是不要变猪,我也不要打针嘛。”阿福还没到医院,已经开启了狂躁模式。 江小年一脸坏笑:“阿福放心,不打针,等回去的时候,阿太一定会给你用最神奇的方法治好。” 79、民间偏方有奥妙 阿福带回家里睡了半天时间,稍微退了一点烧,浑身还是像小火炉一样热呼呼呼的,左边腮帮子肿得发亮,好像左边嘴里含着一个灯泡似的,就连耳朵都有点发红。 阿福觉得不舒服,看着水缸里面凸显的影子,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我不要成为猪八戒。” 雷蒙和阿牛远远的看着,江小年不让孩子们靠近阿福,唯恐会被传染。 雷蒙断断续续的说:“我小时候也得过腮腺炎,我是右边,还请假在家里待了一个月,但是我奶奶还是给我请了家教。” “我以前也得了猪头肥,没事的,阿福妹,过几天就好了。”阿牛虽然调皮,但是非常会照顾妹妹。 阿福眼睛里面全部都是泪水,不断的抽噎,靠在江小年怀里:“妈妈,我以后永远就要当猪头吗?” “怎么会,过几天就好了。”阿福喝水都疼,只好躺在竹椅上,只要不生气不哭不闹,还能舒服一会儿,没有那么疼痛,没有那么发烫。 阿太心疼极了,不断徘徊。 外面一起玩的孩子放学回来,还有调皮的,在堂屋外面学起猪叫:“吼吼,阿福妹,你以后就是猪八妹了,养到过年,正好可以吃。” “哇……”阿福又是一阵嚎啕大哭。 江小年连忙安慰:“哥哥姐姐逗你玩呢。” 阿太却生气,追出去破口大骂:“鬼仔,哪个再乱讲,我今天晚上就把他扔到山里喂野兽。” 孩童们一哄而散,江小年看见阿福难受的模样,问阿太:“我小时候,你不是有偏方吗,我那时候觉得可好用了。” “对,我怎么忘了呢?”阿太拍拍脑袋:“人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忘记事情。” 阿太从阁楼上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块墨,在水里一点点的磨开:“这一块墨比小年的年纪都大,也是我的宝贝。” 在小碟子里磨好之后,阿太又拿出来毛笔,在阿福左边腮帮画了一圈,又在上面写了一个王字,俨然是一个虎头。 “为什么要在阿福的脸上画老虎呢?”李明煦觉得好奇,果然是在稻香村,就连治病的方式都不一样。 阿福兴奋了起来:“我的脸上有一个老虎头吗?” “阿太以前告诉我,这是以毒攻毒,画了老虎,就能把猪头给吃了,病就好了。”江小年笑起来,雷蒙越来越靠近:“还是在家里好?” “为什么啊?”江小年问雷蒙。 雷蒙叹了一口气:“我以前猪头肥,我奶奶都说自己会好的,让我坚强。” “放心吧,你以后不会得了,得了一次就是终生免疫。”江小年拍拍可怜的雷蒙。 阿太却道:“孩子们长大早晚要过这一关的,得过的孩子身体好。” 仿佛猪头肥不是病,是长大的象征,是成长路上必须经过的一道门槛。 李明煦还在一旁心疼的自责:“都怪我不好,前段时间真是太混蛋了,都没有想到要去打腮腺炎的疫苗。” 说来也奇怪,阿福的脸上两天就消肿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能活蹦乱跳的。 疼的时候阿福翻来覆去,可怜巴巴,现在却绘声绘色的在村里大榕树下跟老人孩子们讲起来自己得猪头肥的经历。 “我祖祖厉害着呢,拿出来墨水,就在这里,在这里……画了一个老虎。”阿福告诉那些老人孩子们,特意把腮帮子鼓起来比划。 阿福絮絮叨叨:“两天就好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得猪头肥了。” 江小年和阿太在不远处的代销店里买东西,看见阿福这般,相视一笑。 树底下也有年轻人,喜欢论证式的进行推测:“我觉得是去医院买了药回来,吃药好的。” “不对,我上次猪头肥也吃药了,半个月才好。”有孩子反驳。 又有年纪大一点的年轻人思忖:“我觉得吧,还是墨水的原因,阿太的墨水肯定是古老的城里货,以前墨条在制作的时候,就会加入麝香、冰片、珍珠粉一类的东西,有清热止血、镇惊去痛的功效。” 江小年恍然大悟,以前还觉得是阿太神奇,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的关窍。 阿太一边走一边说道:“那个小子算是懂点文化,我小时候用的墨,还有蛇胆、熊胆、阿胶,金贵得很,也就是阿福,别人我才舍不得拿出来用。” “原来如此,看来阿太还有不少宝贝啊。”江小年打趣。 阿太雄赳赳的走在前面:“没有了,没有了。” “老太太,我又不抢你的,还藏起来。” 一老一少笑了起来,在傍晚慢慢的往家里走去,感受夏天一阵阵的热空气。 阿太转过头:“天气越来越热了,最近也吃不下饭,感觉都没有风,小年啊,暑气太重,可能两个孩子也受不了。” “阿太,你放心吧,我们小时候能受得了,现在的孩子也能受得了。”江小年不以为意。 在城市的时候,江小年把阿福养得很精细,不管碰什么东西之前,都是酒精,湿巾,喷雾三次消毒才让阿福摸。 回到了稻香村,被放养了一阵子,让阿福跟着阿牛去玩沙子,爬土坡,看见什么吃什么,阿福倒是变得健壮起来。 特别是雷蒙,肉眼可见的从惨白到红润,从自闭到话痨,成为了一个正常的小孩子。 阿太白了一眼江小年:“有你这么当妈的吗,你热了还吹空调,现在孩子们热了,你倒是说没事。” “那要不,我也装上几个空调?”江小年撇撇嘴。 阿太坐在堂屋的台阶下,大青石头磨得光亮,坐上去凉凉的,阿太还垫了一个坐垫。 “孩子嘛,不怕热的,就这样吧,但是晚上睡觉可热不得,你可不知道,我一个老人根本不觉得热,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垫子席子,要不你去街上看看,换个凉席?”阿太点燃了水烟,咕噜噜的抽烟。 江小年也逐渐的感觉到了夜晚睡觉时候的热气蒸腾,翻来覆去更难以入睡。 换一个凉席,倒是每家每户必备的,只有江小年刚回来,的确是没有。 江小年却道:“我记得九叔公会用草编,叫做草席的那种,可以吗?” 80、草席枕清梦 桂中大地的夏天,来得早,去得晚,暑气蒸腾的时候,凉席是不可或缺的,特别是近几年气温逐渐升高,农村不算太热,可没有席子,是很难过夏天的。 阿太是老人,新陈代谢比较慢,根本不惧怕炎炎夏日,但是今年着实热得让人受不了,竟然也是主动让江小年去买凉席了。 凉席也分很多种,有草席,有竹席,还有一些这几年刚出来的特殊工艺凉布席子。 江小年拿出来手机给阿太看了又看:“你九叔公以前会编织草席,可是现在不行了,手来眼不来,你看看那些布席子,我听说是塑料做成的。” “那叫做聚酯纤维。”江小年纠正,但是阿太说得的确是正确的。 于是,在一个不算太忙碌的午后,江小年开着电动三轮车,后面带着阿福和雷蒙,一起到了隔壁村子的草席张家里,专门买草席来的。 草席不是富贵人家用的东西,几十年前在市井中经常得见。 江小年的车刚停在门外,就能闻到一股青青的味道。 到了院子一看,很多草席晾晒在院落里面,大大小小都有。 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江小年初中开始就住校,那会儿住校的标配就是,草席,塑料水桶,蚊帐,一张席子垫在木板床上,蚊帐一撑,枕头一扔,甚至都不需要被子毯子褥子,一个夏天随便盖一件衣服就过去了。 后来江小年到北方读研究生,才知道北方的学子还有学校配备的一个厚厚的床垫,里面是棕榈制作而成,躺上去谈不上舒服,但至少没有南方木板床加草席那么硬。 进了门,就看见草席张坐在地上编织草席,看见来人便展开笑容:“来了,坐啊,吃了没?” “吃过了,张叔,我来看看草席,家里要用好几床席子。”江小年打招呼,一边看里面。 果然是全手工编织的,堂屋里面摆放着一台编织机,上面的横梁有许许多多的勒痕,不知道这个编织机已经编了多少床凉席。 “这台机子都快一百二十年了,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现在生意不好做哦,人家总觉得网上卖的竹席好。”草席张打开了话匣子。 阿福掰着手指头算,怎么也算不明白,雷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正儿八经的说:“比我们阿太还要老。” 草席张家里就夫妻俩经营草席,他的妻子正在编织机上将绳子麻利的变换,然后又放入蔺草编织。 夫妻二人在编织草席的时候,配合非常默契,编织机中间的压板起起落落的扣动,串草刀就好像是一条鱼一般进进出出,如同织布一样,细密均匀的草席雏形就呈现了。 “妹啊,外面都是标准尺寸,放在太阳底下晒的,我们都是纯手工,没有一点添加剂,老人小孩子睡了不过敏,很多城市的人都开车来我们家里买嘞。”草席张的老婆笑意盈盈的推销。 她的确是一个销售好手,话跟草席编织一样密。 “你不要看网上的竹席卖得好,都是工业化的嘞,很多人反应睡了以后,小孩子身上长疹子,他们泡竹子的药水就是过敏嘛,我们这写草席,要经过割草晒草打模子晒干修边,十多道工序全部人工天然,一天也就编出来一两张。”她不断的介绍。 江小年从小是睡着这样的草席长大的,怎么能不知道草席的好处呢? 