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后宫文男主的下堂妻》
1. 芒种
芒种一到,天就像吐着火星子,灼得村口的黄狗赤剌剌吐着舌头。
日头悬在头顶,把整个黄土坡都晒得冒烟,空气中弥漫着麦秆被晒焦的干香和泥土被炙烤的土腥气,混着农人们淋漓的汗味,热烘烘地压在人身上。
兴成村里,成片的农田望过去,麦浪滚滚,众人互相催促着抢收。四下里,尽是“嚓嚓嚓”的割麦声,男人们赤着黝黑的脊梁,弓着腰,手里的镰刀不敢停,麦子哗啦啦地倒下。妇人们跟在后头,捆扎、搬运,汗珠子顺着腮帮子滚落,空不出手来抹。
就在这时,田埂间跑过一道小小的身影,是村里赵瘸子家里的闺女小春,她穿着洗的发白的衣裳,只管埋头往前跑。
瞅见她的何婶忙唤了声:“小春慢点!”
小春边脆生生回:“知道了!”脚上动作不停。
听见自家闺女名的赵大娘抬起头,吼道:“别等我来抓你,日头下去前着家。”
这回小春甚至连话都没说,还趁乱掐了把脚边的狗尾巴草。
“哎哟,瞧这丫头。”旁边地里,正在磨镰刀的李三叔停下动作,用汗巾胡乱擦着脖子上的汗,打趣道:“又是去寻虞家那闺女?”
赵大娘无奈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来着,问道:“虞家没来人?”
隔着不远的福海媳妇朝最右边的田里努努嘴:“哪里还用来人,田里都拾掇完了。”语气难免有些酸酸的。
要她说,虞家上辈子不知道烧了什么高香,这辈子祖坟冒青烟,虞家老爷子眼睛毒,当初裴家逃难来村里时搭了一把手,又忍痛给裴家分了些地造屋,临死前都还叮嘱都是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得互相照拂。
这不,一下子照拂出了个读书人。
想到这里,福海媳妇更是活像灌了一碗醋——酸的不行。
裴家怎么就出了个读书人啊,早早入了书院,又参加了什么试,村长说了,他们见着裴籍都要尊称一声秀才老爷。
赵大娘见着福海媳妇的脸色,就知道她老毛病犯了,虽说不是什么尖酸性子,但总归是眼红了些。
这年头,村里有个读书人已经是顶破了天的大事,他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哪里还听过什么秀才啊。
而且这裴家儿郎生得也是跟个神仙人一样,她家那口子老说,这人没准是文曲星投胎呢。
只可惜,这‘文曲星’早早便同虞家的女儿结了亲,消息传开,村里不少适龄的闺女都闷着头往外嫁。
一旁的福海媳妇弯下腰又割了一茬,继续道:“我觉着,虞家这地估摸是旁人理的,我听丰婶说,她今早瞧见不少眼生的汉子进村,直直朝着虞家的地去,该不会又是瞧上虞满……”
赵大婶因着自家闺女的缘故,同虞家也走得近,因而直接打断:“嘴上说话也费力,还是抓紧些吧。”
她知道福海媳妇没什么坏心,但总归是姑娘家名声,也不能乱说话。
福海媳妇年纪轻,面子薄,一下被打断,脸青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嘟囔道:“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虞满这名声都差到隔壁村了,哪里怕人说。”
村里闺女不少,偏偏就是这好吃懒做的虞满成了‘文曲星’的结亲之人。
生得好又如何?瞧瞧,下地看不着她人,平日也见不到她做活计,简直是地主闺女的派头。
谁能服气,自家小姑子年华正好,又手脚麻利,哪里做不得秀才夫人,说不准还能带着他们家过上好日子。
而且两人定亲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裴家有下聘的
见福海媳妇钻牛角尖,赵大婶也懒得再劝,一把抱起捆好的麦就朝着推车去。
*
小春腿捯饬得飞快,一溜烟钻进了村尾一个围着竹篱笆的小院。
院子里,一株老槐树投下稀稀拉拉的阴凉。树底下摆着张歪脖子的竹躺椅,上头瘫着个人,脸上盖着片巨大的芭蕉叶,一身衣裳半旧不新。
小春喘着气跑到躺椅边,伸出小脏手,本是想轻轻推这人的胳膊,又想到什么,把手背在后边,声音还带着急惶:“阿满姐,阿满姐!不好了!绣绣姐跟村头赵三叔家的小胖子打起来了!”
躺椅上的人纹丝不动,连芭蕉叶都没晃一下。只有底下飘出来含糊不清的女声:“……嗯?”
小春更急了,跺着脚:“不是呀满姐!打得好凶!绣绣姐……被小胖子用石头子砸了头,都……都流血了!流了好多红呼呼的血!”
这话像是投在湖面的石子,躺椅上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慢腾腾地抬起手,慢腾腾地将盖在脸上的芭蕉叶往下挪了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黑白分明,眼尾懒懒地耷拉着,斜睨着焦急万分的小春。
日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安静了两秒,就在小春急得要去推她时,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着急:
“哦……”
她顿了顿,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才抛出最关键的问题:
“那……绣绣打赢没?”
小春被问得一愣,小嘴微张,显然没料到会先问这个。她手指下意识绞着衣角,声音没了刚才报信时的理直气壮,带上了点心虚:“当、当然没有啊……小胖子那么壮,绣绣姐哪打得过……所以我才赶紧跑回来叫小满姐你去……”
躺椅上的少女终于慢悠悠地坐直了些,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随手将那片芭蕉叶丢到一旁,露出整张脸。眉眼疏淡,容色殊胜,仿佛天大的事也惊不起她眼底半点波澜。
小春又看恍了片刻,见她起身,小胸脯明显起伏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
谁知,少女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瘫得更舒服点,然后目光落在小春脸上。
“小春啊,”她声音依旧慢吞吞的,像午后被晒得温吞的河水,“看见我没急着跳起来抄家伙,是不是挺失望的?”
“啊?”小春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像受了惊的小鹿,随即眼珠子开始滴溜溜地乱转,小手摆得飞快,“没、没有啊!阿满姐你说什么呢,我……我就是着急……”
少女也不催她,只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小春被她看得越发不自在,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上的土,浑然不知自己被看透了。
安静了几息,少女才又开口,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闲聊般的随意:“嘴角糖渣子怎么没吃干净?”
“呀!”小春惊叫一声,慌忙抬起袖子就去擦嘴角。她使劲蹭了好几下,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周,发现什么也没有,嘴里还疑惑地嘀咕,“没有啊……”
等她忙活完,一抬眼,正正对上少女那双了然的目光。
那目光满是洞悉,嘴角还笑着。
小春举着袖子的手僵在半空,小脸一点点涨红,终于明白自己那点小算计,早就被看得透透的。
她瞬间泄了气,肩膀耷拉下来,小脑袋也垂了下去。她踢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被看穿后的懊恼和坦白从宽的委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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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好啦……我说实话嘛……”她撅起嘴,“是二乔、松子他们!他们非说阿满姐你是村里最难请动的人,比村里那盘老石磨还难推!我们打赌,看今天谁能把你骗出这个院子……”
她越说声音越小,偷偷抬眼觑了觑少女的脸色,见对方没什么表情,又壮着胆子继续道:“就、就赌一小块麦芽糖!我……我觉得我肯定行!所以……所以我就先……先把他那份糖给抢……不是,先拿过来了!”她下意识摸了摸鼓囊囊的小口袋,脸上露出一丝“糖反正在我这儿”的小得意,但很快又垮下去,“可谁知道还是没骗过满姐你……”
小春急忙又抬头,像是要证明自己也不全是撒谎,急切地补充:“但是!但是绣绣姐真的跟小胖子打架了!就在村口树底下!虽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他们真的互相推搡了几下,沾了点泥……”
她正比划着,却见一直懒洋洋瘫坐着的虞满忽然微微抬了下头,目光不是看向她,而是越过她,投向了院子那圈低矮的竹篱笆外。
小春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扭头望去。
只见篱笆缝隙里,不知何时探出了好几个小脑袋,挤挤挨挨,像一排刚冒出土的胖蘑菇。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紧张、好奇和憋不住的笑意,眼睛瞪得溜圆,正死死盯着院子里的动静。
正是二乔、松子那几个和她打赌的小伙伴。
显然,他们是跟过来看热闹,等着验收“赌约成果”的。
此刻,猝不及防对上了院里两人望出来的目光,那群小脑袋瞬间僵住,脸上的表情从看好戏变成了惊慌失措,一个个缩头就想跑。
小春张大了嘴巴,彻底傻眼了。
虞满扫了那几个缩头缩脑的小家伙,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淡淡的:“都进来。”
篱笆外瞬间安静了。
几个小萝卜头面面相觑,你推我搡,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一个接一个,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挪进了院子,在虞满面前站成一排,个个都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不敢抬头看她。
虞满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她年纪十六,少女的轮廓清晰。
二乔忍不住偷偷抬眼想瞄一下,正好对上虞满的视线,吓得他立刻又死死盯住自己的破草鞋尖,他敢说,这村里就没人不服小满姐。
空气安静得只能听到树上的知了在拼命叫。
就在几个孩子心里七上八下,都快憋出汗的时候,虞满终于又开口了,语气还是那样,听不出喜怒:“赌输赢可以,骗人不好。”
几个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麦芽糖……”虞满顿了顿。
孩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小春,小手死死捂着口袋。
“……自己分清楚。”虞满说完,从旁边的小木桌抓了些饴糖分给他们,随即摆了摆手,“都回去吧,帮家里干点活。明早天亮,都到我这儿来集合。”
几个小娃如蒙大赦,愣了一下之后,立刻轰然应了声“哎!”,也顾不上分糖了,抓起转身就跟嗖嗖地窜出了小院,眨眼就跑没影了。
院子里瞬间又安静下来,只剩下知了的聒噪。
虞满重新靠回躺椅,目光落在最后一个没走的小身影上。
那是个比小春稍矮一点的小女孩,皮肤白皙,扎好的辫子乱了些。她穿着短褂裤子,胳膊腿上还沾着泥道子,一侧脸颊有点红,像是被什么蹭的。此刻,她低着眼,抿着嘴,半点不想吭声的模样,看起来就倔。
这就是虞绣绣,虞满同父异母的妹妹。
2. 磕到
去县里搬了一天货的虞承福一着家就瞅见自家两个闺女大眼瞪小眼,他故意咳嗽了一声。
没人理。
作为爹的威严丝毫立不起来,他识趣地进屋,放下手里的绳兜子,钻进灶房生火,眼神偷摸飘向院内。
最先坚持不住的是虞绣绣,她掐紧衣角,闷声闷气地说:“我没错。都是赵安文胡诌,我一时气不过才动了手。”赵安文就是那个小胖子。
虞满就着这句问:“他说了什么?”
虞绣绣不吭声了。
从她的表情,虞满也大约能猜出来,无非便是她的一些风言风语,这村里最多话的便是赵家两口子,估计是说话不背着孩子,被赵安文学了去,又说到虞绣绣面前。
她站起身,高出约莫半个身量,垂眼看着虞绣绣:“可知道错了?”
声音不算高,但院门没关,外头的人都听得清楚。
和邓三娘结伴回村的几位婶子瞬间停住脚步,也不敢再说笑,第一反应不是伸头去看院内的情状,而是看邓三娘的脸色。
果不其然,她原先脸上的笑意荡然不存,取而代之的是颇为难言的神情,众人暗地里互相递眼色。
都是当娘的,谁能忍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崽被前头留下来的种指着鼻子骂。
更何况,邓三娘本不是泥人脾气,不然也不能刚生产完就冲去县里的绣房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正想着,她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利落说道:“我到了,婶子们慢走。”
她挎着胳膊里的竹篮进了院,转过身又笑了笑,“嘭”地一声关上了木门。
还想看热闹的人悻悻说:“走走走,回去弄饭。”
“要我说,今日估摸又要闹一场。”
“小声些,说不准等会儿她也掏把砍柴刀来寻你。”
外边窃窃私语,邓三娘也能猜到,她转过身,看了眼院里的一大一小。
纵然瞅见亲娘进来,虞绣绣也没有软下态度,背反而更直了:“我没错!”
这憨憨发言听得邓三娘都想捂脸,她赶紧收回视线,钻到灶房里,将竹篮不轻不重地搁在灶上,便扯了把虞承福问道:“多久了?”
虞承福烧柴火手沾了些灰,闻言探出头地又看了眼那边,“才开始呢。”
邓三娘没应声,麻利地揭开锅,见里头搁着的粟粥和酱萝卜条少了些,还算满意地点头:“这回还成。”
这几日日头大,虞满苦夏,用的饭也少了些。
她将这两样收拾到一旁,便按照惯常的时辰弄饭,虞承福烧着火,听到外头隐隐约约的笑声,猜到又是那群婶子说小话,憨厚的脸上笑了笑,打趣问道:“不心疼啊?”
邓三娘明白他的意思,翻了个白眼,都不乐意搭理他,低头看了眼火,催促道:“火大点。”
说罢,转身去了木柜最上边那格取了个粗陶罐,揭开木盖,油脂的香味霎时间溢满灶房,虞承福忍不住吞咽了一回,这下是真好奇了:“今日不是什么大日子啊,怎么搞这么多油水?”
邓三娘又揭开竹篮上的荷叶,里面赫然放着一条鱼——约莫两斤有余。
既然准备动油水,她再也没有平日里的肉疼,直接挖了一大块猪膏丢到锅里,在火的烘烤下,从白皙的块状逐渐消融为清透的油。
直接将处理好的鱼整条放进去,随着油脂冒泡,鱼身逐渐变得金黄。火候合适,邓三娘又往锅里放了些水,将盖合上,熬着鱼汤。
她看了眼院内的景象,说道:“她想了法子,才能让我们不用大日头去田地收麦。今日去绣坊,我将前几日绣的喜帕给厨娘,她便舍了条鱼给我。”
厨娘家娶媳妇,特地拜托邓三娘绣一条喜帕,好在赶上时日了。
虞承海知晓她嘴硬心软,也不戳穿她,“坐着歇会儿吧。”
邓三娘坐下,忽然又想到什么:“你改日去县里买些东西,去裴家转一圈。”
村里如今风言风语多,不就是见不得他们家同裴家是亲家吗?他们就偏偏去转一圈,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酸话。
虞承海显然也有心思:“想来裴家小子也该从书院回来了。”
院子里。
看着虞绣绣眼圈红了,却硬是不认错,虞满心想不愧是一家人,都倔,也最听不得人说自家人不好。
“所以你就上去跟他拼命了?”虞满问。
“他骂阿姐,我就该揍他!”
虞满替她摘下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杂草,解释道:“你错在,只有你一个人上去打。”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意味,“他比你壮,你一个人上去,是不是吃亏了?额头还疼不疼?”
绣绣下意识摸了摸还有点发红的脸颊,呆呆地看着自家阿姐。
虞满继续给她分析:“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记着,要么不动,要动,就得叫上小春、二乔他们一起。人多,才不吃亏,明白吗?”
绣绣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里面的委屈和倔强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亮光取代。阿姐不怪她?还在教她怎么打……才能赢?
一股混合着惊讶、释然和雀跃的情绪涌上心头,虞绣绣重重地点头,声音都响亮了不少:“明白了!”
“去洗干净,脏得像只小花猫。”虞满挥挥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懒散。看着虞绣绣瞬间活泼起来的背影,她摇了摇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她的原则向来灵活,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尤其不能看着自家孩子被欺负了还讲什么迂腐道理。
虞满撑着竹椅扶手,准备起身去灶房提醒虞承福和香姨开饭了,还有木柜里留着半两切好的牛肉,刚站起身,脚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圆滚滚、硬邦邦的东西,猝不及防地一滑。
她瞬间重心顿失,“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她试图调整方向,但根本来不及,额角狠狠撞在躺椅的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剧痛传来的瞬间,她眼前一黑,无数混乱的画面和嘈杂的声音碎片般涌入脑海,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这一撞硬生生撬开了缝隙。她甚至没来得及哼第二声,意识便彻底沉入了黑暗。
刚跑到水缸边的虞绣绣听到声响回头,只见阿姐软软地倒在地上,额角一片鲜红,双眼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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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一动不动。
“阿姐——!”她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颤抖的手碰了碰虞满的脸,冰凉。她猛地转身,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冲进屋里,带着哭腔的呼喊撕裂了小院:
“阿爹!娘!快来啊!阿姐摔倒了!阿姐倒了——!”
