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明媚大美人》
1. 第一章
坐在坚硬的床上,环视颇具年代气息的卧房,谢莞不得不接受穿越这一事实。
她揣测着是不是她在昨晚年会贪杯的缘故,才一觉醒来换了个身体。
可惜,她没继承到原身记忆。
谢莞抑制心潮起伏,侧耳细听片晌,外间静悄悄的,没其他人活动的声响。
悬浮的心徐徐落地。
现下她心神不定,情绪外泄,如果没个缓冲,极易露出马脚。
长吐一口气。
谢莞趿谢下地,拉开门扇,探脚走进客厅,径自行至门口抽走门栓,夏天炽盛日光一刹那扑涌入内,客厅一派明亮,正对着门口的墙畔横陈着长条几,条几正上有个两格窗子,窗子左下挂着风景画日历,右下方是一张眉目慈和的黑白遗像。
条几上摆着时代特色十足的老式红漆木座钟,“滴答、滴答”记录时光的脚步。
抬脚出门,谢莞一面扫量着庭院构造,一面慢慢朝大门口走。
拉开门栓,打开门扇,勾头四下望。
低矮的平房和瓦房,灰扑扑的巷道,但未经雾霾洗礼的天空湛蓝透亮,仿佛新烧制出来的蓝色玻璃。
谢莞正兀自感慨,窸窣一阵响动,左边院门口走出个圆圆脸的年轻媳妇。
“小谢早,招远昨晚没回家?”
谢莞想想空荡荡的屋舍和院子,欲摇的脑袋蓦地顿住。
等等——
招远?
谢莞眼前不由地浮起一双凝睇向她的眼眸,漆黑,幽邃。
“你可得好好说说他,杨奶奶以前还给他设了门禁的。”
年轻媳妇赶时间,交谈两句便急匆匆离开了,因而她并没发现谢莞骤变的面色。
杨招远?
和她所熟知的那个杨招远有关联吗?
谢莞转身关门,背靠门扇,满腔迷惘。
倏忽一阵眩晕袭来,一帧帧碎片似的画面填鸭似的往谢莞脑子里灌。
浮光掠影般的记忆让谢莞意识到,她穿越了,穿到1996年的内陆十八线小城,一个名字也叫“谢莞”的十九岁姑娘身上。
“谢莞”十岁父亲意外逝世,母亲当年改嫁后彻底销声匿迹,她由爷爷抚养长大,而去岁寒冬,身子骨破败的老人家也一病不起,带着无尽遗憾和担忧离开了她。
此后,“谢莞”只能跟叔婶生活,寄人篱下的日子虽然难捱,但她已读高三,不用多久就可以凭借高考脱离凉薄的亲人,跳往更广阔的天地。
可不幸的阴云再一次笼罩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姑娘——高考前几天她突发急性阑尾炎错过考试。
更关键的是,爷爷留给“谢莞”的积蓄已不够复读花费,叔婶决不会出钱供她读书,先前他们就隔三差五跟“谢莞”抱怨家计艰难,甚至话里话外想让“谢莞”补贴家用。
“谢莞”刚从麻醉中醒来,心上便卡了这一难关。
不料叔婶火上浇油,哭诉“谢莞”住院开刀掏空他们家底,想将“谢莞”嫁给一个家里开木板厂的二婚头,人家不仅出两万块彩礼,还给补上“谢莞”住院所有花费。
“谢莞”当然不同意,那人大她十多岁,孩子都上小学了,更何况还有酗酒家暴的恶习。
可叔婶步步紧逼,“谢莞”几近绝望之际,想起爷爷临终前与她细数假使日后遇到难处可请托谁人时,提到的一个混小子,杨招远……
谢莞静静倚靠着坚硬的门扇,勉力承受着一波接一波的记忆浪潮冲卷。
错乱的记忆碎片像漫天的针雨,密密麻麻地扎向脑海,谢莞却顾不上折磨人的刺疼。
心中炸起了千层巨浪。
艰难抑制住翻滚的情绪,从头再细筛一遍记忆,谢莞终究确认——
此杨招远,就是她所知的杨招远。
而原身“谢莞”与杨招远上个月刚领了结婚证。
谢莞再一次惊错失语。
杨招远是谁?
杨招远,那双眼眸主人。
他是谢莞就职的远华集团的董事长,也是资助谢莞长达十年的人。
谢莞在一所三线小城的穷僻孤儿院长大,院长妈妈紧巴巴供她读完初中后再无力负担她往后的学业,即将失学时,有一神秘人士伸出援手,这一援助便到她研究生毕业。
经过多方调查,谢莞得知神秘人士的身份,因而毕业后她拒绝多家橄榄枝,选择加入远华。虽然她怀揣报恩的心思,可从未想过凭此刻意接近杨招远,只是勤勤恳恳工作。
昨夜年会间隙,她溜到楼梯间躲懒,不成想却撞见杨招远。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
他当时正站在窗前抽烟,听见她脚步声,霍地撩起眼皮。
两人视线穿越莹白灯色相接,顷刻间,她仿佛陷落那双眼眸织就的网里,被牢牢钉在原地。
心神俱空的感受着实微妙,在她心头盘旋不去,以至于临睡前那双幽沉的眸子还在脑海闪现。
难不成这跟她莫名的穿越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谢莞不着边际乱想一通,委实穷纠不出答案,索性揉了揉头发抬步走向堂屋。
一踏进门槛,谢莞目光落到条几一侧的抽屉上,心中一动,越过四方桌和两张木椅,拉开抽屉,从中翻出两本结婚证。
谢莞目光凝定在照片上。
她虽没见过杨招远年轻时的模样,但几乎在照片上眉目峻峭的少年人映入眼帘那一秒,心头最后那一块疑云瞬时荡然无存。
呼——
她果真穿成杨招远的前妻了。
两人名字虽一样,但“谢莞”五官轮廓却比她更柔婉些。
当然,能叫人愿出两万彩礼聘娶,“谢莞”容貌相当出众,杏仁眼,剪水乌眸,清新婉丽,纯雅纤袅,大抵是不久前手术的缘故,“谢莞”面上有种浓郁的苍白感,血气乏弱,唇色格外浅淡,眉眼间萦绕着一股阴翳郁气,再加上她眼神虚浮、躲闪,十分容色白生生削去三分。
谢莞本身的长相,与“谢莞”一样都有着非常优越耐看的骨相,仔细看,眉眼肖似的俩人居然有六七分相像,只不过受脾性气质和发型气色影响一眼难辨。
她五官相对更立体,精致中揉入几分英气,不笑不言时,身上会逸出一种山雪般的疏冷,轻易就竖起显著的边界,为怕麻烦的她挡了不少无谓的搭讪和莫名的桃花,以至于她二十大几却从未谈过一场恋爱。
肚子“咕咕”叫起来,谢莞阖上结婚证放回原处。
其他种种暂搁一旁,先填饱肚子再计较。
杨家宅院占地不算大,正屋三间瓦房,院子西面一侧盖了两间平房,一间做厨房,一间为浴室兼放杂物。
家里接了自来水,水龙头就安装在厨房窗畔,谢莞挨着水槽漱口净面,简单拾掇清爽后转进厨房。
煤炉子放在厨房门口内侧,里头还有个土石砌成的四方柴火灶,上置一口七印铁锅,手拉风箱边上垒了一堆树木枯枝和长木条,靠里墙根的简易三层木架上零散三两样蔬菜,油盐酱醋,和漏勺、笊篱等厨房用具,米缸、面缸并列挨一旁。
厨房里东西不多,用具也不全,不少是“谢莞”搬来后一点点置办的,可以想见杨招远独居时鲜少做饭。
谢莞先用铝制烧水壶去水龙头接了一壶水坐到煤炉子上,而后准备用柴火灶煮一碗鸡蛋青菜面。
谢莞小时所在孤儿院的食堂就用柴火灶,她常帮着添柴看火,现今引火烧灶也完全不成问题。
热锅倒油,打进两个鸡蛋双面煎至焦黄,加水煮沸放面条,将熟时把洗净的青菜掐段扔到锅里,佐以盐、生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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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醋调味,搅拌后出锅,便得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蛋青菜面。
谢莞早已习惯独居,现下一人,一桌,一碗面,分毫不影响她食欲,自自在在用完一餐,洗干净锅碗,又将烧开的热水倒进陶罐。
谢莞不爱喝白开水,想起在院墙跟下瞄着的薄荷,去随手摘了一小把冲洗干净,再寻几块冰糖一齐丢入陶罐,算是自制了一罐简单的薄荷水。
谢莞见庭院落了不少树叶和碎泥块,本想洒水清扫一下,可这副身子骨体弱气虚,劳动不多久就须休息一阵子。
将才忙忙碌碌,脑子没空隙胡思乱想,这会儿安坐下来,谢莞便竭力拂去心头的茫然,专注思虑目前境况。由无数的阅文经验推论,她大概回不去了,那就要尽早为日后筹算。
这么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响声轻却急促。
一道清脆的女声低喊道:“谢莞,你在家吧?”
谢莞愣怔片刻,扬声应了句,起身快步去开门,门外一个年轻姑娘正面带焦色地探头望来。
姑娘跟谢莞差不多年岁,比她稍矮半头,细软乌发在脑后缀了束马尾,五官虽偏寡淡,但面上血气蓬勃。
见到谢莞,姑娘神色略略一收,凑近谢莞迫不及待说:“谢莞,我是黄甜甜,住你们后巷。你快拿上钱去局子赎招远哥出来!”
不等谢莞询问,黄甜甜又急急絮叨:“昨夜有人成心在台球厅闹事,招远哥就跟他们打起来了,后来公安被引来,把人都带走了。”
杨招远,局子?
杨招远夜不归宿,“谢莞”稀松平常,谢莞也没在意。
甚至还松口气。
“谢莞”记忆里,两人领证后的近一个月里,杨招远倒有十多天不在家,并非四处鬼混,而是他如今替人管着一家台球厅,那边另有床铺以供留宿歇息。
殊料,这回人却是进了局子。
谢莞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穿来这俩小时惊喜一个接一个。
穿成杨招远前妻这事她尚没消化完全,又迎头砸下一记闷雷,脑子一时被炸懵了。
谢莞懵懂地眨了眨眼睛,思维短暂混沌。心间好似转过数个念头,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杨……进局子了?”谢莞险险把“总”字压回舌根底,不自觉反问出口。
这两个词在她看来极具割裂感。
杨招远万亿总裁的身份深深烙在她认知里,一时半刻很难无缝融入他跟人打架还打进局子这一设定。
“我骗你干啥!你赶紧去赎人吧,这都逮进去一晚上了,你钱够不?要是——”
黄甜甜话没说完,就被一道妇人的高呼剪断:“二妮,我坐炉子上的水早烧开了吧,你倒出来没?你可别光顾着玩,又烧穿我烧水壶。”
“妈……”黄甜甜面露慌张。
黄婶子挎着菜篮子从巷口疾步走来,撑出个客套的笑与谢莞稍寒暄两句,就扯着闺女走了。
黄甜甜踉跄几步想回头,被黄婶子一把拧回去,低斥声断断续续飘来。
“……你跑来干嘛……人跟我说……真来管闲……结婚……思收了……”
谢莞没心思琢磨,母女俩身影渐远,她转身回到厅堂,循着“谢莞”记忆在条几另一侧的抽屉里取了一张五十整票和十来块零钱,立马出门赶往派出所。
公交车一会儿一停,晃晃悠悠大半个小时才到站,谢莞趁机平缓心态。
下了公交车,又约莫步行一站路才到地方。
一进门,左拐就见一栋二层小楼,谢莞正边走边四下睃巡,突然察觉一道存在感强烈的目光笔笔直刺来,她抬眼迎去,正对上一双将熟未熟的沉峻眼眸。
谢莞心口倏忽一窒,似被顶上的猎物般凝定在原地。
2. 第二章
谢莞艰难地眨眨眼睛,结婚证上的青年便在她眸心鲜活起来。
他身量高瘦,站在一楼走廊石栏旁,光瀑斜斜地泻流在他身上,以明暗将他分隔成两半。
他脸孔覆了一层薄淡的阴影,却掩不了下颌一侧的青紫,同样也消不了深隽五官压来的视觉冲击。
斜飞入鬓的墨眉,峻拔流畅的眉弓,深邃且浓长的凤眸,斧凿刀刻般的高挺鼻梁,组成一张浓邃立体的面庞,英俊得无可挑剔。
哪怕他剃着少有人能驾驭的毛刺,也分厘不损容貌,反衬得五官愈发凌厉,在俊美中又多了点野性和张扬,揉捏出一股别样的蛊惑,以至于工笔都难描摹出其一两分神韵。
他站姿懒散随性,一身不起眼的休闲装束,和身旁几人大同小异,却偏偏叫人第一眼只能看到他。
谢莞睫毛轻颤一下,呼吸放缓,却没率先移开视线。
她暗吸口气,背脊稍微挺直了些,抬步欲走近杨招远,一个年轻民警叫住她:“来领人的吧?谁家属?先来下办公室。”
谢莞莫名松一口气,好看到一定程度是会叫人滋生距离感的,何况青年压眉投递来的眸光本就压迫感十足。
她定了定神,应声跟上民警进了办公室,填写资料,交上五十块罚金,随后民警叫来杨招远。
片晌儿,杨招远手插裤兜,漫步晃至门口,劲瘦的身影稍顿,脸上没什么表情,黑眸环视一圈,落定在谢莞脸上。
他逆光而立,五官笼在一片轻影里,深邃的双眸匿于其中,谢莞瞧不真切内里情境,但她却无端有种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手心微微一热。
谢莞面上却丁点不露,嘴唇翕动,反向他绽了个明媚的笑,杏眼弯成了月牙儿,漾开的眼波也似映淌着月华,整个人即可生动起来。
她朝里指了指,轻声对杨招远说:“你填一下资料,咱们就能回去了。”
闻声,顿了一秒。
杨招远漫不经心别开视线。
“杨招远是吧?来这填张表。”年轻民警翻出一张表,朝杨招远招手。
杨招远敛眸,面无波澜地经过谢莞,径直走到更里的一张办公桌前,弯腰拾笔,填写起来。
迫人的目光挪走,谢莞身心渐自在,余光朝身侧晃了一下,瞥见杨招远落拓不羁的书写动作,忍不住探头窥看。
正在书写的那一只手浸在光里,五指修长,指骨匀称,微拢的手背骨骼坚硬,透出锋锐的劲力,又因明显的两道血痕,更添几分悍戾。
而他的字像他的手,像他本人,刚劲骨立,字气铮然,自带一番凌厉超拔。
年轻警官接过杨招远递过去的纸页,脱口赞道:“好字!”
他眼睛沿纸页边缘睃了一眼身旁比他高大半头的青年,心头复杂。
他刚来就职没几天,头一回见杨招远,却早已听过杨招远的鼎鼎大名,长得好,打架狠,脾气硬,他以为这就是个不学无术,空有皮囊的大混混,完全没想到真人竟然是这模样,看上去像个人物。
怪不得那么招姑娘。
好在他男女作风方面不错,没什么劣迹传闻,只听说前段时间有一个富商千金追他追得紧,他愣是不搭理,不知被缠怕了,还是真遇上了可心的姑娘,或者其他什么原因,突然就结婚了。同事们闲磕牙时,还拿这事讨论来着。
年轻民警视线不着痕迹地在谢莞和杨招远身上扫了个来回。
他还没瞧出个所以然,门口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眉心带“川”字的中年秃顶男人。
男人看见杨招远,两道浓眉立马攒起,嘴角一拉,沉声嘲道:“咱们钉子户又来了?”
谢莞微微挑眉,眼神往一旁溜了溜,正捕捉到杨招远面不改色垂下眸。
“……”
这副模样可以说竖耳听训,更可以说死猪不怕开水烫,摆个姿态敷衍应付。
年轻民警立正叫了声“王所长”,王所长略一颔首,目光始终擒着杨招远:“这回虽然是对方挑衅在先,可你下手也忒狠了,万一将人打伤残,你想过后果没?”
王所长眼尾抓到谢莞,肃容一收,转而换上一副循循善诱的口气:“你现在成家了可不比以前,要是真进去了,叫你这小媳妇咋办?人漂亮乖巧年岁又小,你不说想方设法带人过上好日子,怎的忍心让她成日为你提心吊胆?你媳妇今儿一大早就巴巴赶过来,昨个夜里还不定怎么焦心呢。”
王所长一面说,一面示意谢莞趁机哭诉劝说。
杨招远这浑小子眼光不赖,媳妇样貌非常出众,巴掌大的小脸,眼睛又大又亮,抿唇笑起来还有一对甜滋滋的小酒窝,跟他很般配。
杨招远脑瓜子好使,身上又有一股狠劲,做什么都差不了的,听说之前读书时成绩搁全年级都能排进前三,可惜这么好的读书苗子不知道为啥偏辍学去给人当了打手。
但他知道这小子本性不坏。
之前这小子自认孑然一身,行事没个顾忌,他现在结婚了,就跟在那野马脖子上拴了根缰绳似的,他媳妇只要操控好这缰绳,必能把他拉回正途。
在王所长这个六十年代出生的中年男人看来,女性的眼泪和哀求就是对付男人最好使的手段。
可他都把话递出去了,还接连递了俩眼色,杨招远媳妇愣是没接住。
还是太年轻了,婚姻生活的历练不足。
干咳两声,王所长转身接过年轻警员适时奉上的茶杯,低头咕嘟咕嘟灌饮。
事实上,谢莞同样被他两声“你媳妇”弄得心里发囧,因为不管是她本人,还是原身“谢莞”,现今都当不起这个称呼……
她情不自禁埋下头,尴尬地向外挪了挪脚尖。
说来惭愧,她还真没顾上担心,一直在费神消化“穿越”相关事宜。
余光悄悄循着眼尾划到青年身上,他仍低着头,略薄的嘴唇微微收紧,侧脸线条宛如山峦起伏,深邃利落,“生人勿进”的沉冷感更强烈。
谢莞视线刚沾上他,便掠了过去。
仅迟了半秒,杨招远的目光便倏地追过来。
感知到他目光扯回,谢莞稍稍提起的心归位,甚至莫名滋生出一股“赢了”的窃喜。
她禁不住侧目,这一回的偷瞄被他分毫不差的捕捉住,杏眼里的笑纹自眼角溢出。
两人这一番“眉眼官司”叫她想起中学课堂上跟同桌暗传小纸条的经历。
好笑之余,谢莞对杨招远的生疏感褪淡了些。
那边,王所长从叶片触底的茶杯里抬头,见杨招远依旧不吱声,王所长拔高声音喝道:“不能再犯浑,听见没?”