草席的草是蔺草,草席张的房前屋后都种了蔺草,基本能够自给自足,八月收割后晒干消毒保存后,等需要的时候用清水浸泡,柔软后就能编织。 江小年当下就决定买了四张草席,草席张还说:“有些人家里的床大小不一样,量尺寸了还能定制。” “是啊,草席柔软,躺上去触感温和,环保健康。”江小年搬了四床草席到车子上。 雷蒙和阿福却不愿意走,非要在那儿玩草,草席张都六十多岁了,非常喜欢孩子,拿着手里的草,给雷蒙编织了一个手枪,又给阿福编织了一个蜻蜓。 两个孩子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对手里的草编玩意儿稀罕得不得了。 雷蒙拿着草编枪比划,嘴里发出了砰砰的声音,有时候还学电视里,把草编枪别在裤子上,站在三轮车的后面。 编好的草席带回家后,还散发着淡淡的草香。 阿太很是喜欢铺在床上用毛巾擦了好几遍:“小年,草席还是好啊,竹席太冰凉,这种草席有一股温和的凉意,睡上去不会冰人,还能驱散暑热和蚊子。” “是啊,小时候我们都是睡这些的,奇怪,我记得家里有很多凉席的,现在都去哪里了?”江小年在堂屋里找了又找。 阿太又笑了起来:“你以前睡的那张席子都包浆了,本来是青绿色,你都睡成黑色,油的发光还能要吗,时间长没有人睡,就坏了。” “这个世界也是奇怪,草席这样的东西,也需要人来养着。”江小年附和道,给家里的每个床都换上了席子。 “哪有不坏的东西?基本上几年就要换的,不换席子,草席张的东西卖给谁,早就饿死了,坏席子拿去给鸡鸭垫窝也挺好。”阿太看得很透彻。 孩子们躺在新席子上面打闹嬉戏,雷蒙觉得这个东西真是好:“表姐,等我回到国外,能送一张给我吗,我家里没有凉席。” “我城里的家还有塑料的,一点也不好,不凉快,我也要这个。”阿福嚷嚷着。 阿太在两个孩子的头上一人敲了一下:“小东西,真是越来越挑剔。” 雷蒙拿出编织枪玩得起劲儿,这席子虽然好,李明煦是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火气会很大,开着电风扇睡着凉席,还是说热,非要去找竹席。 阿太倒是理解:“小年,那就去街上看看有没有竹席卖的,再买两床,放一床在堂屋,垫在地上凉快一点,孩子们也能在上面玩。” 阿太都发话了,江小年只好又在一个圩日子去街上找竹席。 竹席的种类很多,颜色也很多,李明煦说竹席才是夏日凉席之王,可是没几天就啪啪打脸了。 81、不可居无竹 李明煦早晨醒来的时候,脸上印着麻将席的格子印,不断的打哈欠。 “怎么,昨天晚上没睡好吗?”阿太关心的问。 在这样裹着热浪袭来的天气,就连堂屋外面的青石板都被晒得滚烫,穿堂风也带着热气,很多人晚上都不得安眠。 李明煦坐在天井的台阶上,无精打采的:“昨天晚上尽顾着跟席子较劲了,小年,你买的席子质量不好啊。” “现在很少有地方卖麻将席的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怎么质量不好了?”江小年从厨房探出一个头问到。 “这个麻将席太调皮了,到处暗藏杀机,小年,我都怀疑你是故意在报复我了。”李明煦哭丧着脸,却还是打趣道。 阿福和雷蒙听说麻将席调皮,马上进了李明煦房间翻滚,看看竹席怎么回事。 才一会儿功夫,阿福哭着出来:“爸爸房间里面的席子咬人,好疼好疼啊。” 阿太心疼,抱着阿福安慰,和往常一样:“那个凉席不乖,我们打它。” “你看,我被席子咬的。”阿福把肉呼呼的小手拿出来,红了一条。 江小年从厨房出来:“竹席有竹席的好处,这种麻将席虽然凉快,但是只要动一动,那些缝隙就好像是长了牙齿一样,不仅会夹肉,还会夹头发,夹衣服,痛得晚上睡觉都困难。” “那你还给我买。”李明煦小声的嘟囔。 江小年一脸正色:“你就说,舒服吗,凉快吗?” “那倒是挺凉快的。”李明煦还是承认这件精巧的物品。 麻将席,顾名思义就是把竹片雕琢成麻将的块状,中间用尼龙绳或者塑料鱼线一类的东西串起来,铺展到床上。 九叔公也上来了老堂屋,一边走一边说:“昨夜睡得浑身疼,我家孙子给我买的麻将席,夜晚翻个身就噼里啪啦的,我还以为我在地府打麻将嘞,一晚上就是这样的梦。” 江小年和阿太相视一笑,这句话可没有人敢接。 “看来我这种穷人还是穷命,今天晚上就要换草席。”九叔公坐下,也是一脸疲惫的点燃了水烟。 阿太缓缓的说:“有一年下面屋的阿强把麻将席拿到水井去洗,哎哟,我的天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脏的玩意,竹片里面藏污纳垢,全部都是头发灰尘,还有很多小虫子,洗的时候还把绳子剪开了,一块一块的洗,然后晒干才串起来,多大的时间啊,玩凉席。” “麻将席虽然好,但是啊,也还是有点弊端,等会我得到县上的街去看看,一定要买一个好席子,我就不信这个夏天睡不好。”李明煦打定主意,非要跟席子较上劲儿了。 雷蒙突然急匆匆的跑出来,小脸煞白:“阿太,我闯祸了。” 阿太不慌不忙,完全一副淡定的模样:“你说什么?” “我…………”雷蒙一时之间语塞,看上去非常紧张。 江小年也慌了神,马上出来安慰,害怕雷蒙犯病,这么长时间,雷蒙一直都是好好的,回来后再国外开的药都没吃。 “没事没事,你会闯祸了是好事啊。”江小年抱住雷蒙,轻轻的拍拍他的背。 九叔公也在一旁帮腔:“你小子闯祸就是好的,能闯多大的祸啊,阿牛每天一个小的,三天一个大的,只要不去挖坟掘墓炸房子,我都夸他是好孩子。” 雷蒙把手里的几个竹片拿出来:“里面的席子散了,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我听明哥说夹肉,阿福也说被咬了,我想修一修。” “哎哟,雷蒙,你可是帮明哥做了一件好事,我跟着席子合不来,你拆了就是帮了我大忙了。”李明煦笑呵呵的,总是在安慰。 雷蒙的脸色才渐渐变得正常:“真的吗?那我可以用那些竹片堆积木吗?” “去吧去吧。”李明煦摆摆手。 阿福也开始蹬鼻子上脸:“我想用竹片当飞镖,和阿牛哥去马路旁的老刘家干仗,鼻涕虫上次骂我猪头肥了,我还没还击。” “去吧去吧,但是不能干仗。”李明煦无可奈何,闺女回来之后,怎么就从小公主变成了街头大哥呢? 肯定是跟阿牛学的,回头一定要狠狠收拾阿牛。 李明煦坐在餐桌前,脸上麻将的印子还横七竖八的印着。 两个孩子乐此不疲的在屋里拆凉席,非要去跟老刘家的孙子决一死战不可。 阿太却道了一句:“你要是非想要竹席的话,可以去看看不是麻将席的一片式席子,那种不夹肉。” “好的,阿太,以前小年在家里买的都是布艺的凉席,还要开空调,在村里睡竹席更轻快。”李明煦扒拉了两口饭,迅速开车,只为给自己找一床舒适的凉席。 岭南多竹子,竹席遍地可见,是大自然的恩赐,到了县城一些加工厂里,大大小小的都是竹席。 李明煦特意在上面感受,一床一床的试一试。 一旁的老板不断的介绍:“我这是老工艺,我们家做竹席已经几百年了,现在我都是在传统工艺上面做了新发展,你看这竹子,都是三年的老毛竹,都是选冬天竹质量最好的。” 一眼看过去,竹子密密麻麻,还有一个机器一个老师傅正在把竹子做成竹篾,手艺和工艺都是极好。 竹篾做成了之后,还有一个工序是蒸煮晾晒,看上去非常有韧劲,这才到眼前的机子上面编织。 “你看图案,有山水花鸟龙凤呈祥的,这都是专门在广东打样的,你要是喜欢格子纹路的也有,随便都能用十年八年。”老板不断的推销。 李明煦果然是选了两床最好的带回家,随便往堂屋里面一铺,今天中午的午觉就能解决了。 阿太和九叔公抽水烟:“席子也是要人滋养的,过一段时间睡包浆了,就舒服了。” 暑热天气,竹席往堂屋一铺,就是最惬意的地方,李明煦打着蒲扇,已经悍然入睡。 黄昏时候,阿太又在庭院给孩子们铺上凉席,陆陆续续的又有人来了,喜欢坐在席子上一起玩,说话,夜晚来临之际,就可以躺在席子上纳凉看星河璀璨。 岭南的夏日,对竹席有一种特殊的偏爱,然而,最讨厌的却来了…… 82、蚊香 岭南山区的夏天,是虫族摇旗呐喊,入侵地球的时期,这个时候对于虫子,所有人都报以厌恶的态度。 特别是阿福,浑身都是白白嫩嫩的,就在庭院前坐了一会儿,小手已经被咬了五六个大包。 阿福举起胳膊给江小年哭诉:“痒痒,痛痛,蚊虫太坏蛋了。” 江小年打趣:“看看蚊虫对你多好啊,给你送了五个大红包。” “人家才不要。”阿福喊着跑走,去找阿太撒娇,哭诉自己被咬了很痛很痛。 小孩子就是藏不住事情,很喜欢一件事不断的重复。 虫子也是一样,不厌其烦的在任何地方骚扰人类。 白天,它们潜伏在水田的深处,特别是老屋的墙缝中,到了傍晚时分,日头落山了,他们便觉醒,浩浩荡荡的出动找吃的。 最讨厌的就是蚊子,那么细的脚,却是不要命的玩法,嗡嗡嗡的到处唱歌,找到人的皮肉出降落后,攻其不备猛叮一下,很多时候,人类反应过来疼痛,再伸手去拍打,蚊子早就得意洋洋的飞走了。 再老堂屋里,总是喜欢亮着一盏灯,各式各样的飞虫东倒西撞的往光亮处撞去,密密麻麻,扰得人心烦意乱。 阿福告状之后,阿太一手牵着阿福,一手拿出了武器,一边骂道:“这些虫子竟然敢咬我阿福妹,今天晚上我就闹死你们。” 江小年认真一看,才知道阿太的武器是蚊香,还不是市面上买的螺旋蚊香,而是阿太自己制成的,已经点燃放在盘子里,发出了清冽的味道。 “这有用吗,要不然让明煦去代销店买点蚊香。”江小年问道。 “那种蚊香小孩闻着不好,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猛料,我们家俩孩子呢。”阿太对于外面卖的东西不是很放心。 阿太早知道晚上蚊子虫子一大堆,在吃饭之前在堂屋前面一边抽烟一边制作蚊香,把木屑、糠粉、艾草粉山上的一些草药粉混在一起,用白酒搅和成糊状。 气味在屋子里面蔓延,辛辣带着清香,山野带着冷凝,像是一座山的魂魄都在阿太的手里炼制。 雷蒙还捂着鼻子,说阿太玩的泥巴臭。 阿福听说是玩泥巴,还专门学着阿太的样子把深褐色的泥搓成长条,盘成一圈又一圈,阿太做的当然是艺术品,阿福做的,就是一坨又一坨的粑粑状。 阿太点燃蚊香的时候,阿福又过来卖乖,拽住江小年的衣袖:“妈妈,这个蚊香是我做的,你闻闻香不香?” “这是给蚊子闻的,又不是给我闻的。”江小年现在很喜欢逗阿福。 阿福和雷蒙把蚊香放在墙根,放在堂屋中间,还有院落的四个角落,还有他们坐的脚下,就好像整个屋子都点燃了烽火台。 屋子也被袅袅的烟雾围住,形成了一道屏障。 阿福哈哈笑:“我们的老堂屋像不像是仙境,我是仙女。” 辛辣清冽的蚊香逐渐的弥漫,阿太坐在一旁咬着竹扇子,声音缓慢,讲古说今。 孩子们半躺在席子上,手里还拿着红薯干,大人则坐在椅子上,听着阿太侃侃而谈。 “以前的人瘦,吃不饱,但是蚊子吃得饱,一个个都很肥,后来啊,蚊子就成精了……” 阿太的故事,总是带着一些精怪神仙,孩子们愿意听,江小年也愿意听。 江小年小时候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阿太的故事都不带重样的,总是在夜里说出无数个稀奇古怪的故事。 蚊香成为了白色的灰烬,那些虫子的尸体在闯入阿太布下的阵法后,纷纷往下落,已然丧命。 偶尔有些虫子落在了人的身上,总能听见“啪啪”的声音,蚊子被熏了过后,已经晕头转向,现在快准狠的打法,招招致命。 这种味道,是江小年从小闻到大的,也是阿太的独家秘方,阿太说得对,小时候点街上卖的盘起来的蚊香,在屋子里点着燃着,人也会晕晕乎乎。 自制蚊香却没有这种问题,江小年在外读书了以后,大学时候宿舍里面不让用明火,都是用电蚊香,虽然味道不冲,但好像效果也不大。 后来随着科技的发展,还有了蚊香液,也是用电解决的,除了能闹死蚊子以外,还带有熏香的味道,多种多样,甜甜腻腻。 时间长了,那些科技感很足的蚊香味道雷同,精致却不凶狠,阿太常用绣花枕头形容那些蚊香,况且城里的蚊子在蚊香的感染下,已经进化得产生了抗体,越来越凶狠狡猾。 很多时候,在城市半夜都会被嗡嗡嗡声音吵醒,烦躁的起来一顿乱打,最后徒劳无功。 夜晚睡觉之前,阿太会在每个屋子里面关上门窗,又点燃了自制的蚊香,把里面的虫子都驱散熏死,这才把孩子们领进去睡觉。 李明煦进房间的时候闻到这股味道,满是讨好和谄媚:“阿太做的蚊香,前调是艾草的静谧味道,中调是酒曲的清冽辛辣味,后调绵长,有山川草林的清香味。” “马屁精。”江小年嗤之以鼻。 阿太却欢喜不已,有一个马屁精在家里其实挺好的,时刻提供情绪价值。 阿福躺在床上,没有虫子骚扰,很快就能入睡。 江小年透过蚊帐,看见蚊香的红点还在移动,外面的虫子鸣叫,窗外的月亮很大很亮,竟然像回到了小时候一般。 一缕缕青烟随着月亮婉转攀升,江小年心里产生了极大的慰藉,阿太总是能及时的为她和孩子们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护墙,不仅护住了江小年的童年,也护住了阿福的童年。 天气越来越热,一年比一年热,每天都像在蒸笼里面度过一样,又闷热又潮湿,偶尔还会有一场大雨,随后空气中都是带着热呼呼的味道。 怎么消暑,也成为家家户户的重点难题。 农人们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就去田间劳作,九十点钟回来后就开始吃饭休息,一直到下午四五点钟太阳西沉再继续去地里。 李明煦的大棚蔬菜现在也是很热的时候,幸好所有的一切都是电子设备,他倒也不用过于操心。 最让江小年发愁的事,那就是每天吃饭问题,天热吃不下,是老人和孩子们最大的困扰。 83、暑盛 天气热得令人无法忍受,李明煦这样待惯了空调房的人突然感受全天然的冷暖,一时之间难以适应,从早上开始就擦汗。 在稻香村,很多大人小孩的男性,都是光着膀子,穿着拖鞋,一条大短裤,摇摇晃晃的走街串巷,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负面影响。 李明煦以前是在公司上班的,再加上经营着大棚蔬菜,大小也是个老板,就算不是西装革履,至少也要在嗯前任后穿着打扮都得体一些。 张宁是大学生,还是正面形象的代表,更不可能光膀子穿拖鞋。 于是,这两个人算是不入乡随俗的,哪怕吃饭热的时候风扇开得大一点,也绝不可能影响自己的形象。 倒是另外几个回村的读书人,创业者,在吃饭的时候光了一次膀子,以后就非常自觉了。 大人小孩女人老人,所有的人对于这样的形象,已经见怪不怪,不可能追根究底。 包括江小年偶尔说谁谁谁不注意形象,经常吃着吃着就打赤膊啷炕(光膀子),阿太却道:“小暑蒸,大暑煮,前几天小暑就像是蒸笼,现在大暑就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 热浪一股股的袭来,不管是人还是牲口,渐渐的变得烦躁,不安。 江小年逐渐理解,和阿太一样,穿着绵绸的衣服,在堂屋里不愿意动弹。 阿太还是打开了电风扇,让穿堂风加速行动。 江小年就好像在小时候一样,不断的念叨:“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雨后肯定能凉快一点。” 风凝滞了,榕树纹丝不动,沤热的天气让人难以喘息,就连树上的蝉惨叫两声便摔落,阿太说是热死的。 中午时分,雨终于下来了,阿太说,小暑的雨好比银子,大暑的雨好比黄金。 雨并没有让农人们停下脚步,反而一个个带着斗笠去田里,任凭雨水、汗水挥洒在稻田里。 阿太一直蔫蔫的没有精神,阿福和雷蒙直接躺在堂屋的凉席上,打开电视没精打采的看着。 一直都是牛头牌的阿牛,这两天更是不愿意在太阳落山前出门,哪怕动弹一下都懒。 “小年妹,你去寻一寻,看看能有什么东西我们吃着开胃的,不能太冰凉,也不能是大寒,老人孩子的脾胃受不了。”阿太轻声说道,就连最爱的水烟也不乐意了。 江小年打趣阿牛:“你怎么不出去玩?” “耍个屁啊,外面柏油路面都融化了,去不得,去不得。”阿牛瘫软坐在席子上。 江小年想了很久,不断的说:“那中午吃螺蛳粉?” “不行,又热又辣的,更没有胃口了?” “那就炒个蛋炒饭,做上凉碟。” “炒饭太热了,本来就上火,吃完就更上火了。” “那要不煮点面条吃,或者煮点汤圆。” “不要不要,黏糊糊,热烫烫。” 不管江小年想出来什么主意,都被阿太无情的拒绝。 江小年实在没有办法:“那煮点白粥,喝点凉粥,我再炒十几个小菜,什么空心菜啊,凉拌菜梗啊,酸豆角炒肉啊,这些都来一点,比较开胃。” 阿太吃不下饭,江小年心里也是上火,老人家和小孩子都食不知味的,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 阿太还是摇摇头:“喝粥啊,我从小就不爱吃粥,又不是六零年,现在谁还爱喝粥。” “我爸爸爱喝,我爸爸说米里面有米油。”阿福话快。 江小年白了一眼阿福,撅嘴说道:“他爱喝他自己做去,我只管阿太和孩子。” “要不,做点凉拌米粉吧,酸酸甜甜的也可口,屋后还有一点小西红柿,再来点酸豆角,酸笋,酸萝卜。”阿太的眼前一亮,还是吃的能让她感兴趣。 江小年连连答应,便进了厨房,把之前买回来的干米粉拿出来泡软,再放到锅里过一遍热水,再放到凉白开里面。 屋后的小番茄酸酸甜甜的,此时切成碎,再放一点白糖和醋以及一点盐腌制好,一顿很简单凉拌米粉就做好了。 江小年说是不愿意给李明煦做任何事,可还是用大铁锅熬了白米粥,又迅速的炒了五六个酸菜和小菜,香甜酸辣都有。 很快,一个小桌子上面五味俱全。 阿太看见那一碗番茄凉拌汁,心情好了许多,慢慢的打电话给九叔公,让九叔公和阿婶一起来吃。 阿婶带上来了煮好的玉米,可是没有人愿意碰。 九叔公骂骂咧咧:“过几天还要热,路面可能都不能光脚踩,会烫死人的。” “是吗?那过几天你们就不要到外面去浪了,千万别中暑。”江小年对九叔公的预测很信任。 “过几天可能就连雨都没有啊,要旱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要做好蓄水。”九叔公喜欢喝粥,特别是放凉的粥,再加上那些酸酸辣辣开胃的小菜,能吃得下东西,心情好了很多。 阿婶却十分担忧:“我还是想着要多收点冬瓜……” “还是等等吧,不要大热天出去,中暑了可不好。”江小年给阿太拌了一碗粉。 阿太吃得欢喜,又要了第二碗,阿福在一旁也吃得满脸都是,雷蒙却学着九叔公蹲在石板上喝粥。 “小洋人到底是我们华夏血脉,你看看这蹲着的姿势和喝粥的模样,外国人学不来。”九叔公一脸赞许,发出了吸溜的声音,雷蒙也跟着学。 阿牛翻了一遍桌上的菜:“小年姑姑,没有肉吗?” “那么热的天气,你还能吃得下肉,你是老虎吗?”