屋里烧火的虞承福还在盘算买些什么东西合适,邓三娘正准备揭锅,两人骤然听到虞绣绣撕心裂肺的哭喊,心里俱是咯噔一下。虞承福撂下正在捆扎的柴火,邓三娘手里的锅铲“咣当”掉进锅里,两人一前一后疾步冲了出来。
“咋了?绣绣,你姐怎么了!”虞承福一眼就看到倒在躺椅的大闺女,脸色煞白,额角淌下的血痕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他心头一紧,三魂去了两魂,几个大步跨过去,颤抖着手探了探鼻息,虽然微弱,但还有气,这才稍稍定了定神。
“阿满!阿满!”邓三娘也紧随其后,扑到虞满跟前,看着她昏迷不醒的样子,脸上是真切切的慌急,她定下心神,赶紧冲虞承福道:““先别问那么多!快把阿满扶进去!”
虞承福连忙应声,手臂穿过虞满的膝弯和后背,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快步往屋里走,“三娘,你快去打盆干净水,拿块软布来,先给她擦擦血,绣绣别愣着,去把你姐床铺收拾一下。”
绣绣吓得小脸惨白,眼泪汪汪,听到阿爹吩咐,连忙跑进屋里,手脚麻利却又带着颤抖地把姐姐床上有些凌乱的薄被铺平整。
虞承福将虞满轻轻放在床上,看着她额角那片乌青和凝固的血迹,脸色着急得不行。邓三娘端了水进来,拧了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嘴里不住地念叨:“这可真是……女孩子家破了相可咋办……”
虞承福沉默地看了片刻,果断拿了主意:“你看好阿满,我这就去请陈老先生!”陈老先生是县里的老郎中,医术在十里八乡还算有名。
邓三娘忙应道,随即提醒道:“别光走,我听刘家那口子说,他们家的驴车今天没用上,你赶紧去借,路上当心!”
“好。”虞承福出了门,朝着刘家去。
邓三娘忙应道,看着虞承福匆匆消失的背影,又回头看看床上人事不省的虞满,继续用湿布轻轻蘸着她的额头,又吩咐虞绣绣:“去把罐子里的饴糖拿出来,把瓦罐加上,再加点盐,熬碗水拿过来。”
听到娘的吩咐,虞绣绣不敢耽搁,“我这就去!”
她赶紧小跑到灶房,按照邓三娘的话烧着水,看着饴糖化干净,赶紧加了一小撮盐,倒在碗里,又去拿了蒲扇,不停地扇着,等到水温下来了些,她才端起来送到床沿边。
邓三娘摸了下碗沿,便一勺一勺喂到虞满的嘴边。
好在,人虽然晕过去了,但还能进些糖盐水。
她稍微松了些气,等水喂完后,她才问:“刚才是咋回事?”
虞绣绣小手掐紧虞满的衣角,边说了刚才的事,不停抽泣。
“阿姐她没事吧?”
这事邓三娘也不好说,只能伸手摸了摸虞绣绣的发顶,“等你爹把大夫请回来就没事了,我们就好好守着你阿姐。”
3. 剧情
下坠感包裹着虞满的意识,同时也似乎打开了她的记忆,她看到了上辈子的自己。
在现代她也叫虞满,卷了前面二十二年,拍完大学毕业照,告别室友,她把沉重的行李箱塞进出租车的后备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对司机说了声:“师傅,去南站。”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她低头准备给家里发个消息,就听见一声巨响,霎时间天旋地转,世界如同被压扁的纸张,画面扭曲,剧痛吞噬了一切意识。
光影再次变幻,场景如同画布向前拉动,她变成了一个懵懂的婴儿,被包裹在襁褓里,听着带着怜爱和疲惫的交谈,他们也给她取名“虞满”,然后是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在这个贫瘠的黄土村落里慢慢长大,直至亲娘病故,过了几年,亲爹再娶。
这不是她熟知的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服饰、语言、村落格局,都透着一种模糊的陌生感。她原本以为,这只是随机的一次胎穿,投生到了一个普通的古代农家。
直到此刻,一些零碎的、却带着明确剧情意味的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她混乱的脑海:
【大周朝……太祖以武立国……】
【寒门子弟裴籍投身军伍,屡立奇功……】
【……阵前救下女扮男装的忠烈之后,那位“小将军”卸甲后竟是红妆,自此倾心……】
【……权倾朝野的宰相赏识其才,欲招为婿,嫡女对他一见钟情……】
【……江湖医女、异族公主……】
【……裴籍最终权倾天下,位同摄政,坐拥红颜知己无数……】
这些信息碎片拼凑起来,总结成事实——她不仅穿越了,还是胎穿进了一本她大学时在宿舍里,因为被室友强烈安利有一搭没一搭看过的男频后宫爽文里。
那本书的主角,就是那个从底层小兵一路逆袭,最终成为摄政王,并且桃花运旺到离谱的裴籍。
而虞满,这个家徒四壁的农家女,在原著里还有点戏份——裴籍的原配。
也正是有她存在,才造成男主同红颜知己的矛盾,成为促进剧情发展的推手,人人都想嫁给裴籍做正妻,偏偏占着这个位置的是乡野村妇,还不是出于情深,只因为家中承恩,不得不报。
而这位原配也因妒忌各种作死,让男主忍痛休了她,彻底沦为京城笑柄、又遭了匪徒,曝尸荒野。
显而易见,这位凄惨的下堂妻就是虞满本人。
*
山青书院里,裴籍背着半旧的书箱,一身青衫更显人如玉,他步履沉稳地踏出书院高高的门槛。日头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下眼,适应了光线,便看见了立在石阶下的山长。
陈山长负手而立,身形清瘦,平日里总是温和含笑的面上,此刻却罩着一层难以化解的郁色。他看着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学生。
“观祯,”山长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当真考虑好了?”
裴籍,字观祯,按照旧俗来说,男子该到二十岁才由师长取字,然而裴籍天纵之资,早早入了学堂,又到书院,每每榜首,在外行走有字总归要方便些,陈夫子便同他父亲商议,在他十八岁时给他取了字——观祯。
裴籍在山长面前三步处站定,躬身,深深一揖,动作恭敬一如往常。抬起头,目光依旧,应道:“是,学生已考虑清楚。”
一个“是”字,斩钉截铁。
山长胸中一股郁气陡然升起,他向前迈了半步,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急切与痛惜:“糊涂!你年方十八,便已中了秀才,文章诗词俱是上佳,尤其是策论,常有惊人之语,切中时弊!依老夫所见,你只需再潜心沉淀数年,乡试、会试乃至殿试,皆非难事!老夫连荐书都已备好,只待田假结束,便推荐你去州学,那里名师云集,藏书浩瀚,于你大有裨益!你为何……为何偏偏要在此时,弃笔从戎,去行那搏命之事?”
老先生越说越激动,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岂是儿戏?你寒窗十载,满腹经纶,难道就要如此轻易抛却?这非是壮志,这是……这是虚掷你之才啊!”
一阵风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几片洁白的花瓣悠悠飘落,拂过裴籍的肩头,又悄然坠地。他沉默着,听着山长恨铁不成钢的训斥,目光却越过山长瘦削的肩头,投向远处。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山长,眼神里没有少年人常有的冲动,反而是一种沉静的决绝。
“山长教诲,学生铭记于心。”裴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此地,格外分明,“山长赏识之恩,书院栽培之情,观祯没齿难忘。只是……人各有志,学生心意已决,望山长成全。”
“人各有志……好一个人各有志!”山长喃喃重复着,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无奈,更有深切的惋惜。他看着裴籍,这个学生的心性,他是知道的,一旦认定,九牛难拉。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瞬间抽走了他不少精神,背脊似乎也更弯了些。
“罢了,罢了……”山长挥了挥手,神情疲惫,“路是你自己选的,是坦途还是荆棘,日后……你自己担着吧。”
裴籍闻言,后退一步,对着这位悉心教导他多年的师长,毕恭毕敬地行了最后一个大礼。
“学生拜别山长。山长……保重。”
起身,不再多言,转身,迈步,踏上了下山的路。青石阶在脚下延伸,少年的背影挺直,一步步远离书院。
山长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青色背影,直到影子消失在山路的拐角,融进那片郁郁葱葱的绿意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后道:“都听见了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山长回头,若说方才面对裴籍是痛心,那对着眼前这人便是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样,满心都是儿女情长,哪儿有我陈家风骨!你当初跪了三天三夜,我才勉强应你以男儿身入书院,到了如今,你却浑然忘却了以往之志,观祯志在边关,同你更是殊途,若无意外,今后你们二人不会再见,自然也断无可能,你可明白为父所言?”
那人被斥得面露愧色,许久才道:“女儿明白,明日便启程去州学拜见符大儒。”
*
一路下行,直至远远地能望见兴成村的轮廓,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裴籍脚步匆匆,朝着村东边。就在这时,一个黝黑的汉子扛着锄头,满头大汗地从田埂上跑来,见到裴籍,远远便喊道:“裴家小子,你可算回来了!快,快去看看!虞家那丫头出事了!”
裴籍心头猛地一沉,脚步瞬间顿住,声音却竭力保持平稳:“文光叔,慢慢说,小满怎么了?”
刘文光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汗:“唉!说是在院里磕到了头!流了好多血,叫不应声!虞家爹娘都快急疯了,借了我家驴车,刚请了大夫进去瞧,还不知道咋样呢!”
裴籍眼中生了些沉郁,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绪电转。那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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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术寻常,处理这等头破血流的重伤,恐怕力有未逮。他立刻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略显陈旧的素笺,飞快地塞到刘文光手里,语速急而不乱:
“文光叔,劳你立刻跑一趟!骑驴车去县城,西街的‘万民医馆’,别找坐堂的郎中,直接去后院,找一个穿灰衣、头发花白、正在磨药的老者,把这信笺给他看,就说裴籍恳请老先生救命,速来!”
他眼神中的焦灼与恳切不容置疑,刘文光虽不明白为何要特意找一个磨药的老人,但见裴籍如此郑重,也知道事关重大,接过信笺,重重点头:“好!我这就去!”说罢,转身就朝自家狂奔去牵驴。
裴籍再不停留,他冲进熟悉的篱笆小院,院子里静得可怕,几只鸡鸭茫然地踱步。
推开那扇虚掩的木板门,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草药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屋内,土炕上,一道日思夜想的身影静静躺着,额头缠着厚厚的布条,隐隐渗出血迹,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
邓三娘坐在炕沿,捏着虞满的手,眼圈发红,虞承福蹲在墙角,双手抱头,背影写满了无助与焦灼。邻村王大夫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正在收拾药箱,见到裴籍进来,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虞叔,小满……”
虞承福似乎才反应过来裴籍来了,应了声,指了指不省人事的虞满:“是二郎啊,王大夫说,磕得太重,淤血堵了窍,他……他也没法子,让……让准备后事……”话音未落,已是老泪纵横。
准备后事?裴籍眼神沉下去,捏紧掌心,他俯下身,仔细查看虞满的伤势,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虽然微弱,但尚存一线生机。
“王大夫,多谢您。”裴籍转向郎中,语气依旧保持着礼节,但眼神锐利,“请问,除了淤血,可还有别的伤处?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王大夫叹了口气:“头上是最重的,身上还有些擦伤倒无大碍。最要紧的,自然是化瘀开窍,可这颅内之事,凶险万分,药石之力难以精准抵达,一个不好……老夫实在不敢妄用虎狼之药啊。”
裴籍明白了,他不再多问,只是对虞承福和邓三娘沉声道:“虞叔,邓婶别急,我已让文光叔去县城请更高明的郎中了。”
他的话像是一剂良药,让虞承福和邓三娘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后者让开位置,让裴籍离虞满更近些,隔着一步之远,裴籍目光锁在她的脸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如同煎熬,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虞父准备再出去看看时,院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驴蹄声和刘文光的高喊:“来了!来了!老先生请来了!”
裴籍霍然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快步迎出门去,只见刘文光引着一位身着灰色旧袍、须发皆白却步履稳健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手中提着一个毫不起眼的药囊,正是万民医馆后院那位磨药的老人。
老者目光扫过迎上来的裴籍,微微颔首,没有半句寒暄,直接问道:“伤者在何处?”
“在屋里。”裴籍侧身引路。
老人径直走入屋内,来到炕边,只看了虞满一眼,便伸出三指搭上她的腕脉,凝神细察。片刻,他又轻轻翻开虞满的眼皮看了看,眉头微蹙。
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都聚焦在老者身上。裴籍的手心,不知不觉已攥满了冷汗。
4. 相见
虞满额角的钝痛一阵阵袭来,让她恶心欲呕。同时一道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接触不良的电子合成音,突兀地刺入她的脑海:
【检测到……宿主意识苏醒,系统连接……不稳定…】
【女配拯救系统……绑……定……问题……】
这声音模糊不清,夹杂着大量的电流杂音,还没等虞满反应过来,这电子音便彻底消失了,与此同时,耳边是更为清晰的嘈杂。
绣绣压抑的抽泣,虞承福不住地念叨:“……这都一天一夜了,怎么还不醒啊……要不然再去请一下老先生……”
还有一道清润的男声,却刻意压低了,像是在安抚:“虞叔别急,我再去请一趟。”
这声音……
虞满艰难地睁眼,最终撬开了一条缝隙。模糊的光线涌入,视线渐渐聚焦。
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炕沿边的一道挺拔身影。
这人还是惯爱青色,又生得一幅好样貌,清风远韵,因着在书院就学,沾了些文人气质,如同碧梧翠竹,此时唇线抿得有些紧,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担忧。他正微微倾身,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浓黑苦涩的药汁,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勺,小心翼翼地凑近她的唇边。
是裴籍。
是她自幼订下的未婚夫,也是这个后宫文世界的男主。
虞满心情颇为复杂,本来也不想喝药,便想避开那递到唇边的药勺,动作细微,却牵动了额角的伤,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这细微的动静落在裴籍眼里,他将药碗搁在一旁,“小满。”低唤一声,随后便起身朝外边。
“阿姐!你醒了!”虞绣绣昨夜被邓三娘打发去另外一屋休息,今早一醒便过来继续守着虞满,这回一下子扑到炕边,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眼泪掉得更凶了,却是欢喜的。
邓三娘也凑了过来,饶是不信佛的她也忍不住双手合十,连声道:“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总算醒了!”
