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知道他来过》
1. 年少
“前路昭昭,风景独好。小鱼,往前走,别回头。”
郊外的马路空无一人,偶尔有几辆摩托车在雪中飞驰而过。墓地的守门大爷佝偻着腰看向不远处站了好久的人。
那人个子高挑,身上穿着的深灰色长款大衣衬得她身形更加单薄。大爷叹了口气,搓着手回屋了。
他不明白好好的一姑娘,为什么总是去拜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墓碑。
这是南起市今年的第一场初雪,那人站在无名墓碑前,披散的头发上落了好多雪,仿佛在一瞬间白了头。
江泛予被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一只猫唤回了神。她眼眶红肿的蹲下来,身上落的雪顺势从肩上滑落。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照片,在周遭簌簌的风声中夹杂着长久的沉默里恍了神。
照片上,是个带着笑意看向镜头的男人。那人深褐色的眸子目光清澈,脸颊边露出的梨涡正好隐匿住了凌利的眉宇带给他的那种不驯感。
江泛予伸手拂去墓碑上的雪,冻得发僵的手摩挲着眼前的照片。无名墓碑下,连骨灰都不曾有。
“阿岁,我们到家了。”
这里是他们年少时的故乡。
“阿岁,下雪了,我们一起去堆雪人吧......”
她声音哽咽,一直紧绷着的情绪在此刻轰然崩塌。江泛予捂着脸失声痛哭,单薄的身影此刻显得无助且悲伤。
得知陈岁桉出事时,她没有哭;当爱人的骨灰转交到她手中时,她忍着泪没掉。如今看到陈岁桉的黑白照片后,江泛予眼泪决堤.
在她得知陈岁桉的噩耗后,江泛予就为自己编织了一场梦。
只要她在梦里不被惊醒,那一切就都没有发生。一切又会回到最初,回到他们第一次相识的时候......
2×08年9月1日
16岁的江泛予在高一开学那天遇见了陈岁按。
那时她正抱着一摞新书急冲冲地往教室赶,只顾着往上冲的她在楼梯的拐角处没刹住闸,一头撞进了正在下楼的男生怀里。
在炽热的盛夏,那人身上的气息却干净得像初冬的细雪。
“我叫陈岁桉。耳东陈,岁寒松柏的岁,桉树的桉。”
“惇仁泛爱,锡予好音。你好呀,我叫江泛予。”
那是他们自以为的初识。
2×08年10月19日
文理分科。
江泛予选了理科,被分到了尖子生一班。走廊里挤满换班的学生,喧嚣极了。
她在楼下的公布栏上确认完班级后,艰难的从人群中挤回原班,和班里的陌生面孔对视了几秒。
“欸!我书呢?!”回到位置上后,江泛予发现桌上那一摞书已经易了主,扉页写的不是她的名字。
“我刚才看见陈岁桉抱着书从后门走出去了。”还没走的同学在一旁道,“我看他来了好几趟,还想着他一个男生怎么那么多东西要搬。”
“原来是帮我们小鱼搬的啊。”另一个同学在一旁挪揄道。
江泛予人缘好,性子也是大大咧咧的,在班里称兄道弟的也不爱生气。
江泛予:.......
到了一班,班里闹哄哄的,熟悉的陌生的面孔都有。江泛予站在窗户外向里看。
右侧第三排靠过道的地方站着一个男生,他正低着头,擦拭着旁边的桌面。
他身上穿着白衬衫,脊背挺拔,背影让江泛予莫名想到了生生不息的白杨。
男生擦完桌面后,把书摆齐,按照江泛予在原班的习惯把它放进桌肚。
“阿岁,好巧啊,我们还是同桌。”江泛予手上拿着从小卖部买的两瓶冰水,冲到后排陈岁桉跟前,递给他。“谢谢你帮我搬书,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陈岁桉拧开其中的一瓶递给江泛予。
“小事。”
那是结缘。
2×08年12月28日
“下雪了,下雪了。”靠窗坐的同学忽然高喊道。
窗外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一簇簇的雪飞落下来。
那是江泛予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
下课铃声一响,她就拽着陈岁桉冲到走廊。雪飘落在护栏处,她伸手去接落下的雪。
“好想下去堆雪人啊。”江泛予把护栏上的雪聚到一起,捏成了小圆球。
“给你。”身旁闷声干大事地陈岁桉递过来一个迷你小雪人。
雪人虽小,但却什么也不缺。
“诶!阿岁你好厉害啊!”清脆的少女声夹着惊喜。
「那是他们一起看的第一场雪。说来也奇怪,自此,每年落雪,她身边总有陈岁桉,一年又一年,他们堆了各种奇奇怪怪、可可爱爱的雪人。」
2×09年4月15日
最后一节晚自习没有老师看班。经过白天高强度紧绷的学习,前排的同学终于找了个时机放松下来,低语声渐渐难以掩盖。
江泛予支着头打瞌睡,在她意识魂飞到九霄云外后,隐约好像听到了陈岁桉的声音。
“焓变为负,熵变为正.......”
“什么?”她在猛地一个栽头中清醒过来,睡眼惺忪的看向默不作声的陈岁桉。“阿岁,你刚才说话了吗?”
“没。”
“哦。我快困死了,刚才在梦里还幻听见你说话了......”
“上午老刘讲得知识点给你圈出来了。”陈岁桉越过两道桌子的缝隙,把笔记推过来。
“谢谢阿岁啊!好人一生平安。”江泛予翻开对方递来的笔记,瘦金体工整镌刻,看着就赏心悦目。
她上午在物理课上犯春困,愣是一个知识点没听进去。
“没事。”
在春日到来的那晚,江泛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她那不爱说话的同桌的耳朵尖缓慢变红了。
「焓变为负,熵变为正,即使世界绝对零度,爱你依然自发。」
2×09年10月10日
已经步入高二的他们,国庆假期过后,正好赶上运动会。
江泛予额头上戴着在小卖部买的红色发带,混在人群中向跑一千的陈岁按狂喊加油。
“阿岁,冲啊——”极具穿透力的嗓音越过半个操场传到陈岁桉耳中。“阿岁——”
她气势如虹,音量一个人顶三人,惹得旁观者频频投来震惊的目光。
参加一千米跑步的除了陈岁桉以外,都是体育生。
班里人都本着重在参与的念头看这场比赛。
谁料,江泛予声音刚落,原本和体育生差了一小半截的陈岁桉在进入操场冲刺的一百米忽然加速。
江泛予看他和体育生不相上下,她手捂住嘴,紧张到不敢惊呼一声。
白色衬衫被掀开了一丝衣角,带着属于少年人的朝气奔向前。
操场观众席鸦片无声,大家都屏住呼吸注视着陈岁桉,看他和一众体育生拉开差距,将终点处的那条红带揽在身后。
人群躁动起来,欢呼声和尖叫声似乎要把整个操场掀翻。
“卧槽!陈岁桉!哥!大神!受我一拜啊!”一班的每个人都情绪高涨,连班主任都笑眯眯地着看向簇拥在一起他们。“哥们你酷爆了啊!”
跟着陈岁桉在外围跑了大半圈的江泛予没能跟往常一样冲到他跟前。
她站在人群外,一抬眼直直地和被人群簇拥着的陈岁桉对上了视线。
她只觉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场长跑的奖品是一枚素白的手表,陈岁桉送给了她,以谢她在比赛时嗷了那一嗓子。
「光沿直线传播是件浪漫的事:我看向你眼睛时,你眼里也有我。」
2×10年3月20日
小高考。
江泛予和陈岁桉被分到了同一个考点。
上车前她还信誓旦旦的跟陈岁桉说他绝对不会晕车,还摆手拒绝了他备的晕车药。
路上,江泛予就在学校大巴车的一路颠簸中败了下来。
后半程,江泛予嘴里的酸梅就没听过,她的爪子不停地伸进陈岁桉的书包里。
下车后,陈岁桉拎着一袋子的垃圾投进了垃圾桶。
「她以为的百宝箱,其实是给她一个人的偏爱。」
2×10年11月9日
高三,在这个与时间赛跑的紧张阶段,年级里突然有人感染了水痘。
班里的学生集体戴上口罩,餐具也改为自备。在如此高度重视的预防下,病毒却无孔不入。
中招的人数从零到有,江泛予就是其中一个。
从她感觉到身体有些不舒服,到查出感染,时间不到一天。
她把书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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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戴着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陈岁桉不放心地叮嘱她,“小鱼,你记得按时吃药,不要太焦虑。有什么事及时给我发消息。”
他语气里满是担忧。
“放心,我身强体壮。”江泛予手伸上前,想揉一把她同桌的脑袋。但她转念一想,万一传染怎么办?
正当她准备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时,陈岁桉脑袋凑过来,抵在她掌心。
等江泛予回家隔离后,才得知在她在家学习的第二天,陈岁桉也感染回家了。
【C37H76·鱼:你感染了!?】
【阿岁:嗯。】
【C37H76·鱼:我对不起你,阿岁。】
【阿岁:瞎想什么,是我在餐厅吃饭没做好防护。】
【阿岁:记得清淡饮食,吃蔬菜,勤洗手,衣服床单清洗消毒。别熬夜。】
其实坐在前排的陈岁桉一直戴着口罩,食欲不振的他也没有去餐厅,他在江泛予回家的那天就发了低烧。
「有种特殊叫对你没有免疫,你只要一见到,你身体的所有防线都会放弃抵抗。」
2×10年12月24日
平安夜。
高三的他们一个月才放一次假,平时出校也要给老刘软磨硬泡才能得来假条。
那天,江泛予18岁了。
她原以为这个生日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过去了。
但在最后一节晚自习,她消失了两节课的同桌终于回来了。
陈岁桉手里拎着一大袋子苹果,跟在提着小蛋糕的班主任身后。
班主任给班里的小孩买了平安果和小蛋糕,用来缓解他们高压之下紧绷着的神经。
当晚,放学回家。
陈岁桉照常陪她往校门口走,在校园暖黄路灯的见证下,一条手工烧制的玻璃小鱼挂件出现在江泛予眼前。
挂件下面坠着小铁牌,正反面刻着「平安」和「如愿」
她听见身旁的少年说,“小鱼,生日快乐。希望你永远做你自己。”
「在冬天,在平安夜,在普普通通的星期五,在十二月二十四,在难忘的高三,她成年了。」
2×11年5月6日
立夏,高考倒计时31天。
那天晚自习停电了,江泛予趁着班里乱哄哄什么也看不清时,从摞的贼高的书中低下头。
她神神秘秘地从桌肚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陈岁桉。“18岁生日快乐,阿岁。”
“你还记得。”对方和她一样幼稚的用气音回道。
“我怎么可能忘,我准备了大半年呢。”礼盒里是一条平安扣项链挂坠,是她寒假去寺庙里求来的。
她原本想送条手链,但朱红色与他不喜张扬的性格倒有些格格不入。
陈岁桉这个名字三年来一直霸着年级第一,但他却自始至终持有谦卑。
汉白玉的平安扣配得上他这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诗经·小戎》」
2×11年6月9日
高考结束。
2×11年6月20日
晚上8点,高考成绩查询。
当晚,江泛予收到了陈岁桉发的消息。
【阿岁:打算报考哪个学校?】
【C37H76·鱼:京北医大。】
【C37H76·鱼:阿岁,你呢?你去哪个学校?】
【阿岁:京北公大。】
他们赴了约:一起去远方。
「放他三千裘马去,不寄俗生,唯贪我三枕黄粱梦。」①
年少时历经的种种,在如今都开了花。
2×11年7月15日
在毕业庆功宴的饭店楼下的梧桐树旁,她暗恋的少年俯下身,视线与她平齐,一脸紧张地说:“我觉得告白应该由男生来说。”
“小鱼,你喜欢我吗?”
陈岁桉太紧张了,甚至说得都有些磕磕绊绊,这是江泛予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藏了许久的心意,没想到被对方率先说出口。
她喜极而泣,对方见她落泪,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喜欢的,男朋友。
她喜欢陈岁桉,喜欢了很久很久。
「春天来得很难,不过没关系。她的夏天来了。」
2. 向前走
2×11年9月1日
那年京沪高铁开通运营,江泛予和陈岁桉一起远行。这是两人第一次坐高铁,第一次去远方,却不是第一次一起去上学。
江泛予手戳了戳身旁的少年:“你好呀,认识一下。首都医科大临床专业心内科,江泛予。”
医学,五年制的学业之路肉眼可见的慢长,但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有个人也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
陈岁桉笑着回握住小姑娘伸来的手:“你好,公大侦查学,陈岁桉。”
“请多指教,女朋友。”
「请多指教。」
2×12年3月18日
惊蛰春雪,深夜的京北破天荒地下了场三月雪,彻彻底底地给冬天画上了句号。
江泛予一大早上起来,吃完早餐就迫不及待地给陈岁桉发消息。
对方让她等一会儿。
一个半小时后,对方发来一条消息。
【下楼。】
茫茫雪景中,她穿着鹅黄色羽绒服扑进陈岁桉怀里,“阿岁!”
“要记得保暖啊,小鱼。”对方指腹点了下她额头,拿起臂弯里的围巾,认真为她系好,确保蹿不进脖颈一丝冷风。
“知道啦!走,堆雪人去!”
「江泛予于陈岁桉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小玫瑰。所以他万般珍惜。」
2×12年8月13日
暑假,他们回家了。
夏日傍晚,天空下着细雨,陈岁桉撑着伞和江泛予走在中山门外的大街。
百年梧桐夹道而立,浓荫如墨。轿车亮起的灯光与硕大的红绿灯影交融在雨水里,晕染出一片流动的霓虹夜景。
“陈岁桉。”江泛予突然很正式的叫了他的名字。
“嗯?”撑伞的人脚步顿了下,以为是自己把伞偏向她被发现。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江泛予又无缝衔接的来了一句:“高中的时候你给我的备注是什么?”
“怎么忽然想问这个了?”陈岁桉见对面有车开着双闪朝这边驶来,把非要走在外面的江泛予拉到内侧。
“好奇。”
“C37H76·鱼。”听到这个备注,江泛予怔愣住了,她知道这个公式下的寓意是什么。
高中时,教他们的化学老师曾讲过:三十七烷,化学物质,化学式为C37H76,式量是520.00。
当时老师还打趣道:如果一个异性给你的备注是C37H76的话,排除他不知情的情况,那他可能是一个喜欢你很长时间的人。
「C37H76,这是相对分子质量为520的饱和烷烃,寓意为我对你的爱毫无保留。」
2×13年7月14日
本就偏瘦的江泛予立志要减肥,陈岁桉劝说无果后,每天晚上准时准点地出现在她家楼下,陪她夜跑。
在把女朋友安全送回家后,陈岁桉又开始准备第二天的健康减脂食谱。
结果,江泛予在陈岁桉的投喂下,又胖了两斤。自从,她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起减肥这两个字。
「其实,她健健康康,就好。」
2×14年6月30日
陈岁桉大学毕业了。
江泛予抱着一束花赶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那人穿着一身警服笑着朝她招手,她莫名想到岁月悠长,人间静好。
“恭喜毕业,小陈警官。”
公大的侦查学分为刑事侦查方向,经济侦查方向和禁毒学方向。
这三个方向是随机分配的。
当年陈岁桉在入学时,随机被分配到了禁毒学。
“以后工作,要注意安全啊。”
江泛予知道,如果陈岁桉以后真的在这一行干的话。
以他的性子,决然会抱着全力以赴的念头。
他爱她,也爱他们的国家。
她尊重陈岁桉的选择,只希望他能平安。
小姑娘握着陈岁桉的手,一字一顿说,“要平平安安的,你家小鱼会担心的。”
「在不为人知的未来,他能岁岁平安就好。」
2×15年4月12日
大五实习那年,江泛予恰巧在陈岁桉母校对面的那所医院。
她全年都在医院各科室轮转,寒暑假这一概念似乎离她遥远起来。
陈岁桉成绩优异去了缉毒大队。他在医科大学附近租了一间公寓房,按照江泛予喜欢的风格装饰了一番。
每到周末,他亲自下厨,给江泛予做她爱吃的饭。
虽然两人的见面频率越来越少,但于他们而言,只要还能见面,就已是知足。
「他们都在努力成为更好的大人。」
2×16年7月19日
两人去了过年约定好的大理。
洱海上空,数百只海鸥展翅飞翔。
江泛予在看到其中一只海鸥直勾勾的从空中坠落,砸到了地面上,忽然感慨道:“你说,它走后,它的伴侣会不会难过。”
他们以后也会面临这样的难题,关于死亡,关于离别。
“会吧。但小鱼,分别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她的头发被海风吹乱,陈岁桉伸手拨了拨。
“大概几百万个小时后,当它们氧化成为了风,兴许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粒依偎的尘埃。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它们最终也还是会在一起。”
“我们也是。”江泛予一点就通。
“对,”他左手虚揽住她的肩,将涌来的人潮挡在外面,“我们也是。”
「所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亲爱的小姑娘,请不要悲伤,不要难过。」
2×17年11月23日
江泛予中午在和同事吃饭时,聊到了“查岗”这个话题。
同事们叽叽喳喳的吐槽着家里那位做事从来不会报备,每次一问就烦。
有同事胳膊碰了一下江泛予手肘,凑近问她家里那位怎么样,江泛予支着头想了一会儿。
她好像从来都没查过陈岁桉的岗。
倒不是因为她心大,而是因为陈岁桉事事有交代。
他出差的时候会给她发信息,在大队上班的话也会买她爱吃的菜回家,在她下班前告诉她菜名。
这是陈岁桉给江泛予的安全感。她从不追求浪漫,但陈岁桉总能给她惊喜。
「他的用心和偏爱全给了江泛予。」
2×18年3月19日
凌晨,已经在医院上班一年多的江泛予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病人的大出血染红了墨绿色的手术服,她握着手术刀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惶恐又害怕的她在一瞬间想到了陈岁桉。
她想见他,就现在。
凌晨的雾成了胶体,路灯的光被丁达尔效应勾勒出形状。
她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在刺骨的寒风中看见少年时期一直在的那个男孩朝她奔来。
江泛予忽然间就不怕了。
“做噩梦了?”陈岁桉握住她的手,轻声问。
“嗯。”江泛予语气囔囔的。
“不害怕,我在。”陈岁桉把小姑娘揽在怀里,安慰道,“手术会顺利的。”
“把围巾戴好,怎么穿这么少就下来了。”
“想见你,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我错了......”
