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世,但不断重生》
1. 恭候多时
仙境之中雾霭翻涌,烟云缭绕,巍峨的宫阙隐于云幕之中,琉璃瓦下金铃轻晃。
空中有细碎的光影闪现,轻风拂过,空旷之地无端传来清脆悦耳的铃音,似有无数珠玉相互碰撞。
远处天河自云端倾泻而下,盛开的白莲悬在水面上,若隐若现瞧不真切,绸缎般缥缈的红霞铺满天际,朦胧而诡谲。
此处便是无极天,令仪帝姬掌管的明虚仙境。
无极天位于九重天之上,平时少有神仙踏足,是以仙境中寂静无声,偶有几只白鹤高飞掠过,留下几声悠长清啼。
而此时神宫内晦暗无光,没有外面半点的明朗,可谓是寸步难行,伸手不见五指。
帝姬还魂不久,一时难以适应光亮,因此偌大的明虚殿仅燃着三盏昏暗的油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照明之物。
梳妆台上烛火摇曳,菱镜映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眼波流转,略微上挑的眼尾更显妩媚,薄唇不点而红,竟给苍白的面容添了几分血色。
镜中的女子可谓绝色,只是看上去极为陌生。
她歪着头缓缓眨眼,迷茫道:“铃簌,我是谁?”
身边的侍官俯身低眉,手执木梳轻柔地抚过发尾,虔诚回应:“殿下,您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帝姬,天地众生皆为您的臣民。”
“是吗。”令仪抬手去触碰镜中人的眉眼,却触到一片冰凉,“那我的魂魄,又是谁炼回的?”
铃簌执梳的手一顿,许久之后才回答:“是九重天的司时神官,他用了十五万年的时间,才将您的魂魄凝齐。”
司时是谁?
令仪毫无印象。
“我是谁?”她反复呢喃。
用数万年拼凑出的灵魂,失去了往日的记忆,像凭空捏造出的傀儡,被冠以他人的名讳。
铃簌喊她殿下。
可她真的就是令仪吗?
恍惚间,案上的烛火被铃簌吹灭,令仪眼前顿时漆黑一片,菱镜中的人像也跟着消失在黑暗之中。
铃簌站在她的身后,将华丽的珠钗簪入发中,替她理好鬓边的碎发,语气依然温和:“殿下,您会记起来的。”
旋即有股异香传来,令仪意识开始涣散,正想质问铃簌做了什么,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陷入昏迷的前一瞬,她听见铃簌在耳边轻声道:“殿下,须弥界又下雪了。”
-
九重天上,无极天边,是须弥界。
与外界不同,须弥界四季更迭无常,风雪晴日随机出现,瞬息万变,是以时常出现春日落雪、冬日飘花的景象。
而今界中白雪纷飞,细碎的雪粒被凛风卷着往衣领中钻,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外头风雪肆虐,凉亭中的人却稳坐如山,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令仪随手拂去落在肩上的雪花,喃喃自语:“又下雪了。”
没有人回应她。
偌大的须弥界,只有她一人。
指间的棋子随意落下,令仪轻声叹息,一局棋下得索然无味。
自己跟自己下棋真的很无趣,她不由得想起了苍溪。
少女一袭白衣,朝血阵中的她伸出手,将她从阵中拉了出来,温柔得像山涧中的潺潺溪水。
清澈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少女唇畔含笑,眸光微亮,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恭候多时了,令仪殿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苍溪。
听闻早年鸿蒙初辟,万物空虚,少女单薄的身影伫立在世间,凭一己之力开辟天地,完成创世。
此后天地趋于平稳,苍溪便将部分神力放入浮世幻境。
浮世万千,每个幻境中都会有一位被神力选中的人,若此人能勘破繁华,走出红尘,便能飞升九重天。
然而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九重天上依旧只有苍溪一人。
她躺在树荫下,低声感慨。
果真是红尘迷人眼呐。
就这么过了两万年,她终于等到了令仪。
周围的景象很陌生,令仪才刚破阵,还没缓过神,无助地握紧手中的剑,表情有些茫然。
“这里是无极天。”苍溪笑眯眯道。
她能看见幻境中发生的一切,自然也看见令仪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坚韧又执着,她很喜欢。
于是理所应当的,她将剩下的事情全都交给了令仪,包括后面的神官安排,六界的划分等。
无极天位于九重天之上,是苍溪长住的地方,因为令仪的到来,她将无极天一分为二,分出的地方就是须弥界。
“须弥界时节多变,住着没无极天舒服,日后你就住在无极天。”苍溪顿了一下,继续道,“须弥界的话,就留给下一位神君好了,至于其他的事,你自己决定就好。”
听到这话,令仪下意识地问:“把无极天给我,那你住哪?”
苍溪笑了笑,不甚在意道:“天上的日子实在没劲,也该让我去红尘走一遭了。”
她的动作很快,次日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了张字条,写了几句安慰话,让令仪别有太大压力。
令仪将纸条塞进袖子,无奈摇头。
自此,天界由令仪坐镇,守世间太平。
平日无事的时候,她就会去别的地方走动,就盼着哪天来个新神君,能陪她说说话下下棋。
可是她等了很多年,都没等到有人来。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难熬,但渐渐地,令仪也习惯了孤身一人。
同时心里也升起敬佩之意,如此无聊的日子,苍溪竟然能过两万年,难怪她跑得那么快。
“也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何种情形。”
低低的话音被风卷散,而后重归寂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四处转了转,令仪又回到了须弥界,此刻界中正是飞雪时节。
她喜欢雪天。
漫天的细雪,能将世间万物全部覆盖,让天地间仅剩下朦胧的白。
干净、纯粹。
眼看着外头的积雪一点点变厚,令仪坐在亭中,随手幻化出棋盘,又在手边放了杯热茶,自顾自地下了起来。
天色逐渐变暗,桌上的茶凉了又温,温了又凉,她却还是一动不动,似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须弥界被黑暗彻底笼罩,令仪才落下最后一子,收了东西准备往外走。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凉亭附近的积雪开始迅速融化,像是羸弱的小兽被猛禽逼退。
不过短短数秒,地面的积雪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法阵。
金光乍现,法阵中光芒万丈,照亮了整个须弥界。
似是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令仪起身不久又坐了回去,顺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随着亮光消散,阵中浮现出模糊的背影,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从里面飘来。
尽管满身血污,那人肩背仍然立得笔直,身姿挺拔修长,犹如被风雨环绕的雪松,带着难折的傲骨。
单是背影就令人浮想联翩。
令仪朝空中伸手,一本薄薄的小册便落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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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子上记录着这位神君的生平,只要冲破最后的法阵,便能飞升天界,入主须弥界。
人世数载,记录在册也不过寥寥几语,却能透过文字窥见其一生。
谢清越,字玄晚,京城人士,二十六岁权倾朝野,世代忠良,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令仪摇摇头,轻叹一声可惜,而后抬眼向阵中望去。
这位神君着实倒霉,遇上的是最要命的天杀阵,也称生死阵,由千面仙君镇守。
千面仙君的厉害之处,在于能够一人分三十六体,且实力相同,破阵者需将三十六名仙君全部杀尽,才能顺利破阵。
换句话说,在天杀阵中,千面仙君与破阵者,只能活一个,因此此阵又得名生死阵。
只见阵中刀光剑影,谢清越一袭玄衣被划出数道口子,看上去颇为狼狈。
二人挥剑相杀,溅在衣上的血也不知是谁的,他看不见阵外的景象,自然也看不见令仪那双探究的眼。
她坐在凉亭中,悠闲自在地品着茶,就这么看着阵中的守仙慢慢变少。
所谓千面仙君,不过是沾了苍溪神力的仙草,责任便是守在阵法,筛选出合格的飞升者。
谢清越是第二位飞升者,她对他寄予厚望,自然希望他能顺利破阵。
毕竟天上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令仪巴不得有人来陪她说话解闷,于是悄然笑道:“可别让我失望啊。”
可惜谢清越听不到她的声音。
长时间的厮杀消耗他太多精力,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眼前不断出现重影。
身体的疲惫在叫嚣,伤口还在泛着痛,五脏六腑都像被撕裂一般的疼,但他不敢停下,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人从三十六个到三十个,又到二十个,后来是十个、五个,直至对手仅剩最后一个。
手里的剑已经断成几截,谢清越倚着剑撑起身子,准备找机会给他致命一击。
双方同时出手,利剑刺入皮肉,发出轻微的闷响,谢清越的剑刺穿对方心口,而刺向他的那柄剑却歪了两寸。
他赢了。
对面的人影开始消散,谢清越再也支撑不住,屈膝半跪在地,一大口血喷溅在身前,晕开刺眼的红。
法阵消失,大雪倏然落下,天地归于平静。
须臾后,有脚步声响起,谢清越摔倒在地上,瞳孔逐渐涣散,意识也跟着放空。
是来杀他的吗?
眼皮似有千斤重,谢清越努力抬头去看,可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浑身上下使不出半点力气。
还是活不下去吗。
他苦笑,有点想认命。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双素色的云纹锦靴停在他的面前,随着视线往上,是烈艳如火的绯色裙摆。
“起来。”
有双手从地面将他拉了起来,冰凉却很温柔,给了他很大的力量。
谢清越踉跄着站稳,然后对上一双明艳的眼眸,宛若庭中盛开的牡丹。
天色冥蒙,篷雪满天,她一袭红裙立在天地间,与风雪交缠,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如同严冬中炽烈燃烧的火焰,破开无际的寒夜。
她勾着唇角,笑容明媚,学着苍溪的样子伸手:“恭候多时了,玄晚殿下。”
谢清越喉咙滚了滚,一句话没说。
四周昏暗无光,他却在她眼底看到了细碎的光泽,让人无端想起花瓣上的晨露,澄澈明净。
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2. 南荒异动
谢清越出阵后,没撑多久便晕了过去。
他伤得很重,身上全是刀口剑伤,肮脏的血渍糊在脸上,衣裳像碎布一样黏着皮肉,看起来尤为恐怖。
可令仪没照顾过人,觉得能喘气就能活,不死就是小事,就一路把他拖回了神宫,扔在殿里让他自己恢复。
神仙嘛,没那么容易死的,顶多就是疼几天。
不过话虽这么说,令仪还是很关心他的,每日都会和他打招呼,再温柔地问上一句“还活着吗”。
有人关心自己的生死,必然是件很温暖的事,令仪觉得他应该会很感动,这样就显得她体贴又细心。
做得很不错。
令仪毫不吝啬地夸赞自己。
过了两个月,谢清越终于痊愈,慢悠悠地在须弥界逛了一圈,然后把令仪最喜欢的凉亭给抢了。
要知道之前连苍溪都让着她,他一个新来的居然敢跟她抢东西。
令仪憋着火,怒气冲冲地赶来,想让他识相地起开,但对上那张清隽的脸,她竟莫名消气了。
不得不承认,谢清越生了副好皮囊。
骨相清俊,眉眼深邃,掀眼望向她的眼神沉似浓墨,一身玄衣衬得他清冷又矜贵。
正巧须弥界风和日丽,盛开的海棠被风吹散,飘零的花瓣轻飘飘地落在他肩上,令仪忍住伸手去拂的冲动,走到在他对面坐下。
谢清越目光扫了过来,不带半点情绪,客套的语气中带着点疏离:“有事?”
没劲。
她冷哼。
长得好看也没用,性格跟木头一样,跟他说十句他至多回个两三句,还不如树上的麻雀,说一句叫一声。
令仪轻声念了句咒,再抬手时手中多了几叠文书:“如今虽是天地稳定,但四海八荒内仍是战乱不休,祖神有意设立十二神司,以镇守天界十二方。”
说完她将文书堆在桌上,分走一半,将剩下一半推到他面前:“我主无极天,你主须弥界,天界事宜你我各管一半,十二神司也是我主西六司,你主东六司,主神官的人选,等下批神君飞升,你我各凭本事抢人。”
谢清越接过文书,定定看了她一眼,没有异议:“行。”
令仪举笔示意,笑得阴森:“玄晚殿下,请。”
过来之前,她特地将文书都翻了一遍,并将繁琐难理的事堆到下面,全部推给了谢清越。
批不死他。
可不曾想,谢清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下笔利落果断,手边的文书正一点点变少。
反观令仪这边,文书基本没怎么动,批着批着,眼皮越来越沉,纸上的字也变得模糊。
“啪”的一下,令仪脸贴着文书,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对面的谢清越没抬头,提笔的手微顿,然后正常落笔。
再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然发暗,令仪眼一瞥,看见谢清越手边的文书快要见底,她猛地起身,颇为懊恼:“我回去批。”
谢清越没拦。
有张纸掉在地上,令仪顺手拾起,看见上面的字,她眼神微亮,语气有些雀跃:“嗯?南荒异动?”
接着她压下翘起的嘴角,装模作样道:“啊,事态紧急,我得赶紧过去了。”
说着就将文书堆到谢清越那边,无比诚恳地道歉:“实在抱歉,这剩下的事先交给你了,等我下次回来再帮你批。”
谁信!
谢清越冷笑,手里的笔越握越紧。
他毛笔都要批开叉了!
令仪对此全然不顾,跑得飞快。
果然还是打架适合她。
南荒妖兽横行,血流不止。
几个开了智的小妖夹缝生存,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大气都不敢出。
一只灰头土脸的小妖正啃着野草,突然被路过的猛兽踩了一脚,被踩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感觉下一秒就要归天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没命的时候,一位红衣美人从天而降,用一团烈火将那野兽烧得嗷嗷直叫。
替他狠狠出了口恶气。
小妖:“哇哇哇呜呜呜——”
大王威武!
红衣的美人拎着剑,嫌弃地睨着他,然后直接越过他走了。
有点脑子,但不多。
可小妖看不出她的嫌弃,只知道这美人帮他出了头,很是厉害,所以一直跟在她后面,叫个没停。
身后的小妖吵得人心烦,令仪回头故作凶狠地喊:“不许跟了。”
小妖停下脚步,懵懂地嘬着手指。
耳边终于清净了,令仪接着往前走。
世间万物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事情发展都是顺其自然,她本不该插手。
奈何南荒意外生出一只叫“巽梼”的妖兽,性情残暴凶狠,短短两日便咬死上百只凶兽。
此事被天地感应,而后迅速汇出一张文书送到令仪手中。
巽梼妖气大盛,寻常的刀剑术法在它身上根本无用,它似乎感受不到疼痛,怎么打都没用。
天地的指引是降服,而非灭杀,令仪不得不控制力道,避开其致命部位。
激战数日后,巽梼终于力竭,令仪顺势掏出缚魂锁,准备将它捆回无极天。
正要离开时,令仪忽然看见一阵熟悉的金光,是飞升法阵。
神君飞升皆在九重天,破阵即飞升,若破阵失败,就会被送至四海八荒的某处,时间一到,重归浮世幻境。
阵中女子双眼紧闭,面色惨白。
过阵与否,皆是因缘,令仪无能为力,只能祝愿她下次破阵顺利。
脚边的巽梼还在挣扎,令仪一脚把它踢晕,拖着往回走。
就在这时,阵中的女子睁开眼,拼尽最后一口气,爬去毁掉了阵眼。
破阵了。
可是已经晚了。
没多久,法阵开始消散,本该被带回幻境的女子却留在原地。
这怎么算?
令仪很是疑惑。
她是已经被判飞升失败的人,就算破了法阵,也晋不了神君之位。
可法阵已经消失,她也回不去幻境。
令仪沉思许久,终于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铃簌。”
“愿不愿意做我的侍官?”
“愿意。”
说完,女子便晕了过去。
令仪觉得好笑,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跟着走了,也不怕掉进狼坑。
余光瞥见那只脏兮兮的小妖,他的眼中满是敬佩,显然是跟了她一路。
令仪招招手,他就跑了过来。
“听好了,以后这南荒一带,都是你的了。”令仪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经地忽悠,“你就是这里的老大,听懂了吗?”
小妖:“哇哇哇呜呜呜——”
听懂了!