虞父也颇为激动,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她晕过去之后的事尽数说出,话中不免感激:“多亏那位老先生及时下针,不然……”
邓三娘打了虞父一下,人都醒了,少说些不吉利的话,虞父识相住嘴。
虞满也没想到这回磕到头如此凶险,而且院内都是清理过的,怎会突然有了一块石头,还有那莫名出现的电子音,她有了些猜测,最后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这时,裴籍也引着人进来,老者搭上虞满的手腕切脉,片刻从旁边的药箱中取出纸笔,匆匆写了几笔,“这两味药材只有县里有,你随我回医馆取药,按着药方吃七日,应当就无大碍了。”
“好。”裴籍接过纸张,朝着迟钝的虞满递了安抚的眼神。
两人又出了屋子,邓三娘反应过来,去灶房端了碗鱼汤,又将虞满半扶起来,“这汤正巧合适,给你养养身子,快喝些。”
虞满实在无力,便就着邓三娘的手一口一口喝着。
用碗一整碗鱼汤,终于觉得自己身上有点劲了,见两大一小脸上都难掩疲倦,心知他们为自己折腾了一夜,虞满便催着他们去寐会儿,起初三人不应,还是她好说歹说他们才勉强答应半个时辰再来守着。
等到屋子彻底安静下来,虞满便彻底放空自己,思绪乱飞。
胎穿这件事,她接受得很快,多亏浸淫小说界多年的室友,而且虽然是不知名的封建朝代,但是家里人活的明白,不是什么给作妖亲戚吸血的老实人,自己也过得很舒服。
至于裴籍,虞满就更难言了,毕竟他也是能让自己人在古代,依旧过得舒服的推手之一,实实在在,做不得假,而且凭心而说,对她最为纵容的也莫过于他了。
然而剧情表明,她如果跟裴籍纠缠下去,便是凄惨下场,他的未来,是尸山血海的军功,是波谲云诡的朝堂,是环肥燕瘦的红颜知己。而她充其量不过是功成名就前的路人甲,而且人心难测,到了高位,原配便成了难以抹去的污点,剧情中自己的死,说不准也有一些人手笔,更坏的虞满也不敢细想。
而她对人和事都看得开,若是越过她估量之下能够接受的程度,那便果断弃了,生而不易,没有任何事情能高于自身。
在这个时候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也算是好事,裴籍的龙傲天事业还没起步,自己仍有的选,还有两人婚约一事,前些日子虞父也提过一嘴,等到虞满及笄,便风光嫁过去,两家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家闺女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当时虞满也没出声,算作默认。
但如今看来,这婚约怕是要慎之又慎。
还有那个女配拯救系统,自己穿书说不准也有它的推动,而且一开始没绑上,这下隔了这么多年才突然出现,十有八九也是草台班子,虞满也不觉得,靠区区一个电子系统,就能改变命运,要是她没记错,室友给她推荐的许多穿书文,系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女主拯救美强惨男主,没人问女主愿意吗?简直是变相绑架了。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灶房的火光在纸窗上投下跳跃的影子,忙碌的身影隐约可见。药味的苦涩还萦绕在舌尖,额角的疼痛连带着精神的疲惫。
她也没再纠结,事已至此先睡吧,眼皮沉重地合上,呼吸变得绵长,沉入睡梦前停留在莫名其妙的念头之上——半月不见,这人怎么又生得好看了些。
虞满再次醒来时,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将裴籍的身影在土墙上拉得长长的。其他人都不在,他独自坐在炕沿边,似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见她睁眼:“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说话间,他端过炕头温着的药碗,试了试温度,才小心地舀起一勺,递到虞满唇边。知晓她怕苦,这回他另一只手及时地将一颗小小的、金黄的蜜饯送到了她嘴边。
“含着,去去苦味。”他的动作也轻,指腹擦过她的唇角,见略生了些血色才笑了笑。
虞满慢慢喝下药,含住那颗蜜饯,甜味在口腔之中化开,驱散了一些苦涩,而且也不腻,她一下便吃出是山青书院那位食堂师傅的手艺。
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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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吃时简直惊为天人,裴籍便每回归家时给她带上一盒。
许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位师傅是从州上面归乡的,据说以前是哪个高官府邸里头的掌勺,和山长有故交,才勉强接了山青书院的活计,自然也不会做什么多余的零碎活。
这蜜饯是裴籍替他寻膳书并抄录所换来的报酬,学业不易,因着每每评测,他皆是榜首,山长便也请了他兼任夫子一职,这样一来更为繁琐,她猜这抄书约莫是挤出来的空当。
但这些事在自己面前,他从未提过。
虞满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颇为感概,两人相识多年,她肯定裴籍对她是真心,至少在此刻。
正想着,脑海中陡然冒出电子音,吓得虞满忍不住咳嗽起来,面前被自己念叨的人伸出手给她拍背,她摆手示意没事,接过水假装一点一点啜着,听着系统的声音。
【女配拯救系统绑定成功,本系统需要提醒宿主,沉溺于虚假的温情是愚蠢的。】
【裴籍此人心思深沉,难以揣测。】
【检索到相关剧情片段——景化七年,朝中御史大夫张谏,曾于微时与裴籍引为知己,裴籍亦对其推心置腹,朝堂相争,多有退让。众人皆以为他们乃莫逆之交。】
【然而,裴籍早就对张谏怀有杀心,在暗中搜罗张家卖官鬻爵的罪证,隐忍不发,假意结交,麻痹对方多年。直至张家放下戒心,裴籍才骤然发难,亲自带兵查抄张府,罗列罪状十八条,最终张家满门抄斩,连三岁稚子都未放过,手段狠辣,震惊朝野。】
【如今他对你的这点虚情,甚至比不上他对张谏,不过都是利用二字。若非你与他因着父辈恩情,尚有婚约,且对他的名声略有裨益,你以为他如何会忍耐至今?】
【至于那些红颜知己,若非他默许甚至纵容,怎会一个个被他带回身边?甚至害得你尸骨无存。】
如果系统能够人型化,虞满甚至怀疑它要揪着自己的耳朵,怒吼你不要恋爱脑了,他都是装的!
想死你就试试,试试就逝世。
她抬头看去,这位后宫文男主正低头收拾药碗,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平静,又转头去看陶锅里的鱼汤。
如今能饱腹便是再好不过,也不管吃得精不精细,鱼汤里多多少少有些残渣,但虞满以前被鱼刺卡过,因而每回她喝鱼汤,裴籍都处理过,从未说过她娇气。
裴籍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神,他微微一怔:“小满?怎么了?”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关切。
端着鱼汤过来,又伸手来探她的额间。
虞满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主动地迎上他的手背,微凉的触感还挺舒服,大热天的,春姨还严严实实给她盖了一床被子,她都怀疑自己要被捂中暑了。
正准备尖锐暴鸣的系统:【……本系统刚刚说的话,宿主听到了吗?】
难道还没绑定成功?应该是吧,它嘴巴都说干了,不然宿主这时候应该是躲着男主啊。
虞满:……不好意思,习惯了。
5. 认错
一声极低的轻笑在耳边响起,裴籍没收回手,又离得近了些,他的瞳色偏淡,看上去仿佛拒人千里之外,不过脸上总是噙着笑意,说话也温和,略微化解了几分疏离。
虞满被这声笑激得清明了一瞬,扒拉下他的手,又瞪了他一眼。
别以为她忘了,半月前,两人还吵过一架。
虽然只是些小事,但她还是生了闷气,这人就静静看着她,不反驳,当然,也不搭腔,只等她说完,又递上一杯茶水给她润嗓。
在他去书院那日,虞满干脆连面都没露,主要也是太早了,她根本起不来,这半月,她乐得清静,几乎要将这人抛诸脑后了。
温热落空,裴籍习以为常地收回手,转而端起了鱼汤,浓白的汤散发着香味,他用白瓷勺子轻轻搅动,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
“先喝汤。”他语气平静,舀起一勺,仔细吹温了。
虞满想说自己来,但这人完全薅不动,径直将勺递到她唇边。
她放弃了,老实被伺候。
鱼汤见底,他将碗放好后,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可消气了?”显然他也记着半月前的事。
虞满:“你知道错了?”
裴籍:“……嗯。”熟知虞满脾性的他,敏锐地选择了最稳当的答案。
他继续补充道:“下回不拦你了,只是欲不可纵,节之为上。”
虞满刚舒一口气,闻言险些呛到,饶是如她,脸也窜得通红。
不对,什么危险发言,不就亲了一下吗?
她索性闭上眼睛装死,嘴上反驳道:“古人亦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这回没声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冽的墨香,混合着淡淡的草药味,构成一种令人心安又心乱的气息。
接着阴影缓缓倾身而下,温热的呼吸拂过虞满的额发。
他吻了下来。
本来只是唇角的浅尝辄止,带着试探性的、安抚般的温存。他的唇一向微凉,与她不同,尤其是日头热,她总喜欢挨他近一些,汲取些凉意。
然而这份凉意并未持续太久,便转为灼热,虞满非常不满地侧过脸想躲开。
裴籍似乎猜透她的小心思,一手扶着她的后颈,同时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唇上,先是缓慢,带了厮磨的意味,指尖又一下又一下蹭着她的脸,牵连出丝丝痒意。
虞满觉得,如果裴籍不去科举,做个木匠也行,毕竟没谁比他的耐心更足。
几息之后,她微微张开了口,试图汲取一点氧气,却正好给了他可乘之机。
他的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巧妙地撬开了她的齿关,暧昧交融的气息伴随着他耐心地探索,同时又缠人地勾着她的舌尖。
虞满干脆睁开了眼睛,撞进那双眸子里,依旧是难以忽视的温吞克制和玉人一般的容色,她主动伸手攀附上他的胸膛,心想,真不怪自己,实乃是这人秀色可餐啊。
裴籍缓缓退开些,就见面前的少女笑得傻气,他先是替她理了理微乱的发丝,才勉强拢了拢自己被人扯开的衣襟。
“还要睡吗?”他温润的声音带了些沙哑。
虞满心安理得把他当成靠枕,任由他玩着自己的指骨,摇摇头:“不困了。”
瞧见屋里木桌上放的颇为眼熟的竹篮,篮子编得细密结实,样式朴实,正是村里惯用的那种。篮子里似乎装着些东西,上面盖着一块靛蓝色的粗布。
她心头微微一动,问道:“是柳姨来过了?”她口中的柳姨,自然是指裴籍的娘亲。自定下娃娃亲起,那位慈和的妇人待她便如亲生女儿一般,甚至比对待裴籍这个亲儿子还要多几分细致体贴。
裴籍:“嗯。午后来了一趟。”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轻轻覆在她的额上。舒适的凉意袭来,虞满忍不住满足地喟叹一声。
“她听说你病了,便收拾了些自家的鸡蛋,还有后山新挖的嫩笋,说是给你补身子。”裴籍的声音平稳温和,说起这些家常事也耐心,“来时见你正睡得沉,在榻边守了你一会儿,替你擦了擦汗,见我煎药回来,又嘱咐了几句,便匆匆回去了,说是怕吵着你休息。”
虞满听着,嘴角越发上扬:“劳烦柳姨跑一趟了,等好些了我去看她。”
原先两家本是邻里,隔着一墙之隔,但自从裴籍成了秀才,县里便做主给裴家划了一块地,说是秀才之双亲怎可居于陋室。
在陋室住了十多年的虞满:……你说话难听了。
裴父裴母不想搬,但那地方虞满去瞧过,算得上是冬暖夏凉,因着从前辗转的缘故,裴父裴母身体算不得好,最后虞满拍板,让两位长辈搬过去,自然而然,也离得远了些。
“篮子里还有新做的梅子干,含着能生津。待会儿喝了药,给你取一些来。”
虞满应下,又问道:“我爹他们呢?”
“虞叔和邓婶不放心,但晒麦也等不得,我便让他们先去忙地里的活计了,眼下这时节,耽搁不得。”他接着道:“有我守着,他们倒也放心。”
虞父和邓三娘都是勤恳本分的庄户人,见自家闺女缓过来便又忧心农事,有裴籍这个自小看着长大、又已是秀才功名的未来女婿守着,确是比他们干着急强。
虞满点了点头,刚想再问绣绣去哪儿了,就听见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帘“唰”地被掀开,一个小小的身影进来。
她梳好的双丫髻有些松散,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最扎眼的是她那身半新的花布衫子,前襟和袖口沾了不少灰土,膝盖处甚至磨破了一个小口子,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从哪个土堆里滚过,或是跟谁打了一架。不过,除了狼狈些,倒不见有明显的伤痕,眼睛也亮亮的。
绣绣第一眼就瞧见了精神尚可的虞满,张嘴就想喊。可下一秒,她的视线就撞上了坐在榻边的裴籍,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小小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她一向觉得这个总是带着笑的裴家哥哥,是来跟她抢阿姐的。阿姐没定亲前,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她;可自打定了亲,阿姐眼里好像就多了这个人,连同她说话的时间都少了,自家爹娘也不占她这边,虞绣绣心里更是憋着股气,平日里见了裴籍,能躲就躲,躲不过就梗着脖子不吭声。
不过这回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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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裴籍救了阿姐,因此还是硬着头皮道:“裴哥哥。”随后又到了榻边,凑到虞满枕边地问:
“阿姐……你好些了吗?头还疼不疼?”
她一边问,一双大眼睛紧张地上下打量着虞满,伸出沾着灰的小手,想去摸阿姐的额头,又怕自己手脏,犹豫着缩了回来,只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
虞满见她这副模样,便直接问道:“这回赢了?”
虞绣绣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解气的兴奋:“赢了!我和小春、松子他们一起上的!赵小胖子那张臭嘴,又在那儿胡咧咧,说阿姐你……说你这次摔得不省人事,是……是妖孽变的,活该老天爷要收你!我们气不过,就把他堵在河沟边,狠狠揍了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说!”
小姑娘说得义愤填膺,挥舞着小拳头,脸上满是骄傲。
裴籍在一旁看着,并未多言,只是等绣绣出去后,他也拿了药包出去,掩上门扉后,才对虞绣绣招了招手:“过来。”
绣绣有点怵他,磨磨蹭蹭地走过去。
裴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镇上才有的芝麻糖。他拿了一块递给绣绣,语气寻常:“有人欺负你阿姐吗?”
绣绣接过糖,舔了舔嘴唇,在这位未来姐夫平静的目光下,小声地把事情又说了一遍,还补充了先前的事。
裴籍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直到虞绣绣说完,他才淡淡问:“以前也是这般吗?”
虞绣绣用力点头,像是找到了控诉的对象:“可不是嘛!还有他娘,还有村里那几个长舌头的婶子,都偷偷说!说阿姐命硬克亲,说……说阿姐配不上你,迟早要被……被……”后面的话她不敢说了,偷偷瞄了裴籍一眼。
裴籍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沉了沉,但面上依旧平静,他又拿出一块芝麻糖递给虞绣绣:“知道了,去玩吧。以后打架挑没人的地方,别让自己吃亏。”
虞绣绣如蒙大赦,攥着两块糖,飞快地跑了。
裴籍站在原地片刻,才转去熬药,又去做好饭。
虞满挨着试过裴籍带回来的漂亮首饰,便见他端着饭菜过来,她起身坐到桌边。
全是她爱吃的菜,还有柳姨带来的鸡也被做成了炒鸡。
都说君子远庖厨,但裴籍好像没这种忌讳,两人相识多年,都是他下厨,而且做的菜肴越来越符合自己口味,主要是用料足。
虞满甚至怀疑他把书院给他的工钱,一半给了家中,另一半便花在了自己身上。
绣绣还在外边洗手,她瞧了眼裴籍的脸色,看起来平淡无波的,但她看得出来,此时他情绪算不得好。
“绣绣的话不用放在心上,我不是吃亏的性子,犯到我面前,我也是颇有手段的,如今也只是两三句闲话。”说着,她把手攥成拳,放在裴籍的掌心里,展示自己沙包大的拳头。
裴籍垂眸看着她的手,不算用劲地将其分开,接着交叉起来,十指相扣。
“我说过,你只管安心躺着。”
虞满抽不出来,便让他牵着,笑起来:“你别太爱。”
6. 来人
日头彻底沉下了西山头,院子里暑气稍些退减,好在夏日不用点油灯,虞绣绣将手搓干净,便进了屋,一屁股坐在虞满的左边,两大一小就围坐在炕桌上。
最中间那盆炒鸡,应该是柳姨才逮着的公鸡。鸡肉斩成适口的块儿,用柴火灶猛火爆炒,鸡皮蜷缩成诱人的金黄,紧实的肉块吸饱了酱汁,油亮亮地泛着光,还加了虞满爱吃的野山菇,吸尽了鸡油的荤鲜,变得软滑非常,沉在褐色的汤汁里。
旁边是一盘油渣焖蕨菜,油香味浸润着每一根脆爽的蕨菜尖,脆爽不腻。
加上邓姨搁在竹编小筐里的野菜馍馍,混合了少许白面,掺了焯过水、切得细碎的荠菜和马齿苋,团成拳头大小,吃起来不糙口,反而透着野菜的清香。
虞绣绣吃得头也不抬,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眼睛还时不时瞄向那碟腊肉。虞满喝着专门给她热的鱼汤,一筷又一筷夹着。
裴籍用饭很安静,举止间带着斯文。他偶尔会搭几句话,多是虞绣绣叽叽喳喳问起书院里的事。经过方才,她这下也放开了胆子。
“书院里的夫子凶不凶?会打手心吗?”