“阿岁,万一以后你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我可没说,你又冤枉我。”路灯下,那人把江泛予裹得严严实实,“放心好了,我对你,就像铯的同位素,变一下需要5730亿年。”
“高中的化学元素你可用对地方了!”
“欸欸欸,别拧耳朵啊——”
她跟陈岁桉在一起,总感觉对方有一种魔力,一种从虚无到真实的魔力。
「她自认自己从小到大运气都不是很好,但倘若所有运气都是为了积攒到一起,好在将来遇到陈岁桉,那她十分愿意。」
2×19年11月3日
陈岁桉出任务回来。
晚上江泛予一回到家,满屋飘满饭香味。
冷清的家里顿时烟火气十足。
“阿岁,你回来啦!这次出差有没有受伤?快让我看看!”
陈岁桉每次出差回来,不是胳膊刮伤了,就是腿摔得青紫。
由于工作原因,江泛予从来不会多问,她能给予的是支持和他回到家后的拥抱。
「谢谢你能平安归来。欢迎回家,阿岁。」
2×19年12月12日
新型冠状病毒出现。
2×20年1月17日
新型冠状病毒爆发。
江泛予回南起市支援,二人订婚推延。
路上,她吃了陈岁桉备好的晕车药,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
【泡泡鱼:这段时间少外出,能呆在家就别出去,出门戴好口罩,家里的消毒水我放在客厅里了,记得定期消毒。】
【陈:好。】
【陈:救助病人的同时也要照顾好自己。我在家等你回来。】
【陈:你回来以后大晚上我也不会阻止你点臭臭的螺蛳粉了。】
【陈:平安回来,小鱼。】
“明明不臭好不好。”
来自阿岁的信息一条接着一条往外蹦,有人在家等着她。
意识到点,五味杂陈的心情一起涌上她心头。好像不论她做什么,遇到多大的困难,她身边一直有个人陪着她,和她一起并进。
至死不渝。
【泡泡鱼:我忽然有点好奇,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为什么喜欢我。
这好像是每个女孩子都会问的一个问题,江泛予也未能免俗。
【陈:当你放肆做你自己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看到这句话后,原本面对未知、内心还有些慌乱的江泛予顿时心安下来。
是啊,她做她自己就好。
在祖国和人民最需要她的时候,逆行而上奋斗在一线,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就好。
她选择学医,大学时早起晚睡复习到崩溃,一个知识点有无数种考法的日子她都熬了过来。
那个会在运动会上高喊加油的小姑娘成了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
无数人为她们加油,护送她们出行。
她是医生,是守护人民健康的坚/挺/后盾。
「冬天纵然寒冷,春天的脚步不会延迟。」
2×22年5月6日
江泛予在医院连轴转了一周后倒下了。
万幸,只是劳累过度。
晚上她倚在床上,喝着陈岁桉炖的鱼汤。
距离上次她见陈岁桉,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在这一年中,她抗疫,他出任务。
两人连聊天的频率都变得低频,江泛予时常一个喊叫就忙了起来,消息搁三四天才回。
但不变得是陈岁桉每晚发来的消息:【晚安,小鱼。我很想你,明天见。】
话里话外无不在透露着,让时间在快一点吧,快到疫情过去,抗疫胜利;快到他心爱的人回到他身边。
他很想她。
“阿岁。”
“嗯?”陈岁桉是下班后才得知江泛予在医院晕倒。
他破天荒的沉着一张脸,肉眼可见的情绪低落。
“生日快乐。”
她的男孩29岁了。
“我是医生,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我保证,我下回一定按时吃饭不熬夜。你笑一下嘛。”江泛予手指戳着陈岁桉脸颊两侧,手动调出笑脸模式。
中弹、撞车、被注射安非他命是缉毒警察随时可能遭遇的危险。
这是陈岁桉的工作,也是他的使命。
江泛予不想因为她的原因,让他在工作中分神,她不想让他在鬼门关走一遭。
“今天没有生日蛋糕了,要不我给你唱首生日歌,你许愿。”
“还有,我今年才知道,原来过生日可以许三个愿望!!!”
灯关了,江泛予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哼着歌,眼疾手快的捂住他想要张开的嘴。
“愿望别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嗯。”
「一愿她岁岁平安,二愿她喜乐无忧,三愿天下无毒......」
2×23年12月24日
外面下起了大雪。
陈岁桉一大早就炖上了板栗排骨,又在江泛予心血来潮买的平安树上挂了许多礼物。
平安树上平安果,平安树下你和我
那天和往常一样,江泛予说完“平安回来,我会想你”后,开玩笑的和陈岁桉说道:
“陈警察,你这任务可别出太久。我还期待着明年这树下,站着的不是‘你和我’,而是‘我们小两口’呢。”
听到这句话时,陈岁桉正在玄关处换鞋。
他轻笑道:“饶命,夫人。是我考虑不周。出完这次任务,我马上请婚假。”
“算了,你每次都那么忙。”她从沙发上拿过自己闲空织的围巾,陈岁桉顺势低头,看着她给自己围上。“外面下雪了,你多穿点。”
话毕,她不忘给对方一个离别的拥抱。
除了高中那几个玩得最好的死党,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外人,她的爱人是位缉毒警察这件事。
只要陈岁桉投身到工作之中,她一次也没有给对方打过电话。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怕自己成了他冲锋在前的软肋。
江泛予也从来没埋怨他一接到任务就什么也不顾,她只心疼他。
心疼他总把她放在第一位,心疼他满身是伤却还一声不吭,只把好的一面展现给她。
“安全第一,我等你回来一起堆雪人。”
“好。”
“对了,生日快乐。”已经握下门把手走出去的陈岁桉又退回来,给了江泛予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在宠物店给你买了只小猫,原本打算今天陪你一起把它带回家.......”
“好啦——”江泛予拉长嗓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一会去店里把它领回来.......”
她把他推到门口,“出任务时别分心。”
今年的三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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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都给了陈岁桉。岁岁平安啊,阿岁。
「她以为很快就能见面,所以那天没有好好道别。」
2×24年12月24日
少年时期,父母总说她过得太顺。日后要是遇到大灾大难,又该如何熬过去。
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这么些年她过得太顺,应了父母说的那句话。
距离上一次见陈岁桉,整整过了一年。
这次出任务的时间于江泛予来说确实有些久了,久到她生出接到来自缉毒大队的电话的错觉,久到恍惚的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他牺牲。
骗人的吧。
陈岁桉怎么可能会出事,他这么守约的人怎么可能会失信。
她不信!
今天也下雪了,阿岁,我们不是约定好了要一起堆雪人吗?
【2×24年12月24日,我方缉毒干警经过数月周密布控,对一重大跨境贩毒团伙展开收网行动。期间,一歹徒试图引爆/爆/炸/物,执行卧底任务的缉毒警察陈某某,为保护现场战友,壮烈牺牲,身躯陨灭。此役,警方共缴获毒品374公斤,成功摧毁了一个长期盘踞边境的贩毒网络。陈同志用生命诠释了忠诚与担当,英雄永垂不朽。】
「你疼不疼啊,阿岁......」
2×24年12月30日
她还是接受不了陈岁桉牺牲的事实。
家里的小猫很乖也很亲人,江泛予给它起名叫遂遂。
遂遂,阿岁。
遂遂一直呆在她身边,却和陈岁桉的性子极像。
它会迅速地察觉到江泛予情绪低落,跳过来蹭她,安慰她。
每次她睁眼,也总能看到遂遂卧在她枕边。
他换了一种方式陪着她。
江泛予这几天总会梦到陈岁桉,那人走的太快了,她要跟不上他了。
她没由来的想起高中时物理老师在课上说过的一句话:“在量子力学当中,如果一个人足够的想念你的话,那么ta就可以抵达你的梦境。”
阿岁,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也好想你啊......
她不止一次地在想,为什么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要把对方推出门外。
明明当时可以好好告别的。
「后来,除梦以外的地方,她真的再也没见过那个穿着白衬衫向她奔来的人了。」
2×25年1月1日
凌晨0:00。
新年快乐,阿岁。
【阿岁,你怎么看待你的职业啊。】
【算是照进这个城市的光吧,不管多黑暗的角落,本质是不变的。】
【可是阿岁,缉毒警察是公安队伍当中负伤和牺牲最多的警种之一,你不害怕吗?】
【......如果连我们都害怕的话,就没人去做了。】
【小鱼,我从来没有后悔成为缉毒警察。】
「她听懂且循环播放了一整晚的孤勇者: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
后来,她每年都能收到署名是陈岁桉的信和礼物。
这年头,科技迅速发达,寄信的人寥寥无几。
江泛予找到寄信的邮局,听那里的人说,曾经有位青年来这寄了一摞信,特意拜托他们一定要在每年的12月24日同城送到她手中。
阿岁,你是不是算好了。
算好了有天他会离开,算好了在不确定的危险中把一切都安排好,算好了她舍不得让他写的那么多封信无主......
「陈岁桉像酶,他很专一,只对江泛予一个人。」
2×25年3月18日
她和陈岁桉在一起的第十四年,江泛予在收拾家里时翻出了陈岁桉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戒指。
戒指下压着一沓手写的订婚书,写得人似乎对内容要求极高,写了一个又一个版本,直到满意。
陈岁桉高中时常年霸榜语文学科第一,他的作文经常全年级传阅。
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江泛予还打趣过他,说以后结婚的订婚书和婚书全交予他来亲自写。
那时陈岁桉认真回她:“放心,我会提前想好文案,最工整地书写。保证做到夫人满意。”
红纸金墨的订婚书上瘦金体的字体遒劲有力。
江泛予看到最后,视线落在“婚书”上两人并排而立的名字,大颗眼泪止不住地下坠:
“笨蛋......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怎么什么都不说,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2×26年12月25日
江泛予昨天等了一天,都没有收到邮局寄来的信。
她跑到邮局问怎么回事。
柜员看了眼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支支吾吾开口:“那位先生特意叮嘱我们,如果您取件时看到您手上有戒指的话,就让我们停止派件。”
“他说,不能耽误您大好前途。”
江泛予告诉柜员正常派件即可。她把信封取回来,字字读完后,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痛哭一场。
阿岁,我怎么会猜不到你的心思。
你从来没有耽误我。
2×27年1月7日
江泛予把京北的工作收尾后,辞职回到了南起市,临走前她不忘去了一趟邮局,把信件地址变更为南起市的家。
陈岁桉说过,江泛予在哪,他就在哪。
阿岁,我们回家了。
后来果真如她所说,江泛予再没对谁动过心。陈岁桉没能送出的戒指,她戴了一辈子。
那个陪她走完整个青春的男生,却在她的未来永远缺席了。
这些过往,就像一枚原子弹,在她心里突然爆炸。释放的能量相互作用,生成一朵又一朵蘑菇云,让她霎那间回忆起了青春当中很多很多的片段。
它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和硝烟,让她生出一种感觉,这个代表她青春里所有能量和火种的人,真的离她远去了。
年年岁岁,她总能回想起陈岁桉说的话。那些隐晦的情话,如今她悟彻了。
原来那个人很早就开了口,喜欢了她好多年。
陈岁桉像一粒深埋的种子,种在她心脏最隐秘的角落。她看着它生根发芽,长出藤蔓,缠绕着她的每一次心跳,在她的心房里开出花。
只是不知在何时,枝叶开始枯萎,叶片卷曲发黄,花瓣片片凋零,失去生命力。
在所有人都以为江泛予已经忘了陈岁桉,向前走时,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忘不掉。
种子盘根错节长出的根系,早已与她的血肉融为一体。每每想起记忆里的人时,心口还会隐隐作痛。
但是江泛予确实向前走了。
陈岁桉是光,世界需要光。
江泛予带着他的那束光,向前走了。
她医术精湛,救助了很多人的生命。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他维护国家的安全,她成了人民生命安全的最后一道坚/挺/的防线。
阿岁,我可没有给你丢脸。
你的小鱼医生,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我们所爱的国家和人民。
3. Chapter 1
【Howtobebrave.】
—
江泛予从过于真实的梦中一下子惊醒过来。
客厅刺眼的灯光让她眼睛发酸,下意识抬右手遮挡。无名指上一道细微的反光闪过。
她目光呆滞,怔怔地看着手指上的戒指,又有些机械地环顾四周。
她好似还没从梦里十六七岁的课堂中抽神出来,
截然不同的年月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
这种时空错位感让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心口空落落地发慌,压下去的情绪又登时涌上来。
茶几上的手机嗡嗡震动着,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明明近在咫尺,江泛予却觉得浑身没了力气,连起身去拿的意念都聚集不起来。
她翻了个身,继续蜷缩在沙发里,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手腕,指节泛白。
原本窝在沙发一角打盹的长毛金渐层被惊醒,望向这边。
它踮着脚跳过来,茸茸的小脑袋焦急地蹭着江泛予的手臂,软乎肉垫还不忘扒拉着她的衣角,发出细声细气的“喵呜”声。
电话铃声歇了,紧接着,信息提示音又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来。江泛予听着那连绵不绝的声响,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索性伸手够过手机,直接摁了关机。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宝贝,这样大家会担心的。】空气中,好似有一道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哄意。
江泛予眨了眨酸胀又干涩的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子:“那你呢?你会担心吗?”
【当然会。】
她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不知是在笑对方的回复,还是在笑自己仍在自欺欺人。
骗人。
会担心为什么不出现在她面前,为什么不愿意让她梦到他。
【小鱼。】那声音无奈地又唤了她一声,与此同时,腿边的小猫也应和似的“喵”了一下。
江泛予抬手捂住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喉间和心口那股酸胀感强行压了下去。
“我知道了。”她哑声应道,一把将身旁扒拉着它的小猫捞进怀里。
她把脸埋进它温暖柔软的毛发中,语气带着一丝埋怨,余下更多的是庆幸,“你啊,就是他派来监督我的。对不对?遂遂。”
琥珀色圆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遂遂爪子拍了拍她的脑袋,“喵~”
还没等她重新开机,门口忽然传来密码锁开启的“滴滴”声。
紧接着,门被推开,涌进来三个人。
“小鱼!”
江泛予抱着猫,闻声抬头,正好和冲在最前面的方桃视线撞了个正着。
方桃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胳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圈,嘴里连珠炮似的说道:
“你可真是吓死我了!打电话没人接,消息也没回。再打电话过去手机就已经关机了。你下回可不能这样了。手机没电要及时充,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或者发信息!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待机。”
在确定江泛予身体无恙后,方桃松了一大口气。
“怎么吓成这样,我又不会做什么傻事。”江泛予故作语气轻松地和她开玩笑。“放心好啦。”
方桃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她压下眼底的情绪,指尖点对方额头,嗔怪,“你啊。”
“让让让,别挡着路。”孟昭从两人身后越过。
“大白天的,关灯拉窗帘干什么?整这奇奇怪怪的氛围感。”
她如同入室抢劫的匪徒般目标明确,关上灯,大步流星地走向阳台,“哗啦”一声,厚重的窗帘被拉开。
午后的暖阳涌入,打破了满室的昏暗与沉闷,就连空气里漂浮的尘埃也看得真切。
江泛予下意识偏开头,不去看外界的景象。
休假半月以来,她一直亮着家里的灯,窗帘紧闭。好似只要这样,时间就一直会停留在原地。
“把花放这儿,对,就茶几上。”方桃指挥着身后抱着鲜花的程栖。
“对了,小鱼。刚才从楼下经过,发现那儿开了一家花店。我在那充了年卡,每天都会有店员来把新鲜的花放到你家门口。”
“干嘛花这个冤枉钱。”江泛予说。
“给你看一年四季的春天,不叫花冤枉钱。要是班长在......”