诓骗完小妖,令仪一手拖兽,一手扛人回到了无极天。
好巧不巧,谢清越就在无极天准备逮她。
其实不巧,令仪离开后,每天都有新的文书降下,全是他一个人批的。
等人回来,他必将文书全砸她脸上,让她逐字逐句地看,谢清越咬牙切齿地想。
是以令仪一回来,就看见谢清越神色古怪地站在无极天,像是特意在等她。
她累得不行:“来搭把手。”
谢清越没动,指了指她脚边:“这是?”
“坐骑,新收的。”
谢清越点点头,表示知晓,又指了指她的身后:“这个又是?”
令仪昂着头,语气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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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傲:“侍官,刚捡的。”
本事挺大。
谢清越哼笑,随即牵过那只浑身是血妖兽。
令仪扛着人在他身后念叨:“这几日我不在,是不是觉得日子枯燥又乏味,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
“挺安静的。”谢清越神色自若,“我很喜欢。”
怕她不信,谢清越又强调了一遍:“特别喜欢。”
脚下一个踉跄,令仪诧异道:“你…你喜欢过这种日子啊?”
令仪不解,令仪大为震惊。
她脑袋里就剩一个想法——
完了。
又疯了一个。
…
往后万年,九重天迎来众多飞升者。
祖神不知所踪,众神便以令仪和玄晚为首,令仪止杀伐,玄晚定天事,神官之下各司其职,一派祥和之气。
新君之中,以宋知微能力最为出众,能谋善断,做事利索,深得令仪赞赏。
理所应当的,令仪想将他招进自己神司,以神司主神官的身份,坐镇天界一方。
然而宋知微轻摇折扇,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地盯着她:“承蒙殿下抬爱,不知殿下想让宋某入主哪个神司?”
“自然是平战司。”令仪抿了口茶道,“听闻大人在凡世生于官宦世家,又是当朝有名的军师,若大人入主平战司,想必处理战事也是得心应手。”
不可否认,宋知微很是心动,但他还是收了折扇,笑得合礼:“有劳殿下跑这一趟,容宋某再斟酌一二。”
令仪笑道:“希望是好个消息。”
就算不是十成的把握,六七成总是有的,令仪悠哉地在无极天赏景喝茶,安静等着宋知微的答复。
可没想到两日后,宋知微不仅回绝了令仪的诏令,还转头去了谢清越司下。
“你的意思是,帝君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就把宋知微哄到他那去了?”
铃簌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令仪气得牙痒,深吸了口气:“凭什么!”
这个问题,铃簌也想知道。
今早天刚亮,铃簌就看到宋知微衣衫不整,满眼血丝地跑到无极天,死死拽住她的袖子道:“劳烦替宋某回绝你家殿下,平战司我不去了,我要去镇守司!”
镇守司属东六司,由玄晚帝君掌管。
平战司主战,镇守司主守。
宋知微是军师出生,根据先前的反应,能看出他更倾向于前者,怎会突然选择后者?
铃簌不解,便问了句:“为何?”
宋知微仰天长笑,继而故作高深道:“幸得帝君指点啊!”
于是铃簌去须弥界附近打探一圈,才知道帝君昨日将人召了过去。
从进入到离开,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至于帝君和他说了什么,无人得知。
恼怒之余,令仪又十分好奇,他是如何说服宋知微的,正想去讨教一番时,苍溪回来了。
依旧是熟悉的面孔,苍溪嘴角勾着笑,脸色却不太好:“我来你这住几日,不介意吧?”
她离开太久,现在突然出现在面前,令仪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怔了片刻,她才道:“终于回来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来不及了……”苍溪喃喃道。
令仪蹙了下眉,伸手去扶她:“别急,慢些说,为何会来不及?”
见二人有事要说,一旁的铃簌悄摸退下,顺便将阖上殿门,守在无极天生怕有人打扰。
此时殿内的苍溪猛地咳了几声,直直地往前栽,大半个身子压在令仪身上,唇边不住地溢出血迹。
“苍溪!”
苍溪眼睫轻颤,拽着令仪的衣袖,口中仍重复着先前的话。
“来不及了……”
3. 开阵即死
苍溪生于混沌,恍如陷入万古不变的长梦。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的神力从何而来,只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
去创世,去开天辟地。
去创造一个安定有序的世界。
于是混沌初开,洪荒将现。
她消耗大部分神力,用了上万年的时间去填补天地的缺陷。
随着神力的消耗,苍溪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会连睡数日不醒。
好在世间太平,她也没太担心。
再后来,令仪飞升。
苍溪心里松了口气,将一些重要的事交付给她,随后找了个借口离开,化为凡世的溪山,陷入长久的沉睡。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漫长的年岁过去了,她的神力非但没有恢复,还有日渐消弭的趋势。
于是她找到令仪。
按苍溪的意思的是,将剩余神力全部传给令仪,自己继续沉睡。
只要数万年后令仪还在,她就不会出事。
这似乎是当下的最优选择,但令仪还是有点犹豫:“若日后天界易主,你又该如何?”
苍溪面色苍白,眸光却亮:“我亲手开的天,还能让它倒了不成?”
令仪默然良久,终是无声一笑。
仪式定在七日后。
为保证仪式顺利进行,这七日内除了铃簌,从未有人进入过无极天。
期间谢清越来过一次,也被铃簌以身体不适为由拦了回去。
仪式当天,令仪用结界封锁了无极天,甚至反复确认过,绝不会被外界察觉出异常。
结界上有她七成法力,就算众神联手攻破,也得三四个时辰,足够撑到仪式结束了。
准备好一切,令仪和苍溪走入各自的阵位,手腕处连结着细长的红线。
随着咒语念起,无极天边的红霞愈发浓艳,云端的天河逆流而上,结界之中处处透露着古怪。
下一秒,周围的景象迅速扭曲,幽暗的蓝光自法阵散开,活物般旋绕在二人身边。
原本垂在半空的红线瞬间紧绷,变得极为锋利,飞快地将二人手腕划出了血口。
法力沿着红线游走,令仪心口一阵剧痛,攥着裙摆的指尖泛出青白,喉间涌上腥甜。
“嘣”地一声,连结的红线从中切断,令仪趔趄着摔倒在地,经脉处的撕裂感不断袭来,让她忍不住颤抖。
出事了!
冷汗浸湿了衣裙,殷红的鲜血从口中咳出,地面沾染上大片血渍。
刹那间天旋地转,两眼漆黑,令仪不知道发生何事,压着嗓子慌忙地喊:“苍溪!”
无人回应。
横冲直撞的法力撕扯着心脉,艳丽的眉眼因痛苦拧成一团,她喘着气,呼吸断断续续的。
耳边风声呼啸,令仪仿佛陷在黑暗之中,连丝光亮都照不进去。
远远地,令仪听见脚步声。
朝着声音的方向,她抬头望去。
无奈眼前发黑,她什么都看不到,无极天有结界在,不可能有旁人进来。
那会是谁,苍溪吗?
她压下心头的恐慌,一点点往前摸索:“苍溪,是你么?”
依旧无人回应。
光亮来得猝不及防,眼睛传来尖锐的刺痛感,她忍不住偏过头,抬袖去挡。
此刻她终于看清,前面发生的事。
浑身是血的苍溪倒在法阵中,一动不动,身上的白裙被鲜血染红,目光所及皆是大片猩红。
而几步之外,有人逆光站立,手中的长剑沾满了血,尚未干透的血珠顺着剑身滴在地上,也滴在令仪心上。
他杀了苍溪!
瞳孔骤缩,令仪声嘶力竭地叫喊:“谢清越——!”
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他,她想不明白,为何谢清越会出现在这,他又是如何进来的。
不远处的人徐徐转身,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冰凉而陌生。
“你究竟想做什么!”
令仪气得浑身发颤,她现在只有三成法力,绝对不是谢清越的对手。
余光扫过他执剑的手,蓦地瞧见他腕上的红线,正闪着微弱金光。
那是苍溪的神力!
背后冷汗直冒,令仪强行稳住心神,冷静下来才想明白,谢清越是为了神力而来。
他早就知道,苍溪要将神力传给她,也知道今日会举行仪式。
可他飞升之时,苍溪早已下界多年,不知去向,二人从未碰过面,他是如何得知苍溪在无极天的?
令仪神情微愣。
在她身边,知晓仪式安排的,好像只有铃簌一人。
环顾四周,都没找到铃簌的身影,令仪心里发凉,铃簌为何要背叛她,又是何时与谢清越串通的?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谢清越正在朝她走来。
是了,苍溪只有一半神力,剩下的在她体内。
既然想抢,他又怎甘心只抢一半。
谢清越拎着剑越走越近,宛若炼狱中走出来的夺命修罗。
“你想杀我。”她低声道。
原来相识万年,她从未了解过他们。
无论是谢清越,还是铃簌。
所以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朱红的法阵在她身下浮现,恰逢几瓣落花被风卷如阵中,瞬间化为灰烬,消散在空中。
灼热的红光在地面勾勒出复杂的纹路,而后攀过令仪身体,仿佛被千万条红线缠绕,压得她快要窒息。
是杀阵。
开阵即死。
谢清越就站在法阵外,波澜不惊地望向她,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一如当年飞升之时,她在阵外看着他狼狈地破阵。
“你真的想杀我。”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令仪捂着眼笑得无奈。
心口再次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她攥着心口的布料,咬着牙强行忍了过去。
平时她最喜欢跟人打架,但今天她竟然不太想打了,很奇怪吧,那一点都不像她。
令仪缓了会儿,抬起手,掌心凭空变出一把折扇。
早年苍溪亲手绘制的图纸,还没来及打就离开了,前些年令仪又翻出图纸,想着替她把这扇子打了,回头给她当个礼物。
可惜她收不到了。
法阵中光芒四起,化作朵朵红莲,如同滚烫的火焰,想将阵中一切都烧为灰烬。
令仪抹了把脸,咬牙起身,目光紧盯红莲的方向,右手死握住折扇。
三成法力又如何,她可是令仪。
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困住她。
脚下骤然掀起一阵狂风,裙摆翻飞,令仪却立在风中岿然不动,耳边几缕碎发遮住视线,她偏了下头,反手劈开半空的红莲。
灼热的气浪席卷而来,数朵红莲不间断地向她袭来,她脚尖点地,转身错开身形,同时六根银针自扇面飞出,精准刺穿几株红莲。
法阵外,谢清越收了剑,唇边勾起极淡的笑意。
这个小动作没逃过令仪的眼睛,她呼吸一滞,握着扇柄的手僵了片刻,气得伤口直疼。
居然还有脸笑!
似是受到挑衅,令仪冷哼一声,手下愈发用尽,眼底浮现戾色。
阵中的温度还在升高,使人无端生出几分烦闷,红莲汇聚成火海向令仪涌来,她抬腕挥扇,便逼得火海后退数里。
地面震了两下,法阵开始松动,令仪转身嗤笑,这杀阵也不过如此。
显然没那么简单。
谢清越才不会如她的意,稳固了法阵,还无声比了个口型。
令仪认出来了。
他说的是:“殿下,小心呐。”
很快,她就明白谢清越的意思。
法阵下方冒出无数只手,黢黑的指甲直挺挺立着,密密麻麻的,看得人直犯恶心。
底下的亡魂受到召唤,伸出手拼命地往上够,妄图将令仪扯入深渊。
忍受着烈焰的灼烧,令仪抓过红莲就往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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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火势蔓延,将地下的鬼手烧了个干净。
但没过多久,那些鬼手又冒了出来。
令仪退后几步,转了下扇子。
风声再起,扇过留痕,青黑的断手掉了满地,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腐尸味。
挥扇时,令仪忽然想起这法器还未取名,她扯了扯唇,心说取哪个名好呢?
就叫惊风好了。
一扇惊风,退红莲,斩妖魂。
然而安静不过半晌,底下的鬼手再度野蛮疯长,令仪立在半空中,心底思绪万千。
按理说,杀阵中的攻击应该招招致命,但谢清越的阵不同,召出的东西看着恶心,攻击力却不强。
这又是何意?
隔着阵中汹涌的红光,令仪与阵外的人目光相撞。
谢清越不躲不避,直视她的目光。
下一秒,他竟亲手打开法阵。
就在开阵的瞬间,惊风以极快的速度飞出,打破了无极天的结界。
附在结界上的神力迅速回到令仪体内,与苍溪的神力彻底融合。
指尖搭在扇面上,令仪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视线相撞,双方对峙,一时间无人出声,都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动手。
就在这时,令仪脑中空白了一瞬,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起来,神识不受控地开始消散。
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浮在空中。
后面的细节她记不清了,也忘了谁先动的手,只记得那日她与谢清越打得天昏地暗。
从无极天打到须弥界。
两人都拼着劲将对方往死里打,谁也不让谁。
遥远的天边传来微弱的呼喊声,眼前突然亮起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回笼。
床边烛焰摇曳,火光明灭,令仪眨着眼,慢慢适应黑暗,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当时。
铃簌在她身边,如往常那样,温柔地为她梳发,轻声告诉她,有人用了十五万年的时间,聚齐了她的魂魄。
梦中的画面如走马灯浮现在脑海,虚虚实实,断断续续。
她记起许多事。
也忘记很多事。
桌边有模糊的身影晃动,令仪歪了点头,冰凉的耳坠贴在脸侧,让她清醒了几分,下意识地喊了声:“铃簌?”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笑。
随之响起的,是熟稔的嗓音和语调:"你就这般信任她。"
谢清越穿着玄色长袍,懒散地斜靠在桌边,整个人隐于黑暗中,看不清神情,形如鬼魅。
令仪死都不会忘记这个声音,一时间气血上涌,她防备地撑起身子,话里是不加掩饰的嫌弃:“你怎么在这?”
闻言谢清越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顺着床沿一点点往上,末了停在她的脸上。
“殿下死而复生,我这个相识多年的老友,不该来打个招呼吗?”他道。
令仪冷笑,装什么好心。
掌心突然传来一阵温热,她感应到了,是惊风扇觉察到熟悉的气息,在寻找她的位置。
体内的神力还未完全恢复,若是这时候和谢清越动手,她肯定占不到优势,说不定还会被他趁机偷袭,因此在惊风扇回来之前,只能避免和他发生冲突。
但转念一想,谢清越此人,最喜欢乘人之危,动手之前根本不会给她反应的时间。
毕竟在她活着的十万年中,有两次都栽在他手上。
第一次,是她只有三成法力的时候,他和铃簌联手,在仪式上布下杀阵,抢夺了苍溪一半的神力。
第二次,是她去南北荒封印邪祟的时候,谢清越借机布下生死阵,不惜以身入阵,也要与她分出生死。
思及此,令仪脸色沉了下去,出言讥讽:“我和你,也算友人?”
谢清越反问:“不算吗?”
他不置可否,唇边勾着笑,眼中却毫无温度,语气也带着几分嘲弄。
“别来无恙啊,令仪殿下。”
4. 不共戴天
令仪没说话。
在她的预想中,他们的重逢,就该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场面尴尬,气氛紧张。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躺床上,一个坐凳上,在她的神宫内看似平和地谈话。
令仪无意识地绕着耳边的长发,没由来得想,谢清越应当是不想见到她的。
希望她死的人有很多。
其中谢清越是最想的一个。
执掌天界的万年里,有人敬她,有人畏她,也有人厌她、恨她。
这些她都知道。
令仪做事果决,该赏就赏,该罚就罚,面对犯了错的神官会指着鼻子训,贬官起来也是不留情面,毫不手软。
但谢清越不同,他最擅与人周旋,只要是可以利用的人,就算心里再怎么厌恶,也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令仪骂他虚伪。
谢清越骂她蛮横。
但不知为何,他们之间,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相互制衡,又相互配合。
譬如每日送上无极天的文书,一半是恭维奉承的空话,一半是微不足道、随便派个人就能解决的小事。
真正有意义的文书,或许就那么几张。
谢清越会在成堆的文书中,找到那几件有用的文书,送到令仪面前,至于剩下的,她想看就看,不想看就找地方放着。
同样的,但凡有谢清越不便撕破脸,但又不想轻易放过的人,都会被令仪抓到错处,折磨一顿再丢到下界,不脱层皮绝没办法上来。
因此,令仪得罪了不少神仙。
但她是天地的坐镇者,无人敢去招惹,暗地里咒骂两句,也就完了。
于是表面的和平维持了很久。
直到苍溪身死,二人彻底决裂。
相看两厌,却又无可奈何。
谢清越不杀她,是为了剩下的神力。
她不杀谢清越,是为了事情的真相。
后来的几万年中,他们针锋相对,分庭抗礼,手下的神官都来来去去换了几批,他们还没分出胜负。
最终,这场交锋以令仪身死为结局。
记忆似乎出现了空缺,她不记得自己因何而死,还有些好奇,她死后谢清越是何种反应。
以及会不会想到,死后的第十五万年,她又回来了。
等回过神来,令仪已经将这话问出去了,她蹙了下眉,暗道自己嘴快。
“并不意外。”
谢清越不以为意地开口:“所谓祸害遗千年,像殿下这么强大的祸害,留个十几万年也不算难事。”
令仪取了软枕垫在身下,侧躺在床边,托着脸像曾经那样,笑意吟吟地喊他:“玄晚,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死了,你不该将我挫骨扬灰么,怎会容着别人将我复活,而不加阻拦呢?”她拖着长长的尾调,揣测道,“莫非是你幡然醒悟,后悔与我作对多年,想要弥补一二?”
