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太子妃改嫁了》
1. 第 1 章
春日微雨,乍暖还寒。今岁盛京城的雨水似比往年多了许多,滴滴霏霏下了三日的雨,午后才稍有停歇,傍晚却又下了起来,伴着东风,似有比前几日更急更烈之势。
忽地一阵疾风吹来,将映华堂正中摆放的山水图样屏风,吹得吱吱作响,亦将堂内燃点的烛火,吹得左右摇晃。
屏风之后,沈青黎垂眸站立,青丝微扬,虽抿唇未语,但手中丝帕早被绞得不成形样。
“令国公府的人,已前后派了两回媒人上门,再拖延下去不是办法。爹没有逼迫你的意思,出于礼数,愿或不愿,皆该给对方个答复。”
“阿黎,这终究是你的婚事,和父亲说说,你究竟如何作想的?”
端坐上首之人是沈青黎的父亲,安阳侯沈崇忠,虽年近五十,但声音雄浑、身姿挺拔,周身上下充斥着果敢刚毅的武人气度。久征沙场令他眼锋天然带着几分犀利,但此时看着自己宠爱的幼女,目光中则蓄满了慈爱。
侯府虽是家大业大,但府上人丁确是不兴,安阳侯沈崇忠,膝下只育有一子一女。其子沈呈渊生在北疆长在北疆,早年不太平的时候,甚至都没回过京城一次,也是如今太平盛世,北狄军在屡败之后往北退守三十里地的情况下,父子二人才得以班师回京,暂过上几年太平安稳日子。如今虽回了京城,但婚事迟迟未有定下,二十又三的年纪,仍未娶妻。
幼女沈青黎,则一直养在京中,一转眼便已从娇俏顽皮的小小孩童,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沈崇忠对幼女自是爱护有加,只是自其及笄之后,登门议亲之人便络绎不绝,他自是想为女儿寻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他沈崇忠之女,自是嫁给何人都不必屈就。可发妻早逝,女儿家的心思他确实有诸多不明,终究是要遂了她自己的心意才好。
京中贵女虽有许多是在及笄后的两年方才谈及婚事,但以沈家的境况来看,女儿青黎的婚事当尽早定下为好。
世家高门之间的婚嫁联姻,难免要与权势利益相牵扯,侯府掌五万龙翼军,这在京城是多少人眼中的肥肉,阿黎是沈家唯一嫡女,若不尽早定下婚事,恐被有心人左右。若是京中寻常的世家高门也就罢了,怕是无人敢怠慢沈家人,可偏巧宫中的几位皇子都尚未娶妃,且又年岁相当,若是……
沈崇忠压了压眉峰,没往下想。
所以幼女青黎的婚事,兵家言,先下手为强,方是上佳之策。
沈青黎眉眼低垂,细密纤长的羽睫垂下,将她繁复的心绪稍稍遮盖。令国公府世子,并非她不喜对方,只是二人仅见过寥寥两面,除了样貌身形、说话语调之外,她对对方可谓没有任何了解。这便要她点头应下婚事,多少有些为难。
她当然可以将这桩亲事一口回绝,父亲并不会多说什么,也不会有半分为难,但拒了令国公府的婚事,往后还会有其他府邸的人上前说亲,无穷尽也。
同时,父亲心中忧虑她也清楚,她是沈家唯一嫡女,她的婚事不单关系到自身,更关系到整个沈家,若不占得先机,拖延到后来,怕是会叫自己和沈家,都陷入两难的境地。
“父亲可容我再思虑一日,”沈青黎停了缠绕丝帕的手,抬头直视父亲双眼,“明日皇后娘娘在宫中设了春日宴,听闻令国公府的大公子也会同去,女儿想再同他见上一面,交谈一二,以作了解。”
“明日之后,我定会给父亲一个答复。”
“好,”沈崇忠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多年来,也就这一件事令他举棋不定,如今听了女儿的回答,自是由她定夺,“爹的意思,从来不是让你屈就,令国公府的世子也好,旁的其他人的公子也罢,总之,只要阿黎喜欢,爹一定点头答应。”
沈青黎眉眼一弯,盈盈润泽的眸底闪着轻灵柔美的光,仿佛三月天里桃杏枝头含苞待放的动人春光,明媚娇柔,叫人挪不开视线。
“多谢父亲,”沈青黎盈盈福身行了一礼,“女儿定不会叫父亲为难。”
**
从映华堂出来,穿过木质回廊,便是沈青黎所住的兰亭轩。雨势渐大,好在两院相隔不远,虽难免有斜风细雨飘在身上,却是很快就到。
“小姐可别着了风寒,奴婢这就去备热水,”进了屋子,朝露边说边为主子解下云肩,“明日便是春日宴,小姐沐浴更衣之后,早些休息,养好精神才是。”
自家小姐的美貌,即便在贵女如云的盛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近来一个月,小姐常常被梦魇所困,故面色稍有憔悴,朝露心疼主子,故希望在春日宴前,小姐能睡个好觉,养养精神。
沈青黎点点头,确实有些倦了。
对自己的婚事,她虽早知实情,但再次听到父亲提及此事,心情难免还是有些复杂。令国公府的大公子,家世相匹,又生得斯文俊朗,待人谦和有礼,如今已在翰林院任职……
好似处处都挑不出错处,但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沈青黎揉了揉略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罢了,既是决定明日与之再见上一面,那便不必多想,待明日见过之后,给出个决断便是。
沐浴、更衣、绞发、篦发,一连串的事情下来,沈青黎更觉疲惫。听着雨声,似有越来越大之势,春日宴本为赏花,如此天气,赏花怕是难了,只能移步室内,勉强一观。
罢了,左右这些花宴、雅宴之流,众人真正的心思也不在赏景上,她亦如此。只需找个恰当时机,再同令国公府的大公子见上一面,说几句话便是了。
如此想着,沈青黎只吹了床头烛灯,侧卧上榻。近来每逢雨夜,她总睡不安稳,听着窗外潺潺雨声,沈青黎掖了掖身上锦被,今夜怕是也不得安寝。
雨声淅沥,拍打窗棂,又似打在自己的耳边。沈青黎听着耳边似真似幻的雨声,发沉眼睑缓缓阖上,渐入梦境。
……
梦中也下着雨,不过并非夜晚,而是天色阴沉的白日。
眼前是间雕梁画栋的殿宇,殿上高朋满座、丝竹绕耳。沈青黎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其中,她游走在座无虚席的华丽殿宇中,长袖善舞,筹光交错,一派热闹非凡的场景。她脚步虚浮地穿梭其中,左顾右盼,她想看清坐着的众人是何面孔,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唯一能看清的只有装了酒水的琉璃酒盏,和殿宇四周摆放的桃花杏枝。
耳边雨声不断,似还伴着风声和丝竹谈笑之声。眼前画面却愈发模糊起来,似被大雨蒙了视线,又似被什么东西遮挡掩盖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杂音倏然消散,但雨声不绝。不过不同于先前混着嘈杂之音的雨声,此时此刻,耳边很静,静到只听见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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潺雨声和些微风声。
那声音很轻很柔,加之视线模糊,沈青黎几乎快要睡去,眼前画面却倏然一转,出现一张男子面庞。
剑眉修目,轮廓冷硬,沈青黎觉得眼前男子面孔十分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是何人。能让她觉得熟悉的男子面孔不多,并非兄长,也并非近来所见的令国公世子。
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深,然沈青黎却如何也想不起这张面孔究竟在何处见过。更令她不安的是,除了莫名的熟悉感之外,心头更充斥着浓浓的愤恨之感。
许是那感觉太过强烈,睡梦中的沈青黎眼睑紧闭,侧卧的身子渐渐蜷缩成一团,搭着锦被的薄肩微微颤抖,一股令人窒息的感觉压在胸口,叫梦中的她无法摆脱、亦喘不过气来。
梦境扰人,如真似幻。梦中男子时而怒视自己,时而露出鄙夷目光,时而又深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甚至痛苦流涕。
而梦境中的自己,先是靥靥含笑,后是哀伤不语,最终画面定格在她泪流满面且苍白如纸的面上。
大雨滂沱,将她衣衫和长发打湿,亦落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天边一道闪电划亮夜空,她唇瓣翕动,低声唤他……
“殿下。”
忽地,天边一道惊雷响起,脑中画面戛然而止,姜青黎自榻上惊坐而起,本莹莹润泽的双眼满是惊惧,胸脯因激烈的喘息而止不住的上下匍匐,涔涔冷汗自脊背渗出,额角碎发亦被无端渗出的冷汗洇湿垂落。
“小姐,您怎么了?”窗外天色微亮,推门而入的是正欲叫主子起身更衣的贴身婢女朝露。
脑中模糊又混乱的画面被眼前透亮照得一扫而空,耳边却反复回响着最后那声“殿下。”
沈青黎怔怔看了周围几眼,这才发觉,外头已然微微透亮。明媚的光线、四周温暖熟悉的景致,令她惶恐不安的心有了几分平静。
“什么时辰了?”沈青黎问,眼底的惊惧尚未完全消散,说话语气亦带着几分惊惧后的微喘。
朝露自然看出小姐如此,怕是又遭了梦魇,近来小姐总被梦魇所扰,尤其阴雨连绵之夜。但梦魇一事,你越是在意,便越是受之困扰,眼下小姐既没提起,她自也不会主动提及。
“回小姐的话,已是卯时三刻了,”朝露回道。
今日小姐要赴皇后娘娘的春日宴,梳妆、更衣、打扮,处处都要费时费神。且因着近来小姐休息不好,脸色比之先前憔悴了几分,梳妆打扮上,更是要多花些功夫才是。
“小姐当起身更衣了。”
不知为何,明明春日宴是半个多月前就定下的事情,但此刻听到朝露提起,沈青黎却觉得有种强烈的排斥感充斥心头。
不过是场寻常的宫宴罢了,先前从未觉不妥,即便今日要在宴上找机会同令国公府的世子见上一面,也不至如此,沈青黎在心中暗暗宽慰自己。
若是半个月前,宫中初送请柬来时,找个理由推脱过去,或还可行,如今既已应下,断没有临时推脱不去的说法。否则若是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怕是要落个不敬之罪,更有甚者,或能说出安阳侯府仗着军功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便是大大的不好了。
沈青黎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终是将其归为近来夜不安寝的不适之症。
“朝露,替我更衣吧。”
2. 第 2 章
床前锦帷撩起,随着朝露两声清脆的击掌,几名婢女鱼贯而入。洗漱过后,又有几名婢女手捧华服而入,颜色款式各异,供主子挑选。
沈青黎本就对雅宴没什么兴趣,又因梦魇困扰,精神心情都不是很好,只挑了身中规中矩的碧青色长裙。长发绾起,朝露本选了一对庄重华丽的鎏金点翠步摇装饰,却因太过亮眼夺目而被沈青黎否决,只另挑了支垂扇步摇簪在鬓间,清丽素雅亦不失庄重之色。
铜镜中映出一张娇俏面庞,盈盈润泽的双眼、精致小巧的琼鼻、樱粉唇瓣擦了些口脂,正是浓淡相宜的粉润颜色。莹白如玉的双颊上抹了层若有似无得胭脂,面色憔悴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张白中透粉的娇柔芙蓉面,仿佛一张鲜活灵动的美人画,叫人挪不开视线。
朝露对着铜镜痴痴看了一会,再次暗叹姑娘的貌美如玉,便是在贵女如云的盛京中,姑娘的面容也是数一数二的,压根不受梦魇、夜雨等事的困扰。
正是春光正盛的碧玉年华,沈青黎自也爱美,但远没有朝露想得那么多。自小生在武将世家,让她对女子的样貌外面远没有京中其他贵女那般看重。她以为,不论男女,内在的修养学识都远比外在的皮肉浮华重要的多。况近来频受梦魇困扰,精神不济,让她压根没有装扮的心思。
抬手对镜抚了抚鬓发,确认穿戴无误后,便起身往府门走去。
天色阴沉,浓云翻滚,虽未如前几日般雨水不断,却也不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长街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满是被雨水洗涤过的痕迹,车轮辘辘,不急不缓地往宫城方向而去。
春日宴设在宛园,听说是刚建不久的园子,宫娥一面在前引路,一面向身后的贵女简单介绍着宛园。
这是上月才刚修建好的园子,园子临水而建,东面是听雨湖,西面是楼阁殿宇,东西两面间建有假山亭台,夏日纳凉冬日避寒,若逢阴雨时节,更能遮风挡雨,于雨中赏景听音,别有一番景致和韵味。
沈青黎边走边听引路宫娥介绍,心道难怪常年礼佛、不喜热闹的皇后娘娘会忽然办上这么一场春日宴,原是为了新建的园子热闹上一番,方才如此。
园中确是绿草如茵,处处精致,但明明是新建的园子,自己也是头一次来,为何总觉得好几处景致,都莫名有几分熟悉呢?
脑中徒然晃过昨夜梦境中的男子面庞,沈青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将脑中画面撇去。待花宴结束,回府之后定要找大夫开上几副定心安神的药才行,否则夜不安寝便也就罢了,这看什么都觉得熟悉的毛病,才是真真的困扰。
“沈姑娘这里请。”
引路宫娥的声音将沈青黎的思绪拉回,她弯了弯唇角,勾起个得体笑容,朝湖畔水榭热闹人多的地方走去。
同一时刻,宛园西南角揽月阁中,太子萧珩凭窗而立。
“殿下吩咐之事,奴才已准备好了。”说话之人左手虎口处一道寸长的弯疤,乃东宫掌事太监元禄。
萧珩的视线在听雨湖畔一众打扮靓丽的女子身上来回逡巡,揽月阁地势高耸,能轻易湖畔景致将尽收眼底,可即便如此,萧珩还是稍费了些神,才寻到自己的目标。
和一众衣着华丽、精心打扮的女子不同,沈青黎不过着了身中规中矩的碧色长裙,发饰简洁,站在一众精心装扮过的女子中,显得毫不起眼。
若是走马观花地粗略看过,确是如实。然越是平淡素雅的打扮,往往越是能彰显女子清丽独特的美,再平常简单的衣衫都难掩其绰约身姿和姣好面容。
萧珩视线依旧落于窗外,平静目光中闪过阴翳之色一闪而过,说话声音却如往常般温和平淡:“切记不可与东宫搭上半点关系。”
“殿下放心,今日是皇后娘娘办的春日宴,宴上自都是娘娘景和宫中的人,”元禄将身子伏低,放慢语调道,“即便出了什么岔子,旁人也只会将疑心带到皇后娘娘身上去,又或是速来同皇后娘娘不对付的丽妃娘娘身上去,而殿下您,可是同对方一样‘同病相怜’的无奈之人啊。”
“即便出了什么岔子,旁人也只会将疑心带到皇后娘娘身上,又或是速来同皇后娘娘不对付的丽妃娘娘身上去,而殿下您,可是同对方一样‘同病相怜’的无奈之人啊。”
萧珩闻言勾了勾嘴角:“很好。”
酒中所下的迷日红乃西柔独有,药性浓烈且难查端倪,只要能在人手上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便万无一失了。
“奴才还有一事禀报殿下。”元禄道。
萧珩颔首,示意对方继续。
“听闻沈家有意和令国公府议亲,虽未定下,但两家似已商议得差不多了。”
萧珩闻言眯了眯眼,不屑道:“孤几番笼络示好,安阳侯都视而不见,原是打得如此主意。”
“不过先下手为强的道理,也非只有他一人知晓,”萧珩抚了抚腰间玉佩垂下的流苏,目光中露出一丝诡谲,“如此说来,孤所选的时机,倒是恰到好处了。”
元禄俯身应和:“殿下英明。”
“令国公府的林二姑娘也在今日雅宴的受邀名单中,”萧珩抚了抚腰间玉佩垂下的流苏,目光中露出一丝诡谲,“传个话给她……”
“有些事情,让她去做,倒是正好。”
元禄立即明白过来太子的话中之意,林二姑娘一直对太子殿下有意,只是如今的国公府早已式微,林家女自也当不得太子妃之位。且如今正当盛宠的林妃娘娘是其姑母,与皇后势不两立,殿下如何会让林妃亲眷坐上东宫太子妃一位。
不过,殿下口中的“事情”,让林二姑娘去做,确是刚好。
元禄俯身回话:“奴才这就去安排。”
**
揽月阁中发生的一切,水榭中的众人自一无所知。
沈青黎跟在引路宫娥身后,步入水榭中相应座次,男女分席,水榭中仅为女眷,男子坐席则在不远处的琼林殿中。
昨日爹爹已派人去令国公府上,给林世子悄悄传了话,二人约定,待雅宴过半之时,见上一面。见面地点,则会有一同前来赴宴的林家二姑娘林意瑶前来告知。
沈青黎左右环顾几眼,均未见林意瑶身影,到底是人多庄重的宫宴,她自不好频频环顾四周。只将目光收了,落在面前案几的杯盏上,心绪平静不急,左右说定了见面,待花宴过半时,再寻人不迟。
正想着,只听不远处来宫里太监尖细的高呼声——
“皇后娘娘到。”
众人循声看去,皆把目光投于上首。
只见一身绛紫团花锦袍的皇后娘娘,款款而来,发髻高盘,步履端庄,簪在鬓上的金凤流苏步摇,庄重雅致。
在场女宾皆起身行礼,恭敬俯身,齐声问安道:“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娘娘玉体康健,福寿绵长。”
沈青黎垂着头,依旧将目光落在面前案几上的杯盏上,只听一道温和庄重的女声自上首传来:“诸位无需多礼。”
“这宛园乃初建而成,今日是为赏花而来,热闹一番,尽兴方好,无需拘礼。”
沈青黎依旧垂着头,先前那股见什么都觉熟悉的感觉还未消散,现下只觉听着皇后娘娘的说话语调,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她赴宴的次数并不算少,但近几年来,皇后娘娘一心礼佛,深居浅出,听闻便连后宫之事都已交给林妃料理,各种宫宴雅集更是难见其身影。若沈青黎没记错,自己上回得见皇后娘娘,还是在三年前父兄凯旋的庆功宴上,彼时她连皇后的面容都未看清,又何来熟悉一说?