一旁传来不容忽视的急促的咳嗽声,程栖指着客厅的鱼缸,生硬地拐走话题,“这鱼缸里的水变成绿森林了,哈哈。我来把它换一下。”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的方桃顿住话头,她连忙找补,留意好友反应。
江泛予反应平淡,好似这只是很寻常的话语。
她看向鱼缸,“确实是该清洗了,辛苦了,程栖。”
“嗐,没事。刚好我在这方面是行家。”
这时,江泛予怀里的猫瞅见鱼缸里蹦跳的鱼,从她怀里轻盈一跃,翘着尾巴趴在鱼缸旁边的地板,蓄势待发。
它看了一会儿后,转身发现江泛予没在身边,又主动跑了回去,贴着她的裤脚自己玩。
养了一年的小猫,养得它性子活泼的同时又很是粘人。
像她和某人的结合体。
“你多少天没出门了?人总得出去晒晒太阳,一直闷在家里会……”
孟昭从阳台走过来,她话说一半,在看清江泛予苍白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后,硬生生拐了个弯,“会生出无聊的念头的。”
站在她们面前的江泛予,憔悴得让人心疼。
原本灵动的眼眸死气沉沉,眼下青黑,脸颊瘦削,下巴尖尖的。
宽大的家居服套在她身上,更显得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身上,有股子被巨大悲伤侵蚀后,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与脆弱。
“难得休假,懒得动弹。”江泛予示意她们坐沙发。
“虽然你现在在休假,但是我该说还是得说。你能不能别拼死命的上班?一上班连饭也顾不得吃,把自己养得差差的。你得给自己腾出一点休息时间,是不是。”孟昭念念叨叨。
“是是是,孟老师您说的对。”
“你瞧瞧,我就说了一句,你又不爱听了。”
……
—
几人围坐在沙发上,聊着近况。
房子渐渐不再冷清。
方桃握住江泛予的手,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阴影上:“现在,睡眠质量怎么样?”
还会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吗?还会在深夜惊醒,对着天花板发呆到天亮吗?
“好多了。”江泛予垂下眼睫,避开好友探询的目光,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对啦,小鱼。我工作变动,调回南城了。”方桃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轻快,“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了,你可别嫌我烦。”
“不会的,你能来我开心还来不及。不过我下半年会有点难约,可别说我不愿意出来。”
江泛予弯起眼角,顺势拿起还躺在地上的手机。
待屏幕再次亮起,她指尖在上面滑动,展示着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你看,每天都排得满满当当。”
“就数你最忙了,江医生。”孟昭拿着逗猫棒,引得小猫扑腾跳跃,不忘笑着揶揄她。
江泛予唇边扯出一个惯性标准的笑,算是回应。她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继续滑动着日历。
她目光定在某处,“月底……就到秋分了啊。”
她喃喃道,语气不似是把这当作一个普通日子来提醒,倒更像是在确认一个猝不及防的事实。
“对啊,”方桃接过话头,她歪头回顾着上半年的事情,“感觉今年过得可快了,一晃神的事儿。”
可快了。
这三个字如同一颗细微的石子,轻轻投入江泛予看似平静的心湖。
快吗?
也许真的快吧。
但对于她来说,在爱人离开后的每一天都像是被无限拉长的胶片,帧帧分明的同时又分外难捱。
旁人都说时光飞逝,可当她真正回头望去,却发现来路竟也模糊一片。
那些没有最心爱的人参与的日子,仿佛失去了重量和刻度,轻飘飘地堆积在一起,构成了“一晃神”的错觉。
这种矛盾的感知,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痛楚,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是很快。”
......
又坐了一会儿,众人起身告辞,喧嚣随着关门声一同被带走,屋子再次恢复寂静。
江泛予在沙发上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后,叹了一口气,走到窗边。
该面对了。
这栋房子地段较好,属于学区房。出门一条马路的距离就能到南起中学。
她隔着玻璃,能看到楼下三三两两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高中生走过。
梧桐树叶依旧茂密,但边缘已染上些许焦黄。
现在已经到盛夏的尾巴了。
几只飞鸟掠过天际,消失在楼宇之间。
“开学了,”她轻声自语,手掌抵在玻璃窗前。“秋天也到了。”
夏末秋初,她和陈岁桉就是在这个季节相遇的。
—
九月,一场夜雨洗过的天空泛着湿润的灰蓝,风吹过,空气里开始有淡淡的桂花香。
“宝贝,起床了吗?”一道柔和的声音伴着敲门声响起。
门吱呀打开,扎着低马尾的少女探出身来。
刚洗过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头,衬得脖颈愈发白皙。她仰起脸,眼睛弯成月牙:“早醒啦,妈妈!”
唐歆伸手理了理女儿翘起的碎发,目光落在她脚踝上:“记得脚刚好,今天要是有蹦跳之类的运动,一定要请假。还有,爸爸说南中开学查得严,校牌记得带。”
“知道啦~”江泛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指尖点在校服胸口处,“校牌也戴好了。”说着灵活地转了转脚踝,张开手臂,“您看,真的全好了。”
“我现在已经无敌了!”
“好好好,你是最厉害的女侠。”唐歆忍俊不禁,”快来吃早餐。”
作为家中独女,江泛予在开明的氛围中长大。
父母都出自高知家庭,从不苛求成绩,反倒更看重她天性的发展。
在本就是音乐世家的妈妈的熏陶下,她从小耳濡目染,钢琴书画都略通一二,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小姑娘把学习当作打怪升级的游戏。中考时超常发挥,成功地以一匹强劲黑马考进市里的第一梯队,南起中学。
原本八月的军训,江泛予好巧不巧地在八月初扭伤了脚,骨头轻微的劈刺。
在家休养了一个月。就连新书和校服都是托她也在南中读高二的表姐捎回来的。
江泛予坐在餐桌上吃着三明治,边嚼嚼嚼边听妈妈絮絮叮嘱:“到学校一定要好好吃饭,可别在跟初三似的,埋头坐在位置上做题,饭也不吃了。”
这话勾起了江泛予尴尬窘迫的回忆。
初三那年她猛地发奋图强,毅然决然地要考市里挤破头都可能上不了的南起中学。
为了节省时间,经常饿着肚子学习,有次还在清晨起床时,低血糖晕倒在床边。
被送去医院后,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妈妈,我饿”,让急诊科医生都哭笑不得。
“放心吧唐女士,”江泛予晃了晃手中的牛奶杯,“我现在可是把吃饭当作头等大事。”
“爸爸今年教高三,上班忙,平日大多数都住在宿舍。要是吃不惯妈妈做的饭,就去舅舅的早餐店吃自己喜欢的。”
唐歆平日在家鲜少做饭,大多交由爱人江理全掌勺。他熟知母女俩的口味,做得一手好菜。
“知道啦,妈妈,你说等我上高三的时候,爸会不会成了我们班的数学老师。”江泛予继续嚼嚼嚼。
“以你爸的性子,估计会在高三部待上三年。他就等着教你呢。”
“我才不要。”江泛予小声嘀咕,她可不想在学校还要听到老江同志的念叨。
—
江泛予家离南起中学不过十分钟步程。
十字路口处,人群犹如洪流般熙熙攘攘,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
舅舅家的早餐店就在马路对面,此刻正是客流量最大的时间段,蒸腾的热气裹着食物香气飘散开来。
“小鱼!”店门口一位妇人似乎盼了许久,隔着人流一眼瞧见了她,喊道,“吃早饭了没?”
妇人嘴上虽问着,手上的那份早点在递给顾客后,又按照江泛予的喜好打包了一份。
“吃过啦舅妈!诗竹姐姐去学校了吗?”江泛予笑着摆手,眉眼弯弯。
“诗竹她们班要求到校时间早,半小时前就走了。”舅妈目光落在她脚上,语气软了下来。
“脚才刚好,在学校可别瞎蹦跶。”
说着她又不知从哪变出一个零食兜,递给江泛予,“拿着课间饿了好垫垫,路上慢点儿。”
“课本在诗竹那儿,记得去拿。”
学校发书是通知去大礼堂一楼领的,那时江泛予在家还金鸡独立着,书本便拜托高二的表姐代领。
“知道啦,谢谢舅妈!再见!”
—
南起中学校的门口,果不其然有佩戴红袖章的值周生在查校牌。
查完校牌,江泛予踏进学校。
学校建筑偏民国时期的风格,灰砖砌墙,碑石铭记。百年古典梧桐矗立道路两侧,茂密的枝叶被雨水洗得发亮,相互交错。
紧挨着篮球场的紫藤长廊下,素雅的紫藤花开,淡香袭人。
偶有学生从长廊走过。
江泛予视线越过眼前这幅景象,向更远处延伸,一座钟楼静静伫立。
它比周围的建筑都要高出些许,硕大表盘上的指针转动,划过分秒,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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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铃铃。”预备铃响起。
江泛予抱着一摞新书急冲冲地往教室赶,把妈妈和舅妈的叮嘱全然抛到了脑后。
她可不想开学第一天就迟到。
江泛予在楼下看到了校内分布图,高一七班在行健楼二楼。
高二在汇文楼,高一在行健楼,两楼之间相通。
眼下,最便捷省时的方式就是从汇文三楼穿到行健楼三楼,再下一层楼。
说干就干。
—
行健楼三楼,只顾着往下冲的少女在楼梯的拐角处没刹住闸,结实地撞进一个清冽气息的怀抱。
课本哗啦啦散落一地,惯性使然让江泛予整个人向后倒去。
“小心!”
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了她的腰,手拉住她手腕往前带。
隔着校服布料,江泛予能感受到对方小臂绷紧的力道。
江泛予傻眼地手攀在对方胳膊,她跑得太过匆忙,呼吸喘得有些急促,心脏也跟着扑通地跳动。
她小口缓着呼吸,抬头准备道谢时,撞进一双乌黑的眼眸里。
对方安静地注视着她,额前碎发微微遮住眉眼,骨相周正,身姿清瘦挺拔,气质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青隽,往这一站有种芝兰玉树的感觉。
像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
她心想。
“谢、谢谢……”江泛予说话打起磕绊,她慌忙站稳,耳尖不自觉泛红。
男生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他不确定地开口:“江泛予?”
冷不丁地被陌生同学喊出姓名的江泛予“诶”了一声。
她歪着脑袋呆呆的看人,“同学你认识我啊?”
江泛予典型的江南长相,巴掌大的鹅蛋脸上净是小巧五官,一双长眉里掺了两分恰好的黛青。
男生看了两秒,似是意识到不妥。他迅速敛下眼,蹲下身,三两下将散落的书本收拾齐整,顺道拂去上面沾的灰土。
“军训期间,整理班级个人资料时,我见过你照片。”
白纸黑字的个人信息旁的照片上,女孩扎着低马尾,冲着镜头笑,眉眼间满是鲜活的朝气。
原来如此。
江泛予恍然,伸手去接那摞书,“谢谢,我自己来吧。”
“没事,是我没有解释清楚。”男生没顺势递来,反而将书往怀里收了收。
诶?
江泛予仰头看他,发现对方也在看她。
“你军训时请了病假,可能不知道。我们同班,我是七班班长。”
一阵穿堂风恰在此时掠过长廊,拂起江泛予额前的碎发,迷蒙了视线。
她抬手去拨,耳畔传来对方的补充,如风过竹林,清朗温和:“同时,也是你的同桌。”
同、同桌?
江泛予蓦地抬头。男生很高,她堪堪到他肩膀。
对方像是看穿她的惊诧,微俯下身,拉近了些距离。
“我叫陈岁桉。耳东陈,岁寒松柏的岁,桉树的桉。”他认真地介绍,每个字都清晰。
江泛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好似没有反应过来。
他说他叫什么?!
陈、岁、桉。
陈岁桉!
她在心底把这名字又默念了一遍。
这不是她初三写在便签纸上,贴在书桌正前方,看了一整年来激励自己的名字吗?
陈岁桉全程目睹她神情的变化,忍俊不禁。“怎么这个表情,同桌?”
怎么了?!
同学你是不是对自己的身份不是很清晰?
江泛予心里的小人已经在尖叫了。
拜托,站在她面前的市中考状元!
是个人都会对学霸有天生的敬畏和偶像滤镜。
一个中考作文被印在报纸上传阅,整个暑假都活在街谈巷议、巷口阿婆啧啧称赞里的传奇人物。
当然了,人红是非多,关于陈岁桉家庭的传言版本众多,离奇得能编成话本。
什么亲爸走了,亲妈守寡;什么夫妻关系不合,闹离婚分家产……
反正江泛予一个也没信过。她印象里的陈岁桉,始终停留在两校联合奥数竞赛的那个赛场。
那次,他作为对手学校的压轴王牌,背对着她坐在最前方的参赛席。
极具压迫感的红色倒计时数字快速变动,台上的少年背脊挺直,游刃有余地解着超纲的难题,抢先对方选手一步亮出答案。
比赛下半场,江泛予和同学迟迟赶来。前排座无虚席,她们只好坐在观众席后排。
大家都勾着头往前探,想趁早看清楚陈岁桉的解题过程。
视线被当得死死的江泛予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她试图按照对方的速度去解题,刚算到一半,对方已经亮出正确答案。
在白炽灯的照耀下亮的让江泛予头一次生出一种技不如人的挫败感。
最后的压轴题方向刁钻,一向自拿手数学的江泛予做的都有些磕绊,难以啃动。
笔尖在草稿纸上反复划动,写一步,划掉两行。
在倒计时还剩最后三十秒,本校代表选手摇头,示意毫无思路。
下一秒,倒计时停止。大屏幕上清晰地投映出一份字迹清隽、逻辑缜密的完整解答。
陈岁桉,解出来了。
观众席间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江泛予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着每一步的推演,方才还如乱麻般的思路豁然开朗。
比赛结束,人潮涌动,江泛予最终没能见到他的正脸。
但他的名字,她在心里记了好久。
那天回到家,她把压轴题目打印数十份,贴在房间的书桌前。
每张纸上面除了“陈岁桉”这个名字,还有红笔写下了三个字:
“我也行。”
父母来到她房间,看到这一“壮观”景象,先是一愣,随即相视一笑。
在他们看来,自家女儿争强好胜,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是件顶好的事。
江泛予一早听说陈岁桉也被录取到南中,只是她万万没料到,两人之间的奇妙缘分会以这种方式展开。
万千思绪不过一瞬。
江泛予深吸一口气,想起妈妈总说的“出门在外,一定要大大方方”。
“惇仁泛爱,锡予好音。同桌,你好呀!我叫江泛予。”
说完,她礼貌地伸出手。
在看到对方双手还抱着书本,显得这个握手礼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傻里傻气。
江泛予指尖微微一蜷,想收回。
就在她想退缩的前一秒,陈岁桉单手稳稳托住那摞书,腾出的右手自然而然地向前,轻轻回握她悬在半空的手。
“你好,同桌。”少年尾音上扬。“请多指教了。”
他掌心宽大,温暖干燥,一种莫名的、令人安心的妥帖感瞬间包裹住了江泛予。
4. Chapter 2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教室,班里正闹哄哄一片,充斥着新学期特有的躁动和喧哗。
“小鱼!这边!”
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短发俏丽的女生朝江泛予挥手,眼角眉梢弯成了月牙。
她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空位,“你的专座,快来!”
“桃子。”江泛予见到初中的朋友,眼睛登时亮起来。
方桃招呼她后,目光越过她,落到了正帮江泛予放书的陈岁桉身上。
嗯?
她冲江泛予悄悄努了努嘴,一脸八卦模样。刚要开口,班主任踩着上课铃声走了进来。
她只好忍住作罢。
班主任刘严是位资深中年物理教师,挺着个啤酒肚进来,腋下夹着教案,手里端着泡满黄澄澄枸杞的玻璃杯。
他先是在教室里扫视一圈,视线在江泛予的位置上停顿片刻。
他抬手扶了扶眼镜,“江泛予?”
“是我,老师。”江泛予说。
“脚伤好了没?”刘严问得很直接,也颇为实在。
“已经好了。”
“行,有什么不方便的,随时找老师或者同学,脚伤可得重视,不然年纪轻轻落下病根可不好。”刘严说着,视线自然地转向她旁边。
“你旁边这位是咱们班长陈岁桉。”他目光落回陈岁桉身上,“班长,平时多照顾着点。辛苦你了。”
“应该的。”陈岁桉应道。
确认全班学生到齐后,刘严按照南中雷打不动的开学传统,开始讲冗长而重要的校史与高中三年规划。
江泛予低头抄写着方桃递来的课程表。密密麻麻的科目名称挤在一起,让她着实有些两眼一黑。
她记得还在上初三的时候,有次上表姐家串门听她说每逢期中期末,尤其是到了高三,小科类似音乐体育这种课,经常会被主科老师挪用,用来给大家打牢基础。
江泛舟对了一遍课表是否抄写正确,无误后放下笔。抬眼时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她的校配同桌从始至终都坐得笔直。
或许是她的视线停留在对方身上的那几秒太长,陈岁桉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来,目光不偏不倚,直直地撞进了她的打量里。
他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好似在问她怎么了。
偷看被抓个正着,江泛予耳根一热,赶紧摇了摇头,假装无事发生地看向黑板。
好尴尬,好丢人啊。
但是……
好好看。
对于一个不折不扣的颜控来说,对她的眼睛很是友好,甚至有些过于友好了。
—
下课铃响,江泛予拿起放在桌角的淡蓝色保温杯。她刚要起身,陈岁桉察觉到动静看了过来:“要接水?”