谢清越无情嘲笑:“殿下是刚醒,所以神志不清吗?还是话本看太多,把脑子看坏了?”
令仪也不恼,慢条斯理地道:“哦,那帝君趁我昏迷,入我明虚殿,又是为何?”
“自然是来恭贺殿下,重获新生。”
他起身从黑暗中走出,缓缓向令仪靠近,衣袂随着脚步轻拂,露在深色的袖口下的手腕轮廓分明。
借着幽微的灯光,令仪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木盒,上面刻满了精致繁复的牡丹。
有点眼熟。
不等她深思,谢清越已经在床前站定,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眸色幽深。
他微微垂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木盒边缘,又很快松开,再抬眸,他已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接着一个木盒出现在令仪视野,谢清越将东西缓缓推到她面前,嗓音淡漠:“区区薄礼,还望殿下笑纳。”
令仪打量着木盒,百思不得其解。
她昏睡在榻,他不仅不弄死她,还给她准备了贺礼。
这不有病么。
只见谢清越略微俯身,紧紧盯住令仪,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出现他的身影:“也请殿下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他生得高,令仪不得不仰头与他对视,有些莫名:“我说的话?我说什么了?”
“那便替殿下回忆一下。”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谢清越学着她的语调,一字一句道:“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令仪怔了片刻。
她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但他们的关系,称得上是不共戴天。
不死不休,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待她回过神时,谢清越已然转身离去,只留下朦胧的背影,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这人心情总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令仪收回视线,“咔嗒”一声打开木盒,一个木雕的偶人安静地躺在盒中,显然是按着她的模样刻的。
神情灵动,妆面精细,裙上用五彩丝线绣满了花纹,就算在烛光下也清晰可见,可以说是无与伦比。
如果它的头没被掰断的话。
无聊、幼稚。
令仪面无表情地收起木盒,在心里暗暗骂了谢清越好几遍。
殿中寂静无声,她起身朝外走去。
久违的日光透过殿门照了进来,令仪闭着眼缓了许久,才逐渐使适应。
无极天依旧是熟悉的样子。
有别于须弥界变幻的景象,无极天边的红霞永远浓艳绚丽,成群的仙雀飞过,在霞光的映衬下散发出斑斓的流光,如同衔光而来。
空旷之处看似无物,实则种着大片无念树,树上结满了珠串大小的果实,每有风过,都会响起银铃碰撞的清音。
令仪穿过无念树林,下到了九重天。
九重天由司时神官掌管,天门口放着三座日晷,分别对应了过去、现在和将来,若有人随意闯入,就会被拉进各种幻境。
至于何时放出来,全凭神官心情。
而这位司时神官,是早年前几批飞升上天的,后由令仪亲自提拔,连下三张神召,才将人请入时妄司,以司时神官身份镇守九重天。
但说是提拔,其实就是蒙骗。
因为九重天的时间极为扭曲,进去就会被送到不同时空,反复经历熟悉或陌生的事情。
曾有神君满怀信心地闯入,试图以此证自己的实力,然而进去后再也没出来,许是连同时间一起被扭曲成了尘埃。
自此,无人敢上九重天。
九重天的神官之位,也因此空了出来。
令仪冥思苦想好几日,终于想出个法子。
她反复出入九重天,连破上百个幻境,试图在其中找到些门道,在第七十二次进入的时候,她遇见了谢清越。
“你也在这?”谢清越挑眉道,“原来同个幻境能有多位入境者?”
令仪点点头,淡定解释:“我们相识得早,有部分重叠的记忆,刚巧回到同个时间点,各自取代了过去的自己。”
说完她熟练地找到幻境的破绽,修正因扭曲而产生的裂缝,将神识从虚假的空间剥离。
谢清越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的背影低声问:“为何要反复入境?”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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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诓个神官上来。”
这也不是值得隐瞒的事,令仪脚步未停,语气诚恳:“既然飞升的神君都不愿意进九重天,那我便拨个没飞升的上来,到时候新君入境,我定会想办法护着,总不能让人折在里面。”
她顿了会儿才道:“虽说有点哄骗的意思,但我也是个讲理的人,他若实在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
“不愿意你就放人?”谢清越觉得稀奇,“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把人揍到同意。”
令仪:“……”
她原本是想这么干的。
但她想拨的那位神官,是个有气节和傲骨的,就算打掉他半条命,也不见得会低头。
在万千浮世中,她一眼看中了光风霁月的明松雪。
明松雪,字怀叙,在世外隐居多年,远离权谋算计和尔虞我诈,清心寡欲,宛若雪地里无暇的白玉,一尘不染。
看上去就很好骗。
于是令仪趁着他飞升后昏迷,直接把他带进了九重天,并附在他的剑饰上,准备在危急时刻救他一把。
出乎意料的是,明松雪根本没给她出手的机会,他被幻境困了许久,但意识极为清醒,真实和虚构,他分得很明白。
对时间感知的扭曲,会造就认知的迷失,明松雪看到了人世的将来。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就老去,满头青丝被岁月染成霜白,稚嫩的孩童在檐下嬉戏玩闹,手中捧着几块香甜的糕点,笑声飞出去很远。
画面其乐融融,让人不忍打破。
年轻的神君在树后站了许久,沉默地抬手,一剑劈开幻境。
世间再无明松雪。
只有天界的怀叙神君。
漫天的尘屑化作流转的星光,环绕在他的身边,半晌后,明松雪完好无损地走出九重天。
不愧是她钦定的主神官。
令仪高兴地想,她有预感,日后,明松雪会成为她手下最出色的神官。
加封主神官,需在天命台降下神诏令,以示天地,降令听封,方可名正言顺入主神司。
而然令仪降下的第一张诏令,明松雪没接。
令仪晓之以情:“九重天破境者少之又少,大人却能坚守本心,可见生来便是时间的掌管者,整个天界,只有大人有资格入主时妄司。”
明松雪越过她,头也不回:“旁人不行,与我何干?”
第一回合,令仪大败。
三日后,她又降下第二张诏令,明松雪还是没接。
令仪堵住他的去路:“大人可知,玄晚帝君在凡世可是只手遮天的权臣,想必大人最厌恶这种人,不会去他司下当值的吧?”
明松雪冷笑着阖上门:“有本事让他弄死我。”
第二回合,令仪小败。
但她并未放弃,十日后再次降下诏令。
令仪指尖夹着诏令,笑意吟吟道:“听闻大人喜静,而一至八重天神君众多,难免嘈杂了些,唯有九重天少有人踏足,大人觉得这地方如何?”
如果这次他再不答应,她就要采取一些必要且见不得的阴狠手段,比如打掉他半条命,令仪恶狠狠地想。
许是察觉到恶意,明松雪与她对视良久,终是先败下阵:“……行。”
第三回合,令仪大获全胜。
事实证明,她没看错人,在她死后的十五万年里,明松雪为她凝魂聚魄,拼凑神体,只愿她能归来。
十五万年后,她重新站在九重天前,恍如隔世。
日晷上的针影均匀转动,躲在后面的小仙官低头打着瞌睡,令仪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
“小仙官,你家明大人呢?”
5. 前尘往事
小仙官睡得迷迷糊糊。
梦中有美味的佳肴、精致的糕点,仿佛吸下鼻子就能闻见味儿。
就在他左手鸡腿右手猪肘时,一道清冽的声音将他从睡梦中拉了出来,好像在问明大人去哪了。
他猛地惊醒,抬头就对上一张艳极的脸,瓷白的肌肤莹润如玉,略微上翘的眼尾流露出慵懒的娇媚,鼻梁高挺却不尖锐,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唇上抹着淡淡的胭脂,如同初绽的桃花,美得动人心魄。
就算穿着素净的白裙,也压不住她的气质,反而透出一种清冷疏离之感。
小仙官看呆了,喃喃道:“仙女……仙女中的仙女……”
仙女笑了一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问了遍:“你家明大人呢?”
小仙官这才回过神,结结巴巴地道:“明…明大人,明大人在虚空境,谁都不见。”
“谁都不见?”仙女皱起好看的眉,“那我自己进去找他。”
见她要进去,小仙官立刻跳起身,红着脸挡在她面前:“不行,大人说了,谁来都不见,就算是帝君来了都不行。”
仙女若有所思:“连帝君也不见,真的假的,胆子这么大?”
小仙官义正言辞:“真的,不见!”
“如今十二神司都由帝君掌管,换神官也是随手的事,你们大人不怕得罪他吗?”
“仙女,你是刚升上来的吗?”小仙官奇道,“连我这种小侍官都知道,西六司是令仪殿下的,殿下不在,就由司时和司星大人共同打理,和帝君有何干系?”
面前的仙女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认识令仪殿下?”
小仙官摇头道:“我是近两年才上来的,没见过令仪殿下,不过我家大人经常提起她,神史里也有很多她的记载!诶,要我说啊,令仪殿下简直就是神仙中的神仙!翘楚中的翘楚!”
“是吗?”
仙女撩了裙子坐在地上,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一起坐:“正巧,我也很崇敬令仪殿下,你再跟我说会。”
听她这么说,小仙官瞬间来了精神,像是找到了知己,盘着腿就往地上坐,一口气说下来不带打结的:“你是不知道令仪殿下有多厉害,传言上古年间灾患四起,令仪殿下就提着一把剑,平八荒、定祸乱,在动荡中独自杀出一条血路,你不知道吧,那时候啊,帝君都没飞升呢!”
“这是你家大人说的?”她问。
“不是,这我在神史上见看到的!”
他骄傲地拍着胸脯,边上的仙女贴心地递上温茶,幽幽道:“那是挺厉害的,不过听你的口气,似乎不太喜欢帝君?”
“这……”
小仙官五官皱在一块,犹豫着要不要说,他眼神瞟了瞟,确认四处没人,才小声道:“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吧…他同令仪殿下之间有些恩怨,殿下讨厌的人,我自然不会喜欢,再说了,这天界大大小小的战事,都是令仪殿下平的,也没见帝君出过力,反正在我心里,帝君是不能同殿下相提并论的!”
“诶,这些话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否则我就死无全尸了。”
仙女不知从哪变出盘糕点,往他那边送了送,安慰道:“那是自然,你且接着往下说。”
见她爱听,小仙官猛灌一口茶,抹了抹嘴继续道:“而且啊,令仪殿下是位有情有义的神仙,不晓得你听说过十五万年前那场浩劫没有,当年是殿下以身为祭,才换得天下太平,帝君虽然也丢了大半条命,但他…但他……!”
仙女轻飘飘地接了句:“他怎么了?”
想到这个就来气,小仙官红着眼,咬牙切齿道:"殿下殉阵那日是六月初七,帝君花了三百年稳住天界,然后从六月初七开始——"
“连放了七天七夜的烟花!”
“………”
仙女表情有些冷,整个手都在使劲,恨不得将端着的碟子都捏碎了:“这也是神史记载的?”
小仙官气得往嘴里塞了三块糕点:“不,这是我家大人亲口跟我说的!”
仙女都快气疯了:“行,他真行。”
小仙官也喷喷不平:“是吧!你也觉得他很不是东西吧!”
“诶,对了,说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个司的呢。”小仙官突然歪头看她,眼睛亮亮的,“我叫姜早,你叫什么?”
“无极天,令仪。”
茶盏“啪”地一声摔碎在地,小仙官糕不嚼了,心也不跳了,身上魂都要飞了,他满脸惊恐,颤颤巍巍地问:“哪……哪个令仪?”
瞧这话说的,还能是哪个令仪,仙女对着他莞尔一笑,语气是说不出的温柔。
“自然是那位,上古年间平八荒、定祸乱,在动荡中独自杀出一条血路的令仪殿下。”
姜早两眼发黑,直挺挺地朝地面栽了过去。
捉弄完小仙官,令仪的心情格外舒畅,哼着小曲一脚踹开了九重天的大门。
在时妄司的治理下,九重天的时间已经趋于平缓,不会像以前那么混乱,逢人就卷。
细碎的尘埃汇聚成脚下的路,遥远得望不到尽头,两侧的虚无不断撕扯又复原,带来低沉而空旷的声音。
长路的尽头是虚空境,也是九重天的眼,深不见底的漩涡吞噬着周围的一切,边缘处萦绕着深沉的黑雾。
十里之外,有棵生死木,集枯叶、嫩芽、繁花与一体,象征着古今后三个时点。
令仪在树下站了会儿,随意掰了节枯枝扔进漩涡,没过多久,边缘的黑雾中生出了新的枝芽。
是终结,也是新生。
虚空境是个有趣的地方,但她很讨厌这里。
说不出原因,只是每次靠近时,她总会一阵恍惚之感,像是忘记自己是谁,接着就是强烈的压迫感,逼得她喘不过气,感觉下一秒就要被撕成碎片。
能够随意穿梭虚空境的,唯有当今的司时神官。
令仪召出惊风,安抚似的拍了拍扇面,轻声道:“去,把神官大人请出来。”
惊风晃了两下,旋即从手中飞出,转眼便消失在漩涡之中。
反正闲来无事,令仪足尖轻点,灵活地翻身上树,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着。
这点动静,惊落了生死木满树的花叶,很快便被远处的深色旋涡吞噬,未留下丝毫痕迹。
生死木上开着层层叠叠的白花,花瓣的尖端泛着浅淡的鹅黄,连着枝条垂落在半空,犹如千万条团云流苏。
花叶后人影朦胧,瞧不真切。
明松雪出来时,令仪已不知不觉睡去,折扇安静地回到手中,没发出一点声响。
温润的神官站在树下,仰首望着树上沉睡的姑娘,一头银发如雪,活像雪地里刚挖出来的玉雕,怎么看都是郎情妾意的缠绵景象。
然而神官大人强行脱离虚空境,此刻正憋着一肚子火,冷脸折下一根粗硬的木枝,铆足了劲往她头上砸。
“哎呦!”令仪瞬间惊醒,捂着脑袋痛呼,“你怎么回事,旧友重逢,不都是感动得抱头痛哭么?”
明松雪冷笑:“谁跟你抱头痛哭,赶紧滚下来,别把我的生死木压死。”
“莫慌,死不了。”令仪不紧不慢地起身。
从前的明大人温和沉稳,就算满头青丝变华发,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再看他现在气急败坏的模样,哪有半点之前的端庄?
