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探案攻略高岭之花后》 1、倒霉蛋误入针线楼 楚晏睁眼的第一瞬,就看见有人挂在树上。 夜色沉沉,天地无光,梧桐枝丫上悬着一个人,长发披散,衣角飘飞,好似一只沉重的破布袋。 梧桐树下,这具身躯悬空的双脚旁,一个黑影正收回双手,悬挂的身躯便随之微微摇荡起来。 黑影见人已悬好,迅速四下张望一番,又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脸上蒙着的黑布,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整个过程只在瞬息之间。楚晏怔在原地,心跳如擂鼓,使劲揉了揉眼。 她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报警。 楚晏连忙去掏兜里的手机,却连兜也没摸到——衣服,好像怪怪的。 低头一看,再次愣住。 她正穿着一身灰布短打,布料粗糙,样式古怪,看起来竟像是古装剧里的小厮扮相。 楚晏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给我干哪来了? 先前的记忆里,自己分明是在大学湖边看书,夕阳斜照,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就、就……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楚晏脊背猛地发紧,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回头。 转眼间,这人已走到她身边,嘴上嘀咕一句:“水喝多了。”顺手将路边一辆推车扶了起来。 楚晏从这句低语中没有听出恶意,这才强压着内心的惊悚,侧头看去。 身边这人,与自己是一模一样的装扮,手中的推车上载着一个大肚木桶,木质粗糙而老旧,木色发黑,不知是油污还是腐霉,散发着隐隐的酸朽味。 “走吧,叶笙。”此人推着车,神色自然。她虽然也是小厮装扮,声音却丝毫未加掩饰,显然是个女子。 叶笙? 楚晏喉咙动了动,吞下一口口水。方才用理智强行压下的念头,在这一刻却再次得到了确认。 ——穿越了。 灵魂穿越,穿到了一个叫做“叶笙”的身体里。 而且,她并没有原主叶笙的记忆。 “怎么了?”女子见她未动,语气微顿。 在尚未摸清情况之前,楚晏没有开口说话,只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向身后看。 女子顺着看去,也是一怔,转回头道:“怎么回事?” 楚晏见此,终于确定刚刚所见那一幕与她们无关,这才斟酌着道:“方才有人挂上去的,我碰巧看见一抹背影。”语意模棱两可,丝毫不显她的态度。 趁女子转头的功夫,楚晏也迅速地左右打量了一眼,自己正身处一道暗巷之中,藏身于墙后,从方才那黑影的角度看,正是完美的视觉死角,难怪没有被发现。 这暗巷很窄,两侧高墙夹峙,身侧紧贴的砖墙斑驳剥落,更显得老旧而幽僻。 女子的神色已经迅速平淡下来,只稍一皱眉,对着推车努了努嘴:“咱们这还有一位呢,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楚晏眼角便是一跳。 一位?一位什么啊?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啊? 楚晏心中咆哮,面上愈发不敢表现出一丝异样。她想了想,稳住语气,同样淡淡道:“看看死活。” 对方又是一怔,才似被提醒一般,了然道:“不错,若是还没死透,听见咱们在此说话,万一又被救下来,可就不好了。” 楚晏:…… 所以,她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半夜三更,夜深人静,两个女子打扮成小厮模样,推着个高度疑似装了死人的手推车…… 而身边这同伴,即便见到面前的树杈上挂了个人,也面不改色,唯一的担心是对方没死透…… 不得不说,怎么看,她们也不像好人啊! 女子话音刚落,已经轻身跃起,双脚仿佛只在地上一点,便已闪到梧桐枝杈旁,伸手迅速向悬挂的身躯一探,便又旋身飞了回来,稳稳落回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轻功? 楚晏瞳孔猛地一缩,心中已是大惊:这人原来是个高手! 她只是个刚刚穿越三分钟的大学生,在这种人面前,直接被秒没商量。 “死透了。”女子语气轻松,“可以放心走了。” 楚晏:…… 她悄无声息地吸了一口气,尽力缓住心神,暗自想道,既然那人已经死了,便也再谈不上救人,于是只点了点头。 女子推起推车,一边走一边啧啧道:“没想到堂堂景都,天子脚下,竟也这般不太平。” 楚晏心知说多错多,便只“嗯”了一声。 经历方才的所见所闻,她已经丝毫不敢暴露自己是异世穿越而来的身份了。 “你也别不痛快。”女子看了她一眼,“这种跑腿的活原本一个人是足够了。上面让你跟着,不过是看你初到景都,想让你出来熟悉熟悉罢了。” 楚晏看看这黑灯瞎火的街巷,嘴角抽了抽——这能熟悉哪门子环境啊?得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这么见不得光啊?还是说,在对方的认知里,即使是一片漆黑,也不会耽误她熟悉环境啊? “上头自是看中你的。”女子还在劝道,“毕竟,你可是主人钦点来的。” 上头?主人?楚晏默默消化。 女子又看向她:“对了,听说你身手了得,在整个针线楼也算是数一数二,什么时候给我见识见识?” 楚晏:…… 她这穿越,没有原主的记忆也就算了,好不容易穿到高手身上,结果还没继承武功? 女子见她不搭话,只耸了耸肩,也不再说什么了。 一路无话。 在楚晏复杂难言的心绪中,两人一路出了城。这座景都竟没有宵禁或戒严,她们装扮成倒泔水的小厮,在城门处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出城后,女子轻车熟路地穿过林间小路,来到一片荒郊。 眼前,竟是一片乱坟冢。 荒草萋萋,小土包零星散落,偶尔有土包旁插上一块木牌,便已是这里很有规模的坟头了。 女子停下脚步,啧啧一声:“即便是在繁华的景都,也总有无处葬身的倒霉鬼啊。” 楚晏心里咯噔一下,无语凝噎。 女子将推车猛地往前倾倒,木桶盖翻落在地,顺便倒出个不知死活的人来。此人也是个女子,身形僵硬,面色青白。 即便是在漆黑的夜里,楚晏也觉得格外刺眼,只能强忍着转过身闭紧眼的本能,不动声色。 同行这女子随手捞起推车下藏好的铁锹,麻利地挖了起来。不多时,便已挖出个坑,她微微俯身,将地上的人扔进坑里。 她分明是个纤细女子,捞起一人竟似不费吹灰之力,扔人就像是扔塑料袋一般。而后又拿起铁锹,重新填土。 楚晏全程站在一旁,默默扮演着嫌弃这差事太简单而不愿动手的高冷形象。 女子也不管她不出力,只感慨道:“好端端的,非要逃。针线楼培养她这么多年,她又知道那么多事,哪还能有活路啊……咱们做内线的,竟忘了自己身份,和男人去私奔——唉!” 楚晏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所谓的“针线楼”,竟是培养内线的卧底组织?而她们此刻正在做的,竟是将叛逃组织而被灭口的同伴拖到乱坟场丢尸? 别人穿越是做富家千金,她怎么像是进入了即死游戏啊?啊? 随着沙沙几声,坑里的身躯迅速被泥土覆盖,再看不见存在过的痕迹。 楚晏在夜风中站着,指尖有些发冷。 穿越后的第一个小时,亲眼见到悬尸、抛尸,还差点就要陪着一起动手埋人…… 这是什么地狱开局?她想重来! 女子干完“活”,将铁锹随手抛进小推车,轻松道:“回去了。”挖坑、埋尸、填坑,她丝毫不带喘的。 楚晏点点头,再次机械地跟上了她。只留下身后一片窸窣的虫鸣,在幽黑的夜中回响。 两人一路走回城中,这次没走多久,女子便停了下来。 楚晏跟着停下,心中却在判断,她们距离方才来时的暗巷,应该还有不少距离。她不清楚女子停下的用意,只静静看着对方。 女子没看楚晏一眼,只伸手打开小推车上的木桶盖,脚在车上一蹬,麻利地爬进了桶里,而后看向楚晏。 从她的眼神中,楚晏看出了一个意思:快来吧。 这是一个脏兮兮的小推车,一个刚刚装过死人的小推车…… 楚晏指甲掐进掌心,将喉咙中涌动的不适生生咽了下去,让自己的动作尽量显得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大概是原主身手高超的缘故,她虽使不出武功,却还是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结实有力,体能素质很好,不费吹灰之力便依样画葫芦地钻进了木桶里。 此时,楚晏不得不庆幸,多亏这木桶不高,脚一蹬便能进去,没有用轻功的必要。否则,若是这女子用轻功飞进桶里,而她却是手脚并用爬将进去,那么在这一刻,她便已露出破绽了。 女子耸耸肩,似是解释道:“老规矩,对谁都这样,你别在意。” 言罢,她便拿起搭在一旁的桶盖,从里面将木桶盖上。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并不久,但楚晏窝在刚刚装过死人的桶里,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快要窒息,时间更是格外漫长。 终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小推车再次被人推动。 这一次,是真的过了很久,才再次停下。 楚晏知道,这里,便是针线楼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假卧底初探景都府 …… 在一间陈设极为简单的屋子里,楚晏手中拿着一面铜镜,视线轻飘飘落在上面——这张新的面孔,与原先的她同样是接近双十年岁,虽不是沉鱼落雁的惊世美貌,却自有一番气韵,好似悬崖边绽开的一朵山花,清淡素雅,又带着几分倔强的生气,即便并不名妖娆,却有着别样的吸引。 楚晏看了许久,镜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真的穿越了啊。 这终究不是游戏,也不能重开。她只能撑下去,演下去,活下去。 楚晏叹了口气,放下铜镜,站起身来。 从半夜进针线楼算起,她在这里刚刚呆了不满十二个小时。 组织虽名叫“针线楼”,这里却并非一座楼阁,而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处宅邸。 楚晏不曾四处走过,不知其中有几间院落,只知道她所居院落中有四间卧房,每个房中独居一个女子,想来都是和她相同的身份。 楚晏恨不得永远呆在卧房里足不出户,此时却不得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穿过庭院,走向一间书房。 昨夜回来后不久,她便收到了今早来此“开会”的通知。 书房里,只有一个中年男子。 此人约莫四十来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也是中规中矩毫无特色,放在人群中极不惹眼。 他坐在书桌后,见楚晏进屋,开口便道:“紫艾说,你昨夜去的并不情愿。” 楚晏正在关门的手微微一顿,此时才知,昨夜那女子名叫紫艾。 楚晏关好门,转回身,神色淡淡道:“她想多了。” 从紫艾昨夜的态度来看,她身手了得实力超群,且被主人看重,她觉得,自己可以保持一个微微高冷的人设。 男子不置可否,只道:“主人钦点你来,自然有极为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楚晏心里一咯噔,随即稳住情绪。从对方的话语来分析,她似乎还没有真正接到所谓的“任务”,于是她没有接话,静静等着对方说下去。 果然,男子接着道:“潜入景都府衙,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据说那位新任府尹陌以新,断案如神,智计无双,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他顿了顿:“从他三个月前上任以来,我们便想派人潜入府衙,只是一直没有办法打入其中。” 楚晏默默记下听来的信息,简单接了一句:“现在呢?”她不能问得太确切,暴露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 “那位陌府尹背靠相府,与位高权重的丞相萧砚似乎是结义兄弟,除此之外,我们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男子无奈摇了摇头,“他上任后,府衙遣散了所有婢女仆从,也不再接收新人。府里打扫做工的下人,都是萧砚亲自从相府拨去,干完便走,从不在府衙过夜。而我们唯一的机会,也就在这里。” 楚晏若有所思道:“从相府入手?” “不错。”男子沉声道,“相府明日要接收一波婢女,我们已经选中其中一个背景简单无亲无故的孤女,今夜你便出发,将她杀了,顶替她的身份进入相府。” 楚晏喉头不由一紧。 杀?让她杀人?楚晏不想杀人,更不想为了卧底这种原因,杀害一个无辜的婢女。 “相府中有人接应,她的身份虽不可能去府衙,却能给你提供一些便利,让你更快站稳脚跟,争取进景都府衙做工的机会。”男子犹自继续,“待你进了相府,她会主动找你对上暗语。” 暗语?楚晏的心更沉了些,昨日埋进坑里那张青白的脸,仿佛又浮现在她眼前,昭示着她惨淡的结局。 楚晏竭力稳住心神,大脑中飞速运转起来,她缓了一口气,让语气尽量自然:“那位陌大人绝非简单人物,我即便能顶替进相府,偶尔进府衙做些洗衣做饭的活计,用处恐怕也不大。” 男子轻叹口气:“话虽如此,至少也是个机会。只要能见到那位陌府尹,你便想办法接近他,设计骗取他的信任。以你的容貌才情,加上机敏谨慎,想必可以见机行事。”男子仿佛话中有话。 楚晏眼角跳了跳:美人计? 楚晏忍住狠狠吐槽的冲动,摇了摇头。 “怎么?”男子皱眉,“主人已经将你送来,你还不愿?” 楚晏无视男子冷肃神情下散发出的威压,淡淡道:“先前定下此计,不过是无可奈何的下策。此时却不同了。” “怎么不同?” 楚晏想了想,沉声道:“近日,景都可曾发生什么大案?” “大案?”男子一怔,脑海中随即冒出一件事来,“你是说,华莺苑的案子?你怎会知晓此事?” 很显然,楚晏除了昨晚外出一趟,始终待在针线楼里,应当并没有从外界获得消息的途径。 “我并不知晓。”楚晏冷静道,“你先说说看。” 对方愈发不解,却还是讲述起来。 原来,就在前天,景都刚刚发生了一件奇事。 那日入夜时分,一只染血绣花鞋被鸟衔飞,一路滴血而去,惊动了半个景都。 当官府循着血迹找向源头,才发现,一个名叫谭秋的歌女被人乱刀刺死在家中。血溅满屋,鞋失一只。 谭秋平日在一间名叫华莺苑的酒楼弹琴唱曲,那只衔鞋而飞的大鸟,谭秋饲养了多年,它似懂人意,将写着“救”字的血鞋一路带到华莺苑求救。华莺苑老板娘在震惊之下报了案。 不料第二日便自市井传出更多隐秘——原来,谭秋并非第一个死于非命的歌女。 两月前,华莺苑前任歌女玉娘,便在城中离奇消失,再被发现时,已是城南郊外悬崖下一具支离破碎的尸首。只在崖边留下一只绣鞋,成为她唯一的遗物。 血雨未干,坊间哗然,皆言:这便是那缠绕于华莺苑的鬼魂诅咒! 凡是在华莺苑唱曲的歌女,总会离奇横死,成为孤魂野鬼,独留下一只绣花鞋,便如同睁着一只鬼眼,窥视人间。 紧接着,皇上下旨,命府尹陌以新三日内破案。 谁知仅仅过了一日,竟又发生一起命案。华莺苑老板娘,竟在大清早天还未亮时,被人发现吊死在酒楼门口的梧桐树上。 尸身高悬,脚上——又少了一只绣花鞋。 一连三命,三只绣花鞋,一封鬼谶。 距离皇上下旨的期限只剩两日,此事在整个景都愈发传得沸沸扬扬,成为近日来头等大事。 果然……楚晏暗道一声。昨晚看到悬尸那一幕,后来离开时,她有意留心了四周环境。那里虽临暗巷,另一边却通向大路。那具高悬的尸首,最迟等到天亮,必定会被人发现,引起轩然大波。 可她也未曾料到,这竟不是单一一件命案,还牵扯出先前两个歌女的死。而这件事的影响,也远比她所想的大出许多。 楚晏听完前后经过,思索道:“这事,竟惊动了皇上?” 此案虽关系着三条人命,又有飞鸟血鞋与悬尸梧桐这样离奇诡异的场面,可毕竟都是围绕一小小酒楼,楚晏不觉得,日理万机的皇上会亲自过问此事。 男子了然一笑,缓缓道:“歌女谭秋的尸首被发现时,掌心握着一枚染血的玉佩。”他顿了顿,“听说那玉佩的主人,是相府二公子萧濯云,而这事又不知怎么传了出来,引得朝野一片非议。” 楚晏扬了扬眉:“原来如此。” 堂堂相府公子,竟成了轰动景都的连环杀人案疑凶。位高权重的相府陷入此等风浪,难怪连皇上都要限期破案。 男子讲完,再次问道:“你怎知景都有大案,又为何问起此事?” 楚晏心弦绷紧,语气却是随意:“昨晚,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华莺苑门前,一个黑影悬尸梧桐,而后匆忙离去。” “什么?”男子也是一惊,显然,紫艾回来后,并未提起此事。他紧接着问道:“对方看见你了?” 楚晏摇头:“我们当时正巧在一旁的暗巷中。” “那么……你看见那人了?”男子似乎领悟了什么,“你是想作为目击证人,直接找上府衙,接近陌以新?” “嗯。” 男子面色一喜,道:“不错,不错,距离圣旨期限不过两日,你若能帮他指认凶手,解此燃眉之急,必定能得到他的信任!那个凶手,你确定认得出来?” 楚晏再次摇头:“我只看到一个身影,天色太过漆黑,对方面上又蒙着黑布,丝毫没有露脸。” “这……”男子眉头蹙起。 楚晏轻笑一声:“我何必将实情告诉他?” “你是说,假装看清了凶手?”男子琢磨着道,“那之后又该如何收场?” 楚晏状似不以为意:“倘若他没能破案,便是抗旨,这府尹的位子自然做不下去,我也不必再设法接近他,回来便是了。”她顿了顿,神态轻松,“倘若他当真破了案,即便我没有真的帮忙指认,至少也能接近他两日,自有法子让他将我留下。” “什么法子?”男子连忙追问。 “需要你们帮忙,给我演一出戏。”楚晏不紧不慢,如此这般娓娓道来。 “好,好!”男子大喜,“不愧是你啊,叶笙。” 楚晏微微笑着,心中却没有一丝被夸奖的愉悦。 在她心里,正酝酿着一个过程看似一致,结果却截然相反的计划。 ——逃! 武功?不会。 暗语?不知道。 杀人?不想杀! 楚晏心里无比清楚,自己不可能永远扮演“针线楼”里的“叶笙”,这样下去,对她而言无异于玩火自焚。 若等到出门执行杀人任务时寻机逃脱,针线楼迟早会发现她已叛离,她便难逃被追杀灭口的命运,就像昨夜那女子一般……成为荒郊乱坟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土包。 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须要找一个栖身之所,一个能在针线楼的势力下给她庇护的地方。 从眼前男人对府衙的态度可以看出,即便是针线楼,也对景都府衙多为忌惮。他们想要潜入,也只敢派人暗中行事,丝毫不愿直接招惹。 ——想要活命,楚晏找不到比府衙更加合适的地方了。 所谓潜入府衙的计划虽是假,可留在府衙的决心,却是真的。 这一趟,她便要金蝉脱壳,重新做人! …… 正午的阳光洒在街上,楚晏站在街道中央,阳光最盛的地方,周身终于浮起一丝久违的暖意。僵硬的四肢渐渐找到了知觉,她仿佛刚刚从阴冷的梦中醒来,这一刻,恍若隔世。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楚晏抬头看了一眼,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悬,“景都府”三个字苍劲有力。楚晏悄然握了握拳,大步向面前高阔厚重的朱漆大门而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 楚晏跟着衙役一路走进内院,她并不东张西望,看起来规矩而拘谨。 两人所去之处,并非她想象中站着两排衙役“威武威武”的问案大堂,而是穿过几道回廊与拱门,来到一处庭院。 楚晏仍旧低着头,她视线之中依稀可见一方石桌,静置于斑驳树影之下,阳光未及之处。桌上搁着一只素瓷茶盏,旁边摊着一卷半展的书。 风过时,一片叶子悠悠落在书卷之上,又吹起几许茶香,仿佛空气中都带着一种温润静谧的气息,令人心安。 “大人,证人带到了。”衙役回禀一声,便转身退了出去。 楚晏福了福身:“民女拜见大人。” 片刻后,石桌后传来一道悠扬的声音:“听说,姑娘昨夜亲眼见到了凶手悬尸?” 虽只是极为简洁的一句问话,却若风吹竹林,混合着风的飘逸与竹的雅韵,令人如饮甘霖。 楚晏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人。 这是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他正坐在石桌之后,身着一袭月白长袍,身姿雍雅,神色从容。几缕阳光自树缝间洒下,正落在他侧脸的轮廓,好似玉上流转着光华。 他墨色的眼眸中敛着淡淡清光,犹如夜空中一轮皎月,盛着几分温润,又透着几许清冽。仅是这么不经意地望去一眼,便觉秋水为神玉为骨。 楚晏不由地怔了怔。 在看过梧桐悬尸与荒冢埋人之后,眼前这张丰神如玉的脸,简直格外令人如沐春风。 短暂的沉默后,楚晏收回心神,试探道:“阁下是……府尹大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假疑凶指证真纨绔 男子微一挑眉,道:“姑娘觉得不像?” 楚晏垂了垂眼,低喃自语:“民女只是没想到,传闻中断案如神的陌青天,居然如此年轻英俊。” 楚晏自然不会说,先前听针线楼那男人说过,陌以新是丞相的结义兄弟,在她心目中,位极人臣的丞相大人,怎么也该是年过半百的长者,而能与丞相以兄弟相称的,至少也该是大叔级别。 楚晏知道,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对于她方才的愣怔与疑惑,与其加以掩饰,不如直接说出一个同样真实的原因。 楚晏的话令陌以新不由一默。很显然,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 便在此时,一道清亮的男声自庭院另一边的拱门传来:“大人,二公子终于被找回来了!” 楚晏转头看去,便见一少年正自门外颠颠走来。 此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身着锦衣,浓眉大眼,透着几分孩子气。他嘻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愈发显得飞扬跳脱,毫无心机。 而在他身后,还跟着另一男子。此人双眉似剑,眸光闪亮,眉目间洒脱俊逸,倒也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只是一席青衫稍显凌乱,衣摆微皱,靴沿也沾着薄薄一层尘土,几缕鬓发未束整齐,垂落在额前。看起来像是纵马奔波过的模样,面色还带着几分无奈。恐怕便是前面那人口中刚被找回来的“二公子”。 陌以新见了两人,却不搭话,只又看向楚晏,伸手一指那风尘仆仆的男子,道:“姑娘来得正好,此人正是此案疑凶。姑娘看看,昨夜所见之人,可是他么?” 楚晏眼角跳了跳,她谎称自己看到了凶手,虽有后招,却没想到指认凶手的考验来得竟这样快。 前面那浓眉大眼的少年闻言一怔,这才看向楚晏,大大咧咧道:“方才听衙役说,来了个目击证人,便是你么?” 楚晏只点了点头。“二公子”……她在心里默默想着,很快便冒出一个推测——陌以新要她指认之人,便是那位相府二公子萧濯云,死者谭秋手中玉佩的主人。 楚晏镇定地看了那人一眼,很快收回目光,道:“回大人,不是。” 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道:“姑娘可看清了?” “民女可以确定,的确不是这位公子。” 以陌以新和相府的关系,他不可能仅仅因为死者手中握着玉佩这一个线索,便当真认定萧二公子是疑凶。更何况,这个所谓的线索,本身就破绽重重。 楚晏已经明白,陌以新只是在试探她。 萧濯云几步走到石桌旁坐下,嘀咕道:“算你没看走眼。”而后又转向陌以新,漫不经心道,“凶手本就要嫁祸我,若又来个作伪证的,可就不好了。“ 陌以新睨他一眼,淡淡道:“嫁祸?” 萧濯云一噎,无奈道:“你总不会也信了我有嫌疑吧?” “为何不信?”陌以新修长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一叩,“前日,歌女谭秋被杀,手心握着你的玉佩,昨日一早,你便独自出城,不知所踪。” “这不过是巧合而已。我听闻南柘城出了个好厨子,想亲自去尝尝,喜欢的话便将人请回来罢了。谁知回来路上,就遇上到处找我的人马……”萧濯云叹了口气,又眼珠一转,“我可听说,昨天半夜又有一人被杀,还悬尸梧桐,那时我可还没回来,总能洗清嫌疑了吧!” 陌以新轻笑一声,悠悠道:“如今景都传言,萧二公子与谭秋私会时,因谭秋不满足于只做外室,威胁要个名分,萧二公子一时怒起,将人残忍杀害。第二日发现玉佩丢失,怕惹祸上身,匆忙出城躲避。后来又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故而命手下亲信趁他不在景都时再杀一人,还当街悬尸,试图用连环杀人来为他制造不在场证明。你听听,可有破绽?” 萧濯云一脸错愕,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半晌才道:“我到底是得罪谁了?这么恨我啊……” “相府公子的玉佩,如何会在酒楼歌女手中,这一点已经足够可疑了。”陌以新道。 萧濯云再次叹了一口气,这才终于解释道:“说实话,我根本不认得那歌女,原本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前些日子有朋友请我吃饭,遇见那歌女被人调戏,我便出手帮了她。” “玉佩呢?” “你不知道,那调戏她的人,是泊阳侯卢家的公子卢骏年,他虽还未请封世子,却是卢侯独子,颇有势力。”萧濯云继续解释,“我虽帮那歌女一次,却得罪了人,卢骏年自是不敢来报复我,可万一日后将这口气出到那歌女身上,我反而是害了她。所以,我便想施舍一些钱财,让她以此傍身去做别的营生,不必再抛头露面。可那日我身上未带许多银两,便随手掏了块玉佩给她,让她拿去典当了过日子。” 楚晏一直默默听着,此时在恍然之余,也不禁生出几分动容。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已是义举,而这位萧二公子却不止于一时义气,更细细权衡利害,设身处地为对方思量后路。 作为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歌女如此周全体贴,实属难得了。 陌以新思忖道:“你将玉佩送与谭秋,让她拿去典当,她为何没有这样做?照理说,于她而言,钱的作用应当远大于一块玉佩。” 萧濯云也纳闷道:“莫非……是她对我一见倾心,念念不忘,所以舍不得当掉?” 楚晏:……滤镜碎了。 陌以新没有理他,接着道:“另外,此案手法粗暴,丝毫不做掩饰。数刀刺死,除了杀害之外,似乎还含有一种宣泄。” 萧濯云神色一动,道:“若是对死者心怀恼恨,莫非……是那日调戏谭秋的卢骏年?” “那是多久前的事?”陌以新问,“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萧濯云仔细回忆一番,才道:“大约是在半月前。那时卢骏年借着酒劲胡闹,谭秋只敢默默躲避。酒楼老板看起来犹豫着想打圆场,却被他夫人拉住,不敢上前。我见卢骏年还不收手,赶紧站出来,仗着身份赶走了卢骏年一伙人。” 楚晏不由有些好奇,她尚不清楚这里的官位爵位,但泊阳侯府显然已是高门,萧濯云还是能“仗着身份”轻松赶走侯府公子,看来丞相在朝中的确地位极高。 方才那浓眉大眼的少年到此时终于插话道:“这就好办了!如今已有目击证人,只要带到卢骏年面前看看,说不准就破案了!” 陌以新看了楚晏一眼,道:“既然要去泊阳侯府问话,姑娘便也一起吧。” 楚晏自不多话,只规矩道:“是,大人。” 萧濯云也跟着起身。 陌以新却道:“你去做什么?名义上,你如今是被我软禁在府衙严加看管的疑凶。” 萧濯云一愣,道:“只要查出真相,这又有何要紧?” “嫌疑人陪同官府查案,如何服众?”陌以新道,“你若同去,即便查出真相,也会因你的身份而蒙上争议。” 萧濯云更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不甘地坐了回去。 …… 楚晏跟着陌以新,步行前往泊阳侯府。 楚晏一路低眉顺眼,沉默寡言。 