“嗯。”她点头,见对方似乎有伸手的意思,连忙说,“不用了,班长。我已经好了,没老师说得那么严重。”
“跟这没关系,”陈岁桉极其自然地探过手,指尖轻触杯身,从她手中将杯子拿过去。
他站起身,语气寻常得像在讨论天气,“我刚好也要去接。”
“噢噢,好的。”
陈岁桉走后,江泛予捂脸,完蛋,自作多情了她,丢人丢到学校了。
—
同桌是前脚走的,前桌是后脚转过来的。
方桃戳戳把拉链拉到最高,试图盖住自己脸的江泛予,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呢?”
“没事,自闭一会儿。”江泛予回得瓮声瓮气。
方桃“嗷”了一声,刚想扭回去顿然想起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又转回来。
"小鱼,我跟你说,班长他刚才绝对是在唬你呢。"她压低声音。
“什么?”江泛予还没从刚才那点不自然里完全抽身。
“他水杯早上就接满水了!我亲眼看见的。这才第一节课下课,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喝完?”
方桃撇撇嘴,“班长人确实是挺好的,就是找借口的水平不太行。”
江泛予听到这番话,心里轻轻一跳。她下意识回头,看向后排饮水机旁那道清瘦利落的背影。
“不过这不是重点,小鱼。”方桃声音压得更低,但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你没能来看军训汇演真的太可惜了……简直就是在看谍战片!”
都说南中的军训百闻不如一见,她算是见识到了。
南中的军训向来以“实效”著称,最后的汇演直接模拟了一场实战救援。
江泛予因脚伤没能亲临现场,也着实觉得遗憾。
好在亲爸江理全用相机全程记录了下来。
虽然现场版的看不着,但DV录像带反复观看也挺好。
当天晚上,她在家里抱着数码相机看完了整场汇演。
视频里,“歹徒”持刀挟持了一名女生,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就在这时,镜头猛地转向,一道身影跃入视野。
少年半张脸被战术面罩遮住,只露出一双沉静锐利的眼睛。
迷彩作战服勾勒出他宽直的肩线和劲瘦的腰身,武装带束紧,更显身形挺拔。
长腿裹在作战裤里,每一个动作利落干脆。
他将模拟步枪背在身后,抬手示意时动作果决专业。
烟雾弥漫,那道身影匍匐疾行。随后找准时机,与同伴默契配合,成功解救出人质,将歹徒伏法。
江泛予隔着屏幕对上那双眼睛,心头莫名一咯噔。
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在心底升起,细密地犹如蛛网般令她抓不住源头。
她脊背窜过一阵极细微的麻,某种情绪悄无声息漫上胸口。
她是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吗?
“班长不会是孙悟空转世吧?”方桃瞥见接水的人正要返回,急忙转身坐好,最后丢下一句,“灵活得很,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信手拈来。”
江泛予努力回想着自己的记忆,保温杯落在木桌上发出“噔”的一声轻响,将她从怔忡中惊醒。
“谢谢班长。”江泛予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眉眼间停留片刻。
这双眼睛,和视频中那个覆面少年一模一样。
“阿岁,你饭卡借我用用呗,我的不知道塞哪个角落了。”一个男生从旁边探过头来。
“等下,我找找。”陈岁桉垂眼,他从书包侧袋抽出一张蓝色校园卡递过去,“给。”
—
陈岁桉坐回位置,写了几道题后,还是无法忽视身旁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
“怎么了?”他最终没忍住,侧过头问。“哪遇到困难了吗?”
或许是受方桃刚才的话影响,江泛予此刻觉得他看起来真有点像那个无所不能的“孙悟空”,在哪都是心安靠谱的存在。
江泛予眨眨眼,心里话毫无防备地滑出唇间:“班长,你的眼睛真好看。”
它像被溪水长久浸润的温润玉石,又像日照下透出内里光泽的翡翠。
江泛予的话里听不出任何讨好或刻意,只是诚实、坦率地陈述所见,如同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自然。
两人皆是一愣。
江泛予反应过来后,急忙捂住嘴。
江泛予啊江泛予,在家待两个月把脑子弄丢了是吗?
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陈岁桉显然也被这一直球打得措手不及。他脸上挂着的平淡表情生动了几分,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耳尖染上一层薄红
他抬手,指节轻抵了下鼻尖,有些不自如地回道,“谢谢。”
“不客气……”江泛予垂下眼睫,捧着杯子小口喝水。
她表面上礼貌安静,实则课桌下的腿轻晃起来,带着一点藏不住的开心。
水温正好,不烫不凉。一股暖意顺着喉咙缓缓滑下,漫进她心底。
—
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下课铃刚响,任课老师很有先见之明地让开过道。
一阵叮铃咣当的声音响起,班内顿时空了一大半的人。
“小鱼,一起走吗?”方桃看了眼外面的天气,脱掉校服外套,朝江泛予伸出手。
“走叭。”
“第一节体育课诶,不知道体育老师是男是女。”
“但愿是个女老师。”
……
南中有两个操场,一个是用作升旗、开运动会、校庆的大操场;另一个则是靠近教学区,方便学生运动的篮球场。
连接教学区和大操场的,是一条地下走廊。穿过走廊,走过横跨马路的天桥,便能到达大操场。
此时正值下午三点,日光倾泻,明晃晃地落满整个校园。
江泛予挽着方桃的手,两人从地下走廊经过。
地下走廊处不同寻常的一路摸黑,它每隔两三米安置一盏亮灯。
中间地带顶侧是巨大的玻璃,阳光从顶下投射。
穿堂风经过,灌入阴凉的空气。
走廊中段一侧,立着一面长长的荣誉公告栏,上面贴满了优秀学生的照片和事迹。方桃拉着江泛予细看。
“哇,这个学姐好厉害,物化生三科全都上榜了!看来日后又会有一位杰出的女性。”
方桃停在一处展板前,指着三张相同的照片诧叹,“黎诗竹……这名字真好听。”
嗯?
江泛予听到熟悉的名字,凑近一看,展板上短发齐肩的女孩,不正是她表姐吗?
方桃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小鱼你认识她吗?”
“是我表姐。”她笑着说。
“真的假的?!”方桃睁圆眼睛,她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荣誉墙拜了拜:“表姐保佑我下次考试也能上榜!”
江泛予被她的样子逗笑:“放心好啦,下学期这上面一定会有我们两个的照片。”
“我?我就算了吧……”方桃指着自己,摇头,“我能进尖子班纯属走了狗屎运。”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呀。”江泛予说。
—
“不行了,姐的实力,也就够跑到这儿了。”顶着烈阳跑了两圈的方桃蔫了吧唧的瘫进江泛予怀里。
“小鱼我不行了,叫救护车吧。南中的太阳是要收人命的节奏啊。”
两人刚到操场,瞧见陈岁桉不知在跟一位女老师说些什么。
陈岁桉和她对上视线,抬起手掌朝她在的方向示意,女老师也跟着看过来。
江泛予一脸懵地回看过去。
直到上课,女老师吹哨喊七班集合。她才意识到这是他们的体育老师。
女老师精准喊出她的名字,让她先坐到观众席歇息。
随后女老师带着班里热身,慢跑两圈。
说是慢跑,领头的人到最后没压住速度,越跑越快,队伍愈发长起来。
甚至毫不夸张到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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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跑道八百米,一圈跑下来,队伍拉长了四百米。
到最后,领头的人跑完回到原地,后排的学生还手作划船式扒拉着跑剩下的半圈。
见学生们被晒得蔫蔫的,女老师索性一挥哨子,提前解散让大家自由活动。
江泛予拿着便捷式扇子给她扇风。
“还是我家小鱼最好了!”方桃缓了一会儿,满血复活。
“对了,我又设计了一稿新裙子。周末要是你有空的话,来我家当模特怎么样?方师傅将一针一线为你量身定制。”
方桃对服装设计情有独钟,两人初中时经常聚在一起修改稿图、讨论搭配。
“好呀。”江泛予笑着应下,“有劳方大设计师了。”
“嘻嘻,低调,我要做个谦虚的设计师。”
方桃话音刚落,一道清朗带笑的男声无缝衔接过来:“设计师有什么新品要出?桃子妹妹也带我一个呗?”
拖腔拖调的劲儿,听起来有点欠揍。
“程栖,你再这么恶心地喊我试试看!”方桃搓了搓胳膊。
两人碰面,堪比大型欢喜冤家现场。
军训那两周,两人没少被教官拎出来当典型,一个正步踢不好,一个总顺拐。
以至于到了后期,程栖一瞅见顺拐队伍里的方桃就凑上前来,“好巧啊桃子妹妹,今天你还在这儿呢。”
“行行行,我不喊了。”程栖笑着举手投降,递过来一瓶水,“给,上次你请我喝水,这回换我请你。”
目光一转,他注意到方桃身后的江泛予,一怔:“咦,这位是……新朋友?”
“眼睛不需要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方桃语气直白,“这是咱们同学!小鱼在教室坐一上午了!”
“对不住啊同学,”程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昨天打游戏打太晚,今天一直迷迷瞪瞪的。”
新学期开学前一晚熬夜打游戏。
方桃无语:“……您心可真大。”
“没事,”江泛予摆手,没放在心上,“我军训请假了。今天才来报道。我叫江泛予。”
程栖听着这名字,隐约觉得耳熟。还没等他想起来,开卷考试的答案来了。
“她是我同桌。”
江泛予循声望去,目光落在逆光站在台阶上的少年身上。
明晃晃的阳光尽数撒在他外套上。
陈岁桉不知什么时候去了自动贩卖机,此刻正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瓶矿泉水。
他自然地将瓶盖拧松一圈,又轻轻拧回,递向江泛予。
给她的?
江泛予有些意外地接过水,指尖碰到冰凉的瓶身,酷暑的救命降温神器,“谢谢班长。”
“原来你是阿岁的同桌!”程栖立马抱拳,一副江湖做派,“失敬失敬,刚才多有冒犯,女侠海涵!”
《神雕侠侣》正火,程栖是个妥妥的书迷,说话都带着一股子江湖气。
江泛予被逗笑了,也学着他抱拳回礼:“好说好说,都是道上兄弟。”
“话说女侠,你和阿岁同桌,怎么还这么客气,一口一个‘班长’?喊的这么官方。”程栖问。
他们军训第一天就混熟了,阿岁栖子的张口就来。
江泛予抬眼看了一眼陈岁桉,发现他也看向自己,似乎在等她的答复。
“我们才刚相识。”她停顿片刻,推敲着说辞,“连名带姓称呼,貌似显得陌生冷漠了些。”
“那干脆跟我们一起喊他‘阿岁’呗。日子还长,慢慢就熟啦。”程栖一把揽过身旁那人的肩,虽被陈岁桉侧身避开,却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说。
“别看他平日里说不上几句话,老古板似的。”
陈岁桉听得眉心一跳,“你要是不会说话就别说。”
“会说,会说,等我说完下半句。”程栖哥俩好地凑过来,“可我们阿岁心地是极好的,尤其掌管所有假条,一定不介意周五下午也赏我一张的,是吧班长。”
“一周就那一节音乐课你还要逃课。”方桃抬手拧了他一下。
程栖“嘶”了一声,闪躲到陈岁桉身后,小声咕囔,“反正我从小五音不全,学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回家帮忙……”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轻如蚊蚋。
“你说什么,刚才没听清。”方桃问。
“没什么没什么,”程栖赶紧转移话题,“阿岁给我一张请假条呗。反正老刘又不查。”
陈岁桉半倚着观众席的不锈钢栏杆,身形被阳光拉得清长。他目光淡淡扫过来:
“抱歉,因公徇私的事,我不做。”
“好你个阿岁!你将来合该去当警察才是。”程栖举起的拳头在对上对方视线后,又讪讪改为拿小拳拳捶你胸口。
画面太美,众人简直没眼看。
“阿岁,你不仁,可别怪我不义了。”他朝女孩们凑近,压低声音,开始揭陈岁桉的老底:
“你们是不知道,这两周军训不是强制要求住宿么,阿岁一回到宿舍里不是捧着计算机竞赛题,就是看语文老师推荐的那些冷门名著。”
“连我带的游戏机看都不看一眼,活得像个清修的小道士......唔!”
程栖还没说完,嘴就被陈岁桉捂住了
“唔?阿碎,你捂偶的醉偶也要嗦......”他含糊不清地抗议。
两个小姑娘被逗得直乐。
5. Chapter 3
江泛予记得读初中时,各科老师总用同一套说辞鞭策他们:
“等你们上了高中,根本没人会天天盯着你们读书学习。全凭自觉,老师上完课就走。有时你们去办公室找老师问题,甚至还找不到人影。”
现在看,初中老师们的嘴大概开过光。说没人盯,就真没人盯了。
江泛予其他科目都还算得心应手,唯独地理一科,学得她眼前发黑,脑子懵懵的。
初中会考那点地理知识,早就在考试结束后打包还给了老师。
地球自转公转、经纬时差这些,她总是绕不清,像缠乱了的丝线,越理越乱。
真真是应了句老话:剪不断,理还乱。
方桃恰恰与她相反。她地理测试常常拿到满分,甚至能徒手画世界地图,化学却学得稀碎。
每次她试着给江泛予讲地理时,时常把两人一起绕进去。
江泛予指着课本的图,“为什么这条经纬线要画在这里?”
方桃攥着笔杆,“嘶,好问题。我说我是凭感觉写的,你信吗?”
过来旁听的程栖瞳孔震惊,不是,还能这样教?
一天下来,这等“学术交流”的惨状,陈岁桉和程栖实在昧不了良心继续观望下去。
两人相视,心里自有定量。
乐于助人是好事,但是不能误人子弟。
搁天上午,下课铃一响,程栖瞅准时机,捧着化学书冲到方桃面前。
“桃啊,地理放心交给阿岁去小鱼讲吧。来来来,让小的给您老讲讲这个摩尔质量……”
“你干什么,我俩还有题没探讨完呢。”方桃想转身继续给江泛予讲题,愣是被程栖手动扭了回来。
“让他俩讨论去。来,我们看这道题。”
……
另一边,陈岁桉将自己的地理笔记本推到江泛予面前。
笔记本干净工整,重点还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清清楚楚。
不得不说,在给人补课这一方面,陈岁桉做的甚至比某些水课老师要好很多。
他事前会问江泛予哪里没想通或是不明白,
然后顺着她卡壳的点,把这章的知识框架拎起,将那些艰涩的概念揉碎了,一点点讲给她听。
要是见江泛予盯着题目迟迟不下笔,他也不催促,只是换个角度再讲一遍。
顺道拈来几道经典例题,像搭台阶一样,引着她一步步往上走。
讲完核心知识点,他还不忘精选几道对应不同考点的题目让她练习。
有次程栖凑过来旁听五分钟,离开时啧啧称叹:“阿岁,就你这水平,以后不去考教资真是教育界的一大损失!”
陈岁桉没接他的调侃,他看向正对着一道错题较劲的江泛予,语气平和:
“你地理底子不差,就是容易想太多,一脚踩进出题人挖的坑里……别认死理,不然容易绕不出来。”
“嗯嗯!好的,小陈老师。”江泛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提笔解题。
陈岁桉视线落在她垂落到书桌前的发丝,手指微蜷缩了一下。
随后从桌面收回手,规规矩矩地放到桌下。
—
班里同学混熟后,都爱往江泛予身边凑。小姑娘开得起玩笑,性格爽利,偶尔还能反手噎人一句。
某天晚自习的大课间,大家学得都有些疲乏。不知谁先摸出了一副飞行棋。
后排几个爱凑热闹的同学也围过来,输得抽卡接受惩罚,一时间气氛一下子活跃许多。
“江泛予,来来来,该你了!”戴眼镜的男生憋着笑,把一叠卡牌递到江泛予跟前,“随便抽一张。”
“小鱼,千万别抽到跟我一样的啊。”方桃一边接过程栖递来的湿纸巾,一边擦着脸颊上明显的桃子卡通图案。
“方桃你耍赖!说好顶满三分钟的,”眼镜男说,“你怎么擦了。”
“谁耍赖啊,柏文。时间到了!我掐着表呢!”方桃理直气壮,“不信你问程栖。”
她戳戳正傻乐的程栖,对方立马开团秒跟,“我作证,已经到点了。”
“行吧行吧,来来来,江泛予抽一张。”
江泛予随手抽出一张,方桃凑过去念出声:“绘画卡,请让左侧的人在你脸上随意画一个图案,大小不限。”
“小鱼,你这手气跟我真是不相上下,”方桃哭笑不得,目光扫向她左边的人,顿时意味深长地咂嘴,“啧啧啧。”
见在左侧站着的人后,江泛予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班长大人,手下留情啊。”
幸好是陈岁桉。
诶?等等,为什么她要用幸好?