令仪理着裙子问:“你之前不是跟玄晚一个德行么?整天板个脸不爱说话,怎么现在脾气见长啊。”
又是一声冷笑,明松雪阴恻恻地道:“全是拜你和帝君所赐啊。”
她不解:“此话怎样。”
明松雪清清嗓,将她死后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坤元十万年,也就是十五万年前,世间出现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此劫名为众生怨,是由怨恨憎怒等情绪聚集而成,来势汹汹,打得人措手不及。
众生有怨,避无可避,滔天的怨气凝聚在一块,寄生在合适的宿体上,宿体无法承载如此强烈的情绪,便会爆体而亡。
尸体腐烂后,白骨上会开出暗红的血花,只要有一朵血花出现,方圆十里的人都会被怨念裹挟,直至所有人死去。
怨念在天地间迅速蔓延,神仙妖魔无一幸免,顷刻间尸骸堆积如山,满地血肉,空中的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六界危在旦夕时,令仪站了出来。
天地存亡,理应由祖神决定,而非所谓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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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苍溪,终于苍溪。
只能如此。
于是她带着苍溪的一半神力,以身为祭,开启法阵,借祖神之力净化怨念,换世间太平。
令仪死后,天界由帝君坐镇。
劫后三百年,谢清越在天地间回奔波,处理好浩劫遗留下来的问题,又在浮世境中点化了一批神君上天。
事情彻底了结后,谢清越挑了个良辰吉日,连放七日的烟花,从一重天到九重天,从早到晚,一刻不停。
那个良辰吉日,就是令仪的忌日。
彼时的明松雪衣衫凌乱,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死死拽着谢清越的衣领,问他放烟花是什么意思。
谢清越冷淡道:“辟邪啊,看不出来么?”
我去你的辟邪!
明松雪怒不可遏,一把推开他:“她死了你很高兴是不是?我告诉你不可能,我一定会让她回来。”
“哦。”谢清越不以为然,“那我等着。”
当日令仪殉阵,明松雪用流光晷锁住她最后一魄,小心翼翼地护了三百年,走遍六界只为寻找她存在过的痕迹。
就在流光晷感应到令仪的气息时,谢清越找到他,漫不经心地问:“明大人最近很闲?”
明松雪扯着干裂的唇,语气阴寒:“与帝君无关。”
谢清越笑得意味深长。
次日,帝君在天命台降下神诏令,将西六司交由明松雪全权掌管,连带着令仪的神印一同送到他的手上。
明松雪:“……?”
之后数日,明松雪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他伏在案上眯了小半个时辰,等他醒来,发现身边的流光晷不见了。
堂堂帝君,竟敢做出偷窃之事!
简直无耻!
盛怒之下,他杀上须弥界,与谢清越激战七日,才将法器抢了回来。
所幸,流光晷是他的本命神器,谢清越短时间内无法打开,令仪的一魄还在。
明松雪松了口气,带着满身的伤回到九重天,半死不活地养了两个月的伤。
期间他反复忖量,觉得帝君此人,防不胜防,他思来想去,决定将流光晷放入虚空境。
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当时的明松雪还没能完全适应虚空境,每次进出都晕个半死,没个十天半个月根本缓不过来。
但为了防帝君,他忍。
谢清越拿不到流光晷,也无所谓,没事就盯着明松雪往死里折腾,不让他有丝毫的空闲。
以至于原本八万年就能完成的事情,被硬生生拖到了十五万年。
“七万年!浪费了我整整七万年!”明松雪捂着心口,气得想吐血,“你知道这十五万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干不完的活,拼不完的魂。
恨不得睡觉都要留只眼睛站岗。
令仪心虚地摸摸鼻子:“啊……那真是辛苦你了。”
明松雪摆摆手,大度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
“不过,我死成这样都能回来……”令仪盯着远处的黑雾呢喃,“那为何……苍溪不行呢?”
见她又想起苍溪,明松雪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个动作有些逾距,他很快收回手:“殿下,她同你不一样,她是神力来自虚无,也就注定她会回归虚无。”
“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可不行就是不行,就算将她的神力从你和帝君体内剥出,她也是回不来的。”
他俯身对上那双略微泛红的眼,柔声道:“或许这样会有些残忍,但我还是要问,殿下,你可还记得祖神的模样?”
令仪抿着唇一言不发。
因为她不敢承认。
回忆中的苍溪身影模糊,无论如何都记不起长相。
从虚无中来,又回到虚无去。
所有人都会忘记她。
默了一会儿,令仪别过头,真心实意地道了句:“多谢。”
难得见她有认真的时候,明松雪心里一软,正想再宽慰两句,就听她拖着尾调徐徐道:“哦对了,你司里有个叫姜早的,很合我眼缘,正好我身边缺个侍官,就让他过来好了。”
明松雪:“……滚啊!”
6. 帝姬回天
九重天神仙众多,平日无事的时候也喜欢聚在一块儿,凑凑热闹,听个八卦之类的。
譬如生性腼腆的仙君主动约了女仙看花,因缘司的主神官牵错红线,被贬到下界出家去了,风流多情的司镇大人又惹了桃花债云云。
但要说近日九重天的大事,莫过于无极天里那位,殉世十五万年的帝姬回天了。
此事之所以传开,是因为天命台的一封神诏令。
六界之中,能从天命台降神诏令的,只有无极天和须弥界的那两位。
帝姬殉世后,神诏令只能由帝君来降。
自九重天设十二神司以来,每逢神官加封或者调任,都会上达须弥界,请帝君完成降令,诏令降下,才算调任成功。
能让帝君降令的,要么是一司主神官,要么是品阶颇高的神仙。
因此当天命台有新的诏令出现后,路过的神君都围了上去,想看是哪位神官要加封调任了。
据那些路过的神君所言,当时银白的诏令在天火中燃烧,上面明晃晃地写着两排大字——
时妄司侍官姜早,调任无极天掌事官。
调了一个侍官?
还是个飞升不过百年的侍官?
神君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诏令反复看了几遍,发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
这侍官调任的是无极天啊!
还是帝姬亲自降的令!
几位神君倒吸一口凉气,待反应过来后,又是羡慕又是感慨:“这家伙……真是好福气啊!”
好福气的姜早此刻正在时妄司,高兴地一蹦三里远:“殿下给我降了神诏令诶!”
他要把这封诏令裱起来,每天拜三遍!
“她不过是借此昭告天地,她回来了而已。”明松雪斜他一眼,“你只是顺便。”
此时的姜早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怀里抱着诏令,一个劲的傻乐。
明松雪无奈摇头,提笔在调任册写上姜早的名字,难得关照了几句:“殿下的习惯可都记清了?好歹也是从我司里出去的,到了无极天千万别给我丢人。”
姜早信誓旦旦:“全记着呢,不会忘的,我一定会成为九重天最好的侍官!”
“这些都不是要紧的。”明松雪搁下笔,正色道,“最重要的是,少提须弥界的那位,知道么?”
作为令仪殿下的忠实拥护者,他自然听过二人的恩怨,于是严肃点头,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知道,殿下讨厌的人,绝对不能提!”
明松雪看他跟看傻子一样,将案上的小册塞进他怀里,没好气道:“行了,司里没你的事了,抓紧去无极天。”
姜早下意识拿起小册,随手翻了翻,只见上面写满了小字,记录了殿下的各种喜好。
如偏爱的衣裙面料和样式,不同糕点的口味,以及爱喝的茶是几分浓几分烫,甚至还给殿下喜欢的发髻画了拆分图,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姜早惊得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问:“大人,这…这都是谁写的?”
明松雪嫌他烦,便使劲把人往门外推,语焉不详地回:“谁知道呢。”
…
须弥界又下起小雪,夹杂着桃红的花瓣,轻飘飘地落下。
是令仪喜欢的景象。
她靠在无念树边,目光忍不住朝须弥界的方向投去,无端怀念起之前在凉亭下棋的日子。
安静地赏了会雪,令仪拾起手边的线装小册,漫不经心地翻着纸页,视线飞快扫过上面的小字。
名册上记录着十二神司所有神官的名字,如今的主神官中,只有四位神官是在上古之年飞升,其余都是中古乃至下古年才飞升的。
可见当年的那场众生怨,带走了天界许多神官。
而在浩劫中活下来的四位神官,分别是时妄司明松雪、星相司回鹤,镇守司宋知微以及——
工造司铃簌。
前两司隶属西六司,后两司隶属东六司,也就意味着,铃簌的主神官之位,是由谢清越加封的。
指尖无意识划过页边,令仪怔怔地望着上面的名字,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铃簌归附谢清越,仅仅是为了一个神官之位吗?
令仪想起在南荒的那日。
从南荒到无极天,她背着铃簌想了一路。
飞升法阵早已消失,她无法回到浮世境,也不能晋列神君之位,只能以侍官的身份暂留天界。
不过令仪已经想好了,等她身上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就从天命台引下一道飞升劫,想必以她的实力,扛过去不算难事。
只要位列神君之位,后面再封神官晋上神,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意料之外的是,铃簌并不想飞升,她站在令仪面前,冷静且坚定地回应:“多谢殿下好意,然铃簌志不在此,就算殿下降了天劫,我也不会去过的。”
令仪不知所以。
她与铃簌的交情并不深,铃簌不会为了当她的侍官而放弃神君之位。
或许有别的原因,令仪也没去深究。
再后来,铃簌去了谢清越的工造司,加封主神官,却依旧没过飞升劫。
思绪回笼,令仪缓缓眨了下眼,掌中的名册又翻过一页,心里那点无言的情绪,也跟着翻了篇。
原本她以为,谢清越抢夺祖神之力,是为了他掌控六界的野心,可在得到神力之后,他毫无行动,就跟平常一样,批好文书,听神官禀报司中事宜。
后来她以身殉阵,谢清越理应将西六司归至自己名中,可是他没这么做,他直接把西六司交给了明松雪。
明松雪说是为了阻挠他,但她不信。
折磨人的法子千千万,谢清越完全没必要用这一种。
令仪难得有些烦闷。
她不是不相信明松雪,只是觉得,他的话里应该少了点东西,像是有事瞒着她。
恍神间,余光瞥到一个人影,她抬眼去看。
来人正是姜早。
初上无极天,他显得格外拘谨,双手交握在身前,指节攥得发白,规矩地站在她十步之外的地方,笔挺得像被定住一般,也不知在哪站了多久。
令仪招招手,他便一路小跑过来,眼神中透出几分期待:“殿下有何吩咐!”
一封落着钤印的信放到他手中,令仪嘱咐道:“你去七重天走一趟,将此信交给星相司的司星神官,然后去文史司取上古史回来。”
姜早接过信,应了声是。
等人走后,令仪合上名册,视线不自觉地被须弥界那边吸引。
在和谢清越决裂之前,她经常去须弥界赏雪,三个人围在凉亭中,她和谢清越下棋,铃簌就在边上温酒,雪地里还有一只撒泼打滚的巽梼。
巽梼刚收回来的时候脾气很大,没事就发疯,结果被令仪揍得只剩半口气。
那会儿的她下手不知轻重,每次都往死里打,等到快咽气的时候,就丢颗药给它,再勉为其难地治上一治。
久而久之,巽梼学乖了。
令仪一伸手,巴掌还没落下,巽梼已经用毛绒绒的脑袋贴住她的掌心,她眼神一拐,巽梼就知道该往哪里滚。
在旁边目睹全过程的谢清越托着脸,不咸不淡地道:“驯得挺好啊。”
“怎么,羡慕?”令仪眼帘微抬,意有所指,“帝君若是想要,直说便是。”
谢清越嫌她没个正经,不再搭话,顾自转了个身,抄起案上的书往脸上一盖,连眼神都没分给她。
再后来,谢清越抢夺神力,铃簌背叛,巽梼在浩劫中挣脱禁制,与她一同殉阵。
其实之后的很多次,令仪都想质问他们,当时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态,陪在她身边的。
再想想,又觉得没必要。
短暂的失神后,令仪神色如初。
蓦地想起文史司的神史有上万卷,姜早一个人,就算搬到天黑也搬不回来。
思索片刻,她起身理好衣裙,打算下去先挑几卷重要的带回来。
风过无念,林间响起叮当声响,令仪顺着云梯慢悠悠地往下走。
四重天的地面铺满了书册,有用的、没用的都堆在一块,令仪也懒得绕开,直接垮了过去。
书册被垂地的裙摆拂乱,一旁收书的小神君气得皱眉,正欲出言训斥,却对上那人不经意扫来的目光。
只一眼,小神君就被吓得汗流浃背,那双眼中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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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祇与生俱来的漠然感,是真正的视天地为无物。
强烈的压迫感让他喘不过气,迫使他俯首叩拜,又心甘情愿地敬畏臣服。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小神君才混沌中挣脱,慢慢清醒过来,一屁股摔在地上。
好恐怖的威压!
不远处的神司中隐约有争吵声传来,越靠近,那声音就越清晰。
门口的姜早急红了脸:“我只借个上古史,又不是要把整卷神史都借走,你有何可急的!”
里头的神官双手死死扒住书,马上就要哭出来:“借不了啊!这个真借不了!”
“哦?为何借不了?”
令仪提裙跨过门槛,进屋的瞬间,众人眼中都划过一抹惊艳。
见她过来,姜早赶忙俯身行礼:“令仪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周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下一秒,文史司内乌泱泱跪了满地的人。
屋内大多数神君,都是帝姬殉世后才飞升的,对他们来说,令仪殿下四个字是传说般神圣威严的存在,只能从神史的文字中窥见其当年英姿。
虽说帝姬回天的消息早已传遍九重天,但本尊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面前,神君们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
“都别跪着了,起来吧。”令仪信手拾起桌上的史册,问姜早对面的那位神君,“你方才说借不了,为何?”
神君恨不得将脸埋到地上,正纠结如何开口时,司文神官从屋外赶了进来,额头直冒冷汗:“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若有需要,下官直接让人将东西送上去就是。”
这位主神官是新面孔,令仪没见过他,下意识打量了两眼,便淡声道:“那就有劳大人,尽快调出上古史,尤其是坤元四万年前的。”
令仪死后发生的事,被记录在中古史,对此她并不好奇。
相反的,她更在意上古史,想知道在她执掌天界的日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传言上古之年,祖神创世,而后两帝飞升。
早年天地间仅有三位尊神,发生之事无人知晓,因此神史对于那段时期的记载,都是根据令仪记忆所化。
那日在虚空境,她曾问过明松雪,先前她昏睡时看到的记忆是从何而来。
明松雪摇头否认,称她所见并非真实的记忆,而是神史上幻化出来的景象。
神史的记载有详有略,许多事情被一笔带过,是以她看到的部分画面格外模糊。
曾经她的记忆填补了神史。
现在神史填补了她的记忆。
似乎一切都说得通。
但令仪却找到了其中的关窍,她问,若有人更改神史,她的记忆是否会发生变化。
明松雪沉默许久才回:“神史上关于坤元四万年前的记载,是完全跟着殿下的记忆走的,能改变神史的,整个天地间也只有殿下一人。”
令仪无法反驳。
她此番前来,也是想确认,她所看到的神史,是否和记载的一模一样,会不会在某个瞬间,出现了细微的差错。
司文神官弯着腰,连余光都不敢往上瞟,嗓音发颤,自己都觉得没底气:“这……不是下官不愿调,是前两日小宋大人过来,将上古史都借走了……”
“小宋大人?”令仪沉思了会儿,脑海中浮现一张风流恣意的脸,“宋知微?”
“正是。”
宋知微此人自诩风流,觉得宋大人这称谓不好听,逢人便对方喊他小宋大人,一来二去的,大家都习惯这么喊。
再者他于谢清越相交甚笃,明明两人性格天差地别,却偏能聊到一块,颇有知己的意思。
而今他先一步取走神史,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令仪疑惑:“他来作甚?”
司文谨慎措辞,试图把话说得体面些:“呃…大人他……近两日追的一位女仙,文史修得不大好……”
令仪了然。
不过这话说得模糊,她倒从中品出点意思来,略有兴趣地道:“哦?依你的话说,小宋大人不止追了这一位女仙?”
司文毫不犹豫地掀了友人的底:“不瞒殿下,小宋大人他……一次追了九位女仙!”
7. 因缘一线
小宋大人风流,但小宋大人不解。
在接连被九位女仙拒绝后,宋知微抱着酒坛连饮三日,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这日醒来,他嗓子干得快要冒烟,费力掀开身上的薄被,伸手就去够床头的茶盏。
茶盏没摸到,信倒是摸到一封。
他忍着眩晕拆开信,发现是令仪殿下送来的邀帖,请他明日至须弥界赴宴。
谁?
令仪殿下?
“咣当”一声,宋知微从床上滚到地下,一双桃花眼瞪得老大。
顾不上头痛,他贴着信将上面的字来回看了数遍,终于确定,这位刚回天的帝姬,邀请他去须弥界赴宴。
不是无极天,是须弥界。
玄晚帝君的须弥界。
想不明白啊!