走着走着,那浓眉大眼的少年便凑了上来,嘻嘻笑道:“你别紧张,我们大人明察秋毫,不会为难好人的。” 楚晏点头道:“多谢公子。” 少年摸了摸脑袋,赧然道:“别叫什么公子,叫我风青便是了,我是府衙的仵作。” 楚晏从善如流:“谢谢你,风青。” 心中却在思索,她虽不精通历史,却也知道仵作在古时候地位极低,可看此人在府尹大人面前的语气神态,丝毫没有尊卑森严的模样,可见他或许并非一个寻常仵作而已。 风青又咧嘴一笑,道:“我知道,你恐怕还是第一次去泊阳侯府那样的高门大户,还是去指认凶手,紧张也是难免的。我跟你说,等到了侯府,你只需站在一旁默默看仔细了,待走后再私下同大人说,侯府不会知道是你指认的,放心吧!” 楚晏虽然只是装出的拘谨与紧张,此时心底却浮起一丝真实的暖意。 楚晏感激地看了风青一眼,又道了声谢。 “别总谢来谢去的。”风青摆了摆手,“一般人碰上这种事,躲还来不及,而你敢来官府指证,也算是个有胆有义之人,我们会护好你的。” 楚晏心头闪过一丝愧意,不由感慨,真诚的确是最大的必杀器。如果说,寻求府衙庇护,原本只是走投无路之下的别无选择,而现在,却是她想要选择的了。 她尚且看不出那位陌大人的深浅,可眼前这个名叫风青的小哥,却是个明朗爽快的热心肠,而且还有自来熟的话痨体质。要打探消息,找这种人就对了。 楚晏想了想,做出一幅谨小慎微的模样,犹豫着开口道:“泊阳侯是很大的官吗?” 对于所谓的指认卢骏年,除非卢骏年是个身形特征明显的大高个或大胖子,否则她心里并没有底,只能借此机会先了解一些消息。 风青果然毫不犹豫地解答道:“泊阳侯是爵位,不是官位。说起来,卢家最兴盛时,要从这位侯爷往前数五代,那可是因战功煊赫被封为温国公的国公爷啊。只可惜一代不如一代,传到现在,就只剩下泊阳侯这个蒙祖上庇荫而来的虚爵了。要说地位权势,自然比不上丞相,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位侯爷在朝中还是有几分脸面的。不过现在看来,卢家的下一代,只怕更不成器呢。” 风青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泊阳侯府上,卢侯爷态度友好,当陌以新说明来意后,立即叫来儿子问话。 卢骏年却是桀骜不驯,随口便道:“不就是歌女吗,一个个都装什么高洁,没劲透了!” “逆子!”卢侯爷大怒瞪向儿子,“你老实答话,自那日之后,你可有再见过那歌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黑衣人当街下黑手 卢骏年被父亲一瞪,脖子缩了缩,这才有些不耐烦地答道:“没再见过!那日萧濯云偏要与我作对,让我下不来台。我颜面尽失,不过上个把月,哪还有脸再去!” “萧二公子那是为你好,你竟还满口怨怼!”卢侯爷继续斥责儿子,“若非萧二公子拦着,你还要干多少荒唐事,你是嫌没人参你父亲一本吗!” “我只是看上了那歌女,有什么荒唐的?”卢骏年梗着脖子道,“又不是我杀的她,外面不是都在传,那是萧濯云干的吗?” “住口!”卢侯爷当即打断卢骏年的话。这些话在背后传一传也就罢了,怎能在人前嚼舌根,更何况谁不知道这位景都府尹与相府关系匪浅。 卢骏年不敢再扯萧濯云,只为自己辩解道:“不过一小小歌女,要对付她我多得是办法,哪里犯得上为她脏了手,闹出人命来!” 眼看自己的儿子越说越离谱,卢侯爷直气得吹胡子瞪眼,在朝中同僚面前更是颜面尽失,抄起桌边的砚台便砸了过去。 卢骏年偏身躲过,还是吓出一身冷汗,撒腿便向书房外跑,口中喊着:“祖母救我,爹要杀人啦……” 在卢侯爷的怒火与尴尬中,一行人离开了卢府。 楚晏还是头一次当面见到如此纨绔,回想他说的那些恶心话,只觉晦气极了。 风青也一脸嫌恶地啐了一口,转头便忍不住问楚晏:“凶手就是他吧?” 楚晏轻轻吸了口气,摇头:“不是。” “什么!”风青一脸不可置信,“从杀人动机来看,谭秋手中握着玉佩,家中也不曾被翻动,显然不是为财;谭秋尚未成婚,也并无相好,应当也不是为情;剩下便只能是仇杀,可她一个歌女又能得罪什么人?不就是卢骏年吗?而且,卢骏年对萧二公子心怀怨怼,不但有杀害谭秋的动机,更有嫁祸萧二公子的动机。” 楚晏也露出一丝惋惜之色,却还是摇了摇头:“的确不是他。” 方才她仔细观察过,卢骏年虽言行龌龊,人品低劣,却不像是心机深沉之人。且他自恃身份高贵,应当不会用那样的手法杀人,更不可能做出飞鸟血鞋的噱头。 这样一个卑劣小人,仗着家世横行霸道,可只要不弄出人命,便连官府也拿他没办法。楚晏很想干脆指认他就是凶手,可她不能这么做,因为传说中断案如神的陌大人,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一旦将她拆穿,她的话便再不可信。 这样想着,楚晏不着痕迹地看了陌以新一眼,却在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长身玉立,微风拂动衣袂,分明处于闹市之间,却恍若不染尘世之人。午后的阳光更衬得他侧颜如玉,一双眼眸好似湖中浮着月影,温润而清冽。 楚晏不由便多看了几眼。 便在此时,楚晏的余光中忽然出现几抹黑色。 侧头看去,只见数道黑影从街道两旁的屋顶上倏然蹿出,如鹰击长空,径直向她扑来。 来了!楚晏心头一动。 “快跑,快跑啊!”风青也注意到情况不对,高声提醒。从这一刻的反应可以看出,他并不会武功。 楚晏却仿佛是吓懵了一般,愣在原地,脚下没有动弹。 身后一队随行衙差大惊失色,忙不迭迎上阻拦,只是衙差们都是寻常出身,武艺也不过稀松平常。而那些黑衣人却身手矫健,显然非等闲之辈。十名衙差,没过几招便被三个黑衣人逼得步步后退。 眼见一个黑衣人已攻到楚晏面前,楚晏仍旧没有动弹。便在此时,一股力道却从身侧传来——是陌以新。 他一把拉住楚晏的手臂,向旁一带,便与黑衣人擦身而过,闪过一击。 “大人小心啊!”风青又叫。 在这一刻,楚晏的目光与这黑衣人露在外面的双眼对上。 ——是紫艾。 虽然那晚昏暗如墨,可楚晏却忘不了她那双眼睛。 在楚晏刚刚进入这个世界的一夜,那双填埋同伴尸首也毫无波动的眼睛,给楚晏心底刻下了第一道阴影。 擦身而过的这一刻,楚晏在这双眼睛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欣赏,仿佛在说——不愧是你啊,叶笙。 不错,这场刺杀,便是楚晏安排针线楼为她演的一出戏。 离开针线楼前,楚晏对那个男人说出了一个计划。 她以目击证人的身份找上府衙,却无法真的指认出凶手。为了不被拆穿,她需要一场刺杀。在陌以新看来,这必定是凶手知晓了证人的存在,买凶前来灭口,便会对她所说的目击深信不疑。 而在刺杀中,她只要受惊过度,便可顺势装作短暂失忆,忘记了那晚看到的事。如此一来,府衙必定会一面保护她不被灭口,一面为她“治病”,让她尽快想起来。 一出苦肉计,她便能暂时留在府衙。日后再辅以美人计,长久地留下便也并非难事。 当时,男人听完楚晏的计划,赞不绝口。在他看来,此计虚虚实实,比原先通过相府到府衙做工的计划要好出数倍。而一场虚假的刺杀对于针线楼来说绝非难事,自然一口应了下来。 此时,紫艾看到陌以新毫不犹豫伸手救了楚晏一把,在她心里,想必以为楚晏的美人计已经开始奏效了。 楚晏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嘲讽。紫艾大概不会懂,有些人,就是会本能般地对萍水相逢之人伸出援手。 譬如萧濯云,譬如风青,譬如方才的陌以新。 楚晏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紫艾反身出手,转眼间已再次挥掌而至。 楚晏只觉后背一震,仿佛整个上半身被巨锤砸中,在猛烈的力道下她身形翻转,止不住地后仰,狠狠摔倒在地。而后喉头一腥,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倒地前,她与紫艾再次四目相对。紫艾眼中的赞赏更盛。 很显然,在紫艾看来,楚晏这个“身手不凡”的高手,显然是兼具了演技高超、个性狠绝、勇于牺牲等极为强大的专业素质,才能抵抗身体的本能,不闪不避不还手,硬生生吃下这一击。 楚晏:我去你大爷。 说好的“受惊过度”,意思意思得了,你们出手这么狠! 紫艾侧头瞥了一眼,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匕首自袖中探出,便欲上前再补一刀。 楚晏:? 便在此时,又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此人一身布衣平平无奇,可衣袖翻飞之间,一掌、一腿,便将紫艾逼退数步。 三个黑衣人见来人气势凌厉,武艺超绝,皆面色一变,果断弃战而逃。三个人向三个方向飞身掠起,疾奔而去。 “快追!”衙差们反应过来,也兵分三路追去。 那高手却未再追,只看向陌以新,似乎是在等他吩咐。 楚晏仍狼狈地躺在地上,身上的布裙已沾满灰尘,前襟还落着斑斑血迹。她呼吸仍有些困难,胸口艰难起伏着,定睛看向刚刚到来的高手,不由一怔。 此人竟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虽然浑身的气势截然不同,眉眼间却与风青极为相似。若不细看,楚晏甚至会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果然,风青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咋呼道:“风楼,还好你来了!” 风青、风楼,两人同样姓风,同样年岁,长相相似又略有不同,或许是一对异卵双胞胎? 风青此时也没多寒暄,俯身凑到楚晏跟前,一手搭上了楚晏的脉搏。 楚晏正想开口问他居然会诊脉,便胸中一滞,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 当意识再次爬上她的大脑时,楚晏没有立即睁眼。 她发现自己正平躺着,手指向下轻触,身下似乎是柔软的床榻。 “……除此之外没有大碍,只是气血受创,又受惊过度,一时半会恐怕醒不来了。”是风青的声音。 看来,风青的确会诊脉。 楚晏默默想道,不过,风青分明说她醒不来,她却已经醒了,或许还是这具身体底子超出常人吧。 “准是凶手买凶来杀人灭口的!”风青接着道,“可是,凶手怎么知道她是证人呢,我们只带她去过泊阳侯府——莫非……真是卢骏年!可她分明说不是啊,啧。” “我知道了!”风青又一惊一乍道,“以卢骏年的身份,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手下亲信必定不少,当街悬尸那种事自然不需要他本人去做了,难怪这姑娘方才没认出!” “可惜衙差没追到人,真是可惜啊!”他又对风楼道,“你方才怎么不去追呢,只要抓住一个,严加审问,不就破案了!” 风楼摇了摇头,那几个黑衣人一心逃脱,毫不恋战,即便是他也难以追上,更又怕他们另有人手,这一追便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只道:“大人的安全最重要。” “这倒也是。”风青嘀咕一声,又兴奋起来,“方才你没看到,大人反应真是快极了!若非大人神来之笔的一拉,恐怕等不到你来,这姑娘已经一命呜呼了。大人真是身似流云,惊鸿——” 楚晏闭着眼,都能想象到他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模样。 “风青。”陌以新的声音忽然响起,“别说了。”他的音色温和而疏离,打断了风青的话。 风青的话音戛然而止,仿佛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似的,再也没有开口。 整个屋中突然变得静悄悄,“昏迷”中的楚晏都能感到那种令人压抑的气氛。 陌以新打破了沉寂:“风楼,说说你的发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盗匪帮倒卖美少女 “是。”风楼应了一声,“谭秋身上那件衣裙,出自景都最大的成衣铺下属的一家分号。那身衣裙是最新款式,订购时需得量体裁衣,待缝制好后再送货上门,因此,订购之人都有登记住址。我核对过地址簿,谭秋是在十三日前买下的。” “那件衣裙究竟多少钱?”风青忍不住问。 “那料子是上好的浣花锦,衣裙又是新款,要五两银子。” “什么!”风青惊得跳了起来,“我整整半年工钱,竟然才买得起一件衣裙!” 风楼面无表情,接着道:“而那双绣花鞋,与衣裙配成一套,成套购买需要八两八钱。” “这、这也太贵了!”风青仍在惊叹,“谭秋只是一个普通歌女,怎么买得起这么贵的东西?” 风楼默了默,又补充道:“据店铺老板所言,他对谭秋此人并无印象,想必不是常客。” 楚晏听到这里,也有些明白过来。 大概是谭秋身上穿的衣裙过于精致锦绣,一看便知价格不菲,与她歌女的收入不符,于是陌以新便从衣裙入手,命风楼去调查了那件衣裙的出处。 要在这么大一座城里找一件衣裙,绝非易事。找到城里最大的成衣铺,下属分号又不知凡几。风楼这么逐个查过来,可见他不但性情沉稳,做事也极为可靠。 风青还在纳闷:“如此说来,谭秋是在不久前刚得了笔财,到底是哪来的钱?” 楚晏脑海中很快冒出一个念头。 “玉佩。”陌以新的声音与她脑中的念头重合在一起,“也许,谭秋真的依照濯云所言,去当了玉佩呢?” 萧二公子是在半月前将玉佩送给谭秋,而谭秋是在十三日前订购了昂贵的衣裙,时间上的确十分吻合。 风青更加讶异:“倘若当了,玉佩又怎会还在她手里?” 陌以新自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风楼道:“找人将这玉佩图案拓下来,多画几张,带衙差们去各家当铺查问。” 楚晏默默为风楼点了根蜡,对于谭秋是否真的典当过这枚玉佩,其实也只是推测而已,相比于寻找衣裙,对当铺的调查更是全凭运气了。打工人真是不容易啊。 风楼没有二话,接过玉佩便出了屋子。 风青想了想,道:“大人,我去端碗汤药来,应当能让她早点醒。” “嗯。”陌以新道,“将门开着吧,不必关了。” 或许他这是避嫌的意思?楚晏倒不在意这些,她只在思考自己“醒来”的时机。 房门一开,便依稀传来守在门外不远处的衙差闲谈低语的声音。 “你知道有多诡异吗?”一个衙差道,“那是一只大鸟,带着一只浸了血的绣花鞋,就那么滴答、滴答——一边飞,一边滴血!” 这位衙差大哥十分擅长渲染,用一种专门讲鬼故事的缥缈语气,生动还原了谭秋死后的画面。 “快别说了,别说这些怪事。”另一个衙差显然胆小了些,出声制止道。 “哈哈哈,胆小鬼。”鬼故事衙差笑道,“咱们干这行的,见的怪事还少么?先前那些野狗不也是?” “什么野狗?” 鬼故事大哥又起了兴致,娓娓道来:“城南郊外有群野狗,起初还没什么,可大约是因为无处觅食,久而久之便成了恶犬,常与过往行人抢食,甚至频频发生追咬事件,住在城门附近的人家更是深受其害。” “这事我也听说过。”胆小衙差似乎有了些印象,“好像一个多月前有几户人家联合起来,到府衙请大人派出衙差,整治恶犬。” “说的正是此事!”鬼故事大哥激动道,“我正好也在大人派出的那队人里。我们一路到了南城门外,好不容易才在树林里找到那几条恶犬,你猜怎么着——” “你快说,怎么了?” “那几条恶犬,都已被毒死了!”鬼故事大哥道,“我们找有经验的农户看了,是最普通的耗子药,可附近人家都说不是自己干的。”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回来向大人复命了呗。那群恶犬伤人众多,不管是谁除掉他们,也算是为民除害了。”鬼故事大哥给狗故事画上了一个有些索然无味的结尾。 楚晏心不在焉地听着,在心里将自己想好的话又梳理了一遍。而后酝酿一番,呻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姑娘醒了。”陌以新的音色很有辨识度,如暖玉相击,温润而清冽。 “我、我还活着吗……”楚晏虚弱道。 她本能般地撑着身子坐起,整个背部连带着胸口都传来一阵痛楚,楚晏又在心里将针线楼骂了几遍。 “姑娘感觉如何?”陌以新淡淡问道。 按照楚晏对针线楼讲述的计划,此时,她便应该露出一个痛苦中夹杂着惶恐,惶恐中夹杂着茫然的表情,柔弱地说:“我这是在哪?你又是谁?”——失忆了。 可是,楚晏却没有这样说,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中闪过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哑声道:“大人,大人救我!” 陌以新道:“姑娘放心,那几个黑衣人已被击退,你如今在景都府衙,没有性命之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楚晏略微一顿,索性便如同请青天大老爷伸冤一般,跪坐在床上,肃然道,“我是被坏人缠住了!” 陌以新听闻此言,也头一次露出两分意外之色,道:“姑娘何意?” 便在此时,风青端着药碗,风风火火地进了屋,见此情形,先是一喜道:“你醒了!”而后将药碗递向楚晏手中,才疑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晏心道一声来得正好,这个风青心思单纯,热心仗义,又和陌以新关系亲近,她如今有求于人,有这人在场,多少能为她说几句好话。 她接过药碗,看也不看便仰头一饮而尽,将药碗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再次看向陌以新与风青:“谢谢。” 风青讷讷看着转瞬即空的药碗,喃喃道:“这、这药很苦的……” 楚晏苦笑摇了摇头,经历这么多生死之间的惊险,一碗苦药而已,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了。 陌以新道:“姑娘方才要说什么?” 楚晏咬了咬唇,仿佛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那些黑衣人的来历,我是知道的!” 风青一怔,接话道:“我也知道啊,不就是凶手雇来刺杀你这个证人,杀人灭口的吗?” 你还会抢答了啊……楚晏嘴角抽了抽,才道:“那些人与凶手无关,他们、他们是一伙江洋大盗!” “啊?”风青呆住。 “我本外地人氏,那伙人到我家乡打家劫舍,许多人都被他们杀了。他们见我姿色不俗,便将我一路掳来,说要带到景都卖个好价钱!”楚晏一本正经地胡诌,语速飞快,唯独说到“姿色不俗”时,语气略顿,连自己都觉得一阵尴尬。 “我还碰巧听到他们说,要在景都干一票大的!”楚晏继续满嘴跑火车。 这些说辞,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作为一个现代人,“有困难找警察叔叔”的意识几乎是一种本能。所以,在听闻针线楼是要让她潜入府衙时,她一瞬间便决定利用这个“任务”,顺理成章地离开针线楼,借府衙逃生。 可是,一个谨慎到连婢女仆从都不要的人,又怎会随便收留一个来历不明之人? 她虽然有“指认凶手”的幌子,可她本就没看清不说,就算真能指认出来,之后呢?她可不认为,那位比美人还要赏心悦目的陌大人,会中什么美人计。 所以,她必须要想一个长期的理由。 ——一伙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还要在天子脚下“干一票大的”。 作为景都府尹,绝不可能对这样一伙人置之不理。毕竟,景都若真发生这种事,身为府尹第一个难辞其咎。 这样一来,她也就有了继续留下,继续被保护,继续指认那伙并不存在的“江洋大盗”的理由。恐怕她即便想走,陌以新也不会让她走了。 对于最终究竟能留多久,她虽然并无把握,可是她想,若是她能在这段时间展现一定的才能,体现足够的真诚,或许,对方会愿意给她一个好去处。 她本可以直接将针线楼的事和盘托出,可是,她毕竟占用了叶笙的身体,若是将针线楼卖的太彻底,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这个谎,便是她为针线楼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针线楼为她演一次“江洋大盗”,而她为针线楼编一个谎。从此两不相欠。 楚晏只想仰天长啸一声,别人穿越,顶多说句“失忆”的谎也就够了,谁要像她一样绞尽脑汁地两头骗啊! 楚晏一番话说完,风青已是瞠目结舌:“你、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楚晏重重点头,“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凶手悬尸是在三更半夜,我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街上去?” “那你当时……” “那是我趁看守的人熟睡,偷偷跑了出去,躲在暗巷里时,才恰好看到了凶手。”楚晏长叹一声,“等天一亮我就赶忙跑到府衙来了。” “原来如此……”风青喃喃道,转眼已是义愤填膺,“堂堂景都,天子脚下,居然还有这种事!哎呀,你为何不早说呢?” 楚晏一愣,迅速反应过来,低头道:“我只是想,若我能指认凶手,立下一功,或许,大人便肯帮我了……毕竟,很多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这是什么话!”风青一挥手,“我们大人心怀天下,行侠仗义,绝不会坐视不管的!是吧,大人?”风青看向陌以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腹黑男扮猪吃老虎 陌以新始终未曾开口,此时也只是扬了扬眉,如墨的眼眸中清光点点,不染纤尘,只带着一丝淡淡的兴味。 楚晏的心跳更快了,很显然,这位陌大人,并不似风青那般单纯。她紧盯着对方的双唇,生怕从中间蹦出一个“不”字。 片刻后,陌以新才不紧不慢道:“姑娘先在府衙住下便是,至于姑娘所说之事,待此案了结后,再从长计议。” 楚晏蓦地松了口气,连忙道:“多谢大人!” “我就说嘛,我们大人可是天下第一的好官,怎么可能见死不救。”风青咧嘴笑着,“姑娘虽然遭遇可怜,这回却遇到大好人啦!对了,姑娘既要留下,我们也不能总是姑娘姑娘的,还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楚晏正因初步实现计划而心中松快,顺口便答道:“我叫楚晏。” “楚晏?”陌以新似乎有些意外,眸中的惊异却转瞬即逝,“哦,那姑娘姓什么?” 楚晏愣了愣,随即解释道:“我就姓楚,清楚的楚,单名一个晏字,言笑晏晏的晏。” “哦?”陌以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若非他一双眉目实在俊朗,楚晏恐怕会被他笑得发毛。 风青却反而收了笑,撇嘴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拿我们寻开心?” “什么什么意思?”楚晏愈发摸不着头脑。 风青没好气道:“你要是姓楚,我还是天王老子呢!” “为什么啊?” 陌以新手指轻叩两下,缓缓道:“姑娘,楚是本朝国姓,除皇室之外,断然是不会有旁人姓楚的。” “啊?”楚晏目瞪口呆。 穿过来这几日,她只看出这里是架空朝代,却没有人会把国号挂在嘴上,她更不可能去问旁人,“请问这是哪朝哪代?”——不被当做失心疯才怪。 是以时至今日,她都不晓得这里叫做楚朝,可就算知道,她又怎能料到只有皇室中人才能姓楚?唐朝也有平民姓李,汉朝也有大把人姓刘,这是什么鬼朝代,皇室还霸姓? 而且,她到底犯了什么太岁?穿成地狱开局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快要走入正轨,结果连说个名字都能踩雷! 楚晏连连腹诽,赶忙补救道:“我真不知道……先前也说了,我是外地人氏,我家在很远很远的大山里,我们那里平时与外界不通,从来都不知晓有楚国这个地方,有好几户人家都姓楚的。” 楚晏实在不喜欢骗人,却在这短短一日里,第n次发挥了编瞎话的本事。 “原来是这样。”风青喃喃一声,“可是,姑娘既然要留在这里,这个名字实在不大方便。” 楚晏深以为然,她着实不愿因这特殊的姓氏再惹上什么麻烦。她想了想,索性看向陌以新:“大人既然好心收留我,便请大人为我改个名字吧。” 一个名字,也是一个缘分,若有朝一日,府衙不再收留她,或许对方还能念在这个名字的情分上,给她寻个好去处。 陌以新倒不推脱,思忖片刻后,斟酌道:“那么,叫林安如何?” 林安?倒挺顺口。楚晏心领神会道:“楚晏二字,各取一半?” “嗯,三百年前本朝初立时,楚姓平民便是取字一半,改姓为林。”陌以新解释道。 楚晏暗道一声原来如此,又有些惊叹,纵观历史,三百年对于一个朝代而言已算长寿。难道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合久必分的当口?难道自己穿到了即将飘零的乱世? 楚晏的脑洞不知飘到了哪里,才回过神来,干干脆脆道:“林安多谢大人。” “不必多礼。”陌以新轻轻颔首,转头道,“风青,去收拾出一个单独的小偏院,给林姑娘住。” 他这称呼太过自然,让“林安”有了一种自己原本便姓林的错觉。 “成。”风青简单一应,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林安终于松了口气,此事已经告一段落,自己作为刚刚苏醒的伤员,在正式入住之前,应当可以在这里静养半日。 于是,她看向陌以新,一脸感激做恭送状,然而一秒、两秒……过了三分钟,陌以新仍然稳若泰山,毫无起身离开之意。 “大人?”林安出声询问。 “林姑娘,”陌以新这才淡淡开口,“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林安心头一跳,沉声道:“大人请讲。” “昨夜,姑娘当真看到了凶手的样貌么?” 林安的心向下沉了沉,尽量冷静道:“大人何出此问?” “华莺苑门前那条路上,夜里并不点灯。”陌以新缓缓道。 林安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先前,她已经言之凿凿地指出萧二公子与卢公子都不是凶手,到这一刻,自然不能再轻易反口。 她道:“那里的确很黑,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恰好有月光映在那人面上……” “林姑娘。”陌以新看着她,“昨日是八月初一,每月初一又叫朔,朔夜无月,更不会有什么月光。” 他眸光浅淡,如同上午初见时那般,温而不暖,清而不冷,却散发出一股无来由的压迫感。 林安原本的神情僵在脸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是理科生,不懂得什么月相,更不知昨日刚好就是初一。难怪昨夜格外的黑……林安苦笑一声,运气这东西,还真是一次也不站在她这里。 她先后两次辨认凶手,陌以新不曾质疑过她的“证词”。此时才知,原来,他从一开始便从未相信过。 他只是在慢慢观察她的反应,猜测她的意图。 待要拆穿她时,他只说那里不点灯,而她为了圆谎,自然而然会主动提起夜里唯一的光源——月光,这便成了她说谎骗人的铁证,再也无从辩驳。 “至于所谓的江洋大盗……”陌以新摇了摇头,“姑娘不曾见过,恐怕不知,被盗匪掳过的姑娘,真正会是什么模样。” 陌以新眸中闪过一丝悲悯,林安只觉得自己愈发可笑。 自从穿越那一刻起,她的世界陡然剧变。对身遭的谨小慎微,对未来的茫然畏惧,都被她强压在心里,仿佛只要狠狠吐槽几句,就还能若无其事地挤出笑来。 可是如今,就在她以为终于可以赢得片刻安稳,那个安稳的美梦却一眨眼成了泡沫,让她恍惚间闪回了曾经反复梦到的溺水噩梦里,冰冷,窒息,濒临绝望。 良久,林安只吐出一句话:“大人……究竟为何答应收留我?” 陌以新不答反问:“那么,姑娘千方百计想要留在府衙,又是为何?” 林安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实不相瞒,那伙人并非盗匪,而是一个名叫‘针线楼’的组织,我也不是被他们掳来的,而是被意外错认,误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稀里糊涂进了楼里,才知道事情不对,却也不敢直说,以免被杀人灭口,只能借着被派出任务时逃之夭夭,却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此事太过离奇,又事关隐秘,所以……我才不敢与大人实说,只想息事宁人罢了。” 一番话说完,她便垂下了眼,静静等待对方的回应。 不好意思了,叶笙。林安心中默默想道。