江泛予搞不清楚为什么只要她见到对方是陈岁桉,她心里莫名多了分安定。
就好似她身体的防御机制已经把陈岁桉归为自己人的行列。
陈岁桉“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放心。”
有人递来一盒彩色笔,他在江泛予的注视下从中挑出一支红色。
少年倾身靠近时,带着皂角的干净气息和一点清凉的薄荷味,像夏夜的风。
江泛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她眨眨眼,盯着他拧开笔盖,动作从容。
“垂眼。”他声音压得低,清凌凌的,又莫名温和。
江泛予“噢”了一声,她乖乖地垂下眼眸,盯着对方的外套拉链发呆。
外套拉链处系着一个红绳。
江泛予识得它,一般是长辈送给家里小孩,用来保平安的。
看来,他家里的人很爱他。
对方温热的手指拂开她的额发,笔尖落下凉而细腻的触感,在皮肤上缓缓移动。
不过几秒,他收起笔,指尖轻点她的额头:“好了。”
“画的是什么?”见陈岁桉摇头未言,江泛予转身问方桃,“桃子,阿岁画了什么。”
“我看看。”方桃看了一眼,转身就给旁边正咧嘴笑的程栖一胳膊:“你看看人家班长画的!你再瞅瞅你给我画的傻桃子!”
“桃子怎么了,多可爱多适合你!”程栖边躲边笑,俩人又开始斗起嘴来。
江泛予如同找不到花蜜的蜜蜂,转着圈问围观的同学。
平时最爱起哄的这帮人这次都统一口径似的,光笑不说话。
弄得江泛予更好奇了,恨不得立刻找块镜子照一照。
还没等她找到反光的东西,最后一节晚自习铃声响起。
回到座位,她捂着刘海凑近陈岁桉,用气声问:“班长大人、阿岁,你到底画了什么呀?”
陈岁桉侧过头,语气里是逗人的意味:“你猜。”
“范围太广了,给点提示。是小动物?还是水果?总不能是条红鱼吧?”
“不对,如果真的是红色的鱼,那应该锦鲤吧?”
少年盯着她眉心处鲜艳的一抹红,它显眼到薄薄一层刘海都无法将它遮盖住。
他轻轻吐出三个字:“是奖励。”
“奖励?”江泛予不解。
什么奖励?对谁的奖励?
—
刘严踱进教室时,班里那点小躁动还没来得及完全平息。
他目光扫过全班,精准地定格在几个“花脸”学生身上。
“柏文,怎么就一个晚上没见,你这脸是准备进军美术界了?”
几个学生没憋住,笑出声来。
埋头苦做语文阅读理解的柏文抬起头,他扶了扶下滑的眼镜,腮边的两只墨色小乌龟实在让人忽视不了:
“老师,您不懂。这是一种新型的行为艺术,旨在表达对理科思维严谨性的……额。”
他说到一半卡壳了,实在编不下去。
他同桌看他一眼,精准狠地补充了后半句,“另类诠释。”
周围顿时爆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大笑。
刘严的嘴角最终也没绷住,他拿人没办法地笑着摇头,一一看向花脸。
他目光转到江泛予脸上:“看来江泛予这个,倒是手下留情了。”
不知道自己额头处画的到底是什么的江泛予更好奇了。
他走到讲台边,敲了两下桌子:“还有二十五分钟放学,知道大家学一天都累了。物理题有不懂的同学可以上来问我。其他的自己看书,复盘巩固一下今天的内容。”
趁着班里恢复窸窣的学习声,江泛予悄悄将窗帘拉开一丝缝隙。
窗外浓重的夜色成了最好的镜面,她也终于看清了额头上的图案,是一枚线条简练的小红花。
透过镜子,她和另一个本不该出现在玻璃上的视线对上了。
她心头一跳,倏地转过头。
陈岁桉正支着头看她,眼里的笑意漫不经心,又明晃晃的,仿佛在说:“终于发现了。”
两人视线撞个正着,她耳根微热,见他唇形微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奖励你最近做题正确率非常高。”
—
十月悄至,南起的天空高远了些,风中终于掺入一丝令人舒爽的凉意。
这座名副其实的旅游城市似乎从不知何为淡季。一到节假日,更是游人如织,喧嚣漫城。
国庆七天长假,江泛予早早写完作业,在家闷得快要生出蘑菇。
唐歆是钢琴老师,她的学生趁假期来家里补钢琴课。
江理全也带了朋友家的几个孩子在书房开起小灶,给他们补数学。
家里琴声与讲课声交错,反倒显得她无所事事。
假期第四天,下午总算迎来片刻安宁。江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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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从衣柜里随手扯件咖色格子衬衫套上,把手机塞进兜里。
“妈妈,我出去逛逛,再在家里闷下去要长蘑菇了!”
唐歆站在玄关处,看着她换鞋,叮嘱道:“注意安全,别跑太远。”
江理全从兜里掏出三张红钞和些许零钱递过来。
“电影院上了新影片,有喜欢的就去看。回来时记得拐去花店,买束花。”
“知道啦,白桔梗嘛,妈妈的最爱。”江泛予看了眼自家老婆奴十足的亲爸,把钱揣好。
她家离巨大的“三寻口”商圈不远。
江泛予站在公交站台上没等多久,169路双层巴士缓缓驶入站台。
这几年新换的双层巴士是她最爱。
她习惯上二层,坐在最前排的座位,有种整辆车由她掌舵的感觉。
不过,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怎么着,她总觉得车身微微倾斜,一路悬着心,生怕它会侧倒下去。
司机开得颇有些豪迈,转弯时几乎甩出漂移的架势。
车开得快且晃,江泛予微蹙眉,她撕开薄荷糖含进嘴里,硬糖被舌尖卷起,和贝齿轻碰撞。
清凉薄荷压下去晕车带来的阵阵不适感。
低扎的丸子头有几缕碎发散下,与白色耳机交织在一起。
【属于风那就去飞翔吧。】耳机里的音乐声传来。①
她望着窗外后退的行道树与熙攘人群,想起昨日听妈妈的学生提起附近有家不错的精品店。
反正闲来无事,江泛予索性下车,沿着街道慢慢寻找。
刚走完一首歌的时间,一滴雨猝不及防落在脸颊,紧接着三四滴迅速跟上。
南城的雨总是这样任性,说来就来,晴空之下也常降太阳雨。
江泛予抬手遮在额前头发,小跑着躲进一家敞着门的书店屋檐下。
刚站稳,大雨倾盆而下,厚重的打在屋顶、地面。
雨幕厚重得几乎隔绝了视线。
幸好躲得及时。
她有些发愣,耳机里的音乐早已被雨声盖过。
江泛予正要低头关掉音乐,有人轻拍她的肩。
她回过头,倏然撞入一双沉静的眼眸里。
【是他啊……原来他在这里。】②
歌曲刚好唱到这一句,江泛予心尖一跳。
一阵湿漉的风掠过,轻轻掀起她额前的碎发。
“阿岁!”
“同桌?”
显然对方也对在此处能遇到她有些惊讶。
“先进来,站这儿会淋到雨。”陈岁桉的声音温和,身上那件水洗藏蓝格子衬衫衬得他肤色更白。
袖子随意挽到小臂,推门时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微微突起。
他推开玻璃门,檐下悬挂的纯白风铃随之清脆作响。
铃声撞碎在淅沥雨声中,意外地好听。
—
江泛予接过陈岁桉递来的热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
他穿着米色工作围裙,带子松松垮垮系在后腰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服,穿在他身上却莫名有种干净的少年气。
纸杯水温正好,他刚想说什么,收银台已有顾客等候。
“阿岁,你先忙,不用管我,我去看看有没有要买的书。”江泛予小口喝着纸杯里的水,环顾着四周环境。
她在进来时特意留意了一眼店名:云深书店。这名字让她一下子联想到云雾缭绕的山林,清幽之意扑面而来。
书店不大,却五脏俱全,处处透着雅致。
原木书架分类清晰,暖光撒在每一本书上。
最里侧,有一整面墙被改造成明信片墙,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心事。
不同的笔迹诉说着不同的故事。
江泛予踱到武侠区,仔细找了一圈,仍没见到《神雕侠侣》第三部的踪影。
她初升高的暑假把前两部看完了,但迟迟没找到哪里有卖第三部的。
行吧,看来这本书的大结局她得再等一段时间才能看到了。
—
雨下得密又急,雨水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水痕。
坐客区,江泛予托腮望着窗外雨景出神。
阿岁怎么在这?
是兼职吗?
可是印象里,阿岁家境看起来并不拮据,完全不像需要课余打工的样子。
要不要问一下?
可是这样太贸然无礼了,万一会伤到对方。
不问了,谁还没点不想让同学知道的私事。
江泛予正胡思乱想间,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两下,是妈妈发来的短信。
她低头回复完,刚按下发送键,一只修长的手,带着一丝熟悉的清香,在她眼前晃了晃。
6. Chapter 4
“在想什么?”陈岁桉走到她身边坐下。收银台换人值班,他暂时得了空。
江泛予望着窗外出神,闻声回过神来,弯起眼睛随口答道:“在想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昨晚看天气预报,说是会一直下到晚上。”
一听要下到晚上,江泛予拖长音调重复了一遍:“要下到晚上啊……”
完蛋,忘记带伞了。
“刚才看到你在武侠区站了一会儿,”陈岁桉语气自然,“是在找什么书吗?”
江泛予微微一怔。他刚才……一直在注意自己?
“想找《神雕侠侣》第三部,可惜没有。”她语气里带着些遗憾,“就差这一本就能看到大结局了。”
这套书最近很受欢迎,前几天也有人来问过陈岁桉,系统显示缺货。
他正要说什么,门口的风铃轻轻响起,一道温和的嗓音传来:“岁桉。”
两人齐回头,只见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站在不远处,气质儒雅。
“闻叔。”陈岁桉站起身。
“不是说了高中课业重,放假不用特地来帮忙吗?”被称作闻叔的男子语气关切,“连萧然要来帮忙我都让他回去了。”
“你们本来学习就辛苦,好不容易有假期,就应该在家里好好放松才是。”
“功课都完成了,不耽误。”陈岁桉说。
“你啊,从小就懂事。闻叔倒希望你没那么懂事,跟萧然那臭小子一样,整天乐呵的,多好。”
闻霁宇拍了两下陈岁桉肩膀,目光转向一旁的江泛予,“这位是?”
“这是我同桌。”
“叔叔您好,我是陈岁桉的同班同学,江泛予。”她连忙自我介绍。
“小同学你好。”闻霁宇以笑回应。
—
窗外雨声渐疏,江泛予见状,正要开口告辞,陈岁桉拉住她的手腕。
“等下。”
他转向闻霁宇,问,“闻叔,店里还有《神雕侠侣三》的库存吗?”
“我记得这书卖得还蛮快,”闻霁宇略作思忖,“畅销的读物我应该留了几本......”
他喃喃道,随后示意二人随他走向后方仓库。
铁架林立,书册整齐堆放,闻霁宇打开一处收纳柜,取出两摞书平铺在桌面上。
江泛予一眼看见被压在最底下那本心心念念的小说。
“正好岁桉你来了,”闻霁宇指着这些书说道,“这些是特意给你留的,有高中教材,还有最近卖得不错的课外读物。”
他语气温和:“本来打算开学前给你送去,这样你也能用到。没想到萧然奶奶前阵子摔伤了,这两个月一直在医院照顾,就没顾上。”
自打书店开业,闻霁宇刻意留意顾客家长买的图书,遇到畅销的教辅书或是课外读物,不忘记拿两本放收纳柜里。
一本给自家儿子,一本给虽非亲生、但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陈岁桉。
许是怕少年又不愿意要,闻霁宇利落地将两摞半米高的书搬上小推车,推到书店前厅:
“下班我开车送你回家,顺道捎着这些书。这些书怎么处理,决定权交给你了。”
他拍两下少年肩膀,对他很是放心。
“你和同学聊吧,叔去忙去了。”
江泛予站在一旁,虽是外人,但也将这番对话听明白了七八分。
“闻叔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他儿子也在南中,隔壁二班班长。店里忙时,我会来帮忙。”陈岁桉说。
“这样啊。”江泛予点头,脱口而出,“我一开始还以为店长是你爸爸。”
陈岁桉递书的手一顿。他眨眨眼,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悄然敛去,把小说轻轻放在她掌心:“不是。”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下抿。那句话说得太轻,轻到江泛予瞬间就察觉到了什么。
她好像说错话了。
……
直到很久以后两人在一起,讲起小时候的事情。江泛予才后知后觉那天他神情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原来有些人早在很小的时候,早已经历过不属于他年龄段所该承受的苦难。
被迫学会和最亲的人告别,夜深人静时独自缝补着心口的伤。天亮后,依旧是那个沉稳懂事、人人称赞的别人家的小孩。
陈岁桉执意不肯收书的钱,只说借花献佛,把它当作送给她的国庆礼物。
—
时间不早,江泛予索性放弃原本去精品店逛的计划。
她从书店出来,看向周围的景观。说实话,路痴本痴的江泛予压根不记得附近的公交站在哪儿来着。
正当她打算闷头乱走,碰碰运气时,清脆风铃声响起。
她回头看去。
陈岁桉换下工作服,与方才不同的是头顶多了一顶与衬衫同色系的藏蓝帽子。
“刚好想出来透透气,家离这儿近吗?我送你回去。”
他撑开透明长柄伞,把江泛予揽在伞下。
江泛予报出家里地址,得知她是乘坐公交车来后,陈岁桉想了几秒,“我知道这个站牌。走吧,我带你去。”
梧桐叶被秋雨打落,轻轻飘进路面积起的水洼里,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
两人并肩走在雨声中,伞下自成一方安静的小天地。
“同桌。”陈岁桉在长久沉默里开口,声音融在雨里显得格外清润,“文理分科,你打算选什么?”
江泛予其实文理均衡,两者非要选择一个的话,她会选后者。
她心里也再清楚不过,陈岁桉一定会选理科。
“我选理。”
她明明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追问,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你呢?”
“理科。”
169路公交车缓缓驶来。江泛予笑着说:“那以后可要多多请教你了。”
“随时恭候。”
风吹动陈岁桉额前的碎发,对方垂眼看她。
那一瞬她忽然觉得,她书本上看过的温润端方的少年仿佛就走到了眼前。
陈岁桉向她靠近一步,将手中的伞递给她,“拿着吧。”
见她似要推辞,他眼里泛起清淡的笑意,看似在开玩笑:“我的家教可不允许我看着女孩子淋雨无动于衷。”
“开学见,小鱼。”
“开学见。”
江泛予朝他挥别,登上公交。
车缓缓启动,她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透过模糊的玻璃看见少年压低帽檐,身影无畏地冲破细密雨丝,向前奔去。
—
国庆假期后的晚自习结束,放学铃声敲响沉寂的夜晚。
走廊上顿时涌动着喧闹的人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江泛予正低头将文理分科表仔细折成四方形,放进书包里。
“小鱼!”方桃快步走来挽住了她的手臂,语气里带着些许急切:“你决定选文还是选理了吗?”
这些天刘严反复强调分科的重要性,各科老师也或明或暗地表示“理科前途更光明”。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力。
“我选理科。”江泛予转头看向好友,“你决定好了吗?”
方桃低头摩挲着手中的表格,声音低落,话里话外满是纠结:
“没有。我在想,如果我选文,就要和你们分开了。我不想去没有你们在的新班级。可是我实在不喜欢理科……”
她声音越说越小,嗓音快哭出来。“好纠结。”
人生总要面临诸多选择与被选择,而此刻的文理分科,是他们人生道路上要做出的一个选择。
许多人把它看作是一个岔口,一步错,步步错。就好像天会因此塌下来,人生会因此完蛋。
但当他们真正长大,再回过头来看时,会发现,他们视如无比重要的分科其实也只是漫长人生的一个小节点。
......
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透过梧桐枝叶。
“桃子,”江泛予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我们不会因为分科就分开的。大家还在同一个校园里,下课了随时都能见面,周末也能约着一起出去呀。”
方桃苦着脸,靠着她肩膀。
“叮铃铃铃。”清脆的车铃声传来。
两人回头,看见陈岁桉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程栖正笑嘻嘻地探头朝她们挥手。
陈岁桉握住刹车,程栖整个人往前一倾,脸差点撞上陈岁桉的书包。
“哎哟!慢点慢点。我这英俊的脸庞可不能有一丝擦伤。”程栖双手夸张地扶了下后座,随即从后座跳下来。
江泛予和方桃两人相视,默默偏开头。画面太美,依旧没眼看。
两男生一左一右走到女孩们身边。
“桃子妹妹,”程栖察觉方桃情绪依旧不高涨,知晓原因的他声音故作轻松,“明天就要交分科表了,你选文还是选理?”
没等她回答,他又飞快接道:“当然,作为你的化学补习老师,程老师在这要说一句:不论你选什么,咱们都是能天天见的!”