他烦躁地揉头,本就杂散的头发弄得更加凌乱。
同样不理解的,还有须弥界的侍官苏台。
从无极天的帝姬回天开始,帝君就变得十分古怪,总是心不在焉的,时常对着文书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帝君的后院种着各种各样的灵植,但他已经很久没来浇水了,能活到现在,全靠它们命大。
苏台于心不忍,委婉地向帝君提了此事。
“……知道了。”
谢清越放下毛笔,默默拎起小壶,蹲在后院老老实实给灵植浇水。
很快,壶中的水见底。
苏台心疼地提醒:“帝君,浇多了。”
要淹死了啊!
再仔细一瞧,帝君浇的那盆花甚是眼熟,他挠挠头疑惑道:“诶,这盆仙月兰不是被我打碎了吗……”
谢清越执壶的手一顿,眼帘微掀,定定地望着他:“你记错了。”
苏台立马附和:“是下官记错了。”
谢清越放下手中的东西,缓声道:“近来多风雪,等会把它们搬去殿里。”
苏台答了句是,旋即抬头望天。
须弥界的时气,确实出现了异样。
十五万年前帝姬殉世,天地逐步进入中古年,苏台就是那时候进入须弥界的。
须弥界的时气都是随机出现,反复变化,可他在须弥界待了十几万年,从未见过有雪天出现。
他觉得奇怪,还跑去问过帝君。
彼时正值暮春时节,细雨斜飘,帝君坐在门边,专注地雕刻手中木偶,听见苏台的话,他愣了半晌,尖锐的刻刀刺入指尖,沁出几点鲜红。
接着他漠然道:“这里没有雪天。”
苏台信以为真。
直到几日前,帝君去了无极天。
回来以后,须弥界迎来数日不停的风雪,纷纷扬扬如漫天飞絮,雪粒中还掺杂不同颜色的花瓣,给银白的天地添上几抹色彩。
苏台第一次见到这般绚丽的景象。
惊叹之余,他又不免疑惑,须弥界不是没有雪天吗?
对此,帝君淡定表示:“现在有了。”
是这样的吗?
苏台来不及深究,因为无极天的那位帝姬,经常来给帝君找不痛快,他每次都苦着脸回报。
“殿下将您门前的福泽树浇死了。”
用的是刚烧开的滚水。
“还拔了您院中鸾鹤的羽毛。”
说要找绣娘织成衣裳。
谢清越无动于衷,散漫地翻着书,很是敷衍地应了声:“嗯。”
没过多久,青云殿外又发出诸多声响,一会儿是疏朗清旷的琴曲,一会儿是铿锵明快的鼓乐,谢清越下意识蹙眉,召来苏台询问外面的情况。
苏台愁容满面,端详着帝君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殿下在须弥界摆了场筵席,说要宴请神官听曲赏舞。”
谢清越:“……”
在他的地方摆席,他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见他面色不虞,苏台赶忙道:“下官这就让他们离开。”
“算了。”谢清越叫住他,“下不为例。”
苏台迷茫:“啊?”
正在说话间,一只通体黢黑的小兽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激动地直哼哼,用前爪使劲地扒拉门,恨不得将厚重的殿门刨出个洞。
“富贵!”
“安分点,她又不认得你。”谢清越出声呵斥,捏住后颈把它提了起来,塞进苏台怀里,“看好了,别让它乱跑。”
低头看了眼在怀中扭动的小兽,苏台露出惊讶的神情,富贵整天跟个少爷一样,鼻孔朝天,谁都不理,怎么今日如此热情?
恰时两道身影缓缓走入须弥界,跟在后面的女子发髻高挽,发间缀满了华丽的珠翠,垂下的步摇随着步伐摇曳,叮当作响。
身上的云锦长裙委地,裙面上洒满细碎的银粉,在日光下漾起层层光晕,胸口处的流云纹更是揉鸾鸟尾羽为丝,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走过的地方留下馥郁花香,她勾唇笑得娇媚:“殿下难得设宴,怎么不请明大人来?”
“这家伙不知中了什么邪,三天两头往虚空境跑。”走在前面的令仪颇为不解,“以前去得不情不愿,现在竟是赶着去,多稀奇啊。”
回鹤懒懒地挥着团扇,嘴角笑意不减,随口玩笑道:“或许里面有姑娘勾他魂呢。”
待二人入座,一旁的乐师们拨丝弄弦,泠泠的琴音如泉水般倾泻而出,台上的女仙翩然起舞,裙摆转得像盛开的莲花。
远处神宫大门紧闭,令仪把玩着酒盏,漫不经心地问:“你司里那些话本怎么不见了?我方才还想去挑两本。”
“别提了。”回鹤郁闷道,“就前日,我话本看得好好的,帝君突然带人闯了进来,把我的东西全收走了,说你看话本把脑子看坏了,让我以后别给你送这些。”
其实也不能说是闯,帝君他分明是正大光明地走进来,收了她的话本。
回鹤幽幽斜她一眼:“我无妄之灾啊。”
令仪:“……”
调侃间,宋知微姗姗来迟,他换了身月白色长袍,腰间别了块莹润的玉佩,乌黑的长发利落地束起,看上去清隽又洒脱。
他抱拳行礼,宛若画中走出来的谪仙:“殿下赎罪,宋某来迟了。”
“坐。”
令仪眸光微转,亲自替他斟酒:“不知小宋大人的文史修得如何了,那女仙可还满意?”
文史司发生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自然知晓她是为何会请他来。
宋知微坐立难安,接过酒盏一饮而尽,猝不及防呛了几口:“咳咳……好烈的酒!殿下哪来这么烈的酒?”
饶是他这种泡在酒坛子里的人都受不了,宋知微捂着唇咳个不停。
一旁的回鹤小口抿着酒,没长骨头似的往座位上一瘫,揶揄道:“嘿,别说,这小宋大人脸红起来,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令仪眉眼含笑,接了句:“想来九重天上,会有很多女仙芳心暗许呢。”
一杯酒下肚,宋知微觉得头重脚轻的,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口中开始念叨:“谁…谁说的!我小宋大人白长一幅好皮囊,活了几十万了,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几次!”
这确是令仪没想到的,她与宋知微不熟,加上他是谢清越司下的神官,他们碰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遇上,他身边都围着好几个姑娘。
令仪又斟满酒,推到他面前,笑吟吟地问:“哦?还以为大人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原来是不讨姑娘喜欢?”
“非也!”宋知微断断续续道,“她们说我除了脸好看,其他哪都不行!不体贴、没耐心……还嫌我眼光差!”
闻言回鹤“噗嗤”笑出声,说这话她就想起来了。
曾经小宋大人爱慕一位女仙,人家说喜欢海棠,他转头就去工造司定了件艳红的罗裙,从领口到裙摆,上面绣满白色的海棠,甚至连袖口没落下,难看且俗。
从此之后,女仙们每每提及小宋大人,都会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连饮几杯酒,宋知微撑不住倒在桌上,盏中的酒还剩了大半。
见人趴下,令仪不再斟酒,懒懒地听着曲,蓦地问了句不相干的:“近些年,南荒、北荒跟天界关系如何?”
回鹤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嗯?”
不是在聊小宋大人吗,怎么扯到南北荒了?
思忖片时,她还是回道:“南荒那位妖君同你有些交情,你在的时候,妖族是归顺天界的,不过你殉世之后,南荒便和天界翻脸了。至于北荒么……那里是魔族地界,一向不太安分,这你是知道的。”
令仪“嗯”了声,没再接话。
上方骤然投下阴影,带来松竹的清香,她掀眼一瞧,发现是谢清越。
他在对面落座,与她拉开距离。
令仪撑在椅上,侧首望去:“你怎么来了?”
骨节分明的手拾起茶具,谢清越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沏茶:“自然是有事问殿下。”
令仪挑眉,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殿下可曾听闻,因缘司有位神官牵错了红线,被贬下界了?”
她点点头:“听过。”
谢清越似笑非笑:“那殿下可知,他牵错的,是谁的线?”
看他的神情,令仪感觉不太对劲,像是挖好了坑等着人跳,但找不到由头,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谁的?”
谢清越笑而不语,转手将沏好的热茶放在回鹤面前:“司星大人,请。”
氤氲的雾气中,回鹤目光闪躲。
令仪这才注意到,自谢清越过来后,回鹤一句话都没说过,像个心虚的哑巴。
因缘司属西六司,现在是由明松雪和回鹤共同打理,他说的这件事,回鹤必然知情。
指尖在桌面敲了几下,令仪问她:“怎么回事?嗯?”
回鹤把脸藏在团扇后,如坐针毡,见实在是躲不过去,才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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嚅两句:“牵的是,你和帝君的。”
事情是这样的。
九重天神仙之间,可以结缘,却无法孕育子嗣,也就意味着神君们只能从浮世境飞升,无法通过血脉继承神位。
因缘司定的是凡人的因缘,神仙间的缘分可以通过红线搭线,但不会因此绑定,就算牵上了线,也能轻松解开。
然而万事皆有意外。
凡间正是乞巧节前后,各色的缘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因缘司的红线纷乱如麻,互相纠缠,司因神官熬了五个大夜,才勉强解开这些线。
理完之后,倦意上涌,眼皮不住地往下坠,司因揉了揉酸涩的眼,打着哈欠在软榻打了个盹。
刹那间线团亮起刺眼的金光,司因动作比意识快,下意识地将两根亮着的线牵在一处,等牵完后才反应过来——
金光缠线,乃神仙之缘。
看光亮的程度,应该还是两个高位神仙。
司因查看线两端的名字后,吓得两腿发软,险些晕了过去,他颤抖着手想去解线,却发现两根线已然融在一起,无从下手。
“完了啊——!”
连滚带爬地请来回鹤后,司因抱着她的腿拼命地摇,泪水糊了满脸,口中连喊“救命”。
看着缠绕的金线,回鹤脸色变了又变,她黑着脸踢开司因,破口大骂:“司因!你脑子是被线团缠住了吗?谁的线都敢牵!这可是上古两帝啊!你简直是不要命!”
司因眼睛肿得像核桃,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没想到它解不了啊!”
令仪刚醒,回鹤原本想去看望的,可眼下出了这种事,她根本没脸过去。
于是她一脚把司因踹到下界,还特意关照司命,给他批个好命格——
前半生出家,后半生当宦官。
等两位尊神气消了,再把他丢到浮世境重新飞升。
至于这线,回鹤用剑劈了好几日,完全斩不动,融得死死的。
在她换了第三十六种法器斩线时,猝然觉得背后一凉。
也不知是谁走漏风声,将谢清越引进了因缘司,就站在回鹤身后,目光凉凉地瞧着她。
次日,他就带着人收了她的话本。
还收出了抄家的气势。
“看来殿下,对我用情至深啊。”
谢清越捧着刚沏好的茶,气定神闲道:“不曾想殿下先前种种,竟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这话落在令仪耳中,简直就是挑衅。
因缘司是她的神司,回鹤是与她交好的神官,怎么看都像她利用职务之便,强行连了两人的线,还要谎称意外。
神仙的线是连不紧的。
除非有人在上面动了手脚。
令仪化出惊风扇,冷笑起身:“我偏不信这邪,孽缘而已,我亲自来断。”
看她一副要把神司掀了的架势,回鹤赶紧拉着她的衣袖:“断了断了!帝君早已想办法解开。”
谢清越放下茶盏,保持端坐的姿态,眼神中满是戏弄:“抱歉,辜负了殿下的深情。”
令仪:“……呵。”
还不如让她来断。
她不怒反笑,转着扇子道:“上回在明虚殿承了帝君的礼,还未曾回礼,今日特意来献礼,还望帝君笑纳。”
扇骨敲了下回鹤的肩,令仪眯着眼道:“还不跟我去拿?”
回鹤赔着笑道:“这就去,这就去。”
对面的宋知微喝得烂醉如泥,令仪没喊他,只领着回鹤离开须弥界。
走出没几步,令仪就瞥她一眼:“无妄之灾?”
回鹤心虚地摸摸鼻子,没敢吭声。
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回鹤凑到她身边,试探着开口:“方才你灌小宋大人酒,是想套他话么?”
“几杯酒就能套出他的话,你当这老狐狸几十万年白活的?”
“那你灌他酒?”
令仪理所应当地道:“这酒在无念树下埋太久了,想让他试试还能不能喝。”
回鹤:“……”
这方向是回无极天的,回鹤好奇道:“对了,咱要去哪啊?你刚说帝君给你送了礼,送的什么呀?你打算给他回什么礼?”
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令仪都不知道先回哪句,只能敷衍道:“不去哪。”
回到无极天后,她在天边布下结界,往耳朵里塞了提前备好的棉团,打了个响指道:“我这个人呢,比较记仇。”
谢清越敢在她忌日放烟花,以后就敢在她坟前开流水宴,她定要想办法杀杀他的锐气。
隔着结界,须弥界中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声响连绵不绝,将整个九重天的喧嚣都压了下去。
回鹤惊得捂住耳朵,扯着嗓子问:“你……你这是作甚啊!”
“看不出来么?”令仪仰起头,故作骄矜,“自然是为了——”
“把他炸成烟花啊。”
8. 生死共阵
宋知微离开须弥界的时候,意识是不清醒的,耳朵是嗡鸣不断的。
这位殿下,他惹不起。
但他躲得起。
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借走的神史,原封不动地送上无极天,交给了侍官姜早。
堆叠的书卷遮住视线,姜早托着书底缓慢前行,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令仪斜靠在廊下的檐柱上,嘴里啃着鲜嫩的瓜果,含糊不清地道:“你说,小宋大人追的哪位女仙,究竟是何方神圣?”
姜早艰难地从书堆里探出头:“这个我知道!是礼乐司新来的仙官,叫今菀,两月前才从凡界修炼飞升上来,列的仙君之位。”
令仪抽出一方绣帕,轻柔地擦拭着指缝,若有所思道:“还挺巧呢,都是玄晚司下的。”
隔得有些远,姜早没听清她的话,扬声问:“殿下,你说什么?”
“没事。”令仪微微摇头,朝他摆手,“等会儿把神史按年份分好,送我殿里。”
姜早回了句:“是。”
彻底搬完后,已是深夜。
明虚殿内燃着凝神的熏香,分类过的神史整齐地叠在案上。
借着幢幢烛光,令仪翻开最上层的书卷,目光落在记叙的小字上,与记忆中的景象逐渐重叠。
神史的记载异常详细,就连她在浮世境中的过往,也一笔不落地记着。
生于皇室,乃先帝嫡长女,一朝长公主,少年扶持幼帝登基,垂帘听政数载,擅权术、通兵法,双十之年便闻名朝野。
幼帝年岁渐长,与朝臣筹谋收权,长公主受封绥安,封绥安长公主,同年离京去往封地。
君权回归,而幼帝身无治国之才,听谗言、信奸臣,战乱频发,兵变在即,长公主入京勤王,诛杀乱党,受拥登基。
帝女即位,受万民朝拜。
功成名就,不日飞升,幻境随之消散,神史记载中断。
脑海中浮现零碎的片段,朦胧的身影一闪而过,模糊却又带着几分熟悉,似拂面而过的清风,抓不住也握不着。
令仪疲惫地揉着眉心,思绪有些乱。
香雾氤氲间,有人推开殿门,趋步走来,随之而来的,是浅淡的青竹气息。
敢如此堂而皇之进来的,只有一人。
面对闯入的不速之客,她神情依旧,并未觉得意外,只淡淡抬眼,稍显无奈地道:“帝君下次来,能不能先敲个门?”
谢清越在不远的地方坐下,语调懒散:“殿下在须弥界翻窗的时候,可曾提前知会过我?”