眼前这人太过难缠,她已经尽力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尽量实言,只是灵魂穿越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终究无法道明,这番话中难免还有模糊之处,也只能看对方是否接受了。 片刻的静默后,陌以新并未对林安的话作何评论,只将“针线楼”三个字重复一遍,开口问道:“那是一个怎样的组织?” 林安如实道:“我在那里总共就只呆了一日,只知道那大概是个内线组织,培养女子送到各处去做暗桩,织成情报网。至于其他,我实在不甚了解。” “针线楼的主人是谁?” 林安摇了摇头:“这种事,我丝毫不敢过多打听。” 陌以新接着问:“那楼在何处?” 林安叹了口气:“那里无论进出,都是要坐进推车里由人接送,我对这地界本就陌生,实在不知方向。对了,那附近应当有野猫出没,我在夜里听见过猫叫。” 沉默片刻后,陌以新才又开口道:“既是错认,那么针线楼原本一定有个人,与姑娘长相极为相似。” “不错。”林安干脆点头,“那人叫做叶笙,她们都这样叫我。”林安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叶笙这个名字,反正现在叶笙就是她,也不可能再变出第二个来。 “总之,我之所以千方百计求大人收留,就是因为针线楼。我已被他们当做叛徒,这种组织不会留我这个活口,除了躲在官府,我只有死路一条。”她顿了顿,索性接着道,“轮到大人回答我的问题了。大人既然看出我都在说谎,为何还答应收留我?或者,只是在耍我?” “原因有二。”陌以新微微向后一靠,方才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霎时间便荡然无存,“第一,作为府尹,遇到一个似乎并未犯罪,却满口谎话的可疑之人,不论是出于职责还是好奇心,我都想要一探究竟。” 满口谎话……可疑之人……林安嘴里发苦,无言以对。 “第二,因为你眼中的求生欲。” “什么?” “虽然你话中诸多隐瞒,可有一点是真的。你当真走投无路,也当真害怕再与那些人有所牵扯。”陌以新没有用疑问的语气,“前途未卜,生死难猜,我曾经历过。若有机会让另一个人不去经历这些,倒也不错。” 林安心中一颤,鼻尖涌起微微的酸涩,良久,只低声道了一句:“谢谢大人。” “不过——”陌以新忽而话锋一转。 林安又是一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苦命人惊闻魂不断 “不过现在,又多了两个原因。”陌以新嘴边泛起一个清淡的笑,好似清风拂过花林。 一股被人捉弄的郁闷刚刚升起,便因这个笑而瞬间消散,林安只问道:“什么原因?” “第一,你说你姓楚,这让我很好奇,若要报个假名,为何偏偏编出个假的不能更假的呢?” 林安是哑巴吃黄连,天知道她真的姓楚! “第二,针线楼。”陌以新手指轻叩两下,只简简单单说了这么几个字。 林安却已心领神会,像针线楼这种组织,显然并非善类,还设立在一国之都,更可见其背后的势力不可估量,不知又牵涉着如何别有用心的阴谋。 身负守护景都之职的府尹大人,将这事放在心上,一点也不奇怪。 而她作为唯一一个从针线楼逃出的“知情人”,便也成了唯一的线索和证人。 “我明白了,谢谢你。”林安又道了声谢。上一次,是为他愿意收留的好心,这一次,是为他开诚布公的坦荡。 “那么,姑娘好好休息吧。”陌以新终于起身告辞。 “大人,华莺苑的钱老板终于醒了!”便在此时,风青又跑进屋来。 醒了?林安不明所以。 风青随即解释道:“清早,钱老板亲眼目睹他夫人被吊死在自己门口的梧桐树上,当即便昏了过去,刚刚才苏醒过来。” 陌以新点点头:“将他叫到书房,我要问话。” 风青挠了挠头,道:“不如将他叫过来,让林姑娘也见见。”他微微一顿,“先前三个死者,玉娘、谭秋、钱夫人,都与钱老板有交集,他的嫌疑也不小。林姑娘若认出他是凶手,案子不就破了!” 林安:…… 这个风青,还在心心念念让她指认凶手呢。 陌以新挑眉看了林安一眼,薄唇轻轻一抿,似笑非笑。 林安连连咳嗽几声,心里想道,在一个人面前丢脸,总比在两个人面前丢脸要好。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好啊,我也去看看。” “只是林姑娘刚刚受伤,如此还是太辛苦你了。”风青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若非有三日圣旨期限,我也不会这般不近人情。” “不辛苦,不辛苦……”林安挤出腼腆的笑。 当着知情人撒谎,着实是一件尬事。更何况,陌以新光风霁月的笑容就在眼前,更衬得她像个阴暗爬行的撒谎精。 …… “呜呜呜……内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呜呜……”当林安整理好仪容,走到院中时,便听见一道哀凄的哭声,显然便是华莺苑钱老板。 风青的声音接着响起:“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夜亥时到子时,死因是脑后被钝器敲击所致。死者脖颈上只有一道勒痕,与树枝上悬挂的布绳相吻合。因此,是先被人从脑后敲击致死,死后才挂上树枝的。” 男子的哭声更大了。 林安嘴角抽了抽,钱老板问夫人是怎么死的,显然不是想听这么一段冰冷详细的验尸结果…… 风青见林安走近,招招手让她站在自己身旁。 待钱老板哭声渐歇,陌以新开口道:“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在何时?” 钱老板跪坐在地有如雕像一般,听到问话,眼珠才动了一下,哑声道:“回大人,内子昨日下午便出了门,之后一直没有回来。” “一夜未归?”风青惊讶,“你都没有出去找找?” 钱老板痴愣道:“谭秋死后,外面传言华莺苑被鬼魂诅咒,闹得沸沸扬扬,店里生意一落千丈。内子说,如此冷清下去不行,她要去想想办法,让我留下看家。内子娘家有些本事,往常遇事她也常回去搬救兵,我以为她又是回娘家找人帮忙去了。谁知……”钱老板面上又露出惊恐之色,眼泪也无知无觉地涌了出来。 沉默片刻后,陌以新再道:“半月前,谭秋曾在酒楼中被泊阳侯府公子卢骏年欺辱,后被相府萧二公子相救,并赠以一枚玉佩。此事,你也知晓吧?” 钱老板面色一慌,点头讷讷道:“卢公子一向喜爱听曲儿,是草民酒楼的常客。不过那位萧公子却是头一次来,草民本不认得,后来听他们争执时所言,才知道那是相府公子。” “那枚玉佩,一直在谭秋身上吗?” “这……草民不知。草民未再见过,秋娘也不曾提起。” 思量片刻后,陌以新又问:“华莺苑前任歌女玉娘,被人发现死于崖下。在那之前,她已在城中消失数日,你们为何不曾报官?” 钱老板一怔,似是没想到陌以新会忽然问起另一个歌女,连忙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玉娘失踪时,已经不在华莺苑唱曲了,所以草民并不知道。” 风青讶异道:“玉娘不干了?她可曾说过为何请辞?” 钱老板抹了抹汗:“是、是草民与内子辞退了她……” “为何?” 钱老板结巴道:“因、因为,玉娘偷窃……华莺苑不能再容她。” “偷窃什么?” “偷窃……客人财物。” 林安思忖着,此时也开口问道:“谭秋和玉娘,是否相识?” “姑娘怎么知道?”钱老板先是微讶,而后才重新低下头,答道,“玉娘收拾东西离开那日,谭秋过来陪她,两人看起来很是亲近。玉娘说,谭秋与她是同乡,也是她在景都唯一的好友。不过,玉娘离开后再没来过,草民便不知二人是否还有交往了。” “收拾东西离开?”陌以新微微蹙眉,“玉娘原本住在华莺苑里?” “是。”钱老板道,“内子说酒楼后院的空房闲着也无用,所以凡在酒楼做工的人,若不想在城中另寻住处,便可住在后院,拿一部分月钱来抵房租。” 林安便道:“那她离开酒楼后又去了何处?” 钱老板茫然道:“这就不知道了。” 这人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稀里糊涂的模样,对自己妻子的行踪都不甚了解,更何况是一歌女了。酒楼出了事,也是妻子外出求援,而他留下看家。林安觉得,这位钱老板,是一名合格的混子。 风青踱着步子,敲着自己的脑壳,道:“也就是说,你是通过玉娘认识的谭秋?” “不错。”钱老板点头,“当时玉娘向我们引荐了谭秋,替她说了不少好话,我们便与谭秋签了长约。在那之前,谭秋不过是辗转于各家酒楼,有一场唱一场,生活并不安稳。只是没想到,短短不过两月,谭秋居然也……”钱老板沉重地叹了口气。 将钱老板送走后,风青立即又凑过来:“是他吗?凶手是他吗?” 林安顶着陌以新饶有兴致的目光,硬着头皮道:“不是。” 风青不疑有他,顿时便泄了气。 …… 这一日转眼过去,待林安终于草草安顿下来,已入夜了。 在暂时独属于自己的小偏院里,林安平躺在床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身下松软的床褥——这里,便是她眼下的小窝了。 虽然背后的伤还隐隐作痛,可在经历了暗巷、乱坟、黑暗组织这些地方之后,府衙对她而言,简直就像散发着安全感的快乐老家。 林安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再次睁开眼,身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到底不是梦啊…… 扑朔迷离的命案就在眼前,三日破案的圣旨还悬在头顶,可是,这却是林安穿越以来,头一次能够安下心来。 她眼前不断闪过一幕又一幕画面,染血的绣鞋,锦衣的歌女,高悬的尸体,诅咒的传说…… 这件被她意外撞见的连环杀人案,原本只是她借以逃生的契机,到此刻,也真的让她产生了好奇与兴趣。 飞鸟血鞋,加上悬尸梧桐,两件案子都是以最为奇诡的方式,给所有目击者带来了最大的震慑,也难怪会成为景都百姓茶余饭后的头条话题。 还记得晚饭前,陌以新派去钱夫人娘家查问的衙差回禀说,钱夫人昨日并未回娘家,娘家人都没有见过她。 林安在脑中梳理着已知的线索。钱夫人一案,有两个最大的疑点。 钱夫人不论究竟去了何处,都是在光天化日下出的门。热闹市井,人来人往,若说无人留意到一个妇人并不奇怪,可凶手要制服她,却不可能不惊动旁人。莫非是熟人作案? 至于悬尸,就更古怪了。凶手既已将老板娘杀害,接下来既可以抛尸,也可以藏尸,都能推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干扰破案,可他却偏偏要将尸体吊在华莺苑大门口。 即便是在深夜,这样做也总有被人撞见的风险。——比如她,就的确撞见了。 杀人的目的已经达成,凶手为何非要多冒这个险? “这便是那纠缠于华莺苑的鬼魂诅咒——凡是在华莺苑唱曲的歌女,总会离奇横死,成为孤魂野鬼,独留下一只绣花鞋,便如同睁着一只鬼眼,窥视人间。” 林安想起在针线楼听过的话,当然,时至今日,华莺苑的“诅咒”已不完全是针对歌女,连老板娘也中招了。 等等……林安心念一动。 这三个死者之间,除了华莺苑,似乎还有一个本不该有的关联。 念及此,林安坐起身来,下床出了门。 此时刚入夜,也不知他们都歇下没有。不过,这里既然是府衙,前院总会有衙差值守,要向陌以新传话想必不是难事。 只是,尚未走到前院,林安便见到了刚从前院那个方向走来的陌以新与风青。 林安尚未开口,风青便招呼道:“咦,你怎么还没休息?” 林安微微凝眉,思索着该从何处提起。 风青见她神色严肃,自以为看穿了她的心事,通情达理地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你今日受的外伤虽不算轻,可有我帮着调理,休养两日便无大碍了。”他顿了顿,“至于你体内的毒,却并非一朝一夕可解,也只能慢慢再想办法了。” 林安的心思并不在这里,随口便应道:“嗯,好的。等等——毒?什么毒!” 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俏歌女诅咒绣花鞋 风青一怔:“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给你把脉时,在你体内诊出了魂不断之毒。” “魂……不断?”林安喃喃道。这个独特的名字,让她产生了某些不好的联想。 “这是一类毒药的统称。”风青解释道,“这种毒会深入你的血脉,须得定期服下短效解药才能续命,否则便会剧痛难忍,乃至性命不保。至于能根除的解药,那便只有炼毒之人才知晓了。” 林安怔怔然说不出话来,她已经明白,针线楼是培养卧底的秘密组织,这种组织,为了更好地控制下属,会用这种毒药一点也不奇怪。 魂不断……这名字倒是颇为贴切。 “你居然不知道自己中毒了?”风青叹了口气,“我想,恐怕那伙江洋大盗不只想将你转卖出去,还想控制你日后为他们做事,才暗中给你下了这种毒。” 林安仍然出着神。她殚精竭虑,步步谋划,好不容易有了眼下的局面,结果还没安稳半日,转头便又得知,她体内还种着毒? 只有针线楼能给她解药。 可若再回针线楼,武功仍然不会,暗语仍然不知,要拿解药都不知去找谁领。露馅不过是迟早的事,或许都不用等到毒发就被处决了。 可若留在府衙,没有解药也只是慢慢等死。 ——两头骗变成两头堵。 此时此刻,林安只想发自内心地咆哮一声—— 针线楼,我去你大爷! 林安正在心里破口大骂,便听陌以新温醇的声音响起:“风青,将话说完。” 林安涣散的视线终于收回一点,落在陌以新脸上。 陌以新知道针线楼的存在,自然也很清楚这种毒的由来。可是,据她自己所言,她是被针线楼认错,在里面仅仅呆了一日。而她体内却有这种毒——无论如何,也很难解释得通。 林安闭了闭眼,骗来骗去,自己身体里竟藏着这么个明显的破绽。而他,又只是不曾说破罢了…… 眼见林安面色难看得像要滴出水来,原本还在欲扬先抑的风青也不敢多渲染了,连忙道:“你别怕,别怕,我可是神医,你不会没救的。” 林安那一路向悬崖狂奔的思绪有了一瞬的回转:“你是……神医?” 风青咧嘴一笑:“我在府衙的身份,是仵作。可我真正的身份,是医者。”他微微一顿,神色郑重几分,“你可别以为我在吹牛,我爹人称‘第一怪医’,而我继承了他的全部衣钵。像你这种毒,我虽然尚无把握根除,但要保你不死,应当不成问题。” “是、是吗?”林安喃喃道。 她的心情犹如过山车一般,仿佛每个好消息后面都还要跟着一个坏消息,令她一时不敢高兴得太早。 “当然!”风青拍了拍胸脯,“你还在昏迷时,大人便吩咐过了。” 林安忽然想起,刚刚苏醒时,她听到一句“除此之外没有大碍”,原来这个“除此”,便是指她中毒之事。 林安看向陌以新,又看了看风青,诚恳道:“谢谢。” 针线楼所谓的同伴对她毫不犹豫便下重手,而她要潜伏算计的人却在真心帮她。林安这一声“谢”,是十足十的。 陌以新微一点头,便换了话题,道:“林姑娘原本是有何事?” 林安一愣,想起自己方才是要去前院找衙差向陌以新传话来着。她收回心神,郑重道:“我是想找大人,给大人提一个醒。” 陌以新看着林安,墨色瞳仁中流过一丝光华:“提醒什么?” “我听说,在谭秋死去那一日,她的一只绣花鞋被鸟衔飞,一路飞到华莺苑。”林安道,“这事有些古怪。” 风青接道:“是啊,那么通人性的鸟可不多见,听说它还有个名字,叫‘小玉’,谭秋养了很久,常带它去酒楼,它便识得了去酒楼的路。也难怪谭秋在一息尚存之际,在鞋上写了‘救’字,让鸟带去酒楼求救。” 此事看起来顺理成章,林安却摇了摇头:“或许,并非如此。” “此话怎讲?”陌以新示意她说下去。 “若是谭秋在危急时刻放鸟去传递求救信号,为何要选用鞋?鞋的负重会减慢鸟的速度,还有衔不稳的风险,这与着急求救是矛盾的。”林安稍作停顿,“案发现场就在谭秋家中,要找到一方手帕、一角衣料,绝非难事,不是都比鞋子要合适多了?” 陌以新道:“林姑娘的意思是,鸟不是死者放飞的?” “不错。相比于以求救为首要目的的死者本人,真正放飞鸟的,更有可能是凶手。” “可若是凶手,也大可以选择手帕这类更为轻便的物件,同样没有道理选择一只鞋,徒增疑点。” 林安点了点头:“所以我想,这只鞋对于凶手而言,一定有额外的特殊意义。” 陌以新轻轻一笑:“想必姑娘所说的提醒,便与此有关了。” 林安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钱老板曾说,谭秋是玉娘在景都唯一的好友,那么在玉娘死后,会替她收拾遗物的人,也只能是谭秋了。” 风青道:“是啊,玉娘之死当时是以意外结案,她的遗物不会作为证物被官府保存,自然便给替她收尸的谭秋了。” “这就没错了。这三起命案中,恰恰有三只绣花鞋。”林安缓缓道,“玉娘死后在崖边仅剩的一只绣花鞋,被谭秋收走;接着谭秋横死,她的绣花鞋被鸟带到华莺苑;继而便是华莺苑的老板娘遇害,而她的尸体上,又少了一只绣花鞋。” 风青瞪大了双眼,眼前仿佛有一条线将这些事全都串在一起,某个念头已经呼之欲出,让他愈发惊诧。 “这不是华莺苑的诅咒,而是……绣花鞋的诅咒。”林安说出了这个推论,“仿佛是绣花鞋在传递着被杀的命运,死者的绣花鞋传到谁手里,谁就会成为下一个横死之人。” 风青面皮抽了抽,喃喃道:“那么,钱夫人丢的那只绣花鞋……” 林安看向陌以新,沉声道:“我便是想提醒大人,或许,在找到那只绣花鞋以前,老板娘不一定就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原本她想告诉陌以新,是想体现自己的价值,慢慢刷点好感,为自己以后的出路积累一点筹码。可经历了方才的事,她也想真心帮他一次。 风青张了张嘴,讷讷道:“圣旨期限只剩不到两日,居然连会不会再有受害者也说不准了。”他苦着脸,又忽而眼睛一亮,“难怪,难怪……” 林安反而一愣:“难怪什么?” “难怪大人今日上奏皇上,请都指挥使调兵三百,严守华莺苑和泊阳侯府,原来是知道凶手还有下一个目标,先将与死者有关联的人全都保护起来,以防万一啊!” 林安怔了怔,原来陌以新也已想到了这一点,看来她这个人情,也算不得了。 陌以新微微一笑,道:“多谢林姑娘好意。” 林安避开他的视线,并未开口。此人对她的隐瞒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说破,在这个人面前,她难免还是有些不自在。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林安在小院的井边简单梳洗一番,便向着昨夜记忆中衙门大堂的方向而去。虽然她尚不知陌以新几点上班,不过,这毕竟是她正式被收留后的第一天,先去和上司打声招呼总是没错的。 路过庭院时,远远便见一个少年站在树下,啃着手中的白馒头。只看这一眼,林安便认出来,这位便是昨天从紫艾手中救下她的高手——风楼。 正巧,陌以新和风青也从另一边走来。 风青招呼道:“林姑娘。”待走近后,又热心地介绍道:“这是我弟弟,风楼。你昨日晕倒前见过的,还记得吗?” 林安点头,极有江湖气地抱拳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她从小就是武侠迷,对于武功高强的侠客有天生滤镜。 风青扑哧一笑,又对风楼道:“这位是林安林姑娘,正被江洋大盗追杀,大人答应将她收留在府里了。” 被江洋大盗追杀……林安嘴角抽了抽,这真是怎么听怎么衰啊。 风楼看了林安一眼,只轻轻点了下头。 林安一怔,心道这两兄弟虽相貌相似,却极好分辨。 风楼并没有多余寒暄,开门见山地带来一个好消息。 本以为是大海捞针的当铺搜查,竟然已有结果——在一家名叫“荣锦堂”的当铺,打听到了萧濯云那枚玉佩的下落。 风楼叫来两个中年男子,一丝不苟地介绍道:“这位是荣锦堂的掌柜,这位是负责鉴别估价的朝奉,二人都见过那枚玉佩,据他们描述,当玉佩之人确是谭秋无疑。” 陌以新看向风楼带回的两人,道:“详细说说。” 当铺朝奉率先开口:“回大人,草民查过了当簿,那女子是在十四日前,带着图案中这枚玉佩来到小店。草民在当铺干了十多年,也见过不少好物,但这枚玉佩实乃成色不错的上品,是以草民印象很深。” “不错。”当铺掌柜补充道,“当时朝奉先生还叫了草民一起来看,最终开出了一百两银子的高价。” 一百两银子……林安粗略估算了一下,这可相当于风青整整十年的工钱了,确实足够谭秋衣食无忧地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做点小生意也绰绰有余,萧濯云出手倒真大方。 “后来呢?”陌以新问,“可有人赎走这枚玉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山崖畔幽魂终诉冤 朝奉点头道:“有,还是这个女子,时间是在三天前的下午。因为刚刚过去不久,草民也记得很清。” 林安有些惊讶,玉佩竟是谭秋自己赎回的,而且就在她被害当天的下午,如此巧合,难道这两件事之间会有关联? 想到此,林安便跟着问道:“她来赎玉佩时,神情举止可有异常?比如看上去是否紧张或惶恐之类的?” 朝奉与掌柜仔细回忆一番,却都摇了摇头道:“似乎没有。” 接下来的查问中,也再没能得到什么线索。 将两人打发走后,林安先开口道:“大人,玉佩的事有些古怪。” “哦?”陌以新轻轻挑眉。他面容清俊,神色微敛,只眸中闪过一丝不经意的兴味,便似月华微漾。 林安抿了抿唇,接着道:“最奇怪的就是,当玉佩与赎玉佩的前后矛盾。” 风青大大咧咧道:“这有什么奇怪,去当铺典当的人,很多都会在日后将物品赎回。不然就不叫典当铺,叫售卖铺了。” 林安道:“这话是不错,但你说的这些人,一般都是在生活上一时遭遇了困难,急需用钱,待困难度过,手头宽裕了,便将物品赎回来。可对于谭秋来说,却不是这么回事。” “有什么区别吗?” “谭秋将玉佩典当后,没有如萧二公子建议的那般离开酒楼,依靠这些钱另寻营生,而是隔日便给自己买了一身昂贵的衣裙与绣鞋,丝毫不见节俭。这说明她典当玉佩不是为了应急,只是想花钱而已。如此一来,她又拿钱去赎回玉佩的做法,就完全说不通了。” 林安见陌以新也认真听着,便继续道:“而且,她已经花掉近十两银子买了衣物,又是如何凑够钱重新赎回玉佩的?难道是用上了从前的积蓄?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又非要赎回玉佩?从当玉佩到赎玉佩,短短十日之间,发生了什么改变?” “没想到啊没想到。”风青咂着嘴摇起头来。 “你想到什么了?”林安忙问。 “没想到,你和大人一样,喜欢思考这些奇奇怪怪的事!”风青道。 林安无语,索性不理会他,转向陌以新道:“大人觉得呢?” 陌以新微微一笑,道:“方才你问当铺老板,谭秋赎回玉佩时,神情举止可有异常,我想,你已经有所猜测了吧。” 林安一愣,便也没有推辞,分析道:“我想,谭秋能在拿到玉佩后没两日便将玉佩当掉换钱,说明她原本对玉佩或是玉佩的主人没有其他心思,也没有要拿这个做文章。所以,赎玉佩这件事,应当也不是她自己的想法,而是被人唆使的。谭秋那天下午刚赎回玉佩,晚上就被人杀害,这实在也太过凑巧,若再大胆一些猜测,这个唆使她的人,或许正是凶手。” “根据当铺朝奉的说法,谭秋赎回玉佩时,言行举止并无异状,这说明她并非被暴力胁迫,那便很可能是被收买的。”林安继续道,“有人花钱收买谭秋去赎回玉佩,等谭秋完成任务后,又将她灭口,再用玉佩嫁祸萧二公子。而谭秋根本不知此人包藏祸心,对她来说,反正赎玉佩的钱是对方给的,自己非但不亏,还能捞到更多好处,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听起来很有道理。”风青插上一句,“大人觉得呢?” 林安一口气分析完,也在等陌以新发表见解。此时见陌以新仍旧只静静看着她,不由问道:“大人想说什么?” 陌以新沉默一瞬,竟向她走近一步,倾身靠近了些。 这张脸清俊近乎无暇,此刻离她不过半步之遥。他的眼眸清明如月,投来一束清淡的光,直落在她眼中。 林安的心跳不由漏了一拍,难道她有哪里说错了?她抿着唇,坚持回视着他,没有避开视线。 陌以新压低声道:“林姑娘如何知晓谭秋何时买了衣裙,又如何知晓那衣裙价值几何?” 糟糕……林安眉心便是一跳。 昨日他们说起谭秋那身衣裙的蹊跷时,她本应是在“昏迷”的! “原来,林姑娘是在装晕。”陌以新唇角含笑,声音更轻。 林安:…… 对视不过三秒,她迅速别开视线。 三番两次被同一个人抓到骗人的把柄,真是……太丢脸了! “大人在说什么?”风青大声问。 “没什么。”林安极快地回答。 “可你怎么脸红了?”风青狐疑。 “精神焕发!”林安转身走了。 …… 早饭后,陌以新便带着风青与林安出了府。风青顺口问了句去往何处,陌以新只简单答了两个字——出城。 林安让自己尽量忘记先前的尴尬,将心思放在案件之上。 玉娘是在城外坠崖的,当时虽然以意外结案,可在谭秋和钱夫人又相继被杀后,玉娘的死显然也应当重新彻查。 路上,三人经过了华莺苑附近。这一带向来是繁华街区,诅咒的传说让华莺苑的生意一落千丈,门可罗雀,却丝毫不减附近的热闹。 林安不由望向华莺苑的方向,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街边一家茶摊上,说书的声音悠悠传来。 “且说那华莺苑,生意兴隆人兴旺,总聘有女艺弹琴唱曲,好不风流。 不料天有不测之风云,不知哪路恶灵作祟,对华莺苑施下诅咒,自此祸患连连,噩运不断!” 林安向声音的来向看去,便见这茶摊被围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有声音还在继续—— “华莺苑前任歌女,名唤玉娘,花容月貌,秀丽端方,两月前在城中离奇消失,再被人发现时,竟已意外坠崖,成了城郊悬崖下支离破碎的尸首,只在崖边留下一只绣鞋,成为唯一的遗物。 岂料,华莺苑新任歌女秋娘,又孤身一人横死家中,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而她竟又留下一只绣鞋,被鸟儿叼着,一路飞过几里地去……一飞一滴血,洒遍半个景都! 血雨未干,坊间哗然,皆言:这便是那缠绕于华莺苑的歌女诅咒——” 说书人声音高亢,显然正到兴头上,却被更高的声音打断了:“老板娘都死了,怎么还在讲歌女诅咒,这不已经过时了吗?”是茶客不满的声音。 话音未落,茶摊另一边也有客人高声叫道:“喂,说书的,别家昨个都换新故事了,你怎么还在讲别人说剩下的老词儿?” 此话一出,更是一片响应之声。 茶摊老板忙站出来打圆场道:“众位客官稍安勿躁,咱们已经去请了最好的说书先生,包大家满意!” 风青顿时来了兴致:“咱们也听听吧!” 陌以新没有反对,三人便向茶摊而去。 茶摊看起来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可终究是站着听书的人多,坐下喝茶的人少。 风青挤在最前,带着两人一路挤到最里面,找了空位坐下。 不多时,小二还真带着一位说书先生来了。 林安一看便乐了,这还是她头一回看到说书人,与从前想象中的形象还真差不多——他右手背在身后,左手中一把醒木,身形瘦瘦弱弱,像个文弱书生,却留着一小把山羊胡,增添了几分老成与市侩。 林安好奇打量着,便见这说书先生正起了架势,一拍醒木:“今日,咱们便说一说绣花鞋的死亡诅咒——厄运降临!” 整个茶摊当即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又吸引了街面上更多人的视线。 看来,这位说书人作为被茶摊争相邀请的“名嘴”,果真是有两把刷子的。 “两个月前,那荒无人烟的城郊悬崖下,悄然出现一具支离破碎的尸首。小小歌女,意外坠崖,并未引人注意,然而,一个疯狂的诅咒,从此已悄然开启! 歌女玉娘,身既死而魂未灭。因她一朝横死,死无全尸,故而怨气冲天,徘徊不散,最终化作恶灵,灌注于她唯一的遗物——一只绣花鞋,成为诅咒的序幕,厄运的号角! 歌女秋娘,便因收走这只绣花鞋,招致恶灵,继而横死家中,鲜血淋漓。秋娘的绣花鞋,又被鸟儿叼着,一路飞到华莺苑。于是,华莺苑老板娘随之惨死,悬尸梧桐。而她的尸身上,又少了一只绣花鞋! 没错,绣花鞋传递着死亡的厄运,前一个死者的绣花鞋走向谁,谁就会成为下一个横死之人! 鞋到之处,命绝之时。前人未尽之怨,后人灭顶之灾! 那么,接下来的一个,又会是谁呢?” 说书先生的故事在意味深长的问句中结束,带着余韵悠远的悬疑与恐怖,让茶客们都入了神,良久才响起一片掌声和叫好声。 说书人微微笑着,一手仍旧背在身后,颇显老成,另一手放下醒木,端起身前案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林安也不得不佩服,要不怎么说高手在民间,景都这些说书先生,不但紧跟时事,脑洞更是一流。 风青皱眉道:“大人,要不要将这些说书先生带回去训话,禁止他们再传播此等危言耸听的流言。这样下去,恐怕景都都要人心惶惶了。” 陌以新笑了笑,环顾茶摊众人:“你看这些人,哪有半点人心惶惶的样子?” 是啊,绝大多数人根本不认识玉娘和谭秋,与华莺苑也没有半点关系,自然不会觉得这死亡诅咒会降临在自己头上。