“给你美的,教我几天就想当我老师。”方桃思绪被他带偏,作势要拍他。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等等等。”程栖在方桃威迫的眼神下语速飞快,“让我说完。”
“你快点!”被这一闹,方桃心情莫名好了一大半。
“少年!”程栖换上播音腔,难得正经起来。他深沉地拍了两下方桃的肩。
“要勇敢追随内心的声音,心之所向,素履以往!”随后把手握拳做话筒,举到陈岁桉唇边,“接。”
陈岁桉的目光原本落在江泛予身上,被点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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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懒懒地掀起眼皮看过来。他面无表情,念稿子似的机械说道:
“不论当下你做什么选择,只要听从内心,都是最正确的选择。毕竟,明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
程栖在一旁小声提醒,“记得比个爱心。”
陈岁桉绝望闭眼,抬起双手在胸口比划一个爱心。
是不是强制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噗。”方桃没忍住笑了出来,“程栖你俩搞什么呢。”
江泛予捂着嘴乐,一抬眼,正对上陈岁桉看过来的视线。
她连忙收起笑容,低头假装在看地上的石子。
但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两人跟唱双簧似的“朗诵”,嘴角还是止不住地上扬。
“好笑就笑吧,我也觉得有些过于正经了些。”陈岁桉语气里满是拿人没办法的无奈。
“阿岁,你在某些方面已经成功和程栖同质化了。”江泛予调侃道。
“这是在夸我吗,同桌?”他问。
江泛予还真仔细思考起这个问题,程栖性子跳脱,疯起来是真疯。
陈岁桉与他性格相反,甚至身上有着与他年龄段不相匹配的冷静和责任感。
江泛予记起假期时闻叔对陈岁桉说的话,【闻叔倒希望你没那么懂事,跟萧然那臭小子一样,整天乐呵呵的。】
“是在夸你。”江泛予仰头,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的说。
对方唇角勾起,凑近了些,却始终没有越过两人之间安全距离、让对方感到居高临下的冒犯感。
他停在一个恰好能让他看清眼前小姑娘眼底倒影的距离,望着她的眼睛,嗓音含笑,“谢谢同桌,这个夸奖我收下了。”
—
方桃最终追随内心,选择她所热爱的文科。
分班考试结果出来后,两人挽着手到一楼公告栏前确认班级。
两个文科尖子班,三个理科尖子班。好在文理尖子班都在一楼同一层,相隔并不远。
红榜上的名字密密麻麻,却清晰地划出了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
江泛予费劲地从人群中挤回原来的教室,迎面撞上几个陌生同学投来的目光。
她愣了几秒,才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真的分班了。
之前和她共处一个半月的同学也做出各自的选择,七班再也没有聚齐的可能。
“咦?我的书呢?!”回到自己曾经的座位,她发现桌上那摞熟悉的课本早已不见踪影,扉页上写着别人的名字。
“我刚看见陈岁桉从后门搬了一摞书出去,”一个还没离开的原班同学说道,“来回好几趟呢,我还琢磨他一个男生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搬……”
“原来是帮我们小鱼搬的呀。”另一个人在一旁笑着打趣。
江泛予耳根一热,顿时说不出话来。
来都来了,她走到前桌,抱起一小摞书到文科四班,放在方桃的桌子上。
等江泛予走到新班级门口,教室里喧闹一片,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交错在一起。
她站在窗外向内望,目光很快定格在右侧第三排靠过道的男生身上
那人正低头专注地擦拭桌面。
他脊背挺得笔直,清隽背影像一棵挺拔的白杨。
擦完桌子,少年将一摞书整齐地码进桌肚。
书本摆放的方式,和江泛予原来的习惯一模一样。
最上面是作业本,其次是主科课本、小科课本、最后是各科配套的大本练习册。
“阿岁!”江泛予小跑着冲到后排,将刚从便利店买来的冰水递到他面前,杏眼弯成月牙:“好巧,我们又是同桌了!谢谢你帮我搬书,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矿泉水的瓶身上蒙着一层细密的水雾,陈岁桉接过,指尖沁上一片清凉。
他先是拧开另一瓶,自然地递回给她。
“小事。”他声音很淡。
就在这时,程栖抱着一摞书冲进教室,“哗”地一声全部堆在桌上。
“阿岁!小鱼!要是打预备铃我还没回来,你们俩先帮我塞桌兜啊。拜托了!我去帮桃子搬书了!要不然就来不急了!”
他火速说完后风风火火地跑出教室,留下桌上一堆书和夹在书里要掉出来的水笔。
教室里喧闹的人声依旧不减。陈岁桉看着他前方那堆摇摇欲坠的书,没说话,伸出手将它们扶正。
真等程栖回来,他自己才是来不急收拾、火烧屁股的那个人。
“一起吧。”江泛予把程栖掉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递给他。
“好。”
陈岁桉按照科目和大小一一将书本归拢。江泛予清理着桌肚里上一个人留下来的空笔芯。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
他们的影子靠得很近,宛如一个完整的整体。
7. Chapter 5
刘严拎着教案踏进一班教室的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
紧接着,几声压不住的“卧草?!”从不同角落炸开。
“老刘,还是你教我们啊!”后排一男生激动地从座位倏地站起来。
“惊喜吧柏文,你化学还是落到我手掌心里了。”
刘严笑着等大家平复心情,他摆手示意大家压低欢呼的音量,“有些同学们我看着很是眼熟啊,十分理解和老朋友见面的感觉。
“当然了,咱们小点声,别打扰到隔壁班在上课。”
“台下也有生面孔,我叫刘严,是大家的化学老师兼班主任。在座的都是十分优秀的人,恭喜大家进入一班这个大家庭。如果不出错的话,往后三年我都会陪着大家一起度过。”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希望大家定好目标,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刘严重新做完自我介绍后,无缝衔接地开始讲化学新课。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尖子班的节奏快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讲课速度、作业量、考试频率,一切都以倍速推进。
好在江泛予适应能力强,偶尔遇到难题,还没等她去找老师,题就被同桌陈岁桉详细地讲解了一遍。
班里的氛围也日渐熟络,偶尔会有分科前的同学来门口找人,方桃就是常客之一。
十一月底的某天晚自习下课,方桃揣着语文老师划的重点资料出班,刚到一班门口就被守株待兔了一波。
“桃子妹妹,你是不是忘了,”程栖懒洋洋地倚在门框边冲她打招呼,眼里带着调侃的笑意。
“小鱼同桌可是年级第一,语文作文次次考试后被印去全年级传阅。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需不需要资料啊?”
“想得美!”方桃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把多打印的两份资料拍进程栖手里,“再说了,哪次资料少你的了?”
见江泛予出来,她拉起对方的手朝小卖部的方向跑去。
程栖回到座位,瞧见陈岁桉扭头望着教室外出神。
他顺着对方视线看去,刚好看见两个女孩挽着手并肩走在夜色中。
路灯将梧桐树的影子投在她们身上,她们就那样一步一步,踩过明明暗暗的光影朝前走去。
“回神了,人都走远了。”程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将其中一份资料放在他桌上,“桃子给的小鱼的。”
陈岁桉接过资料,安静地将它和自己手写的笔记叠在一起。
资料在上,笔记在下,工整地放在江泛予的桌面上后,垂眸演算理综题。
江泛予回到座位后才发现这份意料之外的“礼物”。
纸页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挺拔清晰,条分缕析地标记着她这几个月来问过陈岁桉的各科所有薄弱知识点。
对方甚至细心地按重要程度做了分级整理,右侧专门列出一栏记录必须掌握的公式,还特意标注出她期中考试中失误频繁的题型,提醒她避免再次丢分。
她望着密密麻麻、记得详细的笔记,心头一暖。刚要开口,上课铃抢先一步响彻教室。
“阿岁……”她用气音唤他。
陈岁桉笔尖一顿,转过头来。
小姑娘半张脸被资料挡住,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谢谢你!”
她眼睛弯成月牙,灵动得像从古画里溜出来的小精灵。
陈岁桉唇角微扬,用水笔笔帽轻敲她的额头,声音压得低却清晰:“这次期末考试,该你露锋芒了,同桌。”
“一定!”
—
十二月初,南起市的气温骤然跌落。寒风一起,街景萧瑟,残留在树枝头上的几片枯叶飘飘然落地。
江泛予是典型的怕冷不怕热。盛夏三伏天,她裹着防晒衣也清清爽爽,极少出汗。
可一到冬天,只要天气稍一转凉,加上南方地区的冬季本就偏湿冷,江泛予手脚率先冰凉下来,活像个预报冷空气袭来的人工气象局。
每天上学,她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套在校服外的长款羽绒服、厚厚的毛线围巾、遮住额耳的帽子,再加上一双绒手套,整个人显得圆鼓鼓的,走起路来像一只乖巧憨憨的小企鹅。
同为走读生的陈岁桉常比她更早到教室。
她每次推开班门,总能看见他坐在位子上。
少年背影挺拔,不是在背英语单词,便是默写理综公式。
门咯吱一声响,对方抬头看她来的座位,“早上好呀,阿岁。”
“早上好。”
两人之间渐渐养成一种无声的默契。
只要陈岁桉在,她的水杯里永远有接好的热水;
她摘下的围巾,对方会自然地接过去挂在自己椅背,含笑看她费力地脱下厚重的羽绒服,听她一边搓手一边咕哝:
“早啊阿岁,今天真的好冷。你敢信,我穿了五层衣服……”小姑娘掰着手指数自己穿的衣服件数。
她面前的少年,就这样停下笔,手支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听她细细道来。
—
月底某个上午的第二节课,老刘正讲解着复习重点,教室里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我靠!家人们!下雪了!”
江泛予立刻转头望向窗外。
她的位置靠窗,此刻刚好看见漫天雪花如鹅毛般簌簌落下,纷纷扬扬地将正红色屋顶覆盖。
白与红鲜明颜色对比,雪花将整个校园温柔包裹。
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着的惊叹,几乎所有学生的心思都被窗外这场猝不及防的大雪悄悄勾走了一半。
毕竟,南城市三年不见得会下一场雪,更别说下这样大的雪。
“阿岁!快看——”江泛予忍不住回头,拉长的尾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
对方很配合地寻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此刻,雪越下越大,宛如天幕倾落,绵密不绝。
“我去,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程栖望着窗外喃喃道,随即又兴奋起来,“下课就去找桃子!”
刘严也看出来了班内学生的心思不在这,他拍两下手,试图将学生们飘远的注意力拉回来:
“来来来,孩儿们,看我!先把注意力放我这儿几分钟。”
他快速地把学生们需要重点复习的知识点串了一遍,给学生预留出在教室内看雪的时间。
他带有些宠意地看着一张张望向窗外的脸,他们眼睛里盛满纯粹的光亮,是对未知的好奇,也有对美好的向往。
是独属于少年心气的眼神。
下课铃刚一敲响,全班如同出笼的鸟儿般轰地涌了出去。
刘严笑着退到讲台边,给这群“见雪就疯”的孩子们让出通道。
“老刘,一起去看雪呀!”程栖想上前拉他。
刘严只是笑眯眯地摆手,目送他们融入走廊的喧闹中。
四十分钟的大课间,走廊早已挤满了看雪的学生。
有人跑到露天处,任凭雪花落满发梢。也有人从矮灌木上捧起雪,搓成小球与朋友嬉笑打闹。
江泛予侧身挤到走廊与露天的交界处,挨着承重柱探出小半边身子,把手伸向漫天飞雪。
几片雪花悠悠地落在她校服袖口处,与此同时,掌心传来转瞬即逝的沁凉。
她拿出一直放在书包里的便捷相机,打开录像模式,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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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这场难得的雪白之地。
“小鱼!来打雪仗啊!”雪幕中,方桃戴着嫩绿色卫衣帽子突然闯入取景框,站在空地上朝她用力挥手。
下一秒,一个雪球就精准地砸在她的后背。
“程栖!你给我等着!”
“小鱼快来!咱们一起搞他。”
“来啦!”江泛予笑着想拉陈岁桉一起加入,一扭头却发现身边空了。
正四下张望时,一只有力的手轻轻拉住她的衣袖,带着微喘的气息:“小鱼,看。”
江泛予转身的同时,相机的视角也从雪景转到了她前方。
陈岁桉不知从哪里闪现出来,他鼻尖冻得泛红,眼眸却要比任何时候都亮。
他额前黑发被寒风吹乱,整个人褪去了平日里的沉静,像雪后初霁的松林,又像一座悄然苏醒的火山,在此刻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滚烫的少年心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掌心大小的雪人递到她面前。
那雪人做得极其精致,两粒细小的自动铅芯嵌作眼睛,树枝成了手臂,甚至用叶片点缀成小小的衣裳。
“阿岁你也太厉害了吧!”江泛予虚虚地捂嘴惊呼,声音清澈地荡开在风雪里。
她如同捧着珍宝般将小雪人安置在窗台,为防止雪人快速融化,甚至特地跑去捧来新雪围在四周。
相机镜头再次对准了这份礼物,随后缓缓上移,框住她前方的少年。
画面里,江泛予悄悄将手虚映在陈书桉脸颊旁,视觉偏差下,就如同她托住了陈岁桉的脸。
毫不知情地陈岁桉透过镜头望向她。
“铛铛!这雪人是阿岁堆的!我很喜欢!”
后来,当她打完雪仗归来,窗台上的雪人早已融化一半,树枝手臂孤零零地躺在水痕中。
她望着雪人残存的轮廓,心里漫上一阵难过。
美好的事物往往不能长久,只在一瞬间。
陈岁桉安慰她说:“还会再下雪的,那时候我再给你堆小雪人。”
“一言为定。”
—
这场大雪过后不到一周,期末考试如约而至。
正所谓严师出高徒,陈岁桉本着不让问题过夜的原则,愣是给江泛予把基础打扎实,能力拔高了一大截。
她的名字如愿挤进年级前二十。“陈岁桉”这三个字依旧稳稳挂在红榜最顶端,是那个所有人都仰望的第一名。
江泛予在纸上无意识地写写画画,悄悄数着他们之间相隔的名字。
下一次,她想离他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好。
她不清楚心底这种莫名的动力究竟是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想要自己能够与之齐肩。
她最终也没弄清楚所以然,只把这总结为兴许她本就好胜。
江泛予拿出手机,输入他留给她的号码,认真编辑一条短信:
【C37H76·鱼:报告阿岁老师!这次化学我没有拖后腿。谢谢你的辅导啦!】
没过多久,消息提示音清脆响起。她立刻放下书点开手机:
【阿岁:与荣有焉。不过,可别忘了最大的功臣在于你自己。】
明明只是短短一行半文字,她的脑海却下意识响起对方的声音。
是一种温和而沉稳的语调,带着真诚的欣慰,又含着恰到好处的谦逊。
江泛予抱着手机忍不住笑起来,雀跃地跑下楼,经过客厅时抱住唐歆亲了一口,“爱你,妈妈~”
随后又从玄关处拿了一包猫粮:“我出去喂外面自由的小猫啦~”
“这孩子,怎么高兴成这样?”正在客厅撸猫的唐歆看着女儿像一阵风似的从她跟前掠过,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8. Chapter 6
寒假刚开始,江泛予拿出台式日历。她伏在书桌前,将学习计划列得清清楚楚,甚至细致到每个时段该做什么。
A4纸从一开始的空白到最后画满方格,每格内都做好规划。
傍晚时分,她将计划表贴在书桌前的透明白板处,端详片刻,打算出门去书店买几本教辅书。
前些日子,唐歆去北京出差,带回来不少奥运纪念品。她特意多买了一些,好让江泛予挑些喜欢的送给朋友们。
江理全一边给鱼缸换水,一边抬头对江泛予说:“闺女。明天我出门刚好路过书店,顺道帮你把想买的书买来?”
“不用。”江泛予摇摇头,小心地将一个陶瓷的福娃妮妮挂坠和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塑小玩偶装进口袋,“我正好今天想出去走走,顺路……给一个朋友送点小礼物。”
她声音轻了下来,像是自言自语:“不过也不知道他在不在那里,碰碰运气吧。”
唐歆抱着只布偶猫走过来,眉眼间带着温和的好奇:“是要送给哪个朋友呀?”
她怀里的布偶猫被养得毛发锃亮,舒服地在怀里发出呼噜声。
“我同桌,就是今年的中考状元陈岁桉。这学期他一直抽空帮我讲题。”
江泛予在便签上记下要买的教辅书名后,rua了一把朝她晃尾巴的布偶,“芙芙,怎么感觉你又圆润了一圈?你现在是一只芙芙猪,要多运动知道吗?”
