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此仰春》
1. 死生一刻
隆丰三十九年,寒冬。
寒风吹彻,鹅毛般的大雪落了好几夜。
薄光透过云层照进青崖山,雪霁。
清晨时分,姜槐背着药箱,打起十二分精神瞧路。石阶积雪,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试探,保证实踩在雪上。若过两日雪化,道路必定难走,她便无机会与师傅告别了。
正是在深林掩映,白雪皑皑之处,姜槐要绕过石阶抄一段小路。她将裤管往上绑过,脚步一转改道,却敏锐察觉到异常——
血腥味!
此处地形复杂,松木杂生,又是大雪压境之后,猎户不会在这种日子进山,上青崖山无异于自寻苦旅。
姜槐止步,仔细打量着环境。
乌鸦惊起,抖落一地碎雪。眼睛划过异响之处,只见一黑衣人,抱臂靠于松木之下。
医者的本能判断,此人或受伤严重。姜槐紧了紧药箱,小心翼翼往那处走去。
近乎要碰到,电光石火之间,一柄利刃已架于姜槐的脖颈。
姜槐霎时止住动作,眼睛吓得瞪圆。眼前黑衣男子未等她反应,执刃右手一用力,直将她逼于地上。
姜槐清楚分辨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阴云密布,亦散发着杀戮之气,倒影着她的恐惧,那是黑衣人唯一裸露在外的部分。
血腥味强烈萦绕在姜槐的鼻腔,几乎让她有些反胃。
“这位公子,我们素未谋面,为何以刀相向?”姜槐咬唇问,不敢再动。
她尽力平静自己的颤抖与不适,心脏在剧烈的跳动,千百种思绪略过,面对绝对压制,她只得示弱。
那人非但没有犹豫,反而将力灌入持刃之手,将她逼得更紧,分明摆着不吃这一套的姿态。
亡命之徒。只有这一种说法了。
大雪封山,除了亡命之徒,不愿暴露行踪,没人会在这里歇脚,更不会想着对一个过路人杀人灭口。
姜槐闭了闭眼,往尘种种拂过眼前,求生是本能意识,自小连乞讨求生,近乎流落野犬的日子都过来了,她会想到自己因为拜别师傅而命丧途中吗?
她有强烈的预感,若是应对不当,怕是真有葬命于青崖山之间的可能。
泪花瞬时便涌进了眼眶,姜槐不顾男人动作,继续道:“公子,我只是一介弱女子,本本分分的人家,就算不用刀,我也反抗不了你,我想公子听我几句辩解。”
确实是一幅弱女子的模样,小巧的脸,无害的杏仁眼,眨巴几下眼睛,话说得漂亮,是有要寻常人心软的本事。
可他沈子箫并非寻常人。
“继续。”他沉声,手却未移分毫。
姜槐眨了眨眼,迅速想了措辞:“公子,我愿以诚相待。我是谷梁城中医女,上山不过为寻一味珍贵药材,只是沿途经过,恰巧碰见公子负伤于树下。”
“医者仁心,我父母向来如此教导我。我更不忍冰天雪地,有伤者独行于寒山,倘若让我遇上,我却充耳不闻,当做未见,那是违逆小女子师训,也枉为医者。故而,我才靠近公子……”
沈子箫眼睛死死盯着姜槐的泪眼,仿佛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便会直接抹了她的气口。犹如一匹蛰伏于夜的狼,看顾猎物。
只是姜槐如此倾情,声情并茂,男人只是听之,依旧未动。
姜槐咬了咬牙,“公子不信,大可打开我身后药箱检查。我行医,更惜命。”
“况且,有一个治伤的机会摆在公子面前,公子不应该拒绝。”
与亡命之徒讲道理,并不是依靠寻常想法能理通的。
这人浑身散发着一种阴鸷、狠辣的味道,拖着伤躯走在皑皑白雪的青崖山里,能是什么善角色。
此诚存亡危急之冬,姜槐大有尽人事听天命之感。
男人忽而嗤笑了一声。
刀锋一转,刀刃入鞘。
姜槐才敢大口呼吸,冷冽的空气一下灌入肺部。
“说的不错。”他道。
“人惜命,是本能。”男人冷笑,“若你无能,便也无需活着的机会了。”
姜槐从雪地起身,拍了拍肩头的雪,才明白男子言有所指。他给她证明自己身份的机会,并非依靠药箱,而是要她治伤。
这人看起来阴恻恻的,散着从地狱来的严寒之气。却也算得上是半个极致利己,拎得清时事,不枉她费了如此多口舌。
姜槐此刻万幸,自己谨记师傅教诲,出门在外带药箱,遇缘化缘,行医布善。
她这才仔细打量起男子,眉头紧锁,重新靠在树干上,分明是已经伤之入骨。血迹是从腹部流出的,恐怕致命伤就是在腹部,而伤痕甚至遍布了手臂。
这哪里是亡命之徒,分明是刚从活阎王那里捡回了一条命,还要把这命数挥霍殆尽。
刺客?如此卖命。
这冰天雪地,倘若不是碰上她,恐怕他凶多吉少。
姜槐先是浅浅检查了一番,拿准八分,正色道出自己的判断。
沈子箫听完,更是一声冷哼,他又转过眼,“致命?也成。总算还能拉个人一道赴死。”
姜槐一阵寒意遍体。
她装得温柔,努力一笑:“才不要。我不懂什么死不死的,公子定是玩笑话。我惜命得很,相信公子也是。”
“万幸,伤并未透入脏腑,只怕再深入一些,这冰天雪地,神医也难回转局面。当务之急,是先止血。”
沈子箫盯着她,默许。
姜槐装了纱布,亦带了少量的疮药、止血药、止痛丹等,在这山间只得将就,止血是应急措施,若不加照料调理,会落病根。
姜槐看出,他为止血,曾将衣角随意撕扯下一块长布,将伤口粗粗裹住,奈何冰冻三尺之寒,治标不治本。姜槐要上止血药,撕开那布料,只见血止不住地往外翻涌。
她留心,这些布料样式并不常见,无论是翻领窄袖袍,还是绣着金丝的兽鸟纹,都指向西北部。他从西北来的?
姜槐余光不动声色瞥过男人,只见他脸色白得可怖,却未显出一份要喊痛的模样。
沈子箫静静看着姜槐处理腰腹处的伤,注意到她眼睫扫下的阴影,透着认真,手法娴熟老练,确如她言,像个医者。
正是简单上药包扎好后,姜槐要回话——说时迟那时快,一支长箭划破长空,一击命中振翅的麻雀。
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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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声在雪中几乎难以隐藏,听声音可分辨大约有十人左右的行伍。
姜槐的动作一滞。完全可以排除猎户进山,猎户从来是单独行动……
那还有什么人能射箭入长空?更像是放一次先行号角。
姜槐再转眼,盯着男人的伤口,她的心脏再次猛烈的跳动起来,莫不是,此人的追兵?
“有办法甩开他们么?”男人捂住伤口,哑声问道。
还真是追兵!姜槐来不及叫苦,凝神聚力仔细估摸着那些细细碎碎异样的声音。箭从林中发,离他们还有一定距离。若是发现了他们,这一箭自然直接向他们射来。
而他们在林深掩映之地,不是正道,却只怕是再多走几步,细心就能分辨到血腥味的原处了。
姜槐自从父母出事后,流落京郊,被师傅芷戈捡到后便生活在青崖山下的谷梁。青崖山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之一。
“有是有,不过按现下情况,极其容易打草惊蛇。”姜槐沉思深虑。
现下她救了他,反倒不是脱困,而是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与阎王爷搏命。要跑,大约是会被发现,要躲,那便是掩耳盗铃,一个身负重伤,一个背着药箱,怎绕得过那么些人。
还未等姜槐反应过来,男人却反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嘴里淡道了声“有劳”,将她生生拽了起来,脚上如生风般向林深处跑。
姜槐下意识喊疼。
这会倒比楚楚可怜时真上几分。
“事出有急,你负责指路。”沈子箫喘着粗气叮嘱。
姜槐忍住想要大喊的冲动,冷风如刀般割过她的脸,寒意灌入鼻腔,几近窒息。所经之处扬过一片雪,眼见着要撞上树干时,男人又带着她疾步侧身,一切如影般划过眼前。
正是惊心动魄之时,身后传来声音,“老大,快来,这块有动静!”
姜槐心里暗叫不好,又只得奋力跟着眼前男人拼命跑。若是停下,那便真是死路一条。
心下所有一盘算,此人来路不明,两人对视刹那便要杀她,实在非善茬。可如今她与他命悬一线,死生一刻,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抄小道,跑下山,将人带至医馆。
“公子,听……听我说,我晓得一路小道通往山脚,脚程不远,怕……怕只怕你连着跑,吃不消……”姜槐的话被吃进风里,她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将话理清。
“领路。”沈子箫当机立断,不带一丝犹豫。
两人在雪里开路,挤过杂草丛生,翻过碎石峦叠,又在林间穿行,靠着那帮人定位原先那棵树的时间差功夫,与他们赛跑。
连歇都未敢一歇,为防足迹泄露,两人甚至多绕了几个弯,最后边跑边埋雪,直至翻过最后一块岩石,滑入山脚竹林。
朦朦胧胧瞧见村口那一两户院子时,姜槐长舒一口气,终于,终于从阎王爷阴影里夺过了自个儿的命。
--
月清迎上姜槐回医馆时,眼睛瞪得滚圆,望望面色苍白、淌着血腥的黑衣男子,又望望一旁失魂落魄、气虚得快要晕过去的姜槐。
“阿槐,阿槐……”月清连忙架起姜槐,却见她朝自己怀中晕了过去。
2. 蛊毒之象
跑到窒息般,靠近死亡的感觉,犹如地府之手,扼住姜槐的咽喉。
她昏迷不醒,又做了那个噩梦。
隆丰三十年冬末,太医姜府上。
小厮连摔带爬地跑进正堂,撕心裂肺大喊:“大人、大人不好了——”
凄厉鸟啼划破长空,慎刑司的马蹄踏过姜府阶沿,一举踢破正门,阵仗之威严,大有踏扫平姜府之势,门侍皆惊。
“救命、救命——你们要做什么……”
府中之人无不惊愕,高喊者皆拜于刀剑之下,有逃窜者甚被一击毙倒,所经之处,小厮婢女皆被反扣,刀光剑影破开一路。
有厉色者高声:“若有阻者,皆视为谋害皇嗣之逆徒,陛下亲谕,杀无赦!”
挂着令牌之人下马,以铁靴踏过府之和宁,一路配刀撞着银饰尖锐作响,直至锋利划过那道正立于堂前的背影。
“姜平生,有亲历者供言,太医院勾结后宫,里应外合毒害皇嗣!人证物证兼备,速速伏诛!”
那道背影立得板正,却笑得发抖,“此案,由三皇子督办,三皇子未定卑臣之罪,敢问是何人主判,告以天听啊——”
“陛下亲自下旨,何须他人主判,姜平生,莫做无谓挣扎!”
黑暗遮蔽了视线。
“不要再看了,阿槐,不要再看了!”
姜槐用力掰着那只覆盖在眼上的温热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动。
她哭道:“娘亲,为什么不让阿槐看,为什么他们要打张叔,为什么要把爹爹抓起来……”
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紧,他们来了。
徐玉拉着姜槐的手,捂着她的嘴巴,领她朝着府中后门狂奔。
跑啊,跑啊,风如刀刮在脸上,雪粒砸在眼眶,这条熟悉的路竟变得如此漫长。
姜槐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母亲毫不犹豫,一把将自己推进了那个杂草虚掩的狗洞。
她不明白。
“娘亲,娘亲你要去那里?”
她死死抓住母亲的袖子,望见母亲的眼里藏着无尽的忧伤。
“娘亲……你和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了?”
母亲咬唇,眼神决绝:“阿槐,不是的,不是这样!你尚且不懂,但一定要记得,无论旁人怎么说,你爹爹这辈子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脚步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杂。
“等等,那里有人!”巡查的队伍中有人高喊一声。
那双手最后抚过她的脸庞,那双眼里饱含着泪,声音却无比冷冽果断,“阿槐,来不及了,听娘话,跑,不要回头!从府中跑出去,务必不要跑过长安街,走小路,不准再回头!”
那双手的力量莫大,终于将她整个人推了出去……
“如有机会,再去还爹娘清白……”
跑啊,跑啊,沿着十字巷,姜槐脑中回荡着母亲的声音,洒掉眼里的泪花,脚步一刻也不敢停下,近乎要窒息。
--
姜槐猛地一睁眼,挺身坐了起来,呼吸急促。
未阖上的窗棂,透过湿润的风,凉意透过冷汗从脊梁发散到全身,她终于回到了实在。
她在谷梁医馆,而非京城姜府。
月清坐在床边,见姜槐涔涔冷汗,猛地起身,便知晓她又做噩梦了,忙顺着姜槐的背捋气。
一口驱寒药下去,和着好几口茶汤,姜槐终于冷静下来。
“阿槐,你终于是醒了,我这提心吊胆了一整夜,片刻不敢离,可要吓坏我了!”月清忙道。
姜槐摆了摆手,她不问还好,一问昨日之事如潮水灌入脑中,又是一身冷汗,左右寻了茶壶,倒满三杯,咕咚咕咚灌下,方才脸色好些。
月清瞧她模样是被吓得不轻,赶忙又塞了个汤婆进她怀里。
姜槐才把青崖山中事一五一十告诉月清。
月清听完,惊异地掉了下颔。
姜槐安慰道:“索性我有一技傍身,腿脚又还算利索,保住了条小命。”
“那你岂不是……还未到药谷?”月清沉思片刻。
姜槐亦面露难色。她原本等着雪停,即刻动身去药谷,不为别的,她将要入京替嫁,临行前与师傅饯别。
隆丰帝年老,不似盛年时,太子本要当事,偏偏不久之前三皇子、五皇子被临召回京,成因是谜。
眼看风雨欲来之态,姜槐的表姨母,如今顺天府通判夫人,得了皇旨赐婚,不愿亲女儿蹚入天家浑水,便偷偷打听她的消息,要她入京替嫁。
她咬着后牙,“若不是这莫名负伤的男子,我自能午时到药谷,与师傅好好告别。”
如今天色暗沉,北风又呼啸起来,怕是天又要飘雪了。
只是眼下难题变多。
“你那顺天府通判夫人,叫姨母的,不是明日便要接你入京?若这雪不停,登山危险太大。”
姜槐抿了抿唇,又拍了拍月清的肩:“走一步看一步吧。”
“阿槐。”月清叫她。
“师傅叮嘱过我们,江湖纷乱,朝堂暗流涌动,千万别掺入纷争。”月清顿了顿,“你……还记得吗?”
姜槐依旧抱以温柔的微笑,拍了拍月清的手。
“师傅也说过,医者之心,当以苍生为己任。”
姜槐踏出房门,雪花飘落在眉心,冰冰凉凉。她仰头,见雪又凌乱飞了起来,逐渐模糊屋檐的棱角。
--
大雪又封了山,姜槐只得留在医馆,顺势照料一下那位有着“过命交情”的黑衣男子。
沈子箫换了医馆里存着的布衣,此时正盯着姜槐手中的药。
姜槐这下终于将他的面容看得仔细,原是一双桃花眼,只不过脸部骨骼感分明,锐利之态,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一幅生人勿近的模样。
“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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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子箫嗓音沙哑。
病去如抽丝,何况是满身的伤。姜槐很识趣地避开他出现在青崖山上的原因,沟通也就限于,喝所有药前,他要开口问到底。
是个无比谨慎的性格,确实适合做刺客。姜槐这样想。
“止痛散,白及三两、陈石灰、桑白皮、黄丹各二两,白附子、南星、龙骨各一两。”姜槐习惯地将止痛散药方背了出来。
沈子箫端过药,一口气灌了下去。溢出的药渍流过唇角,划过下颚,滚进衣襟。
除了这些必要的交流,把脉,他沉默寡言,依旧防备警惕。
姜槐换回那副扮弱模样,好奇道:“敢问公子,如何称呼才好?”
沈子箫的眼眯了起来,似要将她盯出一个洞。
姜槐无辜地眨了眨眼:“公子如今还不愿信我?说来,打打杀杀的我不懂,昨日真是吓坏我了,却也算是共患难一场。你恐还要在这养伤许久,交换名字,应当无妨?”
“我唤作木槐。”
实则,当年师傅捡到姜槐,为了给姜槐一个新的开始,行走江湖,又在谷梁城落居,这里人都知道她名作木槐,月清唤她阿槐。
沈子箫沉默片刻。
淡淡吐了两个字,“萧隐。”
并非姜槐对这人过多好奇,实则此人成谜,倘若是奸细犯人那类的,她好有所准备。
倘若真是江湖刺客,记下名字与样貌,交于师傅,她行走江湖多年,人脉自然遍布,探得一个人底细不难。
况且,他的脉象有一缕不太对劲。姜槐心中有疑,却因只有六成把握,还不确定。
这一脉象她已许久未见过,不似正常病气侵体,更像是——蛊毒。
倘若他人研蛊是为害人,师傅芷戈却为救人。当朝如今都对蛊毒避之不谈,全因当年父亲所涉的“花毒案”,闹得人心惶惶。
所谓神医芷戈,多少人求见一次不得,姜槐与月清乃是师傅的关门徒弟,拜的是药蛊门,除掌握寻常行医的各种知识,一手研蛊为药,可谓奇法。
姜槐如此揣摩,笑着交代萧隐好好养伤,随后步子走入药房。
月清此时正在漫不经心拿木棍挑着盒中几只黑色弓形骨毒虫,是今岁研究的最后一批。
姜槐将自己的几分猜想说与月清,又思忖道:“此人果真来路不清,难以招惹。我记得师傅曾留下关于此种蛊毒的籍册,若能对照,我的把握也就稳了。”
“不错,他若有三寸能下手,我们医馆便也能无虞。”月清正色同意。
只可惜,姜槐心里的许多戒备与思虑,却在这位身上没了用武之地。
第二日晨早,月清匆匆唤姜槐到平房,哪儿还有那位“萧隐”公子的身影,只剩叠得整齐的被褥,和案桌上的一封信——
“叨扰几日,不会再劳烦,多谢。
——萧隐”
信上还压了几贯钱。
3. 替嫁风云
这桩不告而别的怪事还未令几人想明白,午后接应姜槐入京的马车却已秘密入城,稳稳停在了医馆后门。
月清忧虑地站在廊中,嘴里絮叨一阵。
“好了好了,月清,这是我写与师傅的信,”姜槐匆匆从书房走出,将刚写完的信递给月清,“劳你开春进草药时捎给师傅了。”
“未能亲自告别,实乃我的过错。未来三月之内,我必会再寻时间去药谷,亲自向师傅请罪。”
月清更是忧心忡忡:“往日你的盘算总不与我说,如今要走了,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姜槐垂了眼。
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
选择踏入京城这一潭深水,她便打算好了最坏的结果。谷梁城中,除了师傅,便是月清待她最好。
亲戚寻她入京,要给她讲婆家,月清是知道的,实情却是替嫁三皇子。她若将事情托盘,月清必定关心则乱。她没理由拖一个这般好的人下水。
“小姐呀,究竟交代好了没有?奴婢见了那么多京中官家小姐,从未见有这般拖沓的。”
廊中遥遥传来一声催促。
正是顺天府通判夫人身边的老得力,陈嬷嬷。
“有什么事要叮嘱这么久?是去享福的事还不机灵点。听闻你也是自幼在京里待过的,乡野里撒泼惯了,如今叫长辈苦等,可还知晓礼数?”
姜槐回头应了声,又对月清笑了笑,“保重。”
--
马车丁零当啷地晃在路上,出了谷梁城,雪竟又慢慢停了。
“这路真是难走,一点比不上京城,平坦、宽阔。”陈嬷嬷眼看着终于走上了进京的官路,脸色才好了半分。
她进而又打量着一旁安安静静的姜槐。
不施粉黛的小脸,生得白净漂亮。这眉眼也生得乖巧,是个不错的模样。眼下垂眸,倒是温柔。
“你呀,真是福气了。赶上三皇子回京,他又偏偏尚未纳妾娶妻,皇上亲赐了这桩婚事。若不是我家小姐心有别志,这样的好福气怎能轮得上你。”
姜槐心里笑,皇帝赐婚不假,可皇帝偏偏挑中了六品官家的嫡女,赐嫁。
若要说这京中除了皇帝,那便是太子手握重权。人人都道,这太子是个极为心慈贤能的,在京中一片称赞。
皇帝看好这位嫡出长子,可偏偏,在默许太子接触兵部事务时,又将驻守边关的三皇子、五皇子召回了京中。而五皇子早已娶了身边老将的女儿,皇帝赐婚三皇子,是何用意,明眼人也猜出了几分。
若这真是美事一桩,又怎会轮到她一个流落在乡野的远房亲戚姑娘。她的这位姨母为自个儿姑娘的前程打算颇多,为保她不牺牲在皇权,甘愿为姜槐换全新的身份。
这位三皇子,沈子箫,正是当年协助督办“花毒”案的那位。
过后数年,民间流言纷纷,后宫明争宠暗争权这类事,总归吸人耳目。姜平生本是个风评最刚正不阿的太医,却被如此卷入后宫勾结之中。
至于三皇子,案后不久,他的生母娴妃便因病亡故了。传言他此后性情大变,不得皇帝宠信,自己请命边疆去了。
终于,她有机会,再次踏入京城。
姜槐朝着陈嬷嬷笑了笑,谦卑得很:“还望嬷嬷多提点,阿槐定不忘恩情。”
--
马车晃了许久,在夜深时分到了顺天府通判之府门外。陈嬷嬷领着姜槐从侧边小门进府,指了一间小院子,让她简单收拾,便去面见夫人。
陈嬷嬷将姜槐带进书房,为夫人阖了门。
姜槐不动声色打量着书房,烛火幽幽,唯一人独坐。想来此刻,她的这位表姨母应有话要提前与她单独讲。
实则徐明珠的态度较在谷梁的会面时温和不少,简单问候寒暄两声,姜槐也乖巧地答。
徐明珠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姜槐,小小一个立在堂中,是听话懂事的模样。
“莫要怨姨母。当年你父亲犯下那样的滔天罪责,还牵连了姐姐,实在死不足惜。陛下垂怜,未伤及无辜。天可怜见的,姨母才知晓你在谷梁求生了这些年。”
徐明珠拉过姜槐的手,又黯然神伤道:“我与你姨夫,都是安分过日子的,本不愿叫你妹妹嫁入皇门,只要她这辈子平平安安,不求大富大贵。谁知皇恩浩荡,降于我府。索性,若你以我女儿名义嫁给三皇子,也是桩好事,你母亲在天上看着也能放心了。”
只因皇帝心思难猜,如今多事之秋,若是鬼门关,便要她去闯一闯。而有嫁入皇家的“嫡姐”,她女儿如何也能谋得一门遂意的婚事。何不是一举两得。
陈嬷嬷唱白脸,姨母唱红脸,姜槐看得明白,但她有她的打算,自然也要促成这一桩事来。
“是,承蒙姨母垂怜。”她佯作低眉顺眼。
“从今往后,你便不叫姜槐了。”
她将是顺天府通判张伯通的第一个女儿,张槐,张之桃的姐姐,因身体虚弱,养在京外老家,得诏奉命入京,嫁与三皇子,沈子箫。
徐明珠又欲交代几句,门口传来三声叩门声。
“夫人,夫人,小姐又闹脾气了,你快去瞧瞧吧。”陈嬷嬷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苦恼。
徐明珠脸色转了转,又拍了拍姜槐的手,“没事,你舟车劳顿,先回去吧,早些歇息。这几日,学些礼仪,安心待嫁。”
徐明珠交代她几句,神色已然忧虑,便急匆匆地起身,由陈嬷嬷陪着一同往另一处院落走去。
为保对话无第三人听到,原先此处的小厮侍女早被打发走了,现而只留姜槐一人在书房前。事出有急,徐明珠并未招呼侍女看着姜槐回房。
正是一个空子。待徐明珠走远,姜槐悄悄跟了上去。
--
“阿娘,你是不是不疼我了!你从未提过我有个姐姐,现下怎么就非要她嫁给三皇子了!”
泣涕连连,姜槐在院外听得分明。
“小姐,夫人都是为了你好啊!你怎么开始糊涂了!这三皇子,从来不受皇帝待见,倘若哪日,太子真夺了权,能有三皇子的好果子么?皇门似海,夫人怎么愿意你去受苦啊!”陈嬷嬷苦口婆心。
“唬人!你们定是觉得亏欠了那位姐姐,定要用一门好亲事来补偿她!”
……
“桃儿,休要再胡言了,若被你爹知道今日你说了这么些混账话,他定不会饶你!你自己好好想想!”
确如名字般天真烂漫,不难感觉出这位张之桃姑娘的小孩心气。府中的掌上明珠,千娇万宠不为过。这便是陈嬷嬷口中的“心有别志”?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姜槐有了判断。
很快,她便有了与这位姑娘打照面的机会。
--
正是月中,张伯通休沐之日,眼看家中将要迎来一门喜事,又需依皇旨办事,一切都紧锣密鼓准备着,为戏做足,张灯结彩前,徐明珠特地盘宴,叫一家人都聚一堂,作其乐融融之样。
姜槐见过姨夫,行了礼,张伯通只皮上笑了笑,让她莫要拘束。
张之桃最后才风风火火地带着两个婢女进门,姜槐抬眼,只见她穿得粉嫩,略带敷衍地朝徐明珠行了一礼,又瞥了瞥主座,这才收了骨头,规矩喊了一声,“爹,娘。”
她们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徐明珠喜出望外,连忙招呼,“桃儿,快来,坐,娘特地嘱咐厨房炖了你最爱吃的糖蒸酥酪。”
张之桃顺着话便坐下,净过手,拿着手帕擦了水,漫不经心道:“想必还有一位便是姐姐吧。”
姜槐有些讶异,不过面上波澜无惊地应。
“听闻姐姐体弱,一直养在城外,可曾念过什么书?”
姜槐对答:“识得几个字罢了。”
张之桃挑唇,“那,琴棋书画,姐姐会几样?”
“尚能书信,谈不上擅长。”
张之桃笑甚,“女红呢,姐姐可懂?”
姜槐亦坦然:“并不熟稔。”
张之桃筷子拨弄着鱼肉,心想,这人生得尚可,品行却毫无出彩,叫这样的人嫁去三皇子府,不是丢了自个儿家的脸面?
大庭广众,姜槐正以退为进,要借这通判大人之口,为自己正名。她表面言笑晏晏,心里却在揣度那主位。
张伯通咳嗽一声,止住了张之桃的发问,他正色:“好了,一家人吃饭,你这是做什么,你姐姐如此端正乖巧,正有皇子妃之仪态,你却不依不饶,传出去叫人笑话。”
张之桃不禁补了一句:“那嫁进皇家的脸面就不是脸面?她若在陛下面前也一问三不知,我家岂不成了笑话?京中女眷,谁不晓我五岁便会背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今有个姐姐,却哪样不会,还成了皇子妃……”
徐明珠低呵:“桃儿,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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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不出槐儿是自谦么!”
张之桃深吸一口气,狠狠剜了姜槐一眼。
姜槐只当没看见,默默动筷。不能自个儿暴露身份。
张之桃拳头却真如打在棉花上。
眼见着就是大婚日子,张府里红得似火。出嫁前,徐明珠指了三四个婢女来姜槐房里充门面。
几个婢女倒是听命,按序报了年龄,姓名。姜槐命他们入了皇子府再做事,几个人也乐得清闲,拜谢后就离去,忙着府里摆宴之事去。
大婚当日,晴空如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烛燃了一府,宾客纷至。
姜槐依照徐明珠的吩咐,红扇掩面,一袭大红婚衣摆尾,按照规矩从正室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路钟鸣,夹道热烈,人声鼎沸。天家颜面,姜槐虽盖头掩面,却仍可感受一二。
告别父母,启程夫家,三拜叩首,姜槐几乎由旁人搀扶着完成了仪式。
全程,除了手里握紧的红缎,她只看清了三皇子的那骨骼分明、血脉清晰的双手。
在琴乐声中,有嬷嬷接过姜槐,一路领她入了洞房。
红烛燃了半夜,房内安静得几能听见滴蜡的声音。姜槐偷偷掀了半角红绸,打量着身处的寝殿,正是空无一人时。
她肚子恰在此时“咕噜”叫了起来。有些羞赧,姜槐扫了一圈,那挂着金丝红布的楠木桌上井然有序摆着茶具,除此之外,寝殿一切从简,寻不得什么吃食。
此时,门外却传来清丽一声,“槐姑娘,你在么?”
姜槐连忙将红绸落下,端正坐好。
透着幽幽烛光,模模糊糊能看清些轮廓,只见一婢女模样,手里还提着食盒,小心从门外挤了进来,蹲在了姜槐脚边。
“奴婢是小棠,夫人将奴婢从桃小姐那指过来的,可还记得?”
难怪模样瞧着眼熟,昨日刚打过照面。姜槐微点了点下颔。
小棠低声道:“小姐知晓你出嫁,这一日定会累。她素来爱甜点,出嫁前特叮嘱奴婢,要奴婢来送一份酥糕。这酥糕的方子是从京内顶有名的糕铺糖记学来的,你若不嫌弃,垫垫肚子。”
姜槐心生疑云。
“小姐还说,那日口舌之快,你莫要放心上。”
姜槐犹豫着接下,面上却天衣无缝,“妹妹有心,姐姐怎会与妹妹置气呢。”
她有模有样学着徐明珠唤张之桃的口吻。
“那我拿一个给槐姑娘尝尝,多余的我便放小桌。”
姜槐思忖片刻,接过红头盖下递来的糕点。点着“高升”字样的酥糕,粗看看确实精致得很。
这便怪了,依姜槐所见,张之桃怎么也不会是个先低头认错的千金姑娘。
她又细细查了酥糕外观,并无异样,凑近闻了闻,却发现不对。心中有所推断,佯作咬了一口的模样给那婢女看。
待那婢女阖上门退去,姜槐又掀开红绸,手里抓过头上的银簪,往糕点中一插。不过片刻,银簪与糕点接触的部分开始发黑。
果真有毒!
姜槐此时气笑,专门吩咐寻一个无人时刻,给她下毒?究竟是报替嫁之不满,还是受人指使另有隐情?
她若真是个胸无点墨的白花,怕是要命丧婚礼之上了!到时候京城哗然,又成一桩与三皇子牵连上的天家奇案。
可下毒之人不知,她是芷戈的徒弟,研蛊用药,独门医术,怎么会栽在这种食毒上。
究竟是试探,还是下了死手?
方才那位婢女,虽是先前就言明了打自张之桃房里来伺候,可姜槐与张之桃打过的照面中,并未见过她,可见非心腹。思来想去,此事恐有蹊跷,没那么简单。京城之暗潮汹涌,绝不似面上歌舞升平,姜槐已有所感。
会成花毒案背后纷争的某一道口子吗?
正要深思,姜槐又听见了动静。她来不及揣摩,连忙将糕点重新放进食盒,自个儿又整理一番,若之前嬷嬷叮嘱她那样正了礼仪端了姿态。
这会儿推门声响亮,步履稳健,想必是那位三皇子。
如期而至的,却不是那双手,而是一把锋利的刀,挑过红绸。
姜槐眉心一跳,这半个月她已见了两回刀。
她屏息凝神,发现刀光折射出的,竟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冷冽低沉的声音传入姜槐耳中。
4. 大婚初探
萧隐?!
竟然是他。
姜槐瞪着圆圆的杏眼,望着熟悉的五官锋利的脸,有些不可置信。想着不久前初遇的场景与此何尝相似,同样的执刃相见。
两人身着象征同结连理的婚服,似火烧云般热烈,眼神却在试探博弈,是副怪哉的画面。
她心中有气横生。她救了他,他却不告而别。
谁知这场重逢来得又快又急。而此刻,她不是木槐,她是张槐,他非萧隐,而是当朝三皇子,沈子箫。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脑中反复推演斡旋了许多遍的三皇子,竟与她早有一面之缘。
空气依旧冷至冰点,并非故人相见的气氛。却见那柄刀划过红绸,缓缓滑向姜槐的下颔,将她的脸托了起来。
沈子箫眯眸,仔细打量着姜槐。她今日盛装浓妆,撑起一袭红衣,称一句神仙姑娘也不为过,确与青崖山上素面朝天的她不太一样。
但他沈子箫从不折服于女子姣好容貌。
他正有逼问之意时,姜槐冰凉的双手忽而握上沈子箫执刃的手腕。
楚楚可怜的眼睛又望着他,眨了眨,“殿下,执刃向恩者,不好吧。”
沈子箫冷哼一声,从上处睨她:“木、槐?”
“你可知,欺君之罪,是何下场?”
姜槐心中腹诽,论行骗术,他俩难道不是彼此彼此?顶多算棋逢对手。
自然,隆丰帝的这一道赐婚圣旨,局中人尚看不透,她定须万分小心。起码要过了今夜这一关。
她委屈道:“殿下,你给我按上莫须有的罪名了!”