心中再次觉得自己着了魔了,离宫后必要找大夫看上一看。说来奇怪,沈青黎受梦魇困扰已一月有余,但先前未觉是多大麻烦,但自今日入宫门后,愈发觉得不对劲,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升起找大夫看病把脉的念头。
沈青黎在心中想着,面上则是一如往常般温和沉静的神色,待听到上首处传来“落座”二字,方才缓缓落于座上。
本是赏心悦目的春日宴,宴上并未有多余的礼数拘泥。先是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将园子构造简单介绍了一番,后有宫人端了几盆新培植的绿兰入内。兰花种类繁多、色泽多样,但花瓣碧青的绿兰确是头一次见。
虽是郁郁阴沉的天色,但宴上气氛却十分松快活络,压根不受天气所扰。气氛恰到好处,随着皇后娘娘的一句“今日尽兴,本宫邀诸位共饮一杯”,便有宫娥手持托盘酒盏鱼贯而入。
“此为新春新制的桃花酿,味甜甘香,清润可口,各位尝尝。”
“本宫勤于礼佛不宜饮酒,今日只得以茶代酒,望诸位海涵。”虽是句客套话,但从皇后口中说出,便显得格外谦和有礼。在场众人自不敢有人妄言,不过宫宴上女宾处的酒水,多是浅淡甘香的。
沈青黎看了眼宫娥呈上的碧色琉璃浮花酒盏,心头莫名一颤,那股熟悉的感觉再次扑面而来。然众目之下,她自不敢有所倦怠,只抬首将杯中酒水缓缓饮下。
确是清冽甘香,甜润可口。
杯盏未落,丝竹声起。
皇后娘娘面色柔善,温和说道:“园中其他几处皆栽有花卉绿植,这天气阴雨不定,趁着眼下尚未飘雨,各位可在园中各处走走看看,以观春景。”
众女宾和声应“是”,悠扬曲调绕耳,在座众人知晓,这春日宴当是进行到了后半程,也是大多数人真正期待的后半程。
对沈青黎来说,亦是如此。
只是放低杯盏之时,目光不由在手里的色彩斑斓的琉璃酒盏上多逗留了一会儿,色泽明艳、碧蓝交叠,上雕精致的双鱼戏水浮纹,活灵活现。
方才宫娥呈上酒水时,未及细看。此时再看,酒盏不论颜色还是纹样,都让她觉得莫名熟悉。
不仅熟悉,更还有一种,难以言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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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患、诡异之感萦绕心头。
本已放低的琉璃酒盏被沈青黎重新执在手中,指尖触及酒盏的一瞬,心口猛地颤了一下。脑中有画面一闪而过,昨日梦中之景恍然再现。
本模糊不清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直到脑海中的画面和眼前杯盏上的双鱼戏水浮纹慢慢重合起来。
胸口又是一阵巨颤,手中的琉璃杯盏不禁滑落指尖,掉落在地。
“砰”的一声脆响传来,将沈青黎凌乱混沌的思绪拉回,同时亦引来了不少女宾的侧目。站立一旁的宫娥闻声上前,一面俯身将地上狼藉收拾起,一面询问贵人是否受惊。
端坐上首的皇后亦被响声吸引来了目光,见只是有人不小心打碎了酒盏,且有宫娥上前料理,便也没放在心上。只将目光缓缓收回,示意身旁宫人将方才未说完的话继续说完。
“禀娘娘,太子殿下方才派人来说一会儿便到,要给娘娘请安。”
皇后闻言温和一笑,确是许久未见太子。太子非她所出,虽自幼时便养在她膝下,但中间隔了血亲一层,终究没那么亲厚,相较母子情分,二人更像是合作关系,相辅相成,各司其职。尤其在太子入主东宫之后,更是如此。
及冠之礼刚过,已到娶妃的年纪,随着近来太子来景和宫请安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又怎能不知他心中作何打算。陛下欲为其挑选家世清廉、手无实权的世家之女为妃,太子偏欲反其道而行,当真愚蠢。
几番敲打不成,她便也停了敲打他的心思,有些道理他并非不懂,而是刻意回避,装做不懂。劝说不成,她便也懒得再费口舌,近来太子几次前来请安见礼,皆被她挡了回去。但今日这般场合,却不好再拂了他的面子。
皇后拨弄着手里的玉珠,面色沉静:“珩儿有心了。”
宴上的微小意外,随着宫娥的妥当处理,转瞬被便众人抛诸脑后。又是可自由走动的时间,众女宾皆三两成群地步出水榭,想一赏园中美景。
唯沈青黎还有几分怔然,依旧坐于原位。
“沈姐姐。”一清甜女声打断她思绪,沈青黎循声看去,来人一身粉衣娇艳,脸上挂着明艳热络的笑,正是欲寻的林家二姑娘,林意瑶。
“沈姐姐,哥哥托我前来给姐姐传话,说他在湖对岸的凉亭中等你。”两人还算相熟,故林意瑶在见礼之后也不绕弯子,只凑到沈青黎耳边开门见山地小声说道。话毕,还将目光投向湖对岸的八角凉亭,以示大致方向。
沈青黎循着目光看去,湖对岸确有几道男子身影,凭栏而立,但距离太远,又有水雾蒙蒙,叫人看不真切。
“沈姐姐快去吧,可别叫我哥久等啦。”林意瑶压低嗓音,面上仍挂着笑,只是笑意中除了女子间的打趣娇羞外,似还有几分其他说不清的神情从眼底一闪而过。
今日见面,本是她先提出的,沈青黎也没多想,只将心中的疑惑不安压下,对林意瑶轻声道了句“多谢”后,便欲起身前往。
林意瑶则站在原地,未跟上一同前往,她只有传话之责,难得的入宫机会,余下的时间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呢。
见沈青黎站起身来,方才负责收拾杯盏碎渣的宫娥殷勤迎上前来:“宛园设有供人休憩的暖阁,贵人若是觉得头晕醉酒,可前去暂歇一二。”
沈青黎含笑拒绝,她酒量不错,宫中浅淡的酒水对她来说自不在话下,即便饮上三五杯都不是问题。心中不免暗叹皇后娘娘心细如尘,事事周全。
宫娥退至一边,未有多言。沈青黎抚了抚裙摆,继续朝水榭外走去。可谁知天公不作美,她刚走至檐廊之下,天边便飘起微微细雨,使她不得不驻足停下。
这般天气,园中当备有雨具,沈青黎问了宫娥,之后便静待原地,等人将备好的纸伞取来。
沈青黎站在檐下,刚好趁等待间隙,一赏园中景致。绿草如茵,水雾濛濛,落雨时的宛园景色,果然比方才更美。
溶溶雨雾中,只见不远处的石子小径上,一道月白的男子身影,执伞而来。雨势迷蒙,看不清来人样貌,只依稀可见对方模糊的轮廓。
那股熟悉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同时,那股危险和惧怕之感亦萦绕心头,且比之前更甚。
沈青黎站在檐下,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未及对方走近,便有宫娥打伞迎上前去。沈青黎认得她,是方才站在皇后身旁服侍的宫人,只见对方屈膝行礼,口中恭敬道出几字:“太子殿下安好。”
下一刻,天边一道闷雷响起,倏然间风雨大作,云墨翻滚,一阵疾风吹来,将行走之人手里的纸伞吹得摇动。
同一时刻,沈青黎看清白衣面容,剑眉修目,目光清和。眼前面孔与昨夜梦中面孔逐渐重合,沈青黎心口重重跳了一下,本莹润平静的双眼满是惊惧,甚至站立不稳,往后退了一步。
太子殿下的长相,竟与昨日她梦中所见男子的样貌,一模一样。
3. 第 3 章
“贵人,您要的纸伞拿来了。”
宫娥手执纸伞而来,却见立下檐下的姑娘并不应声,且观其一阵红一阵白的面色,看起来似有些不对劲。
“贵人?”宫娥又唤一声,这才将沈青黎的思绪拉回。
沈青黎忙将视线收回,惊惶将伞接过,虽极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终究无法完全平复住心绪,只颤抖地嗓音道了句谢。
“贵人若觉不适,可去暖阁暂歇片刻。”宫娥再次道。
“不用。”沈青黎出力摇了摇头,脑中关于梦境的幻想转瞬不见,但太子殿下的面容却依旧近在眼前,还有梦醒前,她于雨中戚声唤的那一声“殿下。”
眼前以及周身的一切皆令她感到不适以及强烈的不安,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无端梦见太子,也无瑕去想,总之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离开。
手中纸伞打开,沈青黎压根不顾越来越大的雨势,断然迈入雨中。
许是离开人多嘈杂的环境后令她神思恢复清明,又许是雨水的洗涤给令人心旷神怡,离了水榭之后,沈青黎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唯有太子殿下的面容,依旧在她脑海中挥之不散。
四周清新的空气混着泥土清香萦绕鼻尖,本压在心口的憋闷感稍散,沈青黎执伞走在宛园的石子小径上,深吸了口气,边走边思索脑海中关于太子殿下的记忆。
若说见面,她与太子殿下也不是没见过。三年前父兄凯旋的庆功宴上,她同太子殿下见过一面,宫宴后半程,太子殿下向兄长祝贺时,她还同太子说了几句话。只是时间久远,令她早将此事遗忘,便是梦中见其容颜,一时也没想起对方来。
想来那熟悉之感是来自于此。
如此一来便勉强算是能说得通了,沈青黎心中稍安,这才记起自己同与令国公世子约在八角凉亭见面的事情。见面是她提出的,若去晚了叫人久等,怕是不好。
沈青黎不由加快了些脚步,因突如其来的雨势,四周往来之人很少。雨点阵阵,打在伞面,此处是条石子小径,虽幽静少人,但在连绵阴雨的衬托下,难免有几分阴郁幽森。
脚下步子又快了些,不知是心中忐忑令自己脊背生汗,还是一路疾行使自己浑身发热。沈青黎越走越觉不对劲,面上一阵发热,额上亦有冷汗渗出,脚下步子愈发虚浮起来。
有几分似醉酒的感觉,但方才自己不过饮了一杯而已,且酒气浅淡,当不至于此。
沈青黎不由将脚步放慢,眼前莫名一阵发白,带着几分晕眩之感脚下蓦地一软,险些令她栽倒下去。
忽地腰上有人扶了她一把。
沈青黎本能地警觉往后退了几步,眼前目眩神迷,心口警惕地重重跳了几跳,直到听到对方说话声,方才令她安心下来。
“沈姐姐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吗?”说话的是方才见过面的林意瑶,“我见突然落雨,担心姐姐没伞,故拿了伞想去水榭寻你。”
沈青黎强撑精神道了句谢,但身体的怪异及不适,令她实在难以支撑,脚下一阵发软,若非有此刻林意瑶扶着,她怕是已经跌倒在地。若是如此去见林家世子,怕是有失礼数。
“方才那宫娥说,园中设有供人休憩的暖阁,沈姐姐若是觉得醉酒头晕,身子不适,该先去暂歇片刻才是,”林意瑶贴心道,“兄长那里,让他稍待片刻,也无妨的。”
若是方才,沈青黎定不会点头,一则是因怕错失了与令国公世子的见面而失礼于人,二则是心中惴惴不安使她不敢远离人群,去到偏僻无人的室内。但此时此刻,身体已不适至此,听林意瑶所言,到暖阁暂歇片刻,才是最好选择。
沈青黎点了点头:“有劳意瑶妹妹扶我去过去吧。”
暖阁外本有宫娥值守站立,见有人醉酒而来,殷勤上前帮忙。
本是乍暖还寒的春日,加之阴雨,天气凉中着微寒。但一入暖阁,阁中燃着炭火的热气,混着幽幽香气扑面而来,一下就令本就浑身无力的沈青黎身子愈发绵软无力起来。
眼前的目眩神迷比方才更甚,脱力靠在软榻之上,宫娥退出房中,只听身旁搀扶她的林意瑶温声说道:“沈姐姐在此休憩片刻,我这就去凉亭给兄长传个话,让他稍等片刻。”
沈青黎两眼几乎无力睁开,勉强地点了点头,还不忘含糊着对对方道了声“谢。”
窗外连绵不断的淅沥雨声未有停过,耳边传来房门打开又阖上的声响,脑海和眼前一阵混沌模糊,身体和头脑越来越重,沈青黎终是支撑不住,缓缓阖上了眼睑。
……
雨点拍窗之声不绝于耳。
如近来雨夜时时困扰自己的梦魇一般,眼睑垂下的沈青黎又一次陷入了如真似幻的梦境之中。
和前几次一样,梦中是如今日一般天色阴沉的雨日。
不仅天色,连梦中画面都和先前几次十分相似,不同的是,先前的梦境画面模糊不清,而今时今次,梦中所见却十分清晰。
眼前是间雕梁画栋的殿宇,殿上宾客满座、丝竹绕耳,她再次置身其中,游走在座无虚席的殿宇之中。
不对,先前她一直以为梦中画面是在殿宇之中,今日画面清晰之后,她才看清,梦中自己游走之处并非殿宇,而是一处紧邻湖畔,雕栏玉砌的水榭。
宾客满座的水榭中,一排排齐整摆放着的案几,案上的的双鱼戏水浮纹琉璃杯盏,以及水榭四周靠墙摆放的桃花杏枝,不仅和先前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更和今日宴上所观一模一样。
先前看不清的众人面孔,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皆是精心打扮的世家贵女,与方才宴上所见,一模一样的面孔。
画面一转,眼前忽然出现一张男子面庞,星目浓眉,轮廓柔和,既是昨夜梦中所见,也是方才水榭外偶遇的之人,当今太子殿下。眼前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一会儿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一会儿温润柔和地对这她笑。
倏地,画面又是一转。
梦中她发髻披散,衣衫凌乱地躺于软榻之上,而几步之遥的软榻边,是一道仅着了白色里衣男子背影。
而后,那背影缓缓转身,沈青黎看清他的眉眼及侧脸轮廓,正是太子殿下无疑。
窗外淅淅沥沥地雨声依旧不绝于耳,叫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沈青黎很想从梦中挣脱,却是不能。
紧接着,耳边雨声渐弱,取而代之的事嘈杂的脚步声和声线各异的说话声——
“沈姐姐,你,你怎么……怎会如此?”
“快,快叫人去禀报皇后娘娘,派人守住四周,一切交由娘娘处置。”
“沈氏行为无状,不知廉耻,哼……可真是脏了本宫的眼睛……”
一声声嘈杂、语调各异的女声过后,随即有一道低而温和男声响起:“发生如此之事,非你我二人所愿。”
“虽是意外,此事孤亦难辞其咎,若沈姑娘愿意,孤愿娶姑娘为正妃。”
遽然,眼前画面又是一转,梦中的自己头绾妇人发髻,跪在一处华丽却全然陌生的院落之中,漫天大雨,电闪雷鸣,而自己却跪于雨中,寸步不移:“求殿下查清真相为父兄正名,救沈家族人……”
“求殿下查清真相为父兄正名,救沈家族人……”
撕心裂肺的乞求声响彻庭院,却久久无人应答。
忽然,天边一道惊雷响起,沈青黎自榻上惊坐而起,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滚落,脊背渗出的冷汗已然将衣衫浸湿。
心口的巨震令她久久不能平静,沈青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窗外依旧下着如梦境中一样的大雨,昏暗的房间,阴雨连绵的天色,皆让人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她本能地攥紧手边触手可及的榻上软垫,指尖触及垫上刺绣,竟是同梦中一模一样的八宝绣纹花样。
沈青黎骤然将指尖收回,仿佛触及了什么不祥之物。身上越来越热,头脑越来越混沌,但心口巨震和四肢百骸无端腾升起的恐惧感,却令她冷静下来。
方才一切是梦?是真?
眼前一切,又是真?是梦?
沈青黎一时还分辨不清,但身体的异样足以令她明白,自己不是醉酒,而是中了什么迷-药。以她的酒量,不可能在只饮一杯薄酒的情况下,就出现如此不适之症。
眼下的她无瑕分辨梦中真假,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赶紧离开此处。
手肘撑榻,她试图站起身来,却因身体的酥软无力而跌落回了榻上。心中对自己中药的想法愈发坚定,她生在武将之家,射箭骑马自小都有所涉猎,并非弱柳扶风般的女子,如此状况,必是中了迷-药。
这是皇后娘娘所设雅宴,究竟何人给她下药,她又是何时中的迷药?