故事说得再玄乎其玄,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热闹罢了。 从茶摊出发,三人继续一路向南,从热闹到冷清,从南城门出了城。 出城后人烟更加稀少,起初周围还有农舍,行出不久,道路两边便只剩树林了。三人沿路前行,面前出现了一条小岔路。 陌以新略一思索,抬步走上岔路。踩着这条小路上的碎石沙砾,又走了百十步,悬崖已在眼前。 林安打量一番,发现此处并不是自己原先想象中那种白云缭绕的万丈深渊。严格来说,应该是一处很陡的陡坡,向下望去依稀看得到底,若是不慎一脚踩空,确实很容易滚将下去,一摔到底,倘若不是身体强壮或运气绝佳,便难免命丧于此了。 两个月前,玉娘便是在这里坠崖的,只是,这么多时日过去,案发时的痕迹早已不复存在,就算玉娘之死当真并非意外,此时再要调查,可就太难了。 “我翻阅过案宗记录,玉娘的家乡在南边,从南门出城,是她回乡的路。”陌以新忽而缓缓开口,“当时这条小道上,散落着几片破布,看似曾是个包袱,只是早已破破烂烂,里面的东西也都不知所踪。” 林安一怔,脑子里好似闪过几个零散的念头,却隐在云雾之中,看不分明。 正当此时,空中飞来一道人影,只一闪便稳稳立在地上,正是风楼。他这疾风般的身法再次令林安眼前一亮。 “你怎么跟来了?”风青纳闷,“府里出事了?” 风楼脸色并不好看,这几日先是查谭秋的衣裙,又是查萧濯云的玉佩,不分昼夜地走访,他已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还在长身体的少年,方才好不容易寻着机会补觉,却又被扰了清梦。 风楼抬手按了按眼角,无奈道:“泊阳侯带着儿子卢骏年登门拜访,一定要见到大人才肯走。” “泊阳侯?”风青讶异,“先前我们去过一趟侯府,泊阳侯对儿子恨铁不成钢,对这件案子应当是避之不及才对,怎么会主动凑上来?” 林安的瞳孔却是一缩,目光紧锁在风楼按压眼角的手上。 眼前这一幕,和她记忆深处某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在林安的脑海中猛然碰撞,激起一阵火花。 风楼和那个人,同样面对着她,同样抬起一只手放在面上,两个动作近乎重合在一起,却有着一个明显的分别。 手…… 难道,是他? 林安面色风云变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知道了……”林安喃喃自语。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陌以新也正启唇轻叹:“我知道了。” “什么?”风青更吃惊了,“你们都知道什么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做道法疑凶现真身 林安看向陌以新,在他眼中看到了几分好奇,几分探究,还有一丝不动声色的等待。 于是,林安没有谦让,率先开口道:“我好像知道凶手是谁了,只是,还有很多地方说不通。” 风青顾不上追问,连忙又看向陌以新:“大人呢?” 陌以新微微一笑:“我已经想通了此案的前因后果,偏偏还不知凶手是何人。” 风青傻了眼,讷讷道:“你们、你们是在唱双簧吧!” 林安也不由一笑,向陌以新走近一步,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他的眼神不急不迫,却带着一种不容轻忽的专注。片刻后,他本就清冽的眼眸中,又亮起了几许光华,好似夜空中初绽的星,唇畔的笑意也更深了几分。 “你们能不能不要总是小声说话!”风青由衷地抗议。 风楼再次抬手按了按眼角,他一点也不好奇,更无意窥探。奈何武功太高内力太深,两人两次低语,偏偏他都在一旁,一字不落地听入了耳中。 还是不要告诉大哥了,就让他继续着急跳脚吧。风楼淡定地沉默着。 …… 刚一回府,卢侯爷已经脚步带风地迎了上来:“陌大人啊,你可回来了!” 陌以新拱手道:“劳烦侯爷久候,不知侯爷亲临府上,有何贵干?” 林安心里啧啧两声,这个陌大人,方才在崖边分明都已心知肚明,此时却一本正经装起糊涂来。 “本侯……这——唉!”卢侯爷一脸焦急,却欲言又止,最终只重重叹了口气,拉着陌以新从正院一路走到内堂,倒像是到了他的侯府一样,连礼节也顾不得了。 停脚后,陌以新才耐心道:“侯爷有话不妨直说。” 卢侯爷又叹了口气,向旁边一指道:“是犬子……” 林安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卢骏年,不禁大吃一惊。 还记得昨日见到卢骏年时,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肆无忌惮,轻佻狂妄。短短一日过去,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只见他虽坐在圈椅上,却不是寻常坐姿,而是整个人都缩在椅子里,双手抱着膝,身躯瑟瑟发抖,神情也是一脸惊恐,眼底一片乌青,竟像是一夜未眠似的。 他旁边还站着个小厮,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陌以新也状似惊讶道:“公子这是怎么了,是否需要寻医?” “犬子昨日一早还好好的,晚上回来时就成了这幅样子,跌跌撞撞,满口胡话,神志不清。府上连夜请了名医,却只得了些安神的方子,半点无用。大夫说这是心病,只得心药医。我们便又仔细查问了犬子的几个贴身小厮。”卢侯爷一筹莫展,指了指卢骏年身旁那小厮,道,“你再把公子昨日的行踪给陌大人一五一十讲一遍。” 这小厮忙上前道:“是,侯爷。公子昨日被侯爷责骂后,便约了三两好友去常去的一间酒楼用午饭。不知怎么回事,公子对酒楼里的说书先生看不顺眼,招呼老板将说书人赶走,换了唱小曲儿的来。公子平日都喜欢听曲儿,昨日却听得心烦气躁,索性连饭也不吃了,直接离开了那间酒楼。” 陌以新此时问:“那说书先生所讲的,可是绣花鞋诅咒这一出?” 小厮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听说这是当下最火的说书词儿了。” 林安了然,卢骏年是华莺苑的常客,与谭秋和老板娘都相识,说不准还认识从前的玉娘。对于诅咒一说,旁人可能不会在意,可卢骏年自然会觉得晦气。 “后来呢?”陌以新问。 小厮便接着道:“离开酒楼后,小的们一直陪着公子在街上散心,后来公子逛累了,便又找了间酒楼歇脚。小的们怕又碰到说书或唱曲的,扫了公子兴致,便找了安静的雅间。公子一人坐着无趣,又让小的们去请来几位友人,就这样谈天小酌,一直到晚饭后天黑,才各自回家。” 小厮顿了顿,有些不安道:“接下来,古怪的事情便发生了。小的们陪公子一路回府,谁知半路上,一只野猫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身上似乎还捆缚着什么。野猫挣扎半天,终于将身上的细线扯断,一个物件掉了下来,它便蹿上树一溜烟跑了。公子觉得新奇,随手将地上的物件捡起,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跌在地上,将那物件慌忙丢开。小的们连忙去扶公子,公子却像着了魔一般,将我们统统推开,大喊‘不是我不是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府了。” 陌以新问:“那是什么物件?” 小厮忙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上。 林安心中早已有了猜测,此时一看果然,这物件,正是一只女子的绣花鞋,而这只鞋的鞋底,还有一个血红的大字——“死”。 笔划夸张狰狞,色彩鲜红刺目,令人看了不由心悸。 这两日,绣花鞋诅咒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知道华莺苑老板娘的尸身上少了一只绣花鞋,谁拿到这鞋,谁就会是下一个被恶灵诅咒的横死之人。 月黑风高夜,卢骏年眼睁睁看着一只野猫将绣花鞋带到他面前,这本已离谱至极,鞋底居然还写着血迹狰狞的“死”字。再加上他本就与前几位死者多多少少有过纠葛,难怪会吓成这个样子。 不知是不是小厮的讲述飘入卢骏年耳中,又刺激了他的神经,卢骏年忽然在椅子上站了起来,癫狂喊道:“不是我,不是我,为什么来找我!我不想死!” 卢侯爷与小厮好一番安抚,他才终于又缩回椅上。 卢侯爷扼腕痛惜道:“陌大人,本侯也对华莺苑那几件命案和所谓诅咒有所耳闻,可这事怎会牵扯到犬子身上?难道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当真便是犬子?还望陌大人一定要尽快侦破此案,护犬子周全啊!” 陌以新沉吟片刻,道:“不瞒侯爷,关于这几件命案的始末,下官已经心中有数。” “什么?”卢侯爷面上登时现出喜色,忙问,“究竟是何人作祟?” 陌以新却面露难色:“见过凶手的人都已死了,如今死无对证,凶手在暗,若要擒获真凶,恐怕还要劳烦卢公子。” 此话一出,众人皆感莫名。眼看卢骏年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哪里还能协助捉凶呢? 林安心中更有着不同于旁人的疑惑,她方才分明已经将自己对于凶手的推断告诉了陌以新,陌以新为何却不直言,还说要劳烦卢骏年? 难道,他并不信她? …… 这一日,景都传开消息,泊阳侯府公子不慎受惊,染上奇疾,寻医问药皆无所用,侯爷延请得道高人来看,才知这并非寻常病症,而是阴气入体所致,须得开坛做法,令九名九九重阳之日所生成年男子,将开光道符贴在卢公子身上,方能以阳制阴,驱散阴气。 卢侯爷忧心儿子,公开悬赏,凡生辰为九月初九的成年男子,都可以带上生辰八字帖,到侯府应征,有重金奖赏。开坛时间便定在次日午后,地点则在侯府门口的闹市。 这些自然都是陌以新的安排,原本卢侯爷对如此大张旗鼓心存疑虑,但陌以新口口声声说这是唯一能抓住真凶的办法,又说此案乃皇上下旨督办。 而卢骏年的精神状况也始终不见好转,即便身旁都是熟人,也总是十分惊恐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要死了。侯爷心疼儿子,只得由陌以新打着侯府旗号布置了起来。 …… 次日,也正是圣旨三日期限的最后一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阳生辰之人一大早就排队报名,侯府择定九个人选后,法事便如期举行了。 景都百姓未曾见过如此阵势,早早便将附近几条街都围得水泄不通。 林安看着这场如火如荼的“做法”行动,心中暗想,搞出这么大阵仗,若是不能给百姓和皇上一个交代,或是出现丝毫纰漏,陌以新这个府尹都难辞其咎。 日头当空,早已搭起的法坛在闹市中显得十分违和。焚香步界之后,主法之人身着玄色道袍,头戴七星冠,手持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声线低沉绵长。法坛上的青烟袅袅升起,一张张符纸随着道长手中的拂尘逐个飞扬而起,在半空中闪着点点金光。 在进行了一系列装模作样的流程之后,终于到了贴道符这一步。 卢骏年被安排坐在蒲团之上,九名应征而来的男子人手一张符纸,将卢骏年围在中间,一齐伸出手去。 林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卢骏年,忽地一个晃眼,便见一道寒光闪过。 是匕首!九人中的一人,竟在袖中藏了匕首,趁着贴符纸的时机,直刺向卢骏年,眼看就要命中。 围观群众中也有人发现了这一异动,爆发出阵阵惊呼。 就在此时,忽然又响起“咔哒”一声,众人眼前一闪,卢骏年与座下蒲团都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安自然心知肚明,法坛是陌以新命人准备的,玄机便在于中空的底座。卢骏年蒲团下的木板是活动的,只要转动机关让木板打开,卢骏年便会向下掉入底座之中。 直到此时,许多人才反应过来,包括那九人中的八个。他们先是诧异地看着地面上忽然出现的大洞,又一齐惊恐地看向他们中刺出匕首的那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自动与此人隔离开来。 陌以新与府衙众人,萧濯云与华莺苑钱老板等当事人,还有皇上派来旁听监案的刑部尚书王大人,此时才从高大的法坛后走出来。风楼一个跃起来到那人跟前,将他死死看住。 卢骏年也被小厮们从法坛底座抬了出来,卢侯爷看到儿子无恙,这才大步上前,对手持匕首之人怒声喝道:“大胆狂徒,你是何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众生恶无意葬芳魂 此人已被当众围困,面上却不见丝毫惊惧或慌乱,只昂首看向陌以新,冷冷道:“这都是你的计策?” 陌以新没有答话,只神色淡淡地盯着此人。林安也仔细打量着,此人身形瘦弱,却留着一副粗狂的络腮胡子,很有种违和感。 风青眼睛睁得极大,越看越是觉得奇怪——自己分明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大胡子,却总觉得他的眉眼似乎有些眼熟。 风青瞧着脑袋左思右想,终于禁不住惊叫出声:“是你!山羊胡!” 不错,此人竟是他们在茶摊见过的,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说书先生。此时此刻,他的山羊胡变成了络腮胡,风青这才晓得,恐怕他的山羊胡也是粘上去的。 林安了然一笑——果然是他,自己果真没有猜错。 在崖畔时,当她看到风楼抬手按上眼角的动作,猛然间想起了自己刚刚穿越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那个黑影将尸体悬挂好后,四下张望时,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脸上蒙着的黑布。 他与风楼,同样是抬起一只手,按在鼻梁附近的位置。可是,风楼用的是右手,而他……却是左手。 人在无意识时,往往会本能地使用惯用手。 黑影当时两手皆空,却用左手按了蒙面布——他,是一个左撇子。 而就在去悬崖前,林安刚刚见过另一个左撇子。 那个被茶摊竞相邀请的,“最好的说书先生”。他说书时,无论是拍醒木,还是喝茶,都用的左手。 同样是少见的左撇子,还以说书这种形式与这件案子产生了联系。 更可疑的是,林安自进府衙后,有意无意间几乎获得了这件案子的所有关键信息,即便如此,她也是一时灵光乍现,才将几个死者串联起来,发现是绣花鞋在传递死亡。 而那个说书先生,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旁观者,却比她更早地发现了这层玄机,还迅速编出那套文采斐然、引人遐思的说书话本——绣花鞋的死亡诅咒。 前后结合在一起,林安的直觉愈发强烈——这个人,便是那晚悬尸之人。 林安又看向陌以新,眼神中带着一丝得意与促狭,她在传达一个意思:你瞧,早就告诉你了吧? 陌以新接收到她的视线,丝毫不恼,反而回以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林安不明所以。 风青愈发诧异:“说书先生?怎么会是你?” 此人笑了笑,也不再掩藏,伸手一扯,将这副络腮胡撕了下来,随手丢在地上。再看他面容,分明就是个白白净净的文弱书生。 “什么,说书的?”恼怒的卢侯爷一时摸不着头脑,“陌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陌以新这才缓缓开口:“谭秋一案发生后,有一点我始终疑惑不解——凶手要伪装死者传递求救信号,为何要选用鞋,而不用手帕这类更加轻薄的物件?直到后来,钱夫人被杀,她的脚上竟也少了一只鞋。我才终于明白,凶手是要用一个固定的物件将每个死者串联起来,从而将此物塑造成诅咒的载体,让它来传递死亡的厄运。玉娘的遗物只有一只绣鞋,所以他只能选择绣鞋。” “谭秋一案,凶手设计了飞鸟血鞋的诡异场景;钱夫人一案,凶手又制造了悬尸梧桐的可怖画面。滴血的绣鞋,当街的悬尸,凶手冒着额外的风险,不断制造恐怖噱头,因为他很清楚,事情越是离奇,越是诡异,人们反而越会津津乐道,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他将这一切摆在众人面前,就是要让所有人看见,受诅咒而横死的厄运,是切切实实在传递着的。谁拿到鞋,谁就是下一个死者。” 卢侯爷愈发恼怒道:“搞出这些神鬼之说又能如何,难道就是为了吓唬我儿吗?” “侯爷所言不错。”陌以新转身看向卢骏年,“凶手就是为了吓唬卢公子。” “什么?”卢侯爷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在盛怒下这个离谱的反问,竟会得到陌以新的肯定。 众人也是一片议论纷纷。 陌以新道:“当然,凶手如此处心积虑,最终的目的自然不只是吓唬而已。他很想如同对谭秋和钱夫人一样,直截了当地杀了卢公子。但卢公子与那二人不同,作为侯门贵子,卢公子不管到哪里都前呼后拥,至少也有三五随从紧紧跟随,凶手根本无从下手,至于侯府,他更加没有机会接近。所以,他只能用一只鞋,和一个诅咒,利用恐惧的力量,为自己铺路。” 卢侯爷神情一震,颤声道:“铺……什么路?” “所谓乱中取胜,他将卢公子吓病后,或许便可以扮作医者或道士,声称自己有法子治病。待侯府病急乱投医,他便有了接近卢公子的机会。”陌以新顿了顿,“我虽不知他原本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但是眼下,我给他一个好机会,让他能够近身接触到卢公子,他自然不会不来。” 一直旁观的刑部尚书王大人忍不住问道:“可是陌大人,你又怎知凶手是九九重阳生人?” 陌以新轻笑一声:“他当然不是,可这并不重要。” 林安深以为然,一个心机深沉,能将整个景都舆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于他而言,伪造区区一份生辰八字又有何难?甚至于,侯府提的条件越是苛刻,这个局反而越是可信。 再加上陌以新调兵守卫泊阳侯府,只会让他更加难以得手,更加珍惜每一次机会。 即便他怀疑有诈,即便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得手,他也必定会想方设法前来,因为这样一个决绝之人,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他也不会甘心放弃。 书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容却渐渐阴鸷。 王大人看向书生,愈发惊奇道:“你究竟与卢公子有何仇怨?又为何要杀害华莺苑那几人?” 书生却只轻笑一声,拒不答话。 陌以新替他答道:“玉娘,谭秋,钱夫人,再加上最后的卢公子,都是由一只绣花鞋串联起来。凶手似乎想告诉我们,这个案子,是从玉娘开始的连环杀人案。” 林安默默点头,她也这样想过。 陌以新继续道:“可这几个死者,看似虽有着联系,实则却很不同。歌女玉娘坠崖而死,看起来像是意外;而谭秋却是身中数刀,钱夫人更是被钝器击脑。后两者摆明是凶杀案,同样粗暴的手法,都带着对死者不加掩饰的恨意与宣泄。倘若是连环杀人,为何风格手法如此迥异?为何只有玉娘被伪装成了意外?” 玉娘,玉娘……林安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书生,只见他那一直冰冷轻蔑的神情,似乎突然凝固了。 “玉娘意外坠崖的真相,便是解开整件案情的钥匙。”陌以新若有似无地轻叹了一口气。 卢侯爷蹙眉道:“既然是意外,还有什么真相?” “玉娘在发生意外前,曾遭遇过一场波折——她被华莺苑辞退了。我们问过钱老板,当初辞退玉娘,是因为她偷窃客人财物。” 陌以新的目光掠过钱老板,分明是云淡风轻的眼神,却散发出莫名的压迫感。钱老板一个哆嗦,不敢再抬起头来。 陌以新接着道:“可是,倘若玉娘真是一个犯了偷窃罪的品行低下之人,酒楼如何还会听信她引荐,因为她说了好话,便放心聘请她的好友谭秋?” 钱老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多说一个字。 林安此时也是恍然,不错,照这样想来,玉娘不但不会是偷窃犯,反而还应在华莺苑有一定的信誉,足以为朋友作保。 她咬牙攥了攥拳,看向被人扶到椅上缩着的卢骏年。 陌以新也看向他,不着痕迹地抬高了声音:“卢公子曾公然调戏谭秋,被当时在场的萧二公子制止。对卢公子而言,调戏歌女不过是家常便饭。作为华莺苑一直以来的常客,他是否也调戏过容貌秀丽的玉娘?我们对卢公子问话时,卢公子曾说‘歌女们一个个假装清高’。想必这里的‘一个个’,也包含玉娘罢。” “啊,我想起来了!”风青此时一拍脑门,声音嘹亮地附和起来,“卢公子还说,不过一小小歌女,多得是手段对付。莫非……” 大庭广众之下,百姓窃窃私语,卢侯爷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陌以新未作理会,只接着道:“我想,卢公子当初强迫玉娘不成,便攀诬她盗窃财物,逼迫她就范。而玉娘仍然不从,更加得罪了卢公子。因此,华莺苑虽清楚其中缘由,却怕被牵连得罪权贵,便以偷窃为由将她辞退了。” 萧濯云面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喃喃道:“所以,凶手是为了给玉娘报仇,才要加害卢骏年和华莺苑老板娘?”他说着,却又疑惑起来,“可为何他杀的是老板娘,而不是钱老板?” 陌以新道:“你曾说过,卢公子调戏谭秋时,钱老板犹犹豫豫想上前打圆场,而钱夫人在一旁制止了他。从酒楼出事后的情形也能看出,相比于钱老板,钱夫人才是酒楼的主事人,辞退玉娘很可能也是她的决定。” 钱老板茫然无措地抬起了头,额间溢满汗珠,后背更是被冷汗浸透。此时他才明白,原来妻子是死于这样的缘由,而他自己,竟也只是堪堪逃过一劫! 王大人愈发狐疑:“可凶手又怎会知晓这些细节?” 陌以新道:“这就要从谭秋说起了。” 王大人忙道:“对啊,还有谭秋,谭秋又是哪里得罪他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倾血泪书生问世情 “玉娘在城外坠崖时,带着一个包袱,她是死在了回乡的路上。”陌以新缓缓道,“玉娘本是住在华莺苑中,被辞退后,便也没了容身之所。钱老板曾说,谭秋是玉娘的同乡,也是玉娘在景都唯一的好友。当玉娘被辞退时,首先便想到了好友谭秋,将她引荐而来,让她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那么,倘若谭秋后来肯收留无处容身的玉娘,玉娘还会独自出城回乡吗?”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叹之声。 陌以新面上现出一丝悲悯之色:“卢公子调戏玉娘,栽赃逼迫;钱夫人自私冷漠,辞退玉娘;谭秋明哲保身,不愿收留。这一切的一切,让玉娘心灰意冷,离开景都只身返乡,却在刚出城便遭遇不测,香消玉殒。” 闹市中,人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便在此时,书生竟又发出一阵大笑,却不似方才那般张狂,只充满了凄厉与不甘。许久,他才停下笑声,死盯向陌以新:“这些事,你又如何知晓?” 陌以新淡淡道:“因为近来发生的命案,除了玉娘,谭秋,钱夫人,还有另外一件。只不过,不是人命罢了。” “什么?还有命案?”王大人讶异。 林安脑中轰地一响,那日装昏时听到的某些话,蓦然闪回她的脑海——城南郊外有群恶犬,常与过往行人抢食,甚至频频发生追咬事件,当一队衙差找到南城门外,那几条恶犬,都已被毒死了…… 而此时,陌以新寒玉般的声音,也正与这些话重合交织在一起。 “两个月前,城南郊外的几条恶犬,不知被谁毒死了。”他微微一顿,“玉娘坠崖的地点,也是在南城门外。” 萧濯云倒吸一口气,愕然道:“你的意思是,玉娘坠崖,是因为被恶犬追咬?” 林安回想起昨日去往城外的情景,通往悬崖的是一条小岔路。出城本应走正路,恐怕只有在遭遇恶犬,慌不择路之下,玉娘才会错走小路,而那条小路上本就多碎石沙砾,仓促奔跑间自然更加容易跌倒。 萧濯云仍是目瞪口呆:“也就是说,凶手的复仇行动,早从这几条野狗起,就真正开始了……” 陌以新道:“凶手能为玉娘做这么多,自然与玉娘相交匪浅,可他又没能阻止或陪同玉娘离开,说明他当时不在景都。当他事后得知噩耗,便决心进行一系列复仇了。” 书生惨笑一声,喃喃道:“我与玉娘、谭秋自幼相识,后来她们来了景都,而我留在家乡苦读,本该在明年赶考。为了早日与玉娘重逢,我提前大半年便来了景都。谁知,玉娘竟已坠崖殒命!我……我只差了那么几日。” 书生双手掩面,深重的痛苦自他指缝间满溢而出。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接受当初那个噩耗,只记得当他失魂落魄赶到玉娘殒命的崖边祭奠,遇见那些恶犬,才猛然惊觉,玉娘的死不完全是意外。 他杀了恶犬,也决心报复每一个害死玉娘的人。 陌以新接着道:“你从谭秋那里得知了卢公子与华莺苑的一系列事件,你痛恨她们对玉娘的逼迫,也恨谭秋竟不顾多年情分,不曾挽留玉娘。” “我是恨她,可此时此刻,我还没想杀她。我只是求她,求她看在与玉娘自小相识的情分,帮我状告卢骏年欺压民女。我写好了状书,只求她作为证人出面。可她……她怕得罪权贵,连这一点要求也不肯答应!”书生的声音愈发梗塞,眼中怔怔落下泪来。 那一刻的绝望仍旧如钝器一般嵌在他心头,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撕毁了状书,决心要用自己的双手为玉娘报仇雪恨。 陌以新轻叹一声:“于是,你骗谭秋去赎回萧二公子的玉佩。” “不错。”书生抬袖抹了把泪,恨恨道,“我告诉她,不肯作证便也罢了,只求她去赎回玉佩,让我拿着玉佩作信物,去找那个路见不平的相府公子,求他帮我主持公道。我把这些年积攒带来赶考的钱全给了谭秋,还答应她,只要她去赎回玉佩,我便不会再来找她。” 书生面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竟辨不清是痛苦还是快意,“当她将玉佩交给我,我便一刀捅死了她。我没有骗她,我的确不会再去找她了。哈,哈哈哈……” 萧濯云打断了他的笑声,痛惜道:“为何不照你自己所说的,拿着玉佩来找我?我真的会想办法帮你的!” “因为我也恨你!”书生眼中布满血丝,凄厉而狠绝,“为什么……为什么你能救了谭秋,当初却不能救下玉娘!你们这些贵公子,通通都是一样,你们随意挥一挥手,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这对你们来说,这些根本都不值一提!” “不是……”萧濯云有些语塞,一向自诩侠士清流的他,竟不知如何面对眼前此人的满目血泪。良久,他只闭了闭眼,喃喃道:“你恨我,所以才用玉佩嫁祸于我。” 陌以新却摇了摇头:“他嫁祸于你,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将案子的影响闹大。” “不错!”书生厉声道,“谭秋一死,官府必然会从曾与她冲突之人查起,就必然会查到卢骏年的头上。可我哪里知晓,查案的官差会不会碍于侯府高门,将事情压下去草草了之?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嫌疑嫁祸给一个身份更高的人,并且将消息传出去,只有这样,此事才不会悄无声息地不了了之。” 萧濯云不禁后退一步,难以置信道:“我有嫌疑的消息,是你传开的?” 书生傲然冷哼一声:“官场肮脏,有官官相护,也有官官相斗。萧丞相在朝中浮沉多年,政敌自不会少。我只需传出风声,自然便会有人加以利用,帮我扩大影响。” “住口!”刑部尚书王大人终于忍不住呵斥一声,拂袖道,“区区一个赶考书生,竟在景都搅弄风云,将多位贵人牵连其中,真是岂有此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书生昂首回视,丝毫不惧。 陌以新没有理会这些争执,只接着道:“你的确是一个聪明人,从你决心复仇开始,步步算计,一步不落。你挑选了说书先生这个身份,既方便散布诅咒的传言,引导舆论,制造恐怖;又为下一步接近钱夫人,施行你的第二案打好了基础。” “这是何意?”王大人问。 书生邪笑道:“我先散布华莺苑受到诅咒的传言,华莺苑的生意自然会一落千丈,我再以说书先生的身份找上门去,提出帮他们重编一套说书话本,扭转诅咒之说,这便有了接近他们的机会。