“难道殿下不知,爹爹早已呈报陛下隐情。我非是阿娘养于京城的孩子,而是早年爹爹还在甘州任差时所生。我自幼因体弱养在谷梁,不常在京城走动。师傅可怜我体弱,将我收为徒。也幸得师傅垂怜,我能习得些医术。”
“我确是木槐。先前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的,是谷梁木槐。如今嫁与殿下的,正是顺天府通判长女,张槐。”
姜槐坦荡地与沈子箫对视。只添一字,不同身份,为隐世养身,合情合理。
沈子箫挑了挑眉。
左右压着姜槐的下颔转了转,忽略过她的神色,沈子箫不动声色扫了扫她的肢体。
两手紧紧攥在一起。
他暗暗考虑片刻,手腕一压,没等姜槐反应,那刀刃“叮”的一声收回鞘。
姜槐下颔的压迫倏然释放,她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试你一试罢了,须得如此紧张?”他看着姜槐扑簌簌的睫毛,笑了声。
笑得姜槐有些起鸡皮疙瘩。
她不明所以地瞧他,他已然背手,将那柄刀扔在了方桌之上。
沈子箫跨坐在桌边,微微打量了一番屋内,一丝嫌夷划过,只是很快掩了过去。
“我是个粗人,行军打仗,习惯了生活在我大梁辛造边境肃州,做事直接,讨厌拐弯抹角,此番受父皇旨意回京,奉旨办事,依旨成亲,不过如此。”
原来是同她一样,讲些婚前的前情提要。
姜槐委屈道:“殿下与我交代这些,也不算扯平,殿下先前……”
想到青崖山上如此之情势危急,姜槐揣测其中隐情也不适合现在问出口,又顿了顿,硬是把伤势之话咽了下去。
“先前在谷梁,殿下也不过是胡诌了个名,如今要来试我……”她更委屈。
沈子箫默了片刻。
姜槐打量他反应,见他不吃这套,思忖着换了口风,“我自知殿下身份非比寻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并非在与你解释。”他又冷下去警告。
姜槐唇齿瞬间被这话冻得僵了僵。是她把人心想得善过了头。
“依旨,懂么?”
她再反应了一遍他的话,而后试探地摇了摇头,头上的金簪步摇轻轻作响。
心里牙齿咬得咯咯响,一上来就给她出谜题,她该懂?
沈子箫原以为姜槐是个伶俐的,做事还算看得过去,与京中绝大部分女子不同。却不想还是迟钝。
他揣着还剩一点的耐心,“我眼里见不得沙子。”
“你若真言,一切自然无事。我从前从未生过一次娶妻念头,故也无需你真情。”
“最重要的,不要越界。”
姜槐愣了愣。言则,他要与她只做表面夫妻?糊弄人的那种?
新婚之夜立下规矩,然后,井水不犯河水,生活在不同屋檐下?
“懂么?”
他在盯着她,等她回话。仿佛这三条她不同意,明日便不用走出这个房门一步了。
姜槐思忖又三,只得硬着头皮顺着他的话点头道,“我保证,我所言句句是真。”
姜槐有个优点。自己决定的事情,无条件信任自己。哪怕是假的,她也能说成真的,眼睛不眨。
沈子箫看她片刻。姜槐眼底澄亮,一丝尘埃不染。
算是默认。
他换了个话茬接,语气稍稍缓和:“谷梁,多谢。”
“我沈子箫并非知恩不报之人。”
他言罢就要提刃而走,又淡淡托了声:“今日冒犯,早些歇息吧。”
姜槐盯着沈子箫的背影,好久之后,她才长长吁一口气。
今夜这关过了。
提着的心好不容易跳回了胸膛,此刻疑云却遍生脑中。倘若他未在红绸之下发现熟悉的面孔,那刀会如何?入鞘还是染血?
一番太极之后,二人虽交换了点话,却又如真酒中掺了不少的水。无论传闻中的沈子箫是何模样,两次交锋,姜槐已下论断,他确是个戒备心极重之人。
姜槐眼神又略过那一篮糕点。
此时身在皇子府中,还未至皇宫,却已觉暗潮汹涌。
不少模样划过脑中——她从张府带来的四个婢女,小棠、冬春、彩芹、风月。
真要思考起来,几个人都只是打了照面罢了,话都没说几句,谈何可用之人、可信之人?
眼下沈子箫的态度亦颇值得揣摩,也许暂时只得按兵不动,试探为上。
姜槐又细细掰开糕点,酥皮下是芝麻内馅,她行路匆匆,并未带齐验毒工具,只得一闻二探,心中把握九成,确实是食毒。
思来想去,姜槐掰下一半糕点,小心置入药匣之内,又托进随身行李之中。嫁妆多是由皇家赏赐来再添入单子的,这些一应都由母家所来的那几个小婢女熟悉,现下也只有存于自个儿身边安全。
这夜迷迷糊糊,姜槐心中一直悬着一根线,睡也未睡踏实,眼前又朦胧出现一个模样时,天光已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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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夫人。”声音轻轻柔柔地飘进姜槐耳中。
姜槐这才强打着精神睁开眼,原是那个府中嬷嬷,昨日领她入洞房的人,她在红绸下隐隐记得这位嬷嬷的轮廓模样。
眼前人身着素雅,银白衣上染着湖蓝纹样,头梳得紧好,倒却难掩其中白发,只簪了只银簪,却见讲究。
李汐瞧着姜槐神醒六七分,这才行了大礼,“奴婢名李汐,恬着脸说便是府里少数老人了。奴婢原先是服侍娴妃娘娘的,自娘娘薨后,随殿下差遣。”
“殿下特意指了奴婢来,要奴婢好生照看夫人。”
原来一掐指,李汐算得上是这位三殿下的乳母。
沈子箫派信得过的老人来这里,表面上说是照顾是关心,实则是不是监视,谁又说得清。
姜槐忙得先喊了声:“李嬷嬷。”
“不必多礼,我本也是个受陛下圣恩的,没多少本事,还请李嬷嬷多提点才好。”
她笑得极为标准。
梳妆时分。
李汐是宫里老人,自然知晓梳什么样式最为妥帖。闲聊中姜槐得晓,原来,沈子箫生母娴妃在花毒案后不久便病逝,与世长辞。沈子箫也是此后不久主动请离京城,到大梁与辛造边境肃州驻守边关。
“陛下恩准,夫人与殿下可过几日再进宫谢恩。殿下交代,他回京不久,府中一切都从简,若夫人要采办什么,今日奴婢陪夫人去采办。”
“嬷嬷,你同我讲讲娘娘与殿下吧。我久不在京中,难免孤陋寡闻,恐自个儿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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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哪里出了岔子,给府里丢面就不好了。”姜槐转了个话风。
李汐也不犹豫,接着笑答:“是。”
李汐挑着京城老人都晓得的那些讲,原来娴妃当年亦得圣宠,不过胎里带的毛病,渐渐发作起来,身体便越来越虚。天家多情,圣宠向来不长久。三皇子初涉朝堂时,娴妃便被诊出时日无多了。
沈子箫幼年是个极为活泼聪逸的性子,也讨皇帝喜欢。只是娴妃病逝后,愈来愈孤僻,每日只顾着练习骑术刀剑,也渐渐与皇帝离心。其中原因,旁人不敢胡乱揣测。
“说来,娘娘倒留下几笔店铺田地的,夫人与殿下是陛下亲赐的婚,各式的契子也该让夫人掌眼才是,恰好与夫人带来的嫁妆一倒做个……”
姜槐听着便要头大,她自幼灵通草药,却对这类文书契子发怵。那是月清擅长的东西,她一向把这些揽过去,算得明明白白的。
姜槐连忙笑着敷衍过去:“嬷嬷,这事倒不急,我从娘家带的几个婢女,待她们帮我核了数目,再一起对了也不迟。”
李汐也连连点头,“那奴婢先去为夫人传膳。”
眼见将这位李嬷嬷送走,小棠便恰到好处踩进了正屋。
“夫人,奴婢给夫人请安。”
姜槐手中挂耳饰的动作一顿,余光扫过那小棠,神色如常,换了三皇子府制式的灰青色外衣,口上称呼立马改了,是个聪明的。
竟也未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
姜槐心里压着气,面上却也笑得和善,她也一本正经拉过小棠,“小棠,你是从张府里跟我的,不必这般拘谨。”
“我还未谢你,你昨日知我一日定无空进食,还为我送来一盒糕点解馋,实在贴心。”
小棠低眸,眼神稍稍飘忽了两下,面上依旧老实行礼,“那都是奴婢的本分。”
她若眼慧,自然瞧见小桌上那盒还在原处摆着的食盒。
“可惜我自个儿也吃不了多少。小棠,听你说,方子是从京内顶有名的糕铺糖记学来的,果真是妙手,我留了两个给你,你尝尝?”姜槐依旧温温柔柔笑着道。
小棠的手轻颤了颤。
她倏地把手从姜槐手中抽了出来,连忙跪下,“夫人,这本是小姐给夫人准备的,奴婢怎能如此僭越,若在府里,定要被嬷嬷狠狠责罚了。”
姜槐见她这般低眉,又开玩笑般拉起她,“这又不是在张府,我从小不习惯有人伺候,你莫要怕我,想你年纪,也与我一般大,动不动就跪的,膝盖跪坏了可怎么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百善孝为先。”
姜槐在小棠眼里看见了石子惊起的涟漪。她果真是知情的。
“奴婢……奴婢怕府里嬷嬷笑话……”小棠咬着唇,作可怜惧怕状地望着姜槐。
这会布膳的李汐挎着食盒,引着门口几个婢女回来了,刚好听到这一话。
李汐不动声色观察了姜槐,自是先站在主人家这边,正色道:“姑娘,老婆子便借着这话先明了,老婆子绝不是这样的人。”
“你是夫人从府中带来的,府上人自然都得敬几分。”
姜槐顺势便递了酥糕,犹如小棠昨日之贴心,为她挑了块放进手心。
“吃吧。”姜槐更热情地看着她。
小棠这会回过神,更是咬牙听着李汐过完一遍礼数,转眼又望望姜槐,她是那样热切真心般的眼神。
手拖着酥糕,小棠终于藏不住恐惧,克制不住颤抖,从双肩,到手心。
在众目睽睽下,她大喘气,控制着唇齿,她道:“奴婢谢夫人。”
姜槐就这样单手撑头,静静端详着她。
小棠嘴上是谢了恩,手上却根本不敢动。
眼睛左右逡巡,期待着找到破局之道——却并未寻得。这里全然陌生,如何能寻得一人为她找到生机!
所有人都在用目光催促她,她只觉得犹受刑般煎熬。还能有什么选择?
小棠终于深吸一口气,决心已定,一幅视死如归模样,将糕点递到唇边,就当要咬下酥糕时——
姜槐忽然喊了停。
5. 雪中长街
姜槐隔着衣袖,两指扶了扶小棠的手腕,“且慢。”
小棠僵了僵,近乎本能地、露出一种难以置信又迫切求生的表情。
姜槐若有所思,“我瞧你是不愿的模样……许是有顾虑?”
小棠呼吸时,唇齿都在颤抖,舌头像在打架,半天只能道出,“奴婢……奴婢……”
“啊,是我考虑不周吧。”姜槐作恍然样。
“想来隔夜的点心,再过珍惜也已过了赏味的时候。新婚之后,理应让你也讨个彩头的。不如今日路过糖记,再买份新的尝鲜?”
小棠愣在原地,脸色又黑又白,五官挤在一块也不知道作何反应了。她捧着那酥糕又跪了下去,眼神闪躲,只得喏喏。
姜槐又反问:“如何?”
小棠不得不回道:“奴婢……奴婢怎敢言夫人过。”
“谢夫人,谢夫人恩,自是全凭夫人吩咐。”
头便这样磕了下去。
姜槐将小棠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明白几分。与那位三皇子学来的一手,试探为上。倘若真要叫她毒发当场,未免武断,也未免打草惊蛇。
浮冰于水面,人于岸边,是极难窥测水下冰有多深,多坚。
姜槐又转头笑眯眯问:“嬷嬷,话又到采办,此事殿下有何吩咐?”
李汐对答:“奴婢正是奉殿下的意来,殿下不久前才回京,在肃州的一应事务尚未交代完全,便要奴婢陪夫人一同。殿下亦有嘱咐,夫人回京城不久,若有兴致,也该好好逛一逛京集。看见需要的,一时采办不到位的,拟了单子出来,也可交给小厮代办。”
原来是把事推给别人了。思及那人执刃时冷若冰霜的模样,姜槐忍不住缩了缩肩。
原来这便是依旨办事。
不在也好。
姜槐就指了李汐与小棠,又要求乘了辆最平凡普通,挑不出错的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市集。
姜槐拢了拢外衣。寒风虽刺骨,架不住是个晴日头,来往人自然络绎不绝。
她跳下马车,深深吸了一口细薄的冷空气,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四周。
吆喝声、杂耍声、买卖推价声,许许多多的声音混在了一起,显得热闹非凡,一如京城的每个日夜,这里繁华依旧,人人心向往之,遍地是金,亦遍地复杂人心。
她记得这里。皇城外,若要说女孩家顶感兴趣的胭脂铺子,钗环珠饰,衣裳店面,那都集中在东市的长京街。
当年府中横遭变故,阿娘嘱托她千万莫走长安街,那是最大的一条出城官道。无论是政要人物,还是皇亲国戚,都是风光于长安街的。而长京街不同,更如一条东西向的辅路,在无数市集之中,商业极为旺盛,人流也是永远不绝。
她就从这里,当年她小小的一个人,个子矮出人家半截,抹着眼泪偷偷穿行在人群里,把姜府越甩越远。
记得那是个下着大雪的天,人比如今少了一大半,街边小贩也只有零星。她迎着雪,自个儿冻得通红,一边搓着手一边跑,跑出这十里长街,在巷尾,便再也望不见姜府所在的那块宅地,宫角屋檐,都掩埋进寻常巷门。
她其实没有做到母亲最后的叮嘱。她忍不住,忍不住用通红的手指擦过了自个儿的眼,回头却已然什么都看不见。
“夫人似是若有所思,曾来过长京街?”李汐扶着姜槐,见她眼中似有回忆之味,开口问道。
姜槐连忙收起浮想,掩饰太平,摇头道:“非也。我自小不在京中长大,京中事物早已在记忆中模糊。”
“我老家也有这般模样的集市,唤作天水集的,不过自比不上京城的万分之一了。只是看车水马龙,不过是触眼前景,生故地情。”
李汐笑道:“难怪呢,夫人年纪还尚小,离开熟悉的地方,有所思念是人之常情。”
“奴婢瞧夫人喜素,可京城规矩却要比别的地方多得多。不若夫人先挑罗衣样式?陛下赐了许多绫罗绸缎,做了成衣定衬夫人。”
姜槐也客气道:“嬷嬷原先服侍娴妃娘娘,自然最懂宫中规矩,还要劳烦嬷嬷了。”
挑衣服样式、手艺那都是费功夫的活儿,等快要日暮,才匆匆结束。姜槐留心身边小棠的一举一动,却见她经过早上的一番,显而是被吓懵了,一整日几乎未发一言。
才试探一番,便如此慌张,自然不是什么老练之人。姜槐却更是好奇了。
马车遥遥晃过长京街,向十民路驶去。待到夜色快要降临,正是要压过晚霞的时候,糖记出了最后一炉糕点。
小厮代姜槐包了各色的糕点,方才将今日采买之事收官。
姜槐见小棠始终低着头,两根拇指时不时在手间绕来绕去,很是出神。
“小棠。”姜槐唤她。
小棠忙得抬头,与姜槐眼神撞在一块,又低了下去,“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只是路过糖记,见排队长龙,就知你昨日所言不虚了。原想你跟着桃儿妹妹,又是个伶俐的,应是对糕点颇有了解。”
“诶,何不同我与李嬷嬷细讲讲这糖记的酥糕方子由来?也好让我们开开眼。”
小棠牵强道:“奴婢哪懂这些呀,是小姐与小棠提了一嘴,许是……许是糖记的师傅与府上师傅有所往来,有所交流吧。”
姜槐靠在马车壁边,莞尔一笑,“那待会定要比比府中厨房与糖记手艺,看看这方子正不正宗。”
自然是个借口由头,姜槐自幼习惯了与草药打交道,倒也并不钟爱糕点,索性这是她亲自盯着的采买,回府后仔细探了探,确认无毒,又将糕点指给了小棠。
小棠拜谢后,姜槐便放她回了屋。
此时姜槐正托着自个儿的脸,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回想一遍,顿觉千丝万缕,怪事频发,却又看起来毫不相干。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李汐来问膳。
姜槐转眼,道出心中疑惑:“殿下还在处理公务么?”
李汐神色如常,“是,夫人。奴婢也是听殿下身边,名叫秉遇的,道说殿下还在处理公事,一日未出书房了。夫人今日定是累坏了,先行用膳吧。”
姜槐嘴上答应着,心里仍觉有些不适。
又休息一日,依旧如此。除了李汐与几个小婢女,姜槐未见过府中的其余人。
自然也未再见过沈子箫。
诚然应了那句,人心隔肚皮。姜槐意识到,虽有谷梁共患难之前缘,沈子箫心中仍然戒备——
或者说,警惕她。
是敌是友,姜槐尚且未能探明。死局?抑或是僵局?那是她最不愿行入的轨迹。况且他身上也是疑点重重,若是那日脉象她判断正确……
他说不要越界,可有明明白白画了这界在何处?
不管如何,那便由她先来做这破冰之人,再来会一会沈子箫。
又是夜。
姜槐提着一柄长明灯,避开了婢女相随。回忆着第一日李汐带她熟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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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的路线,一步一步,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绣花鞋步过后院青池,一转方向,走过长长回廊,便是——
赫然三个大字,“慎书房”。
此时昏黄烛火正透过纸窗,房外路灯也点的明亮,隐隐绰绰中似乎能分辨屋中定是有人在。
姜槐的手已抚上门框,正是她思考要敲门还是推门而入之时——
几声檐上瓦片松动的声音在夜间格外明显,姜槐自然注意,她要回首之时,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不容挣扎的力道掐在她的肩膀,将她按下,她未防,膝盖不自觉弯了下去,竟被人反擒在地!
原来是那黑影在黑夜潜行,点过屋顶,三两下便踩到门前,将她控住。
身体撞到了门框,自然惊动了书房里的人。
一声冷冽,“谁。”
侍卫模样的人拉开了门,方见姜槐泪眼莹莹的一刹那,连忙敲了控住姜槐手的那人的脑门。
“糊涂东西!这是夫人,还不放手。”
姜槐还来不及去细想此事,她这般不知因果地踏入书房,却见主座人未着半身衣,正扯着纱布,裹于腰间。
映入眼帘一刹那,她倏然一个转身。心脏于胸腔中慌乱跳动。
那两侍卫模样的人跟于她身后,正是面面相觑。
沈子箫仔细将纱布打了结,方才重新披上外衣,掀了掀眼皮,打量着三个人。
他轻点了两下檀木桌,“还需我发话?领罚去。”
“是!殿下!”两人猛地一跪,又作了个姜槐看不大懂的礼,往胸口捶了一声,便如重影般退了出去。
姜槐被震得一愣。
门吱呀一声又被关上,室内静得可怖,姜槐听得清楚灯芯烛火燃烧的声音。
“要一直背着我?”沈子箫又道。
姜槐咬了咬唇,清了清嗓子,“殿下外衣穿好了么?”
身后那人反而轻笑了一声。
姜槐听得明白,手里攥紧,方才被掐过之处隐隐作痛。她眼睛瞪了瞪,他在笑什么?
“你看了不就知道。”
姜槐理了理鬓边的发,这才转过身来,见沈子箫已如平常公子模样,穿戴整齐,倚靠在半环的椅中。
倒是她陌生的样子。
姜槐眼中尚有泪光,沈子箫一览无余。
他瞧不得这种爱哭的女郎。
又是默了顷刻。
“还以为木槐医女见惯了,病人换药模样。”沈子箫指尖敲了敲桌面。
姜槐深吸了口气,“殿下,这叫非礼勿视。”
她年纪也不过十六罢了。自是……没遇到过这般情况。
沈子箫挑了挑眉,并不予置评。
他们相处有过几次,都带着这样漫长的沉默。话头又留给了姜槐。
姜槐默默转了转还有些作痛的手腕,吸了吸鼻子,这才转念想来那两人是沈子箫心腹,或是错过了相识机会。
若要长久计……此事她应大量。
姜槐再三斟酌,道:“殿下,我原是消食在府中散步罢了。路过书房,忽而想起李嬷嬷念叨,便猜着殿下或还未休息。既是路过,问候一番是礼数,其中却生了误会。”
“那两位大人与我陌生,许是认错了人,应也……罪不至罚。”
沈子箫看着她,淡道:“确是误会。”
姜槐眨了眨眼。
“罚,与你无关。未传而见,擅自离守,此为军中法。”
6. 奉慈殿中
姜槐面上笑了几分,化去尴尬。
“原来是这般缘由,是我误会了。多谢殿下解惑。”
实则心里暗气道,好,是她要充这个好人,倒是她自作多情。
沈子箫信手翻了一页茶边的书。
冷冷淡淡,“还有事?”
姜槐做了个礼,“无事了,殿下。”
“既我已从张府嫁与殿下,便想好了要适应新身份。殿下也说,依旨办事,什么医不医女的,前尘往事,殿下不必特意挂怀。免得他人还要咀嚼殿下话中意味,以为什么前缘,我与殿下生了嫌隙。”
特意咬重了某几个字。
他当真不会唤人。先前未唤过名讳也就罢了,如今一口木槐医女,不知何意。她也得呛他一呛。
不因别的,明日便要进宫谢恩了。
他自然不能让皇帝这个指婚人有这般想法。
话音落了她便告辞,她不敢在沈子箫面前多做不满状,只得一人偷偷甩着袖子回了房。
李汐在房外揣着手左右踱步,才见姜槐快步回来,连忙迎了上去。
“夫人可吓坏奴婢了,打水的一会儿的功夫,便不见了人影,若要出了什么岔子,殿下定是第一个问罪奴婢的。”
姜槐推门进屋,顺了桌上的茶具,便倒水,一口闷了下去。
“在皇子府中,我能有什么事呀李嬷嬷。不过是去湖边消了消食。倒是殿下,每日勤恳,此为政心天地可鉴,这点小事他操心不到的。”
姜槐又补了一嘴。
李汐这才笑,又为姜槐补了半杯水。
新婚头几日,殿下却闭门不见,隐意分房,却非新郎官所做之事。李汐心中倒有些许想法。一是殿下这些年在西北,过惯了自个儿的日子,卧军帐也罢,枕黄沙也罢,身边除了近卫无人常伴。
二是,殿下许心有芥蒂一些事,他戒备旁人,亦不近女色。李汐虽是乳母,可也久不在殿下身边。这位殿下究竟心中真正在想什么,也是旁人难以揣度的。
三是,快到娴妃娘娘忌日了。
思量几分,李汐才慢慢道:“奴婢倒是听殿下身边两个近卫谈过几句,殿下自接手边疆事务,便是一头钻进去的,几生几死都过来了,想必是真有什么事情。”
“在京赋闲做个悠哉皇子,倒不是殿下的作风。”
话头到此,姜槐又暗暗扭了扭手腕与肩,还在隐隐作痛。
“哎呀,夫人,你手腕处怎的红成了这副模样。”李汐注意到姜槐细微的动作,亦看见手腕处的红痕。
姜槐连忙将袖口捋了下来,摆手道:“没事嬷嬷,我原身子弱,皮肤偶尔受了寒过敏,不打紧。”
“你方才所说……殿下的两个近卫,我似是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不知可有时间见上一面,我也好多了解殿下一些。”
若她未猜错,李汐口中的两个近卫,便是她今晚所交锋的那两位“领罚”之人了。
李汐若有所思一会,便道:“是一母所生的胞胎,一个唤作子夜,一个唤作明光。若殿下得空,夫人定是有机会认识的。”
“他们是殿下从肃州带回来的,奴婢也只是了解一二罢了。”
姜槐听着李汐的话,自知也探不出什么更深的事了,便好言道:“多谢嬷嬷提点。我吹了风,现下有些不舒服,想着早点歇息,嬷嬷也早些歇息吧。”
李汐行了礼,“那奴婢先行告退,夫人好好保重。”
“明日要入宫觐见,屏风外的桌上搁了夫人上次看上的裁缝所制出来的成衣,夫人莫要忘了先试一番,奴婢今日守夜,有事定要叫奴婢。”
姜槐点头,“深谢嬷嬷了。”
衣服是下午便送来的。先往三皇子处过了眼,才送进了正屋。姜槐在所赐的各色大红大紫的重工布料里选出来,浅浅的草绿色,衬在月牙白上,是不惹眼的样子。料子确是上等的锦料。
倒不是姜槐故作低态,此次入宫觐见,是她第一次得了机会,去与皇家众人会上一会。因是家宴,皇帝特派公公传了话,家常些即可。
姜槐这样想着,手心默默融了融膏药,又自个儿涂在了手腕处。她盯着红痕,心里暗自下了些打算。
雪在夜间悄无声息地落了一地。
姜槐在洗漱打扮后,推开门,风便卷着雪借着门隙滚了进来。
李汐已在门口执伞,静等着姜槐。
“嬷嬷,你寻人把小棠也叫上吧。她是我从府里带来的,未曾踏入过宫门,也叫她长长眼。”
朱轮马车于是就这样“吱呀”地缓缓滚过雪地,车铃声随着幅度晃荡。
姜槐听着马车外时不时呼啸而过的北风,眼皮子快要阖上,见沈子箫在一旁抱胸正坐,又强打起精神。
他今日是穿得像个皇子模样,一身圆领袍,束了玉带,衬得身形健朗。
“若困,打会盹无妨。”他沉声道。
一声打破沉默,姜槐眼皮反而跳了跳。
她与他视线意外相交于空中,不过片刻,她便移开了眼。
“多谢殿下。”
她还以为他拿她当个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呢,原来也会说几句寒暄的官话。
三皇子府不比太子府与二皇子府,立府之初便因种种缘由离皇宫远了些,姜槐这几日确实因思虑没睡好几个觉,就在这微微颠簸的雪路上睡了过去。
梦里难得是个并不糟糕的模样。她梦见五岁的小姜槐,有一日偷偷跟着爹爹入宫。在太医院中,爹爹总是事务繁杂,院判本就多劳,爹爹却连琐碎之事也万分上心。
他要去查药材,姜槐便偷偷藏进了桌底下。应是几个同僚发现了她,见她活泼,分别来夸她,直至爹爹回来,她美滋滋地吃着爹爹同僚给的糖点,向爹爹炫耀。
正是抓着爹爹的袍子,要他转身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清冽一声——
“醒醒。”
姜槐猛地睁开眼睛。
所见并非是爹爹,而是看见沈子箫不带感情地望着她。
好似一张冰块脸。
只有偶尔要讥讽人的时候会动一动的脸。
姜槐深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将刚刚做的梦抹去。
“到宫中了吗?”
沈子箫见姜槐尚待清醒地揉了揉眼,有些懵然地问他。他只微微一滞,又“嗯”了一声。
姜槐在李汐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她微微抬头,只见一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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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拭过长空,引得那“奉慈殿”的牌匾映入姜槐眼帘。袅袅尘烟穿过朱墙,与雪相合,却是明眼可见。
她不明所以,李汐低声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殿下还京后还未得空见一见娴妃娘娘。此为奉慈宫,是陛下为祭奠原先太后太妃所建。又有几位妃嫔逝后,牌位奉于此殿中。”
“从前,殿下回京禀告公事,只有几日时间留在京中,总要抽一日出来见见娴妃娘娘。如今,殿下成了家,理应带夫人来望一望娴妃娘娘。”
既是如此,亲人所逝之痛,姜槐体会深之入骨。
李汐为她正了正衣,她便随着沈子箫的步子走。小棠欲要跟上。
“小棠。”李汐叫住了她。
“殿下嘱咐过,其余人留下待命。”
姜槐余光扫过小棠,见她退了几步后,姜槐方才跨进了宫殿。
并不知是心中何处地方打鼓作响。她留着小棠,确有想引她再次动作的意思,姜槐好端端的活到了现在,她身后主谋目的未成,自应再有所吩咐。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古书上的前车之鉴。不过小棠这几日倒是安安分分,一点差池也没有。
姜槐这般想着,加快了脚上的步子。沈子箫是个带兵打仗的,走起路来快她许多,他未等她,她便只好一手提着外衣,一手撑着伞循着他的步痕走。
入殿后,已有僧人模样的接过姜槐的伞,又为她引路,“娘娘,请。”
姜槐已注意到沈子箫抱着一小叠墨纸,待他交于主持时,姜槐恍然,原来是佛经。
大梁朝开朝以来,每位皇帝都是敬重佛道的,隆丰帝掌权后更甚,民间寺庙亦建了无数。皇子耳濡目染倒不意外。
那日在书房,遥遥未能细见桌上何物,若是佛经,也说得通。他这几日还在忙此事?
更让她不解的,说出去一个打仗的将领信佛,如何服众?靠佛法?
主持又分了两份香于二人,姜槐随沈子箫的动作,在长明烛前处借了火,向牌位处拜了三拜。
又将香火置于香炉之中。
礼成后,沈子箫领着姜槐出了大殿,从檐廊走,连着另一处殿。姜槐从远处便望见了几尊佛像。
香火之息萦绕鼻腔,叫人倒分外静心。沉钟敲响,天家威严,可窥见一二。
“没什么想问的?”沈子箫忽然开口。
他倒是先行一棋,姜槐心里确有许多想问的,可依他的性子,她那么多问题是目前问不出口的。
故而倒被他这一问问住了。
平日也不见与她有几分交流。
试探?
姜槐这般思忖,一时未注意沈子箫已然停下,头便一下撞上了他的肩。
他轻嘶了一声。
记起他还有伤在身,姜槐立马后退了两步,有些尬意,“抱歉抱歉。”
沈子箫蹙眉,反身打量她,“所以,没什么想问的?”
诸如,他为何要带她来此地之类。
姜槐却总觉得他这话茬于此不合,她要问什么显得她看起来无辜些。思来想去,不如问个能让他沉默的。
她眼珠子一转,问道:“殿下,方才心中有向娴妃娘娘提起我么?”
7. 谢恩家宴
姜槐佯作些许期待。
与她对视数秒,沈子箫果真默了几分。诚如姜槐乐以见得的模样。
随后,他淡淡背过身,飘来一句,“你说呢。”
这位三殿下倒是爱以问答问,尤擅再把问题抛回来。
姜槐也不含糊,“我道殿下定是提了的。”
“我亦深拜了娘娘。我自李嬷嬷口中,也知晓些娘娘往事。”
“娘娘去了这些年,想来一个人寂寞,也未见过几个生面孔。若她在,定会生疑殿下怎么突然带了个陌生姑娘来看她,自然要说明缘由。”
她滔滔不绝接着。
沈子箫在前冷笑了一声。
这会倒是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张槐姑娘。
“殿下笑什么,菩萨真人在上,我说的句句肺腑之言。”
“你急什么,我又未驳你。”
他又这般回。
天寒地冻之时,宫中走动的人并不多。姜槐随着沈子箫一一拜过殿中佛,又见主持递了几本经书与他。
姜槐心中默默记下细节,却还是有许多困惑。自然,凭如今她与这位三殿下的关系,她是套不着什么话的。
家宴前不久定在了夜明池畔,为两位回朝皇子接风洗尘。此乃随祖宗之法,大梁朝向来佳节家宴,或是行功赐赏,臣与天子同乐,都是在这夜明池畔设宴。
不巧天公不作美,又是大雪,便只得改于乾安宫中。
正是酉时开宴,隆丰帝入座后,嫔妃亦纷纷行礼落座,姜槐随着沈子箫,行过大礼后,坐于皇子之列。
隆丰帝十岁打头便即原皇兄隆延帝之位,如今虽年近五旬,声音却仍洪亮如钟。
“此为家宴,不必拘束。”
“李全,开宴吧。”
李全高喊一声,“开宴——”
奏乐于此时乍响,舞娘早已就位,只待丝竹管弦一起,便熟练随着奏乐齐舞。宫娥鱼贯而入,一道道菜按着顺序摆上桌来。
姜槐面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眼光却在场中游走。
主座之位,自然是隆丰帝。
她终得以面见这位说一不二的皇帝。她永远记得那道断了父亲死罪的皇旨,使得全府下场凄惨。
隆丰二侧,应一位皇后,一位贵妃,姜槐凭着制服样式,心中也认了一二。
对面一列便坐着贵妃以下的妃嫔,隆丰如今六妃十嫔,倒是近几年未变动许多。若要想真细细辨认起每个人,确是件困难事。
再要看,便是余光所及之处。皇子中离皇帝最近之位,便是太子,沈子耀。身边坐着的,应是太子妃了。二人倒并非穿得夺目,是朴实做派。
姜槐脑中回想起了前几日问李汐的细节。
“夫人若要理清殿下与诸位皇子的关系,倒不难。”
“咱们当今圣上原有八子四女。嫡子太子,乃为先皇后所生,陛下疼爱异常。二皇子,为现皇后所出,亦是风光无两……几位公主也都是颇受宠的。至于六皇子与七皇子,年幼便逝,实乃陛下心头之痛,亦少被提及。”
姜槐正要一一辨认,却见第二席上之人先声夺人。
“父皇,今日众兄弟姐妹齐聚一堂,是许久未有的热闹。儿臣先敬父皇一杯,祝父皇福寿永年,岁岁今朝!”
豪迈之声穿于堂中,隆丰帝笑着举杯,指了指他,“则盛,你确有个二哥模样了!”
原来是二皇子沈昌平。
沈昌平一杯下肚后,又将酒杯环了一圈,正是朝着沈子箫的方向。
“三弟,三弟妹,来来,你们新婚燕尔,我也敬你们一杯。”沈昌平提议道。
焦点便汇聚到沈子箫与姜槐处。
姜槐心中打鼓,她盯着眼前盛满的酒杯,她实则是个一杯倒的酒量,连那日喝合卺酒,姜槐都是含而未咽。
沈子箫端起酒杯,“该我敬二哥与二嫂。”
姜槐亦笑,学着沈子箫的模样举杯,用袖口大幅摆动,将杯口掩饰,实则只抿了半口酒。
又悄悄置于桌上。
沈昌平却是注意到了。
他又仰头灌了自个儿一杯,道,“三弟,多年未见,你酒量倒不减,三弟妹却不似你啊。”
沈子箫抬头,扯了扯嘴角,“二哥,我是个粗人,酒量同粗人有什么好比的。”
沈昌平又大笑,转头望望隆丰帝,又转头望望太子,“父皇,大哥,你们瞧,三弟这些年虽是苦守肃州,性子竟一点未变!”