阿太斥责。 江小年叹息一口气:“晚上咱们做苦瓜酿,有肉。” 阿牛捧着大碗,一边喊着热,一边离开了,说是要到下面屋自己家里搭一口肉菜,最后回来的时候,还把自己老爸煮好的白切肉拿回来了。 大约到了午后,江小年看着蔫蔫的一屋子人,突然来了一句:“太阳下山了,走,可以去洗冷水凉了。” 洗冷水凉,那是稻香村的说法,其实就是到河里游泳的意思。 其实很多孩子,一整个夏天都是在河边度过的,从早到晚,从小暑到大暑,那里是天然的空调冰箱。 孩子们兴高采烈,连忙拿上装备,等着要出门,就连狗爷也吭哧吭哧的要跟着一起去。 84、洗笔潭的童年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老堂屋出发,一路上都是孩童的欢声笑语,只是下午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天气微微变得不那么热,人们就已经慢慢出来活动。 阿太是最放不下地里的那些庄稼的,不管是自己种下的豆角茄子还是仔姜紫苏,点点滴滴都要照顾到。 老人们也背着一个扁担,一个簸箕,慢慢晃晃的往后山或者自家的地里去。 江小年牵着阿福,阿福牵着雷蒙,到河里洗冷水澡,那是孩童们一直以来的梦想。 知了还在树上没完没了的吵,一直喊道沙哑也不肯罢休,路边的狗尾巴草却是在太阳底下振奋精神,还有一种最烦人的植物,已经把阿福的小短袖小短裤粘得到处都是。 “妈妈,你快点看,这是个什么东西,烦死人了。”阿福喊起来,她刚才完全沉浸在去河里游泳的欢乐中,一路上蹦蹦跳跳,沿着小路走的时候,衣服裤子上被扎了一路。 阿福被沾到有痛感,才喊了起来,已经发现满满一片都是。 江小年停下脚步,和李明煦一起把阿福衣服上,裤子上粘的刺拿下来。 “这是鬼针草,又叫做粘人草,农村常常能见到,特别喜欢粘到人的衣服上,你看,爸爸的裤子也有呢。”李明煦很有耐心的把阿福身上的鬼针草拿下来。 阿牛过来一看,一脸不屑:“阿福妹,没事,这是妹崽针,还有一种大的圆的苍耳子,也爱粘人,没事的,弄下来就好了。” “真讨厌嘛,为什么只粘我一个人,碰都碰不得吗?”阿福妹还在唧唧咋咋的抱怨。 江小年笑了起来:“妈妈小时候也被鬼针草缠过啊,特别是睡觉前,衣服上面要是有一点点,那一个晚上都睡不好啊。” “你看,这鬼东西的确很烦人,上面还有倒钩刺,还扎手,以后咱们看见还要躲远点。”李明煦耐心的解释着:“以后你长大了,看见烦人的男孩子,你也要躲远点,有些小男孩就像这种鬼针草,一旦粘上了,就要刺痛你,直到你受着伤才能甩开他。” 江小年一脸鄙视:“你好端端的跟阿福说这些做什么?” “从小教育知道吗?我们阿福可不能被黄毛骗走了。”李明煦叹了一口气,养女儿的最怕的就是送嫁的时刻。 大家伙没有搭理李明煦的多愁善感,一路狂奔,恨不得早点去往清凉的河。 说是河,其实是一个潭,河水从高处下来,落到了山崖下面的一个潭,形成了五六米的瀑布,在山崖上落下水,旁边是绿荫,这里的确是很凉快。 江小年一边给李明煦和阿福介绍:“这里是洗笔潭,相传,我们村子里有一个秀才,可是秀才要洗笔呀,要是在村子的小溪流里面洗,唯恐弄脏了,于是来到了这个潭洗笔,所以叫做洗笔潭。” “这种村落的河流,竟然还有这么文雅的名字,真是稀奇,你看,水从上而下,这个小瀑布很是舒畅,潭里的水又流到河里,真是一个好的所在。”李明煦感叹,从后山过来,竟然还有这么惬意的地方。 江小年露出了笑容:“小时候我的同伴们常年都泡在这个洗笔潭里,有一段时间还学习教员冬泳,可惜我妈不太让我出来玩。” 孩童们根本来不及听江小年说的是什么,已经像鸭子一样,迫不及待的往里面跳,不一会儿河水就没过了他们的肚脐眼。 江小年喊起来:“不要到水深的地方去,有什么问题要及时拍打水,大声喊。” 这么多小孩,她和李明煦的责任重大。 李明煦笑了笑:“我看着呢,我游泳极好。” 雷蒙在岸边迟迟不肯动弹,阿牛和另外几个小孩子在里面使劲儿的招呼:“来啊,来啊,水不深,这里就到我们的腰,里面水深,阿奶不让去的。” 雷蒙摇摇头,就是在岸边看着,倒是阿福扑腾一下进了水,把头埋进水里,一会儿又上来。 “阿福,你这身子都没下水,头下水没用啊,戴上游泳圈,进去找阿牛。”江小年忍不住笑起来,阿福就跟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水里,身体在岸上。 阿牛一个猛子就到了潭中央的石头上,另外几个孩子也到了石头上,那块极大的石头,能容纳下五六个孩子。 听阿太说,那块大石头在阿太小时候就在,也不知道陪伴了稻香村多少代孩子的夏天。 突然,那些孩子就好像下饺子一样从石头里跳到水里,溅起很大的水花,然后又是一阵笑声。 雷蒙跃跃欲试,却又不敢。 “别怕,想去的话,叫明哥过来带你,你有游泳圈,你在国外也学会游泳的。”江小年还是鼓励。 雷蒙终于脱了短袖,用水拍拍胸前,拍拍手臂,把脚放进水里。 江小年微笑:“如果不敢去也没关系,我们就在岸上看。” 雷蒙点点头,露出了一个笑容。 阿福的游泳圈并非是城市里面五颜六色的,而是非常质朴的摩托车内胎,里面充满气,黑不溜秋的模样。 本来江小年说到街上买一个游泳圈给孩子们,阿太说用不着,村里的孩子都是用拖拉机和摩托车的内胎,这种在激流中更好用。 阿牛游泳腻了,竟然去了上游,坐在轮胎上,顺着河水飘下来,美其名“漂流”,到了下游石头上,又拽着轮胎往上游走。 这些孩子,哪怕是一整天都在水里,都会有一百八十种不同的玩法。 雷蒙看的眼睛都直了,以前被奶奶和妈妈管得严苛,哪里见过村里孩子这么撒野的玩法,不知不觉的也学着阿牛他们的模样,半坐在轮胎上,顺流而下,当成橡皮船玩。 阿福在水浅的地方看得着急,大孩子们都玩得刺激,她只能放两只塑料鸭子在轮胎中心里玩过家家,不满的喊起来:“爸爸,带我飘,带我飘……” 李明煦从潭中间游出来,把阿福驮在背上,带着一起游泳。 江小年则担任起看衣服鞋子的重任,只是用脚在水里感受清凉。 孩子们又开启了不同的玩法,从潭上方往下跳,表演跳水,一个个跟皮猴子一样,玩得声音都沙哑了,一直到太阳彻底落山。 85、冬瓜,好一个大冬瓜 白天,尚且还能在洗笔潭降温,四十多度的天气哪怕是晚上也没有降下温度来,夜晚的河水都好像是被烧开了一样,透着一股热气。 青石板的路被烤的滚烫,就连狗和猫都不敢轻易去走街串巷的,乖乖躲在老堂屋的水池子旁避暑。 江小年的手里时刻都拿着一把扇子,大暑前面几天,李明煦还能维持所谓的体面,穿着一身短袖和短裤,一双皮凉鞋,至少是比较得体的。 大暑一到,李明煦都是光着膀子,穿着大短裤,耷拉着拖鞋到自己蔬菜基地指挥了。 江小年能清晰的感觉到,衣服时刻都是湿透的,腋下和背后更甚。 雷蒙也学着阿牛的模样,光着膀子,穿着短裤到处跑,甚至就连阿福也学着哥哥们的模样,脱了上衣,想要剃光头。 雷蒙原本在国外养得白白瘦瘦的,特别是那个皮肤,就好像是吸血鬼的惨白一样,常年见不到太阳,多少有点白人的模样,明明父母都是中国人,可是常年不吃青菜,只吃什么薯条汉堡,头发也金黄。 因此得名小洋人,才回来几个月,雷蒙完全大变样,变成了黑黑壮壮的,新长出来的头发也都是黑色。 阿太看着雷蒙的模样,忍不住感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才是我们中国的种,刚回来的时候,就连中国话都不会讲啊。” 雷蒙鼓着肚子,坐在门槛上吃西瓜,已经学会了顶嘴。 “太太,我不会奶奶身边,我要跟你和小年姐在一起啊。”雷蒙嘎嘎的乐,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似乎只有阿太不觉得热,优哉游哉的在老堂屋里面抽水烟,就连电风扇都被阿太转到一边:“不要让这种风吹我,不是自然风,容易吹感冒。” “祖祖不怕热,我是祖祖的小火炉。”阿福靠到阿太的身边。 阿太嫌弃的推开阿福:“滂臭滂臭的一身汗,你一靠近我,我就热了。” 众人哈哈大笑,阿太在阿福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谁家夏天用火炉,等冬天了,小火炉再给阿太暖手。” 阿福和雷蒙还是孩子,一个劲儿的喊热。 洗笔潭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好奇心,现在这些孩子都能坐着轮胎游泳圈到潭中央石头上玩了,阿福也在两天时间内学会了游泳。 之前在城里,每个星期都去游泳馆,旱鸭子怎么都学不会,回来两天已经游得极好,憋气也憋得很好。 江小年也觉得热,吹着电风扇,手里还拿着蒲扇,还要不停的擦汗,这种时候,是谁也不愿意进厨房的,都是吃点凉菜或者酸菜。 九叔公嘟囔:“四十年都没有这么热了,今年真是特别热。” “晚上睡觉没有空调怎么行,阿福和雷蒙都说晚上热得睡不着,要不明天我去县里买几台空调回来,咱们几个房间都装上。”李明煦看着那个电风扇,直呼这点风不够过瘾。 阿太摆摆手,急忙说:“不得不得,天热就是要热的,天冷就是要冷的,你说你们一个个回来的时候,要么鼻炎要么这痛那痛,就是吹空调吹的,那种不是自然风,能有什么好。” “就是,我支持你们阿太,我们年纪大了,吹个空调骨头痛,小孩子嘛,要知冷知热的才好。”