来不及细想这些了,重要的是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否则,依照“梦中”所见,再过一会儿便会有多人来此,将这间小小暖阁,围得水泄不通。
手腕一阵撕裂的疼痛感传来,是琉璃碎片划破腕上的痛感。殷红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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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腕间流出,滑过指尖,滴落在软榻上。沈青黎微喘着气,果然,毒血的流出令她神思恢复了些许清明。
划破手腕的琉璃碎片是她方才在水榭中顺手捡起的,近来的频频梦魇让她心生疑窦,反复出现在梦中的琉璃杯盏更是令她倍感困惑。故在失手打翻杯盏之后,她便顺手拾起一块,想带回府中找人查验一番,却没想,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沈青黎推门而出,她并不惧怕遇上什么人,此为皇后娘娘所设雅宴,对方既只敢对她用见不得人的下三滥手段,便是对沈家权势有几分顾忌,不敢与她正面相较的。即便真遇上了什么人,眼下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她并不惧怕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还省了她细细追查的功夫。
然周遭不见一个人影,就连方才值守的宫女也不见踪迹。
迎面扑来的凉风细雨,瞬间令沈青黎神思又清明许多。周遭无人,于她来说,已算是最好的境遇。
沈青黎环顾四周,眼前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她来时走得那条,连接暖阁与水榭的石子小径,二是通往湖对岸八角凉亭的去路。
她自水榭而来,那里当还潜藏着加害她的人,以及……那位反复出现她梦中的太子殿下。本能的恐惧有之,不想打草惊蛇,想暗中将此事查清楚的想法亦有之,沈青黎没有往第一条路走去。
湖对岸的八角凉亭中,有正等着她的林世子,她如此之态,自不想让一个外男瞧见,更何况此事眼下状况不明,她不想牵扯太多人进来。
那便只剩第三条路了。沈青黎往远处张望,依稀瞧见小路尽头是一众高低错落的假山。若她没有记错,湖岸四周,除了搭建的水榭楼台之外,便是一片连绵假山了。
假山起伏连绵,方便躲藏身影,若能静待时间过去,药效退散,她便可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实在不行,便是跳入湖中,也不能让药效发作,歹人得逞。
密雨斜倾,原本放在暖阁外的纸伞早不见了踪影,沈青黎不顾大雨,贸然冲进雨中,朝假山丛落的方向跑去。
从暖阁到湖边假山的距离并不算近,加之雨势不断,令连接两地的石径潮润湿滑,并不好走。身体依旧绵软无力,虽然冷雨扑面、凉风吹拂,但许是内体药力上来的缘故,风雨所带来的凉意,并没有让沈青黎感觉身子舒服多少,四肢反倒越来热、越来越酥软。
眼前虽没有铜镜照面,但她能猜到此时自己的样子有多不堪。她自不想让任何一人,看见自己此刻的样子。
腕上被琉璃碎片划破之处,还在往外滴着血,痛感令得以保留最后一丝力气和理智。
几乎是竭尽全力的,沈青黎朝假山处奔去。
暖阁本就落在宛园偏僻之处,又逢落雨,所幸途中未遇一名宫人,也未遇到任何赏景往来之人的身影。
身上越来越热,头脑越来越混沌……
终于,眼看错落有致的假山丛落就在几步之遥处,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和气力,沈青黎毫不迟疑地闪身躲了进去。
山石将风雨遮挡了一半,沈青黎背靠坚硬的假山石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滴殷红的血自指尖滑落、滴下,许是药力上来的缘故,腕上的痛感越来越淡,充斥全身的感觉,除了酥麻和源源不断的热意之外,更还有些难以形容的渴望、和诉求。
风雨拍在假山石壁上的声音不绝于耳,沈青黎绝望地闭了闭眼。
体内药效远比她想象的要强,躲藏起来或能解一时的困境,却不是长久之计。
沈青黎转头看向泛着点点雨波的碧绿湖面,若体内药效久久不退,便只能选下下之策了——
假装落水,跳入湖中。
她擅凫水,若是找个无人之处上岸离开,并不是难事。但此刻她身中迷-药,有没有力气游到对岸尚不能确定。还有万一,真有什么人将她救上岸,会不会又是另一桩麻烦?
可“梦中”之景实在令她胆颤心惊且太过真实,真实到让她觉得自己仿佛经历过一次。
眼下只能暂时躲避在此,走一步看一步。
“什么人?!”
正想着,忽听假山外一道低沉冷肃的男声传来。
沈青黎站在原地没动,正想着该如何应对时,只见一道墨色身影闪过眼角。
紧接着,眼前一道寒光晃过肩头一紧,待她反应过来,一柄锋利的短刃已抵在脖颈。
眼前正对上一双幽冷深邃的墨眸,几分锐利、几分冷冽,除此之外,更还透着股浓重杀意。
4. 第 4 章
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询问,令沈青黎无所适从,亦令她本就噗通猛跳的心,一时跳得更快。
“什么人?”对方又问一遍,同时颈上寒凉又近了一寸。
此为宫中,她独身一人藏身于此,确令人怀疑,沈青黎能感受到对方眼底杀意。
名声故然重要,但远不及性命之万一,如此境况,她只得自报家门,沈青黎本死死咬着唇,此时却不得不开口解释些什么。
齿贝松开,已咬出血丝的唇瓣微微轻启,沈青黎吃力地想开口解释些什么,然喉头哽咽、脑中混沌,却令她一个字眼也没能说出口来,取而代之的,是喉头发出的一声娇柔且绵软到不行的嘤咛。
话音入耳,连她自己都惊了一瞬。虽未说只言片语,但喉头发出的娇声让她自己都难以置信,仿佛含着浸了蜜糖的浓稠汁液,粘腻,娇媚。如此语调说话,怕是任何解释都难以叫人信服。
她确想解释,却又不敢开口。
两难之时,面前男子似已看出她的处境。今日是皇后娘娘所办的春日宴,眼前女子的衣着发饰当是受邀入宫的女宾,身份家世并非等闲,身上没有武艺,非刺客之流。但观其面色、眼神,皆透着几分迷离之色,或是醉酒所致。
男子松了制在对放颈上的利刃,眼中杀意收起,只冷冷看着她,厉声道:“何故藏于此处?”
“我……”沈青黎勉强开口,喉头发出的声音依旧不堪入耳,绵软之感甚至比方才更甚,但她却不得不开口。除了颈上被人抵着刀刃的危机感之外,更可怕的是,她发现如此近距离地同一个男子相触相抵,令她本就热血滚沸的身体,腾升起一股更加难以抑制地欲-望。
周身被热烈的男子气息紧紧包围着,沈青黎害怕自己会在理智全无的状况下,做出什么非分之举,故她想要解释,快些解释清楚,以求对方可以放开她,远离她。
然解释之言还未出口,假山外的不远处却传来几道其他声响。
“沈姐姐?”
“沈姐姐你在哪儿啊?”
是林意瑶的声音。
突然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讳,沈青黎心口重重一跳,肩头亦没有来由地瑟缩了一下,早就虚脱无力的双腿因着这一震颤,而蓦地一软,身子不稳,只控制不住地向斜前方倒去。
滚烫的面颊触及男子肩膀的一瞬,结实喷张的触感令她有一瞬的失神。与此同时,她亦能感觉到对方身子僵了一瞬,显然是对她的行为始料未及。
腰上一紧,是男子见她倒下而伸手在她腰间扶了一下,整个人被顺势往上提了一提。男子宽厚有力的掌心温度自腰间传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令她本就沸腾到难以自制的身体,不想与之分离。
下一刻,预感到对方就要伸手把她推开,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沈青黎仿佛中了毒蛊一般,伸手攀上对方肩头,滚烫灼热的脸颊贴在对方耳畔,吐气如兰:“我乃,沈家嫡女……”
生怕对方不明而推开自己,沈青黎喘着气,气息柔弱地补了一句:“安阳侯,沈家。”
沈青黎能感觉到推开她的那只大手犹豫了一下,怕对方将他推开,也怕假山外寻她的人听到声响,她将攀在对方肩头的玉臂缠得更紧,双唇几乎快要贴上对方耳畔,气若游丝:“我于宴上被人下了-药,不得不躲藏于此,帮,求你帮帮我……”
“大恩大德,青黎,没齿难忘。”
四下静了一瞬。
男子没动,也没回答。
耳边唯有阵阵雨声,和她近距离感受到的,男子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几息之后,只听本向这此处前来的脚步声调转方向,越来越远,想是林意瑶已然走远。然未及回神,只听另有一串密集的脚步声朝此方向走来,脚步声比之方才密集许多,亦重了许多,当是多名男子的步伐。
沈青黎背靠假山山石,从她的角度看去,根本看不见来者何人,加之大脑一片混沌迷离,令她无瑕去在意这些事情。然与她相视而立、咫尺之距的男子却是将来人面目看得一清二楚。
领头的竟是东宫的管事太监元禄,几人看似撑伞路过,实则是借机左顾右盼,寻常人或许不能看出什么不对,但洞察力敏锐之人却能一眼看出,对方明显在寻着什么。
男子狭长的凤眸眯了一下。
这宛园中能使唤元禄之人,除了太子,还有何人。
男子低头,目光落在眼前少女面上。目光迷离,面颊带着不寻常的两抹绯红。因着淋了雨的关系,鬓边碎发和细密羽睫皆沾着水滴,整个人如笼了一层朦胧的水雾,莹润潮湿。
衣襟斜敞,香肩半露,莹白细腻的脖颈上,透出一片不寻常的绯红。不经意间,一颗水珠水珠自颈间滑落,若隐若现。
东宫、太子、安阳侯沈家、下-药。
只需将这几个词语连在一起,不难推断出其中关联。太子用出对一个姑娘家暗中下-药的下三滥手段,他并不意外,旁人或许不知,但他却清楚,在其他事情上,更卑劣的手段太子也是用过的。但敢对执掌龙翼龙的安阳侯沈家之女使如此手段,他萧珩还真是有些胆大妄为了。
萧珩一直意欲拉拢手握兵权的武将,沈家确是最佳人选。然观今日此举,想来安阳侯不愿将嫡女嫁入东宫的,萧珩这一招铤而走险,怕是会反噬其身。
目光收回,男子面色沉如阴翳天色。若早知此事同太子有所关联,他必不会蹚这趟浑水,然眼下事已至此,他已没有反悔的余地,若现下被人发现假山后的衣衫不整的二人,便是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思索间,少女本缠在他肩上的手臂,竟又不安分的游走起来。
“别动。”男子呼吸一窒,随即低声喝止。
然言语上的喝止显然对药性入骨的沈青黎没用,她自明白对方的意思,但身体却已全然不听头脑控制,面对近在咫尺的男子身躯,她抑制不住地想要贴近和索取。
意识到同中了药的人讲理全然无用,男子只得往前迈近一步,以将人牢牢抵在假山石壁上,动弹不了。本不过咫尺的距离,瞬间又被拉近,鼻尖萦绕着少女甜淡的气息,令人有一瞬的心猿意马。
男子将头撇过,不在正视少女的眉眼,虽不知太子所下何药,但想必是药性十分猛烈之物,他自腰间拿出颗乌色药丸,抬手递到对方唇边。
“解药。”他冷声道,手中药丸不知是否有用,但至少能压制一阵药性。
听到“解药”二字,沈青黎混沌的头脑难得有了一丝清醒,却没有将攀在对方肩上的手收回,只将滚烫的双唇贴缓缓近捏住药丸的两指,而后红唇微启,缓缓将药丸卷进自己的口中。
柔滑软热的舌尖与男人粗粝指尖相触一瞬,舌尖仿佛有电流涌动,酥麻的触感在瞬间蔓延至百骸全身。沈青黎身子又是一震,鼻尖险些又要发出抑制不住地嘤咛声,幸而一张宽厚的大掌迅速将她口鼻捂住,才令她没有失声叫出。
许是担忧她再次嘤咛出声,捂在她唇上的宽大手掌,停留了好一阵子,方才移开。两人间的距离,因为这一动作而再次拉近,或是说,紧密相依。
此刻的沈青黎对此全然不排斥的,甚至还充满着留恋和向往。
微苦的药丸吞入喉扣,鼻尖满是浓烈的男子气息,耳边是潺潺不断的雨声。头脑依旧混沌不堪,身上热意稍减,听着本欲脚步声调转方向,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茫茫雨声中,沈青黎长长舒了口气,而后只觉眼皮越来越重,终是支撑不住,缓缓阖了下来。
……
雨声潺潺,半昏半睡的沈青黎,又跌入了一段梦境之中。
梦中亦是个阴沉微雨的雨天,却非春日,而是即将入冬的晚秋时节。梦中的自己头绾妇人发髻,肩披朱色缕金披风,手握缰绳,牵着身后那匹棕色骏马,只身一人站在落叶飘零的枫树林中,迎风而立。
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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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沈青黎身前不近不远处停下。
男子回头,却未下马,因着阴霾天色,加之枝叶蔽天遮挡光线,看不清长相,只见冷硬的面部轮廓,和被逆风吹起的墨色袍角。
“太子妃所求是何?”萧瑟秋风中,男子冷冷问道。
“三殿下怎知我有所求?”沈青黎无奈弯了弯唇角,苍白面色在阴沉天色下更显憔悴黯然。
“我从不信世上有侥幸之事,”秋风吹得枫树林的枝叶轻轻晃动,微亮光线映在男子冷肃的眉眼间,“太子妃若有所求,不妨直言。”
“我父兄下落不明,外头谣言四起,”沈青黎说着俯身下去,行了一大礼,“我沈氏青黎,恳请三殿下助我查清北地一役蹊跷,寻找父兄下落。”
“北地与京师相隔千里,战事纷乱,如何查清?”男子一甩手中缰绳,作势要走。
“萧赫!”见人要走,沈青黎急了,顾不得礼数,只直呼对方名姓。
“我知你对此役心有怀疑,更曾对陛下提出详查此事,虽手握证据,但无可用之人。”
“无需你直接出面,只需顺着线索追查即刻。”
马蹄声渐缓,混着风吹枫叶的沙沙声。
“我困于东宫,已无计可施,”沈青黎看着男子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希望之火一点一点熄灭,话到最后,语调中已带了哭腔:“求,求你帮帮我……”
马蹄声顿,男子回头,逆着光线依稀映出他冷硬的脸部轮廓。
“仅此一次。”
……
沈青黎蓦地睁眼。
耳边不是树叶吹动的沙沙声,而是连绵不绝的淅沥雨声。此刻的她正靠在假山下的一角,席地而坐,背靠山石。
察觉方才脑海中的画面是梦非真,沈青黎这才长舒了口气,逐渐安心下来。
然下一刻,才刚平静下来没多久的心跳,倏地又猛跳起来。
入目的是男子的墨色披风,云纹打底金色滚边,正结结实实的盖在自己身上。
若仅仅如此,倒不至于令人惊慌至此,真正令沈青黎心跳骤快的是,她发现墨色披风下,衣衫不整的自己。
以及目光所及,此刻仅距自己两步之遥的男子背影。
“醒了?”男子负手而立,虽听见声响,却并未转身回头,而是望着假山外的连绵阴雨,沉声说道。
沈青黎扶着额角,低低应了一声。若说刚睁眼时,沈青黎意识尚有几分迷蒙,既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亦弄不清自己眼下处境,那此刻的她,便已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敢问……”假山逼仄,男子虽已选了最远离自己的位置站立,但二人间的距离依旧不过咫尺,沈青黎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背影,不知对方如何称呼,只含糊问道,“我昏睡了多久?”