“你二嫂,说不定能与你比比!”沈昌平更道。
二皇子妃见沈昌平模样,只得对着沈子箫与姜槐一笑,以示礼数。
沈子箫又淡笑一声,“二哥这话,从前我武不如你与五弟,文不如大哥与四弟,得父皇垂怜,允我一差去边疆试炼,唯一酒量拿得出手,你又要来同我一比。”
沈昌平笑意减了些,嘶了一阵,“你小子,怎么倒会堵我话了。”
“我还得替父皇说说,你是不是久在肃州,忘了宫中规矩?怎的叫三弟妹穿得如此素净来面圣呢?”沈昌平还特意压了压声音。
还有她的事。
姜槐下意识抬头,视线便撞上了沈子箫。
她又转眼,见沈昌平已有几分醉意,正笑眯眯看着她与沈子箫。再放远去,这话音虽是压了压,隆丰帝这位置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会几人目光全数落在姜槐与沈子箫身上。她若一言不发,只待沈子箫搪塞几句,未免显得不识礼数。
姜槐心跳加速,沈昌平看起来豪爽,却轻而易举出了道难题。
若是答得不好,后果难计。
脑中浮了好多说辞,迅速捋了一遍,她便起身,行了个标准的大礼。
“启禀陛下,诸位娘娘,诸位殿下。”
“妾自闺阁中,便已听闻陛下贤名。陛下自登基始,便倡勤俭美德,大去前朝奢靡之风,百姓莫不仰于陛下威严。父亲亦如此教导,谨遵陛下勤俭之风,定是无误。”
“而妾在闺阁中,便闻三殿下英姿飒爽,在肃州保卫家国之事,心中仰慕。陛下赐婚,妾怀揣万分激动。故而,妾才命人将陛下所赐锦料制为成衣,既想表心中一片感恩之心,亦想效勤俭之风,若有扰于二殿下,实乃妾之过错。”
姜槐如此道完,便磕下一头。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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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刚好一曲清平乐奏完,正是管弦余音之时,唯有姜槐声音,细软的声线却显得坚定有力。
隆丰帝未开口,沈昌平只得些许尴尬地站在位置旁。
“怀明啊,你可知朕为何要将顺天府通判的女儿许你作妻么?”隆丰问道。
沈子箫作揖而答:“儿臣愿听父皇教诲。”
“从前幼时,你做事任性顽劣,心气却高,文武之道远不如太子与则盛。如今,你在边疆锻炼了多年,确是沉稳不少。可这文质,还是缺了些。”
“顺天府通判,辅佐了太子与则盛多年,朕亦有观察,家教甚严,于你相补,甚是相配啊。”
隆丰望着二人,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沈昌平低低哼了一声。
劳什子的家教。出身六品文官,于他这位三弟助力微薄,父皇宠谁,朝堂明眼人谁看不出。
“赏吧。”
沈子箫与姜槐齐齐道,“谢主隆恩。”
姜槐透过袖子的空隙,望见沈子箫的神情,并不带一丝喜悦,始终冷冷淡淡。
她心中有所猜测。他们口中的沈子箫,于她来看,远非如此。
丝竹管弦又热闹起来,沈昌平这才念着“父皇所言极是”般坐下。
姜槐深深吐了一口气,以为这“考试”是通关了。只觉得口干舌燥,小幅度环视了一圈,未见茶水,心中暗暗发闷。
身后宫娥呈着茶,见姜槐动作,便颇有眼色地将茶端到了姜槐的手边。
“只是有一点,朕听闻,婚后你便多日留宿书房,其中有何隐情?”
姜槐喝茶喝到一半,闻言一噎,又默默将茶杯仔细放了下去。
“启禀父皇,此事,许是儿臣过错。”未等沈子箫回话,在第一席沉默良久的太子,终于发了话。
隆丰闻言,转头看向太子,若有所思,“说下去。”
“近年来,边事吃紧,儿臣想着,肃州虽暂且太平,却仍要怀着防范于未然之心。三弟初从边疆回来,手上一应事务尚待呈报,儿臣便以长兄身份,稍加提点了些。”
“怪儿臣,未体谅三弟新婚,他定是忙于公务,一时疏忽了礼数。”太子又作揖。
姜槐瞧着这位太子,果然是以仁慈贤善著称的。心中生了几分思量。
“他久在肃州,洒脱惯,你倒也不识礼数起来,自罚三杯吧!”隆丰沉声道。
太子笑着,礼数作尽,便道,“是!”
姜槐透过茶汤,瞥见自个儿的眼眸。不过是场家宴,几人轮番上场,乱迷人眼。
正要是以为终于尘埃落定,将自个儿提着的心放回胸腔的时刻,李汐却匆匆越过宫娥,来到姜槐身边。
她附在姜槐耳畔,低声道:“夫人,小棠不见了。”
姜槐蹙眉,连忙转过头,看着李汐有些焦急的模样。
她确实嘱咐了李汐,小棠第一次人生地不熟,要李汐务必要多留心,多提点她。
“四处找过了?”
李汐端着手回话,“正是一个不留神,转眼就不见了。奴婢在这四处寻常地方走了,找了一遍,确实没看见小棠姑娘的身影。”
8. 家宴尾声
雪在夜中落,能看清的地方寥寥无几。唯有灯火葳蕤处在雪中醒目些。
姜槐找了个方便的理由随李汐从宴会中脱身。
李汐在后头为姜槐撑着伞,姜槐的指节在风雪中冻得通红。
“正是此处,奴婢碰巧遇见了个曾经一同入宫的故人,一时说了几句话,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小棠姑娘便不见了。”
“奴婢在乾安宫和不远处的夜明池都走了一圈,小棠姑娘若是迷了路,自然也应还在附近。可……恕奴婢眼拙,奴婢确是未找到小棠姑娘。”
姜槐放眼,乾安宫的灯火通明,夜明池边的宫灯亦透过雪昏黄可见,迷路自是无多少可能。
倘若她没有猜错,小棠借着这家宴和乐的机会,孤身一人,定是有所谋划。
“依夫人对小棠的了解,现下该如何才好?”李汐请示。
李汐不知其中隐情,姜槐本是将一颗不稳定的火雷放于身边,希望能捕获些蛛丝马迹,不过是在做赌。
现下小棠有了动作,无论是何种后果,她只好先稳了心神,才能见招拆招。
呼吸的白雾模糊了姜槐视线。
“小棠同我年纪差不多,第一次入宫,定是带着紧张的。现下家宴正是热闹,除了禁卫,走动的人定少,再去湖边看看吧。”
姜槐又与李汐向夜明池处动身,以期有遗漏的细节所在。
“怕只怕是大雪落得快,足印也被埋得快。”李汐叹道。
“嬷嬷,倘若管教婢女无方,又被陛下知晓,是何种罪过?”姜槐悄悄问。
“依奴婢所见,陛下是个圣明的主子,从来都是就事论事……只不过,陛下确看重规矩,天家宫规森严,倘若走失一个宫女,找到也便罢了,若是找不到,又不知走失于宫中何处……奴婢不敢断言。”
也就是分情况。
姜槐试过小棠几下,心中早已了然几分。她偷偷脱离李汐,究竟想做什么?
“再仔细瞧瞧,若无踪迹,恐怕……”
“瞧什么呢——”身后老远一声明媚嘹亮,止住了姜槐的步伐。
她回头去,只见一红衣女子,摇着金簪彩钗,便丁零当啷地向她走来。直至近处,姜槐方看清,女子浓妆,却衬得五官标致。
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女,一个神色如常,一个始终低着头——
姜槐再一定睛,那姑娘身后的竟是小棠!
“这位便是三哥的新媳妇儿,我要喊三嫂嫂的吧!”那姑娘大红的外袍与妆容明艳,却盖不住眉眼的青涩。
姜槐眉心一动,难怪席上只看见三个公主模样的,她原想着许是她判断错了位,原是真有一位还未入宫宴之中。
李汐引荐,又行礼,“参见慧敏公主。”
姜槐于后补了礼,沈仟牵也一并补上,两人手心一搭,却发现都冻得发僵,半斤八两。
“我这刚刚打了腊梅落雪来,就不把寒气过给嫂嫂了。”沈仟牵些许抱歉地收回手。
姜槐笑着摇头,“公主殿下哪儿的话。”
“这现下天寒地冻的,公主怎不去宴上热闹热闹,避避寒气?”
“哎,我天生不大爱那些众人掺和的地方,我就贪个清净与好玩。”沈仟牵摆了摆长袖。
姜槐自听李汐提起。这位慧敏公主的母亲是草原上的明珠,随部族降了大梁后,嫁给了隆丰,如今是六妃之一的淑妃。
“这不就巧了,听说我那在肃州的三哥刚回来,便娶了个美人,真是新鲜事,我却在这得以一见——当真是缘分!”她笑得更开怀。
“嫂嫂,方才瞧着,你们似是在找什么东西?”沈仟牵似是想起刚刚那岔子,又将话接了上去。
姜槐不动声色打量过沈仟牵身后的小棠。
他们怎么会一同出现?
“我正是在找小棠呢,想她头一次进宫,便迷了路,心里着急得紧。”姜槐望着小棠道。
她去牵她。
拉过小棠的手。
小棠还未反应,她的衣袖翻过,手肘有一刹那露在空中。姜槐凭着这一刹那,瞧见她手上的一道不寻常印记。
状似树枝,颜色似青筋。
小棠很快掩饰过去,攥紧了衣袖,喏喏回到姜槐身边。
“她是小棠?原来竟是她呀,那更巧了!”沈仟牵琢磨着道。
“我正在与阿芸说体己话呢,就见这姑娘鬼鬼祟祟地躲在湖边。我左看看,右看看,打量了她好一阵,才看出她意图来……”
“她竟攀了石缘,要跳下去呢!”
李汐吓得拍胸口,“阿弥陀佛……”
姜槐也觉得奇怪,面上无法表露,只道:“竟是这样,小棠……”
沈仟牵也大咧,“许是嫂嫂未留心吧。我与阿芸也是吓坏了,连忙把她拦下来,让她有什么话好好说,她却也一言不发。”
了解了前后,姜槐方才拿定了几分主意。
“公主有所不知,小棠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平日里也不爱说话,定是有什么烦心事了。我今日也未留心,算来确是我的过错。”姜槐面色不动,却说得真切,脑里随意揪出一些话来,也不打草稿。
“既然是嫂嫂的家事,我便不好插手的……你叫小棠,对叭?”沈仟牵又凑近看了看小棠。
小棠抬眼刹那,见沈仟牵凑过来,吓得点点头。
“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你可得记好了。”沈仟牵笑得更甚。
姜槐也提了音量,正色道:“今日多谢公主殿下。”
“无妨无妨,嫂嫂,那便有缘再见了!”
沈仟牵带着婢女,又往雪深处跑去了。
姜槐看着沈仟牵的背影,有一瞬的恍神。
小棠捏着食指,心中警铃大作。她提心吊胆地窥着姜槐,姜槐只瞥了她一眼。
李汐不知内情,姜槐亦得演得漂亮,她十分关心地拍着小棠的手,温柔道:“有什么话,回府再说。”
小棠用袖贴了贴额头,只能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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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将近尾声。马车的铃遥遥从宫门处传来。
众皇子需出宫打道回府,正是作别时分,三三两两的队伍倒也显得格外手足情深。
“三弟,父皇许久未如此高兴过了,看你成家,二哥心中也颇欣慰啊。”沈昌平拍了拍沈子箫的肩,将二人拦停下来。
沈子箫淡淡,“多谢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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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照。”
沈昌平看看他,又点点头。身体半靠在自个儿媳妇儿怀里。
“三弟妹,我与你道,我这三弟啊,从前如脱缰野马。”沈昌平说到这,手指扬长笔画着。
“他啊……从前还常常与父皇置气,害得李全同我说,三弟与父皇不贴心。这不,一去肃州便是八年啊!现如今娶了妻,你定要好好管管他。”
沈昌平又比了个“八”,指了指姜槐。
姜槐明眼,沈昌平是酒醉了起码八成,说得话不知真真假假,但酒话不论真假,都做不得数。
她心里暗自腹诽,沈子箫不拿刀对着她便是态度不错了。
马车停在姜槐与沈子箫面前。
沈子箫半做了个礼,“告辞,二哥。”
姜槐侧目看了看沈子箫,也随他做了礼。
正是要上马车,姜槐将伞递与李汐,又习惯性用右手撑了撑。
右手摸着却不大对劲。布料下正是极为健朗的肌肉,她回眸,见沈子箫反手扶着她。
婚后何曾有过这般亲密接触。
在姜槐震惊之余,沈子箫手上送了力,姜槐那日手腕伤还未愈,被他一捏,反而作痛起来。
马车之内,姜槐有些愤愤,今日做戏如此,又圆了他面子,还在皇帝面前美言,不知是何处招了这位阎王。
何况她还在纳闷小棠的事情,这会坏情绪是憋不住。
“敢问今日做了什么令殿下恼的事情,使得殿下刚才要掐我?”
她开门见山。
沈子箫倒有些冤枉。他扶她一把,成全她夫妻和顺的戏码,这叫“掐”?
御前演得多情真意切,他在一旁侧目,都想为她鼓掌三声。
他冷笑一声,也不愿多做解释。
“无人知你口中的话,几句是真,几句是假。京中说书人闻言都要承让三分。”
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又不是真图做他的妻。只为借势罢了。
想到此处,姜槐才冷静下来,自个儿摸着手腕,借势……她尚与他这般,恐怕套出点当年的话还是难事。
转念又想到了小棠。
她手臂内侧的纹路,倒很蹊跷,像是中蛊所致。
如此,待马车回了府,姜槐料定沈子箫不愿再与她多话,她把众人支走,只留了小棠于屋中。
“过了这些日子,我便不与你打哑谜了。”
“你要杀我。”姜槐神色平平,道出事实。
小棠吓得腿软,连忙跪下。
“不是的,夫人,不是……”
姜槐挑了挑眉,“你还要同我周旋?大婚之夜,那盒有毒的糕点,不是你送进来的?”
“是,是奴婢。”
“你是说,将有毒的糕点亲自送于我手中,反而是不想杀我的意思?”姜槐反问。
“奴婢并不想杀夫人。”小棠又叩了叩。
想要她命的人,便在眼前。
她总得知道,自己人生地不熟,得罪了谁,才招致祸事上身。
“那好,你若不想将此事实情托出,我也不勉强你。”姜槐话音冷下来。
“你要寻死,理由呢?”
9. 乘仙阁事
小棠依旧叩着,隐隐抽泣。
姜槐眯眸。何种内情,要人死着把秘密带去阴曹地府,不肯轻吐半个字来。
若是如此,那便只有一个答案。此事果没有那么简单。
她得撬开小棠的嘴巴。
“你有求死之心,却仍不愿道出实情。”姜槐定言。
“求死多容易啊,眼睛一闭,挨过那鬼门关的一会,便如了却身后事一样。可实则,你应清楚,人死了,事情还是在那,能消掉的事,带走的事,太少太少。”
“若你今日真得偿所愿,溺毙于夜明池中,可曾料想过后果?若此事由禁卫发现,上达天听,只需一令……莫非,你当真想在宫里闹一场?”
小棠原来已泣极,“没有,奴婢没有……奴婢委实没有想那么多,又不愿脏了夫人与殿下皇子府的地,只好捡一个没人的空子,了结自己罢了!”
“手伸出来。”姜槐忽然命道。
小棠不明所以,抬头愣神。眼里沁着泪,哭得下巴上都挂上了水珠。
姜槐见她已然有些头脑混乱,便也就撩了裙子,身体往前,一把抓住了小棠的手腕。
不动声色地体察着脉象。
“夫人……夫人这是做什么。”小棠想把手缩回去。
姜槐心中已然明白一二。原来她不经意瞧见的那处,正是蛊毒将发之征兆。
她倒没亲眼见过这种蛊,听师傅提及过一二。不为要人性命,只是会有固定毒发时间,一月,一年,都有可能。而此种毒一旦入体,除了有缓解发作之法,绝无根除可能。
所以是个叫人听话的好法子。
“小棠,你已身中毒,愿死也不愿同我讲讲,谁要你取我性命么?”姜槐轻轻拂过她显现青痕之处。
小棠瞠目,眼泪直直奔涌,嘴巴张了张,却不知从何开口。
“我既能笃定你如今处境,你过得生不如死……是么。”姜槐轻轻柔柔安慰,“我与你共处不算久,却知你城府不深。若我说,我有办法保你无恙,可愿开口来换?”
小棠咬唇,又一次叩了身,“奴婢没有撒谎,奴婢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害夫人……”
姜槐深吸一口气,又是胁迫又是利诱,竟不吃这一套。
姜槐如此想,这回小棠却又接了话,“那日,将糕点送与夫人房中后,奴婢整夜没睡好,心中煎熬不已……得知夫人未食,才算阿弥陀佛。可之后,奴婢心中便有了魇,亦无人可说,想来想去,不如带着自己的错下地狱,自我了结便罢!”
“我知夫人听这话荒谬得很,奴婢自也如此想,”小棠自嘲般笑了笑,“是奴婢蠢钝,想不明白事情……只是,事到如今了,奴婢愿意将所知的一切告诉夫人。”
姜槐眼中有烛火摇曳,“你说。”
小棠边哭边道,一路将自个儿如何入京,如何入顺天府,又何以下毒统统吐了出来,只是讲得哽咽,姜槐听得也直皱眉。
皱眉既为一位花般年纪姑娘的惨,亦为此局中风云。她坐于榻上,回想起今日宴上众人言笑晏晏,把酒言欢,颇为舐犊情深。
“奴婢只是个最为普通的乞儿,若非被选中来伺候夫人,更不可能认识什么大人物。他人下命,奴婢没有拒绝的本钱,做了天大的错事,如此而已。”
“奴婢这一生,生都不由己,唯一能掌握的,便是自己如何死去罢了……”
姜槐听完,默了片刻。她也曾是街边乞儿。
她心中有同情生,是不可否认的。与自己有过相同处境的人,她怎会无动容。只是,她险些要了她的命,也是真的。
“这是你一人之辞,我已明白。”
“但……若我要你证明呢。”姜槐又道。
小棠怔了怔,随后如要杀身证道严色般道:“奴婢有法子。”
小棠的法子,首先要出了这府门。
因她是个不惹眼的侍女,她的人身说不自由是不自由,说自由却也是自由,起码虚掩了个理由,也有机会溜出府去。
姜槐便不一样了。
这位三皇子,颇为防范姜槐,不是假的。往大了说,他连父兄都不信任。
她忽然想,若不是自个儿曾救了他,她如今还能好好坐在皇子府中么。这些日子,也许他也在测她。
为母烧经,不可谓不通文道。那日在青崖山中初逢,如此险恶情形,他能负伤带她跑下山去,又捡回一条命,可见体质,少不了日夜苦修,风雨习武多年。
文武不精?如此能守肃州八年,岂非天命宠儿。
不如,就以此为机,试探也好,揣度也罢,这盘棋,由她执子,来下第一步。
是早,沈子箫婚假尾声,要上朝去了。皇子府本来人手不足,李汐被吩咐去前院打点,正是个空档。
小棠轻轻敲了敲门,“夫人,是时候了。”
姜槐从铜镜中瞥了眼自己,去了脂粉,将头发束起,眉眼中含着点柔情,倒颇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
手中扇子微微摇了摇,不错,是个风流公子、喜好青楼的模样。可惜正是寒冬,这扇子是带不出去,只得配着看看姿态的正误。
皇子府没有狗洞这一说法了。风月与冬春,是小棠在张府里交情就不错的,二人向来爱说说笑笑,与府里几个小厮倒也打成一片。
侧门,正是个好的突破口。几个小厮被风月与冬春支走,眨眼的配合,小棠与姜槐便如鱼得水,顺利滑出了皇子府。
“夫人,这边走。”小棠在前引路。
姜槐挑了挑眉,“得改口,张公子。”
此去之地为乘仙阁。乘仙,成仙,阁如其名,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据小棠所述,蛊毒一个月发作一次,需及时服用缓解之药,服用后亦如常人,只是发作起来腹部隐隐绞痛,在忍受范围之内。
在张府的日子,小棠会定时去此地寻一人,取药。
而命令,也正是此人所下。
登阁便可成仙,只谈风花雪月的地方,做派实则风雅,一人一引,分寸得很。
乘仙阁共有五层,中央池搭了舞台,丝竹管弦声不断,一人于池中唱词,有伴舞女在旁翩翩。
正中牌匾——“今朝有酒今朝醉”。
据说是前朝遗民墨客所留下的地方,也算得上“百年”字号。阁主神秘莫测,惟崇此点,“酒醉今朝”,一时京中名声大噪。又因雅妓颇多,一时附庸风雅者驱从。乘乐登仙,是个真金白银砸下去,也听不见几声响的地方。
二人分头,姜槐由人引上了三楼。
“张公子,这边请。”
姜槐正是要推门而入,又歪头正色:“我来听芳姑娘唱曲儿的,别让旁人来打搅。”
细细分辨了房中置物,姜槐咬了咬牙,半藏在了衣橱。好处是,可留一道逼仄缝隙,看清屋中情形。
不过一会,小棠推门而入,如约定之中。
身披黑袍者尾随,将门窗紧闭,直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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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察房屋一周,终于将一个小药瓶敲在了房内的桌上。
小棠在黑衣人对面坐下,欲要接触到药瓶时——
男子将瓶底移了移。
“入了皇子府不到半月,规矩都忘了吗?”男人沉声。
小棠低眉示错。
“大人从来不养闲人。你还记得自己流落街头,饭都快吃不起的时候?若不是我捡到了你,给了你一口饭吃,还将你送入顺天府通判之府做侍,你怕是早冻死在那破锣巷了吧。”
“是,是,我始终感念大人的救命之恩,片刻不敢忘。”小棠顺从地点头。
男人冷哼一声,“废物。”
“感念?感念有何用?办事得积极。从前瞧你按时通报,是个机灵的。入了皇子府,却连送个糕点这般小事都做不好,还有脸来见我。”
小棠又连忙跪地叩了叩,解释了一通。
一通未完,男人便不耐烦抬手,“得得,谁爱听你这些车轱辘话。”
“这半个月来,看见什么,听见什么,记下了么?”
小棠连忙应声,将怀中已记下的笔墨呈给了黑衣人。自然,这是姜槐事先看过的那份。
男人粗粗扫过一遍,依旧折好,藏进了衣襟内侧。
小棠手又试着去触药,却见男人将药瓶捏在了手中。
“你得记得,倘若你所言有任何偏误,大人随时都能要了你的命。”
小棠连忙答是,“奴婢片刻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
“此事,你确定张槐只是未食用,而不是发现了糕点有毒?”男人思虑再三,又言到大婚当夜之事。
“奴婢确定。第二日,奴婢看过,糕点没有被动过。奴婢旁敲侧击问了问,夫人只说胃口不好,糕点太腻,并未起疑。”
男人又哼一声,低斥,“果然是难指望你们这些蠢材,讨饭也讨不出个结果。”
“大人……大人还有吩咐奴婢的事吗?”小棠小心翼翼问道。
“近来没有,你只管先多留心。还有,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听明白了?”
男人将药拍在案上。
小棠又低眉顺眼地点头。
男人叹了口气,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
姜槐心中已然明了几分,小棠所言不假,她的这位接头人,实则也只是个线人,看样子并非是所谓“大人”的心腹。只管接应他们这些被派入各个府中的婢女。
小棠坦言中,乞儿如她这般的,很多。因几碗吃食,被骗入府中,每个人都得被灌下蛊液,从此开始为人耳目的日子。每日能接触的,只有黑衣人这般模样的人。
譬如小棠,就被送入了官宦人家的府中。不若说是那位大人最为放心的“眼线”更为妥帖。人为生是本能,也就拿捏住了这些人的七寸。
而小棠亦如男人所交代,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事情,日子过得自然比流落街头好——直至被下了死令。
姜槐等着房中已无动静后,才悄悄推开了门。
小棠捏着药瓶,目中含泪。
姜槐心中五味杂陈。她在谷梁是医女,行医者,心总有一块地方是软的。
来乘仙阁路上她俩漫无目的地四处逛了逛,眼瞧着时间,足够宽裕,李汐定能发现她不见了。
姜槐正是整理衣装,打道回府,细想对策时,门外又传来动静。
心中暗叫不好。
无数个可能从姜槐脑中略过,直至一青衣男子跨入房中。
10. 掐脖质问
柳载雨心念着某句芳南的唱词,只觉这对子巧妙,写得甚好,一时神思远去,手上推开了门。
一步跨入,眼前景象唬人,神思立马又飞了回来。谁料瞧见厢房内,一个整理衣衫的风采郎君,一个含泪的姑娘,引人遐想。
他嘶了片刻,见两人都扭头瞧他,便知自个儿是坏了别人的事儿了。
这不就是唱词里,郎无情伤妾心的模样。
姜槐蹙眉,眼见这青衣男子哼着曲儿,背着一只手,信手推门,熟练得不行。
不是黑衣男子。同谋?
“谁?”她提声,声线压粗。
柳载雨连忙退两步,仰头看了看厢房名。真是作孽了,哪儿是他原来定的那个房间,竟是误将三楼作四楼了。
他连忙作揖,眼神都压在袖子后面,“公子,对不住对不住,在下这身子,酒喝了几口便晕路,打搅公子好事,在下这便走,不扰了二位清净。”
什么好事什么打搅,姜槐眨了眨眼。
眼神逡巡过她与小棠,手上动作停了半刻。莫不是,莫不是将她们当成……
她一时羞赧,情急先驳了句,“不是……”
柳载雨更是笑着作揖,“不是不是,在下这便将门给两位关好,二位莫急慌,乘仙阁这般多人呢,却是最在意客人私事的,在下懂规矩。”
姜槐下意识追上几步,那人说时迟那时快,连忙撤步,双手将门阖上,只留得“砰”的一声,砸向姜槐眼睛。
姜槐再拉开门,只见那青衣逃也似的往上层去了。
巧合?
此时正是一曲要唱到高潮之时,四处走动之人不多。倘若追上去,不免一场扰动。不是佳法。
心中怀疑不减,索性此人眉眼与服饰,姜槐记下一二。
回府途中,一路无话。
小棠原是引着姜槐走,姜槐走着走着就到了她前面去。小棠左顾右盼,这分明不是来时路,而是——皇子府正门之路。
哪有乔装打扮完了从正门而入的道理。
“夫……公子,咱们路是不是走错了呀,这并非是去西二侧门的路。”小棠谨慎地在姜槐耳边道。
累了半日,怎能打道回府,原路返回。
姜槐中指放于唇间,嘘了一声,“非也,咱们哪个门也不走,就走正门。”
小棠一头雾水。
姜槐眨了眨眼,原来计谋从心上涌来,“小棠,烦你再陪我演出戏。”
“此举若成,我便彻底信了你。虽你毒我未遂之事是板上钉钉,念你其中隐情,未来却可叫你不再受人摆布,做那些违心之事。”
她言毕,背手信步而行,小棠这才把落了的几步捡上。
只是,姜槐料到沈子箫会管此事,却未料及,因何管,又怎么管。
鎏金般的新漆压上砖头,昭示着三皇子府的气象更新。
姜槐步过门口,自然被拦下。只是,门后俟候的黑影认出了她。
她也在那一瞬间认出了黑影。
于是,天旋地转。
姜槐被打晕了。再醒来的时候,姜槐动弹不得。双手被麻绳缚着,扫了一圈周围,遍体生寒。
阴森森的,黑得不像话,却好似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窖之中,雾气弥漫,寒意侵体。
她本能要问,这是什么地方。唯一能触碰的,就是身后粗粝的石头。
姜槐此时贴着墙壁,手指靠仅有的一些活动度慢慢摸索,借着墙壁,将整个人撑了起来。
正是此时,“轰”的一声,两盏壁灯被点燃,幽幽火光不断蹿跳。
姜槐眯眼,一个模模糊糊颀长的身影显现,举着火。他的身后是片寒池。
原来,寒意是从那个地方爬上身的。
而面前人,很熟悉,沈子箫。
昏迷前的种种涌上脑海。是他吩咐。那此刻,自然也是在他的地盘。
“小棠呢……”姜槐本能开了口,却发现自个儿声音哑得不成听。
沈子箫闻言不答,拉了张竹凳,往姜槐面前一摆。
“坐。”
说罢,他自个儿亦拎了个竹凳,往她旁边一扔,跨步而坐。
姜槐心快要跳出喉口,不动声色观察沈子箫,他神色平平,喜怒难辨。
他要做什么?
此时,她颇有种玩脱了的想法。
她乔装入乘仙阁此举,一为探明小棠所言虚实,二为引起沈子箫怀疑。他若有她的把柄,定会有所动作。她便化被动为主动,立靶子,而她手中有箭,有坦白的空间,借机洗清她的动机。
信任,很难得,但她必须要。
确实,能在雪后青崖山相遇一次,能多日后换个身份替嫁一次,她都直呼巧上加巧,造化弄人。
可对峙场面与她设想的并不相似,不是如此,私刑一般……
果真是没一点情分。
姜槐小心翼翼移了移步子,依他所言,与他对坐。
她错估了他。更因先前的相处,忽略了流言中的他。
“殿下,这是何意?”姜槐动了动身后的手。
沈子箫盯着她,“夫人。”
她未想过,他这般唤她,会在这种情形下。
听得她直打寒噤。
“支开李汐,打点小厮,乔装打扮,不知去向数时,又大步回府。我亦想问,这是何意?”
姜槐强扯了个笑,镇定道:“为了证实一些事。”
沈子箫挑眉,“所以你去了乘仙阁。”
姜槐心生疑惑。她仔细留心过,她和小棠此行事出突然,并没有其余人跟着。
而他笃定。她是去的乘仙阁。
“殿下想来是‘问’过小棠了。既如此,殿下还想我说什么呢?”
沈子箫淡道:“乘仙阁,原先广聚江湖中人,称兄道弟,为利为义,人员复杂。”
姜槐揣测,难道,他知道乘仙阁内情?
“而这皇子府,不过一座避雨小庙,一不留无用之人,二不留异心之人。”
他掀眼,“夫人以为,我是为何?”
姜槐了然,“所以,殿下疑我,疑我目的,认为我二属乘仙阁,为他人办事?”
确是正常人思维。那看来,他似是早早知晓他们动作,而信息并非来自小棠。小棠若真将实情如数托出,沈子箫不应是这反应。
他的话音冷下去,“可疑,便够了。”
疑罪从有啊。难办。
姜槐这时宛然一笑,“可我与殿下是圣旨皇婚,何不……”
何不先听她辩解一二。
姜槐话音未落,脖颈处忽然一紧,那双骨骼分明的冰凉手已然掐上了她的脖子。
青筋暴起,眼底血丝分明。他眉目中带着她看不懂的怒意。
他冷笑,“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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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又如何。即便是后宫,死得冤枉的人多了去了。”
“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两样。”他道。
姜槐本能扣住沈子箫的手腕,他的五指越来越用力,姜槐几近要窒息,话都难以补全。
。
“大婚之夜我说的话,你一个字没听进去?”他阴恻恻。
她要说——
殿下,知恩图报,不也是你说的吗。
她似乎明白了,这才是他的真面貌。他当真敬那一纸婚书?于他只是笑话罢了吧。
或者无聊时在笼中逗得一只蛐蛐。
姜槐反扯着沈子箫的手,却因他力大无穷,犹如蚍蜉撼树。
听清碎言,沈子箫才慢慢松力,将一线生机给了姜槐。
恩?实则沈子箫对此亦有起疑。她是张伯通的女儿,会那么巧的出现在青崖山中?
“最后机会。我听你交代。若有虚言……”
他手指掐着她的下巴。
姜槐因空气猛地灌入,呛得生咳。
“我从不舍得骗殿下。”姜槐连忙接了他的话尾。
沈子箫有些意外。
姜槐顺了呼吸,继续道:“我是张槐,亦是木槐,殿下定派人求证过,否则,我也不能好好坐在这同殿下说话了,不是么?”
她赌。造身份这件事,张伯通定会不遗余力办到,至少表面滴水不漏。要杀头的大罪,怎可能不重视。
所以,关于这一点,沈子箫绝对查不出什么。否则早应该直接提了她脑袋去状告。
“那么,殿下便是怀疑,我为何要嫁给殿下,是否目的不纯。又因我今日所行,殿下加深了怀疑,秉持疑罪从有,宁可错杀不可漏放……阿槐理解得没错吧。”
沈子箫不置对错,示意她继续。
“那……”
“那我想告诉殿下。是因为仰慕……我倾慕殿下已久。”姜槐坦坦荡荡与他对视。
沈子箫嘴角扯了扯,“我刚说过,不、要、虚、言。”
他手中又用力三分。
姜槐忍着不适,眼神坚定,放大声音,“我说的就是实情!”
“不过……我确实有一点骗了殿下。”姜槐又补。
“这桩婚事是我向父母争取来的。因我倾慕殿下。”
沈子箫当然觉得荒谬,姜槐却不等他言,自顾自说了下去。
“论文。或许陛下早已忘了,有一篇才华熠熠的朋党策论,非出自翰林院之手,而是出自十五岁的殿下。可惜……我于谷梁中,远离朝堂,是在行医问道的日月,偶听人提起。时隔五年后,我才得以与此篇正文相逢,从那时,我便极其佩服这位作者。”
“论武。殿下练武多年,十六便请缨肃州,为的是家国大义,少年将军,一去便是整整八年,这等气魄亦让阿槐佩服。”
姜槐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说得言辞恳切,句句动听。
实则,在刚刚质问中,她脑中急速运转,将李汐往日与她絮叨的有关沈子箫的一切串了起来,才能言之有物。
“故而,殿下那日问我,口中哪句是真,阿槐委屈得要掉泪。我头一次面见圣上,只觉天家威严,所言自然句句属实,我倾慕殿下已久,自然……只会与殿下同心。”
言至此处,姜槐吸了吸鼻子,眼里就要有泪花,“好痛啊……殿下。”
“别掐我了。”她喏喏。
11. 她轻抱他
沈子箫手指似被火光烫了烫,一阵麻意从指尖生出。
他拉近与她的距离。
两人粗重的呼吸便如此相叠。姜槐对气味一向很敏感,这般距离,他能清楚闻到沈子箫身上的味道,清竹香。
无论是雪泥味,还是血腥味,那是不同于之前的感官记忆。
他们四目相视。
沈子箫盯着她,以绝不容反抗的姿态,问道:“那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姜槐自然不解。她从睁眼就试图寻找答案,这宛如个地窟的地方,究竟于何处,沈子箫又为何将她带至此处。
他来问她?