只是我没想到,我还没找上门去,那女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林安不由长叹一声,难怪老板娘说去想办法挽救生意,却没有回娘家,而是不知去了何处,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凶手离奇掳走,原来她竟是去收买说书先生了。 凶手一直在华莺苑附近的繁华地带说书,竟误打误撞被她第一个找上了……不得不说,真是阴差阳错。 陌以新微微蹙眉,眸中的清光闪动着凛凛寒意:“好一个书生,心思之缜密,计划之周详,对人心之把握,步步令人胆寒。倘若你性情纯正,前途与造诣不可限量。” 书生轻蔑冷笑一声,丝毫不甘示弱:“好一个景都府尹,倘若你当初也能如此认真对待玉娘的案子,又何至于此!” 陌以新摇了摇头:“玉娘坠崖的确是一场意外,即便有种种缘由,但这些人终归不是凶手,更不该由你处决。” “不!”书生蓦地咆哮一声,“他们都该死,是他们联手将玉娘推下了深渊!她还那么年轻,她就那样死了,没有享过一日清福,没有等到她本该有的好时光!” 在那挑灯夜读的一个个日夜,他曾想过许多次。他自问天资卓绝,才学渊博,此次赶考必能金榜题名。待那一日,他便三媒六聘,求娶玉娘为妻。 他们会如同儿时一般……玉娘喜爱唱曲,他便为她写唱词;玉娘爱听说书,他便扮作说书先生,将话本子讲得妙趣横生。他想每天都听到玉娘的歌,玉娘的笑…… 可就是那每个人的恶,造就了一个女子悲惨的结局,也让他失去了最珍重的东西。 每一次下手,他的内心都没有一丝挣扎,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双手沾满鲜血,待死后要下刀山地狱,便再也无法见到玉娘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个清瘦文弱的书生,面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得他站立不稳,可他仍然是这里最令人心悸的人,因为他理智到了精明,却又癫狂到了可怕。 便在此刻,趁所有人分神之际,书生又忽然暴起,将匕首刺向卢骏年。 众人大惊,却是风楼再次跃起,将匕首踢落在地,反制住书生的双手。 “我不服!我要杀了他!”书生癫狂高呼,双腿拼命挣扎着向前踢去,这最后一刻的失败令他只觉胸中被猛地一击,竟呕出一口血来。 正午的闹市再次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开口言语。只听得“扑通”一声,是卢骏年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他瘫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不知是后怕,还是悔恨。 陌以新迈着与平日一样不紧不慢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书生面前,微微低头与书生耳语了几句。 众人不明所以,书生更是用一种愈发奇怪的眼光看着陌以新,仿佛失神片刻,忽而又大笑起来。这一次,不是张狂的笑,也不是凄厉的笑,竟似真正的开怀大笑,笑了良久才道:“陌大人,我服了你!” 所有人更加摸不着头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登相府婢女多古怪 陌以新却似看不见这些或探究或惊异的眼神,只站直身子,对书生接着道:“你做了这么多,只是恨自己没能护好玉娘,只有用这些极端的手腕,倾泻对自己无能的怨愤。现在,你可以解脱了。” 陌以新转过身,轻轻一抬手:“带下去,待我向皇上复旨后,择日开堂宣判。” 整个景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诅咒杀人案,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当书生被风楼带走后,许多人才反应过来,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赞叹。 刑部尚书王大人赞不绝口,满意地回去复旨。 卢侯爷却五味杂陈,一方面儿子的神智似乎清醒了,另一方面,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揭发儿子累累恶行,侯府声誉算是彻底毁了,但这又都是为了破案,他一肚子闷气也无处可发,只好带着侯府众人拂袖而去了。 林安看着负手而立的陌以新,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睿智的推理,冷静的控场,古井不波的温和,看透人心的冷冽……这个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而她心中,还有一个问题徘徊不去——从“我不服”到“我服了”,陌以新究竟与那书生耳语了什么? …… 众人该离开的离开,该善后的善后,陌以新却未回府,而是随萧濯云一道,径直前往相府。 林安默默跟在后面,与风青凑在一起说话。 她曾在针线楼听说过,陌以新是丞相的结义兄弟,与相府颇有渊源,就连府衙打扫做工的下人,都是萧丞相亲自从相府拨去的。 如今她初登相府,有必要对这里多一些了解。从风青口中,她很快便探听到不少信息。 楚朝这位丞相名叫萧砚,年四十五,唯一一个妻子多年前过世,丞相也未再续弦。 萧丞相下有二子,大公子名萧沐晖,年二十六,年轻有为,现任龙骧卫副统领。萧沐晖已在五年前成婚,虽然尚无子嗣,却始终与夫人琴瑟和鸣。 林安虽还不知龙骧卫副统领究竟官居几品,也不知那位少夫人是何许人也,不过从风青的语气来看,萧沐晖应当是仕途顺利、夫妻恩爱的人生赢家了。 而萧二公子,那玉佩的主人萧濯云,年十九,无官无职闲人一个,尚未婚娶。 相府门口的小厮见是陌以新登门,行了礼后便规矩站在一旁,只多看了林安一眼,却也没有拦下,甚至并未入内通报,足可见陌以新这个丞相“义弟”,与相府的关系的确非比寻常。 陌以新与萧濯云去丞相书房拜见,林安则与风青风楼一起候在院中。 在相府,风青显然也规矩起来,不似平日那般口若悬河。不过,安静片刻后,还是一脸得意地凑向林安,道:“我知道了。” 林安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你是在茶摊见到说书先生,发现他居然就是你那晚看见的悬尸人,所以才知道他是凶手的!”风青笃定道。 林安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很想说,其实没这么简单,她也是有点推理的技术成分在的!可又不想让风青也知道,所谓的“目击”,其实是她在说谎。 风青撇了撇嘴:“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和大人说悄悄话。” 林安更想撇嘴,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想了这么半天才知道? 风青见林安不欲多言,眼珠一转,又换上了一脸搞事的神情,压低声道:“路上忘了和你说,你要小心了,丞相可不会允许来路不明的人留在大人身边。” 林安一愣。 风青作捻须状,咳嗽两声,压粗了嗓音道:“风青风楼?两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在你身边可靠否?”他摊了摊手,恢复自己的音色道,“我们头一次跟大人来相府时,丞相便是这样说的。” 林安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莫非自己住在府衙,还要经过丞相的审核? 若真如此,自己倒真担得起一句“来路不明”……这样想着,林安便虚心取经道:“那后来,丞相是如何接受你们的?” 风青耸了耸肩:“我们的爹人称‘第一怪医’,曾在机缘巧合下救了大人一命,从爹死后,我们便跟着大人了。丞相听闻这些,自然不会再有疑虑。” 林安恍然,如此说来,便也难怪陌以新待风青风楼不似寻常下属。毕竟是救命恩人之子,当做亲人也不为过。可这种渊源,却是自己无法借鉴的了。 风青见林安沉思起来,继续吓唬道:“咱们大人虽然官居三品,却出身江湖,自然是性情洒脱,不计较礼数,但丞相大人可就不一样了,他这一关可不好过哟!” “江湖?”林安心中便是一动,连心头的忧虑也放到一旁了。 “江湖”这个字眼,可是每个武侠迷都憧憬过的地方。想不到,这个世界竟然还有江湖,而这位景都府尹,竟然出身江湖? 林安心中生出许多好奇,本欲再问,却见一小厮从廊下走来,规规矩矩道:“老爷请林姑娘往书房一叙。”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风青在一旁小声道。 林安不由一凛,却也只得点点头,跟上前来引路的小厮,心里盘算着如何见招拆招。 丞相书房极为宽敞,倒像是会客室一般,丞相坐在主位,陌以新与萧濯云分坐两旁。 林安迈步走入,定了定神,俯身低头道:“民女参见丞相大人。” “林姑娘不必多礼,请坐便是。”萧丞相开口道。 态度之平易,语气之和缓,令林安便是一愣——莫非风青方才都是在诓她? 林安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这位萧丞相眉目坚毅,宽额短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不过他虽位高权重,此时却并无咄咄逼人之势,反倒目光和煦,带着几分从容与温和。 从年龄来看,丞相和陌以新分明差着辈分,做义父义子倒还差不多,偏偏却是结义兄弟,令林安难免生出些违和感。 林安心中揣测着,也不知究竟该不该坐,便听丞相继续道:“以新的救命恩人,便是我相府的朋友,林姑娘不必拘礼。” 林安:? 陌以新云淡风轻道:“是啊,当年在江湖中,安儿姑娘与我萍水相逢,却仗义相救,实令我感怀于心。只是当年匆忙告辞,一直不曾报答。如今安儿姑娘遭逢变故,来景都寻亲,又恰巧被我遇到,也算是因果机缘了。” 一番话慢条斯理的说完,林安已经石化。 什么救命恩人?这不就是以风青风楼的渊源为蓝本瞎编的吗?这样抄袭融梗真的好吗!这个陌以新,怎么说扯谎便扯谎,竟未事先打个招呼,都不用串词的吗? 而且,“安儿姑娘”这个称呼又是什么鬼? 林安一阵眼晕,自己本还盘算着如何舌灿莲花打动丞相,却没想到陌以新就这般草率地信口胡诌一通,如此怎能轻易将丞相骗过? 林安默默看向陌以新,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说谎应有的踌躇之态,只有一如既往的从容坦然。 “本相请林姑娘前来一见,也是想亲口道一声谢。”萧丞相郑重道。 林安:? 什么鬼,一点不带怀疑的吗?风青风楼便是救命恩人之子,平白无故的,哪里会有这么多救命恩人? 等等,除非——林安心中一动,再次看向陌以新。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接二连三凭空冒出的救命恩人,都显得如此真实可信…… 一旁的萧濯云嘴角微勾,似笑非笑道:“父亲,以新兄一向爱管闲事——” 话刚说到一半,丞相已不悦地打断:“濯云,说过多少次了,以新的父亲对为父有师长之恩,以新是为父的义弟,你如何总是乱了辈分,还敢出言不逊?” 林安有些恍然,难怪以丞相的年岁与地位,竟与陌以新平辈论交,原来是因为陌以新父亲的缘故。只是不知他父亲,又是何许人也,竟能让丞相大人以师长相待。 萧濯云抿了抿嘴,不敢与父亲争辩,可是那一声“义叔”,却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只好道:“是,还请陌先生宽恕。” 陌以新便宽恕道:“无妨。” 萧濯云咬起了后槽牙,明明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好友,却偏偏长他一个辈分,他又碍于父亲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被占了这个便宜,规规矩矩道:“父亲,儿子的意思是,陌先生一向爱……爱好行侠仗义,或许是为了收留这位姑娘,才编出那番渊源呢?” 林安心头一跳,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萧二公子,居然一语中的了。 丞相轻哼一声:“你道以新同你一般轻狂,拿些胡话来搪塞为父。以新若是会说谎,那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坦心事月下不相疑 萧濯云的喉咙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仿佛也觉得父亲的话太过离谱,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了。 萧丞相转向林安,道:“林姑娘莫与小儿一般见识。” 林安抽着嘴角道:“不敢不敢,公子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多谢丞相信任。” 她知道,丞相之所以深信不疑,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陌以新。可陌以新呢?不但脸不红心不跳,还始终带着雍雅笑意,连信口开河都是一派谪仙出尘的模样…… 萧濯云若有似无地看了林安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寻亲之事心急不得,林姑娘只管在府衙安心住下,府衙绝非人多口杂之处,不必担心有损姑娘清誉。” 丞相又对林安关怀几句,林安连忙做受宠若惊状一一应下,诚恳谢过。 萧丞相说罢,看向萧濯云道:“为父还有事与以新交待,你先送林姑娘出去稍候。” “是,父亲。”萧濯云应了一声。 刚一出门,萧濯云便一改方才恭敬模样,懒洋洋道:“我还有事,林姑娘慢走。” 林安无语,这个萧濯云,对她显然没什么好感。她倒不在乎对方的态度,只是方才被小厮带到书房,一路上都在盘算如何应对丞相,不曾留心记路。偌大的相府庭院重重,她还真没把握能原路返回。 林安还未及开口询问,萧濯云已经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 林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依着模糊记忆中的大致方向而去。想来相府规矩森严,一路上总能碰到可以问路的婢女小厮。 “姑娘。”刚刚穿过一个庭院,身后忽而响起一道女声。 林安应声回头,便见一婢女装扮的年轻女子,手里提着个茶壶,似乎是正好路过的模样。林安便也客气地点了点头。 “姑娘看着有些面生,可是府里新来的?”女子含笑问。 林安如实道:“我是跟随陌大人来的。” “原来如此。”女子笑了笑,“我叫茗芳,是在少夫人院里养猫的婢女。” 林安正想开口问路,茗芳已走到近前,接着道:“能在陌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嗯,是啊。”林安同样友好地一笑。 茗芳默了一瞬,又抬手做了个礼,道:“往后姑娘许会常来,有事尽可来问茗芳。”然而这一抬手,手中的茶壶已然倾斜,茶水便顺着壶嘴倾倒出来,流在林安的左臂上。 “嘶——”水略有些烫,林安吸了口气,掀起袖子将水甩出。 “哎呀,真对不住!”茗芳弯腰将茶壶放在脚边,拿起林安的胳膊小心擦拭起来。 好在壶里并非滚烫的开水,倒也无甚大碍,林安便道:“无妨。” 茗芳这才放开手,满面歉然道:“我真是太粗心了。” 林安又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茗芳嘴边勾起一丝微笑,道:“能在陌大人身边,真是好福气呢。” 林安一愣,这话她方才已经说过一遍,这是什么值得反复感慨的事吗? “丞相和善有加,平易近人,相府也是有福之地。”林安只有如此应和。 茗芳的神情有了一丝变化,她又笑了笑,林安却觉得这笑容似乎不若先前那般亲近了。 “茗芳去为少夫人送茶了,林姑娘请随意。”茗芳拾起茶壶,就此离开。 林安看着茗芳的背影,若有所思,一时连问路之事也忘了。 “呦,这不是林姑娘么?”少顷,身后又传来声音。 林安回过神来,转身行礼道:“二公子。” 来人正是萧濯云,他轻笑一声:“忽然想起你还不认路,走丢就不好了。” 林安却已心知肚明,萧濯云方才声称有事,实则却并未走远,恐怕是在暗中留意着她,看她独处时会有何举动。 林安看破不说破,只淡淡道:“谢过二公子。” 萧濯云潇洒地挥了挥手:“不必客气。对了,方才似乎看见林姑娘与谁站在一起?” “哦,她说她叫茗芳,是少夫人院里养猫的侍女。”林安无意隐瞒。 “茗芳啊。”萧濯云点了点头,“她同林姑娘说什么了?” 林安没想到萧濯云如此直截了当、堂而皇之地打探别人谈话内容,暗自腹诽一句,道:“只是互相介绍一番,寒暄几句而已。” “哦。”萧濯云神情自然,似乎丝毫不觉自己的问话有何不妥,待要再说什么,陌以新已与丞相谈完,独自走了过来。 萧濯云随即招呼一声:“以新兄。” 林安好笑摇了摇头,方才萧濯云还在父亲的训诫下改口称“陌先生”,眼下丞相不在,又改叫“以新兄”了,看来两人私交的确很好,也不在意什么辈分。 陌以新随口应道:“我们要回去了,改日有空再叙。” 萧濯云欲言又止,却未多说什么,只在身后喊了一声:“要多留意!” …… 这一夜,林安迟迟不曾就寝,脑中不断回放着白日的画面,一时想想陌以新最后究竟在书生耳边说了什么,一时想想婢女茗芳的古怪神情,一时又想想萧濯云的戒备…… 越想越饿,林安索性穿衣起床,走出院子,到小厨房拿了两碟糕点,坐在回廊上一面吃,一面欣赏夜色。 枝头鸟叫声叽叽喳喳传来,林安不知想到什么,心头浮起一丝怅然。 “林姑娘。”身后传来陌以新的声音,在幽幽夜色下更显清冽。 “大人。”林安回头,并不拘谨起身相迎,只顺手将糕点往前推了推。 陌以新在林安身旁坐下,道:“林姑娘在想什么?” 林安轻叹一声:“听着鸟叫声,我想起了谭秋那只鸟。” 陌以新拿起一块糕点:“衔着血鞋的鸟?” “嗯。我记得,那只鸟有个名字,它叫‘小玉’。” 陌以新了然道:“你觉得,这个名字来自玉娘?” “我想,或许它是玉娘送给谭秋的,或许它是两人一起养大的,最后却……”林安叹了口气,“不论如何,我想,玉娘和秋娘,是真的要好过的。” 陌以新默了片刻,道:“很多事都会改变,甚至是在当事人都没有觉察的时候。”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词语,叫做‘蝴蝶效应’,意思是说,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经过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至会在遥远的地方掀起风暴。”林安缓缓道,“在这件案子中,卢骏年,老板娘,谭秋,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只蝴蝶,而无辜的玉娘,就在风暴中殒命了。” “蝴蝶效应……”陌以新若有所思,微微一笑,眼中却无甚笑意,“或许,我们每个人都不会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选择,会带来多么刻骨铭心的改变。” 林安看向陌以新,他的口吻仿佛在说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语气中却不带丝毫情绪。 林安不去多想,故作轻松地叹息道:“别的事我不知道,可若大人早些信我,至少可以早一天抓到凶手。” 陌以新见她半是感慨半是自嘲的模样,挑眉道:“你觉得,我没有信你?” “昨日我便告诉大人,那说书先生有问题,大人却不抓人,非要绕了这么大一圈,闹出当街捉凶的阵仗。”林安耸了耸肩,“不过我也可以理解嘛,毕竟,我的确是一个‘满口谎话’的‘可疑之人’。” 陌以新眸中一动,嘴角勾起一个轻浅的笑:“事实上,正是因为林姑娘的指点,我才定下开坛做法的计策。”他微微一顿,“毕竟,到泊阳侯府报名的九九重阳生人远远不止九人,要将凶手不偏不倚选入其中,须得提前知道凶手是谁,派人在暗中监视,才能锁定凶手递交的那份生辰八字帖。” 林安一怔。似乎……的确是这个道理。 林安心念一动,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陌以新既然已经推理出案件的前因后果,知晓了整件案子是围绕玉娘之死的复仇,那么,即便自己不说,他也有许多办法找到凶手。 譬如派人去查玉娘和谭秋的老家,有谁在前不久离乡赴京;或是派人重点监视景都的说书先生,逐一打探底细。可是这些,他都没有做,因为,他相信了她的推断,直接锁定了她所说的凶手。 “我知道了……”林安眼睛一亮,喃喃道,“大人一定要用所谓开坛做法的圈套引凶手上钩,并不是为了捉他,只是为了在一众官员与百姓的围观中,在整个景都的关注下,将卢骏年的所作所为彻底曝光。” 她早该想到的。只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疑,所以才理所应当地认定,陌以新之所以那样做,只是因为不信任她。 陌以新的笑容更盛了些,月色倒映在他墨色眼眸,熠熠流光。 林安被这个笑晃得有些花了眼,不由收回目光,吃了一口糕点,才道:“真是如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巧设计府尹算人心 “不错。此事在景都闹得沸沸扬扬,御史必定齐齐弹劾卢家,卢家本便只剩个祖荫而来的侯位,皇上不可能为卢家包庇,反而会借此机会以正风气,那便会严惩卢家。卢家的爵位,多半不保了。” 陌以新娓娓道来,“退一步说,即便不是削爵这样的惩罚,可卢骏年是卢侯独子,如今坐实了品行低劣、作风不检,景都没有哪家贵女会再与卢家结亲,这泊阳侯位,无论如何也到头了。” 林安连连点头,她原本还惋惜卢骏年这个恶人逃过一劫,此时才稍稍舒心了些。可想而知,卢骏年享了十多年荣华富贵,若失去他自恃高贵的身份,一朝由奢入俭,于他而言恐怕每一日都是难熬。 然而陌以新却继续道:“卢家已经传了五代,旁支族亲众多,关系错综复杂。卢侯本是因泊阳侯之位而担任族长,如今卢骏年却因一己之过,带累整个卢氏。待卢侯失势,甚至不必旁人动手,卢氏族人便会置卢骏年于死地。因为只有他死了,这件事的风波才会过去,其他卢氏子弟的仕途和婚嫁才能免受更大的波及。” 陌以新偏头看向林安:“你猜,卢骏年到最后,会不会就和玉娘一般,成了意外身死呢?” 林安心头一震,双唇不由紧紧抿在一起,眼角莫名地有些发烫。 原来,玉娘的仇,真的可以报了。 “将那说书人带走之前,我告诉他,卢骏年按律不该死,那便让他受尽苦罪,自寻死路。” 陌以新的眸中盛着淡淡清光,似是揉碎了一片星河,月光温顺地洒在廊下,仿佛甘做陪衬一般,令这双墨色瞳仁比白日里又幽深了几分,愈发难辨喜怒。 林安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心绪。难怪……难怪在那番耳语之后,那人会是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大笑,那样的高呼服了。 如此深谋远虑的陌以新,怎能不让人心服。他破解了真相,完成了圣旨,抓住了凶手,又惩治了卢骏年。 颜面尽失、前途堪忧的卢侯爷,甚至永远不会想到自己是被有意戏耍了。刑部尚书王大人,也不会知道自己只是来看戏的旁证。 林安久久说不出话来,白天结案时还以为自己重新认识了他,此刻却才发现,对于这个人的认识,似乎还远远不够。 陌以新沉默片刻,又吃了一块糕点,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 “你知不知道,在咱们离开相府时,濯云让我留意的是什么?” 林安眉头轻蹙,不愿说出心里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陌以新却替她答道:“是你。” 林安沉默不语。 陌以新轻笑一声,接着问:“你可知为何?” “自然是因为我来路不明。”林安索性直言,“萧二公子显然并不相信所谓‘救命恩人’的说辞。” 陌以新却摇了摇头:“我会用恩人的身份将你介绍给丞相,即便濯云猜到这是托辞,可他知晓我素来慧眼如炬,用人不疑,原本不应对你仍存敌意。” 林安:……他这是自夸呢,还是自夸呢?林安满腹的复杂心绪只剩下一个无语。 “所以,他会特意开口让我当心,自然还有别的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林安刚问出口,却是心念一动,喃喃道,“莫非……是因为那个婢女?” “什么婢女?” “是相府一个叫茗芳的婢女……”林安将今日与茗芳的短暂接触复述了一遍。 陌以新听罢,思忖道:“我想,也许濯云从前便发觉茗芳行止有异,暗中有所留意,今日见她主动与你搭话,便也对你起了疑心。” 林安却眸光一闪,轻轻吸了口气,才道:“或许……茗芳是针线楼的人。” 陌以新静静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林安缓缓说出了自见过茗芳后便生出的猜测:“或许她从前见过叶笙,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她将我当成了针线楼派到大人身边的内线,想要与我接头。那句跟着大人很幸运的话,她说了两遍,应是暗语,我未答出下一句,令她起了疑心,她便没有表露身份。” 林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原本她借着潜入府衙的任务金蝉脱壳,在针线楼发现她再无音讯之前,至少能安稳一段时日。 可倘若对于茗芳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茗芳见她如此反常,连暗语都对不上,一定会上报给针线楼。那么,针线楼又将如何处理此事? 陌以新仍旧看着林安,开口道:“谢谢你,愿意说出这些。” 林安摇了摇头。一来,她显然即将成为针线楼“重点关照”的对象,只能受府衙庇护。二来……经过此次绣花鞋一案,她已经相信,陌以新虽城府极深,却终究是个心怀正义之人。 倘若针线楼并非自己所想的邪恶组织,那么就算被查到陌以新也不会如何;可若针线楼当真要为祸于民,那么,她便也只会选择正确的路。 林安呼出一口气,释然道:“大人打算如何应对茗芳?” “这些终究只是推测,倘若茗芳矢口否认,我们没有证据相逼,也很难从她口中得到实话。”陌以新微微一顿,缓缓道,“与其赌她对针线楼的忠心,不若放长线,钓大鱼。” 林安没有再多问,她已经明白了陌以新的意思。 经今日一见,茗芳一定会尽快同上级联络,问清叶笙的情况。只要在这几日加紧盯着茗芳,或许便能发现他们的联系方式。而此事,自然会交给萧濯云去做了。这位萧二公子看似游手好闲漫不经心,却是个心思剔透的聪明人。 穿越之路刚刚开始,案件终于落下帷幕。安安稳稳的日子,不知能过几天…… …… 数日后。 “什么?出差?” 林安看着面前的陌以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她先是穿成秘密组织成员,不得已叛逃后又投靠了官府,在这样的境况下,想要好好生存下去,实在不能不知世事。 于是这几日来,林安一直埋头于卷宗书册,忙着了解这个时代。 与从前那个时空相比,这里也并非全然陌生,虽然朝代地名都不相同,很多历史却有相似之处。 在楚朝,普通地方府尹是五品官,但景都府尹却是正三品,毕竟在天子脚下,责任重大,所以,出差这种事,才愈发令她惊诧。 “我没听错吧?”林安眨了眨眼,“府尹若是走了,景都怎么办?” “没有听错。”陌以新笑了笑,“皇上有旨,命我前往半溪城,迎佛骨舍利回景都。景都到半溪只相隔两城而已,来回最多三日,不会耽误许多公务。” 迎佛骨舍利?林安愈发费解:“这种事难道不该是武将的职责吗,怎会要大人跑这一趟?”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风青不知何时走过来,得意洋洋道,“这可要从大人上任说起。” 风青先前随口提过一次,说陌以新出身江湖,当时仅仅是那一句话,便让林安这个武侠迷对他的背景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此时有了机会了解,自然用眼神传达出疑问之意。 风青最是陶醉于解答别人疑惑的满足感,眉飞色舞道:“大约半年前,景都出了件盗窃大案,被盗之物正是这舍利子,要知道,那可是传说中的真佛舍利,天下间仅只一颗,本是皇上祭天、百姓祈福所用,象征国祚绵长,可谁知,这样一件圣物,竟被盗了。” 