终于,杨招远懒懒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嗯”了声回应,声线却完全听不出起伏。
大概是觉得杨招远态度有所进步,王所长脸上泛起些轻松的笑意,又略叮嘱几句,以一句“待会别乱跑,老老实实跟你媳妇回家”结尾后就挥手放俩人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刚拆石膏的原因,谢莞缀在杨招远身后走到派出所大门时,脚踝隐隐胀疼。
她停步缓了缓,才重又迈脚,抬眼时,不期然撞进一双沉邃似海的眸子里。
杨招远正立定回身等她。
谢莞眸光轻动,一步步走向他。
“哥——”
陈壮远远望见杨招远一边双腿飞蹬脚踏,一边昂声呼喊。
他风风火火停在杨招远身前,气还没喘匀,就义满面愤慨怒道:“黑皮那怂逼玩意呢?活得不耐烦了,敢去闹哥的场子,只揍一顿也太踏马便宜他了,走,喊上兄弟们,不打断他一条狗腿,他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不急。”
杨招远声音不大,眼里却涌起凶戾的冷芒。
“行,咱们先——”陈壮眼尾夹到走近的谢莞,停下话茬,扭脸堆笑招呼,“嫂子一大早就往派出所来了吧。”
虽然大哥结婚后照旧三天两头不着家,对媳妇全不热络,可大嫂就是大嫂,该有的尊重得到位。
谢莞目光一凝,抬手将扑在脸颊的碎发拨回耳后,声嗓柔和却坚定:“叫我谢莞吧。”
陈壮拿眼去偷瞄杨招远。
杨招远偏头,沉下眸子,不咸不淡地睇了一眼谢莞,低嗤了声,不甚在意道:“随她。”
一个称呼而已,大哥作出指示,陈壮立刻识相的改口叫了声“谢莞”,却丁点没察觉出其中的微妙,又把脸转向杨招远,续上之前话头:“哥,那咱们先回台球厅,再好好合计合计。”
杨招远没理他,慢声说:“自行车给我。”
陈壮不解,但还是利索地让出车把,试探着说:“哥,你一晚没休息,还是我载你吧……”
杨招远长腿一迈跨上自行车,单脚支地,越过陈壮迷惘的视线,蹙起眉梢看向谢莞,薄唇轻吐两个字:“上来。”
“唉?哥不跟我回台球厅?”陈壮疑惑又探究的目光在杨招远和谢莞脸上游弋,“你载嫂、谢莞……去哪儿?”
“回家。”
杨招远顿了下,垂下眼睫遮盖住眼底神色,若无其事般淡声解释:“王所长叫我送她回家。”
说完,抬一抬眼睑,催促谢莞上车。
“不是,哥你——”陈壮剩下的话被杨招远一个冷涔涔的眼神冻结在舌尖。
谢莞浓长的眼睫轻轻一掩,识趣地不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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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多话,侧身坐上后座,车动起来,朝陈壮挥了挥手:“我们先走了,回见。”
“哦?哦、哦。”陈壮一脸状况外的懵逼。
直到他哥载着媳妇的背影将要骑出他视野,陈壮还在皱眉思索,他哥什么时候听起王秃子的话了?
再说,他们回家可以坐公交,为什么要抢他自行车?他身上一张毛票都没啊!
陈壮杵在原地怀疑人生。
坐在杨招远自行车后座的谢莞内心也泛起涟漪。
耳畔风声猎猎,可她却觉得身周格外安静,车轮滚滚,时间流速却仿佛无限变慢。
谢莞思绪飘忽,倏而一道疏凉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仿若天外来音,她一时辨不清现实或虚幻,没能及时回神应对。
车速下降,冷冽的嗓音因疑惑微微上扬:“谢莞?”
平平常常的两个字经杨招远口吐出,仿佛裹雷挟电,窜入耳里,谢莞头皮一麻,木愣愣打了个激灵。
每个人对自己的名字都极其敏感。
方才这一声对谢莞来讲更不啻为惊涛骇浪。
尤其她刚穿来,对新身份和新环境还不适应,心始终悬浮着。
她叫谢莞,却不是“谢莞”。
杨招远作为这里她唯一认识的人,他张口出她的名字,犹如一道黄钟大吕,击碎无形的隔膜——谢莞同“谢莞”和这个时代开始融合。
此后,她既是谢莞,也是“谢莞”。
如梦初醒,又难抑迷惘。
谢莞怔怔盯着杨招远骨骼微凸的后颈,无意识喃喃:“嗯?”
倏地。
杨招远刹车,单脚撑地,转过头,乌眸沉甸甸地压在谢莞脸上,仔细端详一番,他慢条斯理宣判:“你不对劲。”
谢莞陡然一惊,彻底回神。
谢莞表情一霎的生硬尽数落入杨招远眼帘。
她今儿与以往的确不太一样。
胆子好像大了不少。
她几次撞上他视线,不闪不避,甚至还冲他笑,漆黑清透的眼珠璨晶晶的,像是晨光里滚动的露珠。
先前却不同。
谢莞很怵他,跟他讲话时,几乎下意识避免对视,浑身紧绷着,纵是笑也很僵硬。
而现在,她仰脸看着自己,眼神不散,攒聚有神。
忽然,谢莞又朝他露出笑脸。
杨招远眸光深了几分,重又说了一遍:“你今天确实不对劲。”
谢莞低头,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闪烁。
之前有哪里不对吗?
她当即去翻阅“谢莞”记忆。可能是非亲身经历的缘故,“谢莞”的记忆就像一部长纪录片存在她脑海里,获取信息需要主动搜寻。
杨招远和“谢莞”的关系疏淡,结婚前交集就不多,婚后这段时间也鲜少交流,“谢莞”是有些憷杨招远的,所以,方才要是“谢莞”,在面对杨招远迫人的目光时定会闪躲,可她和“谢莞”的性格思维毕竟不同,下意识的神态、应对上也必然迥异,因而她直接迎视杨招远,甚至抱以微笑。
谢莞心陡然提到嗓子眼,身形绷紧,思绪交织运转。
突如其来的穿越让她丢失方寸。
仅此一项倒还罢了,如今还须添上杨招远身份陡变带来的紧张无措。
今天之前,他们两个尚算陌生人,鲜有交集,可一觉醒来,他们成了法律名义上的夫妻。
谢莞第一次面对这么戏剧性的局面,不免有些迟钝疏失。
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谢莞反倒沉静下来,思路也愈发顺畅。
她如今确确实实成了1996年的“谢莞”,且带着“谢莞”完整的十九年记忆,既然往后余生都在此生活,她就不想一直伪装自己。至于可能遭受的质疑,还不兴人遭受打击和背刺后改了性情?
即便杨招远瞧出点什么,他也绝难猜到事实真相。何况,他对“谢莞”的了解还比较浮浅。
念及此,谢莞昂起脸,笑容愈盛,眼里碎光悠悠摇晃,她说:“先前我觉得自己净给你添麻烦,对上你难免气虚,不敢看人,现在我总算能帮得上你,心里也跟着坦然许多。”
杨招远眼神从上而下投下来,衔了点微妙:“是么。”
谢莞神色一凝,转瞬又不动声色松缓下来,掠了一眼对方,迟疑道:“我刚还在想该怎么弄火盆……”
杨招远无声挑眉。
她敛整表情,尽力平和地望着他,眼波沁着一丝尴尬:“我听说出局子后最好去去晦气。”声息不大足,略飘。
话落。
不出所料。
杨招远的脸刹那黑云弥漫。
3. 第三章
冷冷睨她一眼,杨招远不再追问,也不再搭理她,转身坐正,却没直接蹬车。
空气凝固两秒后。
风里飘来一道冷沉不耐的嗓音:“抓紧。”
顿了顿,又含混补来一句:“可以抓我衣服。”
谢莞稍顿一下,探头朝前看,前面路况果然糟糕,路面不仅遍布小的坑洼,还有被大车轮子压出的深壑,光抓车后座的确不够稳当。
她口里应承着,一手上抓牢后座边沿,一手揪住杨招远侧背处的衬衣衣料:“我抓好了。”
身影凝了凝,然后踩上脚踏。
自行车平稳地窜上路。
谢莞舒一口气,眼梢漫染明亮笑意。
她之所以敢顶杨招远,就是因为看透他冷酷表象下包裹了一颗柔软的内心。
不提前世所做慈善,早在刚刚黑脸中的那句“抓紧”之前,谢莞便笃信自己的眼力。
丰密长睫不自觉低垂,视野里是凌空悠荡的小腿。
她自小擅长察言观色,适才杨招远示意她上车时,目光在她伤腿处落了落,那处之前骨裂,石膏三天前才拆。
说来这伤还是“谢莞”趁叔婶不在,偷偷溜出门寻杨招远时被路口突然窜出来的摩托车撞的,当时恰逢暴雨,她又神思不属,没留心路况,拐出路口被飞驰的摩托蹭倒伤了脚踝和小腿。
摩托车手跑路,她咬牙忍疼,一瘸一拐找到杨招远,淋成落汤鸡又病弱带伤的“谢莞”,想到无意间听到他被一富家女死缠上的传言,头脑一热就抛出了结婚提议。
杨招远领“谢莞”去医院瞧好伤后,竟真点头同意了她这提议。
两人行动利落,第二天便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谢莞”随即搬进杨家。
一个月而已,物是人非。
风丝迎面拂来,吹散挽至耳侧的鬓发,发梢调皮地摩挲鼻翼,谢莞偏头闪避之际,余光瞥见杨招远被风掀起的一截侧腰,劲瘦流畅,薄薄一层肌肉好像蓄藏擎天之力。
青年肩背相较二十多年后尚显削薄。
说起来是另一世,其实也只过了一晚而已,所以当时见到他的场景乃至小细节都清晰刻在谢莞脑海里。
彼时他站姿端正,侧影挺拔,烟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而他仿佛已忘却它的存在,任猩红烟头静静燃烧,淡淡青烟游动,这一缕青烟仿佛在他周身布了一道无形结界,将世间喧嚣全隔绝在外。
而他周身萦绕着沉寂、落寞、慵颓……冷戾的气息。
误闯而来的谢莞脑袋空了一秒。
他睇来的视线凝了一瞬,转瞬,拇指食指一碾,掐灭烟头,动作利落干脆,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张力,尽显成熟男人的魅力。
岁月好似格外偏爱他,哪怕年已四十,两鬓微霜,面容依然俊挺好看,让人诺不开眼。
时光没在他皮囊上留下多少刻痕,光阴的脚印都踏印在那双黑眸里。
如今的他,眼神冷锐深邃,眉眼浸染着一股凌厉夺目的锋芒,像一柄出鞘的利剑,蓄势待发,摄人心魄,二十多年的风寒霜雪为这柄利剑炼出剑鞘,敛收锋芒,深邃眼眸不露喜悲,沉静若广袤暗夜。
这也是谢莞乍一对上现在的杨招远的眼睛时,那股“将熟未熟”感觉的由来。
当时,他神色平淡,目光也不带什么攻击性,可谢莞却好像承受了千钧力道,压得她下意识慌乱道歉。
他淡声说没事。
谢莞将要告辞,又被他唤住。
不知是一时无聊兴起,或是什么其他因由,他问她怎么离开会场。
同事的召唤截断了她的回答,在他摆手自便的动作下,谢莞致意离去。
心里略有些遗憾,没能向他自我介绍,并面对面亲口道谢。
“谢谢。”她眼睛聚焦虚空,忽地开口。
自行车颠簸一阵儿,便又平稳下来。谢莞放开衬衣,风呼啸着灌进耳朵里,她像是怕他没听清,提了提嗓子,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音色清润温甜,偏生尾音下坠,清亮中霎时多了几分郑重的意味。
回应她的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几乎融入风中的“啧”。
***
本市由三个市辖区和七个县构成,三个市辖区东西向不规则排列,派出所在中心区,杨家在西区,中间由一条大河分隔,中心区经济发展,民生建设都先其余两区一步,相较于对岸的落后和杂乱,中心区一侧河岸边盖起一幢幢高大气派的楼房,配套的商城和菜市场东西全,环境好,现今人气很是旺盛。
菜市场外圈有很多早餐店和早餐摊,包子、油条、豆浆、豆花、各类米粥、面条、馅饼、卷饼……本地叫得上名号的早餐餐食都囊括在内。
面香、油香、米香混在一处,很能勾动人食欲。
路过菜市场时,谢莞忙不迭叫停:“家里没菜了,我得去买些。”
自行车徐徐滑停在一片浓阴里。
她跳下车,指了指鳞次栉比的早餐摊店,笑道:“你正好能去吃个早饭。”
“买什么菜?”杨招远迈下车,像是随口一问。
谢莞微微挑眉,着实没想到一身酷哥气质的青年会问出这么具有家常气息的话,她不动声色压了压笑意,淡然道出想法:“现在这季节,总不过是西红柿、黄瓜、豆角、茄子一类的菜蔬,最多再割点肉,称两斤鸡蛋。”
杨招远叉好自行车,眼皮下垂,在谢莞腿脚上耷了一眼,淡声说:“你在这等着。”
说完,人已提步转身。
“唉?”谢莞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地疑惑出声。
杨招远扭过脸,语气平平问道:“还要什么?”
谢莞顺嘴回答:“买块豆腐。”话音一落,她挪了挪脚,已经明白他的好意。
青年神色似乎顿了顿,深冷目光盯了谢莞两秒,才复折身走远。
谢莞抬眼,兴致盎然睃巡周遭。
嘈嘈喧嚣中突然传来一道高高吊起的耳熟女声:“哟,这不是大学生谢莞吗?”
阴阳味太冲,把谢莞从思绪里熏过神。
她循声抬头,不及看清来人面目,对方已快步走近,讥诮的尖嗓比人来得更快:“瞧我这记性,你这副身子骨不争气连考场都没进得去,又哪里考得来大学,所以说啊没那命,再怎么折腾也白搭。”
听到这比蝉鸣还聒噪声音,谢莞立时就翻出来人身份,是“谢莞”堂妹谢芹,二叔的大女儿,今年满十八,只比她小半岁,小学一毕业就辍学帮家里干活,至今已经给父母小弟当了五六年牛马,并以此自傲。
谢芹自小就瞧“谢莞”不顺眼,逮着机会总要刺上几句。
原身敏感自卑,怯懦寡言,面对谢芹的挑衅,一向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少数时候真被逼急了,她也曾面红耳赤回嘴,可她表现越激动,谢芹就越来劲,就跟闻着味的苍蝇似的,一直“嗡嗡嗡嗡”个不停,三番两番赶不走。
谢莞可不会为了维持原身人设忍气吞声,她扬眉弯唇,笑得意味深长:“你是不是嫉妒我?”
谢芹满脸不可思议:“我嫉妒你?哈,说瞎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声调都不正常地尖利,像是被戳中痛脚,又像是被冒犯的愤慨,她又咄咄逼问:“我嫉妒你什么?你有什么好叫我嫉妒的?”
谢莞偏用一副令人搓火的语调悠悠说:“嫉妒我学历比你好,嫉妒我样貌比你好,嫉妒我吃饭上桌从没挨过打。”
“反正啊,”谢莞学着谢芹方才的口气,不咸不淡补上最后一刀,“怎么都比你这给全家当牛做马的命好。”
“你!”
谢芹脸色憋成猪肝色,胸口剧烈起伏,虚飘的余光扫到附近摊头上蔫巴巴的菜叶子,脑子一热,不作追究,想当然蔑笑道:“命好?命好在这捡烂菜叶子?”
谢芹二姨在菜市场边上开了一家早餐店,她被她妈塞里头做工赚钱,才刚给放假在家的表弟送完早饭,半道上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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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谢莞。
睨一眼附近摊头上蔫巴巴的菜叶子,谢芹冷冷呵笑,心绪渐渐平定。
谢莞反应了下,才明白谢芹这番话由来。
她刚刚愣神时,眼睛落点恰巧在不远处的地摊上。菜市场外的地摊多由近郊农民所摆,他们自家菜地产出吃不完,于是带来市区出摊贩卖,蔬菜品相自比不上市场里头的,所以价钱低上不少。
对于谢芹这种“我见我想即真理”的降智言行,谢莞深觉不可思议。
谢莞暂时的静默,却被谢芹误以为是被戳破真相后的心虚,仿佛抓住了天大的把柄,愈发来劲,噼里啪啦一顿抢白:“命好你能嫁个穷鬼吃苦遭罪?那杨招远没啥赚钱的本事,穷就算了,还整天打架斗殴,指不定哪天就去吃牢饭了。到时候就看你怎么办!”