九叔公也说道。 阿婶的眼神黯淡下来:“开空调一晚上要多少电费啊,不要那么奢侈啊。” 阿太最后拍板:“你们要实在热,我明天给你们想个好办法,一人给你们找个伴,心火去了,就没那么热了。” 阿太神秘兮兮的去睡觉,江小年一脸服气:“我阿太是个高手,蚊子不咬她,天热也热不到她,时刻摸她的手,都是温凉的,就算天冷,她手脚也是热乎乎的。” “养生养得好,能活一百八。”九叔公起身,摇着扇子往下面屋走。 李明煦关上宅门的时候说:“我看九叔公越来越像济公,拿着一把破扇子,穿着一双烂拖鞋,我明明昨天给他带了一双新拖鞋,就是不穿。” “九叔公节俭习惯了,你要是给他买一套新的木工工具,你看他用不用,再给他买两斤好酒,一个晚上都能吃完。”江小年也打趣起来。 李明煦看江小年的松弛,内心也觉得这段时间两个人变化也很大。 次日早晨,太阳还没滚烫的时候,阿太带着江小年和俩孩子,狗爷往后背田垌走去。 阿太说:“开年的时候在那里种了一些冬瓜,现在正好可以拿回家,小年,你去开个三轮车来。” 江小年很听话,看了一片田的大冬瓜,自然是要开三轮车来带。 阿太说:“这种蒸笼天气啊,有这个东西就好多了。” “祖祖,是冬瓜糖好吗?”阿福歪着脑袋问。 阿太说:“你就想到吃。” 雷蒙问:“我吃了西瓜,现在见了冬瓜,前段时间我们还吃了南瓜粥,有没有北瓜啊?” “没听说过北瓜的。”阿太拿出随身携带的锋利小刀,吭哧的割断瓜藤,把冬瓜一个个的放倒在地里。 江小年搬运到三轮车上,太阳出来的时候,几车冬瓜已经拉到圩场上卖完,家里也留了不少。 阿太却耐心的在小溪流里把最后一车冬瓜的皮洗得干干净净,把上面的那一层如霜一般白色的物体洗出来,只见冬瓜皮好似黑褐色的玉一般,比阿福还要高出半个头, 阿太十分慷慨:“你们一人挑一个。” “吃不完,根本吃不完。”雷蒙摆摆手。 “嘿,这小洋人,谁让你吃啊,给你们准备的天然冰袋,晚上抱着睡觉。”阿太笑起来。 江小年之前也在网上看见过,很多人都抱着冬瓜睡,就好像是抱着一个大水袋子,抱一个小时,体感温度能下降很多,和冰袋差不多。 “果然还是得阿太出手。”江小年感叹。 孩子们不信,中午睡午觉的时候,凉席上的左右两边都放着两个大冬瓜,阿福和雷蒙一人抱一个,果然能降温,还能预防痱子,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 阿太轻声说道:“我小时候也抱过冬瓜睡觉啊,夏月以冬瓜镇心凉体,还能败心火嘞。” 阿太如数家珍的说着冬瓜的妙处,李明煦刷手机的时候也感叹:“大家都说有用呢,我也洗一个试试,抱冬瓜至少不得空调病。” 86、茶泡饭 冬瓜因此也在这个夏天,成为了“顶流”,阿太的那几亩地的冬瓜,每次一出摊,就被城里的人大批量收走,很多人都是整个整个的买,就是为了抱着睡觉。 阿太忍不住感叹道:“现在日子好了,冬瓜都不是拿来吃的,而是拿来睡的。” “这不是天然的冰袋子嘛。”江小年突然笑出了声音。 阿太问:“好端端的你笑什么?” “我想起了小时候还在村里过暑假,奶奶叫我喂猪,我就拿冬瓜喂了一个暑假,谁知道那些猪栏的里面的猪越喂越瘦,前两年工作压力大,我也胖,减肥的时候还专门吃冬瓜,人家都说冬瓜是减肥的,我小时候竟然给猪减肥了。”江小年说着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太也笑了起来:“现在城里人就是奇怪,什么都要尝尝,最后还要说减肥,不过啊,小年妹,你不能减肥,一定要健康,健康健壮才是最好的。” 李明煦在水井旁边把冰冷的井水摇到铁盆里,也在一旁附和:“可不嘛,不能减肥,有些人天生就是易胖体质,保持健康水平就行了,每天锻炼锻炼,我以前失眠严重,现在跟着张宁他们跑步,一觉睡到大天亮。” 回到了稻香村,李明煦都变得作息习惯很好,心情也很好,甚至不需要吃药也能正常入睡保持情绪稳定,头也不会像炸开一样的疼。 没有了业绩压力,贷款压力,一切都变得那么舒心。 他们俩回来,完全是来疗愈来了。 就好像是雷蒙,孩子在好的生活环境下,治愈功能也很强大,每天十分忙碌,甚至还给阿牛几个孩子补课。 江小年躲在堂屋里面,跟着九叔公一起从堂屋的上面开始慢慢修复老堂屋,短短几个月时间,她对木工已经非常娴熟。 盛夏时节,大暑这几天,更是热得浑身都在冒烟,蒸笼里洗澡。 江小年稍微一动弹,浑身都是汗,食欲也没有了,更何况厨房的大灶也是热上加热,就连吃饭都没了兴致。 孩童们倒也还好,井水里面时刻冰镇着瓜果,比在冰箱里面放着的更有甜味。 大人们就惨了,前几天还能喝点粥,放点炒菜咸菜,多少能对付过去,现在更是觉得天热没滋味。 李明煦看见江小年蔫儿得难受:“怎么像发瘟了一样,要不我现在就去县城买个空调回来。” “不是,就是天气热难受。”江小年摆摆手。 阿太坐在堂屋前,任凭穿堂风透过了冰凉的水井由下而上:“心静自然凉,你们就是太浮躁了,你们到这儿来,凉快又舒服。” 阿太手里还是拿着一碗刚做好的木薯,优哉游哉的吃,越是天气热,越是喜欢吃点杂粮野菜,这也是阿太的养生之道。 九叔公也是一脸愁容:“那么热,根本吃不下。” “你们啊……”阿太无奈的站起身,看见李明煦瞅了一眼高压锅里的饭,他也走开了。 高压锅里的米饭还是昨天的,至今都没吃完,看来大家是真的没有食欲。 阿太在院子前面起了小灶,用提壶烧了一锅清明茶,等到茶在大锡盆里凉了以后,拿出来几个碗,每个碗里放了点盐和猪油,就把茶浇到碗里。 “小年妹,尝尝茶泡饭,以后你爷爷和爸爸做工回来,天气热吃不下,就是吃一碗茶泡饭的,那里还有腌制好的酸梅,你看看加进去。”阿太招呼着:“你们也试试。” 江小年不情不愿的走到小桌子前,拿过那一碗茶泡饭,只是随便吃了一口,突然觉得那一股莫名的火气和多天打不开的胃口已经畅快了。 江小年饶有兴致的把碗端起来,坐在堂屋的石阶上,很认真的品尝:“真好吃,有茶的香味还有一点点苦涩,又有米饭的清甜,还有盐的微微咸。” “那是当然啊,夏天出汗比较大,吃一点盐,补充身体的盐分,茶本来就是能让人开胃的。”阿太也给自己端了一碗,吃得津津有味。 李明煦刚开始果然是一脸嫌弃的,拿到手,吃进嘴里后,突然就开心了起来:“还别说,这么朴素,土不拉几的一碗茶泡饭,现在还真好吃,很合胃口。” “以前我去日本旅行的时候,也听说日本人喜欢茶泡饭,上面还会加什么鱼丝啊,鱼子酱啊,梅子啊,现在看来,应该是从我们岭南传过去的。”江小年开玩笑的说道。 昨夜的剩饭,米还有一点点硬,跟茶在一起碰撞,正好是一碗非常独特的风味。 在北方,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都讲究喝热水,品热茶,但是到了岭南,天气原本就热,再想等一碗茶凉下来能入口,真的就把人急死了。 江小年家里一直以来的习惯是喝凉茶,能解渴,如今凉茶泡冷饭,更是能让心里的那一团火和外面蒸腾的天气迅速降温。 这一顿晚饭很便捷,太阳落山了,可是外面还是很热很热,狗爷在水井旁翻了一个身,果断地走向角落里自己的铁盆旁。 它今天晚上的饭也是茶泡饭,它倒是吃得快,吃完后,就迅速溜走。 直到天刚刚黑,阿福和雷蒙在外面玩腻了回来,狗爷也跟在后面回来。 阿福最快,趴在江小年身边笑起来:“刚才跟阿牛和小舅舅们去游泳了,我看见狗爷和好几个狗狗也在游泳,狗狗们还跟阿牛他们比赛,最后阿牛输了。” 阿太一脸慈爱,点燃了水烟:“阿牛那个小笨蛋,还跟狗们比赛,就是我们狗狗不会说话,要不都要笑话他了。” 阿福的肚子咕咕叫,雷蒙也靠在阿太的身边:“太太,我饿了,想吃点好吃的。” “锅里还有你姐夫熬的小肚莲子粥,你们几个每天水里泡着,要吃点养脾胃和养肺的,去叫阿牛他们回来一起吃。”阿太指着厨房。 阿福嘻嘻笑:“阿牛哥被他爸拽回去写作业了,明天老师要检查作业。” 雷蒙自己进了厨房,拿着两个大铁盆出来,阿福一个他一个,蹲在堂屋前吭哧吭哧的往嘴里塞,游泳是非常耗费精气神的大运动,孩子们饿的快,吃得快。 只是九点钟,俩孩子就抱着大冬瓜,吹着电风扇入眠,只有江小年还是热得浑身冒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都做不了。 李明煦突然道:“走,我带你出去消暑。” 87、仙人沟露营 天气冷的时候,尚且还有地方躲一躲,找到一堆火,浑身都能暖和,天气热的时候,哪里都是热的,就连呼出来的气很快就会被热流湮没。 李明煦说有地方消暑,江小年是绝对不信的,她在稻香村长大,还能不知道哪里凉快吗? 江小年叹息了一声,已然没有精神跟李明煦争辩,很显然是中暑了,接下来很可能会得热射病吧? “不想去水里,也不想去坟地。”江小年能想到的,只有这两个地方凉快。 李明煦一把拽过江小年,带着出门,上了谷坪的车,毫不犹豫的打开空调。 一阵凉风袭来,江小年顿时就眼睛一亮,仿佛已经活过来了。 “你该不会让我一直在车里吹空调吧?”江小年还是发愁。 以前的几十年,早就习惯了空调的二十四度时时刻刻陪伴,现在还真离不开。 李明煦发动车子:“我有那么蠢吗,我今天开车的时候,发现了山里有个好地方。” 车子在黑夜带路上行走,能看见灯光照射处,还有许许多多的飞蚊和虫子,热得不要命的往前撞。 