提到这茬,令仪便不说话了。
先前她去须弥界,从不挑时候,踹过门、翻过窗,只要心情不好,就会对谢清越大打出手,甚至他住的神宫,也被她拆过好几回。
话锋一转,她若无其事地问:“那帝君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托殿下的福,耳朵疼。”谢清越睨她一眼,声线微凉,“距离太远,怕是听不见殿下的话。”
明白了,这是来找她算账的。
令仪放下书册,眸中盛满笑意:“不喜欢吗?这个回礼。”
面对她的询问,谢清越不置可否,他眼睫半垂,神色不明地道:“我来,是想问你……”
他想问什么,令仪并不知道。
因为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晃动打断。
二人脸色皆是一变。
少顷,惊风扇从衣袖中飞出,直直地朝外飞去,令仪快步跟了上去。
出了无极天才看见,整个九重天被幽蓝的鬼火覆盖,正剧烈震动着。
有神君察觉到异样,飞快地布下结界,拼命抵御鬼火的攻击。
这是来自来自北荒深处的魂火,由无数魔物魂魄凝结而成,散发着浓重的阴煞之气,具有极致的破坏力。
惊风在空中飞速穿梭,驱散了聚集的魂火,但很快,它们又重新围了上来。
令仪打量着下面的动静,当即沉了脸:“好快的动作,你方才来的时候,都没发现吗?”
谢清越一剑斩灭袭来的鬼火,眼中墨色愈深:“没有,一点都没有。”
惊风仍在驱赶鬼火,无暇分身,令仪祭出许久不用的长剑,不顾身后的人,直接飞下三重天。
下方魂火肆意撞击着结界,直到下方出现微弱的裂缝,细小的火丝趁机钻入,附在结阵神君的身上。
难以承受的蚀骨之痛瞬间席卷全身,神君忍不住卸了力,往后退了几步。
结界出现一丝松动,外面的魂火伺机而待,好在又有几位神君赶来顶上,才未使结界被攻破。
云雾翻涌间,令仪手握长剑迎风而立,衣袂翻飞,她寒声质问:“镇守司何在!”
数十张符箓从宋知微指尖飞出,鬼火炸开后,他跪在令仪面前主动认罪:“是下官失职,前两日放跑一只妖兽,本想找机会捉回,却不想它逃至南北荒交界,动了殿下的封印。”
南北荒交界处,封印着名为贪恶的上古邪祟,与众生怨同源,它以邪意恶念为食,无法消灭,只能镇压。
二十万年前,令仪亲手封印贪恶,将其镇于蛮荒。
二十万年后,封印松动,贪恶附于妖兽之体,重杀九重天。
层层结界外,凶兽的嘶吼响彻云霄,庞大的身躯盘旋在高空,压下成片阴影。
婆娑的树影后有人影闪过,女子小心地躲藏着,松散的鬓发垂在脸颊边,眼眶通红,咬着下唇强忍泪意,后腰处隐约萦绕着青雾。
令仪神色复杂,望向宋知微的眼神中包含些许失望,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大人呐。”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飞出结界外,四周的魂火蠢蠢欲动,试图攻击,却在靠近的刹那散为青烟。
纷乱之中,镇守司的神官们布下防守法阵,坐镇十二方位的主神官皆已到位,漫天金光穿透云层,照亮整个九重天。
谢清越借走天象司的水云琴,守在七重天上,将神力缓缓注入琴弦。
其实最合适的法器,不是水云琴,而是惊风扇,灵巧程度和速度都远胜水云琴。
奈何惊风是令仪的法器,对他的触碰十分排斥,只能用云水琴替代。
随着琴音响起,空中细雨飘蓬,寻常雨水浇不灭魂火,唯有西天幻境中的甘霖能够驱散阴邪,净化怨灵。
一时间魂火消散的消散,逃窜的逃窜,结界外只剩下无法净化的贪恶。
此次贪恶附身的,是只龙首蛇身的妖兽,拥有近神的妖力,在北荒也是纵横一方的存在。
而结界中的诸神心中却在隐隐期待,能够一睹帝姬封印邪祟的风姿。
只见令仪挽了个剑花,飞快移动身位,眨眼间招数多次变换,根本辨不清剑法,只能看见模糊的残影。
纤长的指尖捏出法诀,令仪勾唇一笑,抬手将法术轻飘飘地降下。
没有血腥的撕裂,妖兽在哀嚎中寸寸消散,化为细碎的尘埃,接着巨大的黑烟从兽体中钻出,四散而开,那是贪恶的部分邪念。
它被封印了太久,就算一时逃出来,也无法再回到鼎盛时期,只能找机会继续进食。
而令仪依旧白衣胜雪,从容不迫地收起剑,心想太久没打架,剑法还是有点生疏了。
一众旁观的神仙早已僵在原地,被那股无形的威压震到缄口无言,终于意识到自己和上古尊神的差距。
原来在绝对的神威面前,就算是邪祟附体的凶兽,也如蝼蚁般脆弱不堪。
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祇,只是屈指轻弹,便足以让一切都灰飞烟灭。
静默中,令仪扬手撤去结界,神色自若道:“没事了,都回去吧。”
众神局促离开后,谢清越走到令仪面前,目光落在她手背的伤口上:“为何不召惊风?”
顺着他的视线,令仪才发现手背上正流着血,许是先前走神时被妖兽抓的。
方才她感应到惊风想要过去,可她没召惊风,而是让它守在原地。
“惊风不在,谁来防你?”她上前两步,嗓音里淬着恨意,“我令仪,绝不会在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当年我封印贪恶,你借机布下生死阵,阵中七七四十九道禁制,皆为杀我而来。”
那日发生的事,令仪永生难忘。
二十万年前,她封印完贪恶,准备回无极天,却在转身之际看见了谢清越。
就在她思索他为何出现时,血红的光亮倏地占据她的视线,谢清越就站在阵法中,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是生死阵。
双人入阵,一死一生。
非死不能破阵。
不惜以身入阵,也要杀她吗?
令仪稳住心神,环顾四周。
血色的雾气漂浮在空中,百丈阵法中共下了四十九道禁制,层层叠叠,与密集的符咒相互纠缠。
下的全部是攻击类禁制,皆以杀伤重创为重心,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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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其中一道禁制被破坏,其他的也会瞬间引爆,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果然狠毒。
没人比谢清越更了解生死阵,毕竟他当年的飞升法阵,就是生死阵。
只是不知是何时布下的,竟让她毫无察觉。
几秒后,令仪催动神力,率先出手,惊风径直朝他咽喉刺去,锋利的扇边沿着肌肤擦过,溢出一串血珠。
惊风再次出击时,谢清越旋身避开,反手幻出长剑,以抵挡惊风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惊风!”
一声叱喝,折扇回到令仪手中,在和谢清越的交手中,她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长剑出鞘,却只挡不攻,并且他周身的神力居然异常紊乱,出招的速度也比平常慢上些许。
她笃定地开口:“你受伤了。”
“布阵的时候,试了下禁制。”谢清越轻笑道,“连自己的伤不了,还怎么杀你?”
“是吗?”
扇柄抵住他刺来的剑,令仪略显轻蔑道:“抱歉,活下来的,一定是我。”
谢清越执剑劈斩而下:“拭目以待。”
周围到处是禁制,令仪侧身寻找合适的方位,掌中的折扇微震,扇面上的景象反复变化,最终幻出一丛曼珠沙华。
她反手挥出惊风。
赤红的花朝着谢清越的方向盛开,堆叠的花瓣汇聚成花海。
甜腻的异香扑面而来,谢清越神色微滞,灵力的运转速度也慢了下来,他飞至半空,挥剑斩断地面的妖花。
花汁溅在剑尖,不过须臾,谢清越就感觉手中的剑似有千斤重,他皱了下眉,果断注力将剑端震断。
与此同时,令仪默无声息地压近,折扇开合间杀意尽现,致密的穿骨针顺着扇边飞出,直刺他的心口。
谢清越飞快去挡,却还是有一根刺进胸口,他趔趄几步,终于下定决心,抬手摧毁令仪身边的禁制。
反噬之力汹涌袭来,令仪虎口一麻,惊风扇跌落在地。
紧接着,谢清越压在她身上,将断剑刺进她的心头,身影摇摇欲坠。
有温热的液体溅在眼中,视野一片模糊,两人鲜血交融,已经分不出是谁的血。
指尖摸索着扇面,令仪强行抽出扇骨,颤抖地举起手,朝他的后心狠狠刺去。
谁生谁死,尚未有定论。
耳边传来他忍痛的闷哼,连咳了好几声后,他握着令仪心口的断剑,又往里送了几分。
活不了,那就同归于尽。
半空的符箓无风自动,纸面上的咒文泛起诡异的青光,伴随着“轰”的巨响,顶处的禁制被摧毁,剩下的禁制也逐一炸开。
一阵热浪袭来,符咒和禁制的碎片被火焰灼烧成粉末,禁制的反噬又急又猛,仿佛身体都要被撕成碎片。
耳膜被震得发麻,持续的耳鸣让令仪头晕目眩,漫天火光中,谢清越的面容愈发模糊。
半昏半醒间,令仪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时而靠近,又时而很遥远。
意识开始涣散,令仪强撑着一口气,死死拽着他的衣领,满怀恨意道:“谢清越,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谢清越与她呼吸交缠,毫不在意道:“求之不得。”
危难之际,阵法外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是明松雪,他破开法阵,然后当着她的面,一瞬白头。
他一把推开谢清越,背起她咬牙道:“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做的一切……”
后面的话令仪没听全,彻底晕死过去。
之后她和明松雪问及此时,他只故作高深,笑着说:“那日啊——”
“那日的事……”
谢清越陷入了沉默,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犹如迷雾被风吹散,令仪霎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冷笑道:“只恨没杀得了我是吗?”
她记起来了。
生死阵之后,她对谢清越的恨意达到了巅峰,他对她的杀意也从未遮掩。
是啊,谢清越是最希望她死的。
因为她的不设防,给了他可乘之机。
这样的人,不值得信任,他们之间,就如那日的生死阵,狭路相逢,不死不休。
令仪垂着眸,遮住眼底的情绪,与他擦肩而过:“帝君与其在这和我浪费时间,不如想想,如何保住小宋大人。”
“今日之事,他难辞其咎。”
9. 佛前黑影
小宋大人被带到了须弥界,他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
凉风中夹着微弱的花香,池中的锦鲤有了灵性,个个丰腴圆滚,通身泛着乌金光泽,鱼食簌簌落入水面,数十尾鲤鱼欢快游来,搅起满池涟漪。
岸边站着一只纯黑的小兽,他摇着尾巴目光如炬,傻傻地对着锦鲤流口水。
一旁的谢清越不紧不慢地擦着手,赶走脚边的富贵后,敛目望着面前沉默的人。
“十日前,你手下的仙官放跑一只火系妖兽,次日他便去天象司,约了司雨的神官看花,想请她帮忙找出妖兽的位置,孰料它直接逃出天界,不远万里跑去南北荒,弄坏了地下的封印,你说,世间真有如此巧的事么?”
谢清越面色平静,仿佛叙述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你敢揽下此事,无非是因为犯错的仙官,是今菀在凡界相依为命的师兄。”
那仙官以为逃跑的是只寻常小兽,没多大本事,也闯不出什么祸,便私自瞒了下来,未向主神官禀报。
是以十日之后,贪恶闯上九重天,宋知微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当时今菀双眸含泪,求他救救师兄,宋知微头脑发热,也不管那仙官是有意还是无意,直接在令仪面前替人认了罪,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是愚昧至极。
宋知微羞愧低头,哑着嗓子道:“帝君既已知晓,下官无话可说,任凭责罚。”
“他瞒而不报,酿成大错,已剥夺仙君之位,逐离出界,你作为主神官监管不力,去天罚台自请三十六道天雷,至于镇守司的事,先交由旁人处理。”
宋知微眼眶一红:“是。”
吩咐完,谢清越转身离开。
“希望大人,能够坚守本心。”他如是道。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视野,宋知微才扶着麻木的腿起身,自嘲一笑。
本心么?他原来是有的。
然而这十几万年,天地太平,各界安定,日子过得悠闲且安逸。
神司的事日渐减少,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他便开始懒散度日,整天花天酒地,恨不得泡在酒坛里。
下古年飞升的后辈很崇敬他,知道他好酒,就隔三差五送酒给他。
渐渐地,他开始享受这种身处高位的感觉。
故而面对今菀的哀求,他的第一反应竟觉得不过是件小事,毕竟对他而言,想保个人轻而易举,况且他和帝君有些交情,不至于受到太重的责罚。
所以他自以为是的认下罪名,以为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对上令仪那失望的眼神,他没由来的感觉到难堪,似乎她早就洞悉一切,不过是懒得拆穿。
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他都快忘了,从前的殿下,是何等的杀伐决断。
若非他是帝君司下的神官,殿下很有可能直接提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捅个对穿。
忆到自己在她面前搞这些小伎俩,宋知微一阵后怕,吓得冷汗直冒,同时又在心里庆幸,幸好当初没入平战司。
青云殿内。
谢清越摸索许久,终于找出一瓶灵药。
他将瓷瓶递给苏台,想了会儿道:“想办法送进无极天,若被发现,就说是司造神官送的。”
苏台不解,但还是照办。
走到一半,他突然记起这两人不对付,脸色顿时一白,声音也跟着飘了起来:“帝君,这不会……是毒药吧?”
否则为何要假以他人之手。
苏台越想越确定,内心疯狂纠结,这药到底还要不要送呢?
正在翻东西的谢清越动作一顿,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是啊,有问题吗?”
苏台简直欲哭无泪:“帝君,我…我没这胆子的啊。”
“骗你的。”谢清越放过他,解释道,“不是什么毒药,不会要你命。”
苏台这才放心走开。
躲在暗处的小兽悄悄偷看,曜石般的眼珠骨碌地转,突然被人一把拎了起来。
谢清越问它:“想不想回无极天?”
小兽“嗷呜”两声,表示同意。
他把富贵放回地上:“过两日送你回去。”
原本去找令仪,他就是想说这件事,只是没想到会被意外打断。
今日之事,倒勾起他久违的回忆。
贪恶最初起于人间,因其太过邪恶,很快便被天地感知,并告知了无极天。
令仪知道后,赶忙下界处理。
碰巧他去北荒路过人间,就顺道跟了过去,想见识一下那个邪祟。
等他赶到的时候,贪恶正躲在破败的寺庙中,在各种佛像中间乱窜,带起恶臭的妖风。
佛前的供桌积满厚厚的灰尘,盘内堆叠的酥饼早已发霉,爬满了暗色的霉斑,妖风拂过,桌上的贡品全部被掀翻在地。
它附在高大的佛像上,低垂的双眸猛地掀开,露出的不是慈悲的瞳孔,而是一团漆黑,嘴角也歪出狰狞的弧度,看起来阴森恐怖。
宽大的手臂以诡异的姿势扭曲弯折着,手腕处嘎吱作响,试图翻过掌心,用宝瓶困住令仪,她漫不经意地抬手,惊风从她袖中飞出。
“咔嚓——”
佛像右臂应声断裂,砸在坍塌的供桌上,转瞬间便化成灰烬。
令仪五指微曲,指尖骤然燃起炽热的火焰,跃动的火光照亮她冷清的侧脸,而后精准落在佛像上,将寺庙彻底吞噬。
有惨叫声从佛身中传出,嘶哑又凄厉,紧接着一团黑影窜了出来,掠过的地方弥漫着腐肉的腥臭味。
是天火。
世间至阳的神火。
贪恶在烈焰中消散,又在火光中重聚,世间恶念不止,它就会无数次卷土重来。
寺内一片狼藉,令仪纵身跃至佛首上,脚踩佛像,居高临下地望着贪恶四处逃窜。
几阵轰鸣过后,佛首被惊风斩裂,狠狠摔在地上,鎏金涂层一片片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纹理。
它慌不择路往外逃,谢清越反应过来,顺手把它打了回去,天罡袋从天而降,将贪恶困在其中。
天罡袋“啪”地落在地上,谁也没有去捡。
令仪高坐佛像之上,烈焰般的裙摆散开垂在半空,她略微垂眸,目光淡漠而疏离,与门口的人遥遥相望。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又清晰,撞在胸腔里,盖过了沥沥风声。
这才是睥睨众生的神祇。
是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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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不说话,令仪开口询问:“你怎么在这?”