谢莞颔首,双眼微弯道:“这话合该叫杨招远听听。”
谢芹眸心一缩,嚷道:“真以为靠上他就万事大吉了?!还不得回头求我们?可你瞅瞅你干了啥,竟敢撺掇他去我家恐吓。”
想到杨招远一脚踢死那条半人高的疯狗后,警告他们老实点的眼神,比冰窟窿还冷,哪怕时隔多日,谢芹仍旧真真实实打了两个寒颤。
压心里的那股不服气,因着这一阵惊惧彻底喷薄而出:“你个白眼狼!恩将仇报!我爸妈哪里对你不好?收留你,照顾你,眼见你落榜,怕你没干过活,吃不了苦,给你找了个有钱人家,你非不干,嫌弃人家二婚,还怨恨上他们。可你现在怎么样?倒吃起烂菜叶子了。”
“你要是选那二婚的才真是命好,不愁吃不愁喝。”斜睨谢莞一眼,她心头一转,缓下声调说,“你跟杨招远真领证了?要是没领你还有机会回头,前天那男的还专门去家里打听你呢,说只要你点头,他愿意再加一万彩礼。”
谢莞老神在在欣赏完谢芹的一番倾情演说。
对于谢芹话里的种种臆测和可笑之处,谢莞不打算一项项指出、反驳,避免落进自证陷阱。
况且,谢芹深受父母洗脑影响,思想观念跟他们高度同步,三言两语很难扭转,再说谢莞又没做人人生导师的嗜好,掰开揉碎跟她讲明是非道理。
所以,她没费心一一去反驳谢芹的论调,只道:“我听说前门大街的孟家打算替小儿子向你提亲,看样子你不会拒绝。”
谢芹瞪眼:“谁要嫁那傻子!”
谢莞面上表现的讶异:“孟家早些年就是万元户,现在都阔气的住上三层楼房了,去孟家好吃好喝,不比你在家当使唤丫头强?不比嫁二婚头还好命?”
谢芹似被那声“使唤丫头”踩到痛脚,脸憋得通红,咬牙喊道:“谁是使唤丫头了,再说我想嫁谁关你屁事!”
她情绪激动,差点真蹦起来。
谢莞宛然一笑,慢声说:“所以,我想嫁谁关你屁事。”
谢芹怔怔与谢莞讥嘲的眼眸对视片晌,才终于回过神来,她抖着手指向谢莞:“你、你——你怎么能跟我一样?”
谢莞嗤笑,颔首道:“的确,我怎么能跟你一样。我不止会嘴上说,我还会动手。”
谢芹显然没反应过来,一脸懵。
“下回再听你挑三拨四,说我坏话,说杨招远人坏话,我就撕烂你的嘴。”
说着,谢莞还曲指成爪,作势挠向谢芹的脸。
谢芹怵然瞠目,不由自主后缩。
下一瞬,谢芹反应过来,恨恨瞪向谢莞,因羞愤交加,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眼见谢芹怒气勃发,张口欲骂,谢莞抢先打断:“还是说——”
她贴近谢芹的脸,语气轻软的像三月春风:“你更想叫我男人亲自给你讲、道、理。”
这句轻飘飘的威胁效果拔群,谢芹脸色乍白乍红,嘴唇抖索,半晌儿吐不出一个字。
谢莞替她憋得慌,偏开脸,视线随之移动。
蓦地。
谢莞怔住。
她“男人”就站在侧旁几步外—看着她。
4. 第四章
谢芹被强烈的屈辱灼烧,指指戳戳地张口喝骂:“谢莞你个贱蹄子别狗咬吕洞宾!我好心拉拔你出杨招远那混子的火坑——”
一面说,还一面抬脚去追截谢莞正脸。
忽地,她瞳孔剧烈震颤,整个人卡住了。
杨招远正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来。
像寒冬腊月的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谢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不知道杨招远来了多久,又听进去多少,但最后那句肯定听清了。
尽管她自觉说的都是事实,但一瞧见杨招远那冷峻的眉眼,还是怕得紧。
背后说人坏话被当事人撞破本就尴尬心虚,更别提这个当事人还是谢芹眼里的杀神。
她这会子彻底慌了。
他不是打自己吧?他一脚就踢死一条疯狗……他真打她该怎么办?
跑吧!
可她的脚黏在地上拔不出来。
她不会被打死吧?
等谢芹意识到杨招远压根没把她当回事时,她已经冒出一身白毛汗。
谢莞将才虽然察觉到谢芹对杨招远的惧怕,但着实没想到杨招远对她的震慑力这么强。
仅仅一个照面而已,谢芹便如受惊的鸡一样,瞪眼呆立。
谢莞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杨招远的脸色。
杨招远垂敛着眉眼,谢莞一时也摸不准他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什么。
见他一言不发,谢莞索性当做无事发生,不再投眼神给谢芹,面上一派自然招呼杨招远:“这么快,没吃早餐?”
谢莞抬头瞅一眼太阳,估摸着杨招远只去了半个小时左右。
“嗯。”杨招远脸上没太多表情,只嘴角板成一条线,他避开谢莞伸来的手,把拎着的菜肉分散挂在左右车把上。
谢莞乐得解放双手,稀松平常道:“那回去我给你煮一碗快手面。”
杨招远似应了一声,只融在滑开撑脚架的细碎声响里,不大分明。
谢莞眉梢微抬,视线在他侧影上落了落。
想来该不该听的,他都听去不少。
心头爬上些些尴尬。
“走了。”杨招远扶稳车把,略偏头示意谢莞。
谢莞神色不动:“哦。”抬步跟上眼前笔挺的背影。
两个人讲话时,谢芹喘气都下意识放轻,生怕弄出一丝丝声响惊扰着杨招远,叫他回头同她算账。
可偏偏,杨招远特地在谢芹跟前停了脚,什么话都没说,只压着冷厌的眉眼轻飘飘刮下一眼。
一眼足够了,足够谢芹恐惧。
这一眼跟他看那只垂死的疯狗一模一样,黑黢黢的,不带丁点情绪,却叫人莫名惊骇。
自行车擦着她稳稳滑出去时,身体甚至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下。
直到两人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谢芹被惊惧攥疼的心才慢慢舒缓下来。
刚刚的一幕不受控地在脑海闪现,没被戳一根手指头,没受一句难听话,单单一个眼神,还是一个看死狗的眼神,她就被吓软了腿,好像真成什么阿猫阿狗……谢芹难堪得要命。
想想带给她这份难堪的两人,谢芹忍不住气恨恨低声咒骂起来。
“噗嗤”一声蔑笑突然从旁传来。
谢芹倏地掉头,情绪有了发泄的出口,怒问:“谁在那狗狗祟祟?”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正提着菜篮子自几步外的树后绕出来,叉腰要笑不笑道:“丫头片子骂谁呢?欺软怕硬的软蛋玩意,不敢当面骂人家倒敢找老娘的茬。”
谢芹看清对方,脸色一暗,僵着声说:“婶子,我不知道是您……”
妇女和谢芹姨妈住同一单元,为人十分泼辣,小区里排得上名号的大喇叭,最近姨妈正准备托人给她寻个城里对象,特地叮嘱她见着对方避着些,否则一不留神招惹到对方,保不齐就被编排点什么败坏了名声,平白耽搁好姻缘。
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谢芹仍竭力挤出一抹笑。
这位婶子的吊梢眉朝上提一提,阴阳怪气道:“你这丫头灵性,来市里还没半年吧,这见识眼界倒大大长进,像三两斤肉,蛋菜点心这些都不看在眼里了。跟你姨发大财了吧。”
谢芹表情皲裂。
她恍然回忆起来,杨招远将才拎了满手的五花肉、鸡蛋和新鲜菜蔬。杨招远手上还有一个精美纸袋,是街角西式点心铺子的,里头点心死贵,却格外香甜诱人,她每回路过都忍不住流口水,可她兜里比脸干净……
谢芹这会儿全然回过味了。
谢莞发呆等人,她却以为人磨蹭着想买廉价菜,甚至得意洋洋嘲笑谢莞穷酸。
穷酸的明明是她自己。
谢芹脸上热辣辣的疼,边上两道嘲讽目光压得她胸口疼,想想之前谢莞始终气定神闲的神情,她更是喘不上气来。
谢莞这个贱人!
明知道她误会了,却不提醒,干站边上把她当猴戏瞧!
她实在没想到,与杨招远掺和一起后,谢莞变得这么奸猾阴险!
谢芹恨得眼珠泛红。
她妈说的对,谢莞就像那种不叫却会咬人的狗!
谢芹眼里随之流露出鲜明的讥嘲。
这婶子原本扭身要走,可余光瞄见谢芹看向她手里菜篮的讥讽神色,犹如点燃热油的一簇火星,心头那把火蹭地爆炸,朝谢芹抖搂着装满“烂菜叶子”的菜篮子一个劲喷火。
“这些菜都是附近农民自家地里种的,差在哪了?你个农村来的,说这是烂菜叶子?才搁城里带几天就忘自个是谁了,简直轻狂得没边。”
“就你这德行还想在城里找对象?哪个冤大头敢要你?连十来块的点心都嫌弃穷酸,啥样家庭能入你眼?”
“切,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真那样的家庭能瞧上你?没胸没屁股,还一副苦瓜相,呵,一个刷盘子的乡下妹眼睛倒长头顶上了,真是笑倒大牙!”
妇女喷射的活力堪比机关枪,又密杀伤力又大。
谢芹直接被对方突然又莫名的一通扫射弄懵了,她不明白自己已经咬牙低头服软了,这老女人怎地还跟只疯狗似的咬着她不放。
最让她惶惑的是,她明明只想奚落奚落谢莞而已,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然而,当下她却没功夫细想。
脸被打得啪啪响,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哪还敢钉这显眼,谢芹青白着一张脸,逃也似的离开。
一边抹眼泪,心里一边不住惶恐,今儿这事要是妨碍了婚事,她该怎样跟家里交代……
她的天真要塌了。
都怪谢莞!
要真坏了事,她一定跟谢莞没完!
***
那厢。
“我男人”三个字余韵悠长,持续作用于辘辘车轮上的俩人。
沉默氤氲。
萦绕于谢莞心头的些许尴尬,不一会儿便逐渐化在暖热的风中。
眼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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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一掠而过,不同于蒙着各种滤镜的相片和影视,真实的九十年代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不大宽阔的马路上,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汇流其中,零星几辆方头的小轿车格外鲜明,低矮的建筑藏在高大葳蕤的梧桐树后,影影绰绰露出灰白的墙体,以及一口口窗户下凌风招展的各色衣物。
空气里音浪浑浊恼人,喇叭鸣笛声、摩托的“突突”声、车铃声、吆喝声、风呼啸而过的猎猎声,欢笑声、哭闹声,却在不知哪家飘来饭香中,在行人慢悠悠的步调中,在大爷们穿着背心拖鞋凑堆打牌下棋中……化为这一份份烟火人间里抑扬顿挫的旁白。
日光筛过密密匝匝的枝叶,在地上投落一块块光斑,随风吹摇曳,仿佛河道上粼粼闪烁的波光。
谢莞乌润的眼眸被点点波光映亮。
直到在家门口下车,杨招远不经意地回首一瞥,仍在她眼底捉到熠熠碎光。
以至于微愕的他在听到谢莞“门口稍等”的要求后,居然攒攒眉就默认了。
怕他反悔似的,谢莞赶紧跨步进院子,在墙角找了个底部裂缝的铝盆,又从煤炉子里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煤球,放到铝盆里头,然后快步端着铝盆到大门口放下,冲杨招远微笑示意。
青年垂眼,薄唇紧抿,幽凉的眸光好似尖锐的钉子朝向谢莞,叫她如芒在背。
谢莞不动声色蜷了蜷手指,迈脚先跨了一遍“火盆”,回头笑笑,摊摊手说:“就当成全我成不成?”
对面青年没有表情地凝她。
谢莞脸色一僵。
好在没掉头就走。
转瞬,他绕到他跟前,以很轻松的口吻说:“是我大惊小怪,迷信胆小,为求安心,只能请你帮帮忙,配合一下。”
说完,就仰头眼巴巴地看向青年,肩背挺得板直,一副虚心求人的姿态。
杨招远就那么看着她,眼神深静无波,心里却闪过数个念头。
这样的她,和记忆中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不仅胆子见长,会以退为进,话也说得更体面漂亮,不再拘谨,神情举止舒朗大方,虽是一副明媚笑脸,可整个人于轻言笑语露出某些柔韧的锋芒。
巨大的转变。
果真是她之前所说的缘由?
谢莞不偏不移地接住杨招远的目光,黑阗阗的眼瞳,泛着真挚和执拗的水光,坦然应对杨招远的审视。
杨招远凝了她一会儿,忽然开口问:“这算是我帮你?”
“怎么不算呢,”谢莞眸心微荡,为了给自己添点底气,又补充说,“来往嘛,不就是我帮你,你帮我,互相扶持,以后你有事尽管开口。”
杨招远瞳孔动了动,敛回视线,长腿一迈,跨过火盆和门槛。
谢莞暗舒口气,抑不住牵出一个笑容。
她之所以顶着杨招远的黑脸不退让,并非是她真迷信,而是想探一探杨招远的底线和脾性。
结果超出预期。
青年面虽冷,却并非我行我素,刚愎自负的人,面对请求或规劝,哪怕会违背自身喜恶,也可能去成全和宽纳。
那她之后便可以一点点加大“请求”和“规劝”的频次和力度,好叫杨招远适应,习惯,继而重视她的意见和劝谏。
谢莞沉眉扫了一眼杨招远健全的双腿,瞳仁渐深。
这样一来,她才有把握帮他保住左腿,走上正轨,避受牢狱之灾。
报答他十年资助之恩。
5. 第五章 谢莞气咻咻质问——
倏地,眼前空降一个纸包。
香甜的气息袭入鼻端,谢莞从思绪里抽离,透过微开的缝口,看到里头焦黄的蝴蝶酥。
她抬起头,眉梢一动:“给我的?”
杨招远没搭话,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回身将车把手上东西提到手里。
谢莞瞟一眼纸包,惊奇地挑挑眉,揣着意外和微妙的心情,猜测这大概算是对方的“谢礼”。
啧。
压下微微弯起的嘴角,谢莞冲高挺的背影说:“你把东西搁厨房木架上就成,待会儿我去分类归置。”
谢莞放好蝴蝶酥,转去厨房时,杨招远已重把铝盆里的煤球放回炉膛,正拎着满铁皮桶的水朝浴室走。
就在若有似无的“哗哗”水声里,谢莞将菜蔬肉蛋分门别类在厨房和堂屋放好,快手面出锅端上餐桌时,杨招远携着一身清爽水汽阔步进屋。
他穿了一件白色背心,黑色棉质长裤,比例优越的身材彰显无疑,露出的肩臂不甚宽硕,却覆着一层相当漂亮的肌肉,薄厚适中,紧致光润,稍一绷紧,凸起的弧度犹如蓄势待发的黑豹。
经冷水冲洗的面孔,眉愈深,目愈朗,透出不加掩饰的锐芒,逆光看来时,英俊得叫人失神。
“看什么?”
杨招远冷冷清清的声音落来。
谢莞被他这一声问得心悸。
她在看什么?
她在看他如何成为二十多年后那个被强烈孤寂包围的男人。
二十多年后,他的五官轮廓基本没什么变化,可气韵却迥然相悖。那时的他周身萦绕着沉寂、落寞、慵颓……冷戾的气息。
此刻的青年即便眉峰蹙染冷戾,但他满身桀骜不驯的野性,赋予他一股别样的蓬勃生气。
查找资助人资料时,谢莞发现某个专门爆料社会各界精英大佬的贴吧,从中找到不少关于他的八卦小料,有的爆料者抖落的所谓“猛料”里多属主观臆测,有的爆料者遮遮掩掩,具体细节上含糊而过——她直至今日才知道杨招远前妻跟她同名同姓,但经过她的仔细甄别追溯,结合公司私下流传的逸闻,还是大致捋清了他的过往脉络,“谢莞”的记忆,也为此补充了不少枝蔓。
母亲在他三岁那年病逝,父亲当年就再娶了,之后后妈怀孕,他就被奶奶接过去抚养,老太太有做衣裳的手艺,平日接点街坊邻居的活,赚得倒足够祖孙俩生活开销。可惜好景不长,杨招远刚上初中那会,老太太重病离世,自此尚未成年的他开启独居生活。
中考时,他以超高分考入市里最好的高中,不过高二没还读完就辍学混社会了,不多久,便混出一番名堂。
也是基于这一份“名堂”,“谢莞”找上杨招远,寻求帮助和庇护。不过两人婚后没两年,“谢莞”就背刺了他一刀——窃卖杨招远参与项目的标书给竞争对手,这一刀叫她获得大笔金钱和移居港城的机会,却也直接砍断了杨招远安全脱离黑窟的路。
可以说,之后杨招远被人设计打断左腿,之后又被陷害入狱三年,都跟“谢莞”这一刀撕扯不开。
也是在这两年间,他一个好兄弟被人抢劫捅死,另一个好兄弟因失手杀人被判无期,等他三年期满出狱,他几乎失去所有,他的家,他的事业,以及他最好的兄弟……谢莞几乎笃定,这些就是杨招远此后始终单身,甚至不近女色的症结所在,也是他凭借惊人的毅力和手腕成为身家亿万的“杨总”后,照旧周身孤寂不散的关键因由。
谢莞坦荡地将停驻在杨招远肩臂的视线上提,迎上他黝黑的眸子。
“胳膊上的乌青要擦药水吗?”