“尚可,学问严苛些,也好上进些。”
“那……书院里是不是有很多话本子里的公子?他们穿绸缎吗?”
“嗯,是有。不过读书之人,不讲华裳,只看行止。”
他的回答简短却还算耐心,目光始终落在喝汤的虞满身上。
饭菜几乎被一扫而空,饭后还是说着闲话,虞绣绣似乎对书院很是好奇,一个是十万个为什么,一个是人机,虞满又回到自己的躺椅上看着,时不时打趣两句。
直至天黑透了,几近戌时,院门才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农具磕碰的响动。是虞承福和邓三娘从地里回来了。
两人都是一身尘土,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邓三娘捶着后腰,虞承福则把锄头靠在墙根,走进屋看到裴籍还在,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二郎还在啊?”
裴籍是家中独子,但按照裴父说,他们都是按照族里序齿,裴籍应当行二,因而乡里都唤他二郎。
“叔,婶。”裴籍站起身,礼貌地回应,“小满好多了,刚喝了药。”
邓三娘走到躺椅边细细看了看虞满的脸色,松了口气:“真是麻烦你了,守了一日。”
“应该的。”裴籍看了一眼窗外渐浓的夜色,顺势告辞,“天色不早,叔婶也累了一天,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小满。”
虞家夫妇客气地将他送到院门口,邓三娘又想到什么似的,连让裴籍等等,转头去灶房木柜里去了一小包物什递给裴籍,解释道:“这是我托我娘家那边找的土方子,说是对腿疾有用,给你娘试试,若是不中用,扔了便是。”
裴籍双手接过,笑道:“多谢婶子。”
等他的脚步声远去,邓三娘立刻转身回到屋里,眼睛忍不住一亮,桌上是虞绣绣从灶房里端来的特意留出来的菜。
虞承福也是看得惊奇,催促道:“快,快坐下吃饭!忙活一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夹起一筷子油亮的鸡,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咂咂嘴道:“这裴家小子,倒是真有心。这油腥,咱家怕是只有年关那会儿才见得着。”
虞绣绣拼命点头,说:“好吃!裴家哥哥做的都好吃!”
邓三娘先是因着自家这口子没出息的话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他们家平日吃的不行一样,她扒了几口饭,顿了顿,接着就着菜吃了大半碗,才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这味道确实不差,真是裴家小子做的?”
这回她问的是虞满。
虞满点头,又指了指放在木桌上的粗陶罐里,里头是深褐色的香菇粒浸润在晶亮的酱油中,夹杂着点点焦黄的姜末和艳红的辣椒,虞承福和邓三娘最爱就着这酱吃馍。
“这也是他做的。”
邓三娘忍不住感叹:“真是……”
虞承福笑呵呵接话:“裴家这小子,是个有出息的。在书院里被先生看重,做事也稳妥周到,别的不说,嫁过去吃不了苦。”他看了一眼懒散挑嘴的大闺女,点了油灯,昏黄光晕下模样是好的,下意识直了直背,他虞老大的闺女也不差啊。
终于能插上话的系统:【……还是看人太浅了!嫁过去宿主就完蛋了。】
虞满没理它,而是看向虞承福和邓三娘脸上难掩的疲惫,问道:“今儿个怎么忙到这么晚?咱家那十亩麦子,我前几日不是已经托人割了吗?按理说,今儿个应该主要是摊晒和准备脱粒了才是。”
提到这个,虞承福脸上疲惫之余,也带上了几分轻松和笑意:“是啊,多亏了你找的人,麦子割得利索,省了大力气。今儿个就是翻晒、归拢,活儿不重,就是耗时辰。”
他顿了顿,用疑惑的眼神看自家闺女,“阿满,你前几日神神秘秘的,到底是托了哪路神仙?咱家这情况,请人可不容易,你哪来的门路?”
邓三娘心里也琢磨这事,半天没想通也不好问,这下虞承福问出声,她也竖起了耳朵。
躺椅晃悠悠的,虞满的声音也显得轻松,仿佛在谈论今日个天气不错:“不是托的什么神仙,就是河滩那西边住着的朱老五他们几个。”
兴成村还算是周边村落中人口多的,只因自上而下有条河流横穿而过,靠着它,遇上天旱的年头还能活下去,不至于流徙。
“朱老五?”虞承福愣了一下,眉头皱起,“就是那几个……游手好闲的闲汉?”村里人对朱老五那几个光棍汉评价不高,觉得他们不务正业,是村里的累赘,白白费了粮食。
“嗯。”虞满点点头,“前些日子去后山捡柴火,碰见朱老五捂着肚子在路边疼得打滚,像是绞肠痧犯了。我瞅着附近有几种草药,就顺手给他揉了一把,让他嚼了咽下去。没过多久,他缓过劲来了。”
多亏虞满上一世小时候跟着外婆在乡里长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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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什么的都被带着一一认过,之后去了城里上学,卷生卷死,时不时还会怀念童年时光。
她说得轻描淡写,邓三娘却听得眼皮直跳:“你这胆子,那朱老五是个什么人,你也往前凑?万一他赖上你咋整?”
虞满笑了笑:“当时就他一个人,疼得都快不行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说了,就是几把野草,不值钱。”
虞承福更是欲言又止,哪里是野草值不值钱的事,如若是用错药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怕是要闹到村长那里。
他提着心,大闺女还继续道:“他后边好了,特意来家门口道谢,还提了一小条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干鱼。我说不用,他就问咱家有没有什么活儿他能帮上忙。我正好想着麦收的事儿,虽说十亩地不是忙不过来,但我瞧着爹搬货的活计还没完,邓姨也连着熬了几夜绣帕子,若是能帮上忙,你们也轻松些,就跟他提了一嘴,说要是他们几个有空,能帮着把地的麦子收了,工钱咱照市价给。”
“他们肯干?”虞承福听得一愣一愣,还是有些不信,那几个闲汉是出了名的懒。
“肯啊。”虞满道,“朱老五说,他们几个别的没有,就是有把子力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挣几个铜板买点粮食吃,总比饿着强。我就跟他们说定了,趁天气好,赶紧割了。他们手脚还挺麻利,两天就割完了,麦捆都扎得好好的。”
虞承福听完,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唉,也是难为他们了。平时看着不着调,真给个机会,倒也肯下力气。”他心里明白,女儿这是歪打正着,既帮了人,又解决了自家的大难题。不然就凭他们县里和田里这两份活计,这十亩麦子还真要抓瞎。
邓三娘也附和道:“这么一说,倒也是桩好事。就是以后还是少跟他们打交道,名声不好听。”
虽然虞满的名声已经不太好,但也不能更差了啊,如果裴家那边听到些闲言碎语,心里不舒服,那吃亏的还是虞满。
虞满“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她帮朱老五,起初确实只是一点不忍心,后来顺势请他们干活,也是各取所需。至于名声什么的,她向来不太在意这些虚的,能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才是最实在的。
见吃的差不离了,她站起身,想去收拾碗筷,邓三娘就眼疾手快按住了她:“你才好些,快歇着!脑袋上那么大个口子,刚喝了药,逞什么能!”说着,扭头朝灶房方向喊:“绣!别磨蹭了,快来把碗刷了!”
虞绣绣脆生生应了一声,“噔噔噔”跑进来,利索地开始收拾碗碟,小脸上没什么不情愿,反而因为今晚吃了好吃的,干劲十足。
虞满见状,也就由着妹妹去了,重新坐回炕沿。虞承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又拿过一旁的锄头,上头的木柄都裂出几道缝,等到脱完谷子,又要开始锄地养地,还得提前把这些家伙什修好,准备起身去选块木头,就听见院门外有人压着嗓子喊:
“承福哥?承福哥在家不?”
7. 上山
声音听着像是住在村东头的虞老七,论起来还是没出五服的族亲,但两家平日来往不算多,就年关串个门。
虞承福愣了一下,放下手里头的物什,应了声:“在呢!”便趿拉着鞋走了出去。
取下门栓,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虞老七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个小布袋,他搓着手有些局促。
“承福哥,嫂子,”虞老七先打了个招呼,看到炕上的虞满,也点了点头,关心问道:“满丫头好些了吗?”
“请大夫来看过了,好多了。”虞承福招呼他坐下,倒了碗水,“这么晚过来,有啥事?”
虞老七赶忙接过,道声谢,听到虞承福询问,他才叹了口气,脸上沟壑似乎更深了一些:“唉,还是为了地里那点事儿。今儿个真是多亏了承福哥和嫂子,忙完自家活计,还惦记着我家,帮我们收到这么晚……不然就靠我一个老骨头,带着个病恹恹的儿子,那几亩麦子非得烂在地里不可。”
他儿子前些日子跟着人上山打猎,不小心摔断了腿,一直没好利索,干不了重活,家里老妻又去得早,只有他一人干活。
两人同族,地离得也不远,虞承福收拾自家地时,就见虞老七一个半老的汉子割麦,看着怪让人不是滋味,于是就和邓三娘去帮了一把手。
听到虞老七话里的丧气,虞承福接口安慰道:“乡里乡亲的,说这个干啥。当年我爹过身,忙前忙后的,你也没少出力搭把手,我们都记着呢。”
虞满祖父去世时,虞老七确实来帮过忙,按照兴成村的习俗,家中子孙捧灵位,族亲抬棺,虞承福当时挨着去请族里的人,其中便有虞老七,他也是爽快地应下了。
提到这事,虞老七连忙摆手,“都是族里亲戚,哪回不是一家有事,其余家来帮忙。”他脸上露出些感激,把手里的小布袋往前推了推:“这是家里剩下的一点小米,还有几个才摸出来的蛋,还热乎着,给满丫头补补身子。你们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老七了。”
虞承福连忙推拒:“这可使不得!照你说的,帮点忙是应该的,哪能要你的东西!”
两人一来一往推让了半天,虞老七执意要留,虞承福见推不过,只好让邓三娘收下。
见东西算是送出来了,话也就顺着能出口,虞老七吞吞吐吐地说:“承福哥,嫂子,不瞒你们说,我……我还有件事,想再张回嘴。”
“我家那麦子,今儿是割完了,可……可还没捆扎,更别说拉回场院脱粒了。就我和我那病儿子,实在……实在弄不过来。我想着,你们家的麦子不是都收整得差不多了吗?能不能……明天再帮我们一天,把人帮到底?工钱我虽然现在紧巴,但一定想办法……”
他说着,脸上满是窘迫和恳求。女儿外嫁了,指望不上,儿子又病着,这麦收的紧要关头,实在是抓了瞎。
虞承福看了眼邓三娘和虞满,有些犹豫。自家麦子是差不多了,但后续的晾晒、脱粒也是一大摊子事,而且忙了这么多天,人也确实累得够呛。
邓三娘先前没吭声,那小布袋也没动,她给虞老七又添了些水,才开口道:“是这样的,我们家里还忙着烧秆翻土,而且阿满这还伤着,家里还有个小的,这……”多的话也是没有再说了,而是叹了口气,脸上满是为难。
“嫂子的难处我也知道,可我也是没有法子,本来想去请邻里,可眼下大家都在忙着地,我只好忝着脸来拜托哥和嫂子了。”
虞承福沉吟了一下,看着虞老七那几乎要作揖的恳切模样,又想起当年的情分,最终还是心软了,叹了口气道:“行了,老七,别说了。明天一早,我和绣绣她娘再过去帮你,毕竟就这么几天,要抓紧,不然等雨打下来,这一年就是白忙活了。工钱不工钱的,别提了,先把粮食收回家最要紧。”
听到虞承福这个一家之主应承下此事,虞老七算是松了口气,顿时千恩万谢,又说了几句感激的话,才撑着身子走了。
等到门闩落下,邓三娘才好没气瞪了一眼一家之主:“就你做好人?累的腿都直不起来,还去帮别人家。”
刚刚她可是听出来了,先是说自家难处,又提及当年帮过忙的情分,把人架得下不来地。
虞承福也怕邓三娘的嘴,老老实实挨骂,最后才道:“这村里,人情最难还,搭了这把手,以后什么事也沾不上我们。”语气中多少带了些感喟。
见自家这口子一幅鳖抓的模样,邓三娘忽然想起来,当初说亲时媒婆在刨根问底之下终于给她透了句老实话。
自从虞家祖父过身后,家里也闹得慌,自己那位婆母也是难伺候的,说得她心中惴惴不安,谁曾想,自己嫁过来前一日,媒婆又专门跑了一趟,说虞家料理盘顺清楚了,让自己把心揣到肚子里。
倒也没说错,到了这家,她倒是一身功夫无用武之地,丈夫老实听话、继女聪慧不膈应,比在娘家的日子好多了,就只有年关走亲戚时废些力。
她也问过虞承福家里事怎么搞的,他只是含糊其辞,随后翻了个身呼呼大睡。
见状邓三娘也懒得再去追问,反正这个家好好的,要是有人不长眼敢撞上来,她捏的杀猪刀也不是耍假把式的玩意儿。
这样想着,她也没心思再计较,收拾着小布袋,瞅了一眼,是半袋黄澄澄的小米,颗粒饱满,给阿满熬个粥还成。
而虞满则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猜到自家爹心软,十有八九会应下。
虞承福看着闺女沉静的脸色,以为她是累了,便不想再让她操心这些琐事,摆摆手道:“行了,你只管把身子养好。等你利索了,爹得空带你去裴家走一趟,一来谢谢他这几日的照应,二来……”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你们俩的婚事,也该正经过过明路,好好说道说道了。”
虞满听到“婚事”二字,瞬间升起警惕,她抬起眼假笑,语气温和地开口:“爹,您的心意我晓得。裴籍他这几日确实费心了,是该去谢谢他爹娘。”
她随后才道:“只是……我这才刚摔着,脸色也不好,急匆匆上门,倒显得咱家没礼数。再说,眼看着没几日就是祖父的忌辰了,这是咱家的大事,得静心准备着。不如……等过了祖父的忌辰,家里这些都安顿妥当了,再说旁的事?”