“不到一盏茶的时辰,”男子冷声,视线已经落于假山之外,“期间外头又有一拨人走过,已往暖阁方向而去。”
意识到对方此言是在提醒自己,沈青黎一暖,同时又多安定了几分,此人确是真心实意地帮着自己。
她用最快的速度,将凌乱半敞的衣襟抚平,腰带束好,穿戴整齐,而后一手撑地,一手扶着假山石壁,缓缓站起身来。
她能感受到身上的药力仍未完全褪去,但头脑四肢却已恢复了许多。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对方虽背对自己,但沈青黎还是对人屈膝行了一礼,“若阁下不弃,择日小女叫父兄上门道谢。”
“不必。”男子依旧没有回头,且观其行径,似欲离开。
“公子稍等……”沈青黎冲着已半步迈入雨中的背影道,那人却未因此多做停留,反倒加快了些脚步。
沈青黎望着那道迫不及待离开的身影,只觉眼前背影和梦中背影逐渐重叠。
“三殿下之恩,小女铭记于心。”沈青黎看着那道背影道。
雨幕中,男子脚步蓦地一顿。
5. 第 5 章
萧赫闻声回头,本就凌厉的一双眼,在阴沉雨幕映衬下,更显锋锐冷肃。
沈家嫡女,他先前并未见过,方才亦无透露半点和自己身份有关的信息,对方居然开口便能唤出他的名讳。
萧赫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假山下迎风站立的少女身影,黛眉朱唇,乌发雪肌。目光收回,沈家女虽生得貌美,但他却并没有兴趣多看她几眼,若非今日无端牵扯进其中,他压根不会注意到这样的盈盈娇弱的世家贵女。
“不必言谢,”萧赫冷冷道,“沈姑娘既知我身份,便该清楚,不再提及此事,对你我二人都好。”
话落,便头也不回地行入雨幕之中。
沈青黎看着那道决绝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融入雨中消失不见为止,方才将目光缓缓收回。
三皇子方才一番话语,语调特加重了“你我”二字,其意已明显不过,他会对此事守口如瓶,望自己亦不要对旁人提及此事。
事关女子名声,如此对自己来说,自是求之不得,但对于出手相助之人,却不尽然。即便京中勋贵如云,但以安阳侯府在朝中的地位,能得沈家一个人情,当是无人不愿之事,然眼前这位三皇子却对此不屑一顾,甚至从他方才说话的语气听来,可以说是避之不及。
沈青黎望着茫茫雨幕,陷入沉思。
若说入宛园之后,一阵又一阵莫名其妙的熟悉和诡异之感,令她心生怪异。那么此时此刻,在接连做了两次仿若身临其境的怪梦,且梦中之人和景皆一一和现实相照应之后,沈青黎便不敢再把怪梦当做是单纯的梦魇了。
梦中画面似乎能映照现实,宴上场景,暖阁细节,还有变幻莫测的太子面容……这些皆令她感到心惊和惧怕。
除此之外,更令她感到惧怕的还是方才假山中的那一段梦境。梦中的她梳着妇人发髻,被困东宫,而父兄下落不明……
若梦中那道墨色背影没有和方才眼前那道背影重合,她或许还能安慰自己,梦只是梦。但随着梦中场景和宴上种种场面一一得到印证,自己从前不识的太子、三皇子逐一出现眼前,令她不得不相信,入宛园之后的两次梦境,绝不仅仅是梦。
不,或者还更早些,近一月以来,频频困扰自己的梦魇,其中或清晰或迷离的种种画面,或都是真。
万幸,眼下她当已成功躲过了一劫。
当然,若想印证自己梦境是否为真,眼下就有一切实有效的办法,那便是此刻慢悠悠地返回暖阁,看一看那里是否真的有事发生。
抬手拢了拢肩上的披风,是方才萧赫留下的,虽为她暂避了风雨,却不能一直穿在身上。沈青黎解了系带,将披风暂留在假山石壁之下,这才瞥见石壁一角所放的纸伞,当是萧赫所留。
沈青黎看了眼外头连绵不绝的雨势,将纸伞打开,心虽如落地的雨水般跳跃不止,但面上却尽力显得淡定而从容,而后抬脚不急不缓地朝暖阁方向走去。
**
雨势稍小,风也停了,但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路却不那么好走。左右也不着急,沈青黎撑着伞,延来时的路缓缓朝暖阁方向走去。
初时还一切如常,草木葱郁,行人稀少,然越是到靠近暖阁的地方,往来之人便越多,且大多行色匆忙,朝着一个方向去。
沈青黎知道,暖阁中必是发生了什么。
可她已经不在那里,若是太子或皇后设的局,依旧梦中所见,待太子到暖阁后,不见自己身影,当离开才对。总不至于一直在那儿等着,更不会蠢到真的服了什么药下去,把持不住而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吧……
满腹疑虑,沈青黎不由加快了些脚步,途中不慎被疾步逆行的宫娥撞了一下。
眼下几乎所有人都朝着暖阁方向去,此宫娥却低着头反道而行,多少有几分古怪。沈青黎假装吃痛地闷哼一声,宫娥走得快,又低着头,发觉自己撞了人后,第一反应并非请罪,也非上前来扶,而是一心护着衣袖里的东西,似藏着什么,生怕被人看见。
待扶稳了袖中之物后,才上前扶人告罪:“奴婢该死,冲撞了贵人,请贵人恕罪。”
此宫娥生得眉清目秀,观其所着衣裳,当非等闲宫女,起码是个掌事的,行事不该如此慌乱无礼才是。
“无妨,”沈青黎语气温和,只往远处人多的方向看了一看,状似无意地问道,“前头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宫娥此时才算稳住了心绪,说话语气比之方才平静许多,只服了服身子道:“回贵人的话,奴婢不知。”
沈青黎闻言也没多问,只低低“嗯”了一声,后挥了挥手,示意人退下。宫娥见此暗松了口气,只福身告退,后头也不抬地疾步离开。
宫娥疾快的脚步声,逐渐淹没在雨声中。沈青黎却是没动,待人走后,轻捻了捻衣袖上的白色粉末,是方才宫娥冲撞她时所留下的。
颜色亮白,粉末细腻,沈青黎轻捻指尖,后放在鼻尖处轻嗅了嗅。
心底“咯噔”一下。
气味清幽恬淡,确与方才暖阁中所嗅,一模一样。
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将人拦下。然回头才发现,那宫娥早已不见了踪影。
沈青黎看着空无一人的林荫道尽头,定神细想了想。且不论那宫娥袖中所藏之物是何,与暖阁中所用香料是否相同,如此茫茫雨天,若想清理掉手中东西,只需往水洼里一倒,雨水冲刷之下,便是证据都没有了。
此处是宫廷,不论今日之事是太子、皇后、还是宫中其他某位贵人主子暗中主使的,她都不是对方对手。若有确凿证据在手,或还能冒险一试,眼下无凭无据,仅凭自己的推断和些支离破碎的梦境片段,怎能叫人信服?
闹起来,不仅自己落不着一点好,还连累了家人。
目光收回,沈青黎暂时将思绪收拢,只继续往暖阁方向走去。
待到暖阁外时,外头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沈青黎没有靠近,只站在外头远远看了几眼,只见人头攒动处,众星拱月的那一人,头戴金簪,发髻斜绾,一身红衣艳丽夺目,并非皇后,而是宠冠后宫的林妃娘娘。
“本宫本是想来一赏宛园美景,却没想景没赏到,倒是碰上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了,”林妃尖细的嗓音哼了一声,“真是脏了本宫的眼。”
站在林妃身后的宫女出言提醒道:“禀林妃娘娘,奴婢以为,春日宴乃皇后娘娘所办,出了事,当禀报皇后娘娘处置才是。”
林妃抬手抚了抚鬓尾的鎏金流苏,后勾唇一笑,嫣红的唇瓣勾起媚人的弧度:“你说的有理,此宴乃皇后一手操办,出了这档子事,便是她手下人办事不利,合该好好管管才是。”
“没有办事的能力,就别一味地将事情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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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去做,诵经念佛,修身养性,才最好不过。”
“这地方,本宫可是一刻都不想多呆了,赶紧派人去禀报皇后,”林妃面露不屑之色,唯见鬓上左右晃动的金色流苏。
话毕,正欲转身离开之时,只见另一宫女焦急朝暖阁方向跑来,随即垫起脚尖附耳在林妃身侧低语了一阵。
只见林妃脸色骤变,脚下踉跄了几步,险些站不稳身子。
“你说什么?!”林妃明艳张扬的一张脸上,瞬间花容失色。
身侧宫女将林妃扶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林妃努力稳住身形,不可置信地压低嗓音,再次道:“你确定没看错?”
身侧宫女面色凝重地缓缓点头。
林妃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把门打开,本宫要亲自去看。”
沈青黎站在不远处,不免对眼前一幕心生疑惑。
沈青黎对宫中几位皇子虽不熟悉,但对后宫几位嫔妃却还算了解,尤其是宠冠后宫的林妃。
林妃出身令国公府,是令国公一母同胞的妹妹,亦是林少煊的姑母,其性格张扬、跋扈,仗着宠爱,处处与皇后对立,但凡能挑皇后错处的事情,必少不了她的身影。脑海破碎的梦境画面中,是有林妃身影的,不仅身影,更还有许多羞辱之言,便是出自林妃之口。
当然,对林妃来说,自己压根不入她眼,梦境中林妃之所以对自己咄咄逼人、恶语相向,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太子。
林妃虽受陛下宠爱,但却未育有子女,多年前曾产下一女,却未活过周岁,故林妃对林意瑶这个侄女尤其喜爱。其膝下虽未有养育的皇子,但以她盛宠,若想抚养哪位生母家世低微的皇子,皇上必会同意,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林妃觉得自己尚还年轻,还有生育子嗣的机会。
陛下如今身体康健,往后之事尚不好说,若能借此事扳倒太子,远比扳倒皇后更有用的多。
但从方才林妃的反应来看,她或许并未亲自入暖阁查看,否则也不会在贴身宫女上前禀报之后,惊声问出那句“你确定没有看错”,甚至亲自入内查看。
但林妃为何能在尚未亲自查看之前,就如此笃定地说出那一番话呢?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的道理众人皆明,随着林妃疾步入内的身影,还有她身旁几名宫女拦住暖阁大门,不让人靠近,同时遣散围观人群的举动,沈青黎心中疑惑更甚。
“啊——”暖阁内传出林妃的一声高声惊叫。守在外头的宫人面上更加谨慎,同时加快遣散众人的动作。
林妃在宫中的势力不容小觑,即便心有疑惑,沈青黎也不得不离开此处。抬脚正欲离开之际,却不想正好抬眼看见暖阁后门处,一抹靛蓝侧影,垂头走出。
那侧影颇有几分眼熟,沈青黎定睛,待看清那人面貌时,眉头不禁又是一皱。
此人正是与自己先前约定见面的令国公世子,林少煊。
短暂的震惊过后,沈青黎很快回过神来。暖阁中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有事之人必不是林少煊本人,观其神色,许是和他关系密切之人。
联想起方才林妃娘娘的那声惊叫,沈青黎握住伞柄的手不由紧了一下。宛园中与其关系密切,且能牵动林妃娘娘心绪的,唯有一人,国公府嫡女,方才几度“好意”给自己指路,甚至不惜冒雨来寻自己之人。
林意瑶。
6. 第 6 章
许是感受到远处投向自己的目光,待走出暖阁一段距离之后,林少煊抬头回看过来。两人目光远远交汇了一瞬,林少煊拧眉驻足,而后冒着雨,朝沈青黎所在方向信步走来。
“沈姑娘。”林少煊在几步开外处站定,两人间刚好保持着不近不远恰到好处的距离。
沈青黎亦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若说方才远远看的一眼,依稀能见林少煊脸色不好,那么此时近处再看,便是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一脸的郁郁难安了。
“世子可是遇着什么麻烦了?”沈青黎试探开口,“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世子尽管开口。”
话落,便听一声长叹,“并非我遇上麻烦,而是意瑶那丫头……”
林少煊本就紧锁的眉头几乎拧成一团,几度欲言又止,终是化成了一声叹息,拂袖道:“家丑难言。”
林少煊虽未将事情说清,但伴随着暖阁内断续传出的嘈杂声,以及林妃时而抽泣时而怒斥旁人的高低声响,再结合梦中片段,沈青黎隐约间有些模糊猜想。
她侥幸逃过一劫,但今日之局设的缜密,除了先前饮下的那杯淡酒之外,方才待过的暖阁中,明显还有其他使人意乱神迷之物,林意瑶左顾右盼地找寻自己,若误入暖阁,吸入迷香,怕是会……
想开口安慰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正斟酌着用词,只听站在几步开外的林少煊,叹息说道:“意瑶她,魔怔了。”
沈青黎不解:“此话怎讲?”
“我方在凉亭中等候,久不见你,忽闻此处有意外发生,唯恐出了什么差错,便快步而来,”林少煊说着顿了一顿,似在平息自己方才在暖阁中所见一幕时的震惊,“意瑶独自一人身处暖阁之中,衣襟凌乱,长发披散,先是不停扒……”
即便是其嫡亲兄长,林少煊还是有所避讳,稍作停顿,才放轻声音继续:“先是不停扒开自己的衣裳,后又语无伦次,一遍有一遍地摇头说着‘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如此对我’,如何都劝止不住。”
“直到有护卫前来将其打晕,方才止住。”
沈青黎闻言不禁也蹙起了细眉,原来方才暖阁中只有林意瑶一人,那么事情便不算闹大。林妃向来与皇后不对付,皇后操办的春宴,她自不会主动前来,此刻的突然来到,说是赴宴赏花,怕是没多少人会相信,但若说是收到了什么风声,特意前来,那便说得通了。
却不想,暖阁内衣衫凌乱之人,竟是她最喜爱的侄女林意瑶。
她有备而来,但目标却并非自己,更不是林意瑶,而是太子殿下。
所以,今日之事背后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根据梦中片段,她原以为此事是太子所为,毕竟此事的最终赢家是太子。但换个角度来看,若是事成,太子也算是受害者之一,他没理由做伤敌自损的谋算。
脑中谜团越来越大,根据现下她所掌握的证据和情况来看,推断不出。
思绪不明时,又听林少煊自责道:“今日之事,我作为兄长亦有难逃之责。”
“眼下林某尚还有些事需料理,”林少煊说着苦笑一下,脸上勉强撑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至于其他事情……”
“沈姑娘,待过些日子,再议吧。”
林少煊弯腰拱手,言语恳切:“万分抱歉。”
沈青黎自明白对方口中的“其他事情”指得什么,此事也正和她意。
“我明白的,世子。”沈青黎温声道,今日之事她虽暂时没想明白其中关联,但此事和林意瑶定脱不了干系,如今自食恶果,她对此并不同情。但林少煊是与此事无关之人,方才还言辞恳切地关心她的安危,她自会以礼相待。
眼看雨势又大了起来,加之心底对那间暖阁有种本能的抵触和惧怕,沈青黎并不愿久留此处,只紧了紧手中伞柄道:“雨势渐大,如此我便先回水榭躲雨去了。”
话毕,两人各行一礼,随即朝不同方向各自走去。
不远处,一棵葱郁苍天的古树下,一抹玄色身影,负手而立,将方才对话的一幕收入眼底。风急雨骤,天色阴翳,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雨势渐大,前去寻伞的内侍匆忙打伞而归:“奴才该死,让三殿下淋雨久等。”
目光自那抹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影上收回,萧赫扫一眼身旁内侍,未出言斥责,只静声将其手中纸伞接过,后扬了扬手,示意人退下。
雨声不绝,萧赫仍执伞站在原地,久未离开。脑中那抹方才所见的旎漪之色久久挥之不去,他承认沈家女确有几分美貌,但萦绕脑中的画面并非她的雪肌乌发,而是她左肩锁骨下方,那颗朱色小痣,与他多次在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沈青黎快步走在返回水榭的石子小径上。
斜风伴着细雨簌簌打在纸伞伞面,噼啪跳动,一如她忐忑不安的心。琉璃酒盏、白色香粉、暖阁、甚至整个宛园内外,都令她感到不适和深深的惶恐不安。
解药服下已有一段时间了,沈青黎自觉身上药效已退了大半,除了还有些许发热之外,并无其他不妥。腕上被自己划破的伤口已暂时凝结住,不再有血渗出。凉风一吹,意识更是清明不少。但今日发生的一切,还是令她心有余悸,总觉得暗处似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等着猎捕自己。
如此状况下,待在人多热闹之处,总比人少寂静处安全,沈青黎如此想着,不由加快脚步,返回水榭。
暖阁中发生之事,虽是春日宴的一个“意外”,但终究没闹出多大动静,最多只能算是小小插曲,若非丽妃的突然来到,也许根本不为人知,更不至于惊动皇后。
也因为暖阁中闹剧的发生,加之下雨,无人留意到沈青黎衣裳上被雨打湿的水渍,和在假山后不小心沾到裙摆上的泥污。
沈青黎不知事情最后如何收场的,只在返回水榭后,在其他女宾的低声交谈中,听闻皇后娘娘派了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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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事宫女前去料理了。随后又以雨大、天气不好为由,早早散了宴席。而她也并未在水榭或其他地方,见到太子身影。
还有,
她方躲在假山后时,意外撞见的那道身影。
……
沈青黎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听着雨点拍打的噼啪声响,心中依旧未能彻底平静。
今日发生的一切,太过蹊跷,也太过迷离,除了惊惶之外,两次似真似幻的梦境,都让她有种难以分清现实还是梦境的错觉。
目光瞥见靠放在车内一角的藏青色纸伞,正是萧赫留在假山石壁下的那一把。缠在伞柄上的碧色流苏,随着车身行径轻轻摆动。沈青黎伸手触及伞柄,衣袖后移,露出腕上已凝了暗红血块的伤口,冰凉雨珠顺着指尖滑落伤口,带来一阵刺痛的感觉。沈青黎将一早藏起的琉璃杯盏随便拿出,这才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是真。
恍惚之间,马车已到了沈府门外。迈入府中的那一刻,沈青黎方才觉得飘忽的神思安定下来,久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回肚中。
满心满身皆是疲惫,连晚膳也没用一口,简单洗漱之后,沈青黎便一头扎进了房中,脱力瘫倒在床榻上。
今日的雨,自午后下起来后,便几乎没有停过。夜色上浮,雨势又大了起来,沈青黎听躺在床榻上,听着雨点密集拍打窗棂的淅沥声,看着罩下一圈朦胧光晕的油灯,脑中思绪虽仍混乱,但还是止不住疲惫地闭上眼睛。
雨声潺潺,不绝于耳,
她再次陷入了似真似幻的梦境之中。
一幕幕支离破碎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接连闪过,久久不停。渐渐地,脑海中的时光仿佛凝成具象,在她眼前飞驰轮转……不知过了多久,画面终是定格。
仍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画面中的她,着一身庄重华丽的宫装,不过却是虚弱无力地跌倒在地上。
墨发披散,宫装染血,嘴角不时有汩汩乌血吐出,不同于先前几次的虚幻梦境,这一次,沈青黎似能感受到五脏六腑的撕裂和绞痛感,那痛感几乎快要将她撕碎。即便这样,梦中的自己唇瓣仍微微翕动,虚弱地一遍又一遍道:“北疆一役另有隐情,求太子殿下查明真相,为我父兄正名。”
“求太子殿下查明真相,为我父兄正名……”
雨声渐大,眼前画面渐渐变得模糊不堪,痛感渐弱,身体变得麻木无感,脑中支离破碎的画面慢慢变得混沌不清,直至黯淡不见。
唯剩耳边连绵不绝的雨声,萧萧瑟瑟……
“小姐,小姐。”
“小姐,快醒醒!”耳边传来朝露熟悉的声音,还有剧烈的摇晃,似要将她从梦境中拉拽回来。
沈青黎猛地睁眼坐起,衣襟被冷汗打湿了大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梦境中的种种。
不,应该说是,关于前世的一切记忆。
7. 第 7 章
窗外雨停了,淡金色的曦光斜照进窗棂,一半洒在地上,一半落在窗边的书台上,斑驳交错。
雨过天晴,明媚春光照落在听雪阁的小院中,树影斑驳,娇花待放,还有几只低飞的青鸟,落在院中啾啾鸣叫。
“小姐你终于醒了,”朝露拍着心口,终是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
“我睡了很久吗?”大梦初醒,沈青黎下意识抬手遮了下晃眼的亮光,问道。
“小姐您自宫里回来,已是昏睡了一日一夜,眼下已过了午时,小姐若再不醒,奴婢可是要去街上寻大夫回来了。”
沈青黎这才知道自己睡了这么长时间,前世记忆如近来连绵不断的雨水一般,倏然涌入脑海,同今生记忆汇流交织,最终在脑海中融汇为一体,从此牵动着她往后的每一个思绪和选择。
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她,又好像不是。
前几次从梦魇中醒来,沈青黎皆是心绪不宁、惶恐不安的。但今日不同,今日的她,转醒之后,眼底除了惯有的清澈和灵动之外,更隐隐透着一股连自己都未有察觉的坚韧和从容不迫。
春日宴上发生的事情,朝露多少听闻了几句,见小姐回来后昏睡了如此之久,心中难免担忧,别说大夫,便是避灾去祸的道士,她都想去城外请上一位了。
然此刻,看着小姐眉眼间的神色,不知为何,心中忧虑一下便烟消云散了。不似前几次梦魇过后的慌乱和迷茫,今日小姐那双翦水秋瞳明亮又平静,莫名间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不过是淋了些雨,着了风寒罢了。”此话不假,沈青黎说着还配合地捂嘴轻咳了两声。但和脑中记起的“风雨”相比起来,宫中所淋的那些雨水压根就不值一提。
朝露闻言愣愣点了点头。心中愈发觉得小姐和先前有所不同,先前几次,小姐从梦魇中醒来,或是吓得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或是吓得夜不能寐,如今日这般淡定从容,甚至还能出言宽慰自己的场面,真是头一次见。
“备水,我要洗漱更衣。再叫厨房备些清粥小菜,我有些饿了。”看出朝露眼底的疑惑和怔然,沈青黎开口将人支走。一是不欲被人看出端倪,二则是眼下她需要静一静,好好想想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
原本,她以为春日宴只是针对她、或是太子的一个局而已,她侥幸破了局,也离了宫,便该没有后顾之忧才是。但突然而至的前世记忆让她知道,春日宴仅是个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多针对她,不,针对整个沈家的风风雨雨,需要应对。
昨日想不明白的布局之人,也在此刻清晰明了。
并非林妃,也非皇后,而是那位看似和她一样的“受害者”,衣冠楚楚的太子殿下。
前世,她在春日宴上清白尽毁于太子后,可说是声名狼藉,万念俱灰。父亲更是怒发冲冠,若非对方贵为太子,怕是会提刀直将人砍了去。甚至开口直言,若是遭人算计,便是拼上侯府前程,都会为她讨回公道。
而彼时的她心如死灰,头脑混沌,心中虽对春日宴上的意外有所怀疑,但在记忆不清、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不敢妄言,更不敢为此而赌上整个侯府的前程。
举步维艰、万念俱灰的一个雨夜,太子偷潜出宫,翻墙入府,同自己深情款款地说了一番肺腑之言,更信誓旦旦道,若自己愿意,他定求皇上下旨赐婚,予自己太子妃之位。
这对当时的沈青黎来说,无疑是春宴后的最佳处理办法,亦是她万念俱灰时的唯一希望。
故没有多想,沈青黎心怀感激地点头答应了这桩婚事。
成婚之后,她与太子间还算有过一段短暂的温情时光,若无后来父兄北上,葬身沙场的事情发生,她或许真会以为自己是那个不幸中的万幸之人。
可笑,她曾以为的温情竟从开始就是一场骗局,被困在局中之人除了她,更还有整个沈家上下。
思此,沈青黎本平静从容的眼底,涌上一股恨意。
如今躲过了春日宴的算计,又让她想起了前世一切,自是不能重蹈覆辙。
但接下来,她该怎么做才好?