杨招远错开眼,擦了把头皮,不在意地瞟一眼手臂处几片的淤痕,拉开桌前木椅,坐下道:“用不着。”
谢莞琢磨着要不要再劝一句,杨招远已埋头呼呼吃起来。
考虑到年轻壮小伙的饭量,谢莞约莫下了半斤面,打进去两个鸡蛋,盛在脸口大的海碗里,上头铺了大半圈切细的黄瓜丝,白的、黄的、绿的飘在油花中,色香味俱全。
简单,快手,味道绝不赖,毕竟作为资深社畜的谢莞早已实践过千八百遍。
并非她自吹自擂。
尽管杨招远神色没有变化,但他挥舞筷子的频率便是最佳的无声认可。
谢莞抿唇浅笑,凝眸看了片刻折身去厨房将小葱拌豆腐端上桌。
俗语说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她小时候听住在孤儿院附近的大人们闲聊时,提及谁家儿子服刑期满,即将出狱时,提过几嘴出狱后如何去晦气,其中跨火盆,吃豆腐这两条她记忆最深。前者是因为当时正值冬天,火盆是他们孤儿院重要的取暖工具,无聊又精力旺盛的他们曾以跳火盆作为比赛游戏;后者则是孤儿院常年炖白菜豆腐粉条,本来吃到发麻的舌头,好像因为这神奇效用重新咂摸出点味道。
虽然杨招远这回是被拘留,并非蹲监,而且她本人并不迷信,但前头说出去的话说须得圆上。也算取个好口彩。
然而又吃了好几口,也不见杨招远动它。
没留意到?
于是,谢莞悄悄探出手去推盘子。
一面儿缓缓推移,一面支起眼皮觑向杨招远。杨招远眉眼低垂,状似没察觉,只专注于眼前面碗。
谢莞功成离手,对八风不动的青年挑起一个笑脸,清缓的嗓音带着循循善诱:“光吃面容易腻,搭配个清爽适口的凉盘,吃得更舒坦些。”
杨招远捏筷子的手凝在半空,抬眼睨向她。
谢莞扯扯嘴角,讪讪收回偷窥的视线。
杨招远该是看穿了她的用意,一字一顿道:“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
谢莞心虚,摸摸鼻尖,轻巧转身错过扫射而来的黑冷目光,悄然退出屋。
等她略仓促的身影跨出门框,杨招远撇开目光,从陶罐里倒出一碗水,喝了两口,顿住,掀开盖子看到漂浮的绿叶,若有所思地朝门口瞭了一眼。
隔了片刻,一口饮尽碗里的水,接着又续满。
在厨房磨蹭半晌儿,谢莞进了趟厕所,出来时就见杨招远正在窗边水槽里冲洗碗筷——包括盛小葱拌豆腐的白瓷盘。
谢莞抿了抿笑意。
“哗啦啦”的水声,碗碟清脆的碰撞声,杨招远动作利落熟练。
谢莞心里颇是惊奇,不管是西装革履的大老板,还是神情酷拽的Bking,哪一个都跟洗碗这一类家务扯不上边儿。
但不得不说,她心目中虚幻的形象在这平凡的洗洗刷刷声中,开始落地。
杨招远回头,淡淡睬了她一眼。
谢莞面无异色,从从容容走到水盆前,撩起水搓洗双手。
她不能将心里的惊诧表现在脸上,免得叫对方尴尬,勾起逆反心,再两手一甩,从此不碰家务了怎么办,毕竟酷盖的面皮薄,经不起撩逗。
愿意做家务的男人都该被更真诚地对待。
即便到了二十多年后,大部分男人仍将家务全丢给女人,甭说油瓶倒了不扶,就连拖地时叫他抬抬脚,他都嫌你耽搁他看球了,谢莞虽没有与男人的同居经验,但可不少听朋友和同事抱怨她们另一半懒鬼。
叫她每每遇见会做家务的男人都忍不住高看两眼。
谢莞装模作样洗完手,搓了一把毛巾,杨招远已拿着洗干净的碗筷进了堂屋,不一会儿东屋窗帘被拉上,留下一窗浓深的蓝。
是杨招远回他房间补觉了。
谢莞把毛巾拧干,晾到晒衣绳上。
所谓晾衣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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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根很长的麻绳,一头系在正屋屋檐底下,一头系在东南墙头。
蔚蓝的穹顶,万里无云,没个遮挡的太阳很烈,谢莞搓搓被烤得发红的手臂,放弃了打扫院子的计划。
回到西屋,准备整理一下衣柜和书桌。
这是一间宽敞空阔的房间,北面白石灰墙上高开一口小窗,正南面还有一扇六格大玻璃窗,室内光线很好,家具不多,紧挨着北墙放置的木床,还剩一个带镜子的穿衣柜和一套就南安放的桌椅。
走向衣柜拉开柜门,身影映照在穿衣镜上流动,眼尾余光瞥去一眼,谢莞蓦地凝住。
侧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镜子里的头脸,谢莞阖上衣柜门,转身翻出剪刀,在额前比量两下,咔哧咔哧几下,熟练地给自己修了个空气刘海。
她头发细而密,之前厚密的刘海长至眉毛,笨重不说,还将饱满的额头,和灵秀的眉眼掩盖了去,如今把刘海打薄剪短,既能修饰脸型,又彰显轻盈朝气。
再拢起脑后的长发扎一个方便利索的丸子,明妍的活力自然而然透出来。
青春再现。
谢莞照照镜子,情不自禁弯起眉眼。
轻声哼着一首后世耳熟能详的欢乐歌曲,谢莞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把受潮有霉味的秋冬衣物挑拣出来,放到一旁椅子上待洗,床品片晌后,剩余衣物分门别类整理归置,再从柜顶取出干净床品更换,待洗物什又添上刚换下来的床单和枕套,然后一股脑丢进屋檐下的铁皮大盆里。
倒入半桶水,撒上洗衣粉,先就这么泡着,热气散散再洗。
冲洗干净手上的泡沫,就到晌午饭点了。
谢莞侧耳细听东屋响动,静悄悄的,于是她只准备了自己一人份的午餐。
快炒了一份青菜,一份辣椒炒蛋,下了二两面,简简单单用了一餐。
下午,谢莞整理好书桌,开始做复习计划。
她抽出一本几何,从头翻阅起来。页面上的空白处,记满娟秀的笔记,可以想见书本主人听课时有多专注认真,但从一些习题的做题思路和步骤上,也可以窥知,做题者在这一门学科上着实不大开窍。
能听懂,但做不到举一反三。
谢莞又去翻看其他科目,待她阖上最后一本物理课本,抑不住暗叹口气。
谢莞大学四年曾在一家教育机构专给高三生讲课,以她工作经验判断,“谢莞”掌握的知识程度很难在本科录取率仅约10%的九十年代考上什么像样的大学。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谢莞”极可能高考再次失利,然后承受不了又一次巨大打击,所以受人鼓动,选择拿钱出去深造。
“谢莞”对高考,对读大学极其看重。
她在向杨招远提出结婚请求前,问过他能不能借她钱复读、上大学,杨招远点了头。
只不过叔婶的行径耗掉“谢莞”对旁人的信任,她不相信杨招远真会在她毫无付出的情况下践行诺言,于是提议结婚。这样一来,结了婚,她不仅能可以脱离叔婶,有一处安稳生活学习的住处,更可以心安理得花享用用杨招远的帮扶和财物。
谢莞带着唏嘘的心情做好大致规划,抬头望一眼窗外,橘色的光覆染天际。
活动活动筋骨,谢莞踢踏着拖鞋去院子里洗衣服。
揉揉搓搓,漂洗好最后一件床单,谢莞捶捶酸胀的胳膊和后腰,实在没力气再拧干。
鬓发被汗沾湿,粘在侧脸颊上,毛糙的尾梢搔刮鼻翼,谢莞撅起嘴巴猛力一吹。
像一只生气的河豚。
不管用。
正烦躁呢,余光瞥见杨招远站在屋檐下望向这边儿,嘴角好似还往上提了提。
谢莞想也不想,气咻咻质问——
“看什么呢?”
6. 第六章
杨招远的确在笑。
不过,却不是笑谢莞幼稚的举动。
而是在好笑认识谢莞十多年,好似就在刚刚,他才真真切切瞧清她的眉眼轮廓。
暖红的天幕下,少女头顶一只毛糙又活泼的丸子,短袖拖鞋,两只藏蓝长裤裤腿卷至小腿肚,露出白皙精巧的脚踝,瓷白细瘦的手臂散漫挥动,握掌成拳在身上各处敲敲打打。
不一会儿,她眉心微蹙,眼珠骨碌碌地转,现出许多的白。翻白眼的动作寻常人做起来一般很滑稽,可由她做来,再配上两腮鼓起的吹气举动,莫名就多了几分灵俏。
基于这一点独特,他目光不自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长叶柳眉,浓睫杏眼,最瞩目的是她双眸里泛着的璨璨神光,像两弯浅浅秋水,荡出一圈一圈深浅不一的涟漪,引人入胜。
挺奇怪的。
单是将厚如门帘的刘海修薄修短而已,变化居然这么惊人。
清灵带恼的女声扯回他思绪。
杨招远掀起眼皮,正对上谢莞因薄怒而格外黑亮的眼瞳。
见状,杨招远眉梢轻挑,凝神掠了她一眼,好整以暇说:“看水帘洞。”
目光焦点钉在晾衣绳处。
晾衣绳上挂满一派衣物,衣物下沿滴水不绝,一束束水串形成一幕晶莹珠帘。
谢莞闻声下意识瞄了一眼湿哒哒的地面。
杨招远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甚至语气也四平八稳,兴许是心虚的缘故,她恍惚从中辨出调侃。
一丝尴尬漫上心头。
空气似乎因这弥漫的水汽略显凝滞。
不大,却显著的淅淋的水声在两人间奏起。
谢莞轻甩甩胳膊,千钧重,她真诚说:“我尽力拧了。”
她以前虽也细胳膊细腿的,但力气不算小,上上下下搬箱倒柜不成问题。可这具身体不止瘦,还弱,浑身劲力不足,还易疲乏,光洗这一大盆衣物,她就废了老鼻子劲,再一一拧干,那就纯属难为她了。
谢莞真的太怀念洗衣机了!
哎,身体锻炼该提上日程了。
杨招远一语不发,抬步迈出屋檐,把晾衣绳上的衣物一件件取下来、拧干,再重新挂上去。
谢莞双手交叠,歪头饶有趣味地望他。
他一系列动作很有规律,大手从上往下三段式停顿拧动,水分一点点全被拧出来,然后拎住衣物一端抖开,搭到晾衣绳上捋平褶皱。
利索,有条理。
以前在孤儿院,中学住宿那会儿,洗了厚重衣物拧不动,须得两个人搭伴拧转。现在他一个人就拧得涓滴不出,真的很有劲。
肌肉微凸,像起伏的丘陵,薄韧,爆发力十足,夕阳在他紧实的皮肤上镀了一层浅蜜色,赏心悦目的劲健。
谢莞忍不住看了又看。
健身房不缺肌肉,但由撸铁和蛋白粉催生的肌肉却大多臃肿,既力虚,更缺乏美感。
忽地。
躬身拧着洗衣服的青年侧过头,直直截住谢莞目光。夕光在他眼底映照出细碎玉色,流转间,溢出一丝问询与刺探。
谢莞滑走视线,瞧瞧天色,坦然问道:“我要去烧饭了,今晚吃红烧肉怎么样?”
谢莞得了一个低沉的“嗯”后,转身去了厨房。
杨招远瞭了一眼谢莞,身影削薄,但脚步轻快,步伐跃动,洋溢着一股蓬勃活力,全不像前些天那样颓唐低靡。
他拎起水槽里最后一件毛衣拧干,搭上晾衣绳。
厨房里飘来隐隐约约的哼唱。
杨招远侧了侧耳,才提步进屋。
她,的确不一样了。
***
厨房里。
切块五花肉已在柴锅里焖煮,闻着醇香的肉油味,谢莞先淘了两勺米,瞟一眼院子里弯腰搓衣服的青年,又添了一大勺。她大半勺米就能饱,由早上那一大海碗面比量,杨招远的胃至少两勺米才能填饱。
煮米饭的铝锅坐上煤炉,谢莞又去洗了两把青菜,两根黄瓜。
五花肉还需炖煮十来分钟,谢莞先把黄瓜拍扁做了一道凉拌,端着菜去堂屋时,眼睛在院子里巡视一圈,杨招远正朝大门走。
谢莞刚要出声提醒快开饭了,就见杨招远拿起竖在大门右侧墙角的竹枝大扫帚,清扫起院子。
眼里有活,不错不错。
今天下午里里外外转悠的时候,谢莞就发掘了杨招远不邋遢、讲清洁这一优良品德。
他近期最不着家,但每每回来必搞卫生,洗洗扫扫擦擦,门窗屋角不见蜘蛛网,公共区域不乱扔的衣服鞋袜。
“欻欻”的扫地声,配上热气弥漫的铁锅,生活气足足的。
谢莞将醇香扑鼻的红烧肉盛出,锅底留了一勺肉汁,把青菜叶子扔进去,跟肉汁搅拌一下,烫煮两分钟,又一盘油汪汪,香喷喷的新菜快速出锅。
外面的“欻欻”声停了,杨招远正洗手。
“吃饭了。”
谢莞端着青菜喊了一声。
菜放桌上,谢莞又重新摆了摆三道菜位置,安放好椅子,一转身就见杨招远一手碗筷,一手铝锅的跨进门。
落座,盛饭。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臂的距离,昏黄的屋子,谢莞多少有点不自在。
两人谁都没开口,谢莞低着头,索性拾起筷子扒饭。
劳动一下午,谢莞早饿了,第一口米饭下肚,便再顾不得其他,专心致志地挥筷进食。
吃饱后,其余情绪悉数消散,只有饱腹后的愉悦涤荡,谢莞挑拣着黄瓜嚼。
对面的青年也没停筷,一锅饭,谢莞只吃了一碗,剩下的最后一勺正被他刮到碗里。
一块肉,一大口饭。
杨招远吃得很专注。
虽然他表情不显,但谢莞知道今儿这红烧肉异常合他胃口。
因为小时候有挨饿的经历,谢莞很爱吃,也喜欢做饭,毕业前没条件,可自从她工作独居后便从网上扒视频和帖子学习,厨艺没法跟星级大厨比,但常见的家常菜基本不在话下,偶尔假期请朋友们来家聚会,她的手艺受到一致好评。
谢莞觉得今晚的红烧肉超水平发挥。
瘦肉弹牙有嚼劲,肥肉软烂鲜嫩,可能是柴锅炖煮的缘故,香醇里融入一丝奇妙的锅气,滋味愈发浓郁。
清爽的黄瓜香气完全盖不住。
“咔哒。”
“咔哒。”
两人先后搁筷。
谢莞先一步。
杨招远抬目,视线循着她的眼睛扫了遍见底的碗碟,微妙地掀了掀眉梢。
谢莞轻咳一声,说:“那个……我听说最后撂筷子的人洗碗。”
杨招远食指闲闲地摩挲碗沿,似笑非笑回道:“哦?”
“那个……我还听说,那个做饭不洗碗。”谢莞掩下眸,再次开口小声补充。
就算感激杨招远,但一码归一码,他们现在算是合作室友关系,她不是免费保姆,没必要当处处伺候的老妈子。倘使她自我矮化,定然得不到他的正视,更别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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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他重视她的意见。
越早确立两人间的相处模式越好,不然时日一久,思维、模式固化,届时再改,事倍功半。这也她是今天一再捋虎须的原因。
早上已经有了个不错的开始,刚刚谢莞忍不住再进一步。
青年嗤笑一声,直接站起身,没什么表情地收起碗筷锅碟转出堂屋。
谢莞有点讶异地眨眨眼睛,抬起头,目光追上去。
青年没回头看她,留给她个淡淡的背影,和一声淡淡的“好”。
不一会儿,耳朵捕捉到哗啦啦的洗碗声。
七点已过,墨染天幕。
谢莞在椅子上瘫坐了片晌儿,起身去房间翻找出干净的换衣物,抱到洗澡间。
而后,她又提去暖瓶。
关门时,杨招远提着水壶抬眸看来,谢莞佯装未觉,快速阖上门扇,把那双深邃的眉目挡在外。
插上门栓。
舒舒服服一通冲洗,疲惫随黏腻被扫去大半,谢莞穿着齐整,包着头发进屋。
刚进门,青年高挺的背影就铺满眼帘。原本挂在墙上的遗像,此刻被他托着用毛巾一下下擦拭。
黑白照片上的老人是杨奶奶,杨招远由奶奶一手抚养长大,祖孙俩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极深厚。在“谢莞”不长的记忆里,杨招远只要在家,每天都会擦拭遗像,不让它沾染尘灰。
事实上,“谢莞”对老人家也非常感激,她之所以能获得杨招远援助,归根究底就在于杨奶奶。
灾荒战乱年间,杨奶奶跟“谢莞”的奶奶家乡相邻,一同逃难至此,后来各自嫁人,也始终频繁来往,但好景不长,谢奶奶逃难期间伤了根底,生完小儿子不久便撒手人寰。这以后,两家渐渐断了交情,直到杨奶奶脑血栓住院。
杨奶奶住院耗空数年积蓄,儿子不孝,儿媳闹腾,俩人不愿承担医药费,杨招远到处筹钱,借到谢爷爷时,谢爷爷二话没说掏了钱,自此,杨招远逢年过节必会带礼上门问候谢爷爷。
谢爷爷缠绵床榻时,他来探望之际,应承日后照看“谢莞”。
便是基于这些,“谢莞”当日才找上杨招远。
面前身影一动不动。
他站在空阔的屋中央,昏黄灯光暖不化他锋利的下颌线,也揉不散拢在他眉宇的淡漠。
谢莞本欲悄步钻进自己房间,不料开门的“吱呀”声过于大,寂静的空气中格外明显。
她下意识回首抬眼。
不过,青年神色没有变化,姿态纹丝未变。
轻手轻脚关好门,谢莞背靠着门,长吁口气。
贴耳倾听半晌儿,外头终于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提着的心慢慢落地,谢莞解开包头毛巾,仔细又擦了一遍头发,将毛巾展开搭在椅背上。
突地,大门被“咣咣”拍得震天响。
“远哥,远哥,你在吗?”焦急的哭嗓随之传来。
谢莞心里咯噔一下,跳床蹿上拖鞋,疾步往外走。
刚踏进院子,人就卡住了。
朦胧的光线里,赤着上身的青年出现在洗澡间门口。宽阔紧实的肩背、漂亮分明的腹肌一览无余,健康的蜜色肌肤上水珠滚动,蜿蜒出一道闪烁的银线,最终没入黑裤裤沿……
年轻人独有的蓬勃热度和张力扑面而来。
这一刻,仿佛所有声音都褪去,谢莞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八块!他有八块腹肌!