她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考虑了礼数,又抬出了孝道。虞承福又一贯听闺女话,闻言果然点了点头,脸上的急切褪去了些,转为对虞满的夸赞:“也是,你祖父忌辰是大事,到时候忙完了再上门提,也不冲喜事,还是你想得清楚。”
果然他不再提立刻去裴家的事,转而和邓三娘商量起忌辰需要准备哪些祭品、要请哪些亲族。虞满暗暗松了口气,见状赶紧开溜,十六的年纪放在现代还在读高中,这下就要正儿八经嫁人了,她一时也接受不了,还有那剧情也得再观望一二。
休养了几日,额角的青紫渐渐淡去,只留下一小块浅褐色的痂,虞满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爹娘一早就去了虞老七家帮忙,绣绣闲不住,在院子里追鸡撵狗,小春和几个小伙伴听说虞满好些了,也按照当时的约定来集合,几个人探头探脑的。
日头升起来,热是热,但山林里总比山下通风些。虞满看着几个眼巴巴的小萝卜头,心里一动。芒种过后,又是几场夜雨下来,山上的野菌、野菜正是鲜嫩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碰上些别的野味。
“想不想上山?”她问。
“想!”这几个异口同声,眼睛亮得吓人。
反倒是一向活泼过头的小春不动,一双圆眼睛就看着虞满头上的疤,小心问道:“小满姐你的伤……”
虞满笑笑:“小事,已经没问题了。”她说的是实话,不知道是那老先生下药灵,还是系统的原因,这伤口已经不痛了,就看着吓人。
得了她的回答,小春才松了口气,连忙挤开松子,霸占虞满左边的位置,同虞绣绣当一左一右护法。
虞满回屋找了个旧背篓,又揣上个小巧锋利的柴刀,嘱咐虞绣绣:“看着点路,别乱跑。”便带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出了院门,朝着村后那座郁郁葱葱的土山走去,平日村里人都进这山里摸点野味。
山里要凉快一些,嫩绿的苔藓紧贴在大磐石之上,有独属于泥土的味道,二乔他们兴奋地叽叽喳喳,却又不敢离虞满太远。她走在前面,目光在草丛、石缝和树干间细细搜寻。
“小满姐!你看这个!”小春眼尖,指着一片潮湿的腐木底下。几朵灰褐色、伞盖肥厚的蘑菇簇生在一起。
“是草菇,能吃的。”虞满蹲下身,拍了拍菌盖,拇指和食指精准地捏住菌杆的底部,轻轻一掐,“啵”的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她拂去表面的浮土和松针,接着放入背篓。
没走多远,松子又在一处向阳的坡地上发现了一片嫩绿的野葱,香气扑鼻,虞满毫不犹豫号召停下来采葱。
她自己也没闲着。她认得几种常见的野菜,马齿苋叶片肥厚,虽然已过了最鲜嫩的时节,但掐点嫩尖儿焯水凉拌,依然爽口;荠菜已经开了小小的白花,老了,但根系还带着独特的香气。
她还在一处岩石背后、靠近山溪的潮湿地上,发现了一片黑乎乎、软趴趴贴着地皮的地耳,像一朵朵迷你版的木耳。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营养价值高,味道也鲜,捡回去洗干净,无论是清炒还是做汤,都能让简单的饭菜增色不少。
众人一路采采停停,背篓里装了半满,还有他们腰间的小篮子:嫩绿的马齿苋、肥厚的平菇、还找到了一把清香的山茴香。
“阿姐,快看!桑树!”虞绣绣眼尖,发现了一棵野桑树,树上挂满了紫黑色的桑葚。
虞满看了眼确认可食,就让他们去:“摘些解解馋,但别吃太多,不然牙酸午饭都吃不下。”
几个娃欢呼着跑过去,踮着脚摘最底下的桑葚吃,不一会儿嘴唇都染成了紫色,咧嘴一笑也是紫色,虞满扯了叶子打底,将一些熟透了的桑葚铺在上面,他们运气也好,走了不久又瞧见了野山莓,加起来的量应当做一罐果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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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酸甜的滋味,虞满加快了动作。
日头渐高,林间热气开始升腾。她找了处树荫,拿出准备好的装水竹筒分给几个小娃。
“小满姐,咱们掏鸟蛋去吧?”二乔喝完水,又惦记起鸟蛋来,他好久没上过山了,但还惦记着从前烧鸟蛋的滋味。
虞满看了看周围,根据脑海中的记忆:“再往前走一段,我记得前面有片竹林,那里的斑鸠常做窝。”
闻言,二乔更是兴奋,果然,在竹林深处,几只斑鸠被他们的脚步声惊飞。虞满让小娃在原地等候,自己轻手轻脚地靠近,果然在一根粗壮的竹枝分叉处发现了一个搭起来的鸟窝。
她费了点劲攀上去,探头一看,窝里静静地躺着四枚小小的鸟蛋,淡褐色的壳上有着细细的斑点。
“二乔,接好了。”她轻轻取出两枚,留下两枚,用早准备好的软草将蛋仔细包裹,小心递下去。
“为什么不全拿走呀?”小春不解地问。
虞绣绣抢先回答,从前她也问过阿姐这个问题,这回总算是能当个小夫子了,“全拿走了,斑鸠还会再生吗?咱们取一半,它还会继续孵,过些日子还能再来取。”她解释道,“阿姐说了,不能竭泽而渔。”
小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碰了碰还温热的鸟蛋。
背篓装的差不多了,虞满看日头快到头顶,便选了块有树荫的空地。
“就在这儿歇歇脚,弄点吃的。”她说道。
早些时候就听绣绣说,小满姐做饭堪比宫里的厨子,虽然不知道宫里的厨子的饭好不好吃,但这回总算是可以吃上小满姐的饭。
小春他们立刻欢呼着行动起来。不用虞满多说,二乔和松子这两个稍大的孩子就麻利地搬来几块平整的大石头,垒成一个简易的灶膛。小春去捡干柴,另外几个小的则负责用大片叶去山泉小溪舀水。
虞满接着从背篓里拿出那个她之前备下的小陶罐,用溪水反复冲洗干净。然后开始处理食材:肥厚的草菇被她仔细撕成均匀的小条,野葱被扯成细碎的末,鸟蛋磕在一片洗净的、凹下去的厚实树叶里,用细树枝搅散备用。地耳和马齿苋嫩尖也在溪流里漂洗得干干净净。
灶膛里的火生起来了,干燥的枯枝噼啪作响,虞满将陶罐稳稳地架在石灶上,倒入竹筒里的水,先把需要久煮才能释放鲜味的地耳和草菇条放进去。等了会儿,罐子里就发出了令人愉悦的“咕嘟咕嘟”声,水汽蒸腾,菌类特有的浓郁鲜香随着山风飘散开来,勾得众人围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不住地吞咽口水,肚子也配合地咕咕叫起来。
等罐子里的汤色渐渐煮成诱人的奶白色,翻滚的泡泡带着油脂的光泽,她才把野葱碎撒进去,瞬间,葱香混合着菌香,味道层次更加丰富。接着,她将金黄色的蛋液沿着罐边缓缓转着圈倒入,蛋花遇热迅速凝结成一片片嫩滑的金色云朵,在乳白色的汤液中浮沉。最后,放入翠绿的马齿苋嫩尖,只是烫了一下,便保留了那份爽脆的口感和微微的酸味,正好中和了汤的醇厚。见差不多了,虞满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的粗盐,用手指捻了一小撮均匀地撒入汤中。
“好了,可以吃了。”虞满用树枝做的长筷子搅了搅汤,在几双亮晶晶的小眼睛注视之下道。
她给每个人碗里都舀上小半碗热气腾腾的野菌蛋花汤。小春他们就着自家带来的、有些干硬的杂粮饼子,吃得唏哩呼噜,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小脸红彤彤的。
“阿姐,真好吃!太鲜了!比过年时娘煮的肉汤还好喝!”绣绣一边烫得直吹气,一边含糊不清地夸赞,嘴角还沾着一片蛋花。
而一旁的松子用手肘碰了碰绣绣,见她看过去,他才假咳了一下,说道:“是我错了,你说的没错!”
绣绣先是不懂,看着他小口小口喝着蛋花汤,她才恍然大悟。
肯定啊,她阿姐做的饭就是最好吃的!
“嗯!小满姐好厉害!以后我们天天跟你上山吧!”其他孩童也纷纷附和,尽是满足和毫不掩饰的崇拜。
虞满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也用树叶碗盛了些,慢慢吹着气喝了一口。山泉的清甜、野菌的丰腴、蛋花的嫩滑、野菜的清新,还有那一丝恰到好处的咸味,所有天然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简单,却有着任何精致烹调都比不上的质朴与鲜美,要是再多加调料,反而失去了这份本味。
一番吃饱喝足后,几个娃娃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心满意足。在虞满的指挥下,大家一齐动手,挖了旁边松散的泥土彻底熄灭了灶膛里的余烬,仔细掩埋好所有痕迹,确保不会引发山火。然后,虞满背着沉甸甸的收获,带着这支吃饱喝足、队伍整齐的小队伍,慢悠悠地朝山下走去。
回到村里已近傍晚,小春他们恋恋不舍地准备回家,还扯着虞满的衣角道:“小满姐,我们过几日再来找你玩。”
至于为什么不是明日——小春他们明日就要去村学了,要是再玩,遭殃的就是自己的宝贝屁股墩儿。
8. 赶集
虞满背着沉甸甸的背篓,带着虞绣绣踏进家门时,听见动静的邓三娘赶紧出来。
“爹呢?”绣绣伸着头看了半天,都没瞅见虞父。
邓三娘从虞满背后接过背篓,边回道:“还在你叔伯家干活,我想着先回来弄饭。”她看到背篓里满当当的收获,尤其是那肥嫩的草菇和罕见的鸟蛋,眼睛顿时亮了,“今个儿去山上弄了这么多好东西,这草菇看着就鲜灵!”
虞满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笑道:“绣绣他们眼睛尖,帮了大忙。”她没急着休息,而是立刻开始分拣食材。
今晚的饭菜虞满也打算掌勺,与山上那只靠盐调味的野菌汤不同,她先取出一部分品相最好的草菇和地耳,剩下的仔细摊开在阴凉处晾着。然后,她从屋梁上挂着的篮子里取下一小条风干的腊肉,虽然瘦削,但颜色暗红,透着咸香。又舀了小半碗金黄色的豆酱,这是邓三娘自己晒的,味道醇厚。
邓三娘在旁边打着下手,也看着虞满弄饭,她没有直接做汤,而是先处理腊肉。她将腊肉切成薄薄的片,肥瘦相间,在烧热的铁锅里慢慢煸炒。很快,透明的肥肉部分变得焦黄卷曲,沁出诱人的油脂,浓郁的腊香味瞬间霸占了整个灶房,比山上的菌香更添了几分扎实的荤腥气。
“滋啦——”一声,切好的草菇条被倒入锅中,与腊肉一同翻炒。蘑菇迅速吸收着腊肉的油脂和咸香,自身的水分被逼出,又与锅气融合,发出更加欢快的响声。待草菇变得软滑油亮,虞满才倒入井水,盖上锅盖焖煮。
这一回,汤底因了腊肉的加入,不再是山泉的清澈,而是呈现出一种更深沉的、接近浅褐的色泽,味道也层次倍增,既有菌类的鲜,又有腊肉的醇,豆酱的加入更添了一抹酱香的回味。最后放入地耳和马齿苋,稍煮片刻即可。这锅“腊肉野菌烩菜”,汤浓味厚,是十足的下饭菜。
她取了还剩的鸟蛋,也没有简单做成蛋饼。她将鸟蛋磕入碗中,加入切碎的野葱末和一点点细盐搅匀。然后,她将家里仅剩的一小把晒干的野蕨菜泡软切碎,和鸟蛋液混合在一起。锅里放少许刚才煸出的腊肉油,将混合蛋液倒入,煎成一张厚实、内容丰富的蕨菜野葱蛋饼。蛋饼金黄蓬松,其间点缀着翠绿的野葱和深褐的蕨菜碎,口感比山上的纯蛋饼更加丰富有嚼劲。
除了这些“硬菜”,虞满还用剩下的野葱,切得细细的,撒在已经蒸好的、热气腾腾的粟米饭上,米香混合着葱香,简单却诱人。她还凉拌了一小盘洗净的马齿苋嫩尖,只用了点盐和醋,清爽解腻。
当所有的饭菜端上桌时,小小的炕桌几乎被摆满了。那盆腊肉野菌烩菜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浓香,金黄的蕨菜蛋饼厚实诱人,点缀着野葱的粟米饭冒着热气,再加上一碟清爽的凉拌马齿苋,这顿饭堪称丰盛。
虞承福扛着锄头一进屋就闻见久违的香气,打趣道:“也是老天下红雨,阿满又进灶房了。”
正在擦头上热汗的虞满:……也没有吧。
邓三娘拿着筷子,都有些不知道先夹哪一样好了。她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草菇,放入口中,夸道:“这蘑菇,又鲜又香,还有腊肉味儿!比肉还好吃!”
虞绣绣早就等不及了,扒了一大口带着野葱香的米饭,又去夹蛋饼,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蛋饼也好吃!有蕨菜,脆脆的!”
虞父没说话,先是舀了一勺烩菜汤泡在饭里,埋头吃了一大口,咀嚼了几下,然后长长舒了口气,眉宇间的沟壑都仿佛舒展了些许,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此时。
一家人闲话,说虞老七的地弄得差多了,今个还去他家转了圈,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先前只晓得他儿子摔断了腿,还以为养养就成,没想到这隔了这么久都还下不了炕,虞老七还向他们打听给虞满看病的大夫。
这回虞承福多了心眼,只说是县里头请的,不想扯出裴籍,毕竟阿满还没嫁过去,老是劳烦也不好。
邓三娘也赶紧帮腔,说了几个自己知晓的大夫,总算把事情糊弄过去了。
说完家外的事,她又瞅了眼灶房,继续道:“明个儿时候,我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补身子的。”
听到要赶集,虞绣绣眼睛都亮了,饭也顾不上扒,嘴上含糊道:“我要去!”
这回还采了不少药材,虞满也打算送到医馆卖了,于是便开口:“邓姨你也累了,明儿我带绣绣去。”
“也成!”邓三娘想了想,这村里闲话多,让阿满去县里赶集也算是散散心。
用完饭,虞父便去洗碗,邓三娘去灶房烧些水洗漱,虞满还是照旧给虞绣绣讲了西游记的一部分算作睡前故事。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虞满就带着妹妹出了门。背篓里面分门别类放着昨日采摘的品相还算不错的药材,如止血消肿的白芨、清热利尿的车前草,还有几株难得的半夏,这些她都打算卖了,像金银花这种常见的就留在家里泡水喝了。
虞满有车绝不走路,本来打算去文光叔家借驴车,正巧撞见村里一叔伯驾着骡子车准备去县城做工,她们搭了趟顺风车,一晃一晃,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到镇上,集市已经热闹起来,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虞满没在集市多停留,带着绣绣径直朝着万民医馆走去。
她心里还有个念头,裴籍上次请来给她看伤的老者,据说就是这万民医馆磨药的,那日她也问了裴籍,他只说是曾经帮过老者一回,也算结下交情。
虞满看得出来,裴籍没骗她。
找了些人问路,终于在县西边瞅见这算得上逼仄的医馆,来来往往的人少,自然患者也少,一进馆里,就嗅到浓重的药味,掌柜的是个留着山羊胡、脸削瘦的中年人,正扒拉着算盘,见虞满姊妹二人进来,衣着朴素,背着背篓,便知是来卖山货的,态度不冷不淡:“丫头,卖什么药材啊?”
虞满也不怯场,将背篓放下,把用湿布包裹的药材一一取出,摆放整齐,挨着指了一遍:“掌柜的请看,这是新采的白芨,个头饱满;车前草全株完整,正是药效好的时候;这几株半夏,挖得小心,根须都没断。”
掌柜的起初没太在意,随意瞥了几眼,但看着看着,眼神就认真起来。这丫头拿来的药材,处理得倒是干净利落,品相确实比一般乡民胡乱挖来的要好上不少。他伸手拈起一块白芨,看了看断面,又闻了闻气味。
“……东西还行。”掌柜的放下药材,开始压价,“不过这白芨,市面上也多,给你这个数吧。”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虞满时而跟着邓三娘赶集,消息也灵通,这价格正常,但是对于那些品相不算好的药材,知道这掌柜的在试探,她面色平静,摇了摇头:“掌柜的,您是行家,这白芨的成色您看得见。这个价,我不如拿回去自己留着用了。还有这半夏,炮制好了,可是止呕良药。”
她语气不卑不亢,点明了药材的价值,脸上更没有急切脱手药材的着急。
掌柜的有些意外,又打量了虞满几眼。这乡下丫头,倒不像是个好糊弄的。他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看那几株难得的半夏,终于松了口:“罢了,看你这丫头也不容易。这样,白芨按这个价,车前草这个数,半夏……再给你加一点。总共这些,你看如何?”他报出了一个公允不少的价格。
虞满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已经到了自己的心理价位,便点了点头:“成,就依掌柜的。”
银货两讫,她将铜钱放在绣绣紧捏着的小布袋,随即问道:“掌柜的,陈老在吗?”
掌柜的正在清点药材,头也没抬:“他前几日还出诊去了你们村呢,不过眼下他不在医馆,回州上探亲了,怎么,找他看诊?”