萧珩陈府极深,即便有了前世记忆,她手中亦没有能证明春日宴上的算计是出自太子之手的证据。沈家是臣,太子是储君,即便握有证据,事情都是极难办的,更遑论在自己证据不足,且毫发无损的情况之下。
对于萧珩,沈青黎自是恨的。但如今,上天既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一切皆还没有发生。她不会嫁给太子,兄长北上的行程也未定下,与其费尽心力对付太子,她更想做的还是,远离此人,安度此生。
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了父兄,和整个沈家上下。
想明白了这一点,原本混沌凌乱的思绪,一下明清许多,如同在一团错乱繁复的丝线中,似找到了头结所在。接下来只需将纷乱丝线细细理顺,便能渐渐将眼前纷乱梳理、整齐。
不过,虽无确凿证据,但经历昨日之事,又想起前世种种,倒是让她彻底想明白了前世一直未能明了的事情,她究竟是如何在春日宴上中的迷药?
琉璃酒盏中确下了能使人身子发热,目眩神迷的迷日红,但却不止于此,辅以暖阁香炉中燃点的醉月香,亦有使人意识迷离、心智絮乱之效。两种迷-药各有千秋,但在同时作用时又能相辅相成,激发出彼此间最为猛烈的药效。
这正解释了,为何自己能在喝了下药的之后,还能有短暂的清醒和微薄的定力。也解释了,为何林意瑶只身一人身处暖阁,神志不清,甚至做出许多出格且异于常人之举,但终究没有闹出更大的动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那两味药皆来自西柔,大雍少有人知,且用量极少,迷日红混入酒中,早寻不见踪迹,醉月香燃点挥发,亦是无踪无际。
萧珩生母乃西柔王廷之女,其生母虽已早逝,但萧珩的乳母,东宫的那位常嬷嬷,识药懂医,许多大雍少见的药材都来自她手。前世,她便疑心于她,也着手调查,只不过后来父兄出了变故,她被禁足于院中,方才失了机会。
父兄的变故……
思此,沈青黎心口一阵闷痛,忽然好想见父亲和兄长啊。
午时已过,待日落时分,父亲便会从城郊军营回来了。虽说父亲在府时,自己每日都同他一道用膳,但如今那种恍如隔世,不,已然隔世的心情充斥心间,此时再看沈府上下的一切人和物,一切皆已不同。
正想着,朝露便端着热水,从外头推门而入:“小姐,奴婢伺候你洗漱更衣吧。”
“兄长可有派人回来传话,何时回京?”沈青黎开口问道。
“小姐怎知大公子要回京了?”朝露边说边将手中的铜盆放在架上,雪白帕巾浸入热水中、拧干,后双手呈上主子面前。
“大公子已然派人回府传过话了,说是还有五、六日的功夫,便可抵达京城,还说给小姐您带了不少江南的新奇玩意儿呢。”
……五、六日?
沈青黎接过温热的帕巾,缓缓拭面。她记得清楚,前世兄长回京的日子是在春日宴后的第三日夜晚,也就是萧珩偷潜出宫,冒雨翻墙前来,同自己深情款款说了一番肺腑之言的那个夜晚。
也正是那夜见过萧珩之后,她当着父亲和冒雨赶回的兄长说,自己愿嫁东宫。
见小姐神情不对,朝露又道:“大公子派回府上传话之人还说了,雨天路滑难行,故行程慢些,怕赶路损坏了江南带回的东西,小姐您要怪罪呢。”
沈青黎勉强弯了弯嘴角,眼底的黯淡和恨意散去,渐渐恢复了清明澈亮的神采。
是了,前世她在春日宴上出了事,故兄长回京知道消息后快马疾驰,特回府上询问安抚,更没提什么江南带回的小玩意儿了。这一世,并无事发生,自己毫发无损,兄长自是按原定计划行路返京,回府时日自也晚些。
这一世,她已躲过了春日宴的算计,往后只要小心行事,离太子和那道宫墙远远的,当可保自己和沈家平安无虞吧。
正想着,只听外头一阵叩门声响起,说话的是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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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身婢女夕露:“小姐可是醒了吗?”
正在内里服侍的朝露看了看小姐眼色,应了声是。
“老爷提早回了府,说若是小姐觉得身子无碍,一会儿便过来探望。”
听到父亲提早回府,沈青黎心情一下好了许多。如今三万龙翼军驻扎在京郊,父亲虽在京中,却也不得空闲,几乎每日都去城郊军营,日暮方回,今日提前回府,必是因为挂心自己的身子。
心头一阵暖意蔓延开来,沈青黎清了清嗓子,回道:“让父亲稍等等,待一会儿我洗漱更衣过后,自去书房拜会。”
“是。”
一番简单的更衣洗漱,心急着想见父亲,便也不觉着饿了,沈青黎简单用了半碗白粥,几块糕点,便直去往书房而去。
连日阴雨,今日终是迎来一个晴天,骄阳灿灿,洒在身上,给人一种久违的舒爽和安心之感。
想见父亲的心真切,但除此之外,另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春日宴前,自己向父亲承诺的同令国公府的那桩婚事,该有个答复了。
“父亲。”不同于先前平稳端庄的步子,今日的沈青黎一路疾行,几乎是小跑着进入书房的。
沈崇忠本侧坐在椅上端看舆图,听见声响,立即将原本停在舆图上的目光移开,一双饱经风霜却仍锐利如锋的眼看向幼女:“怎么了阿黎?”
“父亲说了,若不舒服,大可在房中休息,不必特意前来。”
“我没事,”沈青黎走过去,眉目轻弯,露出个发自真心的笑颜,看着父亲略有些发白的鬓发,鼻头莫名就有些发酸,“就是……有些想父亲了。”
“傻丫头。”沈崇忠朗笑一声,这个驰骋沙场、领兵如神的威严将军,怕是只有在面对自己小女儿时,脸上方才能露出这样慈爱的笑,“可是有什么话想对父亲说?”
沈青黎看了父亲,略显犹疑地点了点头。
而后道:“女儿对林世子无意,同令国公府的婚事……”
“不如就此作罢。”
沈崇忠对女儿所言倒是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两日在春日宴上见面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本对他青眼有加的阿黎忽然改变了主意。
“可是那林少煊做了什么混账事,还是说了什么混账话?”沈崇忠问。
“没有,”沈青黎摇头,并非她有意想瞒着父亲,而是真不知该如何解释春日宴前后发生的一切,只含混道,“女儿想在府上多留两年,陪陪父亲。”
沈崇忠自是看出女儿没有说真话,但已然及笄的女儿家心思,他一个老父亲难以猜测。发妻早逝,沈崇忠对女儿婚事格外上心,可即便如此,还是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并非如行军打仗一般,可以凭借兵书、智谋、又或是经验来推断的。
只温和道:“无妨,阿黎既不喜对方,爹替你回绝了便是。”
他自也想多留女儿在身边几年,但如今京中形势却是不容乐观。眼底忧色一闪而过,沈崇忠清了清嗓子,道:“往后有什么便说什么,父亲永远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沈青黎抿唇轻点了点头,眼底隐隐有泪痕泛出。
她自是明白父亲心底的担忧。并非林少煊此人不好,前世,两府也曾有过议亲的打算,即便在春日宴事发之后,林少煊都曾亲自找到她,亲口说出“若沈姑娘愿意,国公府可上门提亲,婚事照常举行”这样感人至真的话来。
对于林少煊此人,沈青黎心中是怀着感激的,若没有太子雨夜的那一番“肺腑之言”,她无法预测自己后来是不是真的会嫁入公国府。但以如今的视角来看,两人间定是绝无可能的。
她感激林少煊的雪中送炭之举,但也仅仅只是感激而已,另也正是因为心怀这一份感激,更加让她笃定,不能将无辜之人卷入其中。
此为她回绝这桩婚事的原因之一。
而原因之二便是,不论前世今生,她和林家上下,不仅林妃,更还有林少煊的一母同胞的妹妹林意瑶之间,都有着不可磨灭的仇恨。
8. 第 8 章
正如春日宴上发生的那般,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诱骗自己入暖阁之人,都是林意瑶无疑。
而更讽刺的是,在她与太子成婚后不久,林意瑶亦嫁入东宫为侧妃。也是后来沈青黎才知,林意瑶一早便心仪萧珩,而春日宴上入暖阁休息的提议,亦是太子授意其所为,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圈套。
目的便是先诱自己入局,再诱沈家入局。
而林意瑶之所以暗中相助太子做此事,除了对他的情谊之外,还有太子对她信誓旦旦的承诺。那承诺便是,待除去沈家之后,许她太子妃之位。
想起前世种种,沈青黎眼底闪过一抹无法掩藏的恨意,唯恐父亲看出端倪,忙侧了身子转向一边道:“女儿觉得身子有些不适,若父亲无事,我便先回房休息了。”
沈崇忠颔首,虽觉女儿今日和往常有些不同,但也只当作身子不适所致,未作深想,只缓缓目送女儿盈盈纤弱的背影离开。
**
出了书房,沈青黎缓步走在熟悉的小院中。
今日是近来难得的晴日,天色正好,微风徐徐,走在路上不自觉地令人心旷神怡。
因着有了前世的记忆,如今在看院中一草一木,虽和昨日一般无二,然在她眼中却都有了全新的面貌。
无声无息的花草树木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
再次想起林意瑶,前世,二人为劲敌,可谓水火不容。同侍一夫,二人间的敌对关系在林意瑶入东宫为侧妃的那一刻,就注定结下了,更遑论后来的彼此算计、尔虞我诈。今生,林意瑶在春日宴上自食恶果,名声扫地,自不值得可怜。
但沈青黎却有一事不解。
那日林意瑶在暖阁中了迷香出了事,萧珩明明就在暖阁附近,若想找个机会帮林意瑶脱身,简直易如反掌。抛开亲自入内帮其解围,这样危急自身的办法不论,只需派个亲信入内,助其离开便可。只要他肯出手,如何也不会让事情发展至后来那般。
可为何萧珩袖手旁观,任由事情闹大呢?
前世,萧珩在林意瑶嫁入东宫后,亦是百般呵护。初时,她还不明就里,以为是萧珩是被容色所惑,后来才知,他们二人早就暗生情愫,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这一世,即便林意瑶尚未嫁入东宫,但他们二人间仍有着幼时相识的青梅竹马情谊,萧珩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众目睽睽下出事呢?
她想不明白。
起风了,带起悬在回廊一侧的铜铃转动,一阵叮当响声将沈青黎的思绪打断。天边暖阳渐渐隐去,转而被浓云覆盖,瞧着似要下雨一般。
沈青黎不由驻足,盛京城的春日一贯是这般忽晴忽雨的,今岁的天气,又比往年反复无常许多,雨水亦比往年多了许多。
正想着,天边又已飘起濛濛细雨。
“小姐慢等,奴婢这就去拿把伞来。”跟在身后的朝露贴心道。
雨未下大,书房回兰亭轩的距离也不算远,沈青黎正想开口阻止,朝露却已小跑着离开寻伞。
见人跑开,沈青黎便也没再阻止,索性立于廊下,静看着周围的一早一木。微风徐徐,细雨纷纷,因着前世遭遇,她对近来几日的天气记得尤为清楚,接下来的几日都是这般阴雨天气,除却今日短暂的放晴之外,接下来,便是接连好几日的连绵阴雨了。
沈青黎伸手,掌心向上,去感受纷飞而来的细密雨水,冰凉,却让人异常清醒。
前世,正是在如此雨幕纷纷的夜晚,她见了本不该见的人,做了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小姐,伞拿来了,”朝露去而复返的说话声打断思绪,“这儿风大,小姐身子才好,别再着了凉,快随奴婢回房去吧。”
沈青黎顺势将手收回,暗自掌心冰凉触感握在拳中。
主仆二人方才踏出一步,只听身旁打伞的朝露“咦”了一声,疑惑道:“这伞好似不是府上的。”
沈青黎本没有留意纸伞样式,忽听朝露如此言说,便抬头看了一眼。
伞是常见的姜黄颜色,伞面并无花纹图样,是再寻常不过的纸伞样式。目光顺着竹制伞柄缓缓向下,直到看见伞柄末端缠着的碧色流苏,沈青黎蓦地心头一紧。
她认得伞柄上的碧色流苏,正是那日在宛园中,晋王萧赫遗留在假山后的那一把伞。
流苏晃眼,脑中不由浮现一张英挺的面庞,以及那日在宛园假山石壁后破碎的旎漪画面,面上倏然热了一下,脚下一滑,不禁歪了下身子。
“小姐,你没事吧。”一旁的朝露忙上前扶了一把。
本莹白如雪的面颊忽地染上一抹霞色,好在凉风拂面,将面上红晕吹淡,沈青黎心虚地慢下脚步,稍平了平思绪,方镇定开口道:“这不过是寻常纸伞,你如何看出不是府上所有?”