她亲眼看到八块腹肌!
轰地一下,热气烧红谢莞双颊。
7. 第七章
杨招远深深地掠了谢莞一眼。
“我去看看。”
说着,他返身抓上短袖,一面套头,一面阔步去开门。
谢莞撇开视线,手指不自觉搓衣角:“哦……”
与此同时,门外的人听见院里响动,急喊道:“远哥,快去救救我妈吧,我爸又喝醉了,正往死里打我妈!”
闻言,谢莞哪里还顾得上尴尬,快步追到门口,刚好看见杨招远拎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朝巷口走。
谢莞脚步踌躇,低头瞅一眼身上严实穿着短袖长裤,除了露脚丫子的拖鞋不大雅观,也算不上什么问题,于是她回身阖上门,坚定地跟了过去。
谢莞紧赶慢赶,拐了三四个巷子还是把人跟丢了,不过她循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跟着其他闻信赶去的人,仍找到了地方。
远远地就瞧见一家大门口围了一圈人,谢莞匆匆加快脚步,耳畔男人的粗嗓咒骂不停涌来。
“鬼嚎什么?哭丧呢?!老子的财运都是叫你这丧门星哭走的!哭,还哭,看老子不一棍子撸死你!”
黑色的双扇木门紧闭,被堵在门外的热心邻居急切敲着门,高声劝说:“开门,开开门!吴老三你干什么呢?怎么又打媳妇?有什么话不能摊开好好说,你要把人打出个好歹可得进局子。”
“老子自己的媳妇儿,想打就打,老子打自己老婆管你鸟事,还是说你跟这臭婊子睡过?”
随即两声“碰碰”闷响和女人惨嚎传来,男人嘴里愈发脏臭:“你他妈个贱货!敢背着老子勾搭野男人,看老子不捅穿你那b玩意!”
男人们因吴老三胡搅蛮缠那话都后缩了,女人们却显然被这比臭水沟还恶心人的咒骂激怒,高骂起来。
“吴老三,你喝点马尿就不知道姓谁名谁了,没卵蛋的东西。”
“这瘪犊子就是欠收拾……”
女人的痛呼声越来越低。
谢莞沉着脸来到人群外围,扫一眼这家两米多外墙,沉思片刻,垫脚高呼:“要出认命了!把门撞开!”
话音不及落地,只见一个熟悉高挺的背影“蹭”地一下蹬脚上墙,眨眼的功夫,大门从里敞开。
谢莞拨开人群挤进门,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壮男人挥着胳膊粗的木棍捶搡杨招远,杨招远侧身避开男人的偷袭,男人一招落空,一个倒栽葱差点跌地上。
踉跄站稳,男人被酒精烧红的鞋拔子脸经羞恼烘烤后,比猪肝还难看,他怒喝一声,就朝杨招远狠狠劈下一棍:“兔崽子有种你别躲!”
杨招远沉眸不语,敏捷侧身,探手抓住木棍,使劲一拉,趁男人不稳前扑,他朝男人腿弯狠踹一脚,旋身擒住男人双臂,把人死死按倒在地上。
男人嘴上还骂骂咧咧:“老子打自己媳妇,就算打死也是老子自家事,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快放开老子!”
男人还算周正的脸,被愤怒扭曲了五官,再加上猩红的两眼,狰狞得像一头发疯鬣狗。
谢莞扫视一圈院子,在西厢房门口看到一个铁桶,三两步跑过去。
周围人的议论声,劝解声,喝骂声都盖不住男人越发不干净的叫骂:“一再给这婊子出头,你安的什么心?小比崽子你毛长齐了没?!”
勾头一瞧,半桶的泔水,那可太正好了。
谢莞提上桶,往人群钻。
“是不是想你妈死的时候你没断奶,专爱奶·大——”
“哗啦!”谢莞站到男人身后,提起铁桶照着男人的头倾倒。
男人被兜头浇下的泔水封了嘴。
下一瞬,恶臭从男人身上漫开。
这下子,他真真正正从里臭到外。
男人整个人都懵了,好一阵子才他伸指瞪向谢莞:“你!”
别说男人没反应过来,就是围观的众人也被谢莞突然的一出惊得瞠目结舌。
年轻的姑娘一张巴掌大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气的,还是兴奋的,又圆又黑的杏眼锃亮。
她那双嫩白纤细的手跟那葱白似的,怎么瞧都不像能作出那样凶悍举动的,但偏偏那作案工具正在她手里拎着呢。
她清灵的嗓音一响,彻底坐实了。
“我怎么了?”谢莞摇摇铁桶,状似无辜道,“你嘴巴臭,我好心帮你洗洗嘴。”
“小贱bi——”
杨招远猛地屈膝摁趴男人,一手制住男人被反剪的双手,一手按住男人的头扣地上,沉闷的一声“咚”,男人余下的脏话全被尘土呛回嗓子眼。
谢莞往后缩了一步,抬眼直接闯进杨招远一直凝定在她身上的黑眸里。
身形一僵,她双目渐渐睁大,沁染灯芒的瞳仁清澈分明,端的是无辜单纯,大眼睛再眨巴一下,那就再温软无害不过:“那个,我就是想让他快点醒酒……”
杨招远胸腔似震动一瞬,带出个不明显的笑。
轻咳一声,谢莞视线四游。
周围有那不忿的人趁机朝男人踹两脚,向杨招远哭喊求助的小男孩也气恨恨踢了他爸一脚,踢完小男孩就跑向被几个妇女搀扶安慰的妈妈。
谢莞颇具兴味地望了会儿,再然后,就忍不住随大流,偷偷地,悄咪咪地,迅速地下了一记黑脚。
正兀自回味呢,忽然感觉到有一束强烈的目光自下而上打在她脸上。
她下意识循去,又迎上杨招远的视线。深而平静,平静到让人不敢直视。
又看她干嘛?她只不过是融入广大人民群众而已。
对视片晌,青年唇线抿直,目光开始移动,在她拎桶的右手、和左脚上盘桓多停顿了那么一两秒。
白生生的脚丫子情不自禁蜷曲扣地。
谢莞乌润润的杏眼锁住青年,掩耳盗铃一般快速扔下铁桶,还用脚往后踢了踢。
跟踢家暴男的力道没法比,所以那桶还在她腿边打晃。
杨招远眸子不自主又在谢莞身上溜了一圈。
不管是出主意撞门,泼泔水,还是下黑脚,她都做得果断爽利,实在跟她先前表现出的小可怜形象相去甚远。
不过,现在这样倒更顺眼了。
刚想到这,谢莞就小心弯腰靠近,建议道:“要不要捆起来?省得他再发酒疯。”
这话一出,立马得到连声附和,一个大汉刚找来绳子,门口传来一道苍老的女声:“我的儿,你咋又喝酒呢,打坏你媳妇,回头你叫栓子咋办?”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扒拉开人群,看见被像死狗一样摁趴在地的吴老三,立马哭天抢地,真心实意地哭嚎起来。
一边用帕子抹泪,一边隐蔽地拿眼剜向杨招远和还高举这绳子的大汉,然后指挥跟在身后的俩儿子扶起吴老三,顺手捂紧吴老三不干不净的嘴。
见着吴老三绿绿黄黄的泔水污物,扇着鼻子嘟嘟囔囔咒骂两句,再三叮嘱照看好好大儿吴老三,才作焦急心疼状小跑到儿媳妇跟前嘘寒问暖。
“嗷呜!”一声痛呼,吴老三兄弟抽回被咬出血的手,反脚狠向吴老三
吴老三人一瘫烂泥般摊在地上,嘴巴照旧比烂泥更臭。
谢莞各处张望,突然扯扯杨招远手臂,跟他指了指不远处被踩进泥地的汗巾。
杨招远低眼凝着她。
谢莞眨眨眼,以为他没懂自己意思,朝吴老三那边撂了个白眼,又提醒俩字:“堵嘴。”
杨招远垂下眼皮,眼底似闪过一丝暗芒。
然后他动了,虽冷淡着脸,手脚却不慢,一个闪身勾起汗巾,抬手扔给吴家兄弟,那人抓过汗巾哪还管脏不脏臭不臭,二话不说塞吴老三嘴里。
这边清净了,吴老太奇特的咏叹调愈发明显。她正软语安慰儿媳,替儿子求情认错。
“老三他不是故意的,都是那害人的马尿,回头妈说他,再不准他沾一滴酒!赶明儿他清醒了,叫他给你好好赔罪。看在妈的面子上,你再原谅他这一回……”
“没伤到哪里吧,妈看了真心疼……”
好一番唱念做打,周围人也做起和事佬,都想叫那个被打的鼻青脸肿,削薄得跟一片纸的女人开口说原谅。
谢莞看得膈应,于是上前制止拉扯儿媳胳膊的吴老太,煞有介事道:“老太太快放手,我瞧着婶子胳膊脱臼了。再扯下去,要坏。”
吴老太的哭嗓猛地噎停。
刮一眼谢莞,再不搭理,吊嗓嚷嚷:“哎呦,栓子他妈真伤胳膊了?唉,你咋不说呢。你可……”
吴家人要带儿媳妇去诊所看伤擦药,四周邻居便各自散去。
谢莞缀在杨招远身后,听同行的人唏嘘讨论。
“你说好好的人为啥要喝酒,一喝上酒就变畜生,不拿媳妇儿当人,往死了抽。”
“他之前不喝酒也打,有一回被招远小子狠狠收拾了一顿,再不敢乱来的。”
谢莞抬眼睃一眼前头的高拔背影,借着朦胧月色的描摹,像一座峻峭又沉稳的山。
她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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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起耳朵,从这些细碎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前情。
吴老三媳妇以前跟杨奶奶关系不错,杨奶奶去世后还偶尔照看杨招远,去年吴老三把媳妇打进医院,杨招远带人找上吴老三,把吴老三好一顿揍,吴老三自此不敢在清醒时候打老婆,可一喝酒就控制不住,今晚已经是第三回醉酒发疯打人了。
听了一路,倒是都巴望着吴老三改好,有人提了个“离婚”,就被七嘴八舌堵了回去。
“谁家过日子不磕磕绊绊,回头吴老三酒醒了多去劝劝,他知道改了就行。”一个大娘说出大部分心声,“吴老三能干能挣,他家日子眼见越过越红火,再说还有栓子呢,那孩子机灵孝顺,她妈好日子在后头。真离了,二婚又能找到什么好人?”
这一番论调,谢莞不能认同。
九十年代了,早已不是谈离婚色变的二三十年前,虽依旧受人指指点点,但风气宽松许多,再说,被人说总比不知哪天被打死打残强吧。
家暴男必须远离。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只要原谅了一回,只要不跟对方划清界限,此后便会有第二回、第三回……第无数回。
她孤儿院的一个同伴就是鲜活的印证。她和她对象十来岁谈恋爱,只因为两人逛街时,她被陌生男人搭讪,哪怕她当场坚定拒绝,对象回家还是对她好一顿拳打脚踢,事后跪地求饶,自扇巴掌说都是太爱她,怕失去她,同伴原谅了,甚至天真地沉醉于“他怎么那么爱我”的虚幻臆想里。之后,暴力、跪地求爱、原谅形成常态,慢慢地发展成,只要他喝了酒,不顺心,甚至同伴看了哪个男人一眼,都会当成她被拳脚相向的理由。
好在,在她穿来前,同伴已获得新生。
谢莞揣着满脑子的反驳言辞,踩着前头人的影子进了家门,洗过手,一先一后迈进堂屋。
“你没事吧?”先上上下下将杨招远扫量一遍,只在他左手臂上看到一块新添的青红,谢莞还是又问道,“除了手臂,还伤着哪儿了吗?”
杨招远不在意地摆手。
谢莞气却不平:“看你三两下就制服住了吴老三,还以为他是个软脚虾,最多扑腾两下。”
杨招远眉峰稍抬,深邃眼眸在谢莞面上落定,冷嗓道:“知道他扑腾,还敢凑那么近?”
“有你摁着呢。”谢莞软了声调。
这话可不是吹彩虹屁。
吴老三被他死死钉地上,的确伤不到人。
再者,他也一直留着心,才能在旁人没反应过时,及时截断吴老三预备朝她喷吐的芬芳。
像是没想到谢莞会这么说,杨招远神色一顿,转身拎起陶罐倒水。
道谢从桌上端过他推过来的水杯,灌了两口,谢莞下意识清清嗓子。
吴家的事,众人言论,攒成一大团绵软的棉花一直塞在她心口,这会儿谢莞再忍不住倾吐的欲望,仰头问对面人:“你觉得她该离婚吗?”
虽然谢莞没具体指出“她”是谁,但她相信杨招远知道她在说谁。
杨招远神情冷淡,语气不带什么情绪:“我早问过。”
谢莞眼睛一亮。
意思是他也赞同离婚的。
她发现两人生长的时代虽间隔数年,他还时常肃着脸,一副万事别来烦我的模样,就连照顾人时姿态也是冷淡的,但他做事认真利落,也很心细,他愿意照顾女性,且不贬低女性,特别最后两条,在这个年代真的异常珍贵,叫他脱颖于当今大男子主义深植的男性。
“怎么了?”一声低沉的询问召回她飘忽的思绪。
谢莞掀眸,见青年正低眸逡视她眉眼,像是探究,又好像什么情绪都无。
想法不便详细吐露,谢莞便拣了个合乎当前的回答:“我很高兴,关于婚姻,咱们有很高的共识。”
共识越多,思维三观越接近,日后帮他避祸想必不会遇太多阻碍。
谁知,她话音一落,四周空旷的安静。
谢莞分明察觉,有微妙的东西在悄然酝酿。
果不其然。
对面,杨招远挑了挑眉,端起杯子一口灌尽,指间把玩着空杯,漆黑的眼半垂半压,沉哑的声线似讥似嘲:“你才知道我们关于婚姻的共识高?”
谢莞兀地抬起眼,两簇视线交触。
仿佛跌进一片暗夜深潭里。
须臾一个激灵。
她蓦地想起杨招远与“谢莞”曾口头达成的“约法三章”。
8. 第八章
谢莞敛了敛神,讪讪不知怎么回应。
墨蓝的天际卷起一阵疾风,吹得晾衣绳衣物猎猎作响,衬得这一刻的安静益发叫人焦躁。
谢莞目光游移,拇指来回在其余四指上扣来扣去。
沉默几乎凝成实质,锋利的棱即将刺破心理防线。
“咣当!”
两人间拉紧的线被这一声脆响炸散。
谢莞微微一怔,旋即抓住松散的当口,出声打破寂静:“什么被刮地上了?”