“不是,就是随口问问,多谢老先生那日辛苦。”虞满心里有了数,不再多问,带着绣绣便离开了医馆。
走在喧闹的街道上,这位陈老回州上探亲,说明他是州上的人?医术高明,却在这县里做着磨药的活计,‘扫地僧’既视感啊。
虞满一边想着,边从万民医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集市特有的混杂气味——刚出炉的烧饼面香、熟肉摊子的卤味、青菜的土腥气,还有牲口市那边传来的淡淡臊味,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这县城比镇子稍微大一些,青砖绿瓦,比村里归整干净得多。
“阿姐,我们现在去买什么?”绣绣攥着姐姐的衣角,圆圆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看着卖泥人的、吹糖人的摊子,充满了好奇,但懂事地没有开口要。
虞满环顾了一圈,有了盘算,她先拉着绣绣来到了肉摊前。摊主是个围着油腻围裙的壮实汉子,正挥舞着砍刀剁着骨头,那刀明晃晃的,碎末带着血溅开,案板上摆放着不同部位的猪肉,肥瘦各异。虞满仔细看了看,最终指着一条带着厚厚肥膘的五花肉:“掌柜的,这个怎么卖?”
“四十文一斤。”
饶是虞满也咂舌,要知道虞父在县城搬一日货物才一百文左右。
经过一番简短的讨价还价,她割了一斤半肉,肥多瘦少。肥肉可以熬油,油渣炒菜也香,瘦肉则能给饭菜添些荤腥。摊主用干荷叶把肉包好,用草绳系上,虞满接过放进背篓里。
接着,她来到对面左边的布摊,各色粗布、细棉布陈列着,还有少量颜色鲜艳但价格昂贵的绸缎边角料。虞绣绣看到一匹印着细碎蓝花的棉布,眼睛一下子挪不开了,但没有自顾自伸手去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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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三娘偶尔送绣品来县城的绣庄,却从来不敢扯布,只因太贵了。
虞满看着自家妹妹的眼神,问了下价格:“这布扯一尺多少文?”
圆脸盘的卖布婶子满脸是笑:“这是新到的松江细棉,一尺三十五文。”
“三十五文?”虞满手指轻轻摩挲布面,“这织得虽密实,手感却不及上回在李家布庄的柔软。三十文如何?”
“哎哟,这可要亏本了。”这婶子连连摆手,“你摸摸这质地,染得又匀,三十五文已是实惠价。”
虞满作势要走:“那我去别家看看。”
她拉着虞绣绣转头,嘴上默数三声。
果不其然,“诶,”婶子忙唤住她,“三十三文,最低了。”
虞满站定,回头温声道:“三十二文吧。我扯六尺,正好给您开个张。若是穿得好,回头还要带着邻里些来。”
婶子装作为难,手上已拿起了量尺:“罢了罢了,也难得遇上你个好模样的丫头,六尺一百九十二文,那两文零头给你抹了。”
虞满这才露出浅笑,看着老板娘利落地量布、裁剪,转而看向那些颜色素净但厚实耐磨的青色和褐色粗布,这种布更适合日常劳作穿,她仔细摸了摸布料的厚度,又聊了价,最终扯了足够给绣绣做一件新褂子、再给虞父邓姨各补一条裤子的蓝灰色粗布,又额外买了一小块便宜的白色细棉布,打算做点里衣或者手巾,虞绣绣开心得咧嘴笑了。
赶集多是周边村落的人带着自家土产或是菜来卖,落脚便扯来摆着,只要不碍着店铺,也无人赶,虞满看到有卖鲜嫩的小青菜的,索性也买了些;还有妇人拿着编好的草鞋询问能否换点针线;更有甚者在集市角落的空地上,摆开自家打的简陋农具,总之是花样百出。虞满逛了半天,终于看见自己想找到的东西——在一个老妇的摊子上,用两个铜钱换了一小包自家种的、晒得干透的葵花籽,准备拿回家当零嘴。
她还特意去杂货摊看了看,补充了家里快见底的粗盐,又买了一小包便宜的土糖块。看到有卖种子的,她驻足看了看,问了下菜籽的价钱,心里记下,盘算着等闲时在屋后开一小片菜地。
集市越发拥挤喧闹,虞满又带着虞绣绣去看了耍猴的,猴儿机灵地做着动作,引得阵阵哄笑;也有说书人坐在茶摊边,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演义,吸引了不少闲汉老人。
估摸着时辰不早,虞满不再多留。她带着绣绣,背着沉了许多的背篓——里面装着肉、盐、糖,绣绣也乖乖地拿着一个小篮子,里面就放的布。
回去的运气没有那么好,没碰上回兴成村的驴车,姐妹两人只好走回去,好在先前两人都馋,买了两个大肉包,这时一口咬着,一边说着话,倒也不算难熬。
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进村,瞅见自家那熟悉的篱笆小院,炊烟已经袅袅升起,想必是虞父和邓三娘已经回来在做饭了。
邓三娘刚收拾完灶台,一抬眼看见姐妹俩,尤其是虞满背上那个明显沉甸甸的背篓,吓了一跳。
“哎哟,你们这是把集市搬回来了?”她连忙上前帮着卸下背篓,入手一沉,更是惊讶。等从里面一一取出用荷叶包着的五花肉、叠得整齐的蓝灰色粗布,还有瓦罐、盐包、糖块,甚至连葵花籽都有,邓三娘的眼睛越瞪越大。
“这……阿满你……花得真好,都是我想买的,”她本来想问虞满是不是被坑了,但话没出口又吞回来,毕竟孩子大了,还是要面。
虞满知道邓姨的心思,便让绣绣拿出钱袋,将里面得铜钱尽数倒在炕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有今早出门前邓三娘塞的一百文。
“买这些东西,没动用家里的钱。”虞满解释道:“我平日攒下的一点,加上今天去万民医馆卖药材得的。那掌柜的说我采的药材品相好,给了个不错的价钱。”她又指了指那块蓝灰色粗布,“这布厚实,给您和爹各做条裤子耐磨,另外一块软和的料子给绣绣裁件新褂子。”
邓三娘听着闺女条理清晰的话,看着炕桌上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虽然是后来的,但打从心底把阿满当成自己闺女,尤其还有那件事,她更是知道这丫头面软心更软,总是忍不住多疼她一点。而对她的好,阿满这丫头都记在心里。
一时竟然有些难受,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红着眼圈,重重拍了拍虞满的手背:“……我……我这就去把肉腌上,省得坏了。”说着,拿起那包肉,转身就去忙活了,背影有些匆忙。
挥着勺的虞承福见自家这口子匆匆出去,又提着篮子匆匆进来,还抹着眼睛,他低了低头,凑过去从下往上看:“真哭啦?!”
一句询问,换来结实的一巴掌。
9. 上门
虞老七家那几亩焦心的麦子总算颗粒归仓,虞承福和邓三娘也得以喘口气。歇了一日后,虞承福便琢磨着该去裴家一趟了,上回阿满的话有道理,但这回多亏二郎,裴家又送来那么多土产,再怎么说,总该上门道声谢。
前一日一家人商定后,翌日一早,虞承福换上了半新不旧、浆洗得最干净的一件褂子,邓三娘也仔细梳了头,还给绣绣擦了把脸,换上给她做的新衣裳,虞满照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青色衣裙,无多的点饰,却整洁清爽。一家四口,提着邓三娘特意攒下的一篮子鸡蛋和去年腌好的一大条肉,又包上了两块自己舍不得用的、颜色鲜亮些的细棉布,打算送给裴母,收拾完毕,一家四口朝着村东头的裴家走去,沿路上不免遇上村里人,邓三娘笑得眉梢都吊起来,逢人便说是去裴家。
走了会儿,便瞧见裴家的院子,不愧是村长专门安排人砌的,明显比虞家宽敞齐整许多。三间青砖瓦房虽不华丽,却结实干净,院墙垒得整齐,院角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最显眼的是靠东墙根那一溜菜畦,各种时令蔬菜长得水灵灵、绿油油的,一看就是被精心伺候着的。裴母正在菜地里弯腰忙碌着,见他们来了,连忙直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热情地迎了出来。她是个利落能干的妇人,一张杏仁脸,眉眼写着和善,只是走路时右腿似乎还有些微不自然。
“哎呀,你们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裴母嗔怪着,脸上却满是笑意。
邓三娘关切地问道:“嫂子,你这腿脚,前几日我让二郎给你的那副草药贴了可好些了?那方子还是我娘家那边传下来的,对陈年的寒腿症最是有效。”
裴母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拉着邓三娘的手连连道:“好用着呢,贴了三四回,这膝盖里头那股钻凉的酸劲儿轻多了!三娘,真是多亏了你惦记着!”
“有效就好,回头我回娘家再给你带些来。”邓三娘见自己的心意对方领情,心里也高兴。
“快屋里坐!阿满也来了,身子可大好了?”裴母看向虞满,见到她明显消瘦了些,心疼问道。
“好了好了,劳嫂子惦记。”邓三娘笑着应和,把篮子递过去,“自家鸡下的蛋,给二郎补补身子。”
“哎哟,你们太客气了!快进来,他爹在屋里呢。”裴母接过篮子,引着他们往正屋走。
裴家的堂屋也比虞家亮堂不少,桌椅虽旧,却擦拭得一尘不染。靠墙摆着一个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书籍,透着书香门第的气息。裴籍的父亲裴明远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见客人进来,便放下书卷,站起身。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清瘦,面容儒雅,留着三缕长须,眼神温和中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正和些许疏离感。
“承福兄来了,快请坐。”裴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他与虞承福寒暄了几句收成和家常,态度客气,并无一般读书人瞧不起农户的倨傲。
虞承福表达此次上门就是为了感谢前些日子裴籍的照顾。
裴父捻着胡须,语气平和地解释道:“承福兄客气了,邻里之间,互相帮衬是应当的。只是不巧,观祯今日一早就被村长请去村学了。原来的夫子家中有事,告假几日,村长想着观祯还算学问扎实,便临时请他去带着村里的孩童们读几天书,免得荒废了学业。”
他这话说得自然,却无形中透露出裴籍在村里的地位和认可度。一个能代替夫子教导村童的年轻秀才,前途自是被人看好的。
虞承福听着这话,自然也是顺势夸道。
两人聊着天,话题从村学孩童的顽皮,慢慢转到了今年的收成和赋税上。裴父的目光也偶尔会落在虞满身上,见她始终安静,便开口道:“满丫头,我听闻你前些日子,带着村里的孩童上山,寻了些山野之物,还整治得颇为妥帖?”
虞满心知今日逃不过,只好抬起头,迎上裴父的目光,回答道:“是,裴叔。只是碰巧认得几样能入口的东西,胡乱弄了填肚子而已。”
裴父微微颔首,眼神里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惋惜:“嗯,懂得利用山泽之利,是好事,农家女儿,能持家便是贤惠。只是……”他话锋再次一转,声音沉缓了些,“我亦听观祯提起,你似乎识得些草药,还能与医馆掌柜议价,条理清晰,不卑不亢。这份聪慧心思,若是男儿身,或可寄望于诗书,求个前程。即便是女子,若能将这份心性多用些在女红、或是持家理财的正经处,将来于己于家,都更有裨益。山野之趣,偶一为之尚可,终究非女子立身之‘正业’。”
他这番话,说得颇为含蓄,并未指责虞满行为不端或名声有瑕,而是以一种长辈审视晚辈前程的口吻,点出他认为的“不足”——有才,却未用在“正处”。
在他这个传统的读书人看来,女子的才慧,应该体现在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上,而不是这些看似“奇巧”的山野之事和市井议价上。他觉得虞满有些“小聪明”,却缺乏大家闺秀应有的“端庄”和“本分”。
说实话虞父这带着规训意味的话,在虞满心头没留下多少痕迹。她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古代人。于她而言,能辨识山货填饱肚子,能用药材换钱贴补家用,让家人过得舒坦些,这才是顶顶实在的“正处”。至于女子该当如何的条条框框,她听听便罢,并未往心里去。
倒是裴母,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连忙笑着打圆场,她先是嗔怪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哎呀,你这个人,跟孩子们说这些大道理做什么,阿满聪明灵巧,懂得多那是好事!”接着便亲热地拉过邓三娘的手,又对虞满露出慈爱的笑容,“承福兄弟,你跟我家这书呆子聊你们的学问去。三娘,阿满,绣绣,走,咱们娘儿几个到里屋说说话去,我正好得了些新鲜花样,给你们瞧瞧。”
她半推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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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将还有些局促的邓三娘和绣绣带进了旁边的厢房。
一进里屋,虞满便熟门熟路地挪到堂屋靠窗的一张铺着旧竹席的矮榻边。这榻平日是裴籍午后小憩或看书所用。窗外是老槐树浓密的绿荫,挡住了午后的燥热,投下清凉的影子。她轻轻吁了口气,正准备倚着窗框,假寐片刻。
没成想真睡过去了,裴母见便示意邓三娘莫要吵醒她,轻手轻脚地拉着她和绣绣,说是去后院看看新结的瓜果。裴父也与虞承福去了书房鉴赏一方旧砚。堂屋里渐渐安静下来。
虞满这一觉睡得并不沉,迷迷糊糊中,感觉有轻柔的风拂过面颊,驱散了黏腻。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那片被染成赤色的天空,日头即将湮灭在山峦之后。
视线微转,她猛地一怔。
守在矮榻边的,不是预想中的邓姨她们,而是不知何时归来的裴籍。他侧身坐在榻边的凳子上,身形挺拔,依旧穿着那身青衫,只是解去了外袍,更显清俊。他手中执着一柄大大的蒲扇,正不疾不徐地、一下一下地对着她摇着,带来阵阵清凉的微风。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难辨,见她醒来,手中摇扇的动作微微一顿。
“是我吵醒你了?”他的声音比平日里更低沉些。
虞满摇了摇头,撑着身子坐起:“没有,自己醒的。”
裴籍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复又看向她,才开口道:“我爹的话……我回来时听娘说了几分。他一向古板,言语若有不妥之处,你莫要放在心上。”
虞满转回头,要知道古代是不可评尊长,这人学着礼法,说着悖逆之语,她摇摇头:“裴叔说的也是正理,我并未往心里去。”她是真的不在意,裴父的标准,约束不了她。
说罢,她继续看向窗外,真是许久未曾见到这么美的日落。
然而看着她这副模样,裴籍出乎意料地没有笑,握着蒲扇柄的手顿住,他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心思。
直至余晖彻底消失,虞满才发觉裴籍久久没有说话,她转头看他。
“怎么不说话?”
稍暗的屋里,他的肤色泛着玉色的光泽,瞳孔浅淡,每当有情绪波动时便会微微收缩,似乎剥去了往日的温润外表,想要将眼中之人吞吃入腹,显得有些病态。
他紧盯着虞满的脸,目光如实质般锁住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近乎危险的平静:
“小满,你是不是不愿意同我成亲?”
没有人知道,这门亲事是他如何步步为营才求来的。他知道她喜欢模样好的人,他便一点一点诱她;知晓她怕麻烦,他不会让任何人破坏这桩亲事。
他离不开她,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如此。
然则此刻,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听着她那句“并未往心里去”,一股混合着不安和阴郁的占有欲如同菟丝一般缠紧了他的心。
10. 心思
这句话太过突兀,以至于虞满没有反应过来。
见着裴籍的神色,她更是觉得奇怪,他明明含着三分笑,却倒像是半山腰泥塑的菩萨像,法相残损,彩绘斑驳。
脑海中那沉寂了数日的电子音竟像是被触发了某种警报,尖锐地炸响:
【警告!警告!目标人物情绪波动异常!宿主请谨慎回答!重复,请谨慎回答!滋滋——危险——!】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尖叫,刺得虞满太阳穴突突直跳,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脸上掠过一丝难受的神色。
它说什么?