她应该知道么。
姜槐水灵灵的杏眼眨巴两下,她还未想好措辞。凭借记忆中她向李汐问过的皇子府诸事,从未跟她提过府上有这等地方。
未等她应。
“罢了。”沈子箫自顾自卸了力,将掐着她下巴的手松开。
他心底淡淡嘲了声。
姜槐长舒了一口气,却不敢多加表现,余光打量着沈子箫,他那刚刚可怖的神情,已平静不少。
这应该算……暂且过了关?
他回位,见姜槐犹如躲过夫子考学般的模样,又道:“以为如此我便信了你?”
姜槐眼皮一跳。
还来回马杀。
他斜斜撑着头,“你先前说要去求证某些事,譬如?”
姜槐细想了想说辞,整理后方答:“我怀疑,京中有人擅用蛊毒,遍插眼线,以达控制官员的目的。”
“自然,也包括皇子府。”
“人证自招。故而我才答应去乘仙阁求实。请殿下信我,清清白白,并无二心。”
沈子箫听她所言,面上不动如山,心中却犹有一弦被拨动,引他思忖一二。
姜槐咬了咬下唇,声音细若蚊蝇,眼巴巴看他,“只是,殿下为何不将麻绳也解开。”
……
实则这些手段倒并非沈子箫吩咐。他只这么吩咐了——若见其人,将人带来地窟。
此为皇子府书房地下室的所衍之地。是绝对的禁处。
如何带来,是子夜和明光自个儿揣摩了办的。
沈子箫瞥了两眼那麻绳。打了死结。
他单手引了火折子,火光“唰”一下燃起,靠近了姜槐的手腕。
他又见她含泪模样,才无办法,补了句:“忍忍。”
实则也就烧了半截,再往里烧要碰到姜槐那白皙的皮肤,沈子箫便停了火,两手沿着火烧出的口子一撕,硬生生将那绳扯了开。
姜槐心中石头才算放下大半,动作慢慢,将手绕了绕,骨头咯吱一声。原来是伤上加伤,红痕显肿。
说不疼是不可能的。此时安抚下他后,她才知觉,自己浑身麻后绵长的酸痛。
伤不能白受。这是师傅曾告诉她的。
她仰头,唤他一声:“殿下。”
沈子箫眼睛划过她。
“我能保我今日所言,句句肺腑。但殿下非我,自觉信任不可轻易交于我,乃是常情。我于殿下策论中,窥见殿下幼年心志,乃是赤忱之心向明月,非燕雀可比。所以,我亦视殿下为明月般的人。”
“才会信了那句,殿下知恩图报。”
明月?军营的老头子听了这话怕是要笑掉几颗牙。
不过沈子箫是沉默了。
“我自青崖山上遇见殿下……对面不识,实在是万般巧合。此事内情殿下不愿提,我便不多嘴。可能否用这一点恩,换一些殿下的信任。起码,殿下再疑我之时,不要再这般……有话我们可以慢慢讲。”
姜槐哆嗦,言至此处,两行泪已然落下,声音也嘤咛,“我并非什么豪杰女英,我今日真的很害怕……”
冰凉的泪珠,砸在沈子箫手背青筋上。
他的手如此停在空中,细细瞧着那一滴泪从手背滑落。
她说过,她惜命。
沈子箫没走眼,她确实是嘴皮子功夫太厉害,只怕能与翰林院某些老头辩论一二。
他应了她。
--
子夜与明光正碎嘴,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从暗门出来,拭了拭眼睛,连忙把话都咕咚一下咽进肚子里。
他俩从未见有人活着进了地窟,又毫发无损地出来的。
沈子箫还为她断后。
因三皇子府从前不设内院,人员构成简单,有异心的,拖进地窟处置,再送去另一侧出口灭迹。
沈子箫懒得与人争口舌,亦懒得去探究人心为何,若有行动背叛者,证据确凿,便杀。这是他手下人要明白的规矩。
除了大婚,府中来了姜槐与张府的人,其余人都是经过沈子箫多年推敲的。
自然,姜槐初至此处,先前未探明这一点。
待她终于重见光明时,才想到。如若这府中都是他信得过的人,那当日夜宴,皇帝怎么会知道沈子箫多日宿于书房呢。
小棠是那个口子。所以在沈子箫眼中,她与小棠蛇鼠一窝。他纵容小棠的暗地动作,他也在等着姜槐,多行不义。
这一趟乘仙阁,竟是两人博弈到了同一处。
姜槐理清思绪后的第一件事,还是找小棠。在路上,她曾与小棠这般话——
“我可以保你。但也需你做些牺牲。”
“此事,或许如腐烂的苗头,只在地上显现了分毫。其中猜测,我会同三殿下讲。而你,需要做那个自首的人,从前的错事,你身不由己,如今,可以此来抵罪。”
事情全貌被姜槐梳理成这样——小棠在透露风声后,又被要求给姜槐下毒,她不愿沾上人命,夜不能寐,心有所愧,乃至欲自杀了结,此事慧敏公主与李汐皆可作证。姜槐听之,欲要她证明,才暗去乘仙阁。
而幕后之人为何要将乞儿等可怜人聚在一处,以蛊毒控制,又将这些人作为眼线插入官宦内院,或许只有一个答案——
买卖情报,控制官员。更胜,或许是意在掌握朝局之变。
还有一些猜测,姜槐没法脱口而出。蛊毒并非常人所能掌握,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可见这京城的布局并非一朝一夕,幕后会否与花毒案主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姜槐错愕。因她入府的刹那,事情便不在设想之内,完全脱轨。
姜槐再见小棠时,她被捆缚于一间杂乱的弃屋。
小棠见她,泪便混着尘泥落了下来。
那瓶药是最好的物证。而姜槐从前是医女,认药不难,这点沈子箫了然。
待人证与物证齐齐摆上明面,与姜槐在地窟的话一一对应。
姜槐在那时与他道:“殿下,若出去后,人物证能证实我的清白,无需旁的,殿下能否同我道声抱歉。”
这一件事,他信了。
所以依着做了。
姜槐露出一个憔悴的笑,“我知殿下心有万壑。”
沈子箫则心中冷笑。此事虽因果有明,姜槐说的那些煽情话有多少真分量,他信不了两分。
可浅浅的槐花香倏然萦入他的鼻腔。
姜槐主动环腰,轻轻抱住了他。
“谢谢夫君今日信我。”
后来,他在书房案上翻书,这番情景时常莫名浮于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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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动作迟滞一阵。
子夜与明光在远远地方看得明白,心里咂嘴,头一回见有人钻了空子能近身三殿下的。
他们心里盘算着沈子箫会怎么与姜槐算账。
好巧不巧,正是府外来了波“投名状”的大臣。小厮报得突然,沈子箫非但没与姜槐算账,反而对小棠也未置一言,会客去了。
待几人走后,姜槐为小棠松了绑。
小棠含着热泪,想给姜槐再磕个头,头刚低下去,就见一只白皙的手率先垫在了她的额头下。
她不明所以抬头。
姜槐拉起她,“这几日,额头都快磕破了吧。”
她轻轻抚过小棠额头。
“那两个侍卫,同你说了什么?”
小棠又噙着泪,把事情一来二去说了个清。总之,在见到姜槐人还好好的之前,那侍卫再怎么说姜槐要被处置了,再怎么恐吓威胁,小棠愣是一个字也没听,一句话也没讲。
姜槐闻言,心中了然。
无论过后沈子箫如何决定,她会尽力保她。
姜槐拉过小棠的手,“小棠,你可愿信我。”
小棠连忙用手背抹了两下脸上的泪,拼命点了点头,“奴婢愿意。奴婢不想再做害人的事,求夫人给小棠机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姜槐捋过小棠鬓边凌乱的碎发,见她脏兮兮的脸上,一双被泪洗过的眼眸,如同天上星子,虔诚望着她。
与某些时刻,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我还未曾问过你,你当乞儿之前呢,亲人去哪里了?”姜槐不由问道。
小棠想了好久好久,那实是多年前的事。
“奴婢爹娘原来也是给官爷做奴才的。当时,当时还在府里,爹娘、妹妹、还有我。”
“从前在府里,听掌事的大人总是在唱这位爷那位爷圣明万岁的,奴婢和妹妹当时还不懂事,学着话也在后面跟着唱,还能偷偷拿些赏钱,日子好像过得还不错。”
小棠脸色又落下去,“再后来,就不大好了。”
“直到某个冬夜,爹爹说,例银有大半年没拿到了。原来是老爷得罪了人,被赶出了京,没地方要我们了。只能去街头讨饭吃。最先是在官道上,寒冬腊月,奴婢与妹妹实在饿得快晕过去……”
“爹爹认得马车的分制,眼瞧着一辆鎏金嵌的朱轮滚过,爹爹与阿娘冲上去,又叩又拜……然后,小厮得令踹开他们,他们……他们就……被后头几辆跟着的马车车轮活生生碾死了。”
姜槐深吸一口气,欲要打断她。
小棠却用手抹去泪,又道:“奴婢那时就想随爹娘去了,可上天还是给了口饭,奴婢与妹妹没饿死,后来换去破锣巷那儿讨饭去了。再长大,奴婢知道了,官道上的老爷们再多,也容不得两侧跪着脏兮兮的乞儿,那是伤颜面的。”
“都说我们陛下是大梁称得上最贤明宽容的。奴婢抢着施恩粥的时候,也会想,陛下真好,还能想着我们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黑户。有时候又想,那官道上死了的那么多条命,陛下是没看到吧。”
姜槐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出声道:“所以,你想死在夜明池。”
并非是一时脑热。
小棠不敢答否。她这几日所作所为,俨如人之将死,其言皆出肺腑。
“那你妹妹呢?”姜槐又问。
小棠这次摇了摇头,“夫人在乘仙阁也听见了,奴婢是从破锣巷被捡走的,妹妹去向,奴婢不知。”
“只是,奴婢记得妹妹最后同我说,‘若有来生……阿姊,我不如做只阿猫阿狗也便罢了’。”
12. 油盐不进
听罢,姜槐默然许久。
天色渐暗时,李汐来传沈子箫的话,让姜槐好好休息,剩余的事情明日再议。
那几个大臣来得还颇是时候。
姜槐没空再感时伤怀,于是也吩咐小棠好好休息。在地窟那阴气极重的地方待过本就不舒服,她打了热水洗了澡,又连忙换了身衣服。
趁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去,姜槐熟练从药匣里翻了几种药出来,眼睛不眨一下,往伤处撒。
心里有几分气,手上撒药动作便重了些。
姜槐疼得直皱眉。
这个三殿下,确实是对手般人物。坏话讲不得,好话全不信。
概括四个字,油盐不进。
难怪在肃州被称作什么铁面杀将。上战场的人心果然硬得和石头一样。
他明明怀着一身的秘密。可与小棠不同,他嘴巴是真撬不开。
但——姜槐也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李汐来布膳时,姜槐才理好药匣。
她旁敲侧击了一阵李汐,询问慎书房相关的事情。
李汐对于姜槐要打听的事面露难色,姜槐心中也明了一二。原来也没期待能套出来多少话。
李汐照例为姜槐介绍了晚膳。菜色几乎都是定好的时令规制。
姜槐托着下巴,思索片刻,打断道:“嬷嬷,你与我讲了这么些天的菜肴,还未跟我讲过,殿下喜欢吃什么呀?”
李汐手中筷子顿了顿,奇怪道:“夫人打听这个做什么?”
姜槐苦脸,双手合十,“我同殿下告白,殿下却不信我心悦他。我想……多从日常了解了解殿下,嬷嬷会帮我的吧。”
喜欢什么菜,总不能是多秘密的事吧。
于是姜槐得到了张纸条。
她食指中指一捋,心里头念出字来——糖醋鱼、杏仁豆腐、龙须酥……
越念神情越怪异。
倒和她那位张之桃妹妹口味像得很。他冷冰冰的样子,想象不出竟喜欢甜口的食物。
也是巧了。全是她不爱吃的。果真是谈不到一处去的人。
姜槐深深吸了一口气。默念几遍路漫漫其修远兮。
第二日,沈子箫要去早朝,姜槐踩着他出府的点,托李汐捎去消息,邀他来院里午膳,顺带谈谈昨日未竟的事。
毕后,姜槐又特意带上李汐,将李汐写下的食谱交由厨房,亲自盯了一上午进度。
苦劳不被看到就不能叫苦劳了。
--
沈子箫入院时,还身披着深紫色朝服,手端着乌纱帽。他是武将,一袭官袍非但没压住那股锐气,反而更衬他身形俊逸。他从暖日头里走来。
倒不见他身边的两个“护法”。
传言娴妃娘娘骨相极美,棱角中带着侵略性。想来,沈子箫这张脸,大抵是随了娘娘。
姜槐站在檐廊处,一袭春绿色的外衣,两侧挂着小鼓似的配饰,手里捂着汤婆子,遥遥望着他。
这么些日子,除了大婚当夜,他头一回踏入这重修的“月云院”。题字是翰林院所书,皇后赐下的匾额,作他新婚礼之一。
念他多年护守肃州有功,又有陛下赐婚,取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意。
屋里地龙烧得暖洋洋,李汐与小棠几个将菜一一呈上时,姜槐细细打量他一番。
表面依旧平平淡淡,没什么波澜。
他倒得空瞥了小棠一眼。
待一应齐全,姜槐摆了摆手,将几人都遣出了门外。
沈子箫懒懒掀了掀眼,“你要把那婢女留下?”
姜槐抿了抿唇,“殿下以为如何?”
殿下。
她倒随意,想如何称呼他,便如何称呼他。
他平日最难容忍的便是毫无章法之人。
“依我看?杀了。”他这般回。
好个一刀切。
姜槐早料到他要这般答,用已想好的措辞试探道:“我却觉得,殿下不妨留下小棠,让她将功赎罪,视此为一个契机。”
他与她对视,“理由。”
姜槐又道:“小棠是乘仙阁与朝堂千丝万缕关系中的一枚线,幕后之人既然早早想从张府安排这一枚子入皇子府,殿下便早已于局中,不可置身事外。若能化小棠为己用,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沈子箫捻了捻手指,“除之,则无后患,夫人不懂?”
姜槐耳朵被他的一声“夫人”一烫。
她若无其事,顺着自己的腹稿继续,“殿下,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小棠需留。她身中的蛊毒,很特别。”
“而我,有把握能试出同样的解药。”
沈子箫瞧姜槐滔滔之中,提及后一个理由,眼星仿佛更亮堂了些。
“你会解蛊毒?”
姜槐顿了顿,笑答:“殿下忘了,我会些医术。”
沈子箫眯眸,不动声色打量。
若每个医者都会解蛊毒,犹如常态,隆丰帝何至于谈蛊毒色变。
而与此同时,姜槐也在揣测沈子箫。他可是当年花毒案的亲历者之一。
可惜,两人面上始终波澜不惊,神色如常,几近看不出差错。
“所以,你想查明此事。”沈子箫定言。
姜槐也不回避,“天下之客为利为权,来去匆匆,熙熙攘攘,皆如过江之鲫,此乃人之常情。可……以如此卑鄙手段谋权,或谋利,与草菅人命何异?我爹爹为文官,出嫁前以历史为训,诫我为人妻,为人臣之道。”
“第一次见殿下,我会因医道,不忍伤者于途匍匐。如今知此事,我自然不愿囫囵吞枣,置若罔闻。这亦是为臣之道。”
“何况,我听李嬷嬷提及,陛下早有调殿下回京之意,殿下却总会委婉回绝。一晃八年,殿下此番回京,何不以此为切口,成一番事?”
姜槐言辞中,有沈子箫许久没见过的一种劲。在遥遥记忆里,他寻到了这般神情与言辞。明明如火,燎原之势。那是在风雪中燃起的星子。确是群挺直的脊梁。
张伯通能生出她这模样的女儿?沈子箫心中怀疑反增不减。
话音落了良久,沈子箫都没有接话。
他随后难得轻笑几声,“好口才啊,夫人。”
“不过,你以为我为什么回京?”
“‘偷闲’二字,而已。”他把偷闲咬得尤重。
“你所雕刻的沈子箫听起来应是光明磊落,兼济苍生。可惜,你猜错了,我完全不是这般人。”
“猜错”这词,犹如一桶冰水从姜槐头顶倒灌而下,冻得她瑟瑟发抖,遍体生寒。她感知到他的话音愈来愈冷,就仿佛危险愈来愈逼近。
青筋暴起,眼含血丝的狠厉模样倏然闪过脑海。
她心跳如鼓。
她今日说多了,亦赌错了。
正是谈崩之际。
沈子箫用食指勾起姜槐的下巴,微微冷嗤,“所以,你又在心悦仰慕谁呢。”
靠近时,沈子箫瞧见了她脖间隐隐的红痕。
他想起那时,甚至能感受到她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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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的每一次鼓张,她的眼睛如同一只林中鹿,惊讶的、害怕的、不解的,只稍再用力一些,便能……
姜槐见他眼神不对,两只手慌忙抓住他的食指。
她装傻充愣,连忙接上他的话,甜甜道:“我自然心悦你啊,殿下。”
这下眼睛都不眨了。圆圆的、明亮的、真诚地望着他。
她的杏眼好像会唬人。
“殿下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我为何不仰慕。”
没等沈子箫反应,姜槐伸手,暖暖的两只手包裹住沈子箫的手,将他牵至桌前。
掌心的温度在沈子箫手背蔓延。
“是我惹殿下烦恼了,都是我不好。殿下用膳吧,我特意交代李嬷嬷和后厨做了殿下喜欢吃的菜。”姜槐无辜地对他笑。
沈子箫缄默片刻,那阵危险气息好似又弱了几分。
姜槐惊觉自己的这个判断。心里实则依旧提心吊胆。
后来,他们相顾无言,十分沉默地吃完了这一顿饭。
饭后,姜槐最后弱弱试探,将小棠留下。沈子箫丢了句“随你”,以公务为由,又大步流星走了。
姜槐趴在门沿,垫起脚尖,望着沈子箫独自远走的背影,终于长舒一口气。
转身又看过桌上的菜,其实他俩根本也没动几筷子。
姜槐自个儿是实在对这些菜提不上兴趣,本着不浪费,吃得反而比沈子箫还多些。
唤冬春将一桌收拾了,姜槐便把门一阖,房内又剩了她一人。
她掂量着小棠从黑衣人手中拿到的药,思绪不禁飞远。
沈子箫是个阴晴不定的人,她从未见过他这般阴晴不定的人!
他瞧见她脖子上的伤时,并非是怜惜,许是快意,又许是别的什么,仿佛要扑上来再补一口的模样,吓人得很。
可偏偏是他。
现在她面前就两条路,第一条,与沈子箫周旋,直至彻底获得他信任,套出当年事情,最为直接,却也最容易满盘皆输。他眼里容不得沙子,一旦察觉她所图,必容不下她。再者,当年此案的证据并非来自沈子箫。他性格如此,生性多疑,难以亲近,究竟掌握几分,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知晓。
第二条,循着小棠与乘仙阁,探得幕后下蛊毒之人。此为间接,或许与当年花毒案下毒者有牵连,却仍需新的线索。
最为妥当的办法,还是双路并行。
姜槐在榻上“发奋”,左右滚了几圈。
前路迢迢啊。
不过颓丧片刻,姜槐又收拾收拾自个儿精神,起来琢磨那瓶药去了。
复刻药来说,对姜槐不难。以药推蛊,若有眉目,请教师傅,或有新的线索。这世界上,再没有谁比姜槐师傅芷戈更熟悉蛊毒了。
--
直至入夜时分,门扉传来叩门声。
姜槐收拾桌上的瓶瓶罐罐,高喊了一声,“进。”
原来是小棠。
手上拿着副帖子。
她自然对今日姜槐与沈子箫的斡旋浑然不知,却为姜槐带来些八卦。
“好生奇怪呢,慎书房门外好似跪着两个黑漆漆的人影……本来书房那外面连着湖,好大一块空旷地,奴婢刚刚走过,也觉着怪吓人的……”
姜槐自然也觉得怪。
只是小棠手上的东西更吸引她。
“这个,夫人,李嬷嬷叫我捎来的。”小棠这才后知后觉呈了上去。
原来是二皇子的生辰宴将至,邀沈子箫与她入二皇子府一聚。
13. 何谓撑腰
仲春廿日,天朗气清,换下寒衣,始见春衫。
三皇子府的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到了二皇子府。
张灯结彩,鞭炮花碎红撒了一地,几个小厮热热闹闹地拥着客人进府。
小棠正为姜槐拉开帘子,姜槐另一只手扶着车轸,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尤其气派的门头,再一转眼,沈子箫早就提步,衣脚边都够到阶沿了。
又这样。姜槐暗暗道。
明面上连着两大跨步,跟上沈子箫。
“殿下。”她轻唤他。
“等等我呀!”
沈子箫短暂驻足,微微撇头,只见姜槐身着嫩粉与芽黄的裙,笑靥如花,碎发飘动,犹春风拂面,提着裙摆向他跑来。
一时微风吹眼,沈子箫多停了那么一小会。
倏然,一只冰凉的手钻进他的袖子。
手还不老实。
左右摩挲之后,强行把他攥拳的手打开。沈子箫感受到,纤细的五指合于他手中。
所谓十指相扣。
他不动声色小幅甩了一下。
没甩开。
姜槐反而握得更紧了。
沈子箫不明所以,姜槐与他贴得近近的,轻轻拽他往前,又低声道:“陛下疑心我与殿下不合,在夜宴上都当众提出来了。现下这么好的场合,来来往往都是重臣贵眷,岂能放过洗刷‘谣言’的机会?”
他手便没动了。
姜槐又余光将他表情尽收眼底。平平的,没什么反应。
她心里偷偷笑,其实还挺好哄的嘛。
宴席至于中庭,他们来得早,戏班子还没开唱。如今在檐廊里走动的,不少都是些末流朝臣与官眷。
乌泱泱的人正围着沈昌平道喜,他那开怀的笑容得从那众人肩缝里努力找才看得到。
直至——
姜槐的眼扫过最前排,一人一袭白纱中单,金丝绣的重山在阳光下波光粼粼。虽不张扬,却也气度不凡,地位显赫。
原来是太子。
一人酌茶于人声鼎沸间。
沈子耀的目光洞若观火,放下茶杯的一刹,视线已然注意到姜槐。
此时,沈子箫默不作声将姜槐的手剥离。
姜槐恰好没瞧见沈子耀的目光,只因沈子箫动作,本能仰头看他。
沈子箫回她一眼,“够了。”
姜槐面上依旧温温柔柔挂着笑。
心里确是狠狠想把手甩两甩。
够了就够了,不领情的男人。
来不及应他,转眼见太子已然起身,向他们缓缓走来。
沈子耀一看便知文人气质。于夜宴中初见,推杯换盏间却不染酒气,如今一袭白衣,身形虽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袖子分寸摆动,犹如书中所言秉直史官之貌。
这是民间都要称贤的储君。与那二皇子的锋芒不同,沈子耀天然给人一种平易近人好相处的感觉。
他与姜槐二人同时做礼。
“三弟,三弟妹,也来如此早啊。”
沈子箫回:“哪及大哥。”
沈子耀顿了顿,背手笑道:“父皇常常念叨,六弟七弟走得早,原本我们应是兄弟八人,姐妹四人,和和美美的。父皇教诲,自然不敢忘,我这个身为大哥的,应当表率。”
“今日二弟生辰,他舅舅柳大将军半年前又刚刚带功回朝,父皇母后都要求礼官好好操办,我自也应做力所能及之事,以示珍重。”
相比沈子耀之话语贴心,沈子箫依旧淡淡,眼睛都不带移一下,“大哥如是。”
倘若夜宴那日,姜槐心中有所猜测还未得到印证。如今心中有数一二。
沈子箫对待兄弟姐妹关系很疏离。
不若说,他待任何人都是如此,无一例外。
沈子耀拍了拍沈子箫的肩,又看了看姜槐,这才低声道:“你俩还好吧,没闹矛盾吧?”
姜槐笑着摇头,连动珠钗发出轻轻响声,“怎么会。”
“那便好,那便好。”沈子耀若有所思点点头。
“宫宴那日,莫怪大哥鲁莽答话啊。父皇脾气,这三弟自然知道,父皇他最重的就是感情,定是希望你们好好相处的,你俩这圣旨皇婚,父皇亲自定下的,能有什么龃龉?新婚夜不回房,他老人家听了自然是来气的。”
“嗯?你小子,听进去没。”他又拍了拍沈子箫的肩。
沈子箫这才敷衍扯了扯嘴角,半做了礼,“是。”
“殿下,殿下。”太子妃在廊下唤。
沈子耀连忙回头,应了声,又嘱咐道:“我夫人来了,她原去引了家里弟弟见客,我这便不奉陪了,你俩自便。”
姜槐也答:“多谢太子殿下今日美言。”
大梁之制,寻常宴席男女分坐,待太子言毕,早早等着的侍女便引了姜槐先去女眷席。
沈子耀笑意不减,转身后却与沈子箫轻言:“身为皇子,婚事身不由己,你得知道。你手握边疆兵权,父皇怎能不看重?你要顺着父皇,父皇圣心,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眼见着宾客纷至,宴席将要开场之际。
比唱词先来的,是李全。
李全托着皇旨,高唱道:“传陛下圣旨——”
沈昌平与他人说说笑笑间,到了最打头的地方,恭恭敬敬跪下,道:“儿臣接旨。”
李全待沈昌平就绪,才笑着打开圣旨,又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二皇子沈昌平,文质有礼,辅政有方,德才兼备……特,封为燕亲王,钦此。”
话音落后,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沈昌平深深行了一个大礼,郑重接旨:“儿臣,谢主隆恩。”
朗声回荡在中庭。
众臣与家眷于是齐齐叩首,“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钟鼓,“哐”的一声,敲开宴席。戏台班子早早摆好姿势,一时唱念做打,引得欢声笑语重新开篇,热闹起来。
再次落座,姜槐才发觉,自个儿这位置,似是有些不对劲。
一桌零星留着的几个姑娘,是生面孔,彼此却天然亲近。姜槐仔细想,当日宫宴确不曾注意到这几位模样的。
举着酒杯回来的两人,一人身着紫袍,一人身着红袍,颜色虽重,发髻服样皆是阁中少女之制。
一桌余下几人,立马站起来笑脸相迎了,“苏姐姐,梅姐姐,快来坐。”
原来是世家贵女。姜槐默默推断。
何人姓苏、梅?思来想去,能在二皇子府这样来去自如的,应是传闻中苏侍郎、梅尚书之女了。
姜槐不过十六,与这些姑娘是差不了多少岁数。可按照规矩,她便不能落座于此。她不动声色地趁着空隙,回头一瞥。
遥遥隔了几桌,方寻见太子妃与他人讲乐。
回忆一番,引路的婢女礼数周全,娴熟将她引来此桌,却不想闹了个乌龙?
是乌龙么。
姜槐索性在一角安静抿茶。只得客随主便,随机应对了。
被人唤作苏姐姐的姑娘眉飞色舞,刚要坐下,又拍案兴奋道:“我刚刚去敬了二殿下生辰酒了!百闻不如一见,二殿下果真气度不凡!”
“这可是咱们万岁爷当朝,头一回封亲王呢!我在前排看得真切,待会定要同府里妹妹细讲一番!这旨意又是在生辰宴派李公公下的,可见陛下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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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疼爱!眼看,除了太子,当属二皇子地位最最尊贵!”
“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陛下呢,从前与先皇后伉俪情深,最疼的当属太子殿下了,如今这场面,这派头面子,陛下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旁人也未必能揣度几分。”
被人唤作“梅姐姐”的那位,早早就坐下,看着几人颇为热烈交换看法,淡评道:“好了好了,这话私下说说也就算了,在皇子府就谈些不成章的想法,被旁人听去要笑话的。”
“况且,今日席上,还有位咱们不认得的姑娘——”
几人兴奋的叽叽喳喳方停了下来,这才注意到席上的生面孔,目光纷纷转向姜槐。
“诶,你是哪家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苏瑾瑜警惕道。
姜槐挑了挑眉,随口胡了句三皇子府的,又补:“原是来向各位小姐讨个吉利的。”
“三皇子府……”
苏瑾瑜嘟囔一阵,三皇子今年不过二十四,哪里变出来这么个姑娘的。她怎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你胡诌乱攀亲的吧?谁把你引来这桌的,是不是偷听我们讲话来的,我从不知道你这号人物。”苏瑾瑜有定论了。
姜槐镇定自若,“娴妃娘娘,母家的,表妹家的,亲妹妹的,女儿,我该唤三皇子什么?”
众人被绕晕了。
姜槐放下茶杯,又自答:“自然是唤表哥。”
“我是三殿下的远房表妹呀。”
好几个人长长叹了一声,原来如此。
苏瑾瑜听罢依旧没弄清,不依不饶驳:“那你也不应坐在这里。果然同我爹爹说的一样,乡下来的就是不懂规矩、不识礼数!”
姜槐佯作惊讶张了张嘴,“我见姑娘飒爽风姿,莫不是苏侍郎之女?”
苏瑾瑜这才脸色好点,扬了扬鼻子,“自然。”
姜槐了然点了点头,“那姑娘未晓我爹娘姓甚名谁,怎么武断我从何而来呢?”
苏瑾瑜听到“武断”二字,火便蹭蹭冒起来。平日里谁敢与她顶嘴的?
“那你有本事报上来呀,怎么光会报一个三皇子呢?”
“再说了,你能攀上三皇子又如何?谁不知道他母亲出身啊,当年就是妃位娘娘里最末流的。你瞧着,打扮得普普通通,能报出个多好的身世来?怕不是偷偷打听了我们这一桌子姑娘的身份,央了小厮给你摸了个牌子吧?”
她又啧啧道:“更不要说,这三皇子十六就被陛下发配到肃州去了,我们几个都没见过这三皇子几面。他一无父兄爱,二无母家撑腰,性格又差得很。前不久回来嘛,陛下只给许了个六品官的女儿,根本不受重视的,算不得什么好门路。”
梅莺压下苏瑾瑜的手,“都说了,这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苏瑾瑜深吸一口气,只道:“那各位评评,我说错了哪一点?”
姜槐手中茶杯攥紧。
这是把娴妃、三皇子还有她一同拐弯抹角数落了个遍啊。
也就那性格差的半句说的不错。
姜槐并非隐忍不发的类型,她心里盘算着怎么气气这苏侍郎家的贵女——
直至一个冷冽的声音传入她耳,“起来。”
姜槐转头,才见沈子箫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
桌上几人脸上刹然白了。
沈子箫还未待姜槐反应,便把她用力提了起来。
他眼眸如锋,扫过几个精心打扮的面孔,只觉得心底作呕。
“你。”
苏瑾瑜吓得抬头,却又不敢直视沈子箫。
“明日叫你爹,滚到我府前,把那自荐的折子捡回去。”
“听清楚了?”
14. 表妹表哥
苏瑾瑜不知所措。被沈子箫的声音吓得脑中一片空白。
众人连忙反应过来一同行礼。
“三……三殿下……”她本能唤了一声。
沈子箫冷笑,继而命令:“苏南越这么教你礼数的?跪下。”
苏瑾瑜呆呆望了望四周,只见如麻雀般叽叽喳喳的一桌子人低眉顺眼,似被吓了哑药,倏然无言。
她半咬着唇,顿觉羞耻地缓缓蹲了下去。
膝盖还未着地,沈子箫揣了她一脚。
沈子箫是习武之人,力气不是苏瑾瑜能承受得住的。双膝立马砸到地上,她痛得欲喊,对上沈子箫阴鸷的眼睛,又连忙将声音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这下是跪得标准了。
“参……参见三殿下。”苏瑾瑜忍住呜呜想哭的哽咽。
这一举发生得突然,引得周围瞥眼。
实则,姜槐也吓了一跳。她有些揣测意味地望了望沈子箫。
沈子箫懒得去看苏瑾瑜,淡淡转向姜槐,“你想怎么处置呢。”
“表妹。”他特意咬重。
姜槐对此心虚,听得一阵生寒。怎么她口中的表哥表妹柔情似水,他唤一声好像要给人宣死刑一样。
那么多腌臜话,姜槐心里不快是自然。
但今日是二皇子封亲王之日,又是生辰,怎么也不该把事情闹大。
姜槐思虑片刻,小心开口道:“道歉……?”
沈子箫打量她,刚刚脸色差成那样,这会说来说去就“道歉”二字?
府中她那能言善辩的力气去了哪里。
“表妹果然不曾在军中。”他笑。
“像这种乱嚼舌根的,牵连甚广,依军法,灌哑药是轻的,拔了舌头也常见,或……”
沈子箫顿了顿,“直接打成半个残废,亦有先例。”
苏瑾瑜越听抖得越厉害,不可置信地望着两人,瞳孔不断放大。
拔了舌头、灌哑药?
怎么可能!
她爹爹好歹是侍郎,沈子箫怎么能就这样轻轻一言把她判成残废?
沈子箫又掀眼看姜槐,云淡风轻。
“表妹以为呢。”
苏瑾瑜眼泪夺框,“对不住,对不住小姐,对不住殿下,饶了我吧,我嘴无遮掩,我认,都是我的错,我道歉,求殿下……”
梅莺这时也跪下,正对着姜槐行了个大礼,冷静道:“臣女不才,也有几句话说。苏妹妹是性子顽劣些,倒也罪不至此。”
“女不教父之过,她年纪尚小,还不懂规范自个儿言行。望殿下与表小姐给个苏妹妹改过自新的机会,不如让苏妹妹正式道个歉,再让侍郎大人好好管教,罚思过禁足三月,以示皇家恩罚。”
姜槐余光扫了扫周围,离戏台子近的那一片还没反应过来此时发生了什么。
此事,若真要依照沈子箫口里的规矩,那怕是不仅要闹到二皇子面前,还要闹到御前了。
随意处置重臣之女,沈子箫不怕隆丰帝怪罪?