车子开了大概半个小时,还没停稳当,就能听见在万籁俱静的山野夜晚中,突然水声传来,颇有不见庐山真面目,却闻声音的意境。 江小年一惊,慢慢下了车,心中发憷:“怎么到山里来了?” “这是仙人沟,白天跟九叔公来砍树的时候发现的地方,这儿凉快,而且有水声,你看那边的一排草,都是驱蚊驱虫的,我白天就想在这里睡一觉。”李明煦打开车子后备箱,接连了一个帐篷。 那是露营专用的,在月光下,一阵清凉的风吹来,浑身都被凉快唤醒了。 江小年冷哼,带着些许嘲讽的笑容:“这个露营的帐篷,我们买了可能有五六年了,一次都没用过,一直塞在车子后备箱,现在倒好,回来了反而用上了。” 天空闪过一道惊雷,雨也来了,月亮却躲了起来。 雨滴落在车子的铁皮上,发出蹬蹬蹬的声音,仙人沟的流水发出淙淙的声音,雨洒在树叶上,簌簌声和沙沙声,顿时成为了一个交响曲。 李明煦的手快,在黑暗中,很快就将那个简易帐篷搭建好,外面还有一层防蚊的,帐篷外面还有两站灯。 里面是充气式的床,正好隔住了水汽。 看上去很有情调,江小年和李明煦坐在帐篷里面,山外面是黑沉沉的,山与树的形状只有黑夜勾勒的轮廓。 李明煦躺在帐篷里,一脸惬意:“小年,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平静过,躺着听雨声,听喝水流动的声音,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是啊,以前太忙,忙得都忘记了除了方块大的空间以外,还有大自然。”江小年也躺下,仔细的听雨声。 “你听,那边是雨打在大树叶的声音,应该是芭蕉叶。”李明煦打了一个哈欠。 江小年也仔细的倾听:“现在的雨有点急了,河水流动也变得急了。” “还热不热?”李明煦问道。 江小年竟然忘记了夏天的炎热,现在在山里,只有清爽,凉爽。 雨声是白噪音,是世界上最好的催眠曲,时而快速如同万马奔腾,战鼓作响,时而轻快滴答,好像是时钟。 江小年突然就打起了呼噜,李明煦也打起了呼噜。 因为热得到外面露营,可能他们是第一人了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骤雨初歇,空气带着清冷。 江小年在气垫上翻了一个身,突然,就感觉到一阵沉重。 李明煦喊了起来:“我去!帐篷上面被雨水压塌了。” 两人又是举起帐篷,又是收拾残局,此时的大雨又来了。 谁能料到,原本是惬意的听雨入眠,现在却被雨搅乱了清梦。 雨越下越大,两人浑身湿漉漉的在车里躲雨,李明煦极其不情愿的往家里开车。 江小年却哈哈大笑,李明煦看见两个人狼狈的模样,竟然也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这场雨,恐怕我们明天就要被河水淹没了吧?”江小年哈哈大笑,看着河水往上涨。 李明煦摇摇头:“不会不会,我们在气垫上呢,最多明天早上醒来,我们可能已经到了海南岛。”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突然江小年有点沉默了,以前如果遇到事情,肯定两人会互相责怪,埋怨,现在竟然笑着打趣。 这一段时间,真的改变了两个人很多。 车子回到了家里,江小年在堂屋驻足:“我饿了……” “还真别说,睡了一觉,又急匆匆赶回来,我也饿了,等我,我去给你煮点好吃的。”李明煦看了看厨房,用毛巾擦了一把头上湿漉漉的头发,着急的进去生火。 江小年还没去冲澡,就看见阿太带着雷蒙和阿福揉揉惺忪的睡眼起来了。 “妈妈,这么晚你们去游泳了?为什么不带我?”阿福气鼓鼓的。 阿太也不悦:“就是,这么晚了去哪里玩了?” “你们要吃什么,我也要。”雷蒙吸吸鼻子,已经闻到了厨房里的味道。 江小年憋着笑:“去露营了,真好玩啊,还有小兔子,还看见了小鹿,对,还有羊驼……” 阿福哭喊:“为什么露营不带我……” “这么晚了,你逗她做什么,赶紧洗澡去,明煦,我现在特别想吃烤鱼。”阿太眨眨眼。 雷蒙也没有了睡意:“姐夫,我来帮你,水缸里还有大罗非鱼嘞。” 李明煦的烤鱼早就上了夹板,堂屋的灯亮了,外面的雨声不断,屋檐的水滴落,灶上还热着蛋炒饭,外面正在做烤鱼。 江小年特意煮了冬瓜茶在大水缸里凉凉,一家人坐在堂屋里慢慢的品尝久违的美味。 “阿太,我从来没有半夜起来吃过宵夜。”雷蒙的脸上倒是酱料,像只小花猫。 阿太也点头:“我也是,多少年没有这么瞎折腾了,真好玩,明煦,整两杯呗。” 李明煦倒了两杯酒,笑得谄媚:“阿太,我想跟小年复婚?” “那你想得美嘞。”阿太也笑得很讽刺。 江小年才不管那些世俗的事,跟阿福抢着吃鱼头。 雷蒙却惦记着第二天:“我回来后,每天都在期待明天能干什么?” 88、甜甜的时节 期待明天,是对生活最新的向往,也是老堂屋里住的人最新的心境。 这个夜晚,大家都睡得格外的香甜,吃饱喝足,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伴随他们一觉睡到天明。 次日的阳光依旧非常简单粗暴,晒就完了,炽热,热烈,烈焰滔滔,滔滔热浪滚滚而来。 江小年生无可恋的用井水洗脸:“今天又是蒸笼天,才九点钟,太阳已经热得滚烫。” “妈妈,我们今天去哪里?”阿福拽着江小年的衣角,不断的妈妈妈妈叫着。 堂屋的老式钟响了九下,仿佛提醒着他们,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江小年今天可不能闲着,早就答应好的,要去果园里给承包了果园的阿塔帮忙采摘水果。 孩子们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不仅能帮忙,还能带来不少乐趣。 稻香村就是这样,但凡谁家有点事,都是你帮我,我帮你,上次荷塘采摘莲藕和捕鱼,阿塔的弟弟也是来帮忙的。 阿塔的果园坐落于对面山的山脚下,一整片地都是他承包下来的,也是张宁刚回村的时候,第一个支持张宁的人。 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远远的就能看见果园里有不少人在帮忙,两个货车也在路边等候。 李明煦早就到了,拿起两个框子的荔枝,就往车上送,车子上面是张宁在码成整整齐齐的,顺便还要放上冰袋保鲜。 货车下面是阿塔和老板在对账,从果园抬上来一筐,就称一筐,再上车一筐,最后总结记账。 孩童们看见有荔枝,飞奔而去,江小年从小就对水果没有太大的兴趣,总能再热腾腾的天气闻到了水果的复杂味道。 比如现在,有泥土的味道,有荔枝的新鲜味道,有荔枝树的青臭味,还有昨夜大雨打下荔枝,落在树下的腐烂味。 阿福和雷蒙不同,在阿牛的带领下,很快就轻车熟路的从枝丫上摘下一颗颗荔枝,小牙齿咬一口,发出了啵啵的声音,再拿出来剥开,露出了荔枝透明的汁水和玉色的果肉。 小孩们迫不及待的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弥漫,阿福发出了滋滋的回味声:“好甜,甜腻了都。” 雷蒙也是轻车熟路,突然五官扭在一起:“好酸啊,我吃了一颗青皮的,好酸好酸。” 雷蒙一边跺脚一边转圈圈,热得大家伙哈哈大笑。 江小年也笑了起来,戴上了口罩,也到树底下帮忙采摘新鲜荔枝,再小心翼翼的放到篮子里,再由男同志们抬出马路上,上称后再过一遍药水,最后抬上车。 一个小货车满了之后,另外一个货车立马接上。 大约到了中午时分,荔枝园已经采摘完了,接下来就是隔壁的香瓜园和葡萄园,这两个果园没有那么大,可以同时进行。 江小年看了一眼香瓜,藤蔓在地上绿腾腾的铺满,饱满圆润的香瓜躲在绿叶之下。 孩子们是第一个品尝的人,随便拿下来一个,在石头上一砸,瓜分裂,捡起来尝一尝,又是新的滋味。 阿福和雷蒙跟在阿牛的身后,学着他们的模样,根本不需要什么水果刀,都是就地取材,天气热,甜味正好可以解暑。 江小年看孩子们玩得高兴,葡萄架上结满了一串串的宝石,葡萄架下面阴凉一点,江小年终于能得到片刻清凉。 “这一次让阿塔发大财了,这么多果园,下午还有百香果和桃子、火龙果,那边山上还有龙眼,早知道当时张宁说国家有资金支持,我也包两片地种瓜果就好了。” 有人一边摘葡萄一边说,眼中满满都是羡慕。 “就是啊,我刚才看见阿塔数钱就数不赢。”另外有人附和。 江小年身边的大姐突然用肘子推了推她:“小年妹,还是你们读过书的有头脑,你看看阿塔和张宁,两个人都是大学生,以前回来的时候我还说人家笨。” “阿塔聪明,胆子大,有魄力,这样的人就该成功,有些饭咱们注定吃不了,我们村那么多老老少少,谁敢一下承包上百亩地?”江小年笑了。 有些人眼热,也就只能眼热说说而已。 她们还在不断的说阿塔发家致富的“秘密”,江小年真真假假竟然也听得津津有味。 到了午饭,阿塔的母亲和妻子带来了凉拌粉和锅烧,叉烧肉,浑肝。 阿塔不断的道歉:“中午我们就随便吃点简餐,晚上我们吃牛,我让我爸去搞了一百斤牛肉,牛红,牛杂。” “都是自家人,不用那么客气。” “互相帮忙嘛,吃什么都行。” …… 众人不免又是客套,这是稻香村约定成俗的,村里人帮忙,就不给工钱了,但是要管饭。 阿塔家里的兄弟们和父辈一直都是热心人,本来说是要请工人采摘,但是大家还是主动来帮忙,乡里向来如此。 