林安一听,便了然道:“后来是大人找回了宝物?” 风青的脸垮了下来,没精打采道:“我说,你这样会让讲故事的人很无趣。” 林安忍笑,捧场道:“请继续讲,我真的很好奇。” 风青勉强找回一点兴致,接着道:“盗案久久不破,当时的府尹年事已高,惶恐之下告老还乡。皇上虽不悦,却可怜这位老臣多年兢兢业业,于是准了辞呈,景都府衙便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无人敢接。 便在此时,丞相站出来举荐大人。丞相自早年带兵打仗起,为官二十年,从未举荐过一个人。是以大人虽无资历,皇上还是出于对丞相的尊重,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命大人试试。 结果大人迅速破案,也找回了舍利。而后皇上便按先前的旨意,任大人为景都府尹了。” 关于丞相的事,林安因陌以新与相府的关系,有意多做了一番了解。 据说,萧丞相本是领兵的大将军,曾立下赫赫战功。可七年前,丞相突然挂印请辞。那时皇上初登基,对当时的萧大将军十分倚重,只是在萧砚的坚持下,才准许他卸去兵权,却又出人意料地让他做了丞相,到如今也一直重用。 林安曾暗暗猜测,萧砚当年功成身退,大概是为了免于功高盖主,兔死狗烹。不过听起来,这位皇上也不像是过河拆桥之人。 这些朝堂事,林安自然不好过多打听,便继续原本的话题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偷盗舍利?” 风青笑而不答,只看向陌以新。陌以新则云淡风轻道:“是我的一些江湖朋友。” 林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惊爆料旧事引公差 她脑海中冒出一个极其离谱的猜测,尽管匪夷所思,却是唯一最可能的解释——陌以新请江湖朋友帮忙偷盗舍利,再由自己出面找回舍利,解决此事,以此立功入朝为官…… 林安只觉口中发苦,如此劲爆的秘密,就这么告诉了她,真的好吗……她发誓,方才只是出于对盗窃案的好奇才随口一问,根本没想到会得知这样的秘密,她自己已经一身疑点了,一点也不想再自找麻烦。 风青一杵林安,难得正色道:“喂,你不会说出去吧!” 陌以新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无妨,如此胆大包天的荒谬之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 喂……你也知道这很离谱啊,这么满不在乎地自我吐槽真的好吗! 林安疯狂腹诽,想着却忽觉不对,又狐疑道:“等等,大人既然侦破此案,自然要将盗匪捉住交与朝廷,那岂不是害了朋友?” 风青摆摆手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后来被捉的,是江湖上一个邪道首领,此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大人设计一番,便让他背了盗舍利这口黑锅,借用朝廷的力量剿灭了他的势力。与那些江湖朋友,也算是互惠互利了。” 林安:…… 所谓的临危受命,是自导自演,而破获真凶,则是李代桃僵。 林安忽然明白了,为何陌以新会对她这样一个身份可疑、来历不明之人如此包容,原来他自己根本就更离谱啊! 林安只觉大开眼界,由衷地道:“大人不愧为惊才绝艳的不世之材,朝廷有了大人,实乃朝廷之福。” 陌以新不觉莞尔,又摇了摇头:“也并非如此简单,按楚朝惯例,除非是世家子弟蒙荫入朝,做官都要通过科举。我虽是在特殊情况下由丞相举荐,却还是不合规矩。故而皇上有旨,准我免去乡试,直接参加明年的会试,拿出足以令人信服的成绩,才能继续任职。” 先做官再科考……林安再一次从陌以新身上感受到非主流的气息。可同时,她也愈发好奇起来,一个江湖人,为何要离开那片令人向往的江湖,精心设计进入官场。 林安这边想着,风青也在那边继续讲述着这次出差的因由。 三个多月前,陌以新在半溪城“找回”了舍利,有高僧言曰,舍利失而复得,须立即放入寺庙供奉,直至百日,方可去除污浊之气。于是,舍利便被就地送入了半溪城的寺庙,如今已经供奉百日,正该迎回景都了。 舍利已经丢过一次,万万不可再有闪失,陌以新先前能在所有人束手无策时追回舍利,自然有能力保舍利周全,皇上最为放心,所以才命他轻装简从,只当休假三日,并不对外声张,以免再次引来狂徒。 林安恍然点头道:“如此说来,大人责任重大,这一路可要多加小心。” 陌以新失笑道:“不必担心,舍利并非寻常宝物,有价无市,难以销赃,又会惊扰圣灵,招致不详,若非别有目的,哪里有人会心存觊觎。” 林安再次无语,这话也亏他说得出口,当初拿舍利子来算计时,他难道就不怕惊扰圣灵,招致不详吗……林安又是一番腹诽,才言归正传:“那大人此次公差,府里如何安排?” “当然是一起去了。”风青抢答道,“你如今被盗匪追杀,一个人留下岂不危险。” 被盗匪追杀……林安被他说得更觉苦逼,却也对外出游历感到几分振奋,尽管只有三日,也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好机会了。 …… 迎舍利的过程颇为顺利,出发第二日清早,几人便从半溪城的寺庙里将舍利子妥善取了出来。按照这样的速度,根本要不了三日便能返回景都。 林安有些可惜,本以为可以趁此机会多看看此地风土人情,没想到除了坐马车赶路之外,所见所闻实在少得可怜。 风楼在外驾车,三人则在车中安坐。林安闭目养神,心里畅想着,倘若她能做主,便在这里停留一日,四处转转,也不算白跑这一趟。 “大人不若在半溪停留一日,四处转转,也不算白跑这一趟。” 林安讶异睁开了眼,自己的内心os怎么没关音量?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说话之人是风青。 林安心中一喜,风青这小子一看便是个爱玩闹的,倒是替她提了这个不情之请。毕竟舍利乃圣物,带着如此贵重之物,却不急着赶路回程,怎么也有些说不过去。 陌以新好似了然道:“你是想去琵琶院?” 风青嘻嘻一笑:“什么也瞒不过大人,劳烦大人在半溪多候一日,我们最晚明日便回。” 陌以新随手掀开轿帘,对驾车的风楼道:“随便找间客栈停下,明日再来会合。” 林安正想问琵琶院是什么地方,便见风青看向她,眼珠一转,似是认真思忖道:“说起来,我朝男女大防虽然不算严苛,可你一个女子,与我们三个男子同行,总是有些不妥,外面人多口杂不比府衙,不管到哪被人瞧见,都难免有损你的清誉。倒不如你试试女扮男装,出门行走方便些。” 林安没想到他会说起此事,漫不经心笑了笑道:“你忘了,我可是被盗匪掳来的女子,哪里还有清誉可言?” 风青一怔,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 “况且,我又不打算嫁人,要这清誉除了束手束脚,也没什么用嘛。”林安耸了耸肩,“所谓清者自清,只要问心无愧便是了。” 她可是从针线楼那种组织叛逃出来的“黑户”,连个合法身份都没有,以生存为目标已经是很有理想了。更何况在这个时代,男子一妻多妾是常事,林安可没打算让自己接受这样的风俗。 林安知晓,自己这些话,对于这里的人而言无异于惊世骇俗,可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也看出府衙这三人绝不是中规中矩的“古人”,或许是他们出身江湖的缘故吧。 江湖人,本就该潇洒不羁,自在出尘。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林安不介意也让他们多了解自己一点。 “你、你……”风青张口结舌,半天才道,“你还真像个江湖侠女啊!” 林安没想到他竟与自己想到了一起,也是由衷高兴,笑着摊摊手道:“除了不会武功,我的思想境界可是很够格的。” 陌以新看着两人笑闹,并不插话,只眼中浮过几许若有似无的光点,令那双幽深清冽的眼眸中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温度。 很快,风楼将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前,待林安与陌以新下车后,兄弟二人欢快地驾车而去了。 林安心想,风青这家伙藏不住话,待从琵琶院回来后自会大谈特谈,自己到时便知内情了,便也未再多问。 林安侧头看了眼客栈,却不想就这么进去歇脚。毕竟她本就想四处转转,碰巧沾了风青的光,有了这个机会,自然不想浪费,于是兴致盎然道:“大人,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想在城里四下逛逛。” 陌以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林安将客栈名记在心里,便放心出发了。若是在景都,她还真有些不敢,毕竟针线楼也在景都,若被盯上又落了单,免不了又要招来祸事。 林安不由苦笑一声,自己分明是个良民,怎么就成了见不得光的“叛徒”…… 林安漫无目的地逛着,一面默默记下方才行过的路线,一面东张西望。 这里远不比景都繁华,房屋零零落落,行人也寥寥无几,却自有一番宁静平和,林安只觉像是在游览一座原汁原味的古镇似的,心里却明白,自己已经活生生地处于这世间,而不是一个游客而已了。 正自感慨着,一旁的小巷忽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啊——” 林安脚步一顿,还未及反应,这声音便又接了一句——“救命!杀人啦!” 林安心中一惊,果断拐进巷子,顺着声音来向,看到一个半掩着的小小院门。林安心道救人要紧,丝毫不敢耽搁,当即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一眼望去,小院里有四间屋子,此时只在其中一间屋门口站着两人,一女一男,一左一右,皆背对院子看着屋内。显然,尖叫的便是这个女人了,但她与旁边的男人并排站着,相安无事,看起来并不像是有危险的样子。男子好似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正回头看过来。 林安便道:“这里出什么事了吗?” “啊!”女人后知后觉地被林安吓了一跳,这才蓦地转身,“你、你是谁!” “我只是路过,听到有人喊救命。” “死、死人了……”女人惊魂未定,下意识答道,同时身子向旁边一让。 林安顺势看向屋内,才见地上倒着一人,面朝下趴着。林安明白过来,原来是这女人发现了尸体,才在惊恐之下尖叫出声。 “确认已经死了?”林安问。 “没气了……”那男子闷闷地开口。 “你们在此等等,莫要进去乱动。”林安冷静道。 自打穿越以来,她已经历过悬尸现场的洗礼,进府衙后又做好了更多的心理准备,这次总算没有受到太大冲击。心里盘算着回客栈找陌以新,这里虽然是半溪城,但景都府尹毕竟高于当地县衙,倘若陌以新觉得不便越俎代庖,再由他去县衙叫人便是。 见两人仍各自出神,林安又叮嘱一句:“千万不要破坏现场,我这便去叫人。”而后便要转身离去。 “不必了。”院门处传来一道人声,温醇如酒,林安一下子便听了出来。 回过身去,男子站在门边,长身玉立,俊美无俦,平日常穿淡色的他,今日却是一袭菘蓝色长袍,愈发显得丰神俊朗,清冷华贵。 翩翩君子在前,林安的一颗心却微微沉了下去,她缓缓吸了口气,道:“你跟踪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游半溪新案生赌局 陌以新并未出言否认,只是缓步走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 直至此时,才有附近住户依稀听闻尖叫声前来查看,陌以新表明身份,吩咐人去将半溪城县令找来。 林安心中五味杂陈,在这个世界,她本就是孤零零一个人。她本是明白的,一个连身份来历都说不清,又满口谎言的可疑之人,哪里有立场要求别人信任? 在相府,发现萧濯云暗中监视她时,林安丝毫不以为意。可陌以新…… 收留她是为了调查针线楼,他毫不遮掩;萧濯云对她的怀疑,他亦直言相告。他看起来分明那般坦荡,开诚布公。 他说他也曾经历过前途未卜,生死难猜。他说他慧眼如炬,用人不疑。他会因为她的推断而锁定凶手。 是这些一点一滴的善意,让她开始下意识将他当做“朋友”,仿佛就这么相处下去,自己也真的能成为府衙的一员。 太不自量力了。 林安的心冷了冷,对于刚刚发生的命案也失了兴趣,抬步便要离开,走到门边时却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陌以新,似笑非笑道:“陌大人,我是不是应当留在这里,好让你放心?” 陌以新点了点头:“不错。” 林安一噎,不禁气笑了。男子近在咫尺的清隽眉目愈发令她心烦气躁,她索性不走了,握了握拳,沉声道:“陌大人可敢与我赌一次么?” 陌以新见她似是生了气,原本便要开口解释什么,听她此言,却挑了挑眉,收回正要说出口的话,回应道:“赌什么?” “眼前这件命案,赌我们谁先找到凶手。”林安一字一句道。 “哦?” “怎么,又觉得我不自量力了?”林安轻笑一声,“大人自是足智多谋,智计百出,可我们不那么聪明的人,也会有不那么聪明的办法。” 陌以新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赌什么?” “赌一个道歉。”林安认真道,“输的人,要向赢的人诚心道歉。” 陌以新暗叹一声,他已经明白,林安要他道歉,自然是因为自己跟踪的举动令她误会了,可林安却没什么要向他道歉的。可见这个赌,她当真势在必得。 “大人若是输了,总不会公报私仇吧?”林安又加上一句。 果然……陌以新无奈摇了摇头,道:“放心。”而后又道:“公平起见,稍后查案时,你也可以任意查问。” 便在此时,院外响起一阵嘈杂,一群人簇拥中,县令终于来了。与其前后脚赶来的,还有一个男子,也是这院中住户,名叫许平,听闻命案后同样吓了一跳。 “陌大人!不知大人前来,实在有失礼数!”为首之人快步走近,神色恭谨,“下官高白,见过陌大人!”此人自然便是县令,看起来大约四十上下,衣着官服,身后跟着五六个差役。 “高大人不必多礼。”陌以新道。 高县令堆笑道:“下官得知命案,即刻赶来,望能从旁协助大人一二。” 陌以新不疾不徐道:“此处为高大人辖地,本官岂能越俎代庖。” “非也非也。”高县令忙不迭道,“下官拜请大人出手,好让下官观摩学习。” 于是陌以新点点头:“既如此,本官便不客气了。” 索然无味的客套后,陌以新终于走进了案发的屋子。林安也不客气,跟着走了进去。 除了趴在地上的尸体之外,屋中最引人注意的是里侧靠墙的一个武器架,上面整整齐齐摆着各种刀枪斧锤,个个油光锃亮,一丝锈迹也无,甚至纤尘不染,显然是被细细擦拭过,用心爱惜。林安稍感意外,莫非死者是个精通各类兵器的高手?若是如此,又怎会轻易为人所害? 除开武器架,屋门右边还靠放着一柄长刀。林安疑惑又起,为何这刀不放到武器架上去,而是单另靠在门边呢? 简单勘察后,陌以新走出屋门,看向最初站在院里的一女一男和刚刚才回来的男子,道:“你们都住在此处?” “是,大人。”两个男子回答。 而女子道:“民妇是、是房东。” 一问才知,死者名叫程茂,是个铁匠,在一家铁铺做工,今日轮休。他并不懂武艺,房里摆着那些武器只是身为铁匠的爱好。 这妇人名叫秦华芝,是一寡妇,此院落是她所有。自她夫君王彬死后,她另外买了间小居室,搬出这院子,又将院里四间屋分别租于四个人,收租为生。眼下在场的两人都是租客,分别叫刘荣光和许平。 刘荣光是个书生,乃从外地远来的举人,预备参加明年春的会试。只因景都房租太贵,他便在半溪先行落脚。他左手上缠着纱布,不知是受了什么伤。方才他原本正在屋里读书,听到女子尖叫才跑出来看。林安最初见到的一男一女,便是刘荣光与秦华芝。 许平是个闲人,同样是外地人氏,但家底还算殷实,拿着家里的钱出外游历,走到半溪时喜爱此地宁静少人,便住了下来,想试着谋个差事混混。他酷爱玉饰,城里有间玉器店,每月初一会提早开店,限时低价售卖。今日正是初一,是以许平同往日一般,一早便去店里看玉,回来正碰上赶来的县令。 第四名住客叫陈元正,他在大户人家做短工,每日都早出晚归。陌以新问清情况后,已差人将他从打工的府上叫来,此时刚回到院里。 陌以新转向女房东,道:“秦氏,你今日到此,所为何事?” 秦华芝仍旧战战兢兢:“回大人,民妇今日路过这附近,便来收一趟房租。” “你是如何发现死者的?”陌以新问。 “敲、敲门……”秦华芝答,“门是虚掩的,民妇敲了几下,门便开了。” 这一番盘问之后,高县令带来的仵作终于从屋里走了出来,恭敬道:“回禀大人,死者死因是脑部受钝器所伤,房中武器架上的铁锤正与伤口吻合,应是凶器无误,此外再无明显伤痕。死亡时间应是在昨夜亥时到子时。另外……”仵作顿了顿,好似有些犹豫。 陌以新道:“但说无妨。” 仵作便道:“尸斑的位置似乎有些古怪。” “有何古怪?” 仵作解释道:“回大人,尸斑的形成,是由于人死后血液流动停止,从而坠积于尸体低下部位。按理说,如死者这样俯卧的尸身,尸斑本应分布在颜面、胸腹以及四肢的前面。然而这具尸首上,尸斑却多位于下腹部与下肢。” 高县令狐疑道:“下腹部与下肢,这是站立姿势才会产生的尸斑吧?” “大人所言正是。”仵作点了点头,“这样的尸斑,说明死者死后不久,有一段时间是处于立位的。” 尸体……站立?林安皱起了眉。 高县令叱道:“胡言乱语,人都死了,又怎会站起来!休要在此惑乱人心。” 仵作见上官不悦,连忙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陌以新不置可否,只又转向那几人,目光扫过一遍,道:“昨夜亥时到子时,你们都在何处,所做何事?” 闲人许平首先答道:“回大人,草民通常早眠,亥时已在房中睡下了。” 书生刘荣光毕恭毕敬道:“回大人,草民忙于读书,通常很晚才歇,昨夜也是子时后才入眠。” 刚被叫回来的短工陈元正有些诚惶诚恐:“回大人,草民、草民每日都早出晚归,昨夜也是子时才回来。” 陌以新问:“你回来时可曾留意到什么?” “回大人,当时许平房中已熄了灯,刘荣光房里还亮着,他同往常一样坐在桌边苦读。还有程茂……”陈元正说着,面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神色,“草民回来时,他还在房中敲敲打打,但、但是……” 林安见他吞吞吐吐,忍不住道:“但是什么?” 陈元正面色愈发惶恐:“草民正要进屋休息,却听见程茂屋内隐隐传来一声低呼,接着便是类似重物坠地的声音。但、但草民无心多问,故而未作理会,之后便再无动静了。草民还以为是他不小心绊倒,碰倒了桌椅,便也未再多想……” “莫非他便是在那时受到袭击的!”高县令眼睛一亮,“陈元正,你可从窗外看见里面人影?” “没有。”陈元正抹着汗答,“程茂房间的确亮着灯,只是正对窗户的方向什么也没有。” 高县令忙转向刘荣光与许平,道:“你们二人呢,昨夜可曾听见动静?” 刘荣光道:“回大人,草民读书时心无旁骛,并未听见。” 许平也摇了摇头:“草民睡觉一向很沉,否则,像程茂这样总在夜里敲敲打打,草民早就搬走了。” 陌以新此时才道:“三更半夜,程茂还在敲打什么?” 此话一出,刘荣光的面色首先变得难看。陌以新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于是看着刘荣光,等他回答。 刘荣光果然开口:“回大人,程茂经常故意拿房中兵器敲敲打打,夜里尤甚,是为了打扰草民读书。”刘荣光叹了口气,“程茂性情暴躁,且自私无赖,两月前曾与草民发生摩擦,此后便处处针对草民,甚至故意制造噪音干扰,草民曾找他说理,他反而得意洋洋,说只要给他钱财,他便肯安静。” 高县令那一双眼眯了起来,上下打量刘荣光一番,道:“这不就是杀人动机吗?” “没错!”许平后退一步,“我差点忘了,前两天你们还打了一架,你的手都被他打伤了!” 林安早便注意到刘荣光手上的纱布,原来竟是被死者打伤的。 陈元正也同许平一样向旁退开一步,两人似要与刘荣光划清界限。 “等等,等等。”高县令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陈元正昨夜晚归时,还看见刘荣光在房里读书,而程茂正是在此时发出低呼,之后便没了动静。也就是说,在程茂被害之时,刘荣光正在另一间屋子里,刚好有了不在场证明。” 刘荣光连连点头,又恼怒看向另两人,冷冷道:“你们难道没有动机?你——”他指着许平,“上个月程茂走路被你撞到,揍了你一拳。还有你——陈元正,你上上个月备好的房租,不是被程茂偷去的吗?上个月也差点被他偷去,你忘了吗?” 刘荣光言罢,许平与陈元正果然不再理直气壮,显然这些都是事实。三人互相对视,最终一齐对陌以新与高县令表示,虽讨厌程茂,却绝不会因此杀人。 高县令一时无言,这下可好,这程茂简直是院里的公害,每个人都有动机。 林安摇了摇头,看向陌以新,轻咳两声。 陌以新原本正要开口再问什么,看到林安有意投来的视线,眉心一动,便示意高县令先主持局面,他则转身向林安走去。 林安也不多话,走到刘荣光的屋中,果然看见桌面上笔墨纸砚皆备。林安背过身去,提起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一个字,而后将纸折了几折,回身递向陌以新。 陌以新伸手接过,静静看着她,眸中闪着一丝兴味。 “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就写在这里。”林安平静道,“待你也找到凶手,倘若与我所写一样,便是我先一步,赢了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揭内情疑凶计连环 “好。”陌以新将折好的纸收入袖中,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落后太多了。” 两人再次回到院中,高县令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虽然狐疑,却不敢多问。 陌以新自然不理会这些,只看向陈元正道:“程茂偷你房租,你为何不报官?” 陈元正无奈长叹一声:“没有实质证据,实在拿他没办法!” 高县令不悦道:“既然没有证据,又如何确信是程茂所偷?如此反复无常,实在不足取信。” 陈元正连忙解释道:“回大人,草民打着几份短工,每日早出晚归,没法赶上王嫂收房租,故而早便与王嫂说定,每逢交租之日,会将房租放在草民屋门口这摞瓦片中,一共一吊钱,铺平放在第三、四块瓦片之间。”陈元正说着,指向他的房间,果然门口堆了一大摞瓦片。 众人都看过去,听陈元正继续道:“就在上上个月,草民分明放了钱,王嫂却说不曾见到,问了他们几个也都不知。草民没有办法,只好平白多交了一份租金。再到上个月,草民没换放钱的地方,特意请了半天假,躲在房里暗中盯着,结果便见程茂以为草民出门后,拿开上面的瓦片将钱取走,被草民抓个现形。但程茂一口咬定,说前一个月不是他偷的,这回也只是无意发现,正打算去找失主。”陈元正越说越气,“这分明是说瞎话,但他死不承认,草民真没办法啊!” 高县令在这里听了半天,只觉每个人所言都合乎情理,更不知如何定夺,只好堆笑看向陌以新,道:“下官早听闻景都府尹陌大人断案如神,今日有幸一见,还望大人赐教。” 林安撇了撇嘴,心道一声谄媚。 陌以新看了林安一眼,眼中似有笑意,而后,转向许久不曾开口的女房东秦华芝,道:“秦氏,你今日为何来此?” 众人都是一愣,这个问题分明一早便问过了,秦氏是来收房租的。 秦华芝也面露不解,还是又回答一遍:“回大人,民妇今日经过这附近,便来收一趟房租。” 陌以新又问:“你们约定的每月收租之日,是哪一日?” “回大人,是、是在后日,每月初三。”秦华芝面色有些不自然,又补上一句,“民妇今日只是顺便路过。” 陌以新眸光一闪,道:“要收房租,自然要商议出一个大家都在的时间。城里的玉器店每月初一提早开门低价售卖,许平每次都去,此时自然不在。而这一点,秦氏应当也知道。” 许平若有所思道:“草民的确说过,每月初一早晨不在。” “许平不在,陈元正也不可能提前两日便将房租放好,秦氏为何还会来收租?”陌以新缓缓道,“明知无法收齐,后日便须再来一趟,即便是路过这附近,也不该为了收租这种理由,多跑这一趟吧?” 高县令看向秦华芝,却在想,程茂死于昨夜,而秦氏早上才来,又怎会是凶手?只是这话,高县令只敢在心里念叨罢了。 “还有,”陌以新继续道,“陈元正将钱放在两块瓦片中间,此事除秦氏以外,想必不会告诉旁人。” 陈元正点头道:“是啊大人,钱的位置草民只同王嫂说过,而且草民每每放钱时都很留意,四周没人看到。”陈元正说着,也将奇怪的目光投向秦华芝。 陌以新道:“据你方才所说,程茂拿钱时不曾胡乱翻找,而是直接拿开上面的瓦片,显然提前便已清楚钱的位置,那么,他是如何知晓的呢?” 陈元正面露惊诧:“王嫂,是你同他说的?” “我、我没有……”秦华芝嘴里说没有,慌乱的神情却使她更加令人怀疑。 陌以新淡淡道:“刘荣光日夜在房中苦读,陈元正早出晚归,许平每月此时都会外出。再加上,今早也是秦氏敲开程茂的门,才发现了死者。如此看来,秦氏今日来此,很可能是专程来找程茂,而秦氏对此事遮遮掩掩,两人之间显然另有隐情。” 秦华芝彻底慌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高县令眉毛倒竖,拂袖道:“好一个无耻妇人,不但与人偷情,还谋杀情夫,你该当何罪!” 秦华芝惊叫一声,瘫了下去,嘴半张着,却惶惶说不出话来。 林安眉头一挑,静静观望。 陌以新没接高县令的话,只继续道:“程茂房中有个武器架,上面的兵器摆放井然有序,擦拭得雪亮如新,显然是主人日日打理,悉心爱惜。”陌以新顿了顿,“可是在门边,却有一把刀随意靠放着,刀尖磕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高县令摸着下巴,踱步道:“会不会是凶手杀害程茂之时,程茂正在把玩这刀,突然受到袭击,刀便掉在此处?” 陌以新摇了摇头:“倘若刀是在袭击中脱手,怎会如此巧合地稳稳竖靠在门边?更何况,凶手行凶,又怎会挑选程茂手里拿着长刀时下手?” 高县令又思忖片刻,沉吟道:“如此说来,刀只有可能是凶手放的?可是,凶器分明是铁锤,程茂身上也并无刀伤啊。” 陌以新看向秦氏:“倘若有人知晓二人有私,也知晓秦氏会趁今早无人相扰,来找程茂私会,或许就有了一种解释。” “如何解释?”高县令虚心求教。 “当秦氏发现程茂的尸体,必定惊惧不已。那么此时,这个人是否可以顺手捞起门边的刀,趁秦氏不备,将她也杀了?”陌以新淡淡说道。 高县令倒吸一口凉气:“大人是说,这柄长刀,竟是凶手昨夜作案后给自己放在这里准备好的第二件凶器?” 此话一出,众人皆看向刘荣光。不错,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他一人。 许平是与高县令前后脚赶来的,陈元正更是后来才被叫回来的。只有刘荣光,始终留在屋里。而且在林安进院查看时,他的确就站在秦华芝身边。 林安心中不免唏嘘,倘若不是她恰巧经过,听闻尖叫声便匆匆进院查看,或许秦华芝也已命丧黄泉了。 刘荣光一愣,躬身道:“大人,请恕草民不敬,但这只是由门边一把刀想象而来,草民实在冤枉。” 高县令忍了又忍,还是为难道:“陌大人,刘荣光……是有不在场证明的,程茂被害时,陈元正看见他正在自己房里读书。” 陌以新看向陈元正:“将你昨夜所见的情形再说一遍。” 陈元正不明所以,还是认真答道:“刘荣光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书桌,昨夜草民回来时,走在院中,看到刘荣光房内灯亮着,人影映在窗上,草民便知晓,他正与往常每日一样坐在桌边苦读。” 陌以新缓缓道:“苦读通宵达旦,难免昏昏欲睡,因而读书人挑灯夜读时多有一个习惯,用以驱赶困意。这个习惯实在司空见惯,无人不知,所以陈元正即使看到了什么多余的东西,也不会放在心上。” 通宵达旦,防止瞌睡……林安脑中忽地一闪,喃喃道:“头悬梁……” 陌以新会心一笑,看向陈元正。 陈元正张了张嘴,迟疑道:“不错,他的头发上的确系着根绳子,在窗上也有倒影。可他每日都是如此悬梁苦读的啊。” 林安已在愕然中明白过来,正因为他每日都是如此,这才成了最好的伪装。 陌以新道:“刘荣光在许平就寝后,找借口进入程茂房中,或许是向他服软,答应给他钱财,待程茂转身背对他时,趁其不备将其杀害,再将尸体背回自己房间,摆在平日读书的书桌旁,通过悬吊使尸体在椅上坐直不倒,从窗上投影看来,便是悬梁读书的效果。 而后刘荣光再次进入程茂房间,待陈元正回来时,弄出敲敲打打的声响,假装低呼倒地,误导陈元正以为程茂此时还活着,而‘刘荣光’读书的身影与此同时出现在陈元正眼中。如此一来,程茂的尸首,恰好就成了刘荣光的不在场证明。待陈元正回屋睡下后,刘荣光再将尸体搬回原处,自己回房睡觉,就此大公告成。” 