朝露并未看出小姐神情的不妥,只当是雨天路滑所致,只回道:“府上的纸伞皆为十二骨,而这柄伞却是十六骨伞,比寻常纸伞大了许多,府上并不常用。”
朝露说着顿一了下,若有所思道:“倒像是宫里用的样式……”
听到“宫里”二字,沈青黎心头蓦地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不显。不过经此一说,她也留意到这柄伞确大了一些,好在除此之外,这伞并无其他异处。心中了然,朝露不过是随口一提,她全然没必要自乱阵脚,那日之事并无人知晓,正如萧赫离开假山前所说“不再提及此事,对二人都好。”
“风大,我们走快些。”沈青黎将话头转移,不欲再谈论小小一把纸伞,脚下步子亦加快了些。
朝露本就是随口提及,压根没有多想,听小姐如此言说,只加快了脚步往前:“今晚奴婢多烧些热水,让小姐泡个澡,暖身祛风。”
“你有心了。”
**
京城春日多雨。
入夜,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细雨纷纷,打在屋檐廊角。
沈青黎托腮坐在窗边看雨,吹着微凉春风,听着淅沥雨声,不知觉间打了个盹儿。
再入梦中,这一次梦中的她并非身处宫中,也非其他危机四伏之地,而就身在府中。
梦中下着瓢泼大雨,夜色深浓,她却没有入睡,而是将窗半开着斜倚在窗边,怔怔出神。任由冷雨扑面,窗棂被大风吹得吱吱作响,都浑然未动。
茫然中,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院中,雨势依旧,那人却未有打伞,只任由风雨吹打,坚定地朝自己所在方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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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茫茫,沈青黎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觉那身影异常熟悉,直到来人越走越近,直至在窗边站定,她才看清对方面容。
梦中的她惊诧地看着眼前被雨淋湿的那人,目瞪口呆。
对方一脸忧色,说话语气温柔情深:“抱歉打扰沈姑娘休息,孤今日冒雨前来,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对姑娘言说。”
“春日宴之事,实属意外。”
“虽是意外,但事已发生,此事孤亦难辞其咎,若沈姑娘愿意,孤愿向圣上请旨,迎娶沈姑娘为正妃。”
“沈姑娘。”
“沈姑娘……”
天边一道闷雷响彻。
沈青黎猛地睁眼,满脸惊异,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梦中她身处房中,周遭之景处处都和眼前一模一样,但万幸,那是梦中,是遥不可及的前世。
风大了,雨也急了许多。斜风伴着细雨扑面而来,带起沈青黎鬓角地碎发飘飘扬扬。
沈青黎看着被大风吹得来回摆动的半扇窗牖,稍定了定神,只起身将窗关好。
梦中大雨滂沱,雷声震耳,正是近来常见的天气。
前世,萧珩实在春日宴后的第三日的雨夜,翻墙而来的。朝露说自己已昏睡了一日一夜,算着时日,明晚,便是前世萧珩冒雨来府的日子。
按说这一世没了春日宴的“意外”,当不会再有此事发生,但不知是前世噩梦的影响,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明明现下自己已然身在府中,却还总觉心神不宁。
正想着,听外头叩门声响起,是朝露端了洗漱的热水前来。房门推开,复又阖上,身后传来朝露熟悉的声音:“今日风大,小姐夜里定要把窗关实了,以免着了风寒。”
刚才梦魇中挣脱醒来,沈青黎顿觉无力,只神色恹恹地“嗯”了一声。
手中铜盆放下,朝露将架上帕巾取下,浸了热水拧干,双手递上:“小姐,宋家二姑娘一早派人来问,说明日要去城外的宁安寺上香祈福,邀您同往。”
宋家二姑娘宋嫣宁,二人是手帕之交,前世沈家出事后,自己被禁足在东宫时,许多消息都是宋嫣宁告知她的,为她追查线索帮了不少忙。
沈宋两家本就交好,父兄出事之前,两家间虽未明说,却有着默许一般的婚事,只是后来沈家倾覆,这桩本就没有戳破的婚事便无人再提。唯宋嫣宁不肯作罢,甚至在宋家安排她和其他人家相看时,绝食抵抗。
无端又想起前世沮丧之事,沈青黎暗暗对自己摇了摇头,随即将念头止住,转而去想方才朝露所说之事。
宁安寺,上香。
前世自己在春日宴上出了事,宋嫣宁便也无此邀约,这一世因她躲过了一劫,兄长返京的日子稍稍延迟了,好友亦上门相邀同行,到底许多事情渐渐变得有些不同了。
想起前世今日,想起梦中种种,以及明日有可能出现府中的那张令人极度厌恶的脸,便是连万分之一的机会,沈青黎都不想赌。
离府外出,正是上佳之选。
前世记忆纷沓而至,多少还是令她有些不适和百感交集,去城外散散心,倒也正好。
但宁安寺……
沈青黎有些犹豫。
9. 第 9 章
大雍崇尚佛法,世家贵族中礼佛之人不少,盛京周围也不乏大大小小多间佛寺。其中香火最鼎盛的,当属城郊的兴善寺,因宫中皇后娘娘常去礼佛,故在民间有着国寺之称,京中贵女亦多喜去兴善寺上香祈福。
反观宁安寺,在一众香火鼎盛的京郊寺庙中,绝不算起眼的,沈青黎先前不仅没有去过,对宁安寺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延庆二十年将宁安寺付之一炬的那场大火上。
彼时她已嫁入东宫,鲜有机会外出走动,父兄已然北上,宫里宫外不时有些流言蜚语传出,对于宁安寺的那场大火,她虽有耳闻,却并不了解,后来更是将此事抛诸脑后,彻底忘却。
而今是延庆十九年,远不到寺庙大火的时日。想着宋嫣宁的邀约,有道是患难见人心,对自己真心当待的旧友,她自是迫不及待地想见上一见。除此之外,也是自己真想暂离府邸,走走看看。
故沈青黎将思绪收拢,点了点头:“派人去宋府传个话,明日我同宋嫣宁一道前去。”
朝露屈膝俯身:“奴婢这就去回话。”
……
翌日一早,天刚破晓,一辆马车自沈府大门缓缓而出。
时辰尚早,加之阴雨,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好在眼下尚未落雨,勉强算是行车赶路的好时候。车轮辘辘,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道,天未下雨,四周弥漫着雾气,略显阴沉。
沈青黎坐在车内,伸手将半开半阖的车帘掀起,冷风夹着水汽扑面而来,虽让人略感湿冷,但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和自在。
宁安寺在盛京以南十几里地,算不得远,和宋嫣宁约在辰时碰面,时间充裕,阴雨天气,马车行驶得不快不慢,车轮辘辘,缓缓驶出了南城门。
此行既是诚心礼佛,也是为图个清静,为不惹人注意,沈青黎只带了朝露一人,另还有府上两名会武的侍卫。马车是特意挑选过的,选的是最窄小破旧的一辆,尽可能的不惹人注意,车身上写有“沈府”二字的木牌也早已被她叫人取下。
约摸半个时辰过去,窗外景致渐佳,道路也逐渐平坦开阔起来,透过窗隙,远远看见不远处烟雾冉冉,香火缭绕,沈青黎猜大约是快到宁安寺了。
马车继续往前,待到距寺庙不远的一棵歪脖树前缓缓停下。
朝露先一步跳下马车,肩上背着个大包袱,此行姑娘说打算在寺中小住上几日,故多带了些衣裳物件。近来这般阴雨连绵的天气,外出小住自不是上佳之选,但姑娘受梦魇所困已久,执意如此,朝露便也没再劝诫,而是依言照做。
沈青黎随即踩着矮凳下车。
宁安寺并非盛京城附近香火最鼎盛的寺庙,外头由灰墙围着,中间高处写有“宁安寺”三字的古朴匾额。围墙外,几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东南角摆放的青铜香炉内,香火缭绕。
天气阴沉,加之来宁安寺上香之人本就不多,寺庙外往来行走之人寥寥无几。
“黎姐姐。”正四下看着,只听不远处一道熟悉女声传来。沈青黎侧首,来人一身紫衣娇俏,手挽竹篮,正是与自己有约的宋嫣宁。
“姐姐竟也这么早就到了。”宋嫣宁甜甜一笑,后在沈青黎面前站定,走近了才看见她手中竹篮里装着的香线蜡烛。
“昨日姐姐派人来说,想在宁安寺中小住上几日,我便多带了些香烛和衣物前来,也陪你小住上几日。”
“还是嫣宁你想得周到,多谢。”沈青黎心头一暖,如此天气小住寺中,并非上佳之选,她事出有因执意如此,宋嫣宁却是舍了府上的舒适好意相陪。宋家书香世家,祖上曾出过两任首辅,如今宋父在御史台任职,身为宋家嫡长女的宋嫣宁可不是愿凭白舍了舒适找苦头的性子,如此好意相陪之举,自让她心中动容。
“这有什么的,”宋嫣宁摇头说道。言毕,只狡黠一笑,而后凑上前小声问道,“我听说,呈渊哥哥过几日就回府了?”
沈青黎不由抿唇轻笑,两府交情匪浅,宋嫣宁钟意兄长,是她幼时便知的事情。嫣宁性子直,藏不住事,虽自以为自己毫不显露,但两府中不少人都能看出一二。唯独兄长那个木头疙瘩多年来一直毫无察觉,也无表示,倒是让对方一女子多次主动。
“到时我再过府寻你玩,”见对方笑了,宋嫣宁便知消息属实,“你可不能拒绝我。”
“好,”沈青黎莞尔,“定邀你过府一叙。”
得了应答,宋嫣宁一时心情更佳,虽是阴雨沉沉的天气,在她心里却比晴日还要明媚。话毕,便先一步朝寺门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寺中。迈入大门,寺中的人流比外头稍多了些,宁安寺占地不大,寺中分为前后两院,加起来也不过几间灰墙青瓦的庙宇,前边是几间大门敞开的殿堂,中间由围墙隔开,后边则是寺中僧人居住的居房。
“不知施主是想求签还是上香?”宁安寺并非京郊香火鼎盛的大寺,寺中僧人并不算多,前殿只一位十三四岁的小沙弥值守,见有香客前来,便上前询问。
“近来春雨连绵,夜难安寝,故想在寺中小住几日,”沈青黎开口回道,“昨日已派人来寺中传过话,不知是否知晓?”
听到“昨日已派人来寺中传话”几字,小沙弥当即便想了起来,主持确交代过此事。宁安寺地处京郊,虽说香火不如其他寺庙那般鼎盛,但亦偶尔会有京中贵人前来小住。寺中为方便僧客留住,特备有厢房。
“主持确有交代,”小沙弥做了个请的手势,往前一步带路,“客房设在东面,施主这边请。”
沈青黎对寺庙有着天然的敬畏之心,前世被困东宫,对困境绝望时,几度是靠翻看经书和诵念经文来安抚心境的,眼下既已到了寺中,也安排好了厢房,她自不着急休憩,而是想入大殿上一炷香。
“朝露,你随小师父去厢房将东西放好”沈青黎说话不急不缓。
朝露点头应是。
听到沈青黎如此言说,站在一旁的宋嫣宁便也没了先回厢房休息的打算,只好奇道:“听闻寺中有棵姻缘树。”
“不知在何处,劳烦小僧带路,我想去求个签。”
昨日沈青黎还奇怪,盛京周围的寺庙这么多,为何宋嫣宁选了宁安寺这么间名不见经传的,原是为了求取姻缘。想起前世,宋嫣宁在得知兄长战死沙场后日渐憔悴的脸,甚至违抗家中意思,抵死不愿再谈婚论嫁的事,沈青黎面色稍沉。
“姻缘树在东面,离东厢房不远,”小沙弥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施主若是想去,小僧可一并带路。”
小沙弥的话将沈青黎思绪拉回,对于姻缘这种东西,她早没了指望。前世,若没有她嫁东宫之举,父亲兄长,乃至整个沈家上下,或不会是后来的结局。对此,直至临终之前,她都满怀歉疚和懊悔。这一世,上天既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必倾尽全力尽力弥补前世的遗憾,确保家人平安无虞。此外,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兄长和嫣宁的姻缘可以顺遂如意。
沈青黎并未跟上,见嫣宁这会兴致高,只立在原地道:“我近来夜不安寝,今日来此是想祈福上香,求个心静,嫣宁妹妹,这会儿我便不随你去瞧姻缘树了。”
宋嫣宁虽是活泼外向的性子,但谈及姻缘,到底还是还是内敛害羞的,见沈青黎无意同行,只点头道:“那等我在姻缘树下求了签后,再去正殿与姐姐汇合。”
“好。”
两人分头而行,待目送宋嫣宁的身影步入侧院,沈青黎便提着裙摆,步入正殿。
朝露一直跟随左右,这会儿已将一早准备好的香烛放于一旁长桌。虽是临时起意而来,但拜佛的诚心确是不假,沈青黎亲自燃点了三支高香,后跪于蒲团,闭眼虔诚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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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
耳边隐隐的木鱼声和鼻尖充斥的檀香味令人莫名心安,沈青黎跪拜许久,方才将眼睑睁开,而后才缓缓站起,将手中香线插-入面前香炉。
“不知施主是想求签还是上香?”身后不远处又响起殿中另一小沙弥的说话声,并非是对正在上香的沈青黎,而是刚步入大殿的魁梧男子。
“不必。”来人低声应了一句,目光未在沙弥身上停留半分,只径自迈入殿中,左顾右盼起来。
短短两字,沈青黎却觉有几分熟悉,回头之时,却只看见一个身穿青色粗布衣,身形魁梧的男子背影,已转身大步离去。
身影确有几分眼熟,但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沈青黎细眉微蹙,见人往方才宋嫣然所去的姻缘树方向而去,索性也抬脚快步跟了上去。
方才阴沉黯淡的天际,这会已飘起濛濛细雨来,加之石径湿滑,沈青黎无法紧随其后,走了没几步,待穿过西面那处青灰拱门后,便不见了人影。
身处孤僻无人的三叉小路,沈青黎并未慌不择路,而是立在原地左顾右盼了几眼。此处并非宫城,也远离京城的繁华喧嚣,方才不过是听见略有些熟悉的说话声罢了,哪来那么多熟悉之感,当是自己多想了。
然下一刻,本空无一人的青灰拱门处,方才久寻不见的那道魁梧身影去而复返,此刻正步伐疾快地从拱门内走过。许是察觉到远处有人,男子侧头往沈青黎所在方向一瞥,却也只是一瞥,见是名不相识的女子,很快便将目光移开,迈开脚步,身形消失在拱门之下。
沈青黎心头重重一跳,本半拢在衣袖中的手蓦地攥紧袖口,久未松开,只因方才男子回首转身时,她恰见其容。
她方才直觉没错。
此人当真是位旧人,前世旧人。
粗眉小眼,左侧眉峰上一道明显的刀疤,此人竟是太子近卫,石毅。
石毅,太子近卫,后来掌管东宫布防,是太子身边为数不多的信任之人。攥紧袖口的手缓缓松开,沈青黎凛了凛神,不过如今石毅尚未在太子身边出头,也并不识得自己。
本欲上前的步子止住,沈青黎往后退了几步,在一棵葱郁古树下站定。虽不知石毅今日来此所为何事,但显然不是冲着自己,她没必要紧跟不舍,给自己徒增麻烦,在萧珩的人面前,她能避则避。
脚步虽止,但萦绕心头的疑惑却没能立时散去。但石毅此人绝不会无故出现在此,眼下他虽不是太子最信任的人,却也在为其做事奔走,方才观其举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是人?是物?还是其他什么……
“姑娘离开正殿怎么也不叫奴婢一声,差点没跟上,雨天风大,姑娘可小心着凉。”不远处,朝露快步朝自己走来。
思绪被打断,沈青黎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在瞥见石毅身影时,快步离开,忘了知会朝露一声。
本细雨纷纷的头顶忽然被一柄姜黄纸伞遮住,是朝露将随身所带的纸伞缓缓撑开。沈青黎这才留意到方才本淅淅沥沥的小雨,此时已然越下越大,而她方才焦急追人,竟连鬓发和身上衣衫被打湿了,都浑然未觉。
纸伞将簌然而下的风雨遮住,沈青黎看着伞柄末端随风轻扬的碧色流苏,怔了怔神,恍然想起一事。
前世,晋王萧赫曾在京郊某处遇刺受伤,具体时日她并不清楚。她本就对朝中之事不慎留意,更何况那时的自己压根没心思去管别人的事,只依稀记得是暮春时节,堂堂皇子之身竟在京郊遇刺,此事当时引陛下勃然大怒,兄长为此还带人在京郊附近连续搜查了几日。如今想来,大约就是近来几日的事情。
雨声沙沙,雨珠顺着伞骨滑下,砸在脚边。
沈青黎收了收脚,只见脚上那双月白软底芙蓉花绣鞋的鞋面上,原本莹白如雪的芙蓉花纹样,不知何时,竟浸上了浅浅血色。
10. 第 10 章
雨珠点点,落在积了水的青石地上,泛起一圈圈浅淡涟漪。
沈青黎动了动脚,恍然想起一事。
前世,兄长在焦急抵京之后的几日,另被朝廷派了一事,于京郊宁安寺附近一带搜凶徒,而搜捕原因,似是因晋王遇刺,身受重伤。