谢清越缓了一会,才故作镇定地道:“来给你添点麻烦。”
她冷哼:“不自量力。”
旋即她从佛像头顶飞下,扬手挥扇间,扇面的水墨河山化为夺目的金光,缓慢流淌在凌乱的寺庙中。
莲花座上的佛像悄然复原,神情重归平静,扇起的微风卷走地面的尘土,也抹平了贪恶留下的痕迹。
令仪拾起地上的天罡袋,随手点燃桌上香炉里的熏香。
日光透过木窗照进寺庙,带来些许暖意,供桌上出现新的贡品,空中的腐味也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佛门惯用的清淡檀香。
氤氲的烟雾中,谢清越对上佛像慈悲的眉眼,视线逐渐向下,是令仪孤绝挺拔的背影,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
包括她自己。
…
明虚殿内灯火昏暗,令仪没什么困意,靠在案边盯着神史出神。
姜早叩门走入,轻声回禀道:“殿下,帝君身边侍官来传话,问您当年捡的那只巽梼还要不要?”
令仪微怔:“富贵?它不是更我一同殉阵了么?”
姜早照着苏台的话解释:“帝君说,当初巽梼入阵后,虽被烧了半死,但还是留下一命,如今妖力低微,只能以幼兽形式出现,若殿下想要,他愿意将巽梼送回来,就是有个条件……”
说完,他便低下头,用余光小心地打量殿下的脸色。
令仪没在黑暗中,语气放得平缓,不辨喜怒地问:“什么条件?”
姜早如实道:“帝君说,要用这只巽梼,换小宋大人。”
令仪没接话。
其实一开始,她没打算动宋知微,仅仅是试探了几次,想看他态度如何。
但经过贪恶一事,她改变了想法,这样摇摆不定的人,是最容易被利用的,他的叛变只是时间问题。
她能清楚看见宋知微的变化,但谢清越不能。
不过他想留,她也不会阻止。
半晌后,令仪低笑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姜早俯了俯身,正欲离开时,又想到什么,从袖中掏出个莹白瓷瓶,递到她面前:“对了,下官还在无极天边捡到一瓶灵药,瓶底落的是工造司铃簌大人的名章。”
闻言令仪接过瓷瓶,高举在面前,眯着眼瞧了会道:“不是她送的。”
姜早挠挠头,疑惑道:“为何?”
因为啊,这位司造神官,是她身边出现的第一位背叛者。
令仪没打开瓷瓶,随手放在边上,歪着头问姜早:“你说,如果有人背叛了你,你还会留着她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姜早不敢揣度她的心思,只好老实回答:“应该……不会?”
令仪若有所思:“是啊。”
昔日的背叛,害死了苍溪。
她不可能放过铃簌的。
可铃簌却安然无恙地去了工造司,还当上了司造神官。
而她之所以觉得自己的记忆有问题,就是因为记忆中关于铃簌的事情,总是十分模糊。
就像被刻意抹除了一样。
10. 有雀衔光
令仪去了躺工造司。
工造司独占六重天,陈列着诸多罕见珍贵的材料,大多数神君用的法器都这里打造的,除此之外,女仙们的衣裳首饰,也是从这出去的。
若论神仙中来得最勤的,定然是星相司的司星神官。
传闻回鹤在凡间,自幼便是锦衣玉食,入宫后从贵妃到一朝太后,更是穷奢极欲,毫不收敛。
飞升后,她的毛病不仅没改,反而变本加厉,裙子一定是用仙禽绒羽织的,首饰要用罕见的灵玉珍翠,甚至点唇的胭脂里还融入了凤凰精血。
令仪今日前来,是为她取一双血珊瑚耳珰,据说花了大价钱制成,戴在耳畔,还能听见海风和浪潮声。
门口的侍官领着她穿过重重珠帘,停在紫檀木架前,将精巧的耳珰放入漆盒,稳当地交到她手上。
收了东西后,令仪在神司内转了两圈,终于在三层的阁楼上找到了铃簌。
她坐在窗前捻线穿针,彩线在绣裙上来回穿梭,浓密的长睫微垂,一双杏眼紧盯望着绣裙,认真又专注。
听到动静,她随意瞥了一眼,很快低下头:“殿下怎么来了?”
“来问你两件事。”令仪没跟她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道,“如果你想去天命台过飞升劫的话,也可以选择不说。”
二十多万年过去,铃簌依旧没有飞升,换句话说,现在的她是个长生不老的凡人。
坐镇神司的主神官,应该是法力高深的上神,而不是铃簌这种连神仙都算不上的人。
其他神君不是没有怨言,可她是帝君亲自加封的主神官,就算再不满,也不能对她动手,只能言语上讽刺几句。
但令仪知道,是铃簌自己不想飞升,对她而言,飞升是个很大的威胁。
果不其然,铃簌妥协了,她知道就算自己不说,令仪也会从别的地方知晓,不过费些手段罢了,于是无奈道:“殿下想问何事?”
令仪径自走到木柜边,一边翻着上面华贵的布料,一边问她:“仪式上的杀阵,是如何布下的?”
裙面上勾勒出花样,铃簌低着头,将浅色的丝线劈成几缕:“帝君用了叠空术,阵是在须弥界下的,我在无极天帮他开的阵。”
令仪冷静反驳:“可你不在结界中,无极天仅有我和苍溪两人。”
“是衔光鸟。”
铃簌解释道:“以光入阵,可成缩影阵,只需将衔光鸟放入结界中,就能够顺利开阵。”
无极天的衔光鸟成群结队,数不胜数,谁能想到那细碎的光点中,藏着巨大的杀阵,再加上叠空术,的确能做得悄无声息。
难怪她无法察觉。
叠空术能将两个不同的地方重叠在一起,此法极耗修为,她也从未见谢清越练过,一次都没有,他瞒得很彻底。
除非在很久之前,他就起了杀她的念头,令仪不理解他的杀意从何而来,绝不可能是因为苍溪,因为在他飞升之前,苍溪就已经下界了。
然而有些事情,是问不出答案的,令仪沉吟几瞬,问了她第二个问题:“那日在生死阵,明松雪是如何破阵的?”
“流光晷。”
银针穿过密集的针脚,铃簌绣得入神,头也没抬:“明大人用流光晷,扭曲了阵法外的空间,强行劈开一道裂缝,将您救了出来,若非如此,您和帝君,该是同归于尽的命运。”
此法尤为危险,稍有不慎便会被碾为尘埃,但明松雪还是这么做了,也因此白了头,废掉半生修为。
事后令仪曾多次问过他,都被他以各样的理由敷衍了过去,她也不是喜欢纠结的人,他不愿意说,令仪也没逼问过他。
久而久之,她也放下这件事。
可如今看来,这位司时神官,比她想的,还要厉害。
“你果然知道。”
令仪偏过脸,笑得意味不明:“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帝君喜欢哪种花样吗?”
铃簌顿了下,接着莫名道:“这与我何干?”
“哦?”
令仪拾起木柜上的绢帕,抚过角落的小字,随即放在铃簌手边:“你在他司下这么多年,不清楚他的喜好,却独独记得我喜欢仙月兰,这是为何呢?”
话音一落,铃簌猛地怔在原地,针尖猝不及防刺进指腹,殷红的血珠滴落在裙上,晕出小团的浅红。
那方绢帕的样式明显是女仙所用,角落里还绣着令仪的姓,准备送给谁,答案不言而喻。
就在她慌忙起身想要解释时,令仪已经走出阁楼,徒留背影。
铃簌咬了下唇,用干净的绢帕擦去指腹的血珠,拿起小剪准备挑断沾血的丝线。
绣裙上的花纹栩栩如生,细线层层交叠,乳白的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粉。
身后卷起微弱的风,有熟悉的气息在靠近,铃簌拆着线低声道:“殿下最讨厌人骗她了。”
木柜前传来一声轻笑,明松雪白衣银发,就站在令仪方才站过的地方,似是等候许久:“你是在怪我么?”
铃簌默不作声。
见她不应声,明松雪敛去面上笑意,淡淡道:“我们各取所取,有何不妥?你有你想要的,我也有我想要的,既然注定殊途同归,那你又何必在意我用何种手段呢?”
握剪的手颤了一下,铃簌压下翻涌的情绪:“瞒不住的,殿下的法力远在你们之上,等时机一到,她的记忆就会自动修正。”
“可这个时机还不确定,不是吗?可能是两三天,也可能是几万年。”明松雪话锋一转,声音很轻地问,“帝君那如何?”
“一切如常。”
默了半晌,他提醒道:“看着点他。”
铃簌点点头:“嗯。”
问完明松雪便离开了,他没心思和她叙旧,阁楼中又只剩铃簌一人。
指尖的伤口还在渗血,传来清晰的刺痛感,她这才回过神,慌忙去看绣裙上的花样。
低下头一看,才发现绸缎上的红渍完全散开,周围的丝线也有些褪色,失去了曾经的光泽感。
裙上绣的,也是仙月兰。
只可惜,她熬了六个月的心血,终究还是毁了。
…
三日后,巽梼被送回无极天。
依旧是夜半时分,风窗外响起悉索的动静,然后一只幼大的小兽被扔了进来,浑身黑色的绒毛像被雷劈般炸开。
幽暗的瞳仁如深不见底的黑渊,眼球正中央嵌着一点猩红,在黑暗中甚是明显,让人难以忽视。
富贵“嗷嗷”嚎叫两声,朝着案后的人飞扑而去。
令仪被撞得后仰,接住富贵仔细打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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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后,故意打趣道:“怎么变得如此难看?”
小兽头顶两只耳朵向前支棱,边缘缀着几缕长毛,一双耳廓里还藏着更小的兽耳,正循着声音转动,听见她说难看,身后的尾巴一下就耷拉下去。
窗外的谢清越搭着边沿,玄色衣摆扫过窗台,他踩在青石板上,屈膝翻了进来。
令仪对他的擅闯已经见怪不怪,摸了摸富贵毛绒绒的脑袋,问他:“为何不从正门走?”
谢清越理着衣的褶皱,不疾不徐道:“你的侍官在外面修炼,不想被他看见。”
“你会怕个百来岁的小仙官?他连你身边的侍官都打不过。”她好笑道,“再说,他看见又如何。”
又不是偷情。
“麻烦。”谢清越道。
他驾轻就熟地找地方坐下,点燃桌上的油灯,向令仪挑明来意:“殿下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针对小宋大人,可以说说理由么?”
不出所料,他是为了宋知微的事而来,令仪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也觉得他有问题,不是吗?”
谢清越此人,可以称得上凉薄,从未见他将什么人放在心上,这种人,必然不会因为莫须有的情谊留人,能让他出手的,除了利益往来,就是有问题的人。
显然,宋知微属于后者。
谢清越:“殿下不是好热闹之人,却大张旗鼓地在须弥界设宴,或许殿下大费周章,是为了那几卷神史,那又为何要刻意在他面前提起南北荒,莫非殿下以为,他与魔域的人有些牵扯?”
原来那日他听见了啊。
不得不说,谢清越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既然他有心结好,她也不介意跟他做几日同路人。
纤长的食指搭上眼尾,令仪起了捉弄的心思,笑着道:“其实,我能看见一些东西,帝君想知道的话,求我,我心情好就告诉你。”
“求你。”他说得毫不犹豫,“殿下能告诉我了吗?”
言辞殷切,态度诚恳。
饶是令仪也愣住了,他不应该嗤之以鼻然后再愤怒地说一句“恕难从命”吗?
这怎么够。
平日见惯他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姿态,难得他有求人的时候,她定然要抓住机会,好好刁难他一番。
最好能让他恶心得三个月睡不好觉,想起来就忍不住反胃的那种,她靠在椅背上,抓心挠肺地想办法。
此时富贵凑过来,尾巴恨不得甩出残影,蹭了蹭她的下巴,作势要去舔她,令仪把它拎远了点,颇为嫌弃地皱起了眉。
忽然灵光一现,她想到了法子。
谢清越最厌恶的人是谁?
不就是她么!
每次见面议事,谢清越都恨不得离她十里远,不小心碰到她的手都要沉下脸,恨不得用帕子来回擦拭十几次。
二人互捅刀子的时候,是他们最近的肢体接触,带着满腔恨意,将对方往死里整。
想到这,令仪眼底浮现狡猾的笑意,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可这是我的秘密。”她起身走到谢清越面前,拽住他的衣领,话音缱绻,“秘密,是只能告诉身边亲近的人。”
说完,令仪松开他,俯身点上自己的唇,笑得恶劣又得意:“看见了吗?往这亲——”
“有本事往死里亲。”
11. 无垠之境
虽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只要能恶心到人,就是好法子。
然而谢清越对此毫无反应。
令仪试图在他脸上找到难堪厌恶的神情,可他既不惊讶,也不抵触,就这么仰着脸任她拽住,连挣脱的意思都没有。
难不成被吓懵了?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
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她蓦地感到腰上一紧,接着谢清越的面容骤然在眼前放大。
下一秒,他低头将唇轻轻贴了过来,带来柔软微凉的触感,凌乱而温热的呼吸相互交缠,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冷竹香。
近在咫尺的长睫轻颤,瞳孔中倒影出她错愕的模样,掺杂着烛灯零星朦胧的光影,脑中“嗡”的一声,竟让她有轻微的失神,一时忘了推开。
谢清越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控制着力道,若有似无地磨着她的唇瓣,鼻尖不经意地蹭过,勾起微弱的痒。
直到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令仪发出一声闷哼,就着他的唇咬了下去,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间漫开。
“嘶——”
谢清越吃痛抽身,唇上的水光和齿印都清晰可见,他轻碰了下嘴角的伤口,嗓音沾上不易察觉的哑意:“不是说往死里亲吗?”
原本平整的衣裳被她拽得乱七八糟,衣襟处的褶皱凌乱堆叠着,谢清越挑眉,笑容中藏着些许暧昧:“殿下,我还没用力呢。”
“谢清越!”
想到刚才的事,一阵羞恼之意涌上心头,令仪猛地抽出惊风扇,抵在他喉间,怒声道:“再敢靠近,我就杀了你!”
脖颈间隐约出现一丝血痕,谢清越垂眸盯着她执扇的手,勾唇而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这难道不是殿下的意思吗?不令殿下满意,如何能体现我的诚意?”
“滚出去。”令仪将折扇往前一推,周身散发出森冷的威压,“别让我说第二遍。”
谢清越没动。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二人在晦暗中对视,开启一场无声的对峙,令仪紧抿着唇,眼神毫无波澜,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看来殿下心情不是很好。”
空气中的寒气消散些许,谢清越向后退了半步,打破沉默的氛围:“既然如此,那我只能换种方法。”
他朗然一笑,话里隐隐带着要挟:“殿下,您召不出天火了,对吗?”
天火乃世间至阳神火,是祖神开辟天地时使用的创世之火,在苍溪陨落后,令仪接管天火,成为了继任降火者。
自此天地奉她为尊。
因为天火之下,可创世,亦可灭世。
无论神鬼妖魔,只要被降火者选中,降下天火后,神魂便会被融为灰烬,魂飞魄散,永无轮回之期。
“降下天火,是对付贪恶最好的办法,但你没用,原因无非就是两点,一是觉得没必要,二是根本用不了,可对你来说,燃起天火不过是顺手的事情,没必要再去绕个弯子,那么原因显而易见,只能是后者。”
他明明亲眼见过,她用天火灭除贪恶的样子,从容淡定,处变不惊。
而如今,贪恶再现,她却用不出天火。
令仪漠然地收起扇,从先前的惊悸情绪中抽离,后撤几步和他拉开身位:“你在威胁我?”
“不敢。”谢清越装模作样道,“诸神敬畏殿下,并非全是天火的缘故,以殿下的实力,就算没有天火,也能令天地臣服。”
“就这么想知道?”