一番话说完,院中众人皆面色变幻,诧异、不解、惊恐……所有目光汇聚于刘荣光一人。 “大人!”刘荣光面色虽有些发白,语气却仍旧坚定,“大人此言,实在有失公允。若依大人所想,也有可能是许平所为,他谎称自己在睡觉,实际却是在程茂房内。或者甚至有可能是陈元正说谎,是他杀了程茂,才故弄玄虚编出这番说辞,以示自己清白。大人为何非要认定是草民所为!” 陌以新不紧不慢道:“因为若是他们作案,都没有理由必须要让程茂在死后一段时间处于立位。” 林安暗叹一声的确,只有刘荣光,他要让程茂的尸体成为自己的替身给陈元正看见,作为不在场证明,便要让尸体“坐直”。他巧妙地借用了读书人头悬梁的习惯,让倒影在床上的悬尸绳显得无比自然,却忽略了如此带来的尸斑变化。 众人皆恍然大悟。 刘荣光面如土色,却仍旧道:“这些都只是猜测!” “你想要证据?”陌以新笑了笑,“程茂房里武器众多,你昨夜动手时,没有像今早一样,选择更为轻便的刀剑,而是用铁锤这种钝器,就是为了避免大量出血,在来回搬运尸体的途中留下痕迹。然而,铁锤击脑主要是颅内出血不假,但也不意味着不会有一丝血迹从伤口处渗出。林姑娘——” 陌以新突然看向林安,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盛着淡淡清光,两分专注,又有两分漫不经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默契易结心结何解 林安只愣了一秒,便恍然明白过来,这个家伙,居然是要使诈! 她方才因为要将自己的答案写在纸上,而刘荣光是苦读的学子,房中必有笔墨,所以她便叫陌以新一同进了刘荣光的屋子。而此时,陌以新竟是要利用这一点巧合,使诈逼刘荣光认罪。 林安心中还存着方才被跟踪的气,根本不想配合他演这个戏,只是……此事毕竟关乎人命,林安明白公私分明的道理,只得暗叹口气,咬牙道:“方才我请大人到刘荣光的屋内查看,在他房间的椅子下面,发现了一点血迹。” 言罢,便见陌以新眸中浮起浅淡笑意,好似月照花林,自清冽中生出一点繁华。 林安本不愿他得逞,又怕自己被这笑容蛊惑,便别过头去,只看向刘荣光,只见他眼中已失去最后一点光亮,满面灰败颓然。 高县令看向林安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叹服,方才那个时间,案情还一片迷雾,可这女子竟已看出所有真相,还特意请陌大人前去勘查,实在是真人不露相啊。 感受到炙热目光的林安:…… 高县令啧啧称奇,“嘶”了一声,道:“刘荣光,你究竟为何杀害程茂,而且还想再杀害秦氏?” 刘荣光忽而轻笑一声,面露阴寒之色:“我只想杀掉这对狗男女。” 陌以新眉心一动:“你认识王彬?”王彬,正是秦华芝死去的丈夫。 “我们是同乡,也曾是同窗,相识多年。”刘荣光神色黯然,满目哀伤,“他放弃科考后,来到半溪安家,我今次赶考,最初的住处便是他帮我安顿好的。然而不过数日后,他便不明不白命丧井中。官府说他是醉酒后意外坠井,我却知晓王彬从不酗酒!我想起他曾对我提起,怀疑妻子与人不轨。我便偷偷潜入他的故所,果然看见秦华芝与程茂偷情,可怜那时王彬尸骨犹未寒……” 林安若有所思:“难道你怀疑是秦华芝与程茂杀害了王彬?” 刘荣光恨道:“即便不是他们亲手所杀,王彬也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苟且才抑郁饮酒,失足落井。即便都不是,我也要替王彬杀了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 高县令不住地摇头,似是对这年轻人产生了一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他叹了口气,对陌以新一揖道:“劳烦陌大人纡尊在此查案,下官多谢大人!” 陌以新拱了拱手,道:“接下来,便交给高大人了。” 高县令忙不迭点头,摆手示意衙差速速将人带走,想了想又对陌以新道:“下官回去后便重查王彬之案,若有冤情,一定翻案重审。” 陌以新点了点头。 始终伏跪在地的秦华芝仍旧瘫软着没有反应,也不知有没有听见高县令的话。 “哈哈哈……”刘荣光忽而大笑几声,被押着大步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 从巷子里出来,林安随便挑了个方向便走,陌以新跟在她身边,率先开口道:“方才你反应很快。” 林安似笑非笑道:“没想到堂堂景都府尹,还要靠使诈来破案。” 陌以新笑了笑:“秦华芝与程茂有私,刘荣光杀害程茂后又图谋杀害秦华芝,这两件事显然有关联。若是调查刘荣光与秦华芝先夫的关系,也不难查清。只不过,使诈是最简单的法子,自然要先试一试。” “不愧是大人,所有人都在你算计之中,实在令人佩服。”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你在生我的气。” 林安没想到他如此直接,脚步便是一顿。 打从一开始她便知道,自己来历不明,身份敏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寄人篱下,有衣有食便已足够。 可他们偏偏如此鲜活,有揶揄的玩笑,也有温暖的安慰,有了然的洞察,也有笨拙的真诚。他们让她感受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世界,一个快要让她喜欢上的世界。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因他的跟踪而如此在意。此时此刻,陌以新的开诚布公,又让她有了那种鲜活的感觉。 林安的鼻尖莫名有些发涨,她握了握拳,压下那股涩意,索性转头直视向陌以新,一字一句道:“大人跟踪我,是在试探什么?想看我会不会跑掉?还是看我会不会向外传递消息?或是与什么人接头?大人无论是去查案,去相府,还是出公差,都会将我带上,其实……也是为了试探我,看我是否会有所异动,与人接触,露出马脚,对不对?大人既然从未信过我,先前又为何要说‘不疑’?” 这些话林安早已憋了半晌,此时连珠炮似地一股脑问出,心里却空了下来。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本该清楚的。 林安不愿再面对陌以新幽深的眼眸,更不愿自己心知肚明的答案从对方口中说出,她迅速别过头,哑声道:“对不起,我先回客栈了。”言罢转身便走。 “等等。”陌以新从身后叫住了她。 林安下意识停了下来,却没有回过身。 陌以新缓步走到她面前,从袖中取出了先前收起的那张纸,抬手递到林安面前,道:“我们的赌,是你赢了。这句对不起,不该是由你说。” 林安一怔。这张纸此时仍旧整齐地折起,丝毫看不出里面的墨迹。“你怎么就认为,我一定写对了?” 陌以新没有回答,只是将纸展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字——“刘”。笔画粗细不均,字体架构不稳,横不平竖不直,却看得出运笔时的潇洒果断。 陌以新抿了抿嘴,没有说出话来。 林安:…… 怎么回事,这明明应该是高光耍帅时刻啊,怎么自己的气势忽然就只有一米二了!还有,这剑拔弩张的严肃气氛也完全被这个丑字破坏了啊! 两人一阵沉默后,陌以新率先开口:“对不起。” 林安又是一怔。 “我并非在试探你。”眼前的男人接着道,“被针线楼这种组织追杀,本该闭门不出,不见外人。可是,你终归不能躲藏一辈子,你怕他们,或许他们也在忌惮你,与其被动躲藏,不如引愿者上钩。譬如茗芳,你不过是去了一趟相府,便引出针线楼在相府的暗线,如此进可攻,退亦可守。” “可这里不是景都。” “可我从不冒险。”清冽的声音中毫无一丝杂质,“针线楼能将手伸到相府,我却对他们一无所知。我不知他们有多大的势力,即便离开景都,也不见得安全。若真有人盯着你,有我这个府尹在,他们至少会有所顾忌。” 林安沉默一瞬,道:“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是吗?”陌以新轻轻一笑,竟是林安先前的话。 仅仅是这一句,林安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只是想在这个宁静小城里,卸下桎梏走走看看,若到此时还要时刻谨记自己被追杀的身份,未免有些太过可怜了。 林安沉默了。 陌以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说你与针线楼无关,我信了。那么,我说我不曾想过试探,你可信我?” 林安眼光一颤,心中仿佛被触动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多智之人每每多疑。”陌以新道,“可我从不多疑,因为我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 等等,他这是在夸自己聪明?还是在夸自己自信?林安心中那一丝压抑,莫名就消散了。 两人相视,皆是一笑,仿佛已不必再多说什么。 方才从巷子里出来,两人此时还站在街道中央,好在这里人少,倒不至于尴尬。 林安先前本已四处转了许久,又在案件上花费半晌,此时已至黄昏,这座并不繁华的小城里没有万家灯火,更显得天色昏暗。 陌以新道:“回客栈?” 林安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林安因为自己方才的激动,后知后觉地有些不自在,便一直沉默着。 又是陌以新开口道:“其实我很好奇,你是如何那么早便确定刘荣光是凶手?” 林安不由一笑,道:“因为刘荣光是一个赶考的学子。他要参加明年三月的会试,眼下正是温书的紧要时机,他为何愿意忍受程茂频繁噪音的干扰?半溪并不拥挤,住处不会难找,他为何不换个地方住?” 陌以新失笑道:“竟是这个原因?” 林安笑而不语,作为一个大学生,她深知对于一个备考的人而言,学习环境有多重要。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爆满的图书馆、自习室,还有人甚至提前一个月便在考场附近订了安静的酒店。对于备考之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 想到此,林安不由看了眼同样也要参加会试的陌以新,暗暗腹诽,似乎还从没见过这人读书备考,也不知是学神还是学渣。 “你的理由很有趣。”陌以新扬眉道。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林安顿了顿,“当我赶到现场时,刘荣光站在秦华芝右边,而他的右手,正隐在门后。因此,当我看到门右边竖靠着那把长刀时,便开始怀疑他了。” 秦华芝只是一弱女子,任何成年男子都能靠体力将她制服,直接扼死也不是难事,还不会产生血迹,增大风险。而刘荣光的左手不久前刚被程茂打伤,在只有一只手可以发力的情况下,便不得不使用兵器了。 倘若自己购买匕首,难免留下证据,被官府查到线索。程茂房中现成的兵器,自然便成了第一选择。 可刘荣光也不会想到,因为林安意外的出现,打断了他杀害秦华芝的计划,这把刀,反而成了指向他的破绽。 陌以新侧头看她:“可是,刘荣光是唯一一个有不在场证明的人。” “眼见尚且不一定为实,何况陈元正看到的只是一个隔窗的影子。”林安无所谓地耸耸肩,也转头看向他,“况且大人不要忘了,这本来就是一个赌,不是吗?” 陌以新一愣,再次失笑。他微微低了头,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仿若高岭之上悄然绽出了一枝花。他道:“林姑娘这个赌,我输得心服口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有客不速故人谁知 两人再次相视一笑。那些若有似无的隔阂与局促,都在这个笑中尽数消释了。 …… 半溪小城客房充足,没有出现只剩一间客房这种顺理成章的情节。 林安躺在床上,回想这一日发生的点点滴滴,不禁百感交集,本想在这小城中看看风土人情,结果没游览出个名堂不说,还撞见命案。可是即便如此,她又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许多。 林安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深夜,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困意。便在此时,房门上传来一声轻响,很轻的一声,却听得出是有什么东西靠在了门上。 林安瞬间又睡意全无,半夜三更,会有谁在她门外鬼鬼祟祟?陌以新今日才说,即便到了半溪,也不一定就脱离了针线楼的势力。不会是被这个乌鸦嘴说中了吧! 林安捏紧被角盯向房门,正看到门从外面被抵开,一道黑色的身影斜入房里,惊得林安一时间竟忘了做出反应。 可她很快便发觉,这黑衣人身形踉跄,脚步绵软无力,一步一晃,勉强伸手在屋中的桌上撑了一下,还是没有挺住,软软地瘫倒在地。 林安吸了口气,原本要喊出口的呼叫声咽了回去,转而从床上跳起,踩着鞋跑去查看此人是否需要救命。 “你怎么了?”林安俯下身子,小心问道。 黑衣人勉力伸手扯掉覆面的黑布,未及说话,只大口大口呼吸起来,似是对新鲜空气十分贪婪。 林安不由微微一愣,因为她看到了此人的眼神——虽然因几乎昏迷而微眯着眼,眸中却依然闪着无比澄澈的光,让林安不禁心头一跳,无来由便对此人正在承受的痛苦愈发恻隐。 “你受伤了?”林安一面问,一面打量着,却未在此人身上发现伤口或血迹,只看到他额头上沁满大颗汗珠,后背的黑衣也已浸湿。 黑衣人苍白的脸面泛出些许古怪神色,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中毒。” 林安心里一紧,迅速道:“你等着,我这便去叫人,找郎中来!” 林安未及起身,手腕便被这黑衣人牢牢扣住,捏得她生疼。 林安忍着没叫出声,无奈又俯下身子,干脆坐在地上,瞪着黑衣人道:“不是中毒了吗?怎么还这么大劲?” “捏死你,足矣……”黑衣人极其衰弱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林安不禁失笑,看他分明连眼皮都快要撑不开,却还如此嘴硬,原本被捏痛的气也消了。 黑衣人的手劲此时已全然消退,只是虚搭在林安腕上而已,很快便毫不意外地垂了下来——他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喂,你说,谁捏死谁啊?”林安好整以暇地看着黑衣人。 黑衣人许是想要瞪视林安,却实在无力撑开眼帘,便只极轻地哼出一声,这一哼,却连带着哼出一口血,滴在他黑色的前襟上,将布衣浸成紫黑色。 林安心中一惊,也顾不上再取笑他,忙问道:“这毒能解吗?” 黑衣人却不言语,只竭力汇聚自己眸光不散,眸中这一点光,仿佛一朵快要熄灭却仍旧强撑着微弱跳动的火焰,他便用这样的目光,盯着林安。 林安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不去叫人便是。你的毒能解吗?” “能。”黑衣人哑声道。 “怎么解?” “时间一过……便好。” 林安一愣,道:“多久?” “还有半个时辰。” “就这么等着?什么也不用做?”林安有些诧异。 “又不是春药,还想做什么。”黑衣人由于虚弱,声音始终低沉而断续,令林安深切体会着他的难受,但林安的关心与同情皆在这句话之后告终。 林安站起身来,一手叉腰道:“你便要在此待半个时辰?” “只好如此。” “喂喂,什么叫只好如此,我可不是在邀请你。”林安气结。 黑衣人未再答话,只闷哼一声,仰面瘫倒在地,眼睛也完全闭上了。 “哎——”林安唤了一声,自然毫无效果,只好又叹了口气。 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陌生男子,林安心中犯起难来——该不该去告诉陌以新? 一个黑衣人半夜走错了门,来路不明,去向不知,还身负奇毒,他是好人?坏人?他做了什么,或者遭遇了什么? 从他方才的表现来看,他极不愿被旁人见到。之所以在林安这里现身,大概也是因为身体实在支撑不住,再加上某种机缘巧合,使他意外跌落在此。 林安心想,若从理智出发,自己是该去找陌以新前来查问的。可若这样做,便是出卖了一个不得已现身的困境之人。一想到此,林安又犹豫了。方才她亲口答应黑衣人不去叫人,眼下,她实在不愿趁此人失去意识之际,违背自己的承诺。 或者,先等他醒来再说?林安想着。可是,万一他是歹人呢,万一他体力一恢复便要杀人灭口呢? 林安看向黑衣人,他十分安详地阖着双眸,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在眼皮下投上淡淡的阴影,鼻中发出极其轻微的呼吸声,胸脯也伴随着这节奏微微起伏,一双薄唇轻抿,此时仍泛出青白色。他胸前血渍仍在,额上的汗珠仍不停冒出。 林安不自觉地将他细细打量一番,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细密睫毛下紧闭的双眸上。 方才那短短一刻钟里,林安有两次直视他的目光,第一次,让她由怀疑变为关切,第二次,让她答应了不会叫人。 他的眼神,在饱含巨大痛苦的同时仍旧无比澄澈,有着如此眼神的人,一定不会是穷凶极恶之徒吧。 林安想着,愈发坚定起来,陌以新收留自己,不就是凭着一面之缘的相信么?便如她自己一般,即便这黑衣人身负秘密,只要不是坏人,帮一帮又如何? 林安心意既定,便安然坐下来,倒了杯茶一口一口抿着,驱散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感到肩头一热,蓦地直起身子,面前咫尺处,黑衣人收回拍她的手,默然直立。 林安心头一惊,旋即自嘲笑笑,自己竟睡着了。不过,她赌对了,此人若要灭口,她已在睡梦中见阎王了。 方才因为中毒,黑衣人一直脚步踉跄,后背微微佝偻,此时他笔直站着,林安才发现,此人身形颀长,身姿挺拔,在干练束身的夜行衣下,可以看出他极好的身材。林安不禁又想起陌以新,他平日总穿长袍,却不知袍子下的身材是否也如此赏心悦目…… 林安胡思乱想着,竟未出一言。 黑衣人同样看着林安,这女子看他醒转恢复,却不见恐慌,面上神情不断变换,一时惊诧,一时欣慰,一时欣赏,一时好奇。不说话,也不提问。黑衣人自然不知,林安的思绪已然飘到自己上司的身材那里去了。 片刻沉默之后,终于是黑衣人先开了口:“你睡着了?” 毫无疑问,在他看来,旁边躺着个半夜闯入、血溅衣襟、中毒昏迷的陌生男子,在这种情形下竟能安然入睡,实在不同寻常。 “呃……”林安轻咳一声,“不好意思,我觉得你一定习惯打打杀杀了,在地上躺一躺应该不要紧,所以没有拖你到床上歇息。” 黑衣人一愣,显然没想到林安将他的话理解到这里,嘴角抽了抽,有些僵硬地应了一声:“无妨。” “那个,你可以走了。”林安想了想,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不过她猜,黑衣人应该也不会愿意在此多做耽搁。 黑衣人却仍旧站着,不说话,也不离开,只静静看着林安,甚至还向前靠近了一步。 林安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回视对方道:“喂,你还要做什么?我可是官府中人,你不会想招惹我的。” “哦?”黑衣人轻声一笑,饶有兴致道,“既是官府中人,为何对我这等形迹可疑之人毫不在意?” 林安故作高深道:“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黑衣人面上闪过一丝探寻的神色,又突然道:“我觉得你很眼熟。” 林安一愣,微微蹙眉,琢磨起对方的用意。 “放心,我对你没兴趣。”黑衣人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与方才说“不是春药”时如出一辙,并且因为此时身体恢复而显得更加玩世不恭。 林安垮下脸,冷言道:“我又没见过你,眼熟什么?” 男子眉毛一扬:“也许……我记错了。” “记错就快走,我要睡了,困死了。”林安站起身,捶了捶方才因睡姿不对而有些发酸的腰背。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却没有动。 林安本想一个白眼了事,却见黑衣人琥珀色的眼眸中含着清朗笑意,不由消了些气,道:“林安。” “我叫叶饮辰。”男子接道,“无歌吹落叶,一饮尽良辰。” 林安只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叶饮辰笑了笑:“谢谢你。” 林安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着实变得很快,一时冷酷如杀手,一时调笑如流氓,一时又礼貌如友人,唯一不变的,却是他那双清澈的眼眸。 “不必言谢。”林安道,“我也没做什么。” “这已足够。”叶饮辰自嘲一笑,“毕竟俗话有云,虎落平阳被犬欺。” 混账,说谁是狗!林安心里骂了一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你不想问问,我是何人,做了何事?”叶饮辰笑眯眯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安抿了抿唇,不得不承认,她本就是一个好奇心极强的人,只是为了避免麻烦才不让自己多想,此时又被叶饮辰的问话勾了起来,林安只好再次提醒自己,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自己如今自身难保,实在不该再节外生枝。 于是,林安客气道:“我这人好奇心不强,也不爱多嘴。你尽可放心离开,今夜之事我不会对别人提起的。” “今夜之事?”叶饮辰双唇一抿,嘴角一勾,忽而又佯作大惊道,“莫非……你趁我昏迷,对我做了什么?” 林安被他这流氓劲气得一噎,啐道:“你不要脸我还要呢!你赶紧走,深更半夜的,再不走我真叫人了!” 叶饮辰耸了耸肩,神色恢复几分正经:“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再还。” “不用了。”林安一口回绝。这是一个很有可能带着麻烦的人,而她自己已经是个大麻烦了。 叶饮辰默了一瞬,才开口道:“这么不愿与我扯上关系,是怕被我牵累?” 林安本非自私之人,也不想伤害别人的自尊,只好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事实上,我自己的处境也很复杂,指不定谁牵累谁呢。” “哦?”叶饮辰挑眉,“你不是官府中人吗?” 林安苦笑一声:“我连自己原本是谁都不知道。” “嗯?”叶饮辰神色动了动。 “我失忆了。”林安干脆如此说道,她忽然发现,失忆实在是一个极为省事的借口。 “原来如此。”叶饮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话说至此,林安反而轻松下来。她忽然想,此人中毒夜行,天下之大,偏偏倒在自己门前,而自己还只是恰巧在半溪住这一晚而已,前前后后诸多巧合,也许当真是一种缘分。 林安摊了摊手,道:“所以,我说不出自己是谁,你也不必告诉我你是谁,相逢何必曾相识嘛。”说着,倒很有种江湖侠女的代入感。 “或者是……相识恨晚盼相知?”叶饮辰邪邪一笑。 林安未及骂人,便见他随手推开窗户,身形一晃闪出窗外,只留下一句“有缘再会”。 林安又啐了一口,冲凳子腿踢了一脚,恨恨道:“流氓!” 由于受了这番叨扰,林安很晚才入眠。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林安看了眼窗外,天色大约才刚刚亮,她扬声应了一句,揉着眼睛披衣起床,开门一看,门外竟是陌以新与风楼。 林安没想到风楼这么早便来会合,打了个哈欠道:“我略微收拾一下,马上就来。诶,怎么就你一个,风青呢?” “琵琶院出事了。”风楼道,脸色比平日里还要沉闷。 …… 一路上,林安终于大致了解了琵琶院究竟是何所在。 原来,这是一所私人书院,院主罗先生慈悲心肠,乐善好施,招收穷困学生,免费教书,还收留学生住在院里。风青风楼两兄弟,曾在幼时被母亲寄养在此,受罗先生教养,整整三年。 罗先生并非家底丰厚的财主,琵琶院之所以这么多年都能坚持办下来,还要靠一批批受琵琶院教养的人知恩图报,回馈力所能及的支援。琵琶院有个不成文的约定,离开十年后定要回去看看,即便帮不上什么忙,也要去谢过先生。 风青风楼正是十年前离开的,他们先前跟大人到景都时,便计划抽空来一趟。琵琶院就在半溪城外不远,此次便正好来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趟,竟又撞见了命案。 三人下了马车,风楼在前带路,向琵琶院中行去。 刚到前院,便见人群簇拥着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迎上前来。男子一脸堆笑,颇为殷勤地招呼道:“下官见过陌大人!” 林安一怔,这不是昨日刚刚见过的高白县令吗? 高白见到陌以新,心里也在嘀咕,怎么哪里出了人命,哪里就有你?话到嘴边却变成:“没想到短短两日内能接连得陌大人指点,实乃下官之幸!” 陌以新也客套道:“本官实在不愿屡屡干涉贵地事务,只是两位友人牵涉其中,特来关照一二。” “陌大人客气了,客气了。”高白笑道,“今日还是陌大人主审,下官从旁学习便是。” 陌以新本就是走个过场,拱了拱手便不再推脱。 几人一路行向内堂,林安一路东张西望,只见院中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丝毫没有想象中书声琅琅、古琴铮铮的书院模样,暗暗思忖,或许是因为发生了命案,学生们都不读书了? 进到内堂,一眼便瞧见靠在椅上闷闷不乐的风青。风青也看见几人,忙不迭跳起来,上前道:“大人,你可来了!” 这么一开口,他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原来昨日,风青风楼两人来后,见琵琶院全然不似往日欣欣向荣之景,心中也觉意外,见着罗先生一问,才知书院已在四年前停办了。 风青虽大为遗憾,却不减再见恩人的喜悦,也不顾院中还有另几人在,拉着罗先生便喝起酒来。两人喝得尽兴,不到傍晚便都醉倒过去,昏睡了一整夜。 清晨酒醒后,罗先生才记起昨夜还与人有约,自己竟因酒醉而失了约,连忙赶去致歉,结果这一去,竟发现其人居然在房中悬梁自尽了。 罗先生吓了一大跳,连忙呼喝人来。风青赶来一看,发现死者颈上有先后两道勒痕,之后的一道与梁上布条相吻合,是在死后才造成的。 很显然,死者是先被人勒杀,才悬上房梁,意图伪装成自尽的假象。 院中几人俱是大骇,连忙去城里县衙报了官。风青风楼也才自报家门,提出找陌以新前来,便有了方才的情形。 陌以新听罢来龙去脉,思忖道:“死者是何人?” 风青回头,看向身后一男子,只见此人约莫四五十岁,个子不算高,身材清瘦,穿着一身白布长衫,看起来文质彬彬,颇为儒雅,想必便是琵琶院主人罗先生了。 罗先生见风青看向他,连忙答道:“回大人,他叫董贤,从前也曾在我这琵琶院住过几年,这次回来看看,没想到竟会……” 罗先生深深叹了口气,另一边又一男子接过话道:“下官苗岱丰,见过陌大人。董贤是与下官还有晁俭三人相约一同前来,我们三个与风家兄弟一样,都是在十年前离开琵琶院的。” 此人昂首挺胸,意气风发,虽做出谦逊姿态,却难掩眉宇间那一丝傲气。而他口中的晁俭,看起来似乎就要拘谨许多,只附和地点了点头,道:“草民晁俭,见过大人。” 陌以新听苗岱丰自称下官,便多看了他一眼,道:“阁下也是朝中同僚?” 苗岱丰见陌以新主动问起,连忙喜道:“下官不敢,不过一六品小官而已,只是正巧下个月便要调入景都,到时定去大人府上拜会,还望大人多多关照。” 林安嘴角抽了抽,这人也真是见缝就钻,这才刚发生命案,他就急着攀关系了。 一旁的高白面色也黑了黑,六品都是小官,那他这七品县太爷又算什么? 陌以新只点了下头,便看向堂中剩下两人,道:“二位是?” 其中一个连忙介绍道:“草民李承望,这位是魏巡,我们二人从前也是琵琶院的学生。书院停办之时,我们还没有去处,罗先生便收留我们继续住下了。” 罗先生补充道:“承望和魏巡如今都在半溪城里找到了差事,只是还都住在这里,也算是与我做个伴了。” 陌以新道:“还请罗先生讲讲发现死者时的情景。” “是,大人。”罗先生略微一顿,捋了捋思绪,“我昨夜醉酒失约,心怀歉意,便去找董贤说明情况。敲了几次门,却都无人应。当时时辰还早,我本以为他尚未起床,却从门缝依稀看见,半空中吊着个人影!我吓了一跳,赶紧推门想要进去,门却从里面插上了。情急之下我勉力将门撞开,果然看见董贤悬于梁上。我手忙脚乱将他放下来,但……他已没了气息,我这才赶忙呼叫人来。” 