午饭过后,只是在马路旁的树下休息片刻,两个货车又来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又忙碌起来。 百香果简直就是世界上最优雅的水果,浑身都散发出香味,他们种的是青皮的水果,更甜,更熟得早,随便打开一个,金黄色的汁液和密密麻麻的籽透着甜味。 阿福一口气能吃二十个,这里变成了孩童们吃水果的乐园。 有人在一旁打趣阿福:“阿福妹,你吃那么多百香果,明天早上起来屙屎都是百香果籽。” “恶心啊。”阿福摇摇头跑开。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桃林里,男人们正在往外面搬白里透红的桃子,时不时的吃上一两个解渴,赞扬声不断。 “好吃是好吃,就是太甜了。” 最后,甜蜜,已经成为了一种罪过。 火龙果和和三华李都逐渐的从园子里抬出来,此时的热气还没消去,江小年的衣服湿了又晒干,晒干又被汗水浸湿。 大家也都如此,这一天袭来,能清楚的看见汗珠落在泥土里的样子,手上也摘出来一层层的伤痕。 这一天的疲惫,都带着丰收的硕果,这是大自然的恩赐,也是一年辛勤的赠予。 江小年夜晚吃牛肉的时候,觉得格外好吃,以前劳心劳神,现在劳力,果然啊,人在世间活一场,终究是不得清闲。 明天空闲,江小年决定必须好好犒赏自己。 89、竹林有风 在阿塔地果园,整整忙碌了三天,百亩果园的丰收才算告一段落。 当然,阿塔是个很懂事的人,给每个来帮忙的人都给了一些辛苦费作为酬劳。 后面的好几天,稻香村又归于盛夏的平静,江小年热得吭哧吭哧,一天冲了好几次凉,也没有办法消暑。 最后还是决定,带着一家老小,用背篓背着一些日常用品,一头扎进了后山山泉水旁边的竹林里。 紧跟其后的还有九叔公,阿太,以及阿牛等这些刚刚放暑假的小孩。 阿太拉着阿福,拽着雷蒙,看见了漫山遍野的绿色,不断的嘱咐:“雷蒙,你奶奶特意嘱咐说,你都要近视眼了,多看绿色,千万不能像你小年姐一样,还戴个眼镜。” “我变瞎不就是因为上辅导班吗,还有看不完的书,上不完的网课。”雷蒙撅嘴。 小小的人儿终于学会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哪怕学会顶嘴,也是一件好事。 进山的时候天气还早,不算太热,阿牛走在前面,背后还帮忙背着一些日常需要的东西。 “我早就想进山住几晚,我爸不同意,说山里有山鬼。”阿牛兴致勃勃,不断的说小时候听到的那些山中传闻。 在山林小路走了一段,又过了河,一路上又是采摘野果子野菜,又是挖一些草药凉药,到了山里竹林日头已经爬到了正中。 竹叶里面糅合着土地的气息,竹林旁边便是一个山泉水,清凉透彻,沁人心脾。 江小年把简易帐篷撑开,里面能容纳七八个人,又把气垫床打上气,阿福躺在上面跳起来,完全当成是蹦蹦床。 狗爷跟在后面,已经进了山泉里泡澡,阿牛和雷蒙紧跟其后。 阿太坐在地上抽水烟,一边指挥九叔公:“老九,你看看那边地面拱起来了,可能有好货。” 九叔公拿起小锄头,俯下身开始挖,一会儿就挖出来一根胖胖的笋。 “得,我们晌午就有得吃了。”九叔公欢喜不已。 阿太又问:“小年妹,明煦什么时候来?” “他早上还要跟货商签合同卖几批大棚蔬菜,中午来跟我们吃午饭。”江小年正在山泉水旁洗刚才挖到的蘑菇。 阿太蹙眉:“你也真是的,这么远的地方,这里又没有信号,他怎么认识路?” “让狗去接一下呗,没事的,总有认识路的人。”江小年在背篓里面翻找了好几遍,拍拍脑袋:“阿太,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我们中午可能还要回家吃饭。” “忘带米了吗?还是忘记带肉了,我早上不是收拾好了嘛,阿福和雷蒙说今天要野炊的,回去吃算什么?” “就是啊,我们今晚还要露营看星星呢,我望远镜都带来了。”雷蒙满脸失望。 江小年满是歉意,把背篓里面的东西都翻出来,又把背包里面的不少东西都拿出来,还是摇摇头:“没有带锅啊,其他肉啊米啊调料啊都有。” 阿太露出一个鄙视的眼神:“都是小事,你九叔公挖了竹笋,正好这么多青翠的竹子,可以做竹筒饭,我们镰刀锄头砍刀都有,怕什么。” 九叔公随手砍下两条竹子,手起刀落,一声声干净利落的脆响之后,竹筒便应运而生。 江小年把竹筒拿去山泉水里清洗,把预备好的竹笋,新米,腊肉,香菇,野菜,豆子,连同酱油和盐,都放到竹筒里。 阿太摘下竹叶,作为锅盖,把竹筒空隙的地方堵上。 阿牛和孩子们动手能力强,很快就搭好了灶,用树枝和干枯的竹叶生火。 火焰舔舐竹筒,外表渐渐变成了黑色,竹筒里传来了咕嘟咕嘟的响声。 阿牛和几个小伙伴,带着孩子们要在竹林的山泉里面捉鱼。 江小年又砍了竹子,又做成了一个个杯子的形状,里面放着竹子最鲜嫩的竹叶,又加上了山泉水,放在火的旁边,等待水沸腾。 大人们一人一杯竹叶茶,默默的等候竹筒饭煮熟。 孩子们在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喧闹声,狗爷早就被阿太遣返,让它去接李明煦。 江小年嘟囔了一句:“全家最有用的,去接最没用的。” 李明煦带着两个小伙子急匆匆的来,那俩小伙子也是刚回村里的大学生,有一个是张宁的助手。 听说今天山里有竹筒饭,愣是跟过来要蹭饭。 男人们跟老幼妇孺的玩法完全不一样,另外一个小伙子皮实,刚满二十岁,一来就说:“我们去搞点特别的,吃个竹筒饭有啥意思。” 江小年也没管,只顾着自己躺在毯子上,随手翻翻多年都没有触碰过的书,喝喝茶,享受属于竹林里的风声。 明显的感觉到竹林里的温度只有二十度左右,清爽凉快,还有土地的香味,只是看书的片刻功夫,刚来的时候,毯子旁边的土还是拱起来的,只是这一会儿,那些竹子就破土而出,露出了嫩芽。 阿福一脸兴奋的过来报告:“妈妈,快点吃饭了。” 江小年转身一看,布上面除了有竹筒饭,竹叶茶,还有烧烤好的亮晶晶,油滋滋的野味。 “这是什么?”江小年问。 一个小伙子打开了一罐啤酒,笑得花枝乱颤:“竹鼠啊,刚烤出来的,可香了,那里还有两只野兔正在烤。” 九叔公已经急不可耐,随手就撕开竹鼠肉:“这都多少年没吃过这一口了,我还以为绝种了。” 阿太也吃了一口,连连称赞,孩子们一口竹筒饭一口烤肉,香得直跺脚。 江小年缓缓的品尝在山野中的香味,竹鼠的焦香味,竹子的清甜味,如今在嘴里相得益彰。 吃腻了,一口竹叶茶,更是把清风与清净,还有心中的那股莫名其妙的热火变成了心旷神怡。 阿福边吃边点头:“妈,要是以后夏天都能在竹林里度过就好了,我好想当野人啊。” “那一会儿妈给你做个竹房子,再给你做一个小竹排,你能在这儿玩一天。”江小年顺手拿起了一个竹筒饭和几块肉给狗爷。 狗爷的尾巴摇得飞快,不断示好。 以竹为器,以竹为食,两个小伙子也连连称赞:“你们这些城巴佬,现在终于知道我们农村好了吧?” 农村的好,何止这些,江小年过得愈发得心应手。 90、冬瓜宴会 竹林的晌午,更是非常惬意的,泉水下面是一个很深的潭,孩童们在前滩上面游泳戏水,江小年则和阿太用简易的钓鱼竿钓鱼。 另外几个小伙子还是想要去搞野味,打算晚上还可以继续饱餐一顿,九叔公和李明煦则在竹林里面把要带回家的竹子砍好捆成一捆一捆的。 直到夜晚,星光闪烁的时候,众人才前前后后,浩浩荡荡的往村里走。 阿福妹意犹未尽:“说好在竹林里露营的,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竹林里面晚上有枭。”阿太耐心的哄。 阿福妹突然就来了兴趣:“什么是枭?” “对啊,什么是枭?”江小年也搂着阿太的胳膊问,从小到大,就被这种东西吓唬,但是也不敢深究,只知道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怪物,有可能会吃人,有可能会让人变得疯魔,大家都害怕。 阿太一本正经,看着身后周围的这些大小孩和小小孩们,也来了兴致。 “枭是一种比鬼还要精明,但又不是妖怪山鬼。”阿太随口解释道。 阿福听了一会儿就打哈欠,雷蒙却驻足,看着远处一闪一闪亮晶晶:“太太,你看那边,是不是星星落到了山里?” 在山和河流的地方有一块草地,那里有闪闪的荧光出现,在山里非常明显,一会儿飞到这边,一会儿飞到那边。 “那是萤火虫,你个城巴佬。”阿牛取笑道:“你们国外,难道就没有萤火虫吗?” “没见过。”雷蒙觉得特新奇:“能捉回家吗?” “可以啊,捉回家,放进瓶子里,一个晚上瓶子都发亮,我们小时候家里穷,没有灯光,就是抓萤火虫,放到瓶子里发光写作业的。”阿塔的弟弟阿宝愁眉苦脸的摇头。 江小年鄙视:“我看你是喝多了吧,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套?” “那我们小时候,我爹我奶我爸我妈都这么说,现在也该轮到我对孩子们这么说了吧?”阿宝嘿嘿一笑,露出了坏坏的表情。 李明煦叹息:“这种故事从古至今代代相传啊,谁知道都是编的瞎话呢?” 雷蒙和阿福妹急匆匆的下山,到草滩上抓萤火虫。 “小年姐你看,萤火虫是屁股发光呢?” “妈妈你看,他们是不是把灯泡别在屁股上。” “给阿宝哥带回去放瓶子里,今晚他要就着萤火虫光亮看书,明年考大学。”江小年冷嘲热讽,白了一眼阿宝。 