就算他沈子箫有办法,但锅整个不是扣在她头上么……
她若同意了,那便大有文章可作了。小门小户,不知礼数云云。
姜槐深吸一口气,朝沈子箫笑了笑,“不如,就依梅姑娘所言吧。”
沈子箫不满,正欲驳她,却感受到姜槐的手轻轻拉过他的袖子。
还拉了好几下。
苏瑾瑜见局势僵持,连忙又叩又拜,边掉眼泪边道歉,话来来回回说。
姜槐将苏瑾瑜拉起来,又招呼众人起身,要他们别放心上,好好吃席听曲。
沈子箫脾气还未真的发作,姜槐这些日子也摸了个几分明白。
她笑着说没事,手盖过他的衣裳,试探着牵了他一下。
牵动了。
几人眼睁睁目送三皇子与他那表妹离开。
准确说,是那表妹硬牵着三皇子离开的。
苏瑾瑜如焉了的花,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完了。
心里只剩两个字如雷直劈而下。震得她心神慌乱。
她如寻救命稻草般望向梅莺,“梅姐姐……多谢你出言……”
“三殿下究竟什么时候寻了个表妹入京,我真的从未知道这桩事……”
梅莺望着姜槐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无奈摇了摇头,“这还重要么?重要的是,三殿下做事出了名杀伐果决,就算他现在暂时放了你,也是看了如今这二皇子府的面子。可惹恼了他,他锱铢必较。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回去同苏伯伯回话吧。”
朝野中看不惯沈子箫的大有人在,他在肃州算不得什么乖顺之臣,但太子与二皇子反而从未多言沈子箫之过。偶尔回京,沈子箫与人呛声有,早有一批人敢怒不敢言。
可谁敢说出来,惹这位大佛呢。
苏瑾瑜眼泪滴滴答答混进汤里,浑然没了刚刚的意气风发,不知如何是好。
--
夜风拂过姜槐的脸。
姜槐左右打量,终于寻见一隅人少,堪堪才停了下来。
这并不算很长的路上,她想了很多。
沈子箫与她先前本来就没和顺的相处过。不是威逼利诱,就是沉默无语。
况且,众人皆以为她只是他远房表妹,将将沾了点亲缘关系,他完全没必要为了她当着众人的面让侍郎之女下不来台。
理由也许应该是,苏瑾瑜嘴里拐弯抹角骂了他,骂了娴妃。
她轻轻放下此事,或反而引得他不快。
姜槐犹豫着转过身。果然,沈子箫脸色好不到哪儿去,阴云密布不为过。
“殿下……”她唤他。
沈子箫微微蹙眉,“你在叫谁?”
姜槐不明所以,“三殿下,你啊。”
沈子箫了然点头,“那你应唤表哥。”
……
姜槐明白了,他还是迁怒她了。
“我……方才指引的婢女为我指错了地方,席上几人尚未认出我,我想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便谎捏了个身份不惹人眼,而已。”
沈子箫冷笑,“你省事?”
姜槐一时语噎,“那我不是还为殿下考虑嘛。陛下与太子多番强调手足之情,今日如此特殊,乃是二皇子生辰宴,倘若真按殿下那些责罚……事情闹大了,对殿下仕途百害而无一利。”
“我需你……”沈子箫觉得这话好笑。
他要她以今天之事,料明日之仕途?
姜槐没等沈子箫发话,连忙勾三指做出“发誓”之状,“殿下……我所言句句属实。我希望在策论中,愿清朗朝野不良之风,愿百官为民,天下常平的殿下,仕途通顺。起码……口齿之争,殿下的战场不在此处呀。”
“再不然,殿下教教我,下次怎么做,下次我绝不拦你……”
她的眼睛闪闪的。把他的手虔诚握于胸前。
今夜的月其实并不圆。但她眼眸如水,月好似在她的眼里补全。
沈子箫倒是有些被她哄得气散了。
只不过,他抓住了另外的关键。
“婢女为你指引错了路?”
姜槐接道:“是。我猜,许是宾客太多,一时出了岔子吧。”
沈子箫倒认为,并不一定如此。
姜槐偷偷看他反应。
却是沈子箫身后的一抹身影吸引了姜槐注意——
桃红色的春衫,正朝她摇着手上的白色丝绢。
“嫂嫂——”清丽的声音透过嘈杂的人声。
沈仟牵提着裙摆,如一匹轻快的小马,“哒哒”地往姜槐身边跑来。
后来,姜槐再回忆的时候,总是能想起初几次见到沈仟牵的模样,她总穿着让人一眼就能瞧见的颜色,声音总是这般悦耳,她像风筝一般,自由洒脱,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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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人。
沈仟牵气喘吁吁叉腰,侧目看了眼沈子箫,“三哥。”
“嫂嫂。”沈仟牵又朝姜槐打了个招呼。
沈子箫抱胸,“你跑这么急做什么?迟来了?”
沈仟牵挠了挠鬓边。
“我今日在宫里陪母妃呢,再来二哥这儿,自然迟了。”
她又缩了缩脖子,“你别训我啊三哥。我刚刚去二哥那儿敬了生辰酒的,况且……你知道啊,我是个坐不住的,碰巧一个转眼看见了三嫂……”
沈子箫睨她一眼,“你们关系倒好。”
姜槐眨眨眼,沈仟牵便挽上姜槐的手,“非也,我才见了嫂嫂第二次呢。嫂嫂长得貌若天仙,说起话来又天生让人喜欢,我便来做个‘狗腿子’罢了。”
“话又说回来,你们在风口这站着,怎么不去宴席上?我刚瞧了,这会玉楼春班子正演着《霓裳羽衣》呢,不去瞧瞧?”
姜槐要谢天谢地,沈仟牵宛若她的救星福星。
沈子箫扫了一眼她俩,“我还有事,你们去吧。”
沈仟牵拍手大喊一声好。
又瞧见他三哥眼神阴下来了。
她好字落音后,连忙补了句,“我是说——同嫂嫂看戏好,看戏好……”
沈仟牵拉过姜槐,待走远了些,才俯在姜槐耳边咬道:“同嫂嫂直言,我可怕三哥了。”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沈仟牵来得晚,座位却被安排在了单独一桌,那是安排人员时本就多出来的位置。
姜槐便坐在了沈仟牵身旁。
沈仟牵瞧见了小棠,笑意更甚,“小棠呀,你气色比那日好多了。”
小棠羞赧,跪下道:“奴婢多谢公主殿下赐言。”
沈仟牵摆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莫要放在心上。只是,你要谢我……不如,你与阿芸偷偷去问问府上小厮,有没有好酒,给我们这桌上一壶?”
两人只觉此夜良宵,公主提议颇好,连忙奉命去了。
姜槐瞧见沈仟牵如此热情,口里的婉拒也便没了时机出口。
她想了想方才沈仟牵半开玩笑的话,顺着问:“你怕你三哥做什么?”
沈仟牵说到这,肚子里便来了滔滔不绝的苦水:“嫂嫂,你要真问,我便把真心话说与你听。”
姜槐连忙抓了一把瓜子。
“三哥从前脾气倒还好,不如现在差。但他这个人,忒较真。小时候,父皇嘱咐我几位哥哥一同盯着我念书学礼,其他两个哥哥都是要我开心,怎么开心怎么来。可我三哥不同了……”
“他还真给我出论题,出对子。还威胁我——对不出来不准吃午膳。吓得我赶紧让阿芸去翰林院那一帮老头儿那搬救兵呢。”
姜槐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仟牵轻轻打了她一下,“不许笑,嫂嫂。三哥于我,真如老学究……不过,娴妃娘娘去世之后,他便再未问过我功课了。”
她叹了口气,“而且,我以为三哥不会娶媳妇儿呢。”
话头转移之快,姜槐堪堪反应,她挑眉,“这话又从何说起?”
沈仟牵苦脸:“他这模样,冷冰冰的,不会讨姑娘喜欢吧。不过,我倒听说,他原来还深得京中闺阁少女倾慕,毕竟文武不错,长得又仪表堂堂,只是因为……”
沈仟牵这才想起了些不该说的话,连忙生吞了准备讲的话,囫囵了一阵。
“因为一些事情,有些骇人。总之那一阵他变了样。如今从肃州回来,好像脾气更古怪了,若不是父皇,我想我真见不到三嫂嫂了。”
姜槐听过往事,思忖片刻。
“嫂嫂,我同你说这么多,你可不要告诉我三哥啊……”
正是此时,清亮箫声忽而穿透了长夜。
繁复的钟鼓礼乐渐渐消落下去。
只见一青衣男子,缓缓踏入中庭,吸引所有人目光。
15. 春风一醉
伊始,是嘹亮的几声,夺了众人耳目,再往后,慢慢转向轻轻诉语,气息滑滚间,箫音缠绵,节奏轻重缓急,让人遥想,犹鸟振翅于天,犹如鱼儿于水中恣意。
忽而,箫声断了两拍。
两拍之后,偃息的筝琴又一同加入尾声。
一曲毕,男子已然穿过中庭,来到沈昌平身旁。
“臣以新谱之曲,贺燕王殿下,生辰之喜。山河年年,愿殿下之气宇,如松柏永翠,如日月永辉。”声音清朗,如雨滴青竹。
沈昌平听罢,喜笑颜开,缓缓带领鼓起掌。
“好,好啊!不愧为曲中鬼才!”
青衣男子不动声色,又默默打了个手势,后头跟着的两小厮便将贺礼端了上去。
姜槐于人影交叠中看清这青衣男子面容,肤白如雪,五官标致,两缕短碎发在额两侧,手握箫柄,完全端方的斯文公子模样。
眉眼何等熟悉。
这不正是姜槐在乘仙阁遇到的误闯包厢之人么!
竟在此地相遇!
姜槐思忖间,阿芸与小棠已抱坛“春风醉”,风风火火来了。顺着沈仟牵的吩咐便盛满了两盅,塞进二人手里。
“嫂嫂,看什么出神呢,来,我敬你呀。”沈仟牵领着自个儿酒盅往姜槐手上一碰。
摇摇晃晃半杯倒。
姜槐连忙稳住。
她佯作好奇问道:“方才,那位吹箫青衣男子是?”
沈仟牵一杯下怀,笑得热烈,“啊,嫂嫂,你说柳曲啊。”
“柳曲?”
“柳曲,柳载雨。”沈仟牵一字一顿道。
“你不认得他?”
姜槐觉得这问句莫名,慎重摇了摇头。
沈仟牵神秘道:“那我三哥该放心了。”
“他呀,人如其名,是京中女郎们公认的曲才子。”
沈仟牵又挤眉啧啧嘴,“有传言,他为乘仙阁一舞娘写了半首曲,便引得那舞娘是心心念念,魂不守舍,非要攒了赎钱去跟他呢……总归,他写得一手好曲,这是真的。”
哪是什么斯文人,该是风流花花公子才对。
又是乘仙阁。
姜槐敏锐地捉到了这个词。也就是说,柳载雨并非是突然出现在乘仙阁的,他与乘仙阁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当日,他走错房门,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换句话,他与黑衣人的前后脚,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谋算?
“不过,那都是他平日里玩乐的名号。实则,他是我二哥舅舅柳大将军的庶子,算来,当属我二哥表弟的。”
姜槐带着几分诧异。
沈仟牵把姜槐反应尽收眼底,觉得她感兴趣,眉飞色舞要讲下去,“这个柳二啊……”
“小公主,又在抹黑我什么了?”
一阵淡淡清茶味盈入鼻腔,还混着,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味道。姜槐说不上来名字。
姜槐抬眼,只见柳载雨轻飘飘地端着个酒盏便来了。
耳力倒好。
恰好此时,柳载雨的视线顺着沈仟牵,落到了姜槐的身上。
四目相视。
呼吸之间,他眼底似有一丝困惑略过。
他认出她来了?
姜槐面不改色看着他,却心跳如鼓。
他探究的神情藏不住。
“你怎么来这了,刚刚不是在做我二哥狗腿子呢?”沈仟牵被打断,又被抓包,有些恼。
柳载雨这才转过眼,解释:“来得晚了,实则是被殿下罚酒来了。”
话落,柳载雨还真做敬酒状,二话不说将手中酒灌下肚。
“罚得好!你怕不是去哪里哄美人,哄得忘了时辰了吧。”沈仟牵不怀好意,揣度几分。
柳载雨脸黑一阵,“公主殿下这是什么话,莫须有脏水泼上来,我柳某岂是这种公私不分之人?”
“再者……这位女郎……”
他转向姜槐,“貌若天仙,倒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公主殿下不同柳某引荐一番?”
姜槐眉心一动。
沈仟牵呸呸两声:“这是我三嫂,你何处见过?”
柳载雨恍然大悟,脸上却无半分惊愕,只连忙作了个标准的揖,“参见夫人。”
姜槐回了礼。
他笑意不减,“若是三皇子妃,那自然是不曾见过的,许是误会了。不过,夫人与殿下大婚之日,微臣倒是去讨了杯酒。夫人气质不凡,有一二眼的缘分,或是这熟悉感的源头。”
“夫人请恕罪,我这人呢,眼拙,嘴皮子也不如咱们慧敏公主,今日若有冒犯,还望夫人海涵。”
姜槐与他对视。没认出来?
心底却有再三猜测。她可是领会过此人出口成章与“逃之夭夭”的本事的。
她还记得那日,他说,酒下肚便认不得路。
这不还精神爽朗的很么。看样子,与沈仟牵交情还不浅。
姜槐也装作误会一场的样子。
手中酒还未动,三人言至此处,两人皆看向她。
姜槐只得咬牙引了一杯,又稳稳道:“无妨,柳大人。”
姜槐记住他了。
两杯下怀,姜槐已经有些神志迟缓。她微微瞪大眼,凭意志撑着自己清醒。
天不遂人愿,只见沈仟牵利索将桌上那壶“春风醉”拎起,酒壶一斜,灌满柳载雨与她的酒盏。
“来,二位,今日沾我二哥便宜,饮得这‘春风醉’,莫不要负了好酒。到了我这桌跑不掉三杯啊,我先干了。”沈仟牵又撞了撞柳载雨与姜槐的酒盏。
姜槐心里大喊着不好。
怎么这一股酒蒙子的气氛。
原来公主殿下非是要拉她看戏,而是抓酒友来了!
沈仟牵三杯干得快活又开怀,嘴边酒液就用帕子抹了两下,盯着柳载雨与姜槐,叮嘱三杯一杯不可少。
姜槐想要推脱,却眼睁睁看着那自言“不胜酒力”的柳载雨也一口气干了三杯。
嘴里还奉着沈仟牵,好酒量、性情中人云云,不愧为草原儿女的后代。
果然,在乘仙阁,他是满嘴的胡话。
现下两个人又望着姜槐。
姜槐左右脑打架,念着欠给沈仟牵的人情……
喝三杯,她只怕是真得倒在小棠怀里了。
不喝,又要扫了沈仟牵的兴致……
喝!喝的就是春风醉!
她半醉半醒,就当还这位公主殿下人情了。
姜槐盯着那酒汤里的月亮。
好像眉眼弯弯的,阿娘的眼睛……这月亮在她眼前,一个晃成两个,两个晃成四个,再然后……
她瞧见一双冷冰冰的眼。
她吓得一哆嗦,酒立马醒了三分。
再一看,哪还有慧敏公主,哪还有柳载雨,身旁只有个沈子箫。
夜风猛烈地灌入姜槐的衣衫,她本能冷得缩了缩。
沈子箫把她拎来风口处醒酒。
沈子箫见她这般模样,问:“醒了吗?”
姜槐脖子微微往前伸了伸。
眨了眨眼。
于沈子箫眼里,她就如个酒鬼,脸上隐隐的红晕,眼睛迷茫仿佛蒙了层雾,呼吸粗重。
她站不动,整个人的力气都靠沈子箫的左臂撑着。
“嗯?你说什么?”
姜槐只是认出来了沈子箫这个人。
太好认了。噩梦里要出现的。
“酒、醒、了、吗?”沈子箫忍着耐心,一字一句。
实则,姜槐本能感受到,她要是说没醒,他估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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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找个地方把自己扔了。
但残存的一缕意识也起不得什么作用,嘴皮子不受自个儿控制,干脆装成个酒鬼。索性靠着沈子箫,一把环住了他的腰。
常识,不能和酒鬼讲道理。
沈子箫动作一滞。她攀了自己一路便罢了,现下还抱上了他的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半带嫌弃,左手从她怀里逃出,一把拎上了姜槐的衣领。
姜槐气鼓鼓,从沈子箫怀里,感受他的肌肉,下巴磕在他胸前,喊痛:“你……你在干嘛,扯到我头发了。”
沈子箫闭眼,真是恨不得把她一把扔了。
谁知她一不做二不休,手直接环上了他的脖颈。
沈子箫忍无可忍,两手掐住姜槐的腰……
她又贴上来了。
呼吸轻轻喷在他的锁骨处。还有一处柔软,也靠着他。
仰头,迷迷蒙蒙地望着他。
沈子箫本能震了震,移开了脸。
“夫君,你的眼睛好漂亮……”姜槐的食指缓缓摸上了沈子箫的眼。
沈子箫一把抓住了她作恶的手。
“张槐……你再如此……”
姜槐闻言,蹙了蹙眉,“什么张槐?”
沈子箫吸了口气,气笑了。
“你,张槐。”
姜槐也气啊,她迷迷糊糊间,鼓了鼓腮帮子:“叫我阿槐!”
……
子夜与明光站在沈子箫不远的身后,两人低头,视线相汇。
眉来眼去之间,两脸的难以置信。
这是他们要唤的“夫人”的女子。
这是殿下命他们带进地窟,又自个儿领上来的女子。为此,他俩还领了罚?
沈子箫二指掐住姜槐的鼻子。
“你要不要回府了?还是准备宿醉在路边?”
路边。
这词激得姜槐眼里泛了泪花。
她胡乱打掉沈子箫的手,“你怎么能这样!你……要扔下我……我告到你父皇那!”
眼泪流到了那一片红晕处。
沈子箫觉得自己也疯了,他居然在和酒鬼说道理。
“能抱好么?”他隐忍怒气。
姜槐迷迷糊糊,“嗯?”
没等姜槐反应过来,沈子箫一把环过姜槐的小腿,单手将她抱了起来。
姜槐一下失重,本能惊呼一声,环住了沈子箫。
沈子箫只觉今日蠢事做尽。她若真醉了,不如让沈昌平赶客时送她一程。
倒是柳载雨不动声色寻到沈子箫,言及沈仟牵酒瘾又犯了,拉着姜槐把酒言欢,真若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还想着拎她到风口醒醒酒。
姜槐在他怀里嘀嘀咕咕。
沈子箫警告,“你再乱动我真把你扔在这里。”
姜槐偷偷撇了撇嘴,吓得不动了。
马车落于正门,沈子箫阔步而行。
随风而至的,还有柳载雨。他与众人作揖拜别,遥遥在石守边望见沈子箫。
姜槐正眼泪婆娑,发丝凌乱在他怀里。
柳载雨咂了咂嘴。
世风日下。三皇子竟也如此。
估摸着路径,终是要迎面撞上的。柳载雨先行做礼。
“见殿下与夫人安好,微臣也便放心了。”
这叫安好。
沈子箫眼神划过柳载雨,淡淡:“多谢柳大人了。”
柳载雨被他那刀子般的眼神一刺,连连退了几步给沈子箫让出一条路来。
待三皇子府的几人走远,陈策在一旁问:“爷,咱回府?”
柳载雨若有所思,回首朝着现而还灯火通明的“燕王府”一瞥。
大红灯笼果真晃人眼。
“不回,打叶子戏去。”
16. 春风又生
姜槐自个儿酒晕得走不动道,东倒西歪在府门处打了套醉拳。沈子箫揉了揉眉心,不得已将她重新横抱入府。
李汐等在月云院,识相地给沈子箫推开门,顺带探进去看了几息,又识数地将门掩上。
春寒料峭,屋里地龙还过季烧着,暖洋洋的,蒸得酒气往姜槐脑门上涌。
沈子箫抱她进屋时,她手是好好环着他后颈的,脚却不安分,上下胡乱踢着要沈子箫放她下去。
沈子箫忍着不耐烦,将她头轻轻置于枕上。
姜槐腿乱放,于是便成了四仰八叉的模样,整个人翻倒在床榻外侧。
沈子箫扶额转身,懒得再管。
腿已然迈出去了两步,谁知脑海又浮出她那模样,临时回头一瞥。
实在不合礼数。
认命般闭了闭眼。
他转到她身后,一丝不苟地帮她脱去鞋袜,两手托住她的腰与腿弯,将她整个人都往里抬了抬。
随后,他扫过地上,又两指拎起那散在异处的绣花鞋,往塌边正了正位置。
顺眼了些。
沈子箫要起身,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嗙”的一声——
姜槐那不听使唤的脚背已猛地踹上了他的腰腹。
床榻都连带着剧烈震了震。
李汐原在门口候着命令,这一声也把她吓得不轻。
小棠自然也听到了,她脸上神情无措,站着左右为难,“嬷嬷,现在怎么办?”
李汐猜测二三,她是有经验的,连忙把小棠拉走了,只意味深长道:“随我去多烧些热水。”
--
姜槐这一脚正中沈子箫腹中部位,而沈子箫刚刚顺下的一口气直接从肺里倒了出来。
他气极反身,单手狠狠掐住了她作祟的脚踝。
姜槐连忙想要收腿,蹙眉喊疼。
沈子箫冷笑一声,没看出来,她天天喊痛喊冤的,力气挺大。
这算什么,梦里报私仇呢?
他手上报复性用劲,姜槐便疼得如条鲤鱼般缠着自个儿的衣衫翻来滚去求饶。
他嗤道:“张槐,你往日的乖与深情都是装出来的吧。”
“恨不得把我一脚踹死,嗯?”
姜槐闻言,片刻才反应过来,努力张了张眼睛,一个打挺便起了半身。
她又用两根手指撑了撑眼睛,指了指自己,固执与他纷说:“阿槐……”
唇齿间溢出的酒香气都喷薄在沈子箫脸上。
他凑近,冷若寒霜的眼睛盯着她,“你不是张槐?”
姜槐残存的一缕意识在此时为她拉响了警钟。
她心脏怦怦直跳。
突然在这时候来了个送命题。
姜槐望着他,装作与刚刚神情相似,空空思考片刻。
沈子箫不说话了。
姜槐的脚踝还被他掐着。她难受地扭了扭身体,离沈子箫那双冰冷的眼更近了。
但他那手纹丝不动。反而控制着她的动作。
疼痛使得姜槐更清醒了些。沈子箫非但没走,还始终与她保持着这尴尬而亲近的距离。
姜槐觉得脸颊两侧莫名烧,胃里也烧,想转过脸去。
沈子箫看出姜槐意图,倏然往前,与她近乎鼻尖贴鼻尖,交换呼吸间,她能清楚看见他的睫羽。
姜槐眨巴眨巴眼,吓得不敢动了。
另外一只手,轻轻揉搓着姜槐的耳垂,他声音变哑,只有她清楚听见,“我并非圣人啊。”
姜槐耳根子软,一阵酥痒,她不由地缩了缩左侧的肩颈。
“闹完了么,嗯?”
沈子箫衣服间夹杂的味道其实很好闻,像雪后松竹的清新,但这只是稍稍抚平了姜槐的不适。
况且,她此刻并非有意于此——
她纯粹是胃里烧得紧,翻来覆去想缓解,本能想把他推开,却反而被他抓住,动弹不得。
沈子箫看她骤然反胃的动作,知大事不妙——
他不复气定神闲,脸色微变,警告道:“张槐,你若敢……”
然而这事并非姜槐自个儿能掌控的,她唯一能掌控的是,下次,她一定、一定不会再为劳什子人情陪着慧敏公主把酒言欢,把自个儿身体赔了进去。
李汐确实贴心。
后半夜,热水确是给沈子箫与姜槐用的。
不过是,姜槐吐了沈子箫一身,他黑着脸要去净身。姜槐原也未进食多少,待酒水不再作弄她的胃,小棠与李汐才堪堪用热水为她全身上下擦洗一遍。
折腾了一夜,小棠给姜槐喂下醒酒茶,姜槐方才舒坦不少,沉沉睡去。
--
姜槐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傍晚。待她再醒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她撑着头起身,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
她警惕地环视一圈。
地方不大,像是个偏殿。屋里朴素得很,虽说陈列的东西都大差不差,她只瞧见了屏风上的打马图,那几抹翠绿衬于其中,还算有些颜色。
这并非为月云院,她在哪?
姜槐用拇指与食指捻起被褥一角,小心翼翼拉开,自个儿脚刚刚踩实在地上,想将自己撑起来,谁料一个腿软,人直挺挺向前倒去。
一个沾着寒意的怀抱接住了她。
姜槐抬眼间便认出了人,心里喊着不好,怎么闭眼是他,睁眼还是他。
她面上佯作无事般笑了笑,连忙转脸,单腿撑着身子跳了跳,试图从他怀里逃走。
却不料腿又是一软。
她这哪像喝醉了酒,好似是被马车轮碾过一遍身子,全身散架了便如是。
沈子箫沉色,半拎着她到了紫檀方桌边。
昨夜之事犹如碎片,一点一点涌入姜槐脑海,拼凑整齐。确是她对不住沈子箫。
姜槐难得躲着沈子箫的目光。
她也想明白了,她昨夜把自个儿床榻弄脏了,这处能是哪,估摸着就是新婚这些日子,沈子箫宿睡的偏殿。
沈子箫实则装了满腔数落的话来,见姜槐如个温吞鹌鹑似的,两手合于膝上安静坐着,反倒不习惯,一时间那些难听的话还无处道了。
一阵无话。
“昨夜,昨夜是我不对,殿下罚我好了。”姜槐眼底水光盈盈,索性先开了这个口。
沈子箫扯了扯嘴角。
罢了。
他未置一词,反手于袖口处取出一粒微小的白药丸,轻轻置于桌面上。
姜槐恍然反应过来,原来他是来寻她谈正事的。
“认得此为何物么?”
姜槐瞧着那药眼熟,正色用绢布将其托了起来。
左右观察一番,又轻轻放于鼻尖引了引,让气味慢慢散进鼻腔中。
她渐蹙眉,左右摸了摸鬓发,摸了一把空。
沈子箫观她如此,又从袖口中取了一枚银针与她。
姜槐嘴中言着多谢,神色却更为严肃,轻轻将银针扎入药中。不久后,银针与药接触处渐渐发黑。
“果然……”她暗道。
姜槐整理神色,清了清嗓子,慎重问道:“殿下于何处得此物?”
沈子箫如实:“于一位女官处。”
姜槐眼皮不自觉跳了跳。女官?
他开门见山:“此物与你婢女手中的解药,是否为一物?”
姜槐闻言,缓缓摇头,“是,也不是。”
她补充:“表面来看,确是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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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若不深知蛊毒者,断会将这二种定为一物。因二物之形,之味,几乎重合。实则,殿下手中这一颗药,比小棠手中的,多加了一味东西进去。”
“草药?”
“是毒。”姜槐断言,“殿下请看。”
她将银针还给沈子箫。
“确切说,这些都并非解药,而是毒药。殿下理应知道,蛊毒,可形容成我朝一大悬案。我于谷梁中,也听过几耳朵京城事。研蛊之术,一直是众说纷纭,可解蛊之法,同样有多家之言。”
姜槐顿了顿,思虑几分,又道:“我……自幼对医术倒还有几分热衷,故而跟着师傅看过些蛊毒相关的古书。解蛊可用解药,亦可用毒药。”
所谓,以毒攻毒。
“而恰恰,这并非解药。只是……延缓死期的毒药罢了。殿下手中的这一颗,毒性更甚。倘若小棠仍有三十余年寿命,那再服用下殿下手中的这颗,寿命便骤然缩短至五年。”
但一位女官,身上怎么会有与小棠手上同类的药?
沈子箫若有所思,将那药从姜槐手心收了回去。
“此位三品女官,是个寒门里的贵女。她一无父母于京,二无夫孩于府,称得上为大梁尽心竭力。”他淡淡道来。
“今日清晨,被发现死于燕王府中。”
“这药,是她昨夜错遗于燕王府的。”
姜槐顺着沈子箫的话,默默脑补了一下画面。他怎么知道这是那位女官的错遗之物?又是怎么拿到的?
若按寻常道理推演,那应是他亲睹了这药从女官身上掉落。
堂堂皇子,在二哥生辰大喜之日,去跟踪了一个女官?
他所说的“有事”,莫非就是这件事。
姜槐下了下嘴角,眉头皱得更紧了。不择手段?还是跟随风声?这也不似个皇子的做派。
沈子箫敏锐捉到姜槐有些鄙夷的神情略过。
他冷言道:“而我,巧合路过捡到。”
姜槐连忙点了点头,“我自然信殿下。”
巧合么,这世上无法合理解释的事情,都可认定成巧合。
沈子箫默了片刻,眼神打量她:“可我在想……我能信你么。”
姜槐欲言又止,连忙将昨天的残存的记忆又翻了一遍。
她依稀记得自个儿一半糊涂一半清醒的,说的绝对是胡话不是真话。
姜槐谨慎叩问:“殿下,你又问我这句话……那日不是说好了……”
“所以我正坐在这问你。”沈子箫打断她。
“能,还是不能。”
他再一次警告:“骗我的代价,尸骨无存。”
言则,她要是昨日真的说错了话,早不能与他平和地坐着通气了。
姜槐心放进了肚子里,顺势莞尔一笑,眼睛都没眨,“我的答案,永远如一。我心里没鬼,坦坦荡荡。”
“我永远不会骗殿下,我对得起殿下的信任。”
他终于言明,“父皇重视这一女官之死,托我彻查此案。”
此时,尚带寒意的春风推开槛窗,吹翻了桌上绢布的一角,又晃起了姜槐的鬓角发丝。
她与沈子箫各坐桌边一角,心中怀事,发丝略过眼帘,她望见沈子箫眼中一闪而过的决意。知此中事,犹燕王之始封,一条新途徐徐向他们展开。
多年前,或许也正是在朝堂之上,沈子箫被隆丰帝亲命督查花毒案一事。
此后九年,无论种种,他都对此缄默不言。
姜槐自然希望这一条路与花毒案息息相关。可以给她撬开沈子箫嘴的机会。
而心底另一个问题渐渐浮出。沈子箫,他为何要选在隆丰三十九年,奉旨接诏,从肃州,重回京城呢?
17. 吾谁与归(一)
姜槐整理思绪,问:“那殿下,又需要我做什么呢?”
沈子箫捻了捻手中的药,目光放远,“验尸。”
验尸?姜槐打了个寒噤。她一向和活人打交道的,死事,遇到过几件,不过那些人都算不得是好收场。
“不是说要我相信你?不是说想探明你婢女身涉朝堂官员控制一事?”他撑着下颔。
“这是个好机会。”
“当然,我不逼你。”
他眼中仿若执炬,倒让姜槐出神些许。反应过来沈子箫所言,她先一步点了头。
“多谢殿下信任,一言为定。”
哪里有她拒绝的空间,拒绝了不是变相打自个儿的脸么。诚然,如沈子箫所言,这是个好机会,也是道应时的口子。
“今夜子时,我让子夜护你去。”
姜槐刚喝了半口茶,半口都噎在了喉咙口。
子时!?知道的她是三皇子妃,不知道的以为她是沈子箫的死士呢,专门挑夜间行事。
赶尸才会选在这时间节点吧。
再者,他不是由皇帝指派的彻查此案么,是明路上有授意的,验尸是前置任务,何须在半夜偷偷摸摸?
姜槐脑中浮现了一个又一个困惑,而沈子箫无视她释放的种种信号,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她古怪地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怎么又一幅振奋下属的模样。
“进来吧。”他半仰身子,平静对着屏风外命了一声。
小棠这才低着头,快步进入殿中。
“她等你很久了,走吧。”沈子箫若无其事吹了吹手中的茶杯。
姜槐这才明白他意图,事情聊完了,立马赶客。
还真算的一环不漏。根本没想让她在这偏殿多呆一刻吧。
小棠支撑着姜槐,跌跌撞撞地将姜槐扶回了月云院。
事后,姜槐左右咬咬牙,她怎么越想越不对劲,沈子箫是不是公报私仇,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实则惩她昨天吐在他身上的事情呢?
她苦思冥想,转头与小棠嘱咐:“小棠,你既然肯踏踏实实跟着我,就必得好好关心关心我了。”
小棠还在给姜槐打热水,听到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手中拧布的动作一滞,“夫人,奴婢会的……?”