风青显然已听罗先生讲述过这番情形,此时道:“大人,方才我就想不通,既然自尽只是凶手的伪装,房门又是谁插上的?” 密室杀人——林安在心中暗道。死者是在死后才被吊上房梁,房门却反插着,这不就是典型的密室杀人吗? 晁俭的面色微微发白,喃喃道:“莫非……真的有鬼?” 林安心中一动,道:“什么有鬼?” 苗岱丰蹙了蹙眉,似是看不惯晁俭的胆怯,冷哼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怪力乱神?” 陌以新未置可否,只道:“先去现场看看。” 一行人便又来到了死者董贤的住处。 董贤的尸首此时正摆在屋子中央,房梁上挂着一个布系的绳圈,下方地面上有把倒了的凳子,看起来的确是悬梁自尽的模样。 陌以新只看了一眼,便向风青道:“你可曾为死者脱衣验尸?” 风青一怔,摇了摇头:“方才事发突然,我只是查验了他颈上的勒痕,又大致判断出死亡时间是在昨夜酉时至亥时,并未脱衣细查。” 陌以新便道:“将他的上衣解开。” “什么?”风青茫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斯人已逝琵琶谁弹 “衣袍本该是右衽,董贤却是左衽。”陌以新道,“正常穿衣不可能弄错,很有可能是凶手所为,在情急之间才弄反了衣襟。” 风青恍然大悟,连忙依言去解董贤的衣襟。 林安也想不通,凶手有什么理由要为死者重新穿衣。可众目睽睽之下,她毕竟是一年轻女子,实在不好直勾勾盯着即将被扒光衣服的男尸,只好将头别向屋外,心里却似猫抓一般好奇。 很快,董贤的衣服便被脱去,林安在屋外众人的面上看到了极为明显的表情变化,有诧异,有惊恐,有惶惑。 林安再也忍不住好奇心,索性也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死者赤裸的胸膛上,正中央竟划着一道红线,仿佛从董贤身体里长出的一般,虽并不算粗,却无比醒目。 风青用手小心沾起一点,拿到鼻尖嗅了嗅,道:“是朱砂。” “怎、怎么会这样?”晁俭哆嗦道。 方才还不满晁俭胆怯的苗岱丰,此时也再说不出嫌弃的话来,蹙紧了眉头。 先是离奇的密室杀人,接着死者身上还出现了诡异的朱砂红线。剩余几人也惊得愣在当场。 高县令喃喃道:“朱砂乃辟邪之物,倘若当真有鬼,岂不是连朱砂也不怕的厉鬼?” 林安摇了摇头,没想到连县令都会相信鬼神之说。 她在屋中环视一圈。窗户全都从屋内上了闩,除了门窗之外,再无别的出入口。屋门为左右两扇,是最简单的构造。 所谓门闩,便是用木棍将门横着一插,从外面便推不开来。此时,门闩已从中间断成两截,一左一右掉在地上,可见罗书宁撞门时力道不小。 陌以新转向罗书宁:“罗先生曾说昨夜本与董贤有约,所为何事?” 罗书宁深深叹了口气:“说来我实在自责,董贤昨日约我傍晚时分在后院凉亭相见,说是有话要说,我却……事到如今,我连他究竟要说什么也不知道,唉!” 陌以新道:“对于他要说的话,罗先生可有猜测?” 罗书宁苦思半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董贤已经离开十年,这十年我们都不曾有过来往,他约见我时,我还以为只是叙旧而已。” 陌以新道:“董贤、苗岱丰、晁俭三人,都是在十年前离开,此次还特意相约同来,三人显然还有交情,倘若是叙旧,董贤为何不叫上另两人,而是单独约见罗先生?” “这……”罗书宁也答不上来。 陌以新接着道:“罗先生失约,照理说,董贤大可以四下寻找罗先生,毕竟都在一个院里,并不难找,可他却没有如此。我想,恐怕他在两人约好的时辰前便已殒命了。” 林安脑中一闪,道:“难道说,凶手就是为了阻止董贤与罗先生单独见这一面?” 风青倒吸一口凉气:“凶手无意间得知董贤约见罗先生,便要下此毒手,可见董贤要对罗先生说的话,一定很不简单!” 罗先生面上露出愈发茫然的神色,想不出个所以然。 在接下来的单独审问中,罗书宁仍旧是先前的说辞,案发时他一直在风青屋中与风青饮酒,两人喝得醉倒,直至清晨才离开。 苗岱丰与晁俭二人也在小聚闲聊,至深夜才眠,可以互相做不在场证明。 李承望与魏巡两人则一直单独呆在房间,没有证明,但他们这十年来都不曾与董贤有过接触,实在找不出可能的动机。 待众人相继审完离去,风青面露忧色,道:“大人,咱们还带着舍利子,今日便是第三日,倘若不能按时回去,岂不是要被皇上责罚?” 林安一怔,才想起还有舍利子这么个事。 陌以新只道:“既来之,则安之。” 风青唉声叹气道:“今早一出门便踩着鸟屎,我就知道要倒霉,倘若还要连累大人,我们这趟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风楼的脸色也很沉闷,只是他一向话少,此时也没说什么。 林安思索着,脚下无意识踱着步,忽而注意到,墙角放着一个簸箕,里面盛着些褐色的碎瓷片,床边的地上也散落着碎瓷片。 “这是什么?”林安随口问。 风楼道:“昨夜罗先生与大哥醉酒,不慎打翻酒壶,碎了一地。” 先前他打扫到一半,听闻命案后随手搁置一旁,此时听林安问起,便起身拿起墙边的扫把,继续扫了起来。 风青挠了挠头:“还有这事?”显然是喝得断片了。 风楼懒得理会他,手下也未停,又将扫把伸到床下,伸到最里面扫了扫,如往常行事一般一丝不苟,果然又扫出几片来。 “等等。”林安忽然道。 风楼停了手。林安走近两步,俯下身去,捡起从床底扫出的其中一块碎片,拿在手里端详。 “怎么了?”风青好奇地凑上前来。 林安喃喃道:“这一块的颜色……似乎比其他碎片要浅一些?” “这又如何?”风青纳闷。 林安没有回答,又翻了翻收在簸箕里的碎片,的确都比这块要深。 “大概是这酒壶正好有一块颜色不均吧。”风青揣摩道,“难不成董贤的死还能与我们喝的酒有关?” 林安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碎片丢回簸箕里。 正午时分,高县令亲自前来相请,开饭了。 毕竟刚刚发生命案,席间的气氛在刻意维系下仍旧略显尴尬。 苗岱丰大约是常在官场混迹,对于各种场合还算得心应手,率先暖场道:“想当年,风家兄弟在我印象里就是两个相貌相似,一个话多一个话少的小孩子,转眼间都这么大了,还在景都府衙谋了差事,真是前途不可限量。”言语间与风青风楼颇为亲近。 苗岱丰所选的话题对象的确最为合适,风青本就是个热闹性子,虽然今日情绪不好,但被人这么一搭话,便也热络起来,道:“前途倒是其次,关键还是大人待我们好。” 苗岱丰连忙接道:“正是,正是,陌大人真乃大家风范,如此平易近人,着实令人如沐春风。待下官调往景都,一定多多登府拜会,还望大人不弃。”说着便端起面前的酒杯先干为敬。 陌以新一派云淡风轻,微笑道:“苗兄客气了。” 罗书宁面露欣慰之色,道:“岱丰年纪轻轻便要到天子脚下为官,正是前途无量,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勤勉总算没有白费。” 从一开始便精神不佳的晁俭,大约也在谈话中缓和了情绪,开口附和道:“苗兄的夫人刚刚有了身孕,可谓双喜临门。” 众人一听,纷纷举杯道:“恭喜恭喜!” 苗岱丰一一道谢,红光满面,一派踌躇满志之态。 短短片刻,席间的气氛便已热络许多,仿佛走出了命案的阴影。 高县令有些为难地看看左右,实在不想做那个扫兴之人,只是这里毕竟还是半溪地界,命案正是他的职责,此时却还一筹莫展。 他来此地做县令四年,还从未遇见如此奇怪的案件,什么密室,什么朱砂红线……他如今只怕这位陌大人查到一半便要打道回府,那他可真是没法子了。 高白左思右想,只好斟酌道:“今日这案子,还请陌大人指教。”他生怕扫了这位大人午饭的兴致,连忙紧接着奉承道,“昨日大人三言两语间便破解疑案,真是令下官大开眼界,五体投地,下官才疏学浅,实在汗颜,汗颜……” 陌以新还未答话,一旁的李承望也跟着恭敬道:“风青今日也说,陌大人断案如神,在景都屡破奇案,想必我们这小地方的案子,于大人而言根本不在话下吧!” 高白一听有人附和,连声道:“正是,正是!” 众人都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搁下筷子,轻咳一声,在众人的期待下,淡定道:“尚无头绪。” 众人:…… 高县令的一张脸顿时苦了下来,喃喃道:“连陌大人也找不出真凶,莫非……” 本就胆怯的晁俭脸色又白了一白,道:“莫非、莫非真的有鬼?” 高县令沉吟片刻,转向罗书宁:“前几年你停办书院,不就是因为……这个么?” “因为什么?”风青脱口而出,他昨日便对书院停办之事颇为遗憾,只是感念罗先生已辛劳大半生,也该卸下担子清闲清闲,便没有多问,此时才知原来还有内情。 罗书宁神色一怔,犹豫道:“因为……因为晦气。” “什么意思?”风青追问。 “唉。”罗书宁叹了口气,“大约四年前,有个游方道士途径此地,特意上门请见,说这院里风水极差,根本不宜人居。我连忙求教如何化解,道长却说院里一定死过人,魂灵不散,无法可解。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送走当时的学生们,停办书院,以免再出什么事。 本来我也想搬走,但思及琵琶院十年必返的传统,实在不愿往后学生们回来,只看到空空院落满目萧索。所以,为了守住这院子,我便留下了,好在还有承望与魏巡留下为伴,也不至森森孤寂。” 风青面露诧异之色,显然没想到书院竟是因为这种原因停办的。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一直不曾说话的魏巡张了张嘴,犹豫着道:“那个……昨夜我有一次出门时,好像看到……看到……” “看到什么?”高县令急问。 魏巡咽了一口口水,才道:“看到一个飘忽不定的白色鬼影……” 晁俭手一抖,杯中的酒水洒出了一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院中有鬼柜里有人 陌以新问:“什么鬼影?” 魏巡回忆着道:“那时我听见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以为谁的房中出了事,便出门查看。结果刚一出门,便看到了鬼影。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又只顾着到各屋里询问方才的声音,便未多想。后来风楼说只是不慎打碎酒壶而已,我便放心回房了。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后怕极了。” 高白连忙追问:“那鬼影长什么样子?” “我、我也不知道……”魏巡的面色也不好看,“那鬼影只是一闪而过,我再回头看时,已消失不见了。” 晁俭的手愈发哆嗦起来,连筷子也拿不住了。 苗岱丰也从方才的红光满面转为脸色发白,却强撑着道:“咱们这些故人十年重逢,何必总说些怪力乱神之语,大家喝酒,喝酒……” 一顿饭不尴不尬地吃完,众人各自回房。 林安却漫无目的地在琵琶院中闲逛起来,有一点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那便是——凶手的动机。 死者董贤十年前便已离开琵琶院,这十年间,他与罗书宁,还有留在琵琶院的李承望、魏巡毫无联系,与苗岱丰、晁俭虽有往来,却也是相处融洽,所以才会相约同回故地,究竟有谁会对他产生杀意? 正思量间,不远处依稀飘过一缕青烟,在空中轻飘漫卷,看不真切。林安定睛看去,便见那烟似乎是从院角另一边的小门逸出。 林安略一犹豫,转而便向这扇小门走去。 门后,是一片空荡的庭院。庭院并不算大,青石阶上积了薄灰,屋檐下挂着枯藤,微风掠过,沙沙作响。院中一棵枇杷树,枝叶疏落,在风中晃晃悠悠,略显寂寥。 枇杷树下跪坐着两人,竟是风青与风楼。 两人之间摆着一只小小的铜火盆,微弱的火光在黄纸上游走吞噬,纸灰飘散。 风楼静默不语,身形笔直,眼神落在火盆中将要燃尽的黄纸之上。风青则低着头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们……是在烧纸?林安心中疑惑,却不愿在此时上前打扰,便只远远站着。 风楼已经觉察到有人,抬头看向林安的方向。 风青见此,也顺着他的动作看过来,一愣道:“林姑娘,你怎么来了?” 林安这才抬步走近,道:“你们这是……” 风青嘴角扯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自然是在烧纸了。” 林安也不知该不该问,风青却已经接着道:“是师娘。” “师娘?”林安微讶,“罗先生的夫人?” “是啊。琵琶院这个名字,便是师娘起的,师娘她弹得一手好琵琶。”风青叹息一声,悠悠道来。 “我们的爹风流成性,年轻时常流连秦楼楚馆,我们的娘便是青楼女子,她拼命将我们生下来,养到四五岁,实在不能再将两个半大小子留在身边,才将我们送来这里。那时,我和风楼是院里最小的两个孩子,罗先生要教年长些的学生们读书,我们跟不上也听不懂,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师娘在照顾我们。” 没想到风青风楼竟是这般可怜出身,而如今却能有这样的才能与性情,也实属不易。 林安唏嘘着,仍旧将话题放在琵琶院:“这位夫人多年来支持罗先生行善,想必也是善良仁爱之人。” “善良嘛,自然是善良。至于仁爱……”风青将剩下的黄纸尽数丢入铜盆中,笑了笑,“师娘当年,可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河东狮’。” 林安一愣。 “那女人总是凶巴巴的,也只有弹琵琶的时候才能安静那一时半刻。我现在还记得,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拿扫把满院子追着打我……”风青分明是一脸嫌弃,双眼却渐渐红了,“还有风楼,这家伙从小就是个闷葫芦,河东狮好几回撕着他的嘴,一边扯还一边说,哎呀呀,这孩子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风青笑了起来,眼前有些模糊。曾几何时,这里欣欣向荣,琅琅书声自隔壁讲堂中悠悠传来,师娘便坐在这棵枇杷树下,轻轻抚琴。 而今人影散尽,只有风绕过枇杷枝叶,空余一地回音。 林安心念一动,道:“你们的师娘,是何时身故的?” “十年前。”风青抹了把脸,“我也是昨日问起才知,十年前,我们走后没几个月,师娘便去世了。” 林安一惊,沉声道:“那是怎么回事?” “那一年,书院起了一场大火,当时苗岱丰、晁俭、董贤,还有一个叫何祥英的人同住一间偏院,几人睡得沉,是师娘冒险去将他们叫醒,他们才侥幸捡回一命,可惜师娘与何祥英却没能逃出火场……” 林安蹙起眉,忽而想起琵琶院停办的原因,是有道士说这里死过人,魂灵不散……原来,果真有两人死在这里。 十年前,罗夫人命丧火海,此事偏偏又与死者董贤有关。难道说,当年那场大火也并非意外,而是因董贤而起?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凶手的动机很可能便是为了给罗夫人报仇。那么嫌疑最大的人,自然便是罗先生! 林安心中计较一番,试探道:“风青,昨夜罗先生真的一直与你在一起?” 风青一怔:“怎么,你不会是怀疑罗先生吧!” 林安沉默不语。 风青站起身来,肃然道:“当然是真的!不只昨夜,罗先生从昨日下午便在我们房中,直至今早才走。” 林安却仍旧不能释怀,回想昨日出租屋案,真凶不也有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她想了想,又道:“你毕竟醉得不省人事,如何能够确定?” “你就算不信我,也得信风楼吧。昨日他滴酒未沾,一整夜都未曾离开半步。”他说着,看向风楼,“是不是?” 风楼认真回想片刻,点头道:“的确如此。他们两人醉酒后,我将他们搬到床上,自己就靠在桌旁,几乎一夜未眠,不可能有人中途离开而我未曾察觉。” 风青跟着道:“师娘生前剽悍,罗先生常常叫苦不迭,若说是罗先生将那场意外迁怒于人,甚至还为此痛下杀手,实在是不可能!” 林安又思索道:“那另外几人呢,会不会是与师娘亲如母子,因师娘的死而产生杀机?” 风青摇头:“师娘那么凶,怎么可能亲如母子?除了我与风青年纪小没办法,其他人对师娘都怕得很,唯恐避之不及。反倒是罗先生,人缘一向很好,待所有人亦师亦父。” 从这里离开后,林安在心里反复琢磨着风青风楼的话。 十年前的大火,十年后的密室凶杀。而死者董贤,正是两者的一个交点。 董贤在死前曾约见罗先生,他到底有什么事要单独去说,这与他的死是否有关? 念及此,林安顿住脚步,转身向董贤的房间而去。既然他还有尚未做完的事,也许在他房里,能发现一些线索。 董贤与苗岱丰、晁俭同来,所以也住在一个偏院中。 林安依着上午来时的印象,推开了一扇屋门,进去之后却是一怔——尸首不见了? 再一环视,这屋里没有记忆中的绳圈,也没有伪装自杀踢倒的板凳,林安这才反应过来——走错房间了。 上次来时一心想着命案,而这几间屋子从外面看起来又别无二致,大概是将左右两边记混了。 林安正要退出屋去,廊外却依稀传来人声。 林安暗暗叫苦,若被发现自己私闯别人房间,一句“走错了”也不知能否取信于人,实在难免尴尬。 廊外的声音越来越近,人声中带着某种急切,却又压得很低,听不真切。林安心念一动,一个箭步拉开墙边的大衣柜,闪身躲了进去。 林安尚不知这间房所住的是苗岱丰还是晁俭,人声已很快进了房内,林安一听便是一愣——竟是两人一起来了。 “既然不是你,那是怎么回事!”晁俭的声音听起来是一如既往的胆怯。 “我不知道!”苗岱丰似乎也有些激动,不似他在众人面前时那般意气风发。 “所以说……真的有鬼!”晁俭的声音开始颤抖。 “胡言乱语!”苗岱丰呵斥一句,底气却稍显不足,“不要自己吓自己,董贤就怕鬼,所以他才会死!” 仿佛是他这句话震慑到了晁俭,房中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而后晁俭再次开口,便也不再提鬼怪之说,只道:“那位景都来的陌大人,不知能否看穿这一切……” 苗岱丰的语气也缓和了几分:“我要去景都赴任,早已打听过了。这陌大人虽断案如神,却墨守成规,不通人情,这次恐怕连他也难。” 林安:…… 墨守成规?不通人情?这简直是自太阳打西边出来之后,最令人震惊的事情了。 ——苗岱丰显然不知道,泊阳侯府是如何沦落为褫夺侯位,门庭冷落的。 林安忍着笑,心里倒也明白,景都乃天子脚下,王侯将相、高官豪强聚集之地,关系盘根错节,就拿先前的华莺苑来说,一个歌女身死,也扯到了相府与侯府身上。 景都府尹这个容易得罪人的差使并不好做,最好的办法,便是给自己立好一个人设。 一心解案,不通人情——这绝不是陌以新,却是最适合景都府尹的人设。 “咳咳。”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他的嗓音清隽微冷,若雪落清河,不带丝毫多余情绪,却自然透出一种从容与疏离。 林安一下子便听了出来。 ——是陌以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捉迷藏鸟死人未亡 柜子里的林安微微讶异,柜子外的两人更是呆愣当场。 一阵沉默后,才终于有人僵硬着打开了房门。 苗岱丰的声音极度紧绷:“陌大人,下官无礼,下官知罪!下官绝非有意在背后议论大人,只是实在忧心此案,才一时失言……” 他如连珠炮似地解释着,只听声音林安便可想象出他满头大汗的模样。 可不是嘛,他原本一心想套近乎,好不容易算是搭上一点关系,转眼就在背后议论别人,还被正主抓个正着……更要命的是,他议论的那些话,实在算不上中听。 林安抿嘴忍笑,苗岱丰闹这一出,真是社死啊。 陌以新轻笑一声,笑声中丝毫不含怒意,他道:“本官偶然经过,原本不欲多听,只是方才耳中溜进一句,实在有些好奇,请问苗兄,什么叫——‘怕鬼所以会死’?” 苗岱丰缓了几口气,勉强还算冷静道:“下官的意思是……既然此案是鬼杀人,自然最怕鬼的人最容易被鬼盯上。” “原来如此。”陌以新淡淡道。 又是一阵沉默,苗岱丰见陌以新似乎没有离开之意,又小心道:“下官实在失了分寸,还望大人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 陌以新没有接话,林安却听见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道脚步声沉稳而从容,在她躲藏的柜子前停了下来。 林安心头一跳——不是吧,他不会是对这柜子产生了什么兴趣吧! “哗啦”一声,柜门被人从外拉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林安眼前。身形颀长,黑眸沉静,那身菘蓝色长袍矜贵而清冷。 林安的神情僵在脸上,一旁的苗岱丰与晁俭再次石化,连一向古井无波的陌以新也露出一丝讶异之色。 “呃,大人……”四目相对,林安硬着头皮挤出一丝笑。 方才还在幸灾乐祸嘲笑苗岱丰社死,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后来居上了。 陌以新已经敛起那一分意外神色,面上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淡定道:“两位受惊了,本官原是在与安儿姑娘捉迷藏,四处寻找时才无意听见两位交谈,没想到安儿姑娘竟果真藏在这里,实在是古灵精怪了些,两位莫要见怪。” 捉……迷藏?林安继续石化。 一来,她没想到这里也有捉迷藏这种游戏;二来,她更没想到陌以新好歹一个府尹,能用如此淡定的口吻说出捉迷藏这种台词…… 还有,“安儿姑娘”这个称呼是怎么回事! 躲在别人衣柜里又哪里古灵精怪了啊喂! 苗岱丰和晁俭仍旧讷讷无言,他们本就对陌大人身边这位姑娘或多或少有些好奇,此时更加无所适从。 破案期间……捉迷藏?这位在传闻中深藏不露、清正不阿的府尹大人,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陌以新拉住林安的手腕,将僵硬的她从衣柜里拉了出来,而后对两人温雅一笑,道:“告辞。” 即便是社死,也能社死得如此优雅而风度翩翩,林安心里不得不服。 走出不远,陌以新便轻轻松开手,低声道:“冒犯了。” 林安一愣,释然道:“没事,反正这两个人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陌以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要忘了,苗岱丰正要调往景都为官,还几次说要登门拜会。” 林安吐了下舌头,道:“那方才的事……他若是说出去,不会有损大人官声吧?” 陌以新眉心一跳,似是无言以对:“……随便他吧。” 林安心里哀叹一声,又狐疑道:“大人如何知晓我躲在柜中?” “柜门有缝,我只知里面有人,却不知是你。那二人注意力太过集中,才不曾发觉。”陌以新顿了顿,“你如何会在苗岱丰房中?” 林安无奈道:“我是想去董贤房间看看,结果走错了门,恰巧撞见他们回来,又听见他们不知在低语什么,一时好奇,就先躲进柜子了。对了大人,你又怎会在门口偷听?” “我并非偷听。”陌以新纠正道,“只是要去董贤房间,碰巧路过而已。” 林安挑眉:“大人怎么也想去董贤房间?” “风青风楼怕耽误送舍利的旨意,两人一合计,便让风楼带着舍利先行上路,方才已经启程了。” “所以呢?”林安狐疑,这不完全答非所问? “所以,我们可以在此处放心多留一日,方才,罗先生已为我们安排好房间。” “所以呢?” “我在房中安顿时,忽然发现董贤的房间里似乎多了一样东西。”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董贤房门口。 “什么东西?”林安忙问。 陌以新的脚步在靠墙的书桌前停下。 林安思忖道:“这里原本是书院,有书桌也不奇怪吧。” “我是说桌上。”陌以新道,“这里,有笔墨纸砚。” 林安闻言怔了怔,接着也走近几步,只见桌上的确笔墨纸砚俱全,正中是一沓薄薄的空白信纸,在一边用线装订成册,类似一个本子模样。右边是砚台,笔就搭在砚台边上,砚里的墨已干。 林安的目光很快便落在这沓干干净净的白纸之上,因为她注意到,在纸的边缘线装处,竟有一排参差不齐的纸茬,正是被人撕过的痕迹。 林安拿起这沓纸,在纸茬处仔细检查一番,道:“这里被人撕下一页,难道董贤生前曾写过字?” “写过字?”陌以新微微蹙了蹙眉。 “可是,先前搜身时并未在他身上发现字条,这张纸会在哪呢?被凶手拿走了?”林安猜测道。 “走,去问问。” 两人来到了罗书宁的住处,陌以新开门见山道:“董贤桌上的纸笔可是找先生要的?” 林安心中了然,大家房中原本都没有笔墨纸砚,董贤若要写字,自然很可能会找身为主人家的罗先生了。 罗书宁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答道:“对……是。昨日董贤来约我时,也顺便要了笔墨纸砚,的确是我给他的。” 林安对于董贤的邀约愈发好奇起来,他分明可以在找罗先生要纸笔时说明事由,却只是约好一个时间,看来他要说的事必定十分正式。 “原来如此。”陌以新点了下头,“董贤可曾对先生提起,他要写什么?” 罗书宁想了想,道:“不曾。” 从罗先生处离开后,林安思忖道:“董贤私下约罗先生,又专门写了东西,我猜,他一定有什么秘密吧?也许,凶手就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会杀了他。” 陌以新脚步顿住,林安以为他有了什么发现,瞪大眼睛望向他,却听他道:“林姑娘可还想到别处看看?” “嗯?” “我带你去,以免走错房间。” 林安:…… 直至深夜,案情再无进展,林安又一次辗转反侧。 画在死者胸前的红线,院里一闪而过的白影,还有死者生前那场未能赶赴的约……这一切,就好似丝丝缕缕的茧,将真相包裹其中,令人怎么也看不真切。 “出事了,出事了!”好不容易有了几分睡意,朦朦胧胧间,林安听见几声喊叫。 片刻的迷糊后,她的大脑一瞬间清醒过来,“嚯”地坐起身子,跳下床来,跑到门外,正看见从对面屋子里出来的陌以新。 陌以新也看到林安,沉默一瞬,道:“夜里风凉。“ 林安一怔,才发应过来自己还只穿着睡觉时的中衣,的确不便见人。连忙溜回房间抓起外衣,速速穿好,与陌以新一同往叫声来处去寻了。 琵琶院毕竟曾是接济一众学生的书院,住人的屋子不少。 自书院停办后,罗书宁独居主院,李承望、魏巡住在隔壁的偏院,风青风楼也安排在这个院里,而相约前来的苗岱丰、晁俭、董贤则住在另一个偏院。 几个院子相距都很近,只有林安与陌以新住得稍远了些。两人循声来到罗书宁所住的主院时,已有多人集聚在此。 众人见陌以新前来,默契地让出一道缺口。 昏沉夜色下,林安这才看见地上倒着个人影。此人身穿纯白中衣,头发披散得十分凌乱,面朝下俯卧着,就倒在屋门外的回廊之下。 风青俯身蹲在一旁,刚刚放下把完脉搏的手腕,长出口气道:“还好还好,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他说着,将此人翻过身来,又将他面上覆着的长发理到一侧,露出整张面容,正是罗书宁。 众人听人未死,提起的心皆是一松。 陌以新问:“怎么回事?” 魏巡回道:“回大人,我耳力一向好,睡眠便也浅了些,方才本在屋里睡着,朦胧间听闻人声低呼,正是主院这个方向。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因这院里才发生过命案,我怕又出了事,便想着来此处看看,没想到就看见……” 陌以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先扶罗先生进屋休息。” 众人一愣,这才手忙脚乱地将罗书宁抬回屋里。 陌以新看向风青:“罗先生身体状况如何?” 风青面带忧色道:“从颈后的瘀伤来看,先生是被人从身后偷袭,用棍棒击晕的。看他晕倒的位置,应该是刚出门不远便被躲在廊下的人袭击了。” 林安道:“他身上只穿着中衣,像是睡觉睡到一半时出的门。” 风青推测道:“会不会是有人半夜敲门,待先生起床出来查看时,他便躲在一旁,出手偷袭?” 将罗先生抬回屋子的几人此时也走了出来,李承望手中掌着一盏从屋里拿来的灯烛,廊下这才有了几点光亮。 就在这一瞬间,晁俭“啊”地惊叫一声,向后急跌两步,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众人虽不似这般失态,却也都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在回廊上方,正吊着一只白鸽。 白鸽颈部缠绕着细线,双足向下,翅膀无力地耷拉着,显然已经死去多时。更加诡异的是,在鸽子雪白的羽毛之上,此时却画着极为突兀的红线。 不多不少,正是三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