阿宝梳着黄毛头发,满是沮丧:“还考大学,我烤竹鼠差不多。” 阿太更是鄙夷:“不要带坏孩子。” 清闲的时光,总是夹杂着人情趣味,来来往往的村民们,都透着善良与朴实。 他们好像很忙,又好像很清闲,都是在为了三时三餐奔波。 阿宝就扬言,绝对不结婚生孩子,他从没见过哪种动物一天十几个小时,都是为了觅食的,只要他不生不养安静苟且,资本的韭菜就割不到他。 年轻人们的消极情绪,的确会影响整个村子的精神面貌。 江小年刚回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却总想着传递一些热爱生活的能量给那些喜欢到老堂屋的年轻人们。 上次的冬瓜还放在杂物间里,堆得很高,阿太总害怕不早点处理,就会坏掉。 阿太是从饥饿年代过来的,见过饿殍遍地,故而更加珍惜食物,哪怕把所有的食物都腌制好,也不愿意看见他们坏掉,吃进嘴里,就是最好的储存方式。 “那么多冬瓜,要是坏掉就可惜了,当时就应该全部卖掉的。”阿太惋惜的说,从杂物间里把冬瓜搬进堂屋。 江小年连忙帮忙:“那就晒成冬瓜干,以后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炒肉也很好吃。” 阿太手里拿着刀,把冬瓜搬到了桌子上,削皮,切成长长一条一条的。 江小年看见那群孩子们还在堂屋里面躲避太阳,还是忍不住想要做点美味:“做点冬瓜糖吧?” “我们爱吃冬瓜糖。”阿牛喊起来。 阿福妹砸吧砸吧嘴:“妈妈,我小时候吃过冬瓜糖吗?” “并没有,所以给你做啊。”江小年也在给冬瓜削皮。 李明煦却道:“今晚正好有几个朋友来,我买了牛肉和海鲜,我们就做冬瓜盅吧。” “真好,阿太,我能不能一直在老家陪你,我不想回去奶奶那。”雷蒙抱住阿太的手,在农村简直太幸福了。 阿太当然愿意,有孩子们陪伴,她这段时间能吃能睡的,就连每天晚上喝酒,也有不少孩童陪伴。 阿婶也过来帮忙把冬瓜切成长条的片状,一边抱怨:“我去看儿子了,好嘛,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的,我家老头也跟着忙,让他们回来也不回,放不下那点事,白天卖粥,晚上卖烧烤,有时候还要搞到半夜。” “过一段时间,经济压力不那么大了,他们自然就回来了,他们的孩子还要读书,又买了新房子,哪里都需要钱。”九叔公倒是很看得开。 只要勤奋,哪里都能有口饭吃。 江小年把冬瓜切成了手指长短的方条,在大盆里面用水泡好,便放到了冰箱冷藏一个晚上。 另外的冬瓜干也要放到屋子前面竹篙上一个个的晒干,一桶接着一桶,昨天扛回来的竹子,就有了大用处。 小时候江小年总能吃到冬瓜糖,特别是过年的时候嘴里都会有糖吃,那时候感觉吃冬瓜糖,就好像吃肥肉一样,除了甜就是甜。 现在江小年也希望那群孩子们能吃到冬瓜糖的味道。 直到冬瓜在冰箱里浸泡够了之后,江小年拿出来沥干,又加上一比一的白砂糖,用手搅拌均匀后,再放到冰箱继续冷藏。 阿太又把冬瓜切成了小片状,招呼李明煦剁肉馅,放一点香菇和竹笋,她要做冬瓜酿。 在阿太的手里,真的是万物皆可酿,豆腐酿,茄子酿,莲藕酿……只要想得到,都可以酿…… 李明煦手起刀落的剁猪肉,江小年则在水池旁洗海鲜。 九叔公抽着水烟:“家里有孩子回来还是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这句话一出,九叔公和阿婶的心中满是心酸,二伯奶此时正在老堂屋里消磨时光,忍不住也是在落泪。 91、山珍海味 好像山里的人都这样,年少的时候盼着出去,中年时期在外却盼着回来,等到老年了,却盼着子女们回来团聚,一生都在期盼。 孩子们心心念念的都是冬瓜糖,可是冬瓜糖要等到明天白糖都腌制到冬瓜入味后才能翻炒。 晚上的宴席还没开始,已经来来往往不少人都在堂屋里,还有不少以前李明煦的合作伙伴。 江小年和阿太在堂屋里把刚才剁好的肉馅放进冬瓜片里卷起来,就好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朵,这就是酿的涵义。 酿好的冬瓜放到盘子里面,摆成了鲜花的样子,最后放到蒸笼里隔水蒸熟。 此时,外面的人来人往,就好像是蒸笼里一般,都在等待氤氲的美味。 稻香村的人的眼里都比较有活,不管男女,总是喜欢一起干活炒菜,丝毫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和客人。 有些人来的时候,还带了鱼,或者带了鸡鸭,又或者是刚刚捕捞的鲜虾,或者是其他的野味。 凑到一起吃饭,那是稻香村亘古不变的习俗。 李明煦也觉得很有意思:“我发现稻香村的人就是很喜欢在一起吃饭,不管是买车还是一起劳动,总要找借口吃晚饭喝酒,有时候就算没有借口,也要硬找一个。” “你懂什么,这说明我们邻里关系很好。”江小年刚开始很不习惯这样的“没边界感”,现在却也觉得有意思。 老人们都喜欢这样的热闹,只有这样哄闹的人声鼎沸,才能让他们感觉到这是一个家。 李明煦挑好了冬瓜,一个大冬瓜切成两三节,然后再上面雕刻一些字,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简单的事。 “小年,你画画好,在上面简单的雕刻一些花纹,什么花啊,鸟啊。”李明煦招呼江小年。 九叔公欣喜:“哎哟,都是自己人,随便吃点就行了,还搞这么多花样嘛。” “九叔公,让他弄吧,现在他有的是时间。”江小年笑笑,眼里满是柔情。 今晚一共做成三个冬瓜盅,上面分别雕刻着:花开富贵,吉祥如意,一夜暴富等三个字样。 阿太看了一眼后立马指出来:“前两个寓意很好,这个一夜暴富嘛,啧啧啧……” 年轻小伙子们喊起来:“老太,我们喜欢一夜暴富。” 大家哈哈笑起来,中国人很讲究寓意,总能在吃的上面体现出来。 江小年都能清楚的记得,高考之前,奶奶做了炒葱花,说聪明的意思,炒大蒜,意思考试的时候会算,再有就是两个鸡蛋一根油条,说明一百分。 这种讲究,再生活中是无时无刻不在的。 另外几个小伙子正在处理山鸡,野兔子还有巨大的野鱼,把他们放到了巨大的铁锅里面熬煮出汤,作为汤底。 九叔公是个老饕,早已经搓手等待,时不时的跟阿太交流一下美食心得。 “小姑啊,你就别吃水果了,等下都是好吃的,我刚才看见了,汤底都是好货,还有鱼丸,牛肉丸正在打,鲜虾还活蹦乱跳的,刚才我还看她婶带着几个城里人去后山摘野菜,什么都有啊。”九叔公连连称赞。 “小年妹啊,最好是七点以后再开始吃。”九叔公喊起来。 江小年疑惑:“这又是有什么讲究吗?” 阿福看看天空,又看看井水:“九太公的意思是,七点钟就开始下雨了,雨天吃冬瓜盅火锅更好吃。” 九叔公笑了,在阿福的脸上轻轻捏捏:“真是一个小机灵鬼,什么都瞒不过你。” 李明煦诧异:“真是奇怪,阿福怎么也跟九叔公一样了,还能预测天气?” “阿福可厉害了,下雨,天晴,摸摸空气,嗅嗅泥土都能知道。”江小年也不知道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依据的是什么,也许是每个平凡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特定的天赋吧。 果不然,七点钟的时候,阿婶带着外地人回来,雷雨闪电同时而至。 小伙子们毫不客气的把自家的桌子和电磁炉着扛上来,李明煦在锅里放上冬瓜盅,外围是山泉水,里面倒了刚才炖煮好的野味汤。 众人都纷纷坐下,阿太抱着雷蒙和阿福坐到了主桌,俩孩子理所当然的享受最美味的一锅肉。 李明煦带着小伙子们和以前的同伴一桌,江小年自然而然的与阿婶坐在了小孩桌。 李明煦以前的合伙人突然羡慕了起来:“难怪怎么叫你都不愿意回去,这里多好啊,吃得好,住的好,推开门就能看见云海,后山上面全部都是好吃的。” “只要我不进城当牛马,我在这就能指挥得动牛和马。”李明煦冒出来一句话。 冬瓜酿也出锅了,香味扑鼻,不过在冬瓜盅面前,却变得微不足道。 江小年在厨房里面做了一个鱼腥草,山椒的蘸料碗,分别放到三个桌子上,等到江小年忙完坐下,阿太才发话:“行了,动筷子吧。” 江小年心里暖暖的,只有阿太才会时刻关注到自己。 一边吃冬瓜盅里的肉,一边往里面加入鱼丸牛肉丸香菇等生的东西,冬瓜慢慢的吸收那些万千的山珍海味,与所有的羹汤都融为一体。 此时,李明煦以前的合伙人缓缓开口:“明煦,你想留在这儿也好,你就考虑考虑,我们做一个高级疗养院的事,以后养老肯定是个大趋势,而且你看,你们这儿长寿老人那么多,多少人都来问了。” “这些事问小年,村里的事我管不了,我现在也就管管厨房和孩子。”李明煦看了一眼神色紧张的江小年,始终没有让江小年失望。 江小年却道:“重新在我们耕地上用几千亩地做一个疗养院,是给城里的那些有钱人做后花园,这事我是不同意的,山村本色就是自然淳朴,等到他们都来了,你觉得我们稻香村还能有一席之地吗?” 张宁也在,神色冷漠,来的时候是专门拿来了两条水库鱼。 “宅基地就不要想了,如果说跟村民们租用可以考虑一个民宿养老。”他的话掷地有声。 重新开辟一块养老别墅,这对于稻香村来说,也许就是个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