姜槐恨恨补充:“那你昨日不应配合阿芸和慧敏公主……起码,别让我碰酒了……”
她心里拿慧敏公主当朋友了。不为别的,她的性子让她天然亲近。
小棠跟她不久,宫宴又不在她身侧,自然有些习惯还没能熟悉到位。
醉酒这事,姜槐犯过一次。十二岁那年偷喝了师傅秘酿的酒,闹得药谷里不安生,鸡飞狗跳来形容不为过……这也罢了,打醉拳就是那会儿无师自通的。
后来,月清是绝对、绝对不会让她再碰那酒一丁点的。
姜槐心中明白,又有些郁闷,从小棠手里接过布,缓缓铺在脸上,稍微润了润脸,又认命般扯开被褥躺下了。
以往来说,姜槐此时不是在翻古籍,就是在琢磨些小棠看不懂的东西,小棠一般只在院内候着。姜槐时间观念很强,小棠难得见姜槐刚起了又躺下。
她思考前因后果,恍然,原来夫人是真的不胜酒力。
“夫人,要不……小棠再去小厨房催碗醒酒汤来?”小棠小心翼翼试探。
姜槐在床榻上,顿觉小棠的直肠子,闭眼遥遥挥了挥手臂,“不用,我补觉。”
--
子时,姜槐已然又换上男装,披上沈子箫所送来的夜行衣,悄悄推开房门。
子夜在房顶上等她。
待姜槐出了月云院,子夜才利索一翻,轻飘飘落地,现形于姜槐身前。
姜槐步子一顿,眼神停在他身上。
极快打量一番,才发现他与明光生得极像,不仔细认倒是真容易认错。唯独子夜左眉眉梢多了一颗痣,让人有了分辨依据。
与这人的旧账,姜槐心里冷笑一算。慎书房外一次,将她反手押下。府门一次,二话不说将她打晕了送入地窟。
子夜一挥衣摆,立马跪了下去,手呈拳状往左肩一撞,“参见夫人。”
姜槐被他动作吓了一跳。并非陌生,那日慎书房,她亦有所见识。心中有所猜测,这应是他们军中之礼。她幼时在京,没见过这样行礼的。
姜槐撇了撇嘴,脚步一转,径直往子夜身旁的方向走去,“我可不敢当子夜大人的大礼。”
走出去了几步,子夜方才跟上。
“夫人恕罪,先前种种,实则是属下有眼不识泰山。”
姜槐觉得他说话倒是有意思。
“恕罪,行,你开路。”
姜槐朝他使了个眼色。
子夜是个极其不走寻路的,这或也是沈子箫指明他护姜槐验尸的原因。他领姜槐飞上顺天府府尹之宅的屋檐。
大梁朝选官,乃是分科考试选举与推举并行。由制度上,就决定了这并非是个平等的选拔体系。各年名额,总有参差。又话说各地差异,尤其南北,考试影响因素甚广,名额亦做不到完全公平。
不过有一点可注意,那就是大梁取才问才不分男女,真有本领的女子,亦有同男子的机会,进入朝堂。
这也并非说学堂男女便几乎同数了,女子为官,还需一重要保荐人。这便足以打消许多人的念头。姜槐身边活生生的例子,她师傅,芷戈,年少时空有一身学识,可因无保荐人推关,才放了这庙堂实现抱负的长途,选择隐入江湖,做一名只问医术不留医名的神医。
而这位女官,名唤作海殊。乃是姜槐的表姨夫,名面上的父亲的直系上司。是近些年才被提拔上正三品的女官之一。
姜槐立于府沿,心中有不解。据沈子箫所言,女官溺毙于燕王府后池之中,竟是第二日才由小厮发现。
当真如此么?这是二皇子的供词。总之为种种原因,尸体被打捞后,确认了身份,二皇子先行让人送回了海府。
之后此事上达天听,隆丰帝震怒,才经由沈子箫接手。
她最无法理解的,还是沈子箫想要她做的事情,夜潜入海府,进行验尸。
这于她来说,并非是正常推进案情的手段,而形容为投名状更为合适?
子夜领姜槐缓缓走到海府后院。海殊身边并无父母,膝下也没有孩子,她的入仕后的日子,几乎只与公务为伴。
府中倒还有一人,那便是她的妹妹。
子夜轻轻交代一句,“得罪了,夫人。”
纵身一跃。
姜槐心惊胆战,晃了两步才稳住了自个儿的重心。
院中,右偏殿,停着尸体,子夜如此解释。姜槐缓缓推开门,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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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一道门隙,就可窥见此中具象——
殿中陈设简陋,直入眼帘的就是一具尸首,白布掩在女子身形之上,却依旧轻易能够辨认出,那应是海殊。
姜槐打量四周,此时更深露重,整个府里安静得可怕,一点风吹草动都极其容易发觉。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面纱,利索带上,蹑手蹑脚探了进去。
子夜将门阖上,然后蹲在另一侧,将火柴一擦,燃了火为姜槐照明。
“太医来过么?”姜槐边问,边从一角掀开白布。
子夜如实点了点头。
姜槐反身,火光照得子夜的脸明明灭灭,她看出他神情尤其认真。
来过了还找她验尸?
不对。
沈子箫在怀疑什么?怀疑她,还是怀疑太医所诊?其中难道暗含着什么隐情,需要她的推力。
“海大人的妹妹一得知姐姐溺毙于燕王府,就开始大闹,她非要燕王给个解释。昨儿……夫人知道,燕王刚刚得到册封,又是生辰之喜,谁会去招这晦气……”
子夜谈到昨日之事,摸了摸鼻子。
“太医是奉陛下之旨来的,可海大人的妹妹情绪不稳,只允许几位太医粗粗探查,不容大人身体有受到一丝冒犯……只得明日再……”
姜槐听子夜所言,打断道:“往前来点,光,聚到海大人脸上。”
子夜这些前情提要,都并非切中沈子箫要她午夜来验尸的重点。那就是说,子夜或许也不知更深的内情。
实则,姜槐粗粗掀开一角的时候就发现了海殊半头的白发。她正值盛年,倘若不是少年白的先天影响,便只有日夜辛劳才会如此。
谁人的仕途,都是自己走出来的。顺天府掌管京畿行政礼仪等多个核心,政绩白纸黑字写在案上的,可岁月也无声给人落下印记。
从昨夜溺毙,到今日打捞,浸泡在水中数个时辰,早已散发出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尸臭味。
可她死状是安详的。
姜槐细细探查一遍,海殊外表完好,是指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手指,指甲,也完好无损,没有挣扎痕迹。
谁人溺死的时候表情能做到这样安详?几乎可以断定并非失足落水而死。
也就是说,这确是一起谋杀?总之并不简单。
姜槐再探。
她的脖子上有勒痕。勒痕来看,应是从后死死囚住了海殊,但这并不能绝对断定海殊的致死因。
嘴唇泛青。姜槐联想到沈子箫手中的那枚药丸,也许……难道,海殊亦身中蛊毒么?
依据姜槐的经验,缓解蛊毒的药都是特制的,绝非有泛用这一说。她全身并无任何如小棠手臂上的症状凸显,那便大概率没有中蛊毒。
可蹊跷的是。依照海殊的死亡特征来看,她确实有中毒的迹象。
究竟是毒发身亡,还是窒息身亡呢?
正是姜槐思索时刻,门外忽然传来了几声脚步声。
有人!
姜槐瞳孔一缩,连忙使给子夜一个眼色,将手中火炬灭了。
正在此时,门外飘忽出两三个人影,他们要推门而入——
姜槐左右环顾,毫不迟疑,立刻将白布重新阖上,将自个儿的工具一收,拉着子夜往角落的书架后躲。
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门被打开了。
18. 吾谁与归(二)
一脚用力破木,两侧门受力,吱呀晃了好几下。
姜槐蜷缩在书架与墙壁构建的小角落,反身趴在最底层的格子上窥视。
月光透过门隙,洒进殿中。三个人影被拉的老长。
“是这里?”为首的男人,五大三粗,几乎占据了整个门框。
“喏,地上。”左侧人指了指。
“那就别废话了,老二,赶紧的,打火。”
那三人除了简单的沟通与命令,别无他词,姜槐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时候,那火折子已然被抛到了海殊的身上。
白布一下被点燃!
他们要毁尸灭迹!?
还来不及反应他们的身份,姜槐果断问子夜:“有把握悄无声息先放倒三个吗?”
至少,目前来说,偏殿周围应该只有这三个人。
子夜点了点头。
刹那间的动静极容易被发现,为首的敏锐捕捉到声音,聚焦到书架一侧,高喊,“谁在那里!”
几人快步走进屋中查看。
就在为首之人的布鞋即将靠近书架时——
姜槐看准时机,手上灌力,将书架猛地往前一推,轰然倒塌,书和瓶罐噼里啪啦地砸向三人。
与此同时,子夜迅速蹿到几人身后,两次飞身踹飞了两个较为瘦弱者,最后借力,一脚往那五大三粗之人脸上狠狠一踹。
三人当即被掀翻在地,有人抽搐地捂着肚子,有人连连后退捂着流血的眼睛。
姜槐趁着纷乱,连忙绕过几人,看准海殊,将那即将燃出一个洞的火星子扑灭。
三人踉跄着起身,子夜徐徐靠近姜槐,“夫人,要留活口吗?”
姜槐斩钉截铁:“留!”
几人天旋地转,大喊一声,“去你娘的,什么小贱人敢在这偷……”
话未说完,子夜又是猛地一拳上去,打得那人脸肿鼻歪,口水都斜飞了出来。
他又迅速闪到那人身后,连点几个穴位,那人当即直挺挺向前倒去。
剩下两人被那人封了路,正要反手之时,子夜用刀柄往一人腹中戳去,趁机又点上一人穴。
就在那五大三粗人准备扑上来时,姜槐举起身旁的青花瓷瓶,猛地往他后脖颈上砸去!
哐啷!
姜槐呼吸急剧加速,咽了咽口水。
不和谐的吵闹暂且停了。
三人最终倒做一滩。
她举着半碎的瓶口,眨了眨眼,又看了看那流血的后脖颈。后知后觉,她……她打了人?
除了从前在街边乞讨,会为了口吃食争先恐后,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伤人。
子夜慢慢从姜槐手中夺过碎片,见她神魂散乱的模样,他不忍地开口:“夫人……夫人……”
姜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夫人,现下不是从长计议的时候,你打算如何办?”
姜槐顺着子夜的指引回头,原来,这伙人是兵分几路,势要把这府烧得干净!隔着檐廊的其他几块院,在黑暗中,熊熊火光已然窜上了天!
明明火焰跳动在姜槐眼中,她意识到,右偏殿这里如果迟迟不显火光,再过不久,绝对会被几路包抄!
她又看了看已经被烧出一个洞的尸体,心中无比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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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海殊有这般的仇深似海?害死她还不够,竟然还要将她的尸体,将她一生攒下的府邸烧个片甲不留……
不对!还有海殊的妹妹!
姜槐与子夜没有听到呼救声,倘若她睡得太沉,绝对会慢慢被火包围,最后绝望地与火共同烧为灰烬!
她想保海殊的尸体。她亦想保这府中的人。起码,她在这里还没有参透海殊的死因。芷戈曾向她强调过,死人也会说话的,务必要尊重逝者。但倘若海府今夜真的被一把火烧光,谁来还清真相?
幼时被母亲强硬推出姜府的恐惧与无力感如同海水倒灌猛然吞没了姜槐的神经。
她严辞问子夜:“你去保海殊妹妹,有几成把握?”
子夜察觉姜槐的意图,瞪大了眼,“夫人,你要在此保海大人的尸体?”
姜槐从袖口缓缓摸出一把匕首,手颤抖地握住匕首末端。
她眼神却异常果断坚定,“你若保证,这三人在短时间不会醒,我便努力护住海大人。”
“我可以斡旋,不到万不得已不与他们见白刀子。”
“你护海殊妹妹出去,我虽实在不知三殿下谋划……现下确实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快快逃出去,去问殿下搬援兵来!”
子夜听罢,咬着牙开口:“夫人,殿下给我下达的命令,只是护你周全……”
姜槐眼中火光闪烁,辨明他话中之意,难以置信,盯着他骂:“海殊妹妹不是活生生的命吗!”
只是此时对峙,一道箭气骤然破开冷冽!
“唰”的一声,燃着火焰的箭直直射进右偏殿,击中海殊的腹部!
19. 吾谁与归(三)
接着,另一箭也紧随第一箭的箭羽,飞来。
“叮”的一声——
子夜反应过来,快手抽出身侧利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第二箭扫飞。
趁着时间差,左脚勾住左侧门,右手一够右侧门,用力一推,将门阖上!
紧接着,不过瞬息,箭矢“砰砰”砸向木门。
姜槐在阖门一瞬间扫过夜幕中的人影。熊熊火光倒让漏面的人清晰几分,后院檐廊,左偏殿屋顶,不远处的院中……看到了,对方起码有二三十人!
呈包抄之势!
眼下却真不是谈能否保住所有人命的问题了,如何出得了这个门,如何先守住自个儿的命,已然迫在眉睫。
子夜用背顶着门,整个人被震得紧,只觉门被箭射得千疮百孔,如疾风过境摇得门成“风雨飘零”之态。
姜槐眼见事态严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率先扑灭火星,将那枚箭从海殊身上拔下。
得罪了,海大人。姜槐心中默念。
紧接着,姜槐摇头四处打量——
书架坍塌边的八仙桌,一看便是“缺胳膊瘸腿”扔在角落的。姜槐粗粗估算,还能用。
她立即起身,毫不拖泥带水,快步两下,便使出全身还留着的劲,将那桌往门口拉去。
“我数两声,两声之后,你后退,用桌子堵上门。”姜槐沉声命令。
此时,屋中寂寂,黑得不见五指,子夜却仿若见到姜槐眼中燃起的心火。
没来由的,不合时宜的,想到昨天那个抱着沈子箫耍酒疯的——
他们夫人还真是“八面玲珑”。确是有许多面。
姜槐两声后,子夜配合着往旁边一闪,桌子“哐”的一声顶上门缝。
姜槐道:“过来,顶住。”
子夜见姜槐刚刚眼中的怒气已瞬间转为冷静。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了一个相似的人,于黄沙之中的刀剑光影,策马扬鞭。
谁家闺阁姑娘见过这舞刀弄剑,还是有死亡风险的场景不腿软啊?他看到了姜槐的困惑,看到了她的愤怒,她的渴求,却未见她的退缩与恐惧。
她当真是年幼体弱多病的世家小姐?
他心中思绪翻飞,动作却敏锐,照着姜槐吩咐所言而作。
姜槐见门暂时堵死,才稍稍顺了一口气。她回眸打量过海殊的身体,那一箭破开人的腹部,伤口醒目刺眼。一阵痛感涌过眉间,油然心生不忍,又移过目光。
这事实在是做的畜生不如!
转眸望向那叠着被放倒的三个人。大概率与门外的那些人是一伙的。全部穿着布鞋与粗麻衣,都是些藏青色,深灰色的布料,怎么看怎么像是民间队伍,怎么会想到要来放火烧了海府?
甚至要海殊尸骨无存。
她沉气,狐疑问子夜:“殿下当真,其他什么也没交代你?”
子夜留意姜槐的怀疑,直截了当回答:“夫人,都这种时候了,属下何苦骗你!殿下与我的命令,从头到尾都是保护夫人!”
“况且,殿下的许多决定,旁人根本无法左右。更别说是与我们吐露心声交代些什么了……”
姜槐仰了仰天。
她已经听见了,门外大声嚷嚷的声音。很快,也许他们会破门。
子夜的身手,她刚刚领教。以一敌十,还算不在话下。可以一敌二十,三十呢?沈子箫不是边疆杀将吗,深入虎穴,只派个小将将军,他只是这么想的?
倘若真的到万不得已,最差的情形之下,要见刀子,生死难料——
她望了望这四方的天。有些慨叹。
母亲幼年的那双手,那双眼,用全力将她推出纷乱,给了她生的机会。她会辜负了父母,辜负师傅吗。
她还没有还他们清白,却到了要考虑山穷水尽的地步。
她又回头,看见疮痍的女官大人。现在,就在她身后,她生生背着两桩疑案。
她手心紧紧握紧匕首,只听得一声猛烈撞击——
他们来了。
姜槐的心重新跳起来,提到了嗓子眼。她直接上手,与子夜一同顶上那扇门。
“小子,我看到了,你们有两个人在里面。”
忽然,门口动静轻了些,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声音犹如贴在门上所传,刻意压低了声线,听得姜槐快要生理性作呕。
“现在乖乖开门,老子饶你们一命。”
“否则……老子三兄弟是不是还被你俩干了?要是老子破门进来,第一刀便是捅了你们!接着,脖子一刀、心口一刀、底下孙子一刀!”
姜槐比了个“嘘”,让子夜莫要接话。她硬着头皮,听着让人犯恶心的话。
见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人转而怒气冲冲威胁,“你俩以为自己在护什么!一具尸体?省省吧,人都死了,还想跟着一起陪葬?”
话锋一转,“也成啊,蠢得猪狗不如!老子门口一烧,你们照样出不来,就圆了你们的梦,和这具尸体,死在一块儿吧。”
“老九,火折子呢,拿来!”
又出现了另一个声音更亮的人,细细碎碎道:“……大哥,不成。老大叫我们要亲眼看过那尸体再烧的……得先破门进去。”
……
“老子要你提醒。”
拍脑瓜的响声。
“阿成,葛大,几个五大三粗的,给我撞!”
一声令下,情形忽而变了天。
姜槐死命抵着桌子,那几人“嘿”一声,便回退攒力,“哈”一声,便使劲往门上撞。
撞得沉积的灰尘,木屑都四散在了空中。
姜槐被撞得手臂发麻,险些撑着的腹部痉挛。
她咬牙,子夜也在一旁拼命死扛。
终于,在一阵巨大的合力撞击,门“哐啷”一声,半截以上的木头都给撞飞了。木屑扬了满天。
姜槐察觉之后,迅速后退,撤到海殊的身前,袖口藏着的匕首,她更用力地握紧。
其实在青崖山,姜槐有半句话藏在心中。
她惜命,但她根本不信命。
她终于看清了,没算错,确实是二十六个人。打头的一个,胡子拉碴,眼神凶恶,半敞着布衣,像是经手人命生意的,总之也不会低于手起刀落的宰户。
后头站着三个,举着火把的,带着棕色头巾,依旧穿着藏青麻布衣,年纪看着比为首的轻许多。
其余人,都是民间家常的衣服,已然排好了队站在后面。唯一可以说共同的,便是叫上那双黑色粗制布鞋。
为首的一下从身侧一人那抽出一把长刀。刀光在火中亮了亮。
他冷哼一声,提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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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一步一步走进殿中。
“真没用啊,废物们。”
他嘲笑姜槐和子夜。子夜倒是看着人高马大,习武人士的样子,配的剑粗看看也有讲究,这另一人姜槐,他是看不上。眉眼长得跟姑娘似的,穿得也太斯文。
伤阳气的东西!
他缓缓举起了刀。子夜一个前步,挡在姜槐身前。此时两人都未轻举妄动,观察着局势。
男人更是耻笑一阵,“哟,挺仗义嘛,保护小弟啊。”
眼中的杀气已然抵挡不住,他自负地吩咐身后人:“都不许过来!等老子亲手宰了这两个废物,再把这偏殿给烧了!”
姜槐刚刚与子夜串气,倘若情势不对,他可直接见机行事。
那刀是朝着姜槐来的!
徐徐地、不换不忙地,架到了姜槐的脖子一侧。
“我先送你去见海殊啊——哈哈哈哈——”他那嘶哑的声音拖长,每一句话都回响在院中。
于是,他骤然挥舞起刀!
姜槐瞳孔急速收缩,她能感受到,这一刀劈到她身上,她必定尸首分离!血流成河!死相恐怕比海殊还要难堪百倍!
但这是个机会,只要……只要……
再近一点,他毫无防备准备一刀砍下的时候,她直接用刀子扎进他身体……然后,子夜再偷袭第二排的三个人。
起码擒贼先擒王,群龙无首,骚乱便有了可乘之机。
男人瞪大眼,血丝几近要爆出眼球,快意张大嘴,“去死吧——”
就是这刹那!姜槐将要抽出手心的匕首,却发现——
落下的不是刀。
那手忽然失力,刀“砰”的一下,砸在了地上。
男人依旧是瞪着眼,几乎黑眼区要突出来,肌肉夸张,长着大嘴,向姜槐直直倒来。
他脖颈中一箭。几乎是致命伤。
姜槐吓得不轻,本能抬眸。遥遥处,一颀长人影立于顶上,举着弓的手正缓缓放下。
好像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与她相视。
事情出现了转机。
留活口是上策,子夜立即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间,一下放倒三个举着火把的人。
人群开始骚动。
“怎么回事啊……怎么……”
“你们快看!后面!”
霎时之间,一众人影齐齐跳入院中,速度快如闪电,顺势包抄了原本的那批人。配饰叮当,姜槐听着整齐的跑步声,有了几分猜测。
那批人被活生生压制下。
来者禁卫军。是沈子箫,来了。
姜槐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她有些呆呆地望了望已经被押下的许多人,还有倒下的那头头。场景有点太乱了,声音也太杂了,她渐渐屏蔽了外界。
结……束了吗。
海府被闹翻了天。一半人被分去救火了。
正是此时,军中报告:“当心!有人咬舌自尽了!”
话音还未落,只见那批被押下的人,竟无一例外,选择了咬舌自尽!
地上死不瞑目的人,手终于缓缓摸到了那把刀,他凭着残存的力量站起来,耗尽全部的生命与力量,举起刀——
竟然一下捅进那三个叠在一起的人!
一刀穿三命!
血当场就溅了两米高。
20. 吾谁与归(四)
姜槐真的被吓住了,连连后退。子夜立马护在她身前。却见那人最终也朝着渐成血泊的方向倒去。
瞠目结舌,不为过。
沈子箫来到姜槐身边时,她手里还紧紧握着匕首。他看到的她,眼神中的忌惮与戒备使她整个人呈现应激状态。头顶与脸颊边全是密密麻麻出的汗,汗珠滚落着。脸上还有两处灰扑扑的,惹了尘。
她的杏眼天生润,如含水般,紧紧盯着沈子箫。
沈子箫顿了一刻,轻轻牵起了她那双紧握的手,另一手慢慢擦去她脸上的灰尘。
他低声安慰:“没事了。”
姜槐没动,依旧只是望着沈子箫。
沈子箫看了眼子夜,“先护夫人回府吧,这里我来。”
姜槐扯了扯嘴角,终究问道:“殿下决定将海府里的人如何办,海殊大人的遗体如何办?”
沈子箫未曾想她先开口的是这么一句话,顺着答:“府里的其他人没事,火还不够烧了整个府的。遗体,禁卫军自然会好好看护。”
姜槐这才缓过神,点了点头,冷静答道:“好。”
然后转头,就要走。
沈子箫觉得奇怪。她仿若变了个人。与对着他哭,对着他直言告白的,对他耍酒疯的模样,总之不管哪个模样,完全不同。
他眸光随她,只看到她梳的整齐的发冠,侧身从几排正在处理的死人中走过。
风徐徐吹起她的头发与衣摆。她另一只手握着拳,攥得关节近乎发白。
在硬撑着。他这般想。
--
直到将近第二日,天边翻起鱼肚白的时辰,三皇子府中有了动静。
这不是什么难做的差事,姜槐只是关照李汐,沈子箫回府的话先行通知她一声。
姜槐回来时,马不停蹄梳洗一遍,搓了好几遍才搓去身上难掩的血腥味。换了衣裳,她一个人静静坐在院中。
李汐照做了她的吩咐。
谁知,原本还在眼皮打架的姜槐,听到消息,立马站起来,茶叶不喝了,茶盏搁置在桌上,提步就往沈子箫那赶。
李汐连忙在后面追,“夫人,你走这么快作甚,殿下最快也刚到书房呢,慢些吧!”
姜槐笑了声,“去吵架。”
“嬷嬷不用跟着。”
--
沈子箫揉着眉心,将一叠于府中秘密收集的资料放在书房内阁。
海殊之死,他虽料到其中有内情,却不想事情还远没有那么简单。
起码,比他粗粗估计的,还要牵扯甚广。这怕是一桩要办许久的案子。
姜槐不顾明光阻拦,直接敲响了书房的门,“殿下,我找你。”
她直白的不像话。
沈子箫今日有些头疼,姜槐那被吓得不轻、如小鹿般的模样烙印在他眼前。他原本是该去看看她,只是回来实在太晚,他料想她受了惊,该好好歇息了。
中午再去。却不想,她没休息,还直接找上了慎书房。
更不想,她面上竟看不出丝毫受影响,反而笑着跨进了书房。
姜槐已然换上了平日里浅色衣裳,挽了个简单的发髻。
依旧那双眼,颇为真诚地看着他,“殿下,今天阿槐的表现,你还满意吗。”
明灭的烛火在她眸间流转,情绪却不似表面。
沈子箫微微蹙眉,这话问得毫无由头。
他克制地答:“何出此言?”
姜槐心底冷笑。她以为堂堂三皇子,行事光明磊落,不屑于逢场作戏呢。
原来他会。他还会装。
姜槐挤了挤嘴角,“按照殿下的作风,殿下最是公事公办,泾渭分明的一个人了。给了阿槐任务,不应当立即问问阿槐,验尸验的如何,查出什么了吗?”
“殿下不问我,我心里好慌好慌。”姜槐委屈地捂了捂心口,“我睡不着,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我怕身边的匕首某一刻就架在我脖颈上了,我立马就跑过来了,你不应该问我吗?”
沈子箫更觉她话怪异。很差的印象,他在她心里成什么了?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他要下手,有的是机会,何须要让她活到今天。
思来想去,恐怕是刚刚那血腥的场面,她还未能迅速走出来。
他斟酌道:“无妨。事发危急,不如早些休息。”
沈子箫又清了清嗓,“验尸之事,需纸墨明确下来。过两日亦可,正好你整理思绪。”
那他真可谓贴心。
姜槐深吸一口气,面上依旧挂着笑,“那,我斗胆,能问殿下几个问题吗?”
沈子箫默许。
“殿下,对我今日表现,还满意吗?”姜槐一个字一个字吐,问了遍开头同样的问题。
她从他在火光中出现的刹那,就明白了所有。
他是想布局啊,他想看看有没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事发的节骨眼上再做文章。
凭他一个多年征战沙场的人,会想不出先重点观察海府与二皇子府?她与子夜去的时候如此轻松,何尝不是他棋局中的一步呢。
姜槐本就觉得奇怪,如今推断,他会想,这是个一举三得的事情。
第一,他或许信不过太医。他明白姜槐医术并非平平,可称得上优异。而姜槐与海殊非亲非故,她倘若去验尸,所言作假是几乎不可能。若她所言与太医相合,那便有了死因确切定论。
第二,他要办案。他想,他赌,会不会有漏网之鱼呢,又会不会有亡命之徒呢……倘若这案子并非看上去那般,也许,案发之日,所有人线索掌握不充分的时候,销毁证据是一种选择。他暗自埋伏,以姜槐与子夜为饵。人少,捉拿归案。人多,恰好一网打尽。
第三,他依旧要试姜槐。试她对于三皇子府,究竟有没有异心。
挺好,姜槐喜欢和有脑子的人博弈。
但她平生不喜被蒙在鼓里,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饵料。她这条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她觉得被人当做局中的一枚小小的棋子,这种感觉太坏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岁月,她都想着,总有一日要为自己搏出一片天。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为了目的,她可以演戏,可以忍让,可以妥协。但她讨厌受人摆布,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我猜的对吗,殿下。”她眨了眨眼。
姜槐极尽所能,节减所述用词,更少带着心中的愤懑。她知道,这是条很长的路,很长的路走,既然已成事实,她一定要得到些什么。
沈子箫沉默片刻,与她对视,“今日某些时刻,我忽然觉得,好似从未认识过你。”
不,其实是认识的。
她说心悦他的时候,确实满怀仰慕之意。但忽略了一点,在所有接触中,她都很聪慧,比大多数人聪慧得多。
他淡声,“你说得对。”
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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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承认,她问出口,道出那一举三得时,他片刻慌了神。
并非是计谋败露。若每一环节都身在其中的人,看出来不难。若是没看出,没有猜测,他反而觉得蠢笨了。姜槐不是这种人。
他的那一丝慌乱,也许是为了那个希望印证的答案。
姜槐有时恨不得给自己嘴一掌,她说他如明月,他到这时还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样?
这架怎么吵。
被戳穿时,他依旧惜字如金。平静,一如掌握其中。
姜槐的眼里就这样霎时盈满了泪珠,她等他答完话,眼泪啪啦啦往下掉,如断了线的珠串。
沈子箫起了身,往姜槐身边走了几步。
姜槐咬着唇,抽泣道:“殿下,你果然如明月,不肯惹尘埃一分?”
“你想测我的心,一遍,两遍,不够。非要先利用我,撕开来,搅一遍,看清黑白,以身证道,才能放心么?”
姜槐决定换战术。他就吃哄他那一套。
沈子箫靠近她,手慢慢环住姜槐。他从没做过哄女人的事。见她的眼泪掉成这般模样,心中有一丝绞。
听完她的话,他刚想拍拍她的背的手,手指忽然克制地蜷缩了起来。
她在他的怀里,她仰头颤抖问:“你说啊,殿下……”
沈子箫粗粝的指腹轻轻划过她的脸,试图抹去那些泪花。
他现在看着并不舒服。是那种想让她不哭的不舒服。
前些日子还不觉得。
“别哭。”他轻轻,慢慢地重复。
姜槐仰头,嘴角含着咸泪,“那殿下,我问你。我辜负你信任了吗?”
“你现在,有一点点相信阿槐这颗偏向殿下的心了吗?”
沈子箫感觉她字字叩问都砸在他心上。
对,他飘过的一缕希望,如此。他确实想借此布一个小小的网,他希望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而在此前,他人生二十余年,没有生出过这种感受。
他承认,她的眼睛很有吸引力,水灵灵的,像透光的宝石。但他没说过,他不喜欢看女人哭。
甚至于,厌恶。
当然不是对姜槐。姜槐没有如这般掉过眼泪,眼泪好像滴进了他的掌心,顺着脉络流进滚烫的血液。
“若真如你所言,我信。”他声音依旧冷冽,却是姜槐能感受到的,态度软了下去。
到这般情景,他还要加上些限定词。
棋逢对手。她心中有些感慨。真相不如她所言,就不信了?
“那你承认吗,你对我很坏。”她又喏喏问。
“承认。”他发现手指无用,只得拎帕子为她擦起了下颔。
这话信不了一分。姜槐觉得。
“那我要点补偿,过分么?”
“不过分的补偿,不过分。”
……
姜槐心中冷笑,随口先胡诌了一句。
“那……殿下亲我一下,过分么?”
姜槐想起师傅所传,人总是爱折中的方案。她要得到些东西。试了一番,发现沈子箫依旧不为所动。
他不会爱她。他如今只是把她当成个满心满眼是他的小姑娘。
姜槐甚至直接拍板了自个儿的猜测,他多多少少会拒绝侵入性的亲密。
那便好了,她先提出一个让他为难的要求,等他冷脸拒绝,她在提个更容易实现的,也是她真正要的。
21. 吾谁与归(五)
姜槐都在脑中预演过了。他若不掐着她下巴威胁她,那说明她这一番慷慨说辞起了几分作用,也算是在他心上划过几刀,留下什么,也许愧怍……
他这样的人,会愧怍?姜槐缩了缩脑袋。也许是印象吧,提醒他,下次再拿她做头棋的时候要考虑一二。
总之他大概还会是这样——
耻笑一声,说些,“你做梦”、“是不是太给你好脸色”云云。
明明才生活了没多久,姜槐发觉,自己已经熟悉他的行为方式。
她心底想了这么多,面色却是没变的。澄澈的眼睛仍然直直看着沈子箫。含情脉脉的样子,乌黑的眼瞳好像洗过的墨翡,哭得翘鼻尖上都落了泪珠,再顺着脸颊缓缓落到帕子上。
她再用力吸了吸鼻子。
是我见犹怜的模样。让沈子箫想到了一些柔软的动物。
沈子箫在此刻归因。
她快步而来,又气又闹又哭,控诉他瞒事。控诉他利用她。她说要拿东西来换。
那块帕子湿得半透,沈子箫摸了摸手心的湿润。是为什么呢?
她想要的补偿只是如此?
而在姜槐看来,沈子箫始终是冷冷淡淡的表情。她等了片刻,发现他这样子似乎在考虑什么……
她干脆提出第二个建议,“不如——”
不如,殿下让我一同跟进这桩案子吧,我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一切都在她预料之内。
她的话还未出口,嘴角忽然一阵冰凉触感。
瞳孔放大——
姜槐感受到,沈子箫贴着一滴刚刚砸落的泪,薄唇顺势盖在她的嘴角,连同她的舌尖也感受到了咸涩的味道。
他轻轻抵住唇角,舌尖慢慢往里,将她还未出口的话吞没,直至她的上唇被他彻底含过。
姜槐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然从她身后缓缓抚过她的脖颈,徐徐揉了揉。另一只手持上了她的腰。她敏感地一缩,反而更如被他捕获在怀中——
他的大手这才轻轻擦了擦她的后脑,顺着头发的纹路,掌根擦着她的耳垂。
姜槐心里如马奔腾过,还没能理解现在到底发生什么……
他身上的味道萦绕在她鼻腔,这次并不带着危险的讯息。他的舌尖擦过她,又稍稍一退,再轻轻含过她。
唇上一阵如电酥麻,痒意爬上耳朵,爬上她的脸颊,还漫进她的眼底。
姜槐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不知不觉,她身体的重心前倾,膝盖软了软,顺着他的掌心,上身都仿佛是依靠在他的怀里。
她要呼吸不过来了。
但她的手都被他控住。
没办法了,她用牙齿试探性咬了一下他的下唇。
空气终于换回了她的肺腑。她本能地撑开他。
沈子箫被她一推,才收回自个儿的手。发现了。姜槐喝完酒,脸红。轻轻地碰,还是会脸红。
总归她是没哭了。
姜槐心底的慌乱只有自个儿听得见,震惊让她说不出话来。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沈子箫在做什么,真的亲了她?!
也不对……这能叫做亲吗,他都快……
沈子箫挑了挑眉,“不如什么?”
思绪被他的话打断,姜槐的神才飞了回来。
“不如,我还是同殿下讲讲海大人死因……”姜槐讪讪陪笑,连忙将刚刚心底的话修了大半。
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也减了大半。
沈子箫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不自觉扬了扬,“不急,你先好好歇息。”
“我让明光送你回去。”
姜槐连忙接话,摆手,又笑了笑,“不用不用,殿下。我自个儿回去。”
沈子箫见她两手提着裙就跑,不过眨眼功夫,那人影就溜没了。
他淡淡哼笑,摇了摇头。低头一看,湿透的帕子还留在掌心。
女子爱哭,他从前是知晓,也厌恶,但他不认为自个儿会和这样的女郎产生交际。
很新奇。
一阵突然后,镇书房又归于寂静。
明光于殿外敲了敲门。
“殿下。”
沈子箫将帕子折了两折,没抬眼,只允了一声,“进。”
“子夜回来了?”