前世的这个时间,自己深陷春日宴风波之中,对于旁人的事情自无心留意,故而只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情发生,而其中的细节缘由,她一概不知。
目光顺着地面积蓄雨水流淌而下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流淌积水中混着丝丝屡屡的血红之色。且目光越往远处,那血红颜色越深,直到目光触及几步开外的低矮灌木丛处,那越来越深的血色方才消失不见。
沈青黎凝了凝目光,几步之遥的低矮灌木丛,土石堆砌,地势略高,血水顺势而下,但却并非能让人藏身的高度。目光往远处,直到落在灌木丛的尽头,那棵枝叶繁茂的苍天古树上。
“你去正殿看看嫣宁妹妹可已到了,”沈青黎回身看向朝露,手指向与古树全然不同的方向,“另去外头告知沈七,停好马车后,速将车上包袱取来,内里有我要用的东西。”
此行未免引人注意,沈青黎只带了朝露和沈七二人。朝露是她最信任的贴身之人,沈七是府上身手最拔尖的侍卫,本是有备无患,没想却真派上了用场。
朝露并未留意到姑娘目光中复杂的情绪,只依照吩咐点了点头,随即将手里的纸伞递上:“姑娘,您拿着。”
沈青黎看着伞柄上轻晃的流苏,怔一下神,随即把伞接过:“快去快回。”
“是。”
听着朝露快步跑开的脚步声,沈青黎回身,一手打伞,一手提着裙摆朝古树方向缓缓走去。
她故意支开朝露,又叫她将此行特带上的沈七唤来,便是察觉今日的宁安寺有些不对劲。
四下寻着什么的石毅,与晋王遇刺受伤相近的时间和地点,此时此刻脚下掺着浅淡血迹的雨水,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她倒要看看那树后有什么古怪。
沈青黎一手撑伞,另一手松了本提着的裙摆,转而覆在抬起的左臂上,此行为防万一,离府前她特在臂上绑了袖箭,毕竟出生将门,沈青黎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般柔弱无能,若真有意外发生,自保足矣。
若树后是友,她自当出手相助,若是敌,沈七就在来此路上,她高呼声救足引他注意,只稍拖延片刻,便可争取到二人前来营救的时辰。
当然这些都是有了前世记忆后的多手准备,沈青黎以为,这世上,明枪永远比暗箭易躲得多。
此处的“敌人”怕就是石毅一干人等,退一步来说,即便是其他人,如今她尚是太子眼中有利用价值之人,若开口求助,石毅等定不会坐视不理。
距古树仅几步之遥,沈青黎本能地放慢脚步。毕竟没有十足把握,不论心中对自己推测的把握有多少,此刻都还有些胆怯和犹豫。
一阵大风刮来,将她手里的纸伞吹得左摇右晃。沈青黎索性将手里纸伞往地上一放,绑着袖箭的左手抬高,右手按住左臂,目光紧盯古树。
“喵——”
古树后,一只灰白相间的野猫受惊而出,灵巧身子往侧边茂密的灌木丛跃去,消失在眼前。
沈青黎惊了一下,随即侧身几步,这才发现树后竟空无一人。
本警戒抬起的左手缓缓放下,沈青黎绕树干走了一圈,目光落在积着血红雨水的低洼之上,那颜色显然比她刚才所站之处深浓得多。有风吹过,空气中弥漫落雨时的清新气味,除此之外,其中却也充斥着淡淡的冷冽之气。
这味道和她前几日在宛园之中,假山之后所嗅到的,一模一样。
“小姐恕罪,沈七护卫来迟。”身后一串急促脚步声,沈七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快步而来。
思绪打断,沈青黎回身,看向身后躬身抱拳的沈七:“没什么事,不过树后藏了只野猫,稍惊了一惊,无妨。”
身为沈府侍卫,曾在龙翼军中效力,沈七洞察力自不是寻常人能比,即便小姐无事,他还是留意到地上被雨水冲刷变淡的血红之色。
“小姐千万小心,属下来时便见几名行迹可疑之人,在寺中游走,虽不是冲小姐而来,但绝非善类,”沈七视线落在遗留在地的血红之上,“寺中又无端出现血迹,此处怕是不可久留。”
“别说出去,”沈青黎打断沈七之言,语气是少有的严厉,“今日,我必要留下。”
沈七被小姐极少露出的厉色吓得一愣,虽不知小姐坚持留下的理由,但这不是他该问的,他该做得便是不论走到哪里,都誓死护卫好小姐。区区几名可疑之人,不必畏惧,关键时刻他自可料理干净。
沈七抱拳,随即躬身拾起放在一旁的伞,为小姐撑上:“是,属下明白。”
细雨纷飞,大有越下越大之势,衣衫微湿,心中又有惴惴不安的心事,立时没了上香祈福的心思。
“我且先去东面客房休息一阵,你不必跟着,去姻缘树处给送宋姑娘带句话,另护好她的安危。”
知道沈七怕不会轻易离开,沈青黎又补一句:“你既说那行人不是冲我而来,我便是安全的,另安阳侯府名声在外,寻常人不敢对我如何。”
沈七欲言又止,只点头应是,随即一手递上纸伞,另一手将肩上包袱取下,递上:“小姐要的东西。”
沈青黎逐一将东西接过,而后朝东面客房方向走去。
步入房中,静心而坐,听着雨声由大变小,由疾便缓,周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诵经声,沈青黎方觉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对于今早所见不寻常的几幕,也逐渐淡忘。
许是巧合,又许是她想多了吧。
自入客房之后,便未再踏出半步,就连晚饭都是朝露将斋饭端进房中用的。期间嫣宁提着求来的姻缘结来过一回,此外,寺中并未有其他不寻常之事发生。
暮雨纷纷,夜色渐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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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各处皆燃了灯,灯火映着霏霏雨丝闪烁发亮,别有一番美感。
沈青黎看着窗外雨景,头一次从中瞧出几分丽色。近来每到雨天,她或受梦魇所扰,或神色恹恹兴致不高,故雨天在她心中便不自觉间留下了个不喜的烙印。今日赏出雨幕之美,当真是头一回。
“姑娘,奴婢再为您端盆热水来吧。”刚将床褥铺放整齐的朝露,在身后说道。
“不必麻烦,”沈青黎回道,目光仍落在如珠似玉的莹亮雨珠上,“你已忙了小半日,先回客房休息吧。”
自午后她淋湿雨水,回此休息后,朝露便伺候她更衣、擦面,后又铺床、端饭,一直忙到现在。如今终于有了休息的时间,她自不想看朝露再忙碌辛劳。
宁安寺客房窄小,皆是一人所居,若朝露夜里留下服侍,怕是二人都休息不好,故沈青黎为朝露多要了间客房,与此一廊之隔,和宋嫣宁所住之处相近。
朝露心中犹豫,不放心和姑娘分割太远距离,偏生此处左右禅房都有杂物堆放,不能住人。
“有沈七守在外头,你还忧心什么,”沈青黎看出朝露心思,笑着摆了摆手,“快去,别打扰我休息。”
朝露点了点头:“奴婢遵命。”
房门开起,复又阖上,一股冷风趁势灌入房中。淋雨后换了件单薄外衫的沈青黎不由缩了缩肩,看雨的兴致也被一并吹没了,房中静下来,稍感疲惫沈青黎伸手将东面的窄窗关上。
先前在沈府时,每逢雨夜,她都被梦魇缠身,整夜整夜地不得安寝,如今身处寺庙中,说不定能睡个好觉呢?
如此想着,沈青黎只抬手将腰上衣带缓缓解开,外衫是鹅黄绣芙蓉花的简单样式,午后淋雨之后次换的。此行一切从简,除了必要防身之物,其余衣衫皆是简单素静的款式。
衣带松开,沈青黎将月白绣金的腰带往身后的竹制屏风随手一搭。
外衫微敞,薄肩露出内里的月白中衣。然,未及外衫褪下,只听屋外淅沥雨声中似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杂音,一排火光自窗棂上的白纱照进,隐约可见外院中人头攒动。
雨声沙沙,拍打窗棂。
本欲褪下外衫的手顿住,未及沈青黎弄清外头发生了何事,只听天边一道闷雷响动,疾风拍窗,紧接着,几步之遥的屏风后传来“啪嗒”一声响动,一阵疾风猛地灌进房中。
沈青黎闻声朝屏风处看去,原以为是大风将关紧的窗棂吹开,然回身却见,屏风后映出一道人影。
心口一紧,午后才松懈不久的警觉立马浮上心头,沈青黎本能地便欲开口惊呼。
然下一刻,屏风后的身影却已骤然消失,同时闪现眼前。唇瓣一热,一只宽大的手掌紧捂住她的双唇,令她无法喊叫出声。紧接着,腰上被人用力一扣,未及她反应过来,人已被对方牢牢制住,后背紧贴在墙上。
紧接着,一道低沉男声混着沙沙雨声,在耳畔响起:“别叫,沈、青、黎。”
11. 第 11 章
头脑有一瞬的失神,沈青黎蓦地瞪大双眼,只因这声线她异常熟悉,更因这场景似曾相识。
咫尺之间,再次对上那双眼,男人眸底的冷肃神色丝毫未变,不过却明显少了先前的杀意。
沈青黎定了定神,待彻底看清对方的样貌之后,心中腾起的恐惧和惊惶渐渐消散,只是身体被对方牢牢制住,不得动弹。
燃在墙角的烛灯险些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灭,冷风四起,屋舍中光影晃动。
眼看对方似没有松手的迹象,沈青黎不得不连扎几下眼,而后自唇齿间低低发出两声呜咽,以作示好,或者说是投诚示弱。
捂在唇上的大掌缓缓松开,与此同时,屋外传来沈七因听到屋内响动,而上前叩门的询问声:“小姐可已安寝?”
房中静了一瞬,耳边只余窗外风雨的沙沙声。
“我已准备入睡。”四目相对,沈青黎的目光落在对方幽深的眼眸中,镇定说道。
“寺中来了一行人,身手敏捷,武人打扮,自称是晋王府的人,正在搜捕窃贼,”隔着一道木质房门,沈七定声道,“但属下以为,那行人形迹可疑,真实身份一时怕是不好断定。”
“风雨之夜,此处怕不太平,”沈七说着顿了一顿,再次提及午后的建议,“属下以为,小姐趁早回府为上。”
听到“晋王府”三字,沈青黎本刻意垂低的眼睑蓦地抬起,与眼前人对视几息,都未移开。正主在此,外头那行必不是晋王府的人,但京畿重地,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假冒王府中人,怕是来者不善。
沈青黎脑中倏然闪过“东宫”二字,来人极有可能是游移寺中的石毅一行,然眼下并无证据,她若贸然开口,也只是空口无凭罢了。
“我早说过,上香礼佛,贵在诚心,断不可半途而废,”沈青黎看着与自己不过咫尺之距的那双狭长眼眸,尽力让自己说话声调听起来平静,“况风雨之夜,实难行路。”
萧赫的突然出现,着实令她震惊且始料未及,虽未及细问缘由,但此刻听到沈七所言,大致猜到了些。在没弄清事情经过缘由之时,暂留此处,静观其变为好。
“待明日一早,天亮之后,再另寻时间回府不迟。”
没了,还不忘多说一句:“况有你守在外头,我很放心。”
雨声沙沙,门外传来沈七的回复声:“属下定全力护小姐安危。”
声落,听着雨声混着逐渐远去脚步声,沈青黎感到肩头桎梏松开,下一秒,眼前人影猛地一晃,往后退了几步。本光洁的木质地面上拖出一道血痕,方才事发突然,沈青黎这才留意到,眼前人受了伤。右肩上一个幽深的血窟窿,所穿的深色衣袍上,沾着大片血污。
沈青黎忙上前扶了对方一把,然力量却远不及男子有力高大,险些被一并带倒在地,好在对方及时稳住了身形。
“你受伤了?”两人站稳,沈青黎扶着对方在房中仅有的一张圆凳上坐下,掌心不经意间触及一片粘腻温热收回手时,指尖一片暗红色的血污。
“多谢沈姑娘出手相助,只须在此停留片刻,待外头人少些之后,立即离开。”萧赫平静道。
雨声渐大,却遮不住屋外一阵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青黎细眉紧蹙。今日在寺中见到石毅的那一刻起,她便留了个心眼。
前世,晋王遇刺的时间和地点都与此相近,后他重伤昏迷,依稀记得父亲曾言,晋王萧赫,武力上佳,幼时曾随军在边疆历练过几年,是几名皇子中最出类拔萃的,亦是皇子中最适合领兵之人。但那一次的遇刺伤势极重,若非身体底子好,恐怕难以捱过这一关。
也正是在晋王昏迷的那段时日,太子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借北疆商队被劫一事大做文章,引兄长先行北上。
只是前世的这个时间,自己深陷春日宴风波之中,对于旁人的事情自无心留意。如今回想前世晋王京郊遇刺的种种模糊片段,加之今日所遇种种,两相串连之后,一个大胆猜测便萦绕心头。
故她坚定地选择留在寺中,没想,竟当真以这种方式,让她和晋王再次遇上。
只是没料到事情来得如此之快。
眼下,不论外面那行人是什么来头,总之是冲萧赫而来,而她要做的,便是在他危难之时,出手相助。春日宴上,萧赫的及时相助使她躲过致命一劫,她是投桃报李之人,眼见对方有难,必不会坐视不理。更遑论,如今的她已记起前世种种,抛开春日宴上的恩情不提,前世萧赫对她的相助着实不少,那时的她无力偿还,但眼下,她既记起了前世的一切,便不会在他有难之时袖手旁观。
于情自是如此。
于理,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前世她便已深知此话的含义,故才会在走投无路时,大胆求对方相助。今生更是如此,以她对太子的了解,即便春日宴上失了手,但他对沈家,或者说对自己的谋划绝不仅于此。单凭一己之力,自无法与之抗衡,但若能联手他的死敌晋王,便就是另一番力量了。
沈青黎收拢思绪,看向圆桌旁即便受伤,却依然端坐挺拔的身影,道:“那行人有备而来,三殿下怕是短时间离开不得。”
沈青黎边说边平静拿起放于桌上的帕子,将指上的血污擦拭,而后从随身所带的包袱中找出一青色瓷瓶,和一块长形帕巾,平静道:“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再包扎。”
“青黎生在沈家,幼时曾为受伤的兄长处理过伤口,”昏黄光线中,沈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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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看着对方右肩上的那个血窟窿,平静道,“殿下若是不嫌,青黎可为你包扎一二。”
“不必。”萧赫冷冷吐出两字。即便眼下暂不得离开,他也无需对方为自己包扎。
料到对方回答,沈青黎对此回答不恼也不追问,只平静拿起桌上的兰花帕子,缓缓将指上的血污擦拭,平静道,“三殿下曾言,有些事不必提及,对你我二人都好。”
“三殿下之意,正是我意。”
沈青黎说完,也不等对方应声,只回身从随身所带的包袱中找出一青色瓷瓶,和一块长形帕巾,放于桌上,继续道,“但我并非知恩不图报之人,三殿下于我有恩,青黎今日还上一礼,就此两清,也好让我心里安定一些。”
萧赫自是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尤其最后那句“也好让我心里安定一些”,春日宴之意外,于他而言,或是举手之劳,但对沈青黎这样的世家女子来说,却几乎是灭顶之灾,故此事在二人心中的分量全然不同。
春日宴之事虽已过去数日,但于对方而言,或许还有不少忐忑遗留心中,若能借今日之事,还了人情,方才能令她心中有所安定。
同沈家女有过分牵扯,本是他不愿做的事情,尤其在知道太子心思之后。然如对方所言,由此两清,倒是并无不可。
萧赫伸手,将放于桌上的瓷瓶和帕巾拿过。
“多谢姑娘的药,不劳沈姑娘帮忙,我自清理伤口即可。”
沈青黎看了眼对方右肩上的血窟窿,那个位置,自己怕是不好处理,可到底是男女有别,沈青黎只应了声“好”未再对言,后盈盈福身,只转身退至屏风之后。
窗外仍在下雨,听声响似比方才又大了些,今夜的雨怕是彻夜不停的。前世今日经历的种种,令她对今日的记忆尤为深刻,窗外风雨交织,沈青黎将目光投向漆黑深邃的窗外。一屏风之隔的身后,隐约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撕扯布条的声音,是萧赫在自行包扎伤口。
雨点拍窗,于窗纱上映出点点雨痕。她记得真切,待到子时一刻,这场雨当会下得小些,届时她再找机会让晋王离开,当是无虞。
之所以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前世今日,她也曾立在窗边细细观雨,以寻一个风雨稍弱时机,好让人安然离开。
思绪游离,倏然屏风之后传来“嘶”的一声,紧接着,是一声瓷瓶掉落在地的闷响。
思绪回拢,沈青黎没有多想,只本能地绕过屏风,欲上前查看帮忙。
然甫一转身,入眼的却是遒实的半身赤-裸着的男子身影。
脸上倏地一热,沈青黎停住脚步,没敢上前,只俯身将滚落脚边的瓷瓶捡起,低着头支吾道:“三殿下你……你没事吧?”