她说的是针对宋知微的事。
抛开恩怨不谈,谢清越非常适合结盟协谋,他洞悉世事,有着绝对敏锐的观察力。
事关天魔两界,非同小可,令仪几番思忖,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在你飞升之前,我便已完成六界的划分,并为各界之人做了区别。”
“在你们眼中,神骨仙骨、妖骨魔骨都是一个颜色,但在我眼中,却有着不同的颜色,如神骨是白色的,魔骨则是青灰色的,若半青半白,则是神君走火入魔的前兆。”
“而宋知微便是如此,他的神骨末端已经被青雾环绕,虽然不深,但十分明显,这种程度的变化,在我眼中清晰可见,无处遁形。”
早在设宴的前几日,她就远远地见过宋知微一次,看见他神骨泛青的那刻,她就反应过来,他有入魔的征兆。
当时她还疑惑,他的心魔从何而来,几日后的筵席上,她故意在他面前提起南北荒,想观察他的反应。
他喝得酩酊大醉,不清醒,没意识,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但令仪知道,他根本没醉。
后来她看到了今菀。
一根完全青黑的魔骨。
不得不承认,今菀隐藏得很好,周身没有半点魔气,瞒过了一众神官,在人间的背景也简单干净,勤勤恳恳修炼百年才飞升仙界,然而她的飞升的功德竟是诛魔有功,成功阻止魔族对人界的进犯。
听上去着实荒谬。
但她没有将今菀逐离下界,她想看看,魔域出来的人,到底起的何种念头。
至于宋知微,若他心无二心,那她还能勉为其难地救一下,但若他有心与北荒勾结,她会连他和他的心上人,一起扔出九重天。
正如那日的贪恶一事,她虽看出了端倪,却还是顺了他的意,不论是宋知微顶罪受罚,还是借此牵扯出今菀,与她而言,都不是坏事。
“没想到,殿下还藏了这么一手。”谢清越讶然。
耳边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令仪反诘道:“我针对宋知微,是看出他的变化,那你又为何会怀疑他。”
“因为他撒谎。”
谢清越向她解释:“他一开始就知道妖兽逃跑,但他选择替人隐瞒,甚至请天象司的神官看花,也是他的主意。”
请的是一位司雨的神官。
前些时日,姜早还跟她玩笑过,说那位神官生性腼腆,不擅和姑娘打交道,不知怎的就鼓起勇气,大胆了一回。
还以为是柔情蜜意,没想到是有事相求。
令仪后知后觉:“原来如此。”
之后的两刻钟,她和谢清越理清头绪,商量好细节,准备共同布局,就等着宋知微入局露出马脚。
可商定以后,令仪又开始犹豫,毕竟谢清越三番五次地想取她性命,谁知道他会不会在背后给她致命一击。
似是看出她的顾虑,谢清越蓄意道:“殿下是不放心我?”
见令仪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谢清越漫不经心地拖着尾音道:“那,再亲会?”
听到这话,令仪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可偏偏又是她自己想的烂主意,只能硬吃个哑巴亏,颇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意思。
到嘴边的驳斥又咽了回去,令仪端坐在椅上,面上重新挂起温婉得体的笑:“帝君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受不得委屈。”
能忍到现在,已经算她脾气好了,令仪高深一笑,又将话锋转了回去:“不过呢,你说的没错,我确实降不下天火。”
闻言谢清越偏过头瞧她,正欲开口问她缘由时,却看见她指尖有水珠飞快凝聚,心里有个猜想飞快闪过。
只见她双指合拢,向前轻轻一挥,语气得意:“因为,我召出了无垠水。”
无垠水,世间至阴之水,与天火相克。
能滋生万物,也能让世间倾覆。
触碰到无垠水的人,恍若坠入无边海域,噩梦与美梦纠缠,或真或假,虚实莫辨,直至颤栗的神魂都被侵蚀湮没。
冰冷的水流如触手一般,拼命将他往深渊里拽,凛冽的寒意钻入骨髓,令人绝望的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徒留本能的痛苦和挣扎。
恍惚间,他听见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恰似失神前的幻听。
胸腔随着呼吸起伏,出现强烈的灼烧感,谢清越猛地咳嗽起来,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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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涩得发疼。
周围的景象迅速变化,楼下街市热闹的叫卖声掺杂着高亢的说书声,酒楼内的小二大步走来,将酒壶稳稳地放在桌上:“客人久等,您要的竹叶清来了!”
是无垠水的梦境。
身体的疼痛在逐渐退却,谢清越坐在窗边,适应光线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有些微的熟悉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
蓦然,喧闹的人声戛然而止,楼外响起清脆急促的马蹄声。
透过半敞的木窗,他看见楼下的道路中驶过一辆奢丽的马车,上面镶嵌着珍贵的宝石,车帘绣着繁复的金丝凤凰,彰显出车内之人身份的尊贵。
风卷起帷幔,露出半张清丽绝艳的脸,女子斜倚在软蹋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羊脂玉佩,额间的花钿华丽张扬。
马车缓缓驶来,谢清越的目光紧紧追随,耳边是嘈杂的交谈声。
“好大的排场!这是哪位殿下出宫啊?”
“咦!你忘记了吗?今日是长公主去封地的日子啊!”
“长公主?殿下要离京了?”
原来如此。
谢清越斟了盏酒,侧首朝外望去。
隔着熙攘的人群,他与帘后的女子视线相交,长公主面色冷寂,眼神淡漠,却透露着无形的威压。
一息后,她率先别开眼,将卷起的车帷压下,仿佛看见了无关紧要的路人。
“嗒嗒”的马蹄声远离,街市又热闹起来,楼下的说书人醒木一拍,力道十足地讲起故事,震出满室的叫好声。
这里是燕京古朝,令仪的飞升之境。
没想到,困住他的梦境,竟是浮世境的过往,倒是有趣。
谢清越放下酒盏,往楼下走去。
身边的场景几番变换,脚下的楼梯化为平地,眼前的人影零乱晃动,很快变成新的面孔。
远处的钟鼓楼上传来浑厚的钟声,肃穆庄重,路上的百姓有序地聚集,始终保持沉寂,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今天,是帝女即位的日子。
伴随着撞钟之声,朱红的大门缓缓推开,身穿冕服的长公主从中走出,任由衣角扫过台阶,她端坐高台,垂眸俯瞰,目光扫过台下的臣民,气势凛然。
百官三跪九叩,高呼万岁,百姓齐齐跪地,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懵懂的孩童藏在大人身后,小声哼唱着熟悉的歌谣。
“銮铃响,天下宁,岁岁雨绵贺丰盈……”
“迎帝女,拜高台,年年盛世问太平……”
茫茫人海中,谢清越跟在后面,学着旁人的动作附身叩拜。
子民臣服于君主。
而他臣服于这世间唯一的神明。
半晌后,钟鸣渐隐,微弱的余响在风中消散,旋即有几道刺眼的白光闪过,他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周围漆黑一片,谢清越看不清楚,只觉得有双冰凉的手伸了过来,轻车熟路地挑开他的衣带,摩擦的衣物发出暧昧的声响,在昏暗的环境中显得尤为清晰。
身上传来熟悉的气息,是与他朝夕相处数万年,占据他全部记忆的求而不得。
她冒失地吻了上来,不小心磕到他的下巴,谢清越反客为主地勾住她一只手,与她在黑暗中十指相扣。
而另一只手则贴在他的腰侧,微微蜷缩的指尖发烫,紧贴的肌肤下泛起一阵酥麻,她忍不住往他怀里缩。
温热的气息缠绵交织,震颤的心跳重叠到不分彼此。
然而在下一刻,锋利的短匕刺穿他的胸膛,正如当年在生死阵中,她将扇骨刺进他的后心,动作毫不留情。
皮肉被利刃撕裂,潮润的血打湿掌心,谢清越似乎感受不到疼痛,笑着握住身前的手,轻轻蹭了下她的指腹,将匕首往心脏深处送。
他听见她的低笑,听见她用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
“一路走好啊,谢小郎君。”
12. 流光错象
之后的几日,谢清越没再去过无极天,称身体抱恙,要修养一段时间。
看来是被折腾得不轻。
没想到无垠水这般厉害。
令仪啧啧称奇,心里却有些疑惑。
当年苍溪神力一分为二,令仪接管天火,成为降火者,谢清越则接管无垠水,成为引水者。
而如今,她却成了引水者。
那是不是意味着……谢清越成了降火者?
长指微曲,令仪操控起无垠水。
水珠顺着指尖的方向移动,她尝试召出天火,却还是以失败告终。
水火相克,天火与无垠水,是无法共存的。
殿外传来珠玉碰撞的声响,回鹤抱着一叠书走了进来,“啪”地将话本放在令仪面前,压低了嗓音道:“这可是我托司命带回来的新本,都是在凡间卖得好的,他说绝对有意思,我挑两本喜欢的,剩下的都给你。”
令仪随意扫了两眼,便放下话本,从袖中掏出个鎏金法器来:“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玩意怎么用。”
“流光晷?”回鹤难以置信,“他连流光晷都给你了?”
令仪瞥她一眼:“抢来的。”
这段时间,明松雪每天都待在虚空境,好不容易把他逮出来,张口就是借东西。
听到她要借流光晷,明松雪誓死不从,抱着法器不肯撒手,脸颊急得通红,仿佛她是偷别人孩子的牙婆。
令仪劝了半天,他还是坚决不松口。
耐心告罄,她直接上手去抢。
“你看玄晚那家伙,到现在都没有自己的本命法器,为什么?因为他打的剑全被我弄断了。”令仪得意扬扬,“这世上,就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我劝你赶快把东西交出来。”
在“交出法器”和“被打一顿,然后交出法器”两个选项中纠结一会儿,明松雪咬了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流光晷,嘟囔:“你…你轻点啊,别给我弄坏了。”
弄坏是不可能的。
顶多被拆了改造。
圆盘状的晷面上标刻着天干地支,背面是划分二十四道精密刻度,三根长短不一的指针从中间穿过,呈现出不同的角度。
按理来说,通过调整银针的走向,能够完成时光穿行和空间弯折,然而前者的操控过于逆天,世间就连令仪也无法做到。
既然明松雪能用流光晷将她从生死阵救出,那便说明操控后者是完全可行的。
流光晷并不排斥她的靠近,反而震了两下以表喜悦,令仪从刻度中取出发丝细的晶线,换成能吸收天光的星粒,这样便能做到光与夜重叠。
“这可是幻星灯上的星粒,你真舍得用啊。”回鹤往嘴里塞了颗甜果,很是感慨。
令仪琢磨了一会儿,和回鹤比划道:“你看,我在阵中下个咒,用星粒把光引到里面,这样入阵者就会以为自己身处白天。”
说着她转动了指针方向,等到斑驳的光影洒在桌面,她指着其中一处光点道:“假若我拿着刀,刺在它的右边,这时流光晷将此地扭曲,造出一个重叠的错象,那么入阵者就会看到,我的刀刺在了正中间……”
话未说完,令仪突然愣住了,似是想到什么,眉间透露出凝重:“你说,我同玄晚的几次交手,会不会也是错觉……”
“这不一样。”回鹤弯了弯唇,笑得意味深长,“你所看到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
“是吗。”
令仪也认为可能性不大,垂下眸不再接话,又拆开流光晷,斟酌着修改了几处地方。
回鹤嚼着甜果凑近,在她耳边小声道:“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帝君跟你记忆中的那个不太一样?那很正常,帝君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让你放下戒心,才能一击毙命……”
令仪认真地想了想,发觉不对:“我挤兑他很正常,你怎么也讨厌他,他也杀你了?”
“这倒没有。”回鹤悻悻地摸着鼻尖,嘟囔一句,“谁让他老抢我东西不是……”
闲谈间,一道身影从殿外徐徐走入,身后还跟一个高挑清瘦的少年。
姜早向二人见了礼,犹豫该如何开口。
他知道自家殿下不喜帝君,是以在她面前从未提起过帝君,奈何那位侍官来的次数实在太多,他又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只能带人进来回禀。
这不是给人添堵吗!
帝君此招,实在可恶!
姜早忿忿不平,话里都流露着不情愿:“帝君派人送了盆仙月兰来,殿下是否要收?”
不等令仪开口,苏台飞快地从姜早身后走出,弯下腰将灵植高举过头顶:“帝君说先前让殿下不愉快,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特命下官献上此物,来给殿下赔罪。”
回鹤“哇”了一声,惊奇道:“好漂亮的仙月兰,帝君有心了。”
听到这话,令仪停下手里的动作,朝着苏台的方向望去。
被侍官捧着的仙月兰可称佳品,通体莹白如玉,中间夹着几朵未开的花苞,沾了露水的长叶上散发出幽幽灵气,瞧着像是养了上千年。
令仪随口道:“放着吧。”
得到应允,苏台正准备放下东西,突然感觉脚底一滑,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朝着地面摔去。
“砰——”
陶片碎了满地,叶子摔得东倒西歪,欲绽的花苞落在泥土里,看起来灰扑扑的。
惹事了!
这株仙月兰由帝君亲手栽培,养了三千年才养出点花苞,再过几年就能开花了,结果被他一下子砸碎了。
苏台绝望闭眼,他自诩稳重,数万年来从未有过差池,现在竟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哪还有脸回去交差。
他脸色一白,慌忙跪了下去:“是下官疏忽,还望殿下恕罪。”
站在一旁的姜早终于找到机会,双手叉腰,挺着腰杆对他指指点点:“苏台呀,不是我说你,你可是帝君身边最沉稳的侍官,怎么做事毛手毛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是故意的呢……”
最好回去反思个十天半个月,少来给殿下添堵,姜早气鼓鼓地想。
“无妨,起来吧。”
令仪一挥袖将地面清理干净,她这才注意到那位送花的侍官。
明明是初次见面,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有点奇怪。
她拨弄着流光晷的指针,问苏台:“我们之前,见过吗?”
身旁的回鹤抢在他前面道:“他是坤元十一万年入的须弥界,那时你已殉世,怎么可能见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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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台愣了下,随后应和道:“司星大人说得极是。”
“是吗。”
显然,令仪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她抬手,惊风扇便从袖中飞出,径直朝苏台飞去。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回鹤起身想去拦她:“且慢……”
可还是晚了一步,惊风落在苏台面前,侧边的扇骨轻敲着他的额心。
不出令仪所料,他身上有层坚固的禁制,本体被完全隐藏,察觉不出一丝气息,甚至还封存了部分记忆。
苏台有些头晕,但还是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任由惊风扇围着他打转。
伴随着微弱的“咔嚓”声,禁制被破除,令仪感应片刻,略显惊讶道:“你的本体是仙月兰,你是灵植一族的?”
想起回鹤的反应,令仪瞥了她一眼:“这事,你也知情?”
回鹤眼神闪躲,不敢出声。
那可是帝君下了几万年的禁制,居然被她一眼看穿了。
底下的苏台格外谨慎:“是……有什么问题吗?”
坤元十一万年。
是她死后的第一万年。
令仪沉思许久,终于知道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上古之年,曾有位神官送了她一盆土,信誓旦旦地说里面是株很特别的仙月兰,已经开了智,再养个几千年就能开花,甚至可以化出人形。
令仪心血来潮,精心养护了两万年,连个苗苗都没看见,更别说开花化形了。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她拿着铁铲,把深褐色的泥土翻了又翻,愣是没在里面看见种子。
一气之下,她找到那位神官,指着空荡荡的土盆冷笑:“你怎么敢的?用这玩意,诓了我两万年。”
神官吓得腿软,抱着盆去找兰族族长问了才知道,只有拥有自己的名字,且经常被人呼唤的灵植,才有机会开智化形。
令仪默然良久,才哼了声:“行吧。”
然后她又将土盆带了回去。
坐在无念树下,令仪听着耳边叮当的铃音,看了眼土盆,又看了眼趴在脚边的巽梼,托着脸陷入沉思。
半个时辰后,她指着土盆:“花开。”
继而指向巽梼:“富贵。”
不错,相当和谐。
她很满意,名字就这么定下了。
路过的谢清越听见后,一脚踹翻她的土盆,嘲笑道:“它都要气死了,你还指望它能开花?”
令仪连余光都没分给他。
没品味的家伙,肯定是羡慕她的才华。
后来她没事就对着土盆“花开花开”的叫,结果几个月后盆中竟真的冒出叶子来,令仪特别开心,恨不得每晚都抱着它睡觉。
渐渐的,仙月兰开始长出花苞。
可是她没等到它化形。
令仪收回思绪,不禁想到,他的本体是株灵植,这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谢清越为何要费尽心思地下禁制,还封了他的记忆?
她抬起头,望着苏台道:“对了,你现在叫什么?”
他紧张道:“苏台,青苏的苏,亭台的台。”
脑中有画面闪过,来不及抓住,令仪缓慢地皱起眉,无意识地呢喃:“苏台……”
“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