“喵~”被叫嘻嘻的布偶猫仿佛能听懂人话似的,从唐歆怀里跳到红木地板上,在客厅里来回跑酷。
“是那孩子啊,”江理全停下手中的动作,语气里带着赞赏,“你最近成绩进步这么大,是该好好谢谢人家。期末那么紧张还愿意花时间帮你,是个好孩子。”
“我们小鱼自己也很努力。”唐歆嗔怪,不认同他把江泛予成绩进步的全部功劳都归于他人。
“对、对,”江理全恍然般拍了下自己的嘴,“你看我这话说的……”
“晚了。”江泛予下巴微扬,故意哼了一声。
“我们不跟他计较,”唐歆笑着揉了揉女儿的脸,“记得回来时去舅舅家一趟,叫诗竹过来量尺寸。我给你们姐妹俩做几身新衣服,看看我这手艺生疏了没有。”
小时候,因父母工作繁忙,江泛予曾在临溪市的外婆家寄住过一段时间。
外婆家养了一只叫赫赫的德牧犬。为了让赫赫能自在奔跑,外婆特地从市区搬到郊区别墅。
那时小黎诗竹也寄住在外婆家,一到周末,两人总疯玩到天黑才肯回家。
郊区环境格外好,她们躺在楼下的摇篮椅,仰头看天上的多成如银河的星星。
后来,江理全和唐歆两人工作稳定。他们把江泛予接到南起市定居。
南起市的教育资源全省闻名,甚至在全国都能排上名次。
在唐歆的衡权利弊的一顿说下,舅舅一家也搬来南起,租了一个在南起中学附近的店面经营餐饮,全心支持黎诗竹的学业。
黎诗竹也不负众望,顺利考入南起中学。
—
“妈,诗竹姐还没放假呢。你忘啦,高二要晚几天。”江泛予弯腰系好鞋带,抬头说道,“我晚点发消息跟她说。”
唐歆这才想起这茬,连忙将刚从商场买的营养品装进袋子:“这些带给舅妈,她总是起早贪黑,得补补身体。”
江理全也往袋子里塞了几本崭新的教辅书:“这学期多亏舅舅家的早餐店,没让我们小鱼饿着肚子。这是高三组老师推荐的复习资料,让诗竹提前看看,还有一年半就要高考了。”
亲戚之间互相照应本是常情,但江泛予始终不愿亏欠太多。
整个暑假,江泛予都在舅舅家的早餐店吃早点。
舅舅从不收她的钱,可她心里总过意不去。她年纪虽小,但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也不愿白白占人便宜。
初二那年的某一天放学,刚上高中的黎诗竹特意提前离校来接江泛予,想给她一个惊喜。
正好听见江泛予和同学的对话:
“你每天都能去黎记餐馆拿早餐,是提前在那里存钱了吗?”
“不是的,”江泛予老实回答,“那是我舅舅开的店。”
“也就是说你去那边不给钱吗?”
江泛予点头,她同学听此顿时瞪大眼睛,口无遮拦道:“那不是白嫖怪吗?就算是你舅舅,也该给钱啊!不能总是贪小便宜啊!人家表面不说,背地里肯定不知道有多嫌你们不给他钱……”
钱、钱、钱!
白嫖怪、贪小便宜!
江泛予听得脸颊发烫,无地自容般低下头,再抬起头时,正对上不远处黎诗竹的视线。
她神情一僵,不知道黎诗竹听进去多少。
回去的路上,江泛予异常沉默。
黎诗竹带她走进麦当劳,点了一份她最爱的套餐。
那时江泛予掏出零花钱坚持要请客,黎诗竹按住她执拗的手,先她一步把钱递给收银员。
两人找了空位坐下,江泛予不如以往般活跃,她低着头,反常沉默。
等套餐端到桌面时,江泛予的手仍放在桌下,攥紧校服裤。
脑海中尴尬羞愧的念头让她恨不得立刻回家把零花钱全部拿出来,放到舅舅家的餐饮店的钱盒里。
“小鱼,边吃边听姐姐说好不好。”黎诗竹把汉堡的包装纸打开,递到江泛予跟前,看着跟她别扭的小姑娘接下后,才放心开口。
“你舅舅开店时资金不够,是姑姑和姑父第一个拿出积蓄帮我们的。后来开业时,姑父又包了一个大红包给我们。”
“他怕你舅舅不收,嘴上一直说着沾沾新店的吉利。甚至到最后把你拉出来,说不收就不让你来吃早餐,孩子只能饿着肚子。你舅舅才肯收下钱。”
对方用心良苦,连“苦情戏”都搬出来了。
黎诗竹想起那次,仍会被亲人之间不图回报的帮助所感动。
她顿了顿,看见江泛予眼眶发红,抬手帮她把松散凌乱的头发扎好:“不过,舅舅舅妈确实经常在背地里说你。”
原来真的会……
江泛予的心猛地一沉,黎诗竹戳了两下她的软乎乎的脸颊:
“他们说你又瘦了,学习太辛苦了。每周都研究新的食谱,生怕你吃腻又不好意思告诉他们;他们还给姑姑打电话问你有什么忌口;准备零食袋的时候会问我,这个是你会喜欢吃的吗……”
江泛予眼泪止不住的掉落,她吸着鼻子,指着牛肉汉堡,“诗竹姐,这个太辣了。”
她以为的亏欠,在爱她的人眼里,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给予。
血脉相连的亲人,是修来的缘分和最可靠的依靠。
黎诗竹目光落在她特意叮嘱店员免辣的汉堡上,心下已然明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温软下来,带着全然的纵容:“好,那下次我们不点这个了。”
“唔,下次再说叭,它还挺好吃的。”
黎诗竹看着江泛予犹如小仓鼠似的埋头嚼嚼嚼,一脸宠溺。她把托盘往前推两下,“喜欢吃就多吃些,下次姐还带你来这家店吃。”
……
回过神来的江泛予提起袋子,“知道啦,保证完成任务。”
家门口三百米开外就有一家书店,所以夫妻俩听到自家女儿要独自买书时,并没有太担心。
只是照常叮嘱了两句,“要是买的教辅书太多拎不动,记得给爸爸打电话,我们去接你。”
“知道啦~”
把东西送到舅舅家后,江泛予特意绕远了一些,走向另一个公交站台。
她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想见的人。
—
她推开云深书店的门时,店里还亮着温暖的灯光。
江泛予在书店内转了一圈,选好自己需要的教辅书后,仍没见到陈岁桉。
也对,难得的七天假期。他应该有其他安排。
“您好,”江泛予把书本递给收银台的店员姐姐,向对方描述着陈岁桉,“之前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今天没过来吗?”
新就职的店员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好吧,谢谢。”
江泛予付完钱,有些失落地准备离开时,门上的风铃清脆作响。
她循声看过去。
一个高挑的男生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冬夜的寒气。
店内暖气开得挺足,他利落地脱下厚重的羽绒服,露出里面宽松的灰色卫衣。
“萧然?你怎么来了?店长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复习吗?”店员见他冻得直缩手,忙自己的暖手宝塞给他。
“我刚放假,他让我放松几天。”闻萧然接过对方递来的暖手宝。
“嘉姐,你回家吧。反正节假日店内顾客本就没多少,我在这儿守着就行。你家不还有小宝在等你,快些回去吧。”
嘉姐去年初喜得千金,在家看孩子一年后,把孩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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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家里老人照顾,自己出来上班。她爱人跑长途汽车,工作忙时连路过家门也没能回去看上一眼。
两口子劲儿往一处使,辛苦一时,努力给孩子提供好一些的条件。
她连声道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指向站在一旁的江泛予:“对了,这小姑娘是来找人的。萧然你看看认不认识?”
“江泛予?”
闻萧然看清站在柜台旁的顾客后,略带诧异地挑了挑眉。
江泛予闻声点头。她记起这人姓甚名谁了。
陈岁桉的发小,隔壁理科二班班班长,闻萧然。
她在大课间见过对方。
“你找阿岁?他今天没来。”闻萧然倚靠在收银台,“他家离这儿不远,要不我帮你叫他出来吗?”
窗外的天色早已墨黑,才刚过六点,冬夜就迫不及待地将城市笼罩。
江泛予抬手看向腕表上的时间,六点十七。该回家了,不然爸妈会担心的。
她摇摇头:“不用,我回家了。谢谢你。”
“没事儿,”闻萧然挠挠头,“阿岁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对了,你怎么来的?”他问。
“坐公交车。”
上次江泛予虽然也是在这里坐公交车回家的,但全是在陈岁桉的领路下才找到站牌。
她那时的注意力全在对方身上,根本没记住回去的路。
这次过来的时候她特地留意着来回的路。
闻萧然了然,不过到最后他还是不放心地推开门仔细给她指路,生怕对方走岔了:
“出门右转走一百米,过马路到红绿灯左转,再到下一个十字路口左转就是公交站。是开往南中那边的,你家要是不住在那边的话,就再走五十米,那边还有一个站牌。”
“注意看站牌方向,别坐反方向。另外,记得走大路。”
“谢谢。”江泛予把他说的路线在心里和自己记得路线比对,确认无误后抬脚朝路口走去。
—
最近正值网友组织的骑行活动,南起的夜晚随处可见各地来的骑手。
闻萧然又多嘱咐了几句,目送她出门。
“萧然,姐先走了。你回去的路上慢点,最近不知哪组织的夜骑活动,大晚上的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的,很危险的撒。”嘉姐临走前说道。
“知道了,姐。你路上也慢点。”
闻萧然在店内坐了一会儿,他看着江泛予刚才走的那条路,路灯忽闪不定。
“可别出岔子啊。”他喃喃自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反反复复按亮屏幕,“不然别说阿岁念叨我了,我这良心也过不去……”
“算了。”
—
江泛予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往回走。
夜风沁着寒意,她把手指缩进袖口,呵出的白气在昏黄路灯下晕开一团团暖光。
妈妈说过,走夜路不能戴耳机,否则察觉不到潜在的危险。
江泛予乖乖地把耳机塞进书包里,握紧书包背带。
路过小卖部时,她听见几位阿婆在议论最近流行的骑行活动。
“什么夜骑活动,明明是打着夜骑的幌子拐卖人口。”
“嗐,可不兴瞎说。”
“哪里瞎说了,那姓张家的小孩不就找不到好几天了。寻人启事都贴出来了撒!”
江泛予加紧脚步向前走,四周静得可怕,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戴黑色头套的人影,电视里出现的掳走人的面包车……各种可怕的念头蜂拥而至。
年久失修的路灯在她头顶噗呲闪烁。
江泛予紧紧攥住口袋里的泥塑玩偶,几乎要小跑起来。
没事的,这还在马路边上,哪有漠视法律、猖狂无比的人。
和平社会,不会有拐卖,不会有割器官的歹徒的,都是传言。
走夜路最怕自己吓自己,江泛予不断自我安慰。
可此时此刻,随着肾上腺素飙升,她听觉变得敏锐,越发感觉身后有道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她不敢回头,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不怕不怕,实在不行就用爸爸教的左勾拳。
就在心跳快要冲破胸膛的瞬间,在江泛予绝望地想着这条路为什么这么长的时候,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划破夜的寂静。
比铃声更先抵达的,是一道熟悉而急切的声音:
“江泛予!”
9. Chapter 7
一声急促的刹车声划破寂静的夜,少年修长的腿稳稳支住车身,脸上满是担忧。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就这样闯进了江泛予的视野里。
凌乱的碎发贴在江泛予冻得通红的脸颊上,她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嘴唇因惊吓微微张着,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阿、阿岁……”
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江泛予劫后余生般地松了口气,腿一软蹲在地上,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吓死我了……”她的声音还带着颤。
陈岁桉眉头紧蹙,锐利的目光扫过她身后巷口。
一个匆忙消失的黑色衣角一闪而过。
他将单车停稳,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声音放得极轻,生怕让女孩精神更紧绷:
“没事了,小鱼。不怕,我在这里。”
“阿岁,你怎么会来?”江泛予仰头问他。
“萧然给我打电话,说你来书店买资料。”他简单解释,问清她家的具体地址后,扶手脚发软的江泛予坐到单车后座,“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江泛予异常安静,仿佛还没从惊吓中回神。
她手扯住陈岁桉小片衣角,行至半路,路边烤红薯的香气飘来,陈岁桉停下车,买了一个红薯递给她。
“还没吃晚饭吧?小心烫。”
他骑得很稳,夜风拂过她的发梢。江泛予小口吃着甜糯的红薯,心里泛起一丝愧疚。
早知道会这样,就不任性独自出门了。
还麻烦了阿岁。
察觉到她的沉默,陈岁桉在等红灯时轻声开口:“冬天晚上天黑得早,下次要买书的话……”
他顿了顿,话在喉间滚了一圈才开口,“我那可爱漂亮心地善良的小太阳同桌,可以叫我一起吗?我们在同一个区,结伴出行也方便。”
两人家离得大概有三点五公里,算不上太远。
江泛予被他逗得微微扬起嘴角。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南起市没有夜生活,九点过后店铺基本打烊。
每逢节假日,家长总会雷打不动地在晚上七、八点打电话问孩子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回家。
江泛予也不例外。
“妈妈,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嗯嗯,很安全的,放心。”
她挂断电话后,陈岁桉恰好在离家还有一个拐角的地方停下。
“我在这儿看着你到家,”他说,“就不送到门口了。”
“以后需要买教材告诉我,我帮你带。”
江泛予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被捂得温热的泥塑小玩偶和福娃挂坠,摊开掌心,递到他面前。
“给我的?”陈岁桉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嗯。”她应得认真。方才还吓得眼眶泛红的小姑娘,此刻眉眼弯弯,笑得柔软地仰头看他,“谢谢你一直帮我补习,阿岁。你回去路上,也要注意安全呀。”
陈岁桉张了张嘴,目光落在小姑娘掌心里的礼物上,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他没再多言,只郑重地将玩偶和挂坠接过来,仔细放进外套的内侧口袋,又拂了两下,确认安放妥帖。
“好。”
“那,再见啦,阿岁。”
夜色中,陈岁桉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跑到家门口,扑进看起来温婉妇人的怀里。
妇人回抱她,点着她的脑袋,似是在嗔怪她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接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打开庭院的门,将妻女揽进屋中。
直到那扇门轻轻合上,拐角处的少年从口袋里拿出礼物,借着路灯端详一番,低笑一声转身离去。
家里,江理全没有过多追问今晚的事,只是从厨房端出温着的饭菜。
虾已被他细心地剥去壳,唐歆招呼自家女儿过来吃。
“冻坏了吧,快喝点汤热热身子。”
“还好啦,妈妈。”
江泛予吃饭之余,一条新消息悄然抵达她手机:
【阿岁:我到家了。】
—
寒假里,江泛予和方桃相约去老城南逛集市。
这片老街市井气息格外浓郁,熙熙攘攘的人声里飘荡着各种小吃的香气。
两人早早就做好攻略,问遍了身边去过的朋友,把老城南值得一尝的美食列了张清单,排在首位的便是一家地道的南起泡泡馄饨。
馄饨是盛在粗陶碗里端上来。醇厚的高汤上飘着几点金黄的鸡油、翠绿的葱花和紫菜丝。品上一口满是南起城里最熨帖的市井滋味。
泡泡馄饨名副其实,它皮薄如纱,透出里头一点粉嫩的肉馅,在滚烫的高汤中受热膨胀,似一个个圆鼓鼓的泡泡,轻盈地漂浮在汤面上。
“这个真的好好吃!”方桃一口一个馄饨,吃得她止不住点头。
“果然没踩雷,跟我小时候吃的味道一模一样。嘶——”江泛予被烫得直吸气,面皮的柔滑与肉馅的鲜香在她舌尖完美交融。
她眯起眼睛,眸子里亮晶晶的。辗转倒了两班公交车专程来吃上这一碗,值了!
江泛予低头吹着碗里的热气,白瓷小勺凑到嘴边,还没等她张口将馄饨含入口中,后院倏地传来一声怒喝:
“滚!”
紧接着,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狼狈地从院里跌撞而出,险些带翻门边的竹椅。
“你再敢来要钱,我见一次打一次!”一道熟悉的身影拎着木椅跨出门槛,身后跟着一条狂吠的黄色田园犬。
“程栖?”江泛予愣住了。
她看清随后走出来的人时,更是惊讶:“阿岁?”
“我去!”方桃立刻放下碗,迅速戴好围巾口罩。
她既担心被认出来,又做好了随时冲上去帮忙的准备,“这男的是谁?来找事的吗?”
中年男子骂骂咧咧,一副不肯罢休的架势。陈岁桉默不作声地拎起墙边的空酒瓶,猛地砸向墙面。
“砰!”
玻璃应声碎裂。
他握住瓶劲,将锋利的断口对准男子,眼神冷冽。
周围不管付钱还是没付钱的顾客,纷纷撂下碗筷离开是非之地。
系着围裙的程阿婆快步从厨房走出,看着这一副荒诞场景,拍着胸脯,一脸痛心地对男人说:
“你还要我养到你什么时候?我入土的时候要不也带着你!”
“你想从我这个老婆子这里拿走多少钱!?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赌!不要赌!这个家全靠你大哥和我这点小生意撑着……”
四周的食客议论纷纷:“这是程阿婆家的小儿子,整天不学好,隔三差五回来偷钱!”
“多亏她家大儿子靠谱,孙子也懂事,放学常来帮忙……九月那会儿闹得更凶,听说半夜赖着不走,说不给钱就不挪步。还是大儿子赶过来闹剧才收场。”
江泛予和方桃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为什么程栖课间总补觉,假期里小科一结束就急着离校。
男人见势不妙,愤愤地踹翻江泛予和方桃两人身旁的空桌椅泄愤,才骂咧咧离开。
幸好两人躲得快,没被溅到汤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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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我这暴脾气还真忍不了!”方桃撸起袖子就要追。
“桃子,”江泛予拉住她,“别冲动。”
对于脑子不清醒,不知理智是否还在的人,最好的方法是远离。
确保自身安全,切莫意气用事。
方桃还没迈出两步,左右手臂同时被人拉住。
“方桃你们怎么在这儿?”程栖语气有些生硬。
陈岁桉默默和路人一起扶起桌椅,程阿婆连声道谢。
方桃不吭声,疯狂给江泛予眨眼。
“听说老城南这儿的小吃挺美味,我们就来这边赶午市。”
程栖半信半疑,“是吗?”