杨招远瞳仁如同浸墨,平声说:“我去。”
谢莞跟着他跳起身,搓搓手指,将神情里隐匿的波澜搓平:“时候不早,那我就先回房了。”
她的头却稍稍下垂着。
一低头,她后颈在灯芒下拉伸出一截莹润的白,上头横了几缕凌乱的发丝,原本紧束头顶的鬓发也出了叛逆,张牙舞爪荡在半空,时不时搔刮一下她鼻尖。
狼狈且调皮。
杨招远表情没变,自他喉间逸出的“嗯”字却仿佛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昂。
谢莞如获大赦。
转身,跨步。
清凉的晚风从门槛溜进屋,杨招远瞧见略显匆促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没来由地笑出了声。
回到房间,谢莞直接关灯躺上床,在小吊扇卖力的“呼呼”工作声中,渐渐平缓思绪,细翻起有关“约法三章”的记忆。
所谓“约法三章”订立在杨招远应允结婚前。
未付诸纸面,系“谢莞”跟他的口头约定,全没法律效力。
更似杨招远为“谢莞”兜底的自我约束和承诺。
内容大致是,杨招远绝对不会强迫发生身体关系;三五年内他不会主动离婚;婚姻存续期间,如果“谢莞”遇上喜欢的人,可在告之他后自由离开。
显而易见,这是一份不平等条约。
愿意主动退让,给女方留足后路,这一行为非常君子,非常难得。
一个鲜活真实的他逐渐呈现在她面前。
以往她对他的认知只有几个片面的词组,比如“能力强”、“恩人”“有钱”……这样的认知十分简薄。
如今,两人生活紧密交叉,他在她心中原本模糊的形象一点点具象化。
了解一个人就仿似完成一副五彩斑斓的画作。
她面前这幅名为“杨招远”的画,原本仅是寥寥几笔炭笔勾勒的大概轮廓,而今正开始细化、修整,一寸寸填充颜色。
谢莞从思绪里抽离,耳畔便涌进“哗啦啦”的水声。
哗啦啦……水落地的声响……洗澡……
掩埋的八块腹肌又统战她脑海。
谢莞翻身埋进枕头里,脚丫子扑腾乱晃。
好一会儿,她才拔出脑袋,鼻尖沁出一层细汗。因闷热,还是其他缘由而浸了一层水光的眼睛格外明亮。
老旧的房子密闭性不怎么好,堂屋的昏黄光线从门框缝隙处流淌进来,形成几道宽窄不一的光带。
谢莞侧脸面向光带,焦点涣散的眼睛却比光带亮。
不一会儿,她阖上眼睛,洗完澡进屋的杨招远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本来她以为穿来异时空的第一晚,在这尚算陌生的地方会辗转难眠,可在杨招远制造的时短时长、时轻时重,宛如催眠白噪音的声音中,不知不觉堕入梦乡。
只不过,谢莞这一晚却睡得颇不安稳。
做了一晚上的梦,梦里前世与“谢莞”记忆交织,混乱又荒诞,以致于谢莞第二天醒来时,人又疲乏又恍惚。
脸颊虽染着睡出的红晕,但双目无神,眉宇间熨着一层浅浅的郁气。
亟待确认什么似的,她趿鞋下床疾步踏出而出。
屋里庭院均空寂寂的。
昨日情景重演。
令谢莞本就怅然迷蒙的思绪浮躁起来。
于是,她一径迈至条几,翻出两本一模一样的结婚证。
掀开封皮,上头的字迹和相片将她被昨晚梦到的前世种种拉扯飘忽的心,慢慢拽落回胸腔。
九十年代的结婚证与千禧年后的不尽相同,最大区别便是封面颜色,前者是大红色,后者是枣红色,且前者内页照片下印有红双喜。
照片,日期,出生年月……
国家法定女性结婚年龄为二十岁,“谢莞”之所以能顺利领证,是因为在第三次全国人口大普查时她多上报了一岁。
而今,她实际十九岁,户口记载年龄则是二十岁。
谢莞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结婚证边缘。
十九岁啊,她不由地戏谑了句:“英年早婚。”
“嗯?”一声低沉的疑惑悠悠入耳。
谢莞下意识循声抬头。
杨招远就站在门口。
而且他眼睛此刻正从她掌中的大红本本上滑至她脸颊,落定在眼睛上。
其中意味,她猜不透。
杨招远的眼眸墨染一般的漆黑,目色沉沉,仿佛滚涌着浓浓的情绪,可眼睫一耷,又是静海般无波无澜。
不是?
她刚刚盯着结婚证猛瞧?
她还用惋惜感叹的口吻说了“英年早婚”四个字?
啊!
他将才得眼神……所以,他听见了吧?听见了吧!
果然。
“后悔了?”他声音淡淡的。
惊慌了片时,谢莞理智回归,佯作轻松地玩笑解释:“没后悔。我是在为你感慨呢。”
接着,她又灵机一动,“此地无银三百两”式补充道:“英年早婚,英俊的少年早早结婚。”
“夸奖”一出口,谢莞就后悔了。
尬且露骨,她干嘛要画蛇添足给自己找不自在。
杨招远举步进屋,垂下眼帘,扯了扯嘴角:“中文造诣可真强。”
“……”
谢莞被噎,反彻底松弛。
她停顿一下,自我开解两秒,侧身把结婚证放回原地,试探性地再回头,撞入一片沉静无波的邃渊。
四目相触。
谢莞眨了眨眼,自然而然地微笑,大大方方率先剪断视线,问道:“你待会赶时间吗?”
杨招远无声挑眉。
谢莞瞥一眼他刚放桌子上的包子和油条,说:“要不急,我去弄个疙瘩汤,凉菜配着吃。”
“煮了粥。”
谢莞忍不住讶异。
杨招远煮的粥还不赖,稠稀适中,米粒爆花,漂一层浓香的米油。
谢莞好心情地喝了满满一碗,还填进一根油条、两根包子,肚子就已十分饱了。
她立即放下碗筷,一声碎响,才发现杨招远正不紧不慢地盯着她瞧。
他已吃完搁筷。
谢莞一怔,反应过来,刚要说些什么,那边杨招远已站起身动作麻利地收走桌面上的碗筷。
临走,他睇来个轻嘲的眼神。
谢莞全然不以为意,甚至在洗碗声中露出个舒心的笑。
太好啦,以后洗碗这活有人接管啦。
杨招远真是个大好人!
谢莞并非什么都不做,收拾桌面物什,擦净,还把陶罐里的隔夜茶倒掉清洗。
她把陶罐放在水槽冲洗,杨招远刚好从咬着烟从大门口进院,手里拎着菜和肉。
青年脸孔淹没在袅袅烟雾里,能瞧见深刻分明的轮廓,可眉宇见浮漾的情绪却隐隐绰绰,不过只那收紧的下颌线,抿直的唇,足可描摹出他的冷怠。
和楼梯间那个双鬓染霜的中年男人如出一辙的冷怠。
下意识地,谢莞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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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杨——招远……”
晚上的梦还簇拥在谢莞脑子里,乍见这样的杨招远,受梦的余韵影响,下意识按惯性问候,幸而及时改音。
杨招远掐灭未抽尽的香烟,然后眼角一撩,冷冷淡淡的望她:“怎么?”
纵使眼前这人年轻的眉眼间充盈着青年人的锐感,可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态,明明白白提醒谢莞,这就是她所熟知的那个杨总。
时光雕刻,人世变迁。
这一刻,年轻的杨招远,和成熟的杨总真正开始融合。
奇妙地。
萦绕于她的拘谨、生疏浑然一散,谢莞心身均自如起来。
她掩眸,自在发问:“你要出门吧?”
杨招远低声:“嗯”
“什么时候回来?”顿了顿,谢莞又淡定缀了个恰当的理由,“我好看着烧饭。”
这话仿佛在暗示——
我等你一起用饭。
杨招远身形凝了凝,沉吟片晌,才稍显滞涩道:“……六七点钟。”
说完,抬脚转身走去厨房。
见状,谢莞顺势咽回盘桓在喉咙的“去哪里?”。
吁。
从她这两天的观察看,他领域意识强盛,若是紧追不放,一再查问,必定触及警戒线,叫他产生逆反情绪。
介入他的生活,需循序渐进,方才的浅问行踪开了个好头。
谢莞自我总结一番,愉快地侧头问踏出厨房的青年:“晚上想吃啥菜?”
杨招远顿足,垂眸睇着她,半遮半掩的眼睛里神色未定。
送走丢下“随便”俩字就离开的青年,谢莞栓上大门,踱步回房间看书复习。
沉溺学习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
敲门声惊醒谢莞时,太阳已行至正中。
打开门一看,门侧旁站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是栓子,他细胳膊拎着个竹篮子,上头蒙了一块白色棉布。
“嫂子,我远哥不在?我妈让我送鸡给你们。”他倒是不怕生,小小的人一本正经说着大人话。
谢莞赶紧接过竹篮子,温柔地牵住他手,欲引着栓子往家里走:“他出门了,晚上才回来。先进来,我去给你把篮子腾出来。”
栓子走到院子不动:“我妈叫我赶快回。”
还悄咪咪一眼又一眼地瞄他的竹篮子。
这小机灵鬼在无声催促她呢。
莞尔一笑,谢莞进厨房去,把脱毛洗净的鸡提到自家的大海碗里,隔冷水放菜盆里。
这是只母鸡,瞧体型不足一年,倘没意外,没谁家舍得杀了吃肉。
昨晚在吴家,她看到鸡笼,却没听到鸡叫,还以为是被哭嚎喝骂吓趴窝了,却原来是早早咽气了。
鸡都乱棍打死了,人还不定什么样。
“你妈伤看了吧?没事吧?”
栓子低头驱脚:“她说没大碍。”这是个知道关心妈妈的好孩子。
谢莞心头微沉,面上却不显露:“你再等一会儿。”
开了水龙头冲涮干净栓子的竹篮子,将剩下的最后小半包蝴蝶酥装进竹篮子,递给栓子。
“谢谢你妈妈,谢谢栓子。”谢莞揉揉栓子的头,“你远哥买的点心,你拿回去甜嘴。”
栓子眼珠儿迸发亮光,接了竹篮子。
谢莞用午餐安抚好低落的情绪。
心情好了,她便有心思琢磨如何料理了这谢礼。
最终,谢莞准备晚饭炖个鸡汤,午饭休憩后解了三道数学几何体,她便停笔去处理鸡。
鸡刚放上煤炉子炖煮,杨招远竟然回来了。
谢莞展目瞧瞧大亮的天色和浑圆的太阳,这才四点钟吧,杨招远怎么提早家了?
谢莞的心稍稍提起。
9. 第九章
热气正盛,绕周身盘旋的风好似也多了几丝惹人焦灼的躁意。
两人前后进屋。
谢莞便忍不住率先试探开口问:“忙完了?”
杨招远低低“嗯”了一声,径直朝东屋去。
自杨招远神情间看不出什么,谢莞还在揣测,就见他提了个行李包出来。
谢莞惊愕:“你这是?”
她说这话时,绣眉往上抬着,黑阗阗的杏仁眼也睁得圆溜溜的,无端带出些娇憨之态。
杨招远抿了抿唇,难得略详细地说道:“台球厅装修整顿,江哥去南方考察,就带上了我。”
谢莞心倏地往下一沉。
“江哥”俩字将她的焦躁猛然拔高,她把它们在嘴里咀嚼几遍,闷堵从嗓子眼里迸出之际,便成了一句企图阻拦的问句:“必须你跟着吗?”
杨招远口里的“江哥”全名赵孟江,是台球室老板。谢莞对他的了解却远不止这些。
赵孟江家里有些背景,八九十年代的娱乐“三室一厅”即游戏室、录像室、台球室和歌舞厅,他均涉足,他凭此赚的盆满钵满,但人心的贪婪和欲望是没有边界的,手里掌握一定金钱和势力后,他瞄准利益更大的行业,比如放贷、赌博、色情业等灰色行业,后来因为在股市狠狠赔了一笔,还掺和进du品买卖,千禧年初便被判刑枪毙。
当然,杨招远并未裹缠进赵孟江黑色生意里,在赵孟江将将涉·黑之时,就被赵孟江栽赃入狱。
据说,杨招远出狱后配合警方卧底于赵孟江身旁,设法获取赵孟江信任后,搜集赵孟江的犯罪证据呈递上去,不到一年就帮警方彻底打掉这一毒瘤。
赵孟江落网入狱后,他相关恶行罪状曾登上本地报纸,那便是铁一般的事实,可有关杨招远卧底一事仅在坊间流传,数年后杨招远因一段访谈视频走红网络,这段颇具传奇色彩的经历便被万能的网友挖出,并在各平台大肆传播,之后一部大火的警匪电影还借鉴网上流传最广的版本,设计了相关卧底剧情。
谢莞不知真假,因为杨招远从未在公开场合就这事表过态,甚至从不曾提“赵孟江”三个字。显然,赵孟江的背刺令杨招远吸烟刻肺,但在某方面说,赵孟江的背刺也彻底断绝了杨招远沾·黑的可能,还在一定程度上警醒了杨招远,叫杨招远在此后的创业和经营里绕过不少陷阱。
可提起赵孟江这人,率先涌入谢莞脑海的依旧是“栽赃入狱”、“枪毙”、“贩du”、“组织卖·淫”“高利贷逼迫人家破人亡”之类的极度负面信息。
于是,谢莞巴巴望向杨招远的目光里不自觉便染着焦虑。
殷殷切切。
杨招远身形似绷紧了一瞬,他错开目光,低沉嗓音在昏昧的室内有一丝失真的僵硬:“有事?”
“……”谢莞一怔,尴尬地扯扯嘴,“那个我没、没事……”
说着,谢莞微微垂下头。
她找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又不能讲真实想法,只能避开他黑沉的视线。
努力憋出个合乎情理的台阶,意图翻篇:“你要去多少天?”
谢莞双手交叠,互搓指腹。
她这一系列表现和情态,落在杨招远眼里便被解读为不安,不安他走后,她生活上没了着落,她若求助他鞭长莫及。
杨招远扭身,三两步跨至条几,从裤兜里掏出早准备好的两百块钱放进抽屉。
谢莞一双眉眼清透得好似被水雾冲洗过,澄亮明净,泛起的疑问格外斐然。
杨招远声线一如既往没有波澜:“抽屉里我又添了两百,至于米、面、油之类的,我叫陈壮过两天给你送来。”
“有事你就去找隔壁红娟嫂子,或者栓子妈妈,”顿了顿,杨招远又耐下心补充,“她们要帮不上,就去河对面三合巷寻章老头,立早章。”
“哦……”
谢莞略懵,没搞懂杨招远用意,不由地拿那双干净清透的眸子直直盯着他。
杨招远似无奈叹了口气。
姑娘视线定在他身上,如果他没意会错,像是她对这番安排仍存疑虑。
思忖片晌,杨招远折身回东屋,窸窸窣窣一阵子,再然后出来递给谢莞一张纸条。
纸条上刚劲的笔锋落下一串号码。
谢莞下意识耷眼,139*******,十个数字。
这是一串手机号码。
杨招远解释:“这是江哥的手机号码。要有急事,可以打。”
谢莞含糊地应了一声,思绪飘离。
关于杨招远与赵孟江的渊源,八卦贴吧的爆料谢莞认为真实度很高。爆料人说,赵孟江在杨招远奶奶生病时,不仅主动借钱,还帮忙联系了专家。
相较之下,谢爷爷只是痛快借了他钱,杨招远便不遗余力地帮扶求助上门的“谢莞”,由此可推,在没任何有力因由的前提下,一味要求杨招远疏远、防备赵孟江,非但不能得偿所愿,大概齐还会招杨招远反感,如今杨招远提起赵孟江口称“江哥”,其中推重可窥一二。
更遑论现今的赵孟江还未丧心病狂,犯下累累罪行。据报纸记载,明年赵孟江才真正越过法律红线。
只盼报纸记载准确……
氤氲在喉头的劝阻,又一点点滑进肚里。
谢莞自我告诫莫着急,切忌冒进。
念及此,谢莞抬眸,恰撞入杨招远眼里。
他那双一贯冷淡而疏漠的黑眸,此刻竟裹了一层温色。
“这趟来回约莫半个月。”
可能是被他眼神晃了心神的缘故,谢莞好似从他冷硬的声嗓里辨出一丝丝不显山露水的安抚。
相通的谢莞心神一松,见他眉目锋锐,神色依旧冷淡,只当错觉:“好的。”
杨招远则端量一眼她不知不觉抹平的眉心浅纹,暗松口气。
真怕她突然哭起来。
旋即,心里忽地冒出个疑虑:她对他是不是太依赖了?
“你——”
“呜呜——哇——”
他刚想说点什么,极具穿透力的孩童嚎哭突兀插进来,搅碎杨招远尚未出口的话。
谈话氛围一散,杨招远掀眸瞭了一眼时钟:“走了。”
谢莞迈步跟上。
路过晾衣绳时,她突然记起一件口袋露底的外套,于是问杨招远:“我可以用家里的缝纫机吗?”
缝纫机是杨奶奶遗物,放置在杨招远睡觉的东屋,要用缝纫机就相当于闯入杨招远私人领地。
杨招远停脚,侧身垂首,一双黑眸沉沉的没什么情绪,像两团吸光的墨,凝在谢莞脸上,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端谧的极为迫人。
就在谢莞差点被盯僵脸的时候,他薄唇一掀,吐出俩字:“可以。”
“谢谢。”谢莞笑容舒舒绽开,且愈来愈深,人在开心的时候,就容易表现热情友好,她又声音轻悦说,“我一定给你把房间收拾干净。”
原本移开的黑眸又挪回她脸上,甚至直直探进她眼眸,沉静却坚定。
谢莞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踟蹰问道:“哪里不对吗?”
青年冷峻的眉眼蓦地笼上一层淡漠,一言不发地盯了谢莞两秒,侧过身。
谢莞明确感知他的不悦。
有一点慌。
更关键地是迷惑不解。
他到底在气什么?
谢莞眼眸低垂,思索之际,余光朝对面晃去,就见到即将擦上她裙摆的行李包被他猛地扯远。
一星灵光电光火石间闪过谢莞脑海。
下一刻,她好像明白了他不满的点在哪里。
“收拾房间”四个字像极了明晃晃向他表明,她可能要随意动他的东西。
想想一个半生不熟的人闯入自己房间,肆意翻动自己私人物品,谢莞也深感不快。
唉。
现在将自己带入杨招远的视角,一切就都通顺合理了。
谢莞懊恼自己的大意,说话前没意识到问题症结所在,她得跟他解释清楚。
于是,谢莞赶忙垫步上前,站到杨招远对面,仰头真挚道:“你放心,我不会乱动你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也只打扫缝纫机周边。”
想了想,谢莞又道:“我也决不将自己的物品落你房间里。”
然而抬目一瞧,对面人神色貌似又沉了几分。
谢莞杏眼圆睁,真的迷惑了。
难道她猜错了?