明光跪于殿中,回禀:“夫人走的前后脚,子夜刚刚回来。”
“属下是想问,苏侍郎一事,是否需暂缓执行。”
沈子箫莫名,“你缺胳膊瘸腿了?”
明光恍然,领命道:“属下不敢,属下明白。只是怕海大人之事事发突然,不知殿下如何处置缓急。”
沈子箫半靠在椅中,给了明光起身的手势。
“此事,并不单是我们急。但也要不得多少人手,你且安心去办你手中之事。”
“叫子夜进来回话。”
--
姜槐精神站岗了将近半日,偏偏想参与海殊这事的时候,又犯了小聪明。眼下参与不成,还莫名……
她立马将刚刚的画面从眼前抹去。卷了被褥套头,她不禁思索起自个儿给自个儿立的角——一个从读过沈子箫策论便深深仰慕他的、满心都是他的、被利用了还要以吻为补偿的痴情女。
死都不怕的那种痴情女。
今日,等他到天破晓,竟非但没能真的拿到些利益,还一点一点加深了这样的刻板印象。
不对,这个问题的关键不是在于沈子箫吗!
他若拒绝了……他本来就应该拒绝啊。姜槐越想越觉得自个儿的推断天衣无缝。
她又翻来覆去,只要一闭眼,海府的画面始终就会显现。那些残酷的、血腥的、费解的表面……
也许海殊此案只涉朝堂阴谋,总之表面看起来与她的目的并不相干,甚至于说是相去甚远。可她身上又怎么会有与小棠手中近乎完全一致的解药?
而倘若海殊没有中毒,那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海殊和黑衣人才是一侧的人?
可姜槐宁愿先排除这种可能,女子为官本就不易,万里都挑不着一,何况她盛年就白发生了半头,政绩斐然,绝对算得上个勤奋的要官。
那又是谁要杀她,到尸骨无存的地步?
其中大概有隐情。
姜槐想着想着,不耐身心俱疲,终于见周公去了。
再被小棠摇醒的时候,竟已近乎傍晚。春日的霞光不寻见,只得看日头快斜到山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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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夫人,夫人你快醒醒。”
姜槐刚睁了眼,小棠偌大一张焦急的脸就印入了眼帘。
她瞌睡退了大半,连忙起身,摁了摁太阳穴,嗓音还迷糊,“怎么了?”
小棠指了指姜槐的唇边,“我刚想进来瞧瞧夫人呢,没成想见到夫人唇边红红的,似是过敏了……夫人昨天没吃什么发物呀,怎么会这样……”
她坐立难安,“夫人,老爷之前就告诉过奴婢,夫人自幼体弱养在京外,怕不是碰到什么东西了,要不奴婢去告诉嬷嬷,托人请个太医或郎中吧!”
姜槐先按过了小棠,请什么郎中,她自个儿就懂医啊,那郎中还不一定有她本事高呢。
她坐到铜镜边上一瞧。
小棠说得跟发了急性病似的严重,实则只是唇边轻轻发了一圈红。
姜槐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梦里才把这事抛到脑后,没料想小棠一个担心又叫她把昨日事全部想了起来。
小棠细细凑近铜镜,忧心忡忡,“是吧夫人,你看这里,怕不是什么病发作的前兆呢,要不还是请个郎中看看吧。”
姜槐拍了拍小棠的手,安慰道:“不是大事小棠,我身子倒是经常这样。”
小棠惊恐看着姜槐,“经常泛红?夫人,那真是得叫郎中啊!”
小棠怀疑姜槐是不是被烧糊涂了,可又碍着主仆身份,没法上手去摸一摸温度。
姜槐连忙盖住小棠的嘴,狠狠“嘘”了一声。
“非也非也。就是我皮肤比较白,惹到些花花草草的,就容易起红疹子。稍微磨一磨,譬如夏日浣洗完衣服,手都容易红肿呢。”
小棠还是蹙着眉,听着姜槐解释,才慢慢放下些心来。
姜槐指了指嘴边微微的泛红,“是这样,我昨儿想事情呢,苦思冥想的那种,左想右想没想明白,我又是个出神时总爱做有些小动作的……”
“这不,把自个儿这一圈啃红了。”
姜槐眼睛都没眨一下,说得煞有其事。
小棠恍然大悟了,夫人果然是个体质柔弱的。真是如张老爷所言,得多加小心多多照料才行。
她又想到什么,刮目相看起来,“那夫人岂不是总与药打交道,也懂毒药?”
姜槐心里无奈点点头,小棠脑子还算活络,话题一下就被岔开了。
提起这茬,姜槐嘱咐了小棠声:“说起你的药,现下还在我这,还得再多放几天了,目前我倒是有了几分眉目。”
小棠连忙道谢,心也总算是放下了。
“夫人无碍的话,奴婢先替你洗漱吧。”
眼神里带着点决心,还带着点同情。
小棠这就将袖口挽了起来,将准备好的温水端到梳妆台前的小凳子,焯水湿了湿巾,为姜槐擦脸时,还特地敷了敷姜槐的嘴角。
姜槐眨眨眼,她这是又给自个儿立了什么戏本。
其实没太大感觉。
小棠还要给姜槐拿药膏,姜槐连连拉住她,恰是这时,李汐在门口唤了声。
“夫人,您起了吗?”
姜槐提声应了应。
“殿下邀您去留声阁用膳呢,小厨房今天就不担餐过来了,奴婢来知会一声。”
22. 吾谁与归(六)
此留声阁,取自“留得残荷听雨声”中首尾二字,相合而成“留声”。阁于青池之上,二楼敞开,六方皆可观池与院落。夏末秋初,确是听落雨的好地方。
琉璃构筑起一二层的窗户面,夕阳余晖的光通过琉璃面,在地上洒下蓝蓝紫紫的窗影。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春景。
姜槐有些浑身不适应。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沈子箫,就被李汐“架”来了。
“这原是建成湖心亭的,少时殿下觉得不够新意,便自个儿画了图给工匠,改成了此阁。砖瓦都是殿下仔细挑出来的东西,这琉璃是从西洋进贡贡品里选出来的。”
李汐又担起讲解的职责来。
姜槐点点头,她自入了这府,也总喜欢在青池这块逛逛,布景确是有心思,而这阁立于绿木花草之间,非但有破坏之感,反倒和谐得紧。
但此刻似也不是能安心观景的时候。她顶多是知道了,沈子箫并非是只会打打杀杀的人,从前还算落得半个“才子”,也会吟诗作画那套。
起码,李汐讲起这些往事,是带着些许得意的。为谁?她口中的沈子箫似乎意气风发少年郎,识得百家,又精各术。
可姜槐认识的沈子箫只是二十四的沈子箫,从肃州而回的三殿下,性格阴鸷、多疑,仅此而已。
她接着随口问了句,“那月云院呢?”
她没了解过这府内一花一木的由来,既然话头至此了,她多知道些也省得犯错。只是她单单觉得月云院的制式与府中其他殿院不太相同。
李汐顿了顿,回道:“那是府内新翻修的,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
“其余地方呢?”
李汐笑了笑,“自是还保留着殿下久去肃州前的模样。”
……
姜槐感觉到了自己的多嘴。
也就是说,三皇子府一砖一瓦都是沈子箫费了心思搭建的。
嗯,那地窟倒也完全说得通了。
除了她住的那月云院。
换位考虑一下,这犹如在得意之作中塞了几笔他人手笔。
难怪他新婚之夜扫过屋内有几分嫌夷。连着妻与婚房都是皇帝和皇后添给他的。
所以他对她说,他从前从未想过娶妻。
姜槐也庆幸自个儿真不是为他痴情相付的人,否则这权搀着利,真情又加着几分虚意的婚姻,于谁都像夹了苍蝇的白米饭。咽不下去。
姜槐面色深沉地踩在那蓝紫交错的窗影上。
所以,她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好。
她上楼梯,二楼便豁然开朗。沈子箫先一步到了,坐于阁中央高足木椅中待她。只见他半身沐浴在如洒鎏金的夕阳里,将他身形勾勒明显,将身影拉得颀长。
没来由的一幅画面崩进姜槐的脑海。那是某夜她误闯了慎书房,见到他……
姜槐反应过来,顿觉惊讶,极快地将那画面拭去。
只是他透过光的眼里好像泛出了琥珀色,锐利感减去几分,眼神与她在空中汇合。
“来了,坐。”
沈子箫淡淡招呼了她一声。
姜槐也笑应了一声,“谢殿下。”
姜槐暗吸了口气,小棠为她提着裙,落座后,又为姜槐将手帕叠好。这几日,小棠已然知晓姜槐的用膳习惯,将盘碗箸匙一一按姜槐的习惯置好,才退下。
动作尽数落于沈子箫眼底,他耐着性子,待小棠布好,才道:“用膳吧。”
姜槐又顺着点头,乖的不行,“好。”
她信手拿起竹筷,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擦着筷身,余光悄悄瞥过正前方的人。
还真动筷子了。
目光随着沈子箫的筷尖,姜槐这才注意到,黄釉红彩盘中倒不是寻常的菜色——胡饼、酱牛肉、手抓羊肉、羊肉汤……
自然还有平常的一些清炒的菜。犹是中原与西北的菜肴混杂一桌。
好安静。
姜槐稍稍动了几筷子旁边的菜叶子,有些心不在焉地将菜叶吞了下去。
她又瞥了他两眼。
他神色如常。沈子箫吃饭倒是很规矩,刻在骨子里的礼仪,不似她想象里打仗人的不拘礼节。
好正常。正常得完全不正常。
难道只有她一个人在意……她承认。
实则姜槐平生与男子亲近的经历并不多,她与他婚后也见不得几面,第一次吻过……虽然她痛心疾首,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跳来的。
海殊的事情呢?这事看起来就复杂棘手,他有这闲心思非要特地在这留声阁开个晚膳吗。
晚风夹着花香吹过堂中,吹得姜槐的碎发进了口中。她佯作很有事地去拨弄了几下自个儿的头发。
左眉压右眉,一阵思忖,他不会还在试探她吧……和这桌奇怪的菜肴相关?
姜槐思及此处,一下停住了筷子。
沈子箫莫名地也看了她两眼。
“殿下不问问我验尸结果?”姜槐咬着筷子,最终是打破了沉默。
沈子箫掀眼看她,很是奇怪,“你要在吃饭的时候说?”
姜槐收了收下巴,也是,谁会在吃饭的时候聊这个,怪哉。
“殿下不急?”姜槐又问。
她连续主动问了好些次了。在沈子箫眼里,自然不寻常。
除了兴师问罪,他利用她,还有什么?邀功行赏?
实则他确实没有要她答案的打算。答案他早已在她进入海府前得知。
她说得不错,他是掺杂的试探利用更多。只是她更懂毒,需要她的辨认,这点没错。只是也并不需是此时。
他纯粹早些时候掐指一算,觉得她醒来该傍晚了,饿了两顿应该饥肠辘辘。
而她又控诉,他对她太坏了。
沈子箫觉得得稍微关心一些他夫人。
因他是个恩仇分明的人。
“今日不急。”
……
姜槐觉得沈子箫说话还真有意思。
“晚些时候来慎书房,给你备了笔墨。”
她就知道。原来在这等着她。还要让她白纸黑字写下来。
他莫名地看着姜槐眼神左右乱晃的模样,“不饿?”
姜槐被点名,下意识抬了眼,与他撞上,“不是……”
姜槐喏喏,随口诌道,“瞧着菜式许多似乎是西北那儿盛行的,我没吃过,有些害怕……”
“你是不信厨子刀法,还是觉得菜会咬人?”
……
姜槐话被堵住了。
沈子箫远远挡住李汐要为姜槐布菜的手,亲自夹了一块酱牛肉,置于她碗中。
“试试。”
他又不动声色看了眼她,补:“不喜欢吃就倒掉。”
姜槐睁了睁眼,她从乞儿的日子过来的人,怎么会嫌弃食物。简直罪恶。
姜槐连忙讪讪笑着,笑得眼睛都斜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再咬了一口,嘟囔道:“谢谢殿下。”
意外的,还挺好吃的。与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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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的花样很不同。
接着姜槐又试了试那胡饼,刚咬下去两口,沈子箫轻轻推了一青瓷杯到她眼前。
“杏仁茶。”
他的声音随着风拂过姜槐的脸颊。
“殿下怎么忽然想到换些别的地方的菜色,是想念肃州了么?”姜槐用茶压了压。
她从未尝过这类茶,其实很新鲜。
沈子箫动作缓缓停下,用帕擦了擦嘴角,“是你今辰说,我对你太坏了。”
姜槐的睫羽扑朔两下,是她昨日所言。不过与今日的晚膳关联很小吧。
他又淡然接,“想来想去,你确实太瘦了,合该好好养养。”
他环过她腰,顺着衣服都能摸到清楚的肩胛骨,确实太瘦了。
实则,姜槐确是长身体时长时间受冻挨饿,后来衣食不愁了,不光身上没补起来,个头也长得没多高。
姜槐这才用他思路想了一遍,原来都是些大补的食材……
她又看看李汐给她盛的羊肉汤,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怎么会想到这层上面去?!
姜槐又想了想自己的戏本,也对,张槐是个体弱多病的,补一补似乎也是在旁人眼中合情合理。
所以,食补食补,旁人也觉得这是对她好的方式。
譬如小棠,姜槐用余光瞟到她,她听着沈子箫的话还暗暗点头。
姜槐只得又喝了口旁边的杏仁茶,面上笑道:“多谢殿下。”
姜槐发现,自己是又给自己埋了个坑。
他回路似乎与她截然不同。
她只得收下这份“好心”,乃至面上还得哄他一声,“殿下肯为我着想,阿槐感激。”
她又双手握拳于下颔处,补道,“偶尔就行了,平日里用不得这样。”
沈子箫打量她几分,姜槐更是表现得坚定。
姜槐饭后才随着沈子箫入了书房,如他所言,笔墨已备好。
姜槐挑了挑眉,这地方发生的事情太多,自个儿手扶在桌上,坐在沈子箫平日位置上还有些胆战。
特别是,沈子箫轻甩了甩袖,在一旁信手与她缓缓研墨。姜槐头发擦过他的手臂,小心在笔架挑了只笔,轻轻沾过墨汁——
没来由地想,在医馆中,她其实是那个研墨的,月清一手小楷比她好很多。小时候,爹爹不太拘着她正坐练字,虽然她聪明,认字认得不少,书法却是没打牢地基。
姜槐硬着头皮,字丑文不丑吧。她行文还是有功底的。
提着一口气,姜槐将所日所观异样都尽数写下,又一步步推出她的结论。
应是窒息致死。
或者说,有人用了一种巧妙的毒法,食与酒相克,产生毒性,又害怕不够彻底,补了后手。
沈子箫将正座让位于姜槐后,淡淡在另一侧瞧她写下推断。
昏黄的烛光照得姜槐的眼睛如星光闪烁,她也许自己短时沉浸在了回忆之中,沈子箫却发现了——
她身上似乎有股旁人难有的正气。
昨夜海府,她从血泊中走,手持着匕首,不忘顾及海殊,坦荡望向他的时候,他更这般感知。
姜槐将所书递与沈子箫后,见他两指夹着,若有所思地看到了最后。
只不过未置一词。
“若殿下信我,可否能告诉我,有推断的凶手么?”姜槐试探地问。
沈子箫掀眼,与她对视。
片刻后,他才漫不经心道:“倘若我说,也许是燕王呢?”
23. 海角天涯(一)
姜槐一阵蹙眉,信以为真。
怎么会是燕王?
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燕王。谁会在生辰宴,又算得上是册封宴上出手?就算是内情之中恨海滔天,也不至于赶着触霉头。
何况,海殊失踪和燕王府打捞到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呈报的,其中应该不会有时间差池。
贼喊捉贼?还是想真的打一个反直觉的局,越要让人觉得不可能,这事才越好得逞、越好下手?
那沈子箫又是怎么果断推断的?
“殿下可有凭据?”姜槐顺着自己的思绪问道。
姜槐认真思索时,常常伴着些小动作。有时候是咬唇,有时候会捏捏下巴,现在正咬着自个儿的右手拇指手指甲。
沈子箫语气如常,气定神闲回了个答案:“没有。”
姜槐睁了睁眼。出乎意料的答案。
没有?
他这是想逗她,还是“草菅人命”的态度?泼了一大盆水给自个儿的二哥。
看他神色如常地说着峰回路转的话,姜槐好想不管不顾地往他胸口上砸一拳头。
“殿下,我认真问你呢。”她闭了闭眼,好脾气地压着心里的话。
正是如此,姜槐忽略了沈子箫一直落于她唇边的视线。
当她反应过来时,指面一阵覆压感,沈子箫已然用手心握住她的拇指,制止了她不自觉啃指甲的动作,将她手拉了下来。
然后,沈子箫一手将她五指包住,顺势将她重新牵至案桌处,两手将她按坐在位置上。
姜槐身体全程紧绷着,顺着沈子箫的动作,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眼睛飞快眨了眨,回神时才发现自个儿又坐了回来。
身后的存在感太强,她本能回头,却见沈子箫高大的身影俯身,刚好撞入他半环着她与椅背的怀中。
她几乎能听见各自的呼吸声。
沈子箫顺势将纸轻放于案面。
他默不作声抚了抚她拇指指腹,将一点墨痕擦去。
“回神。”沈子箫在姜槐耳侧提醒了她一句。
姜槐觉得耳尖热热的,有点蒸得意识迷糊,连忙收了神回正头,却见沈子箫已然提了只笔,沾了朱红,往她纸上的某字圈了一圈。
又在一旁正楷写了个稍大点的同字。
她意识到了,自个儿不小心书错了一个字,“锋”。
一红一黑,对比明显,姜槐字框架意识较差,而沈子箫的字却可谓范本了。
所谓范本,也可说是出处很正,一看便是那群翰林院夫子教出来的学生。
姜槐自认为自个儿算是个很能直面自己的人,她优点能扯出一长串,也不避讳自己的某些短板。
等等……他把她扯过来做什么,还没回答她的问题。
沈子箫却稀奇道:“那日药方不是你开的?”
到京城不过月余,发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谷梁的日子好似已是远在多月前的事情。
姜槐这才想起他所指,很坦然:“妾身字丑,怕病人嫌弃,故药方都是月清抄了备份的。”
……
沈子箫听出她话里自贬意味了。
“你父亲未给你请过私塾?”
“哪里比得上殿下自幼博学,妾身久在小城,男子欲入仕,寻名师尚且艰难,女子所得到的资源便更少些。”她吸了吸鼻子,要泣涕。
……
沈子箫不问了。
姜槐直觉到他的沉默,又将话绕了回去,“殿下……你是不是在搪塞我刚刚的话。”
沈子箫察觉她的认真。
“答案在你这页纸上。”
他徐徐慢道,“其一,你所言食与酒的毒性反应,发生于燕王府。其二,你所言的勒痕,燕王府中确查出一凶器,落在池边不远马厩杂草丛中。”
若大梁真是严格真凭实据——
他心中冷笑。
那多少高位者要人头落地。
换句话说,朝堂之中,究竟当真可以拍着胸脯说两袖清风的,少。少之又少。
他自肃州来,早知踏入的是一个又一个已经盘桓许久的漩涡中。此案也许要问的是,主谋可以是谁。
而他向来懒得理这些斗法的弯弯绕绕。这个案子引他注意,实则也是因为海殊身上的那枚药。
以此为径,他欲寻找他要的答案。
他轻嗤了嗤,总结,“不过如此。”
姜槐将他的话理完,缓缓摇头,“可这都是零碎的,拼不成一条线。”
她想,就算有物证,就不能是嫁祸了?事情有这么简单?
燕王眼看的光明前途,他有什么必要去自毁道路,甚至于,他此时招惹尘埃有何益处?
然后姜槐才意识到了,沈子箫为什么说其实没有证据。
对,零碎的物证也罢,时间证明也罢,都只是单一的。只是目前都与燕王府高相关而已。还得深挖其中……
那他还不承认一开始是在逗她、搪塞她?
分明就是!
沈子箫微微眯眼,“你对此案如此上心?”
其实是不对劲的。
姜槐反应过他话里的大坑,也敏锐感知到了他的半分怀疑划过。
她很自然地平复心中想法,加了些委屈唤他,“殿下。”
“我们不是夫妻吗。”
“我当然想为你分忧。”她抬头,明亮地望着他。
沈子箫顿了片刻。她的字字句句如雨珠敲落廊牙,入他耳中。他看进她澄净的眼眸,黑瞳中的倒影都可分辨。因她说这些话时太过顺利,太过自然。
和他是截然相反的。
他总觉得应该是不对的,但她的这时的神情总是天衣无缝。
夫妻么。
他心里重复了这两个字。
沈子箫未轻言,与她相视,“你想跟进这桩案子?”
姜槐眼神依旧明明如月,点了头,“殿下会需要我的。”
他打量她,片刻不语,话音渐冷,“此事,再议吧。”
姜槐见他眼底划过的冷冽,不好预感划过,觉得莫名要谈崩了,连忙从椅子里钻出去,胡乱找了个困乏的借口。
还是先不要继续下去了。
沈子箫意外地没有再进一步多探,放她走了。
姜槐笑得灿烂,道别完,脚步在门口一顿。
她自己说的话忽然回荡在耳边。
他们是夫妻,她要为他分忧,那此时应该以什么收尾才合理——
明显不是一走了之。
姜槐连忙回头挣表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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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道,“殿下,你也要早点休息哦。不管我跟不跟这案子,你莫要操劳过头。”
她煞有其事,眨眨眼补,“我会心疼的!”
沈子箫仍手撑着椅边,眼神飘过她所在的门边,眉心一动。
姜槐固执道:“殿下回我一声呀,总是沉默,我真的会担心的!”
沈子箫叹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够姜槐听见。
“知道了。”
她胆子好似越来越大了。
--
姜槐轻轻阖上门后,明光、子夜迅速反应过来行礼。
姜槐讪讪地朝他们笑笑,快步朝李汐的方向走去。
十分关切、担心沈子箫的人,在回月云院的路上猛地踢了两脚地上的小碎石。
李汐跟在姜槐身后,见姜槐默不作声,脚上动作便引了她注意。
她半带揣测:“夫人,可是新鞋不合脚?”
姜槐愣了愣,转眼与李汐对视,然后点了点头,更用力踢了脚。
“对,嬷嬷……新鞋实在难磨合,太磨脚。”
然后李汐要为她换鞋云云,声音飘忽,姜槐都心不在焉地默认点头。
--
之后,又一日过去,姜槐稍稍打探,沈子箫确是在忙海殊一案。
大梁是不允许后院女子干政的。也就是说,当女子结婚的刹那,也就相当于放弃了仕途这条路,她便不能像海殊那般以女子身份参与此案。
若要细追究,沈子箫不立即答允她是合规矩的。
但自然有别的办法,譬如——女扮男装。权宜之计,却也合规。
姜槐于梳妆台前坐,两侧窗户打开,送进春风。月亮高悬,只有微弱虫声鸣叫。
此事她必得跟进。
因为,小棠的药她已然研究差不多。所用之蛊虫是记载于西南部的失声虫,此在师傅所写卷本中有所记录,中蛊后样迹,与小棠臂上相同。
实则中蛊样迹分为许多种。在大类中还得细细根据区别分辨,失声虫是极为罕见的毒虫类,需在高崖岩洞中捉捕,要炼成蛊,必定是精心设计,大量培养。
而她在复刻解药时,却总觉得少了一味什么草药……很熟悉,却又无法立即想起来。
此药绝不可能凭空出现,海殊身上绝对有着大量的秘密,姜槐必须知道——
转机却是出现得猝不及防。
事发后第四日,姜槐听子夜说起了件不得了的事情。
“属下发誓,属下绝对与禁卫军交代过,万万不可将夫人曾出现于海府的事情透露出一星半点。”子夜有些愁眉。
“可不料,有小厮发现大火后朝着庭中逃命,于事发之地不远角落处躲着,看见了夫人挡在海殊大人身前的一幕!”
姜槐点了点头,“自然没有认出我身份吧?”
子夜恳切,“是,只不过……”
“他将此事暗自告与了海殊妹妹,海嘉。说夫人是……”
子夜小心咽了咽,抬眼看了看姜槐。
姜槐感到莫名,示意他说下去。
“说夫人是神秘大侠……保护着海大人……”
“海嘉为海大人喊冤,却又实在不知为何,不愿配合调查,一口咬定大侠的存在,非要见到大侠不可!”
24. 海角天涯(二)
是夜。
寒连江一身夜行衣,裹得严实来见沈子箫。
沈子箫背手于书架前,犹如立在海府的断壁残垣之下。手握海殊被烧了一角的手札,其上隐隐的焦味提醒着火光尚未远去。
“死士与今嗜盟有关?”
寒连江止住自己的滔滔,沈子箫一言以蔽之,抓住了他话的要害。
“是。目前来看,海府的死士都是些平民,只似乎与今嗜盟产生了关联,与朝堂的关系倒是甚微。”
“倘若甚微,何故要来海殊这插上一脚?”沈子箫道。
寒连江蹙眉,“殿下的意思是……今嗜盟已经参与了朝堂站队?”
所谓江湖盟派,网罗天下英豪,个中规矩并非死板,愿意同谁结盟同谁为敌,大多由盟主掌舵。今嗜盟来无影去无踪,在江湖中算得上个神秘门派,盟主低调至极——
而多年前的几场屠门悬案,暴露出了今嗜盟血印,从此证实了其存在。嗜杀、反人性,是此盟派留给世人印象。而来无影去无踪的本质是,今嗜盟每一次出现在案发现场,留下的都是死士。
或者说,在当年的这些案件,主理官员搅浆糊也好没能力也罢,事实是这些死士的社会关系也让人摸不着头脑。越是普通,却越是难搞明白。
只是死者也都不是什么冤大头,不是什么清白之人。
不过在那后,亦正亦邪的今嗜盟就消声隐迹下去,犹如一只夜中行犬,及时止吠。
“乘仙阁你便知了。自诩中立之地,广纳各派人士,实则?江湖之大,却如何不在庙堂之中?”沈子箫冷笑,“让死人说话,你更擅长。”
寒连江道:“你要用江湖力量来查今嗜盟……大理寺等府衙不能协同你办理此案么?”
沈子箫将那手札扔在案上,眼里寒光刺过道:“吹须老夫子,拜官登仕,嘴里三分人话七分鬼话,你信?”
寒连江沉默片刻,“他们的手段我都看不上,你自然也……”
稀稀拉拉拖个把日月,分门别类安排好差事都要个半天,眼观八方,观的是所有上位人的脸色。
他思及此处,忽然明白了,“你要的不是呈给陛下的那案件原委。”
沈子箫有想知道的别的事,与今嗜盟有关。需要避开朝堂的约束。
他打量着沈子箫,“人人道你在肃州做了个边疆杀将,守着一亩三分地。我斗胆揣测……西北的风反而未将你心吹散……此番回京,你已下了决心,要趟入这浑水了。”
所谓一亩三分地,沈子箫在肃州可谓满心只有保卫家国四字,孤僻至极,这些年与京城,别说官要了,连母家人的联系都少得可怜。
争权下的暗潮涌动,是曾经沈子箫最为嗤之以鼻的事情。他曾深信不疑,是非为客观,真假自有后人评说。公道在人心。
但倘若如今有人这般与他对坐而谈,他会嗤笑带过。
沈子箫拍了拍寒连江,目光及远,“寒兄,事非由天定。”
“随我入局。”
寒连江错愕,一瞬间幻影,仿佛与他旧日之忆相叠,但目前人少了锐气与少年风姿,多了入骨的寒凉,冷血,淡淡语气中,不见希冀,唯有踏着黄沙而来的极强目的性,犹如从月夜中爬出的狼。
他手握佩剑剑柄,用力抱拳,力气震得佩剑作响——
与某个时刻交叠,竹林之间,夜幕沉沉,他在雨中亮剑,雨珠噼里啪啦砸在剑上,刀尖指向刺客咽喉,震得响亮。
沈子箫曾为他正过一顶破旧不堪的竹斗笠,称他,第一剑客。
“全凭殿下吩咐。”
只是还有一人。
不带犹豫地入局。
他的那位小妻子。
沈子箫望着案上的那册手记,和掉落的小纸,上书三字,每心昭。
姜槐已经从子夜处知晓了此案的大致进程。
为何会那么快对应上凶器与死因。全因二皇子急于摆脱此案,辨明自己清白。沈子箫于是奉了皇帝的命,先查了二皇子府——
不料在马厩旁发现凶器,反将二皇子更加拖入此案。
至于海殊与二皇子的关系……可以说几乎没有多少接触。从所有查证情况看,海殊是位勤政正直的官员,可以称得上矜矜业业。
她是否得罪了二皇子?其中隐情。可惜的是,海嘉只答些无关痛痒的,谈到海殊的关系就闭口一切,称非要见到那夜的大侠不可。
第五日。沈子箫再去海府。当然,随行的还有那位大侠,如今换了个身份,成为他手下客僚的——张槐。
化名张青。姜槐自个儿给自个儿编排好的。子夜同她说起那些话的时候,姜槐心里笑开了花。
这不是天赐良机么。一个给她和他都不容拒绝的机会。
沈子箫打量着姜槐正襟危坐的模样,身板是瘦,却坐得笔直,脸画成了白净小生,怪诞感油然而生。
“殿下信我,”姜槐已然换上了那日的装束,与他随行,眼神炯炯,“我定能为你办到事情。”
她将“为你”二字咬得极重。实则姜槐心里也没有谱。
沈子箫淡淡转过眼,不予置评。
她的话,他现而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姜槐跳下马车的瞬间,就看见子夜逮着个小厮。
此人身着布衣,是个粗人,被子夜拎着,双手双脚扑棱,连忙喊着饶命。沈子箫在姜槐身后,那人识趣地见到了不凡的马车,连忙又朝着沈子箫呼救。
子夜朝着那人膝盖处就是一踹,给姜槐和沈子箫行了礼,连忙将那小厮身上的东西呈到沈子箫面前。
姜槐瞟了一眼,是袋沉甸甸的白银。
“银子?不错,是我吩咐的。”海嘉穿着一身素白衣,坦荡地在姜槐与沈子箫面前承认。
海嘉实则暗暗咽了咽口水,真真不想与沈子箫正面打交道。
她完全是顶着压力撑到如今。听说,二皇子府的大半小厮与婢女早被限了人身自由,细细查问。
沈子箫警告过她。
可沈子箫办案要关于阿姐的口录,她必得让他先揪了那位出现在海府的大侠来。
她如此想着,又对着笔官道:“记下来好了,无妨。”
“三殿下大可去查,这是笔海府固定的支出,从我姐姐私账上划走的。”海嘉对此事直言。
沈子箫淡淡问:“用处。”
“给我们爹娘的。”
倒是孝顺。姜槐暗暗想,诚如粗粗调查来看,海殊是个风评极好的要官。
“还有一半,给老家新娶妇的两位堂兄弟,打点府邸和吃穿用度的。”
姜槐忽地打断自己的想法。
沈子箫挑眉,“从何时开始的?”
海嘉道:“自我阿姐入仕为官开始。原来一直是给爹娘的,三月一次,一次三十两。近年多了一半,两位堂兄弟成家,看上了几处好宅子,又因事业上打点什么的,写信问阿姐要的。”
“殿下查吧……查完了得放那小厮去延县。耽误不得。”海嘉有求于人,声音慢慢弱下去。
姜槐在沈子箫身后,不由粗着嗓子率先发问:“为何?”
海嘉解释:“银子是生活来源。耽误了,爹娘和堂兄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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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西北风了。”
她声音又低下去,“他们会说阿姐不孝。”
姜槐粗粗估计了那一袋银子,起码有个四斤重,按照三品官的俸禄,怕是三个月的一半都在那里了。
倘若按六十两算……姜槐默默,她在谷梁生活过,还是开医馆的,自然对京城外的物价了解些。一两银能换百斤米,延县是边南的一个小县城,普通农户一年不过能攒上几两白银。
她知海殊家境,全凭沈子箫最初所言,“寒门”。
她幼年捡着几枚铜钱都开心得紧。就算是连着大手一挥开几个医堂且施粥行善都要不了那么多钱。何况是生活在延县。这些银子足够几个大家不用再起早贪黑求口饭,绝对吃喝不愁,早就脱离寒门,称得上乡绅地豪般了。
喝西北风?怎样花销才得三月不寄银,便见粮仓空?
海嘉这才注意到沈子箫身后的白净小生……她蹙眉。
海嘉身后人激动压过害怕,突然指着姜槐叫出了声:“大侠……是他!是他!”
“姑娘,我见到的大侠,正是此人啊!”
姜槐敏锐扫过发声之人,那人捂着手,却捂不住被烫出的伤口,只是不断颤抖地望着她,“那日我见大人……大人犹如护卫海大人的神明般站在刀光火影前,今日一见,果真风流倜傥,气宇轩昂!若非大人……或许,或许海大人尸首都不能两全!”
海嘉忽然站了起来,神色不复平静,愣愣望着姜槐,难掩惊喜。
“你……你是,那日的大侠?”
沈子箫冷冷打断如同认亲般的场面,“海二姑娘,你该说说你阿姐了。”
海嘉缓缓走向姜槐,试图用力将她的模样记下,出神之间,沈子箫的手偏偏正好拦在了姜槐身前。
挡住了海嘉的去路。
海嘉有些祈求道:“我……我能否先与这位大侠单独谈谈……”
沈子箫眯眸。
他默不作声将姜槐往后稍了稍,冷嗤一声,“海二。”
“我给你留下可以得寸进尺的印象了?”
海嘉吓得连忙后撤了几步。
“你要拖延时间,不如直接去大牢,和二皇子府的人一同回话。”
海嘉腿一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姜槐。她的本意并不是想发展成这样——
她只是真的、真的想和眼前的人谈一谈。
姜槐已经感受到沈子箫周遭隐隐的怒意。他根本算不得什么好脾气,我行我素,海嘉要进一步提要求,犹如在挑战他的耐心。
据子夜说,审二皇子府的人时,他们用了点手段。而皇帝下令,二皇子暂且禁足于府中。
姜槐眼看着事情不对,连忙在一旁暗道,“殿下……或许……”
“先让我试试吧。”
沈子箫闻言侧目。
他吸了一口气。
在沈子箫目力所及之处,海嘉将姜槐引到只有他们二人能说清话的地方。
她先颤抖着,含着泪花向姜槐做礼,“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姜槐手刚要去扶海嘉,却低头看看自己的袖管,反应过来自个儿现在是个男儿身!