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的裴籍,将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见她蹙眉,他心头猛地一沉,那缠着他的菟丝像是被深井水骤然泼下,瞬间收缩叶藤。
他不能吓到她,绝对不能。他深知自己内里某些不见光的东西,若暴露在她面前,只会让她远离,甚至是……厌恶。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周身那瞬间紧绷、几乎要溢出危险气息的氛围骤然消散,眼神里的深暗迅速褪去,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润。他甚至还主动往后撤开些,语气变得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失落:
“是我太心急了。”他低眉垂目,“成亲之后,难免要面对诸多琐事,会缚住你。你性子喜静自在,担忧这些也是自然。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若你想再等几年,我自然也可。”
他这番以退为进,甚至为她寻了借口,每一句都像是在为她考量。
虞满脑中的系统噪音还在滋滋作响,但强度减弱了些,似乎也在观察着局势变化。她看着眼前显得有些可怜的裴籍,再听他这番的言语,没有再管系统,心头被一丝混杂着怜惜和无奈的情绪覆盖了。
或许是他俊秀脸上的脆弱太惹人怜惜,她忍不住打了个恍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温热的指尖轻轻抚上他一侧脸颊。
感受到这略带亲昵的动作,裴籍放轻呼吸,强迫自己保持平静,抬手覆住她,体会这片刻的温存。
“别胡思乱想,”虞满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没有不愿。”她顿了顿,给出了一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解释,“我只是觉得,我们都还年少,你如今既要专心县学课业,又要为将来的秋闱做准备,正是要紧的时候。若此时仓促成亲,难免分心,若是耽误了你的前程,岂不是我的罪过?不如再等些时日,待你学业稳定些再说。”
她眨了眨眼,丝毫没有把由头都往裴籍身上扔的心虚。
裴籍抬起眼,眸中满是动容,他顺势握住她想要收回的手:“原来这样为我考量……都依你,待秋闱之后,我们再议婚事,可好?”
虞满点了点头,秋闱在八月,算起来还剩三月,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
虞满一家离开后,裴家院落即刻安静下来。裴籍脸上的笑意瞬间淡去,他没多做停留,径直走向裴父的书房。
裴母正端着一盘湃水的新鲜瓜果从灶房出来,见儿子面色沉静地走向书房,又瞥见书房里丈夫的身影,心下了然,知晓这父子二人必有话要说,便悄无声息地将瓜果放在堂屋的桌上,自己则转身去了后院,将空间留给他们。
书房内,裴明远正背着手欣赏墙上新得的一幅字画,听到脚步声,也未回头,只淡淡道:“村学那边可还顺利?”
“嗯,孩童虽顽皮,尚可管教。”裴籍应道,声音平稳无波。他在父亲身后站定,身姿如松,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君子仪态。
裴明远转过身,看着眼前风姿卓绝、已然有了几分青年气度的儿子,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满意,这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未让他失望过,功课、品行、样貌,无一不是出类拔萃。
“为父正好有件事要同你说。”裴明远抚了抚胡须,语气带着几分愉悦,“前些日子,山长托人给我带了封信。信中提及,今秋州学选拔在即,他有意举荐你前往。州学乃一州文脉所系,名师荟萃,非县学可比。若能入州学拜得大儒门下,对你明年秋闱大有裨益。为父已回信,替你应下了此事。”
他顿了顿,继续安排着:“眼下田里最忙的时候快过去了,待农事一了,你便收拾行装,尽早启程去州学安顿下来,也好提前熟悉环境,用心备考。”他絮絮说着,是为父又为师的斟酌。
一口气说完,裴父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盏喝了口,便问道:“可还有缺处?”他以为裴籍会如往常一般,恭敬领命。
然而,裴籍却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父亲脸上,那眼神太过沉静,反而让裴明远感到一丝不适。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
“父亲如此急切安排儿子前往州学,除了为儿子前程计,是否……也是为了暂且回避与虞家的婚事?”
裴明远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了,他握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第一反应是自己怕是醉了,怎么听得自己一向知礼的孩子口出狂言,反应过来今日滴酒未沾,看向裴籍的目光带上了审视与惊愕。
他原以为自己做得不着痕迹,以学业为由暂缓婚事,既全了裴家的体面,也给了双方一个思虑时日,却没想到,儿子竟如此直白地挑破,而且是以这般……兴师问罪的口吻。
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变得稀薄而沉重。裴明远终于明白,这位秀才郎此刻前来,并非为了聆听教诲,而是来要一个说法,为那个农家女,来质询他这个父长的决定。
裴父看着裴籍那张依旧俊雅,却透着冷意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自幼便极有主见的儿子,在某些他未曾留意的地方,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被一语道破心思,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愠怒。他强压下火气,试图以理服人,声音却不由拔高了几分:“是,为父承认,当初我们裴家是受了虞家祖父的恩情,定下这门亲事以作报答。可这些年来,我们帮衬虞家还少吗?观祯,你扪心自问,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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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事起,虞家遇到难处,哪一次不是我们暗中接济?这恩情,早就还清了,只说眼下,你救虞满一事更是有余。”
他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以为裴籍是觉着他背诺,解释道:“婚约一事,口头之约,并非铁板钉钉,退一步说,即便真要履行,也未必要急着在此时。你如今是秀才,将来是要中举人,甚至进士及第的,你的前途在京城,岂能因着这一纸早年婚约,就困在这小小的黄土坡,娶一个……一个对你仕途毫无助益的农家女?”
他终于还是将心底那点一直盘旋的念头说了出来,盼着观祯能理解他的苦心,以大局为重。
然而,裴籍听完,非但没有动容,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他整张脸看起来有些嘲意。他声音平稳,却字字锐利:
“还清了?父亲,您当真觉得,用几斗米、几匹布,就能还得清当年虞祖父在流民堆里将高烧濒死的您救出来,那年大旱,舍了不多的粮食喂给您,一家却差点饿死的恩情?”
他顿了顿,看着裴明远骤然变色的脸,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还是说,您心底真正盼着的,并非儿子科举有成,为国为民,而是盼着我有朝一日,能带着裴家的姓氏,风风光光地……回到京城?”
“裴”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裴明远耳边。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像是被触到逆鳞,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裴籍,气得浑身发抖:“逆子!你……你竟敢如此跟你尊长说话!谁告诉你的?!是谁?”
他胸口剧烈起伏,儒雅的表象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戳中痛处的惊怒交加。
裴籍却只是冷眼瞧着他失态的模样,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直到裴明远气喘吁吁,他才不紧不慢地,抛出了另外的消息:
“父亲息怒。关于州学之事,陈山长或许还没来得及写信与您详说。那我便明白告诉您——”他微微前倾身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不会去州学。更不会,去参加秋闱。”
死一般的寂静,裴明远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裴籍,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去州学?不参加秋闱?那他寒窗苦读十余载,他裴家所有的期望,算什么?
“你……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干涩嘶哑。
裴籍直起身,神情淡漠,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说,我已决定,投笔从戎。边关不稳,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科举之路,非我所愿。”
他不再看裴父瞬间灰败、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脸,转身,拉开了书房的门,忽然想到什么,他停住脚步。
“至于婚事,”他在门口停顿了一瞬,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您不用操心,虞家的亲事我会遵从父命,三书六礼,照办无误。”
说完,他径直离去,留下裴明远一个人僵立在暮色渐浓的书房中,喃喃自语:“……是我错了,就不该……不该……”
11. 撞见
回到自家熟悉的小院,绣绣还爱惜地摸着新褂子,夹杂着明日要去村学的兴奋中,像只快乐的小麻雀,围着虞满叽叽喳喳。
“阿姐!明天我穿新褂子去村学,二乔他们肯定羡慕死了!”
“阿姐,村学的功课难吗?”
“阿姐,明天散学,你来……接我好不好?”
小丫头说了半天,最后才扭捏地说着自己的愿望,不敢看虞满,扯着自己的衣角。
虞满知道她的心思,爽快应下:“好,明天阿姐去接你。”
得了承诺,绣绣这才心满意足地跑走,洗漱后爬上炕,没多久便抱着新衣裳沉沉睡去。虞满也吹熄了油灯,缓缓入睡,呼吸均匀。
然而,另一间屋里的虞承福和邓三娘,却毫无睡意。
黑暗中,虞承福翻了个身,重重叹了口气:“三娘,你说……裴家到底是咋个意思?二郎那孩子,是没得挑,待人接物,处处周到。可他那爹……”他想起裴明远那看似客气、实则疏离的态度,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我看得出来,他对咱满丫头,怕是不太满意。”
邓三娘也没睡着,闻言,也不觉得虞承福多想,毕竟这态度明明白白放在那里,今日要不是裴母打圆场,她就要说句公道话了,阿满哪一个不好,怎么到他口中分文不值一般。
她直起身:“他不满意?阿满差哪儿了?模样、性情、持家,哪样拿不出手?不就是咱家底子薄些吗?”她声音带着惯有的利落,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憋闷。
“话是这么说,”虞承福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庄稼汉的实在和忧虑,“可嫁过去,终究是要在婆家过日子。婆家若是不喜,纵使男人再好,这日子也难免磕绊,要受委屈的……”
一阵沉默后,虞承福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沉沉地道:“不行,咱得给阿满多攒点嫁妆!不能让闺女到了那边,因为娘家底子薄就抬不起头来!明日我再去寻摸些短工活儿,还有地里,不然不种麦子了吧,我听说草药值钱……”
邓三娘听着他说话,心里又酸又暖。她知道自家这口子是个老实巴交的,能想到这些,已是极限。她伸手拍了拍丈夫的胳膊,语气剽悍地安慰道:“行了,别胡思乱想了,睡吧!咱阿满是个有主意的,未必就过得不好。再说了,”她话音顿了顿,黑暗中,眼神锐利得像磨过的刀,“有我在,我看谁敢给我闺女气受!”
她没再多说,闭上眼,心里盘算的却是:明天一早,就把压在箱底最底下、那把陪着她从娘家过来的杀猪刀翻出来,好好磨一磨。当年她没出嫁时,在娘家帮着操持肉铺,一把刀耍得利索,性子也泼辣。嫁到虞家后,日子虽然算不上富,但丈夫老实,儿女懂事,她的脾性也柔和了许多,还绣起花来,可若是有人觉得他们虞家好欺负,想磋磨她的女儿,那就别怪她又翻出家伙什儿。
第二日,天还黑黢黢的,虞满在睡梦中隐约听见院门轻微的响动,是爹早早出门了。没过多久,一阵沉稳而有节奏的“噌……噌……噌……”声又从院子里传来,那是香姨在磨什么东西。
这声音并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韵律。虞满在布枕上蹭了蹭,迷迷糊糊地想,困意如潮水般涌来,她翻了个身,将薄被拉过头顶,很快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
等她睁开眼,明晃晃的阳光已经透过窗纸,在炕上投下大片的光斑。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母鸡在悠闲地啄食。磨刀声早已停了,香姨想是去忙别的事了。绣绣也不在,估计早就去村学了。
虞满地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起身洗漱,完毕之后又在灶房摸了锅底,不慌不忙地吃完了邓三娘给她留在锅里的粟米粥和咸菜,洗净了碗筷,便开始了她今日的正事。
她走到墙角,小心地掀开几个蒙着干净纱布的陶罐,一股浓郁独特的酱香混合着豆豉和香料的醇厚气息立刻弥漫开来。罐子里是她前几日精心炒制、正在发酵的豆干酱,色泽棕红油亮,豆干粒粒分明,浸润在透亮的辣油和酱汁里,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她用干净的竹筷挑出一点尝了尝,咸香适中,辣度恰到好处,豆干嚼劲十足,风味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这豆干酱,还有她之前琢磨出的几种野菌酱、辣肉酱,是她偷偷经营的小生意。她爱吃,琢磨吃,干脆直接爱好变副业,靠山吃山,用土产做了些下饭酱料,也没有经太多波折就送到了县里几家口碑不错的吃食铺子和一间小酒楼,颇受好评,每月也能得些稳定的进项,只是她行事低调,从未张扬。虞父和邓三娘知道此事,更是由着她去,有空闲还帮着她做。
这朝代依旧是重农抑商,但国策之下是活着,要是能过得好,做点小生意也不妨事,真饿没了那才是傻。
检查完酱料,虞满盘算着下次去县里交货的时间和数量。正思忖着,院门外传来了“叩叩”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爽朗带笑的男声:“满妹子!在家不?”
虞满掀起灶房的布帘走出去,只见篱笆院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壮、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正是隔壁兰宁村的潘岳。他肩上扛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硬木扁担,扁担两头挂着两个沉甸甸的大竹篮,用青翠的阔叶盖着,边缘还沾着些许湿润的泥土和露水。
潘岳一见虞满,便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满妹子,你要的东西,我可给你弄来了!都是刚从那老林子里扒拉出来的新鲜货!”
这潘岳家里是猎户出身,就住在与兴成村相邻的兰宁村,村子后面靠着的是连绵的野猪岭。那野猪岭地势险峻,林木幽深,传闻里面有野猪、豹子甚至大虫,寻常村民根本不敢深入。但潘岳的爹就是野猪岭上有名的老猎人,可惜前几年在山里遇了难,没能回来。潘岳自小跟着他爹在山里跑,练就了一身打猎和辨识山货的本事。
虞满一直想找些更独特、品质更好的山货来做酱料,寻常山头的出产已经满足不了她的要求,加上寻常上山的人也多,她便就盯上了野猪岭,但苦于无人敢去,也不敢自己冒险。直到有一次,她去县里酒楼交完分成出来,正撞见潘岳在医馆门口,因为赊账给重病的母亲抓药被伙计推搡驱赶,他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急得眼眶发红,却又无可奈何。
虞满瞧着不忍,她刚拿到酒楼的分成,手头还算宽裕,便上前帮他把药钱垫了。潘岳感激不尽,非要问清她的住处,说日后一定偿还。她当时也没多想,只觉得能帮一把是一把。后来得知他是猎户,熟悉野猪岭,她便动了心思,提出不用他还钱,只请他帮忙,偶尔进野猪岭外围相对安全些的区域,帮她采集一些特定的、品相好的山菌、野果或者特殊的香草回来,用来试验新酱方。工钱照算,比他去镇上打短工只多不少。
潘岳正为母亲的药钱发愁,一听这活计既能照顾家里,又能发挥自己所长,还能赚钱,自然是千肯万肯,当即便应了下来。自此,他便时常按照虞满的要求,去野猪岭边缘搜寻,每次回来,总能带给她不少好东西。
“潘岳哥,辛苦你了,这么快就回来了?”虞满笑着打开院门,让他进来。
“不辛苦!山里露水重,正好凉快!”他憨厚地笑笑,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大竹篮放在院中阴凉处,掀开上面盖着的阔叶,“妹子你看,这是你要的那种香气特别的牛肝菌,我寻了好几处才找到这一小片,都给你采来了,一点没伤着。还有这个,你上次说的那种带着柠檬清香的野山椒,我也找到了,这玩意儿辣得很,你碰的时候小心些。还有一些山八角、野茴香,我都分开放了……”
他如数家珍地一一点过去,语气里带着点自豪。虞满仔细查看着篮子里还带着泥土芬芳的山货,品相果然极佳,远超她在普通山头能找到的,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神色。
“太好了,潘岳哥,这些正是我急需的!”她直起身,回房里去拿了准备好的铜钱,数了足数递给,“给,这是这次的工钱,你点点。”
潘岳接过钱,黝黑的脸上有些发红,连连摆手:“不用点,不用点,妹子你我还信不过吗!我娘还说,多亏了你,她的药才能不断顿……”他语气里充满了感激。
他手脚麻利,没等虞满动手,又主动拎起那两大篮沉甸甸的山货,跟着她走进了灶房。本就狭小的灶房因这突如其来的土产更显拥挤,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
“放这儿就成,真是麻烦你了。”虞满指了指墙角一块还算空的地面。
“嗐,这有啥麻烦的,顺手的事儿。”潘岳憨厚一笑,小心地将篮子放下,生怕碰倒了旁边的瓶瓶罐罐。他见虞满挽起袖子准备忙活,知道不便多留,便道:“那妹子你先忙着,我娘还等着我煎药,我先回了。下回需要啥,你提前捎个话就成!”