随着沉思,她的面色渐渐暗下来,眼神露出一些迷茫。
她精致的面颊仿似落了一层灰蒙蒙的沙,宛若春江流水的眉眼瞬间滑至残冬,站在这光灿灿的夏日里,比衬得愈发萧瑟。
青年手指蜷了蜷,忆起她不久前的不安焦躁,那抹不快莫名散去不少。
移目望向漆黑木门,青年用他那冷质嗓音一字一顿说道:“除去私人物品,家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用。”
没直接回答,却也把什么都说了。
他们俩个虽有“约法三章”束缚,类似形式婚姻,但无论如何说,目前两人在同一户口本,为一台缝纫机的使用而跟他道谢,便是过分客套,实属多余。
谢莞恍然,又不由地讪讪然。
他叫她把这座小院当家。
而她不仅率先给他贴上“生分”的标签,还一再曲解他。
心里滋生出一股类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情绪。
杨招远理所当然的接纳叫她心底说不出的复杂。
与此同时,他的态度也是让谢莞有那么一丝意外的欣喜。
“我记住了。”谢莞弯起眼眸,一双又圆又亮的杏眼霎那化作月牙儿,“那你以后如果有缝缝补补的需求,尽管来找我。”
眉峰轻动,杨招远冷肃着脸道:“再说。”
谢莞却不浑不在意,眼里泛上细碎笑意,自自然然调侃道:“我听说出远门回来都要带礼物的。”
垂眸瞟她一眼,一个意味不明的“呵”溢出口。
音落,杨招远转身,大步朝门走。
谢莞跟至大门口,瞧着人跨过门槛,高峻背影渐行渐远。
脑海里的自动播放影视作品中类似的送别片段,她心头一动,高声说:“一路顺风,注意安全,早早回来。”
背影凝顿少时,再提步。
耳畔的风丝徐徐卷来,也将那嗓低沉的“嗯”带了过来。
格外清晰。
这是不气了吧?
谢莞望着空荡荡的巷口,乐观又不确定地揣度着。
没一会儿,她折身回去,脚步略迟滞,因着心头却始终萦绕着一抹愁云——果真能平安回来吗?
***
人都离开了,她忧虑再多也无用。
实属杞人忧天。
回到房间,摸着满目数字符号的草稿纸,谢莞心绪就完全调节过来,一头又扎进书山题海。
长时间伏案,谢莞肩膀传来抗议,搁下笔伸了个懒腰,鼻翼翕动两下,浓郁的鸡汤香气悠悠蹿进口鼻,唤醒辘辘肠胃。
谢莞索性起身去了厨房,刚掀开锅盖扑鼻的浓香。
谢莞被这霸道的香气勾得肚子“咕噜咕噜”,这散养的土鸡肉质就是好,紧致肉香,胶原蛋白丰富,检查一下肉的软糯,搅了搅澄黄的汤,盖盖关火,再焖约莫半个小时就能开饭。
谢莞轻步去水槽洗菜,大门忽地被敲响。
李红娟站在门口,闻着自门缝偷溜而出的香气,满心尴尬无奈。
现今虽不像以前缺食少粮,但饭点上门仍算得上冒昧,更何况她真是冲着人家饭来的。
可家里臭小子还发着烧,闻到隔壁飘来的味,吵着闹着想吃,昨天好说歹说,许去好几样玩具,又去街面上切了一斤熟食才把臭小子哄住,今儿却是磨破嘴皮子也不管用了。
她只能厚着脸皮上门。
门拉开,露出一张精致明媚的小脸。
李红娟扬起笑:“小谢还没吃吧?我娘家住郊区村里,搁自家地里种了半亩瓜,今儿中午给我送了一筐,拿几个给你们尝尝。”
谢莞从记忆里翻出名号,弯眉笑眼迎人进门:“红娟嫂子快进。”
李红娟听到这话,从善如流随谢莞入院。
一面跨门槛,李红娟还找话题跟谢莞聊:“招远还没回吗?”
这小谢刚跟杨招远领证不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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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还不大出门,总是邻居,这段时间也只简单打过几个照面,实在称不上熟,向来直剌剌的她不好直奔主题,所以先寻话寒暄。
谢莞阖着门扇回李红娟:“他出差去了。”
李红娟一听,“哎呦”一声:“那只剩你一个人搁家里?”
谢莞微笑颔首。
李红娟唏嘘两句,热络道:“一个人在家可要锁好门窗,要是听着不对劲的动静就朝我家喊,平常搬个重物,也去喊刚刚爸,邻里邻居的多少年了,你可千万甭客气。”
谢莞笑容愈深:“谢谢嫂子。”
见状,李红娟自在不少,她把装羊角蜜的塑料底递谢莞手上,侧目瞄了一眼持续逸散香味的厨房,说:“做了啥,忒香了。”
四个手臂长的羊角蜜,分量着实不轻,谢莞换了个手放进水槽里,随口回应:“炖了个鸡汤。”
“你咋炖的?有啥讲究?”李红娟无奈又好笑地说,“我家刚刚都被你家饭菜馋哭两回了。我这不特地上门请教。”
谢莞失笑,跟她仔细说了遍注意事项:“都是随大流的做法,无非细处多留心,就比方说炖煮前先去腥,冷水下锅,放几片姜,焯水完了再过一遍凉水锁味。上锅先大火煮沸十分钟,之后转小火慢炖,最后灭火再焖半小时。真没啥特别技巧。”
李红娟连连点头。
一面认真听着,一面觑眼打量谢莞。
个子不低,身形窈窕,皮肤白得晃眼,一身湖蓝连衣裙,这颜色但凡肤色暗一点,穿着就显村气,这小谢却穿出通身的文秀学生气,那双眼更叫人欢喜,又大又亮,水润润的像会说话。
一笑起来,比头顶那日头还要灿烂。
比电视上很多明星还好看。
这还是李红娟头一次细致瞧她。
杨招远镇日一副酷酷拽拽模样,可他长得又高又俊,好些小姑娘见他就脸红,这片就有个黄甜甜,自上学那会儿眼睛就落他小子身上了。
只招远这小子浑不开窍,虽不欺负人家小姑娘,可也不多搭理。冰块似的,多数姑娘也不自讨没趣,没多久就自个散了。
倒有个富家千金劲头足,不怕他的冷脸,一直追他屁股后头,都说女追男隔层纱,那时候还想着招远多半会跟她谈对象。
可谁知,他上个月冷不丁领证了。
谢莞这姑娘她以前从没见过,毫不了解,之前只觉得腼腆瘦弱不爱说话,她肚里还暗揣杨招远为啥乐意跟这姑娘结婚,现在跟小谢接触下来,似乎有了些眉目。
兴许以往腿上不方便打扮,现下稍一拾掇,可太漂亮了,并且整个人身上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叫人舒适放松,忍不住亲近。
再有,做饭好吃,为人爽快不小气。
很不错的姑娘。
跟招远那小子很般配。
“还是你心思灵巧。”李红娟顿了下,打趣说,“招远这小子可真有福气。”
这话不全是客套,以往都是自家飘饭菜香,这里的烟囱一年冒不出几回烟,招远可做不出几道像样的菜。
她心里着实非常惊奇,怎么都没想到招远的新媳妇厨艺这么好,好到只闻闻味,就勾得人直流口水。
只口福这一样就叫招远得着了。
谢莞不在意笑笑,略一思忖,主动道:“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待会我盛一碗给刚刚。”
李红娟暗舒口气,面上不好意思推辞了句,而后道:“那我就厚着脸皮应下了。”
“嫂子哪里的话,不过些鸡汤。”
聊了两句,谢莞把人送到大门口。
“左右住着,不用送了。”李红娟摆摆手。
走到家门口,李红娟情不自禁回头。
一片湖蓝刚好消失在门后。
杨奶奶在世时,两家关系向来和睦,况且平时刚刚爸不在家,杨招远碰上了二话不说就帮手,如今他出差,照看一下他媳妇是应该,况且,她对小谢的印象委实好,这份照顾里便又多了几分真心。
李红娟会心笑笑,回家安慰自家被爷奶宠坏的混世魔王。
***
鸡汤出锅,稍晾了晾,谢莞一边斯哈着吹手,一边扯下条鸡腿,又盛了几勺鸡汤,端着满满一碗肌肉鸡汤送去隔壁。
红娟嫂子家跟杨家大体格局相似,只三口之家,到底比杨招远独身多置办东西,因而院子堂屋就显得更局促些,但东西收拾得整齐,不显乱。
只一匹染色不匀的牛仔布突兀仍在沙发上,红娟嫂子把洗干净还盛上炒花生米的碗递还谢莞,叹气道:“我在食品厂工作,厂里效益不如往年,但好歹能发下工资,你周哥的棉纺厂效益不行,这回机器出了问题,染出这样一批布,工资只能发一半,另一半就用瑕疵布抵了。”
红娟嫂子无奈一笑:“可你瞧这布,深一块浅一块,做的衣裳咋穿得出去。拿去当抹布我都嫌太硬——”
“我要吃鸡腿!”刚刚五岁,四六不懂的年纪,妈妈的忧愁他理解不了,一心惦记着鸡肉鸡汤。
他这一打岔,倒扯断了红娟嫂子的愁丝。
看着耐心照看儿子进食的红娟嫂子,谢莞心头升起个隐约的想法,但没着急说,眼下情境也不适合说。
鸡汤刚出锅不久,香气随热气四溢,刚刚迫不及待坐上小板凳,不顾烫,只管埋头吸溜着舌头喝汤,哪怕烫到了也舍不得吐出来。
李红娟看得哭笑不得:“这下我不想跟你学手艺都不成了。”
又转头跟谢莞逗趣:“你可不能藏私。”
谢莞好笑应了。
闲聊几句,谢莞不多逗留,径自家去用饭。
今儿饭桌上虽少了个存在感强烈的人,谢莞适应良好,美滋滋地享用起浓香的鸡汤。
吃饱喝足,开启她再熟悉自在不过的独居生活。
第二天神清气爽起床,洗漱、早饭、看书,歇息的空当正想再跟红娟嫂子搭话的事,杨招远后妈突然上门了。
人站在院子门口,满腔心疼道:“我跟招远他爸听说他前两天又进局子了,唉,孩子,委屈你了。”
谢莞眉梢轻动。
这味儿对咯,相当符合“白莲后妈”这一人设。
10. 第十章
谢莞不着急接招,拉开门侧身道:“先进来,咱们再说。”
女人却摆手拒绝,脸上浮起一丝无奈:“我就不进去了,不然回头招远知道又得生气,迁怒你。”
还叹了口气,仿佛在她口里的“招远”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有一把柔和的好嗓子,娓娓言语时,像听一丛绵绵的细水,让人不自禁信任。
可谢莞全不受影响,一眼看穿她欲引人围听,败坏杨招远名声的目的。
谢莞低垂眼睫,不疾不徐地撩了撩鬓发,她毕竟来自后世,网络鉴婊、品茶经验丰富,对方这点手段放后世还不够看。
何况。
“谢莞”很久前就认识杨招远后妈,梁文丽。
甚至刻意跟人打听梁文丽。
梁文丽比杨招远他爸杨瑞良要小几岁,跟杨瑞良结婚前有过一次婚姻,前夫早逝留下一个女儿,守寡两年带女儿再嫁杨瑞良,当年底就生下两人的小儿子。
梁文丽跟前夫所生女儿如今改姓叫杨姗姗,十八岁将读高三,倘不出意外,谢莞明年会跟杨姗姗一同高考,两人虽同校却隔了一个年纪,一般情况下,最多混个脸熟,但高二那年的运动会让“谢莞”关注到杨姗姗,以及她的父母。
当时“谢莞”去医务室拿葡萄糖,见到在项目中受伤的杨姗姗,和接到信赶来的梁文丽。漂亮娇气的女儿哼哼唧唧赖在妈妈怀里撒娇,妈妈满眼心疼,温柔安抚,就算是责备的话,听起来也裹满融融母爱,之后还絮絮追问医生伤情和注意事项,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然后,杨瑞良来了,温和安慰女儿,蹲下身动作轻柔地背起女儿,口里还交代妻子回去炖大骨汤给女儿补身体。
“谢莞”目送一家三口相扶相携地离开,久久不能不回神。
这一场景,或者说之前一家三口的所有相处细节,都曾出现在她的幻想中。
而梁文丽不管从样貌到声音口吻,都极度接近“谢莞”对妈妈的想象。
这一段记忆,在谢莞看来确是相当讽刺的。
杨瑞良连自己未成年的儿子都不照管,却去给继女当慈父,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这其中首先是杨瑞良自身品德不过关,肯定也少不了梁文丽这后妈偷偷的鼓劲撺掇。
此刻,梁文丽正一脸心疼地注视着她:“唉,孩子,委屈你了。我跟招远他爸听说他前两天又打架进局子了,这都结婚了,可不好再跟以前那样冲动,带累你跟着操心。”
谢莞凝目打量面前的女人,皮肤白皙,身形略丰满,不臃肿反更彰显女性魅力,在这个满大街瘦子的时代,她的日子想必强过多数人。
她修眉桃花眼,五官称不上惊艳,但整体和谐、耐看,再加上她天生一双笑唇,亲和力十足的面相。
可惜品行配不上这幅好面相。
前一世,在杨招远功成名就后,这一对夫妻还曾向杨招远讨要天价赡养费,很是在网上沸沸扬扬了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处理的,销声匿迹再没出来作妖。
以谢莞对杨招远浅薄的了解推测,杨招远不大可能束手就范,拿钱堵嘴,大抵是拿捏住他们的软肋,他们才消停安分起来。
因为就在不久后,有条小道消息流传出来,杨姗姗和弟弟杨嘉宝先后出了意外,杨姗姗的工作丢了,杨嘉宝原本私了的一桩官司,受害人反口上告。
这样的凑巧,很难让人当做简单的巧合。
眼前这个一身时兴衣裳,烫着精致卷发的中年女人,与视频里那个声泪俱下,惺惺作态的老妇人重合,谢莞心头隐隐冒火星子。
要真是个对梁文丽了解不深的人,见她这幅情态,还不将她视作知心人。
对付白莲花,再没有比“直率”更对症的。
谢莞沉下脸,直白反驳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阿姨你也是读过书,受过教育的人,肯定听过这话。招远为什么打架,打架的过错在哪方,你打听清楚了吗?警察办案都得讲究证据,你怎地一张口就给招远扣帽子?”
梁文丽笑容顿时凝固,她没料到自己站在谢莞的立场上替她抱屈,竟会引来这样一番刺耳的回复。
她倒稳得住,拿出好长辈的模样,苦口婆心道:“那也不该打架,有话好好说……”
“阿姨。”谢莞称呼尊重,态度却强硬,“我觉得这回招远处理得没问题。对方摆明寻衅滋事,棍子都敲头顶上了,哪有不回击的道理?”
“挨打不还手,那是逆来顺受,阿姨,你在家就教孩子逆来顺受吗?”谢莞声音清脆,口齿清晰,“现今,咱们都讲究独立自主,不平则鸣,古时候那遭遇压迫的下人奴才才被教着逆来顺受。”
这是说她把自己孩子当奴才教养?
这个小贱人,跟杨招远那贱种一样招人嫌。
梁文丽脸冒寒气。
正兀自压抑火气,只听对面那个弯眉笑眼的姑娘,嫣红小嘴一张,又巴巴道:
“招远这样就很好,对那上门找茬的,毫不留情打回去,不受窝囊气。所以,阿姨你别担心,我不委屈,招远很好,我很欣赏他。”
“上门找茬”的梁文丽数十年的阅历不是假的,很快恢复如初:“你俩好比什么都强。”
话锋一转,她欲言又止:“我先前还担心你们结婚没办酒席,你心里存了疙瘩……”
谢莞眨巴着大眼睛瞅着梁文丽:“办不起,家里又没给钱。”
本地传统,成了家才算真正成年,所以帮衬儿子成家娶媳妇是做父母不可妥协的责任。
梁文丽缓声说:“招远结婚前也没知会家里一声,他爸近两天才听说这事。”
好似终于逮住把柄,梁文丽眼里得色一闪而过,谢莞见状,扬声截断她不及出口的话:“那你今儿是来给我这新媳妇送红包的吗?”
梁文丽:“……”
梁文丽今天就是来见见杨招远新媳妇是何方神圣,顺带在小两口间下下蛆,她就是不想叫杨招远好过。
这个丧良心的玩意,连亲弟弟的下得去手,可怜她大宝被打断腿,生生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即便过去两年,她每每想起来依旧恨得牙痒痒。
谢莞巴掌大的俏脸蒙上层欣喜的光晕,映衬得杏眼水亮亮的,指了指梁文丽手里的纸袋,一眨不眨地盯着梁文丽,声音甜润润的说:“阿姨,这也是你带给我的吗?”
说着,小手飞快一伸,就把纸袋勾手里了。
“谢谢阿姨。”谢莞大眼睛里闪着碎光。
闻着从纸袋口散发的熟悉甜香,谢莞心情大好。
前天她列计划时就着薄荷水,她一气吃了小半包蝴蝶酥,昨儿个上午看书又用了几块,剩下的小半包全给了栓子。将才做题间隙,她还惦记着下午去甜品店再称斤回来做宵夜。
可巧有人拎着蝴蝶酥送上门。
前世她怕长胖,甜品吃得很克制,现今这幅身子瘦弱,人又正年轻,多吃几块甜品毫无负担。
这也算穿越的一项福利了。
梁文丽虽心疼,但纸袋已落谢莞手里,她也不好要回来,假假一笑:“没事。”
说着,侧眼乜了谢莞一下。
哪怕她轻蔑的视线隐晦,谢莞也捕捉到了。她毕竟出身孤儿院,察言观色几乎已成本能,何况还有两年职场历练。
谢莞哪里不知梁文丽是肉疼了,心里一哂,意念转动,故作不好意思道:“那个,我刚学着掌家,花钱没个成算,本来我还担心今天买菜的钱都不够,你这红包可解了我大难。”
眼巴巴盯着梁文丽的女式牛皮包,就差直接伸手去掏。
“……”梁文丽终于被谢莞整破功,没好气瞪她一眼,又收敛住,佯装亲近抱怨道,“连声妈都不叫,还想要我红包?”