男女授受不亲……
又转念,她是沈子箫客僚身份,随意答应海嘉在一旁讲话便是不对了,难怪沈子箫脸色阴沉。
姜槐连忙咬着唇把自己要递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她清了清嗓子,沉声问:“姑娘,想与微臣单独谈什么?”
海嘉闻言,立马直勾勾盯着姜槐,泪花闪的更加厉害,“你……你是我阿姐梦中念叨的那位公子吗……”
25. 海角天涯(三)
姜槐仿佛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眼睛瞪得滚圆。
海殊的……梦中情人?她一蹙眉,不对。
按照子夜先前所言,海殊并没有成婚。她的人生写在白纸黑字上,浸透在一份份为官行历中,朝廷事务是她生命的大部分,没有多少空缺的部分再给自己。也似乎从无意于此。
但依海嘉的反应,她的话又不该有假。难道,海殊真的有梦中情人?
姜槐先是缓缓摇了摇头,试探着否定,“微臣不是。”
海嘉先是错愕她的回答,微微张着口,泪珠都挂在下颚上,愣是反应了一会。
“胡说!”她下意识否定,“你骗人!”
姜槐要辩,却在近距离时看清海嘉。她眼眶肿得不行,眼睛突在眼眶,满含血丝,眼窝都深深凹进去。
姜槐叹了口气,将话音放轻,语速放缓,解释道:“海二姑娘何以出言?微臣当真与海大人,不过几面之缘。”
海嘉难以置信道:“你……你若不是那人,你怎会半夜出现在海府!还在阿姐身旁!”
……
问得好。
那得问高坐于厅堂的那位殿下,何故要利用她至此,命她夜潜海府。
姜槐自然有苦说不出,只得先依着海嘉道:“那……可是海大人生前与姑娘说过些什么,姑娘以什么评判微臣曾与海大人有段缘分呢?”
海嘉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抹了抹脸颊的泪花,声音渐渐哑了下去,气势也大不如之前,“我……我不知道。”
海嘉不知道。她却如救命稻草般,试图将姜槐认成海殊梦中念叨的公子,那其中必定是有隐情了。
她又抬眼,打量姜槐,“你……你真的不是?”
原来海嘉也无法确定。
姜槐佯作苦笑,“海二姑娘,我不是。”
海嘉转念,咬牙断言道:“果然阿姐说的是对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姜槐冤枉,平白被人唾了句“坏东西”。
“姑娘,又是何出此言?”她只得硬着头皮做“张青”。
海嘉收了眼泪,看姜槐一袭干干净净的素衣,生得好看,身形虽单薄,却有着文人气质,与那座上的三殿下浑然不是一种格调。
哪种格调的男人都一样!
她指着天指着地,恨地几乎吼出来:“总归是你们其中的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要害我阿姐!还非要……还非要,搞什么燕王生辰的借口,将她引到二皇子府杀害!不都是你们做出来的事情吗!”
姜槐默了一阵。但说此话,此话不虚。
“我再问大人,你若与我阿姐素不相识,你何故半夜出现在府中!你又为何……又为何在贼人来犯时,要舍身护住……护住我阿姐呢?”她言辞激烈。
海嘉想不明白。总不可能是素不相识。谁愿为一个陌生人豁出去?
姜槐给了海嘉一个答案。
她沉声稳重道:“不因别的,只因,我敬海大人的气节。”
因她,幼年无力护父母,生生看着母亲将自己推远,只得在近十载后再入京城风云。倘若,又一个真相在她身后,而她为贪生躲在角落——
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姜槐落了这么一句话,却把海嘉的心紧紧勾了起来。
这种郎君,果然惯爱说些哄人的好听话。
她阿姐当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之人!若非她也是意外得知阿姐……阿姐或许与某位男子有过一段缘分。
但那并不代表她阿姐是落俗之人。阿姐从幼年寒窗苦读始,她心昭昭,文辞斐然,见事之深刻,方圆百里无人企及,是绝对的天才。可家里从无文人的土壤。文墨嚼不烂做舂米,亦喂不饱家里的牛羊。
阿姐一个人趟过河水,一个人为了一册书跑遍镇上,冬日抄的手生遍冻疮……还要挨爹娘的打,要抗家里的担子,烧饭打杂,春种秋收,一人当做三人用……
海殊入仕后,更是一袭红袍,踽踽独行于黑夜。海嘉觉得,阿姐太孤独了。
无朋无友,因避嫌也甚少与官场人私下来往。所以,当她知道,阿姐或许还有一段较深的牵挂……无论是何种关系,身份,她总是好奇的。
她自幼被阿姐带在身边,记事起到如今,阿姐提及此人,其实不过一两次而已。
一幕幕闪过海嘉的脑海,无数的碎片拼成她的阿姐,可她的阿姐,走了那么长那么长的路,竟然在他人的歌舞升平宴上死了!
多么荒唐的命运!犹如老天爷在跟她们开玩笑!
而直到阿姐死了,那个人,都没有出现过。
她甚至还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眼前的张青,确不是那人。
眼看海嘉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姜槐又克制问:“海二姑娘,现下,你愿意配合,同我们回忆你阿姐在事发前的细节么……比如,你所提及的那位公子。”
“我们都在期待真相大白的那日。”
海嘉闻言,手心忽然攥紧,冷笑一声,“真相?倘若真是二皇子所为呢?你们能担保,让二皇子一命抵一命吗!你们所谓真相,不过是想着早早交差,让我阿姐成为你们功绩上的一笔罢了!”
“这位大人,我感谢你对阿姐的维护。可我如今,怎么信任你?”
她几近哽咽,腿无助地蹲了下去,将脸埋进手心,“先别来打扰我了……成吗?”
“我还没有能好好再看一看阿姐,还没有能好好与她告别……”
姜槐见她一会神情激动,一会神情哀伤,是自己也不知如何面对的样子。她颤抖,她捂着嘴掉眼泪。
海嘉自个儿也理不清自个儿的思绪了。
倘若不是这一层身份隔着,姜槐起码能做的是——抱一抱她。
可她不能。
海嘉到底在纠结什么,为什么不愿意配合。姜槐试着理了一遍,发现了一个答案——
海嘉不信任朝廷。所以她在拒绝。
拒绝调查?还是拒绝真相?姜槐总觉得有些蹊跷。
她将海嘉的指责听进心里,心情沉重,有些无力地走向沈子箫所在之处。
她抬眸,阳光在檐上闪了闪,恍然见四个大字挂在正殿之中——“此心昭昭”。
隆丰帝名声在外,极为体恤官员。海殊是女官表率之一,处理不好,恐要寒了部分人的人心。大梁朝行稳至今,尚未提倡过严苛峻法,亦少有人破祖宗之法。
隆丰帝嘱咐此案必定得慎之又慎,务必要先安抚好海殊的亲人。
现下此案犹如雾中见形。首先,海殊身上为何会有那枚药?如子夜所言,海殊在官场奉行中立,与官员的接触也只停在公事。她未中毒,从何处取得的药?
其次,海殊为何被杀害?表面来看,她与二皇子并无正面冲突,亦无利益瓜葛。排除了意外身亡,情杀与仇杀,凶器与死因可以确定,线索却丝毫不能串成线,真相还很遥远。
姜槐心想不对。
从海嘉身上可知,海殊定然还有深处的秘密,藏得深,甚至可能只有一两人知晓,比如海嘉,而或许,这是关键信息之一。
也许,此时应该大胆推测,跳出固定圈子,构建新的关系网……海殊与乘仙阁,会不会有联系?
对于姜槐来说,她务必要知道那药的来处,也要弄清这案子真相。
光透不进堂中,沈子箫于暗处将姜槐的动作尽收眼底。阳光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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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了她的发丝,她背挺得直,衣袍随着稳健步伐向后摆去,眼底神色平平,手却攥得极紧。
春风带着料峭寒意,微微刺过姜槐的面,又轻挥去她额前沁出的汗珠。
夕阳余晖洒在清平河上,犹如鎏金一般,沉甸甸地起起伏伏。
沈子箫背手,信步在前,余光瞥过姜槐微微提了速的小碎步。
姜槐要追上沈子箫的步伐时,肚子适时咕噜叫了两声。恰好全都落入了沈子箫耳中。
她一阵羞赧。
眨眼时刻前,沈子箫问她饿了一天,是否要用膳。她很有骨气地从案几上撑起脸,说了句,“不饿”。
因她今日信誓旦旦,却未能撬开海嘉的嘴,反倒惹得海嘉模样更为憔悴凋零。她有些许挫败。
沈子箫深看了她一眼,平淡而直白,“我饿了。”
姜槐认为识时务者为俊杰,瞬间转脸赔了个笑。
跨过清平桥,沈子箫带她抄了条城南巷的小道,才转到安何路上,很是熟稔地撩开了一家门头稍小的店面。
姜槐跟着他的脚步,心中默想,他在肃州时日多,京中时日少,且不说京城面貌是否焕新,他对这市井小巷似也太过熟悉了些。
寒送江手扶着算盘珠子,正是落笔之时,听着动静抬眼。
他眯眼仔细打量,才笑着合了账目,迎道:“稀客啊,萧老板。”
目光敏锐地朝沈子箫身后一滑,是个白净的后生。倒是面生的很,不像是从前跟在沈子箫身旁的人。
箫老板?姜槐也暗暗捕捉过这名讳,与那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总归,沈子箫应是熟客。
姜槐作揖,不想先失了礼数,反倒寒送江吓得连连摆手,“小大人千万别同我行礼,我这一介草民怎么担得起……”
寒送江忙招呼了个小厮,要他把菜吆喝出来。
姜槐听了一串,发现这店面虽小,菜色倒是花里胡哨,仿佛天南海北对暗号似的——
沈子箫往下扯了扯嘴角,“正常点。”
“简单京中小炒,如何?”
姜槐这才反应过来,沈子箫后半句是在同她讲,她连忙沉声应了,又学着子夜捶拳,“全听大人吩咐。”
沈子箫意外瞥了眼姜槐的动作。
寒送江这才恍然,连连谢罪,将二人引到二楼厢厅,寻了个绝对安静的隔间给他们。
菜炒得冒着锅气与烟火气便端了上来。姜槐倒是没料到,沈子箫这般皇子身份的人,也会与市井人打交道,关系瞧着还颇为深厚。
她多吃了几筷子,却见沈子箫动了几筷子便放下,静静看着她。
姜槐意识到这点后,连忙放慢了筷子,缓缓咬了咬筷尖,将嘴中的最后一片小炒肉嚼了几口吞下去。
他又在观察她?
两次了,不对劲。姜槐也默默地放下自个儿的筷子。
“吃完了?”
沈子箫适时开口。见她嘴边落下的一点渍,过于惹眼,无奈将帕子递了过去。
姜槐连忙点头,用那帕子用得极其慎重,暗暗看着沈子箫,试图寻他的行为目的。
沈子箫一切如常,淡淡结过账,又领着姜槐走了。就如来时一般自然。
姜槐摸不着头脑,心里始终提着一根线。终于,在夜前,沈子箫递给了姜槐一本手记。
半截纸压在上面,“每心昭”三字一下跳进姜槐的眼帘。
“我手下,没有办不成事的僚属。”
他的温凉话音随风钻入姜槐耳中,姜槐听明白了。
原来是先礼后兵,填饱肚子好干活……
关于海嘉,他只许她成功,不许她失败。
26. 海角天涯(四)
顺乎天而应乎人,是为顺天府。
姜槐的指尖轻轻擦过这本厚厚手记,纸页已泛黄,褶皱道着笔者经年累月的使用痕迹。
那截纸条不同,墨字极为有力,落于新纸,很是显眼。观此墨痕,姜槐留心,这一“昭”字。
她想起海府那副牌匾,“此心昭昭”。
姜槐不善书法,是笔头功夫不到位,她确是个观察细微的人。昭字结构框架极为相似,可细细窥看墨痕走势,却觉得发力与顿笔的习惯不尽相似。
可她依稀记得,那幅牌匾落款就是海殊。
多年过去,人若有所改笔倒也是可以勉强接受的理由。
可,“每心”,是何意呢?姜槐思忖,若将这二字单看,怎么断词,似乎都与这“昭”字连不成什么合理的意思。
她在案头苦思,先捻开了手记,信手翻过几页。海殊有反省习惯,这手记中大多记录了她所办差事,自己的所思所想,并标注了时间,来自近两年间。
譬如——
隆丰三十七年,五月。
“顾培安案,此人位居五品,私用官役、罪役,收受贿赂,买卖官职,对选人用人不利,无疑堵塞才学人晋升之路……陛下圣裁,可唯有一事令我辗转反侧,犹如当年重现……流放岭南,此路顺南下,耽误不得,却恰逢雨季,今年水位高涨,洪灾许就在眉睫……如何妥善安置这大量流放差役?陛下仁慈,同意我提议,命此批人加入抗洪筑堤之伍,可伍中又生烧杀抢掠之事……”
“人的黑白质地难完全考察,一笔朱红断人一生,将功补过究竟是否可行?事不由三,我也许错了。”
隆丰三十七年,十二月。
“接见万国使臣,扬我大梁气象万千。奉旨协吏部、礼部等大人做预备工作。一切顺利,使臣来京,无不感叹大梁风光。送别之日,京中大雪,我目送车队离京,与众人一别后巷中漫步,见冻死白骨数具,叠于屋檐下,被檐上落雪深埋。”
“乞儿也该有人权。我悔。身处此位,大部分事情是一道道程序下去,我没盯牢底下人做事。我该反省,为何我岁至三十后,屋厦渐暖,眼睛却越来越寒凉。”
隆丰三十九年,三月。
“一月大病,病去如抽丝,每逢此时淅淅沥沥雨,酸进骨头里。耽误政事月余,心中惶恐。恨此身不够硬朗,亦恨我心如此动摇。”
在茫茫的文辞中,姜槐如被海殊的心事淹没,她写下心中切切所思,她犹见一傲骨文者,身披单衣,在灯火案前书写心血。
但她在这些书写习惯中,亦发现些许问题。海殊偶尔会有左右表音形部分互换的写法。
姜槐沉思,恍然大悟,落笔心中所想,“悔昭”二字,悄然落于案上。
她将所书纸举起,心旁一“点”透过烛光。姜槐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倘若真是如此,有一个极为偏门的理解——每每忆及此处,心中悔恨。悔恨,此心向昭。
她会在事发前,恨自己心动摇,更恨心向光明?那不是完全推翻了这厚厚的一页手记吗?
那不是完全推翻了她毕生致力的事业么?!
——
更深,于月云院后不远芭蕉林小径。
寒连江立于芭蕉影中,呈上一封密信。
引了火折子,沈子箫看得分明。
“这便是寒兄再来府中的原因。”
寒连江言是,又补道:“此人伪装后,重回府中,移回一笔白银,再去了乘仙阁。”
“而乘仙阁居然经了多日才上报,两名中年男子在七日前已死于阁内某处。”
沈子箫扯了扯嘴角,淡道,“原来,这笔私账上的异常,是由此而来。”
他将密信一角燃了火,见白纸黑字渐渐被火星吞噬。
寒连江回眸,果然见子夜于檐上蛰伏。
“子夜调档案的时候发现的?”
沈子箫回,“档案有所粉饰。不过异常,终归是见不得光的。”
“去查查吏部侍郎。”
沈子箫顿了顿,又特意咬重,“尤其,化名的,名下府宅。”
“这次不用麻烦行司帮的兄弟们了。”
寒连江得令,擦过子夜的肩,赶着夜幕沉沉离去。
与此同时,李汐已如约奉旨,在老地方候着沈子箫。
沈子箫撩过重重芭蕉影,现身于月云院之后。
李汐左右踱步,估摸着沈子箫比平日迟了些时候。隐隐绰绰见他身影,便反应过来,朝着沈子箫行了半礼。
“嬷嬷,见外了。”沈子箫抬了抬手。
李汐也笑笑,依旧守着从前娴妃娘娘立下的规矩。她又按着沈子箫先前嘱咐将半月来的月云院事情都一一罗列了说明。
沈子箫听着李汐所言,如雁过晴空之痕,他自然也神色如常。
沈子箫徐徐踱步于正殿外围,依稀见灯火通明,微微眯眸,“这般日子,也是小棠陪着?”
“回哥儿,奴婢斗胆言自个儿的观察,夫人是个喜独处的性子,往日钻研起东西来便容易忘了时候,小棠一般只在外候着,眼下瞧着……应是夫人早散了外面的人,让她们休息去了。”
沈子箫脚步一顿,右眼眼皮子跳了跳。估摸时辰,她离晨起时间睡不到多少时辰了,分别前她还明眸善睐地道她还要勤勤恳恳做她那张青。
唇红齿白,说些让他莫名躁意的话。
他不再看那隐隐的纤细人影,指了指那扇半合透光的窗,与李汐道,“想个法子,送点安神茶,让她先休息。”
沈子箫回想自个儿言辞,没有哪句叫她挑灯夜战,非要今日将那手记与纸条研究透的——
何况,她琢磨小棠一事,不知此时如在雾江渡舟,也许舟已误打误撞,将近彼岸。
“别供我。”沈子箫又淡补了句。
多年前的习惯了。幼时李汐爱往娴妃那打他报告。
李汐诧异,心里头笑笑。
她想起那日宫宴,碰着爱说碎话的老相识拉她说了几句叙旧话,又旁敲侧击八卦问她,这二人是不是貌合神离。
李汐知他如今性子,也不敢表现在面上,连忙应了几声。
“哥儿不喜心思外露,奴婢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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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槐睡得并不好,待天光大亮时,她便掐着点,含着心事洗漱起身。
三探海府。姜槐深吸一口气,都说事不过三,她于铜镜中窥着稍显陌生的自己,将那手记夹于暗层……
今日应要有些收获了。
海府。
海嘉发丝潦草蓬在鬓边,开门见到第一人是姜槐,她只得硬着头皮迎她进去。
姜槐从海嘉手背揉眼的动作看去,她眼睛肿得更厉害。想必这几日都是苦水混着泪水睡下的。
姜槐抿唇,用着较柔软的语气先开口,“今日,我们先从你阿姐平生开始聊吧。”
海嘉蹙眉,声音嘶哑,“张大人还想知道什么?”
姜槐摇了摇头。
“海二姑娘,昨日你对微臣咄咄之言,微臣相信,是完全出自于你的肺腑……因而,我回去也领了三殿下的命,深深反省。倘若昨日有任何冒犯之处,请海二姑娘莫误会,微臣敬海殊大人,所言亦是肺腑,还望海二姑娘信我一次。”
姜槐作揖后,又接。
“自然,微臣应更为摆明一点。我所希望海二姑娘信我,是希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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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明白,我将海殊大人的命,是当做真正活生生的一条命来看待,并非是政绩上的几笔朱红。她于我,是风雪里一桀骜孤行的身姿,我知她,知她为女,为官的不易。是……”
是感同身受。
“是钦佩她身于高位,始终慎独的气节,于庙堂,亦仰望人间。我无法做到冷眼旁观。故而,我才想于此,寻得一份真相。这也是我为何出现在海府。”
“她不易,她人生行舟至此,难道要让凶手始终逍遥法外?这不是告慰亡灵之法。”
海嘉愣了愣,没想到这张青能言善辩起来,嘴皮子竟丝毫不逊色于她的阿姐。
乃至眉眼也比昨日……比昨日更俊逸了些。
她眼眶瞬间湿润。
原来……是她防备太重,错怪了他么。好久好久,她几乎听不到别人说,因阿姐这个人,这个人本身而来……
她有些颤抖地扶着姜槐,眉心一皱,几滚眼泪夺眶而出,砸在地上。
“是我错怪大人了。原来……原来大人竟是明白阿姐的人。”
事发后,她不认识的许许多多人,一波又一波,将海府搅得天翻地乱,海嘉看着那些人行色匆匆,眼神冰凉……这难道就是阿姐想投身的朝堂吗?
还不如眼前这大人的一句不易来得贴心些!
姜槐见海嘉已有动容之相,又徐徐道:“海二姑娘,你知道,你明白,你想让你阿姐永远是那史册上光辉明亮的一笔。”
“可你也知道,她后悔了。”姜槐刻意将声音放轻,以免激怒到海嘉。
话锋一转,海嘉还不能迅速反应,她挂着泪,呆呆地,不可置信地望着姜槐,“你……你知道?”
姜槐稳住自己的心神。准确来说,她猜的。
她试着顺这话茬捋下去,“她犯了错。”
“……是不是?”姜槐终于道出了自己最大的猜想。
海嘉沉默了。
她的睫羽上都是细细的泪珠,慢慢咬着唇,想要矢口否认——
“海嘉!你要正视你阿姐,而不是一遍一遍去涂抹成你心中的模样!你还不愿道出隐情么?”姜槐试着一激。
海嘉张口,努着唇,口中发不出一言,倏然莫大的悲伤情绪如海啸,她呜咽起来。
她死死拽住姜槐的臂袖,良久嚎啕,犹如退回最原始的方式倾诉心中压抑。
她上气不接下气,唇齿颤抖着,“抱歉,大人,我……”
她用力地想站直,想不含情绪地去对答如流,但她没能做到,甚至要搀着张青来勉强支撑自己……
姜槐看出海嘉的松动,心中一紧,左右环顾,于她背后的手终于悄悄落下,轻拍了拍海嘉的肩,言语又柔和下去,“微臣不介。微臣想助姑娘捋清自个儿思绪,这是好事。”
子夜在沈子箫身后,从一侧窥见姜槐与海嘉的所有动作。自然这幕也被沈子箫一览无余收入眼底。
这画面,俨然有情有义,似一位正直郎君安慰失魂落魄的丧姐孤女。
海嘉后面的眼神,更是犹如找到知音一般,明亮中带着点心灵相通意味。
可那不是张青,不是沈子箫的客僚啊,是他们夫人。岂非是怪哉画面?
沈子箫抱胸于廊中,不动声色观视情况,心中闪过些莫名不快。终于,海嘉半撑着姜槐,似乎渐渐冷静克制下来。
他微微皱着眉发话——
“拉开海嘉,差不多了。”
就在子夜将要履命,跨入堂中之时。
海嘉颤抖地点头,声音亮出来道:“对……我有所隐瞒……”
“阿姐……阿姐确实对我说过好多次……”
“她后悔。她做错了事。”
27. 海角天涯(五)
沈子箫与法司诸人问询,笔官做录。姜槐后撤一步,于暗处侧不动声色窥察。
海嘉因姜槐之激心有所动,惟愿此案真相早见天日,故终知无不言。
姜槐得知此事与乘仙阁有着必然牵连,眉心一动。
海嘉不知阿姐具体忏悔何事,只知其近日精神萎靡不振,原以为是月初的病去如抽丝,却不料真藏着大事可挖。可谓事出有因。
还是可能让人瞠目结舌的隐情。海殊截然不同的一面。或者说,她的矛盾。
白纸黑字做不了假,白银暗渡于乘仙阁,而乘仙阁又包藏了两具尸骨多日,两人死法与海殊一致,又同有一药相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
姜槐意外的推测之箭竟正中了迷雾中的靶心。
一道捕令,原本是下给乘仙阁阁主玄机,然今晨又多加了一道,竟是给了那乘仙阁常客,又是宴中之宾——柳载雨。
沈子箫于案前打量姜槐,识破她心思,挑眉点明,“想去乘仙阁?”
在沈子箫看来,姜槐确是想解一个惑——小棠、乘仙阁、海殊,究竟有什么线连着。
姜槐连忙识趣接话,娓娓道些光明话:“我想帮殿下呀,依殿下性子,放心刑部抓人?”
沈子箫漫不经心,“怎么不放心。”
他面色平平,道来随意,她后面准备的好话就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口。
她反手撑在木椅背上,转换话术,显得自己信心十足,“我已解出殿下于我的第一道题,那本手记,也算完成任务。殿下不应更放心我?”
“做一个殿下的眼线,不过是跑一趟的……”姜槐道来。
沈子箫淡淡打断,“可以。”
姜槐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不过,你若真是我僚属,早领了棍子打去做个喂马的差了。”他下判。
姜槐瞳孔一缩。
她心中不服,觉得他阴晴不定说着反话,只得硬头皮问:“殿下快刀斩乱麻,敢问我又犯了殿下哪道律令?”
“男女之界。”沈子箫也没翻脸,耐着性子与她说。
还给她抚了抚右肩。
姜槐顺着沈子箫的动作看去,他所触之处,原来是她安慰海嘉,没留意,私袍上浸了苦泪。如今天气还算不得春暖,水印子自然还留在她身上。
他言下之意,她不该与海嘉有如此距离?
姜槐腹诽,他怎可能不晓得她是女郎,这有什么要紧?
她都尚且如此,那跟着他的僚属岂不都成了苦行僧?她想起沈子箫于奉慈殿中递出的经文,莫不为真?
姜槐的眼神藏不住,深深地望着沈子箫。带着些对僚属的怜悯之意。
嘴上却只是想敷衍,“哦”了一声。
沈子箫的右手中指指节轻敲了她额头,“哦什么,还不明白?”
姜槐连忙捂住自己额头叫痛。
沈子箫又反用些许粗粝的拇指指腹轻抚了抚那块,才解释,“海嘉先前所言胡乱,若非父皇旨意,你该在刑部瞧见她。你与她才见了几面?保持距离,是为安全,不带感情,才是应有之仪。”
何况她这个轻敲一下就要喊痛的姑娘。在尚未查清海殊之前,海嘉又当真楚楚可怜?
沈子箫瞧得明白姜槐流露的眼神,她当时安慰得真切。
姜槐觉得不对,歪头抿唇,“殿下。”
她在他看似公事公办的语末唤他。
眼神亮起来,“你是不是在关心我呀。”
沈子箫手中动作一顿,正要收回,摆正严态——
姜槐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又轻轻用自个儿小他半截的手把他抱住。
沈子箫觉她扯开话头,欲冷声警告,“我在同你说正事。”
好威严啊,沈三殿下。
又没有反驳。
姜槐睫羽翩翩,已然定了心中所想。从椅背上借力,轻轻垫了垫脚尖,凑近他的脸。
趁他冷面之时,姜槐往前——
轻轻碰过他的唇角。
沈子箫转眸与她相视,唇角感受到微微冰凉……与柔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萦绕他鼻腔,见她眼里宛若星辰流转,欢欣如焰火溢出。
他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那一股无名躁意又骤然涌上。
姜槐却只是适时又将脚尖放下,没有深入,反而拉开距离,说着好听动人的话,“殿下一定是关心我,阿槐心若花绽般高兴呢。”
“况且,我于明处,殿下与暗,我想殿下定然会护我周全。”
“阿槐记住了。所以,阿槐现下亦可以为你分忧。”姜槐又是笑得恰到好处,话里全是肯定。
让人无处可驳。
沈子箫侧目看她两眼,终是没拦。
案宗姜槐定然无法拿到。做多错多,如今有个冠冕堂皇的机会,这个乘仙阁阁主与柳载雨,她要先亲见一番。
此时,海嘉远远从廊中路过,她心事重重,抬眼视线往去——
她吓得瞪大了眼,用帕子捂了嘴。
不敢相信,左右环视,又揉了揉眼睛,模糊中却带着确切——
那一袭长袍,清瘦见骨的,不正是张青么!他自然而然垫脚,做了什么?!
吻了那三殿下?!
她看得明白,沈子箫分明没恼,没惊,还允了那张青动作,仿佛被顺了毛般的模样……
海嘉脸又青又白,犹被刺一般,手指发麻。心中曾为张青升起的多分好感倏然被浇灭。
阿姐说的果然是对的,男人都一样!
海嘉理了理自己思绪,张青是沈子箫僚属,而沈子箫不是新婚没多久吗?那他夫人……他夫人知道自个儿夫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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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曲,你且来押押看我手中这牌。”
乘仙阁依旧歌舞升平,柳载雨于闹中躲静,藏在这一楼宴厅大堂里,乌乌泱泱的一桌又一桌,他这儿也看似平常打着叶子戏,手上正掐着最后两张镶若金丝的牌,手畔玉盏又空了杯。
这一出曲,名叫《化仙》,柳载雨谱的。恰此时,侍女端了酒来,见柳载雨杯底已空,识趣给他倒上新酒。
柳载雨余光便瞟到侍女动作,连连拦过,只摆手,“财运在此一举,莫要劳烦小仙子了。”
他眼神抓着牌不放,右手却很是准确地捞过玉壶,给自己来上一杯。
他是庄家,不动声色再算牌桌外的几张余牌,又滑过下三家手中的牌数。
余下三人,都由乘仙阁姑娘手呈着牌,故而顾丙催他,“你个庄家,左右不过输赢,快快决断,免得我余茵姑娘手把持着,累得慌。”
柳载雨看那顾丙手留恋在那抹白嫩上,啧了啧,他用牌尖敲了敲桌,“顾兄当真怜香惜玉……我这不是怕扫了才开台的各位兴致么,毕竟在下不才,刚刚赢过五把……”
陈策候在一旁默默,怀里早搂了沉甸甸的半袋碎银,那都是前几桌杀出来的。
“以小搏大。选左一张。”一阵清冽声贯入有些闷热的牌局。
与此,几乎同一时间,柳载雨信手,左手食指与中指将牌按下。
下家单牌沉思片刻,竟没压住。
柳载雨笑眯眯脱手最后一牌,双手抱拳,“承让,承让。”
他在花啦啦碎银落桌声中回眸,见一翩翩公子立于他身后。
刚才英雄所见略同,却破了规矩,柳载雨倒想探探此人为何出言,不料一幅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落了眼帘。
柳载雨作揖,口里又道:“多谢公子出言,不过倒是让在下有些胜之不武之嫌了。”
姜槐学着往日沈子箫的背手之姿,装出副官老爷的模样,也与柳载雨笑笑。
见他今日财运亨通,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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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财神爷照料,四周都散着一股子淡淡酒味与懒散劲儿。
姜槐嘴角快要扬到耳后,下一秒,禁卫军一道齐齐涌入——
她于此时收了笑,手一张,捕令挂在手上,掉在了柳载雨眼前。
她抬了抬眉,微微弯腰,“不用谢,柳大人。”
“你得听捕了。”
二进刑部。
琴声已乱,“铮”地一声后,猝然停了下来。场上随即混乱。
乘仙阁阁主将这仙阁开于天子脚下,却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物。密报几日于阁中现身,果然——
姜槐亮明身份时,这位玄机也被“请”了出来。
此人一头乌发,犹如绸缎,尾端粗粗与脚踝齐平,养得极好,一身白衣不染尘埃,举步轻盈,只有面貌的岁月纹路可堪堪估得一二——有些年纪。
是个极有风度的男子。在一瞬间,扫过厅内众生,几乎与姜槐有几息相视。
柳载雨束手就擒,却无一丝慌乱,望望姜槐,又望望一旁子夜,还打趣,“得了,要寻个麻绳先把我手捆了不?”
子夜一把抓了他。
马车摇在路上。
柳载雨又多瞥一眼身旁的姜槐,见她坐姿倒是端正得很,不像那些个粗老爷们,抱着个剑,偶尔还要晃着晃着打呼噜,熏他一脸。
暂算舒坦。
再一看,他见过这人呐。
姜槐察觉他眼神,应如今身份,瞪了他一眼。
她压粗嗓音,“柳公子,你得老实点。”
“冤枉啊这位大人,”柳载雨举了举手,将自个儿袖子都透了个底朝天,“我这今日好好打着叶子戏呢,老实得紧……”
姜槐扯了个笑,开始她计划,“你不知阁中前些日子死了两名黑衣士?”
柳载雨旋即蹙眉,抚着胸口长吸一口气,“闻所未闻!”
姜槐也平静,再进一步,“柳大人天天在这寻花问曲,会不知?”
柳载雨不带犹疑,驳她:“非也,柳某哪儿寻花了?柳某虽是个不登大雅之堂的,不如父兄骁勇,实为无用之人,却也不过是讨几口酒,听听丝竹管弦罢了。”
“这乘仙阁日日歌舞升平,柳某当真未闻此等骇人之事啊。所谓天上人间,料定这事也传不到柳某这只为听个曲赚点碎银的人耳朵里吧?”
姜槐了然,松眉“哦”了声,又转话风,“‘天上人间’?出自何处,那位阁主之口?”
柳载雨啧了一声,“大人,你同我打什么太极呢,这天上人间,今朝有酒今朝醉,原是这乘仙阁最响亮的名声……”
“自然也得是那玄机阁主定下的。”
姜槐心中了然,他果然认识那位玄机阁主。那便巧了,谁能瞒而不报,两具尸首?谁敢给乘仙阁下命?玄机定然知晓此事。
海殊与玄机有所交易?总之这黑衣、乘仙阁、海殊,是闭环。两名黑衣死于海殊之前,定然有着某种必然,催了幕后之人再向海殊下手。
而与用毒控制官员一事,也脱不了干系。
至于这柳载雨,姜槐侧目,若有所思。
柳载雨见姜槐还沉思片刻,缓缓戳破她,“大人真是装得正经,在阁中惹过人哭,看牌也是个老手,还反要问柳某,倒像个从未踏足之人。”
姜槐一噎。
他竟把她认出来了?姜槐打量自个儿上下,倒是没想到这一环,他曾见过她男装,还真把她那日举动给误会了!
姜槐要辩,却在此时,一阵嘶鸣,马蹄高扬,震得车内左右晃荡!
她敏锐地察觉不对,说时迟,那时快,一枚飞镖划破窗,正朝着二人来——
姜槐手连忙去寻袖口,匕柄冰凉,带着些许陌生。
那是临行沈子箫塞她袖子里的一柄新匕。
她不料,与柳载雨同喊了声,“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