“当然!”方桃说。“这还能有假!”
“阿岁,你怎么也在这儿?”江泛予探头看向朝他们走来的陈岁桉。
“来找他复习,”陈岁桉语气自然,“约好今天一起做题。”
刚才凶呼呼的田园犬欢快地围着两个女孩摇尾巴,陈岁桉低声下指令:“阿黄,坐。”
阿黄前爪撑地,听话坐下。
程奶奶见几人相识,忙上前招呼。
江泛予适时打破微妙的氛围:“阿婆,还能再煮两碗馄饨吗?我们还有点没吃饱。”
方桃立刻接话:“对啊阿婆,您做的馄饨太香了!”
两个姑娘默契地假装没看到程栖的不自在,只是一个劲夸馄饨好吃。
程奶奶被逗得笑逐颜开:“好好好,阿婆再给你们煮!一定会让你们吃得饱饱的。”
“太好啦!”两人开心地手拉手跟上奶奶。
待她们走远,陈岁桉轻轻撞了下从刚才起就紧绷着的好友:“行了,不是什么大事。”
程栖见她们丝毫没有嫌弃或疏远的意思,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自那天以后,方桃经常拉着江泛予和陈岁桉来店里。
守在门口的阿黄都认得他们,一见到三人就欢快地摇起尾巴,亲昵地蹭他们的裤脚。
泡泡馄饨店后的小院成了四人常聚的地方,他们常在这里写寒假作业。
有时遇上客流高峰,几人还不忘主动帮忙端馄饨、收桌子。
程栖的父亲后来找过那日闹事的男人,男人在他父亲面前老实地跟个鹌鹑似的,灰溜溜地去他乡打工,没再来闹事。
一个寒假过去,阿黄被他们带来的狗粮喂胖了一圈。
“姐姐们,求你们了,你俩可别再喂了阿黄了。”程栖看向阿黄肉乎乎的肚子,“看它都胖成什么样了。”
“放心,我们喂得自有分寸。”方桃拍拍手站起身,忽然想起什么,低头在书包里翻找起来,“对了,我小姨朋友新开了家鬼屋,送了我几张体验票,我们周末一起去?”
这几年僵尸题材的电影正流行,方桃正是这类影片的忠实粉丝。
不远处,陈岁桉正蹲在一旁逗着阿黄,修长的手指握住狗狗毛茸茸的前爪摇晃。
阿黄被逗得十分惬意,尾巴摇得像欢快的螺旋桨。
听到“鬼屋”二字,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好啊!我还没去过鬼屋呢!”江泛予好奇地凑过来,仔细看着票根上印着的骷髅和血迹图案。
她低头看了半晌,转身朝院子梧桐树的方向扬了扬手中的门票,“阿岁,一起去吗?”
冬日的梧桐只剩遒劲的枝干,最后一片枯叶在枝头颤了颤,悄然旋落,正好擦过少年的肩头。
陈岁桉闻声抬头,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回答没有半分迟疑:
“去。”
10. Chapter 8
周末下午三点,四人站在鬼屋门口,听工作人员讲解注意事项。
一进鬼屋,程栖斗志昂扬地提议:“我们兵分两路一组怎么样?桃子和我,阿岁你和小鱼。看我们谁先通关!”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组?我要跟小鱼一组!”方桃话还没说完,被程栖拉走,“走啦桃子妹妹,我会保护好你的!”
“保护我?你保护好你自己就好了。”
“你信我,我……啊!救命!桃子!有鬼!”
“废物!”方桃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
一阵阴冷的音乐响起,伴随着凄厉的尖叫声,一群白衣厉鬼从四面八方涌出。
它们长发遮面,衣衫褴褛,在诡异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骇人。
鬼屋里的其他玩家们的惊叫声瞬间炸开,鬼屋刚开业没几天,NPC都十分敬业。
他们本着谁害怕就越吓谁的精神,在鬼屋四处流窜。
整个鬼屋化身成为尖叫屋。
一个NPC刚和江泛予对上眼,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觉手腕一紧。
陈岁桉一把拉住她,飞快地躲进一个隐蔽的角落。
逼仄的空间里,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对方如擂鼓般清晰的心跳。
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仰起脸,发现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她心头一动。
“阿岁,”江泛予带着一丝不确定地问,“你是在害怕吗?”
陈岁桉别开视线,看似与平常毫无异样,实际上耳根早已红得发烫。
他觉得这着实有些丢人。
四周墙壁上涂满了骇人的暗红色颜料,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没,”他破天荒地嘴硬,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我只是不喜欢这种一惊一乍的环境。”
“哦。”江泛予眨了眨眼,看破不说破。
她垂下头,手指在捏住陈岁桉袖口时,不小心触碰到他发凉的手。
江泛予声音软下来:“其实……我有点害怕。虽然知道是假的,但这个氛围太逼真了。阿岁,你能不能让我拉住你的袖子?这样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听到她说害怕,陈岁桉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挡在她前面。
“不怕,”他应道,“都是假的。”
两人并肩前行走了一段路后,不知怎的变成了江泛予走在前打头阵,陈岁桉跟在她身后。
这一路上,但凡是能看见的、还没来得及跳出来吓人的“鬼”,全都被江泛予眼疾手快地一把推回原位,还不忘小声附赠一句:
“不许吓人。”
被推回角落的NPC一脸懵,内心疯狂呐喊:
“不是,这位游客,请你尊重一下我的职业!我也是有业绩要完成的好吗!”
在一间布置成废弃幼儿教室的房间里,两人低头寻找着出去的线索。
“找到了!阿岁快来看!”江泛予举起一张泛黄的纸条,借着幽绿的光线努力辨认:“三岔口,择绿色地标入,即可……这什么字啊,看不清楚。”
她专注地看纸条,没注意头顶灯光开始一闪一闪起来。
“即可……顺利通关。”
正当她终于把剩下的字迹看清楚时,一个NPC从暗道钻出,猛地跳出来,直扑到江泛予面前。
猛地被NPC突脸,NPC扮演的还是个头断一半的鬼,脸上糊的都是血,面容煞白。他瞪大眼睛,露出漆黑瞳孔。
江泛予虽不怕鬼,但挨不住被这样吓。
“啊!”
她惊呼一声,猛地往后退,抵在陈岁桉的肩膀处。
听见“咚”的一声。
一个儿童玩具球精准砸中了NPC的头,紧接着又是一记轻拳。
“哎哟!”NPC吃痛地捂住脑袋,嘟囔着遁地鼠似的捂着头缩回暗洞,“怎么还动手啊。嘶,好疼。这年头鬼都不好当了……”
情急之下,陈岁桉一把抓住江泛予的手,掌心的温热瞬间包裹住她。
江泛予怔愣地看着明明自己怕鬼怕得要死的少年,此刻却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前,紧握她的手向前跑。
鬼屋地形错综复杂,他们在昏暗的通道里绕了许久,终于在一个转角处,看到了标识着红、绿、蓝的三岔路口。
“纸条上写着择绿色地标而入。”江泛予指向最左侧那条泛着幽绿微光的通道。
她话音刚落,陈岁桉拉着她,大步跑向通道尽头那片越来越亮的光明。
两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身体甚至跑出了薄汗,交握的手心也变得潮湿而温暖。
少年奔跑的背影在晃动光影中显得十分果决,仿佛真要带着她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彻底逃离。
最终,他们一头撞进了天光大亮之下。
通关了。
……
重见天日时,两人都微微喘着气。
从昏暗到光明的骤然转换,让江泛予下意识地抬手遮在眼前。
透过指缝漏下的细碎光影,她看见陈岁桉转过身来。
少年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缕,随意地贴在肌肤上。
“抱歉,”陈岁桉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松开了她的手。那只一路被他紧握的手腕上,还残留着清晰的温度与触感。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带着小跑后的微喘,“刚才一时情急……”
“没、没事的。”江泛予不自然地抬手挠了挠发烫的脸颊,目光游移着落在地面的影子上。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奔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江泛予悄悄抬眼想在确认一番原因,不料刚好和陈岁桉撞上视线。
诶!?
她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
四目相对的瞬间,陈岁桉率先笑出声来,江泛予也绷不住地紧跟其后。
那笑声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还有说不清道不明、可能只有彼此才懂的默契。
“阿岁,我们成功了!”江泛予雀跃地说。
傍晚的风吹起她羽绒服毛绒的衣领,身后大片火烧云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粉色,都不及她亮得惊人的眼眸。
站在女孩对面的陈岁桉侧过头,假装在看远处的风景。
他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不知在何时早已落在她带笑的眼眸上,久久没有移开。
“嗯,”他靠在一侧假山旁的栏杆处,回道,“我们成功了。”
……
鬼屋设在二楼,出口处有座小天桥。两人等了一会儿,程栖和方桃也出来了。
四人刚朝外面走一两步,身后传来一声抱怨:
“老张,下次得在门口立个牌子:禁止殴打NPC!”
“立这牌子干什么?”另一个声音里满是不解。
“干什么?!干我!”拍桌声响起,“再不加这规矩,鬼都要被打失业了!我就来体验一次当鬼,就碰上这事!”
听懂全部的江泛予忍俊不禁。陈岁桉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去笑意。
两人这番互动,把另外两位看得一愣一愣的。程栖上前勾住陈岁桉的肩膀,问道:“你俩怎么从鬼屋出来就怪怪的,密谋什么没告诉我俩?”
“真没什么。”陈岁桉笑着否认。
“行了你俩别一出来就联络感情了,”方桃看着强行腻歪的两人,“我和小鱼要去坐摩天轮,你们要不要一起?”
“当然要!走走走!”
四人的身影在夕阳下拉成长长的影子,并肩朝着摩天轮的方向走去。
—
寒假转瞬即逝。
距离高考只剩下两三个月,为了第一时间能赶到教室给学生答疑,江理全住在学校提供的教师公寓里。
一个月才有时间回家住一次。
再开学时,江泛予如愿在光荣墙上看到自己的照片。
陈岁桉的照片不出所料地高高挂在最上方,几乎霸占了各科榜首,一张张排列得如同连连看。
方桃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激动地咋咋呼呼,她甚是满意地点头:“下次争取再拿下一科。”
凛冬悄然离去,春日已至,天气有一丝丝回暖的迹象。
或许是因为整个寒假都专注于学习,江泛予在开学摸底考中取得了漂亮的成绩,连刘严都忍不住夸赞她进步神速。
程栖依旧时常跑去隔壁班找方桃,四人经常聚在紫藤长廊下讨论题目、互背课文。
都说“春捂秋冻”,可南起市的春天像极了闹脾气的孩子。天气总是忽冷忽热,反反复复。
前些日子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地势低洼的教学楼一楼遭了殃。
学校虽第一时间用砖头垒起了一条临时小道,但对于汹涌的雨水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大部分学生的鞋袜还是湿透了,江泛予就是其中之一。
她一回到家里,唐歆早早准备好泡脚桶和姜茶,让她驱寒回温。
本以为及时处理便无大碍,谁知这波倒春寒来得又凶又猛,到底还是在身体里埋下了隐患。
四月底的一个傍晚课间,窗外毫无预兆地又下起了阵雨。
雨点急促地敲打着玻璃窗,远处天际偶尔划过几道闪电,将走廊映得忽明忽暗。
班里有同学觉得空气有些闷热,打开了风扇。
江泛予保持支着头的动作半天,一开始后排的同学以为她是有些犯困,后来发现她越趴越低,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
她一只手始终按在小腹上,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得吓人。
“江泛予?”柏文捧着练习册本想和程栖讨论一道数学题。
他从后排走过来,瞧见江泛予这副模样,顿时察觉不对劲,“你咋了!?”
常年身体健康的江泛予此刻被痛经折磨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坐在她斜前方的程栖闻声回头,被江泛予的脸色吓了一跳:“我去!小鱼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他急得抓耳挠腮,在江泛予耳边问东问西,嘈杂的声音让她更加难受。
“没事……”她用气声回道。
程栖还在不停追问,江泛予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你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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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哪儿不舒服?跟我说说,我小时候老是生病,大病小病都经历过,没准能给你支个招。”
“生理痛……过会儿就好了。”
程栖顿时语塞,挠了挠头:“这、这个我还真没经历过……文艺委!”
他喊住路过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孟昭,昭姐,你来看看。”
“你要是经历过不就完蛋了。”江泛予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整个人更蔫了。
被喊住的女生疾步走来,半蹲在江泛予桌前,掌心抚过她微颤的脊背,“我背你去医务室吧。”
江泛予无力地摆摆手,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不用,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你这样只会越拖越严重。”孟昭伸手想要搀她起身。
这时陈岁桉抱着作业本从办公室回来。他一迈进教室,注意到江泛予座位旁围了好几人。
他快步将作业搁在讲台上,穿过桌椅走到江泛予身边,“怎么回事?”
“她生理期疼得厉害。”孟昭说,她又看了眼江泛予的状态,不放心道,“还是得带她去医务室看看。”
陈岁桉目光落在她握不住笔的手,那手指正在微微发颤。再往上看,江泛予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走,我带你去医务室。”他语气坚定,“硬撑不是办法。”
他记得初中生理课上老师说过,严重的痛经可能导致休克。
“要是我们没回来,记得帮我们跟老师说明情况。”陈岁桉对程栖说。
“放心,包在我身上。”
江泛予拗不过几人,只好听话,脚步悬浮地去医务室。
走廊上,穿堂风掠过,江泛予忍不住打个寒颤,起一身鸡皮疙瘩。
“穿上。”少年的外套宽大而温暖,淡淡的皂香混着薄荷气息瞬间将她包裹,挡住了风雨的寒意。
到了医务室,值班的医生看到江泛予煞白的脸色,连忙让她躺下。
“痛经可不能硬撑啊同学,”医生一边开药一边嘱咐,“先吃片止痛药,在这休息会儿。如果还疼得厉害就得打点滴,可别强撑。等不疼再回教室。”
陈岁桉去直饮机接杯温水递给她。
“阿岁,你先回去吧,我休息一下就好。”她想要脱下校服还给他,却被他轻轻按住。
“穿着吧,这里开了冷气。”
医务室冷气十足。
陈岁桉离开后,江泛予躺在病床上,她把自己蜷成一团,这样能让她好受一些。
......
“不是兄弟,你买这个干嘛?”闻萧然在走廊一把拦住陈岁桉,盯着他手里那袋红糖,“你自己喝啊?”
陈岁桉不想过多解释,只应付地“嗯”了一声。
闻萧然凑近看清包装袋上的字,顿时乐了。他故意用手指点着那行字,一字一顿地念:“给、特、殊、时、期、的、你。”
“怎么着,阿岁你……也到特殊时期了?”他憋着笑,肩膀微微抖动。“我这做兄弟的怎么不知道啊,需要我照顾你么?”
“起开。”陈岁桉用一副‘不想和傻子沟通’的表情扫了对方一眼,把他推开。
预备铃响起,陈岁桉回到教室,仔细地将红糖冲进江泛予的保温杯,深浅适中的琥珀色在水杯中蔓延开来。
医务室里,江泛予听见门开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只见陈岁桉带着一身未散的湿润水汽出现在门口,发梢还挂着细密的雨珠。
输液室还有其他生病的学生,陈岁桉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径直走到她床边。
“杯子里是红糖水,”为了不打扰其他生病中的同学,他声音放得很轻。
只见少年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暖宝宝,“小卖部阿姨说这款发热效果最好。”
“谢谢阿岁!”江泛予已经缓过来些,她接过暖宝宝,仰起脸对他笑。“你人好好。”
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感激,看得陈岁桉耳根微热,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应该的,我先走了。”他低声应道,转身离开时脚步略显凌乱。
等他离开后,医生姐姐笑着凑过来,揶揄地看向她:“这小男生真不错,心细又体贴。”
“他是我同桌,”江泛予视线闪躲的同时,不忘认可对方说的话,“是一个顶好的人。”
窗外的雨点依旧敲打在玻璃上,一下,两下,像是落在她的心里。
她吃了两片止痛药,在药物副作用下,昏昏沉睡过去。
“叮铃铃铃……”
被下课铃声唤醒的江泛予从病床上坐起。经过休息和药物的作用,小腹疼痛的症状已经缓解了一大半。
她同医生姐姐说完再见后,裹着与自己体型不符合的宽大外套,慢慢往回走。
走到半路被闻讯赶来的方桃一把抱住。
“吓死我了!”方桃着急地打量她,“程栖刚才和说你生理痛去了医务室。现在怎么样?还疼不疼?”
她絮絮叨叨地问着,江泛予抿嘴笑着摇头,“不疼了,已经好多啦。”
她后腰正中间贴着的暖宝宝,正源源不断地向她传送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