谢莞瞥梁文丽一眼:“这个,我听招远的。”
她就不信杨招远会叫梁文丽“妈”。
梁文丽果然噎住。
“原来没准备红包啊。”谢莞瘪嘴小声囔囔一句,又抬脸面向梁文丽,再接再厉道,“您身上带钱了吧?能不能借我点?这都快揭不开锅了……”
梁文丽:“……”
她捂住包,退后一步,说:“我没钱。”
怕谢莞不依不饶,梁文丽赶忙道出此行正经名目:“你们不办酒席就算了,但两家长辈该见见面吧,要不路上遇到都不认识,惹人笑话。”
今儿礼拜天,周围邻居多半在家休息,听到动静,陆陆续续探出不少看热闹的脑袋。
梁文丽见出来的人够多,干脆旧话重提,扬声把前头被谢莞堵回去的话说了出来:“你跟招远这俩孩子太不懂事,哪有成婚不告诉家里一声的。这不是叫人戳家里大人的脊梁骨吗,知道的明白大人的难处,不知道的都搁后头嘀咕。天地良心,我跟招远他爸可太冤了……”
这些天不少人拿杨招远结婚这事问到她跟老杨脸上,甚至有那不安好心的直接阴阳怪气说他们两口子会过日子,一分钱没出儿媳妇就娶回门了。
两人被弄得灰头土脸。
她今儿来,也是把话摊明,让人瞧瞧错不在他们夫妻。
谢莞闻言垂眸思忖片晌。
而后,迅速给自己叠了个直肠子的人设回击。
这一刻,谢莞毫不掩饰脸上的讥嘲神情。
“阿姨,招远为什么不告诉你们,你心里真没数吗?”
结婚不告长辈的确说不过去,哪怕事出有因,不表出个合理说法,周围人即便面上不露,背后也会讲究杨招远,现今已经有隐隐绰绰的风声。
谢莞提高声嗓,娓娓道:“可话说回来,咱们本地风俗,儿子结婚父母须给准备新房彩礼,如果招远之前告诉你们,你们可会出钱?知道儿子结婚,偏又不出钱帮衬,那不是故意陷长辈背负谴责?招远不提前知会,也是为保全长辈体面,和彼此情分。”
梁文丽一副大受冤屈的模样:“你这话很没道理,问都没问,咋就把罪名定了?你自己刚才还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谢莞平静地看着梁文丽,觉得她配合的不错。
“你说调查是吧,那我就给你好好说说我。”谢莞目光巡视周遭一圈,“周围都是住一起多年的街坊邻居,当年去世没几年,应该还记得当初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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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当年脑栓住院,按理说作为独子,杨招远他爸该承担全部治疗和调养费用,可实际上,他前前后后一共才掏了两百块,其余的治疗费用全压在当时还是初中生的杨招远身上。”
“亲生母亲生病垂危,亟需救命钱,儿子尚且不愿掏钱,结婚而已,又怎么比得上人命关天,当真提前知会,你们就会拿钱了?”
周围人一经谢莞提醒,面面相觑,多数人都想起这事,表情瞬间变了,看梁文丽的眼神都不对劲。
现今工人工资全面上涨,平均下来一个月少说百十来块,杨瑞良两口都是工人,一个月近四百块的收入,哪怕前些年工资低些,也不该只掏得出两百块。
哪怕家底真就只有两百块,但那是亲娘,砸锅卖铁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去死啊。
太自私,太不孝!
梁文丽被四面针扎似的眼神包裹,脸色忽青忽白,憋出一句:“那会儿真没办法,家里小儿子得急症,我们去大城市求医,早花光家底了。”
这话谢莞不知真假,但周围人面色好上不少。
老人和孩子均要钱救命,在百姓朴素的想法里,老人把生路留给儿孙最正常不过。
孤儿院孩子多,谢莞从小就见识各类型争吵,自身的斗争经验也算丰富,不仅嘴皮子利索,还会预判对方的招数。
一见梁文丽欲藉此卖惨博取同情,她立马趁话隙插言:“当日筹不出钱,这些年也都筹不出钱吗?当年奶奶治疗的借款,全是杨招远自己退学后挣钱还的。你们要是真有心,这些年怎地不帮忙还钱?”
梁文丽一时语塞,半天僵着脸挤出一句:“我们这不是没钱么,家里两个孩子正是上学花钱的年纪。”
谢莞冷笑两声,毫不客气拆穿她谎言:“阿姨,你手上的戒指,脖子里的项链,都是足金的,两样算起来快一千了吧,珍珠耳钉也得上百块,还有牛皮背包……”
“光你今天这身行头就要一千多块,阿姨你这是没钱?”
梁文丽面红耳赤,底气虽不足,仍坚持道:“金子是假的……”
谢莞轻嗤:“是真是假,烧一烧就成。”
梁文丽当然清楚金子的真假。
一再被拆穿打脸,梁文丽几乎绷了道行,她目光像冷刀刺向谢莞。
谢莞饶有兴致扬扬眉,追问:“梁阿姨,要烧烧看吗?”
梁文丽死鸭子嘴硬,声音像从齿缝里挤出:“不用了。戒指项链全是别人送的——”
“嗤——”终于有那看不下的人插嘴,“行了,梁文丽你别再狡辩了。上周我在新开的百货商店见着你,你光买衣裳你花了两三百块。”
“哪能没钱,杨瑞良在运输队开车,一路上外快不少赚。”
“哎呦,有钱不还,对亲儿子也不管不问,梁文丽枕头风吹的好哇,瞧瞧她带到杨家那拖油瓶,听说在学钢琴,一节课就好几十。”
“招远这孩子记恩,有骨气,讲道义,是个顶顶好的孩子。以前你们把他一个人仍这里不管,现在他长大成家,日子正经过起来了,那你们也别来打扰。”
“真要掰扯这些事,也用不上你一个后妈。还是个不安好心的。”
“就是,咋有脸上门的?”
“……”
梁文丽在众人的唾沫星子里仓皇败走。
本以为众人想法相类,谁知,谢莞跟看热闹的人寒暄道谢,陆陆续续送走多数人后,突然有人冷笑一声:“什么时候混子也成好的了?”
察觉谢莞疑惑的目光,说话的中年妇女一吊眉,说:“咋的?杨招远打人被学校开除谁不知道?”
谢莞问:“打的你儿子?”
中年妇女面色一黑:“就我儿子,咋了?”
谢莞不信杨招远会无缘无故打人,因而故作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是他啊。”
她脸上露出明显的鄙夷,盯着中年妇女,冷沉着眉眼道:“你儿子难道不该打吗?”
中年妇女眼里闪过心虚。
谢莞垂眼,果然诈出问题。
中年妇女还想大声嚷嚷几句遮掩,在谢莞似笑非笑地盯视下,留个下色厉内荏的“哼”和一句意味不明诅咒,就灰溜溜走了。
红娟嫂子刚把孩子送到婆家回来,就见到这一幕。
近前,跟站在大门口怔怔出神的谢莞搭话:“怎么了?”
谢莞微微摇头,转而问红娟嫂子:“嫂子认识刚才那人么?”
红娟嫂子朝西指了指:“赵大娘,她家离这边隔着两条马路。常来附近闲逛,找人聊天。”
顿了顿,她又说:“她是不是跟你讲,招远是因为打他儿子被学校开除的?你别听她胡咧咧,招远打人的确被处分了,学是招远自己退的。”
谢莞眼睛一亮:“那你知道他为什么退学吗?”
红娟嫂子摇头:“你回头问他。”
“那也得他乐意开口,那就是个锯嘴的葫芦。”谢莞见红娟嫂子的神色由赞同转至怜惜,心头一动,猝然问道,“嫂子,那你了解杨招远的风流债吗?”
一听完,红娟嫂子当即惊愕反问:“她来找你麻烦了?”
11. 第十一章
谢莞微不可察地挑眉。
赵大娘临走时恶狠狠咒的那句“把个拈花惹草的坏种当宝,有你悔青肠子的时候”,谢莞就觉这话里大有深意。
没想到,红娟嫂子还真清楚内情。
对上红娟嫂子关切的眼神,谢莞连忙摇头:“没有,就是……”
她低敛眉眼,唇角扯出勉强的弧度,半遮半掩道:“将才赵大娘提了几句……说招远不老实。”
“你别听她满嘴喷粪。她恨招远打了她儿子,从那后张嘴闭嘴编排招远。”红娟嫂子呸了声,见谢莞笑容摇摇欲坠,映着扇动的睫毛,实在叫人心疼,犹豫一会儿,压低声音说,“算了,我干脆跟你讲讲,省的不知底里,被欺上门吃亏。”
小谢都跟招远领证了,没什么不好说的。
巷子里不是说话的地,红娟嫂子牵着谢莞去了自己家。
两人在堂屋的椅子上挨着落座,红娟嫂子不墨迹,朝谢莞凑了凑,说:“之前有个姓王的姑娘,家庭挺有钱,不知怎地看上招远了,缠得特别紧,光我就碰见过好几回。”
谢莞眨眨眼,目光澄澈晶亮:“追家里来了?”
“你放心,招远没让她进过家门。”红娟嫂子口气坚定,瞥一眼谢莞没耷拉的脸色,继续说,“可这姑娘性子忒轴,招远脸越冷,她越起劲。”
歇了歇口,红娟嫂子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撇撇嘴说:“我娘家嫂子在台球室附近的饭店工作,我听她提过一嘴,这姓王的姑娘不许其他姑娘跟招远搭话,扬言谁跟她抢招远,她就给那人好看。她可真做过带人殴打学生的事。”
谢莞睁圆眼:“霸道,跋扈。”
“可不是跋扈。家里有钱还娇纵,就怕她犯浑来找你发麻。”红娟嫂子语带关心。
思绪流转,谢莞沉吟道:“我跟招远上月领的证,至今没见她寻来,多半放下了。”
“那是被招远警告过!面上老实,背地里可不一定……”红娟嫂子声音断的戛然。
谢莞一听就知道红娟嫂子还藏着话,立马露出不安神色:“嫂子,有话你别掖着,我心里不踏实。”
“……就是这姑娘现在不往招远身上凑了,可照旧还去台球室。不知她是真歇了心思,还是有啥打算。”
顿了顿,红娟嫂子道出忧虑:“之前招远镇着,她不敢不消停;如今招远在千里之外,就怕她又张狂起来,作怪胡来。”
谢莞微微蹙眉。
红娟嫂子拍拍手背安慰谢莞:“你也不用太担心,都是我乱琢磨的,兴许人姑娘真放下了。我说这么多就想给你提个醒,有个防备。”
“她要真欺上门,你大声吼一声,咱们四邻都会去帮忙。”
谢莞倒不大在意,纵使在街面上被找茬也不怕,大学时她就加入武术学社,工作也没撂下,虽然三脚猫的功夫打人不行,但逃跑足够。
谢莞真心道谢,两个人又随意聊了几句,便把话题引到谢莞日后打算上。
协管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嗓音轻却清晰:“我预备再备考一年,参加明年高考。我想读大学。”
红娟嫂子惊赞:“上大学好哇。你有这志气,好生复习,来年一定没问题。”
顿了顿,她又说:“回本校复读,还是去专门的高考补习学校?我同事家孩子明年高考,听她说今年咱们市那新办的补习学校,升学率和本科率比二中都强。”
谢莞低眸:“我打算在家复习。”
红娟嫂子正起身去倒水,听了这话,立刻惊讶回身看着谢莞:“自己在家复习,不去学校?”
谢莞平和笑道:“复习内容全学过,去学校无非跟老师再过一遍知识点,倒是老师发的试卷习题,我得托人复印一份来做。再说,学校离家远,住校顾不上家里,走读也耽搁事,更关键的是,我想一边复习,一边想法子赚钱。”
红娟嫂子瞪大眼:“哎呦,招远赚钱呢。”
谢莞叹口气:“嫂子,邻里邻居的你应该清楚当年的事,奶奶治疗花费基本全由招远借款承担,这几年他一直在还,可至今没清账。”
红娟跟着吁口气:“招远这些年是不容易。”
今年三分月后,丈夫工资不再全额发放,家里骤然少了四分之一的收入,她时常感觉手头紧巴,渐渐改了手松的毛病,心里头也一天比一天愁。
虽然知道这么比较不大好,但瞧瞧隔壁新婚小两口,头顶债务,双方父母还靠不着,净扯后腿,自家的困难倒算不上什么了,至少公婆都有退休工资,还会是不是帮衬他们。
红娟嫂子心里舒畅许多的同时,更怜惜对面年轻漂亮的姑娘。
“没见过那样当老子的!”红娟嫂子忿忿道。
谢莞苦笑一下,把话题拉回来继续说:“既然结婚了,那就是一家人,不能把担子全压招远身上。再说,我要脱产学习,一年花费可不少,考上大学,学费生活费又是一大笔。我哪怕帮不上招远,至少自己把大学学费挣了。”
九六年,国家启动高校收费“并轨”改革试点,引入学费制度,九七年全国所有高校确立学费制度,每年学费基本不低于两千块。
红娟嫂子越瞧谢莞越喜欢。
没想到小谢看着娇娇弱弱的,竟有大志气,大坚持,要当知识份子,却不眼高手低,还特别懂得体谅人,想着去主动分担招远的压力。
最紧要的,对招远上心在意得紧,听见句捕风捉影的话就着急忙慌寻自己打听。
招远婚结得仓促,可媳妇实在找得好。
红娟嫂子关怀道:“找活不急,现在天儿还热得很。你有什么想法,我先帮你多留意着。”
谢莞赧然地瞧红娟嫂子一眼,嘴唇翕动两下,才略不自在道:“嫂子,我是有个大致想法。你家那匹牛仔布料能卖给我吗?”
“你要用得上,直接拿去都行。”红娟嫂子诧异,“可你要它做什么?”
谢莞笑:“我会点针线活计,昨天见着周大哥带回来的牛仔布料,回去想到个做包的法子。”
“做包?”红娟嫂子惊讶,“牛仔布料硬做包倒成,可它眼色不均匀,斑斑块块跟皮癣似的,可不好看啊。”
“所以我打算在上头镶些装饰,”谢莞仔细解释,“用铁丝、扣子、碎布头什么的拼凑图案,然后再看包面情况选不同图案。”
红娟嫂子想了想,呼道:“这么听着还真成。”
她喜笑颜开:“哎呦你说,你脑子咋能这么活络呢,我跟你周大哥险没被这瑕疵布愁死,你昨天只耷了一眼,今儿就想出办法了。”
她倒没得了法子,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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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谢莞自己干的心思,不提厚不厚道,咋应付必会替媳妇讨公道的杨招远,她自己就没长一双灵巧的手,更别提东西卖出去的关键在包面装饰上。
她之所以高兴,是因为本以为没大用的布真有可能换来钱,还连带叫谢莞寻到个营生。
“都是瞎琢磨的,还不知道卖不卖得出去。”谢莞谦辞一句,把话拉回去,“嫂子,你要拿这布,给你多少钱合适。”
念及小两口的不易,红娟嫂子摆手道:“哪需要给什么钱,你先拿去用,等回头真赚着钱了,咱们再讲。”
谢莞肃容说:“亲兄弟明算账。这是我的小生意,赔赚都该我自己承担,不能把风险转嫁给你们。”
顿了一下,她又软下口气玩笑道:“嫂子再推,我可就不敢麻烦周大哥帮我买碎布头了。”
推来扯去,最终讲定一百块。
红娟嫂子感觉赚了谢莞便宜,爽快承诺明儿就叫丈夫把碎布头带回来,顺带仔细记下谢莞的相关要求。
谢莞心满意足地跟红娟嫂子一起把布抬回家。
刚送走红娟嫂子,谢莞洗手准备午饭。
天儿热,就想吃些简单爽口的。
土豆削皮切细丝,倒一碗面,调味加水,搅和均匀放油锅里煎。
热气腾腾的土豆丝饼,一碗蛋花汤,一碟绿豆芽焯水拌的凉菜,舒舒服服的一顿饭。
杨招远牌洗碗工不在,谢莞认命的收拾桌面,洗涮碗筷。
敲门声夹杂在“哗啦啦”的流水中响起。
谢莞拧上水龙头,甩着手,应声快步去开门。
门口,陈壮推着一袋米一袋面,自行车把上还挂着一桶花生油,看到谢莞,陈壮略黑的面皮上裂开个爽朗的笑:“嫂……谢莞,我哥昨儿走前交代我给你些送米面粮油。”
谢莞道谢,把人迎进门。
陈壮不叫谢莞搭手,一个人哼哧哼哧把东西放到厨房,最后拎花生油时,还跟谢莞爆料:“我哥特地交代我买花生油,不要豆油,不要菜籽油。”
完了还问谢莞:“难不成花生油更有营养?”
陈壮蹦出的疑问,一个字一个字砸谢莞脑袋上,让她情不自禁弯了脖颈。一听花生油,她立马想起某次饭桌,咀嚼着青菜的她小声和杨招远抱怨了句不喜豆油的味儿。
谢莞微不自然地笑笑,没搭话,转移话题要去给他倒水。
陈壮喝过水,就要走。
谢莞知陈壮没用午饭,叫住人,拿纸把剩下的土豆丝饼都包给了他。
陈壮与杨招远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几块土豆丝饼而已,他也不跟谢莞客气。
拐出杨家所在小巷,陈壮就迫不及待拆开纸包,叼起一块土豆丝饼,囫囵嚼两下便咽下肚。
香,好吃!
难怪老大一改冷淡,对谢莞上起心。
他哥这是先被抓了胃,再丢的心。
最后一口香饼落入胃袋,陈壮团吧团吧浸油的纸,骑上车去找魏益明分享他的重大发现。
而谢莞这个嫂子,他私心里认下了。
陈壮的“嫂子”谢莞送走他后,就回房间设计起图样,又依据图样列出所需材料,而后拿着图纸,兴冲冲跳步推开杨招远房门。
门开,她微微瞠圆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