虞满笑着应了声好,没再多说客气话。她知道潘岳是个实诚人,也欣赏他这份孝心和本事。两人又说了几句关于下次需要寻找的山货种类,潘岳便惦记着家里的母亲,挑起空扁担告辞离开了。
送走潘岳,看着地上两篮充满山野气息的土产,虞满心里充满了干劲。有了这些,她的酱料生意,或许能再上一层楼。至于村里那些关于她“懒散”的闲言碎语,她浑不在意。日子是自己的,过得舒坦、有奔头,才是硬道理。她挽起袖子,准备开始处理这些新鲜的山货,仿佛已经能看到它们在自己手中,化作一罐罐诱人的、能换来铜钱和底气的酱料。
她今日本来想做辣酱来着,但如今转了心思,她准备做野菌酱,潘岳带来的这批牛肝菌品质上乘,正是主料。
制作蘑菇酱的前期准备工作繁琐却至关重要。虞满换了身平日做活的旧衣裳,先是从水缸里打来清水,将牛肝菌小心地倒入一个大木盆中,动作轻柔,避免碰坏娇嫩的菌伞。清澈的水很快被菌体上携带的泥土和枯叶染浑。她细致地用手指拂去菌帽褶皱和菌柄上的每一处污渍,反复漂洗了两三遍,直到水质重新变得清澈,捞出的蘑菇一个个恢复了原本肥厚洁净的模样,像一把把撑开的小伞,散发着浓郁的菌香。
洗净的牛肝菌需要沥干水分。她找来几个干净的竹筛,将蘑菇均匀地铺开,放在通风的窗户下晾着。趁着这个空档,她开始处理配料。将野山椒去蒂洗净,那独特的柠檬清香愈发明显;又把野茴香、山八角等香料分拣出来备用。接着,她取出一早准备好的豆豉、自家晒的豆酱,还有之前熬好的猪油和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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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的菜籽油。
光是这些准备工作,就耗费了大半天。虞满角微微见汗,她直起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瞥见窗外日头已经西斜了不少。估算着时辰,村学差不多该散学了。想到昨夜答应绣绣要去接她,她便放下了手里的活。
回到自己屋里,换下了那身沾染了泥土和菌斑、显得有些邋遢的旧衣裳,重新套上一件干净的月色布裙,用湿布擦了把脸,将散落的碎发拢到耳后。铜镜里的人影清爽利落,额角那点淡痂几乎快要没了。
整理妥当,她这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朝着村口那间作为村学的旧祠堂走去,夏日的日头即使下了山,依旧毒辣,明晃晃地炙烤着黄土路面,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虞满拣着有树荫的墙根和屋檐下走,步伐不疾不徐。快到村学所在的旧祠堂时,迎面撞见了行色匆匆的赵大娘。
“满丫头!”赵大娘额上都是汗,脸上带着急色,“你这是去接绣绣吧?”
“是啊,婶子,您这是?”虞满停下脚步。
“唉,我娘家那边有点急事,得赶着回去一趟。小春她爹那腿脚你也知道,不利索,我怕小春这皮猴子散学后又到处野,天黑了都不着家。”赵大娘语气带了不好意思,“婶子知道你最是稳妥,小春那丫头也最听你的话……能不能,顺道帮我把她也接回去?就让她直接回家,她爹在家呢。”
若是平常,村里的孩子散学都是自己结伴回家,大人地里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闲接送。但赵大娘情况特殊,虞满能理解。她笑了笑,爽快应下:“成,婶子您放心去忙,我把小春和绣绣一块儿接回去。”
赵大娘感激地走了。虞满继续往祠堂走去,好在路程不远,她刚到那棵标志性的大槐树下,就听见祠堂里传来孩童们杂乱的欢呼声和板凳挪动的响声——散学了。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如同出笼的雀儿,叽叽喳喳地涌了出来。绣绣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树下的虞满,穿着那身崭新的蓝灰色小褂子,赶紧飞扑过来:“阿姐!”
紧接着,小春也看到了虞满,眼睛一亮,喊道:“小满姐。”
虞满挨着搓了搓她们脸上不知何时沾上的墨迹。
裴籍跟在孩童们身后最后走出来,一身半旧的青衫衬得他身姿清越。他正微微低头,听着身旁一个穿着桃红色衣裙、容貌娇俏的女子说话。那女子虞满认得,是村里柳木匠家的闺女柳依依,家境在村里算是不错,也是村里那些爱慕裴籍的姑娘中,最大胆、最执着的一个,明里暗里没少表达对虞满的不满。
她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准备赶紧回家,再待下去蚊虫就要贴上来了,在就在这时,脑海里那沉寂了许久的电子音像是嗅到了什么信号,突然尖锐地响起:
【警报!检测到重要女配角色——柳依依!剧情点触发!宿主请注意,该女配对目标人物裴籍好感度极高,极具威胁性!】
【分析当前行为:女配拦路,目标人物驻足倾听,气氛微妙……根据数据库情感模式匹配,此场景为“表白”或“赠礼示好”概率高达87%!】
【警告!目标人物裴籍极有可能接受女配心意!滋滋——】
系统的声音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焦急。
虞满被这个电子宠物的噪音吵得有点不适,她抬眼看去,正好看见柳依依从袖中掏出一张红纸,脸颊绯红,含羞带怯地递向裴籍,嘴里还说着什么,距离远,听不真切。
【看!看!宿主你看到了吗?情书都送上了!他接了!他接了!】系统的声音几乎要破音。
只见裴籍目光在纸上停顿了一瞬,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惊喜,也无厌恶,就在柳依依期盼的目光中,他伸出了手。
【完了完了!他收了!他果然收了!宿主!你……】
“你……”
虞满忽然在脑海中平静地打断了电子宠物聒噪的警报声,语气带着一丝迟疑,“是不是眼神不好啊?”
脑海中的电子杂音戛然而止。
过了好几秒,系统那原本激昂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却明显弱了下去,甚至带上了一点被戳穿后的扭捏和底气不足:【……宿、宿主,你……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本系统功能完善,监测全面……】
“猜的。”虞满看着远处,裴籍接过红纸后,并未如系统预想的那般与柳依依多有言语,只是略一颔首,便回到学堂,过了片刻后,又将带了墨迹的红纸递给柳依依,随后绕过她,目光径直朝着虞满这边扫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身影,霎时间原本无波的眼眸染上笑意。
虞满这才回答系统的问题:“因为你刚才的‘分析’,和实际情况,似乎偏差有点大。”
这红纸明显是庚帖,她之前就听邓三娘,柳依依定了人家,男方是县里的,家境殷实,饶是一向娇纵的她也应下这门婚事,不知道是对裴籍死心了还是家里上压力了。
想来是两家人开始互换庚帖,家里无人识字,只好来寻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
系统彻底没了声音,只剩下细微的、像是程序错乱的滋滋电流声,它盯着手里的小说原著,好像不对劲啊。
12. 香囊
电子宠物陷入沉默,只有偶尔细微的电流声证明它并非完全下线。虞满也乐得清静,左右两边牵着绣绣和小春,没等她问,两娃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她们今日在村学里学了什么,尤其是绣绣,童言稚语中难掩对裴籍的崇拜,简直换了个人一般。
而在那一边,裴籍将庚帖递给柳依依,便开口道:“柳姑娘,你的庚帖,请收好。裴某在此预祝姑娘白头偕老。”
他的话礼貌而疏离,柳依依看向他的眼眸,依旧是波澜无惊,心底最后一丝希冀也浇灭了。她看着裴籍,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眼见着裴籍不再看她,转身走进祠堂,片刻后,手中多了一把伞——并非寻常的淡黄色油纸伞,而是一把伞面浓黑如墨、在光下泛着沉稳光泽的油纸伞。他步履从容,几步便追上了慢悠悠走在树荫下的虞满三人。
她想到,初见裴籍还是前年初夏,县里文风鼎盛的“墨香斋”举办了一场清谈论道,邀请了附近几个村镇颇有才名的年轻学子。柳依依跟着父亲去县里采买木料,恰巧路过,便被那清雅热闹吸引,忍不住驻足围观。
就在那围着不少书生、议论声不绝的圈子里,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裴籍。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衫,站在人群中央,身姿挺拔如竹,面对周遭或质疑或诘难的声音,神色始终平静,不疾不徐地引经据典,条分缕析。他言语并不激烈,却总能切中要害,那份沉稳从容的气度,与那些或激动或焦躁的学子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浊水中一枝独立的白荷。
她听不太懂,却知晓是青衫男子更胜一筹,她忍不住问左侧的读书人:“这是谁?”
读书人好心回答:“姓裴名籍。”
她才知晓他就是裴籍,少时便能去山青书院就学的读书人。
最终,他一番精妙论述,让在场几位颇有声望的老先生都频频颔首,无人再能辩驳。墨香斋的掌柜笑着捧出一把折扇,作为此次论道的彩头。
柳依依的目光立刻被那折扇吸引。扇骨是上好的湘妃竹,天然生就的紫褐色斑纹如泪痕,典雅含蓄。展开的扇面是洁白的宣纸,其上用极细的墨笔勾勒出远山淡影,疏朗有致,一旁提着两句蝇头小楷的诗句,笔锋清劲,更难得的是,扇柄下坠着一枚品相极好的青玉扇坠,莹润生光。整把折扇透着一股低调的雅致与华贵,绝非凡品。
她看见裴籍有礼地接过折扇,对掌柜和诸位先生道了谢。周围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柳依依的心也随着那折扇落入他手中而轻轻一跳。如此风雅之物,正该配他这般人物。
然而,下一刻,她却见裴籍并未如她预想那般将折扇收入袖中或执于手中把玩,而是转身径直朝着墨香斋的二楼走去。柳依依鬼使神差地跟了几步,躲在楼梯口的屏风后,悄悄向上望。
只见二楼临窗的安静处,坐着一位少女,正是虞满。她似乎正在翻看架上的杂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裴籍走到她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把刚刚赢得、引来无数瞩目的湘妃竹折扇,递到了她面前。
虞满显然有些意外,眨了眨眼,接过折扇,带着几分新奇地展开。她纤细的手指抚过冰凉的湘妃竹骨,目光掠过那淡墨山水和清隽字迹,最后落在那个青玉扇坠上,轻轻拨弄了一下。她脸上露出些许欣赏,但并无惊艳或贪婪,只是像看到一件有趣玩意儿般,细细把玩了几下,便合上扇子,递还给裴籍,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似乎说了句什么。
裴籍却没有接。
隔着一段距离,柳依依听不清他的话语,只看到他微微低头,注视着虞满,那眼神似乎初夏水波。他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话。
即使隔得远听不见,但柳依依那一刻福至心灵,凭直觉猜出了那句话的意思——他是在说:“赢来予你把玩的,不必还我。”
虞满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倒是没再推辞,随手将那把价值不菲的折扇放在了手边的书册旁,继续找着她想看的书。
柳依依站在原地,终于反应过来,裴籍之所以愿意参加那场论道,之所以在众人面前展露锋芒,力压群伦,或许根本不是为了所谓虚名或是卖弄文才,甚至无关自身,他仅仅只是想赢下这个不算常见的珍品,接着像送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玩意儿般,送给他在意的人。
那一刻,她忽然翻涌起诸多心绪,有嫉妒,更有难以言喻的希冀,如若他在意的人是自己呢?
这一追便是两年,诸多浓烈的情绪终究在一晃眼的时间里变得淡,譬如嫉妒、不甘,她也逐渐明白,裴籍心里只会有一个人。
“虞满……”她念叨这个名字,捏紧庚帖的指尖缓缓松开。
她柳依依是家中娇女,也有自己的骄傲。执着于一个心有所属、且眼中从未有过自己的男子,不过是徒惹笑话,自取其辱。想通了这一点,她露出稍微轻松的笑容,回去就跟她爹说一声,她成亲那天把这两人安排来分开坐,一个坐东边一个坐西边。
谁叫这裴籍有眼无珠。
……
【检测到重要女配‘柳依依’情感线发生重大偏移!原剧情重要节点已失效!剧情整体偏移度增加5%!】
【滋滋……检测到未知能量波动……重新评估中……】
【评估完成。恭喜宿主获得‘剧情拯救值’10点!请宿主再接再厉??】
播报到后边,系统的电子音都有些不确定。
虞满听着两个娃说话没空回它,时不时透过叶隙的灼光落在眼皮上,心底想了一万遍射日计划,或许是心诚则灵?她头顶炙热的阳光骤然被隔绝,一片阴凉笼罩下来,还多了熟悉的竹香。虞满讶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那把墨色沉凝的伞面,她停住脚步,撑伞的人也停住。
“这是……做出来啦?”虞满反应过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惊喜,伸手接过伞柄,仔细端详。这墨色伞面并非简单染色,而是透着一种深邃,像是雨前浓云,又似上好徽墨研开后的色泽,均匀得没有一丝杂质,伞柄触手细腻,伞骨也比寻常油纸伞更显坚韧挺括,撑在手中,自有一股沉静凉意隔绝了外界的酷暑,显然花了极大心思。
“嗯,试试看是否合意。”裴籍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喜欢,眸底深处掠过笑意。
“哇!裴家阿哥,你这伞好厉害!比镇上卖的还好!”小春第一个叫出声,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惊叹,“黑乎乎的,但是好亮啊!像……像小满姐头发那么黑亮!”
绣绣也凑近了些,小声附和:“嗯!好凉快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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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下面太阳一下子就没了!阿姐,这伞真好看!”
这柄墨伞的缘起,其实再简单不过。是去年盛夏某个同样酷热的傍晚,裴籍送虞满回家,她用手遮在额前,望着明晃晃的日头,随口抱怨了一句:“这日头真毒,晒得人发晕。寻常油纸伞透光,遮不住什么,要是能有把颜色深些、能把这光都吞了的伞就好了。”古代应该没有遮阳伞吧?
她眉宇间带着被暑气蒸出的些许烦躁,裴籍听者有意,当时并未多言,替她挡了些日光。
虞满撑着这把意外合心意的墨伞走在回家路上,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凉爽了几分。她忍不住好奇,侧头问身侧的裴籍:“这伞面染得真好,颜色又深又匀,你是怎么做到的?寻常桐油可出不来这效果。”
裴籍走在她身侧稍靠前的位置,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去侧面可能袭来的热风,闻言答道:“试了几种法子。在桐油里添了些许研磨极细的松烟墨,又混入少量防止开裂的鱼鳔胶,反复刷了七八遍,每遍都待彻底阴干,才得了这颜色和韧性。”
“伞骨好像也比一般的密些?”虞满轻轻转了转伞柄,感受着其上的力道。
裴籍点头,“选了三年生的老楠竹,韧性足。伞骨多加了六根,交叉支撑,更稳,也能承重些,不怕风。”
他说得平静,仿佛只是描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中,丝毫没提及繁琐的过程,寻材料、试配方、反复涂刷阴干、加固伞骨……这才花了约莫一年时日。
虞满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他。墨伞沿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一道清晰的阴影,更显得他鼻梁高挺,眸色清淡。
她不再多问,只是握着伞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
几人到虞家篱笆院外,日头也已西沉。临别时,虞满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靛蓝色的素面香囊,递给他:“这个……给你。”
裴籍微微一怔,接过香囊。布料是细软的棉,触手温润,针脚不算顶好,甚至有些地方略显稚拙,却能看出缝制者的用心。凑近鼻尖,能闻到一股清浅安神的草药香气,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气息。
“上回裁布时,觉得这料子还算细软,就留了一块。”虞满笑了笑,“里面放了些安神的药材,读书累了或许能用上。我手艺……你别嫌弃。”
她的女红,香姨教了数年都没点透,让香姨郁闷了许久,夜间盯着虞满的绣品翻来覆去地看,又看向自己绣的。
完全两模两样啊!
如今虞满想来,绝对是穿越者基因作祟!对,没错,谁穿越会点满技能嘛?!
裴籍也知晓此事,握着那尚带她体温的香囊,忍不住笑了笑,指腹摩挲着上面略显笨拙的针脚,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软一片。他抬眸看她,目光深沉,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很好看,我很喜欢。”
虞满看着他照旧要往怀里塞,抱着手说道:“不用就不给你绣了。”
眼前这人才颇为不舍地系在腰间,笑着道:“一月之后我再来取香囊,进去吧。”
虞满被他这笑晃了下眼,哼哼两句:“真把我当绣娘了啊?”
她转身,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对劲,有点发烫,没晒到日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