12. 第 12 章
“无事。”低沉带沙男声在头顶响起,右手举起的青色瓷瓶被人缓缓接过,言语虽是一如既往的简练,但不知是不是距离相近的原因,叫人听出了其中的咬牙和忍痛。
沈青黎本垂着眼,犹豫一瞬,而后大胆抬眼,看向对方道:“我幼时常为家中兄长处理受伤伤口,对包扎外伤还算熟练。”
“外头大雨,伤口湿了水,处理起来便更加麻烦,且若处理不当,怕是会留下病根。”
话落,未及对方给出回应,沈青黎已从带来的包袱中,又继续道:“青黎此举既是还殿下相助之恩,亦是想助殿下早些包扎好伤口,否则,夜雨绵绵,若是外头那些人查上门来,青黎也是怕惹祸上身的。”
萧赫闻言轻笑了声,沈青黎的意思是,怕自己耽搁时间连累于她,故才如此。话虽不好听,但道理却是中肯。
虽是男女有别,但对方一弱质纤纤的女子都开了口,他若再推辞,便有些忸怩造作了,况伤在右肩,自己一人确不好处理伤口。
昏黄烛光中,萧赫将手里刚接过的青色瓷瓶递上,迎上对方投来的澈亮目光:“那便有劳沈姑娘了。”
沈青黎温和一笑,伸手将递来的瓷瓶接过,手肘微屈,衣袖后滑,露出一截莹白如雪的细腕。
少女右手小臂内侧,一块花瓣状的粉色印记,赫然晃过眼前。
溶溶灯影下,萧赫目光倏然一顿,眸色从方才的温和平静转为凌厉锋锐,说话声音骤然冷下来:“沈姑娘臂上印记,从何而来?”
沈青黎一心专注在手中药瓶,并未留意对方眼底骤变的神色,只伸手将滑落的半截衣袖拉上,想也没想地便回道:“此为胎记,打小就有。”
曾在梦中数次出现的印记赫然就在眼前,虽不算久缠梦中,但断断续续却有近半年时日,近一月间更是频频出现,故绝不会认错。
左肩伤口扯了一下,不知是否因伤离心口较近,连带胸前有几分疼痛之感,萧赫皱了下眉,眼下不是深究此事的时候,治伤要紧。
纷乱念头止住,萧赫索性将双目闭上:“沈姑娘,有劳。”
沈青黎低低应了一声,以作回应,压根没对方才举动起疑在意,一心专注在伤口之上。
外衫本已除下,右肩上的伤口暴露无疑,沈青黎将瓷瓶接过,目光落在对方肩头尚在往外淌血的血窟窿上。
血液鲜红,无毒。
伤口纵向、略深、皮肉分离,当是被利箭所伤。
此外,伤口有部分血液凝结,说明伤口已有一段时间了,但此刻却仍有鲜血冒出,一则是因为伤口较深,二则是因为对方中箭之后多次拉扯伤口,或是持刀打斗,或是奋力逃脱亦或追敌。
沈青黎不知对方何时中的箭,但从伤口来看,已有一阵子了,且从伤口形态来看,脱下外衫时,不小心粘黏拉扯到伤口的那一瞬间,可想而知,其中的痛楚。
怕是如此,晋王方才会失手滚落瓷瓶的。否则,以前世自己对晋王殿下的了解,他并非如此怕难怕痛之人。
思及前世,沈青黎没有来由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不想,却正好撞上对方自上投下的目光。四目相接,沈青黎倒也不慌,只平静道:“晋王殿下忍忍,一会儿可能有些疼,我准备上药了。”
眼见对方颔首,沈青黎低头将瓷瓶瓶盖打开。行囊中没有包扎伤口的纱布,沈青黎从中挑了条长条形的帕子出来。先用方帕擦拭伤口周围水珠,清洁创面,而后将手中瓷瓶倾斜,缓缓洒下药粉。
褐色药粉透过皮开肉绽的伤口,慢慢融化、变淡、直至消融不见,可想而知其中之痛,但眼前人却从始至终都未吭过一声。
雨声淅沥,不绝于耳,不时还有雨点拍窗的簌簌声传来。
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说一言,自开始上药后,沈青黎便始终低头专注着手中之事,心中虽对晋王今日的意外受伤和出现有着诸多不解,但却未开口多问一句。
眼看药粉逐渐消融,沈青黎拉过备于桌上的长形布条,缓缓缠绕于伤口,动作尽可能的轻柔缓慢,以防拉扯到伤口,再添疼痛。
布条缠尽,沈青黎将布条末尾在后背的肩胛骨位置上打了个结,温声说了句“好了”,而后转身走到木盆旁用本用来擦脸的温水净手。
对于今日晋王的伤势,她自明白不该问的事情别问,但对于对方突然的翻窗而入,她却心有不解。
当真是凑巧吗?
宁安寺中留宿的香客虽然不多,但东苑的两排屋舍中,却也有近一半的屋舍是亮灯住了人的。晋王中箭受伤,需要找个地方避雨修整,大可以找那些无人的空房,何故冒险闯入亮灯有人的房间,徒增被人发现的风险,除非……
温热的清水没过掌心,传来一阵温热,沈青黎看着水中缓缓化开的缕缕血丝,将心中疑问问出:“小女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三殿下一二。”
话落,未及对方同意或是否定,沈青黎只低头注视着盆中血水,继续道:“寺中屋舍众多,敢问三殿下,为何选了这间屋舍,翻窗而入?”
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珠拍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房中静了一瞬,将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衬得更加响彻。
几息之后,就在沈青黎以为对方不答的时候,只听身后之人不急不缓地道了个“伞”字。
沈青黎回身,看向坐在圆桌旁的男子侧影。
“姑娘门外檐下收起的那柄伞,我一眼识出柄上系着的碧色流苏,加之屋外那名身手不凡的护卫,”萧赫边说边将外衫披上,继续道,“我由此判断,房中之人,当是旧识。”
原是如此。
看来那柄伞并非寻常普通,而是对方惯用,否则怎会一眼识得。
但“旧识”二字自萧赫口中说出,多少还是令沈青黎有些意外。
若从前世算起,二人自然算是旧识。但若从今生算起,两人仅有一面之缘,萧赫能如此信她,倒是令她有些意外。
见对方对自己并无敌意,甚至以“旧识”相称,沈青黎亦将心中防备放低,问询的胆子亦大了一些:“青黎还有一事想问三殿下。”
“今日午后,藏身树后之人,可是殿下?”
“来人是你?”萧赫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嘴角,虽未正面回答,但如此反问一句,倒比直接给出回答来得还要确切。
沈青黎点头,此问若是在午后,她怕还模棱两可,如今见到受伤流血的萧赫就坐在自己面前,心中自是早有了确切答案,之所以多此一举,是想引出接下的话。
稍有犹豫,沈青黎在心中斟酌着字句,而后她将心中最大困惑问了出口:“三殿下那时便已受伤流血,为何不趁早包扎止血,又或及时离开寻求援助,而是一直耽搁至此……”
沈青黎说着顿了一顿,随即深吸了口气,大胆道:“除非有迫在眉睫、十分紧要之事。”
房中倏地静了一瞬,只余雨点拍窗的淅沥声响彻周遭,不知何处钻进的冷风,将墙角烛火吹得疏忽一晃。
萧赫抬眼,看向对方的目光渐渐由平静无波转为考量探究,甚至带了几分冷肃和凌厉。
沈青黎被那目光看得背脊发凉,只倏然将视线移开,而后屈膝道:“小女逾越了,三殿下不必再答。”
话落,又转身走到架了温水的铜架旁,将染血双手慢慢洗净。血丝在水中缓缓散开,沈青黎噗通直跳地心,方慢慢平静下来。她知道方才一问有所逾越,但若想弄清石毅今日出现在此的缘由,只能有此一问。从萧赫反应来看,今日确有要事发生。
双手洗净,沈青黎用帕巾将手中水渍拭干,而后走回圆桌旁,将桌上东西一件件收拾妥当。
萧赫仍端坐在圆桌旁,被雨淋湿的外衫披在身上,却因右肩上的伤口而未完全合拢。目光中的凌厉之色稍减,却未移开,只继续落在一桌之隔的少女侧影上。
墨发长长披散,腰肢盈盈一握,精致柔和的五官在昏黄烛灯照映下,显出几分娴静和柔美。和第一次见面时的感觉相似,怎么看都是个盈盈纤弱的女子。
今日他追寻线索至此,意外中箭负伤,他并非不能全身而退,而是追查的线索终于浮出水面,他不想中途废止,无功而返。
这间看似不起眼的寺庙中,必有蹊跷。如今已然打草惊蛇,若不能立即追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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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用线索,待对方毁灭证据之后,便都徒劳无功了。
故他才会在负伤之时,仍然选择留下。情急之时,他看见屋外靠墙斜放的纸伞,伞柄上的流苏格外熟眼,正是他在春日宴上留给沈家女的那把。再观房外两名身手上乘的守卫,由此推断,房中之人当就是她。
他冒险一试,原只想暂避一时,却不料,眼前这位沈家女不仅遇事不慌不乱,应对有策,竟还能帮自己处理包扎好伤口,着实令他有几分意外。
“多谢。”原本静声一片的屋舍中,萧赫沉声开口,将寂静打破。
沈青黎专注手中之事,听到道谢的话,怔了一下,而后方才转头抬眼,而后弯唇柔柔一笑:“殿下客气。”
话落,本上扬的唇角弧度加深,少女面上笑容加深,柔和话语中带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情绪道:“三殿下若信得过我,愿意记下这份恩情,往后……”
桌上烛火光亮虽弱,却将少女的眼眸映照得灼灼透亮,沈青黎动了动眼珠子,继续道:“你我二人或还有见面,或是其他……相较合作的机会。”
此话多少有些意味深长了。
萧赫看着眼前黛眉朱唇的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身,弱质纤纤的侧影,明明是才刚及笄的年纪,举止言语竟透着一股其他意味在其中。
黑夜将萧赫本就幽深的瞳仁,映得更加幽暗深邃,然未及开口细问,只听夜雨潺潺的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雨声夹杂着密集的脚步声,快速朝此方向涌来,隔着窗纱,清晰可见原本昏暗一片的窗外,火光通天。
“我等奉命搜捕嫌犯,速速开门!”
“此处是我家小姐下榻之处,闲杂人等,不得进入!”隔着房门,传来沈七的严厉话声。
雨声伴着屋外喧嚣嘈杂声响彻屋外,屋内,二人静默相视一瞬。
沈青黎知道定是搜寻萧赫下落的那伙人在门外,只镇定将右手食指轻贴在唇边,做了个静声的手势,后指了指屏风,眼神从容不迫。
坐在圆凳上的萧赫皱了下眉,他自明白她的意思,只不过这般被人指使着行事,倒还是头一次。
见人没动,沈青黎却也不急,毕竟有沈七在外头,那伙人想进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府衙办事,搜捕嫌犯!不管是你家小姐还是夫人主子,一律要搜!”伴随着门外那道粗粝男声的,还有拔刀出鞘的金属碰撞声。
沈青黎心口一紧,并非因为听见长刀出鞘,而是因为那道男声的熟悉之感,来人正是石毅。他早就在宁安寺中游走多时,若说追捕萧赫行踪,当尽早才是,入夜之后再追,绝非上策。
和萧赫类似,午后至此的这一段时间,石毅身在寺中,却不打不闹,期间做了何事,属实令人好奇。
沈青黎伸手搭在屏风上的玄色披风取下,倒不是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办法,而是今日之事古怪,尤其门外领头之还是打着“晋王府”旗号的石毅,今日当真热闹,她必然是要出去会一会此人的。
“府衙?”门外又是一声长剑出鞘的声响,沈七当仁不让,“不知诸位出自大理寺,还是刑部?”
“此行护我家小姐前来上香,我安阳侯府亦有不少人手,若帮得上忙,阁下尽管开口。”
听见“安阳侯府”几字,为首之人明显愣了一下。却也很快平静下来,,毕竟是盛京城郊,碰上京中的高门外出,也是常有的是。听见如此言说,只收起剑拔弩张的态势,直将手中弯刀收回鞘中,双手抱拳勉强行了一礼。
“晋王府办事,烦请让路。”虽是客气的说辞,但语气却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我等一直守在此处,并无旁人经过,”沈七仍是不让,“男女有别,况我家小姐已然睡下。”
“晋王府协刑部搜捕私藏禁售药草的北狄嫌犯,若有闪失,你安阳侯府该当如何?”
隔着房门,出自石毅口中的“禁售药草”、“北狄嫌犯”几字直直撞入耳中。
前世,父兄兵败失踪之后,她倾尽全力追查得到的线索中,有一条极其关键的,便是一株药草。
一株不知从何而来的,禁售药草。
13. 第 13 章
“何人如此喧嚣!”争执间,房门从内打开,沈青黎头戴帷帽,直身站在门口,开口虽是清泠的少女嗓音,说话语气却沉稳且不容丝毫置喙。
眼见出来的是个小女子,为首之人自不放在眼里,只上前两步,被沈七的剑鞘挡住,方在原地抱拳站定:“晋王府护卫,协刑部追捕外逃嫌犯,还请小娘子配合。”
火光将茫茫夜幕照得透亮,隔着帷帽白纱,沈青黎本淡定从容的面上划过一抹慌乱,拢在衣袖中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袖口,沈青黎却未将视线移开,只隔着白纱直直瞪着眼前之人。
明目张胆的假扮晋王府护卫,打伤当朝皇子,全然不把安阳侯府放在眼里……桩桩件件都是找死的罪名。萧珩为人沉稳低调,断不会纵容手下如此行事,此事想必是石毅贪功冒进,想要放胆一搏。
午后拱门处的匆匆一瞥,原以为没这么快再见面,没想不过半日,便又遇上了,且还是以这种正面敌对方式。既是碰上了,便提前会一会这位前世旧人吧,想起前世自己软禁东宫时,身为东宫护卫统领的石毅管东宫禁防时对自己的多般阻挠,对沈家和父兄的出言不逊,还有他在朝露脖颈上划的那一刀,沈青黎眼底涌上一股厉色。
“房中并无旁人。”沈青黎的说话声从容且镇定,伴着潺潺雨声,给人一种不容质疑的压迫感。
“入内搜查可以,若搜到嫌犯好说,若搜不到,我一未出阁的女子,敢问往后在京中颜面何存?”
“诸位又如何给我,还有沈家一个交代?”
四下静声,雨珠砸在门前青石板上,激起层层涟漪。
“我方在房中听说搜的事私售北狄禁药的嫌犯,父兄戍卫北疆多年,我沈家世代抵死抵抗的便是北狄人。敢问若真有嫌犯入内,我能安然无恙的站在此处吗?”
“还是说,你觉得我私藏北狄嫌犯,与之同流合污不成?!”
雨声潺潺,本来势汹汹的几人此刻面面相觑,无人胆敢出声,为首的石毅亦不敢应声接话。
“沈家和晋王府没什么私交,但我和太子殿下却还有几分交情。”
“几日前的春日宴上,曾与太子殿下相谈甚欢。你晋王府不把沈家放在眼里,便是连东宫也不放在眼里吗?”沈青黎故意顺着对方话头将错就错,说话语速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却唯独加重了“东宫”二字。
话落,为首的石毅果然眉头紧皱。
那行北狄商贩太过贪婪蠢钝,殿下已给足了他们银两,竟还贪婪地私自夹带其他禁售药材。如今被刑部之人察觉了端倪,失了手里这批药草事小,若因此连扰乱了殿下的精心部署……
故他奉殿下之命亲自带人出来善后,却不想身后有人暗中跟踪,他亲手料理了几人,他追击至此,一路循着血迹到了东苑。如今就剩眼前这几间屋舍没搜了,他不想错失良机。
四下静声,石毅没退,也没敢往前再进。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茫茫雨幕中,宋嫣宁和朝露提灯打伞快步而来。
“大晚上的闹什么呢?”
“我和姐姐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就是想图个清静,还要被人惊了扰了!”
“嫌犯的影子半点没见着,竟见着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了!”宋嫣宁站在沈青黎身边,挽住她的手臂,冲着石毅一行人高声道,“要我说,谁是嫌犯,谁是追击之人,还不好说呢!”
豆大的雨珠顺着房檐滚落,砸在脚边。
宋嫣宁说话向来无所顾忌,但却刚好在此刻一语成谶。
夜幕将石毅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遮挡,眼前这位气定神闲、字字珠玑的侯府之女,并不是那么好对付,且太子殿下有意与安阳侯府结交,若真因此事惹了侯府不悦,太子殿下怪罪下来,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心中迟疑一瞬,只低头抱拳道:“某管制手下不利,惊扰贵人休息,还请诸位贵人见谅!”
话毕,咬了咬后牙槽,转身朝手下做了个退下的手势:“去其他地方搜!”
不得不说这行人训练有素,一声令下,齐齐转身。通天透亮的火把自屋舍门前离开,直到步出东苑的圆形拱门。本喧哗吵闹的小院很快安静下来,耳边唯剩远去的脚步声和潺潺雨声。
“这行人究竟什么来头?”宋嫣宁看着消失在拱门边的火把光亮,待亮光消失不见后,方才扭头看向沈青黎,说道,“方才便在外头鬼鬼祟祟,我在窗边盯了会儿,瞧着倒像是直奔沈姐姐这出来的。”
沈青黎心里“咯噔”一下,方才她便有此推断。一路追踪,石毅定是循着蛛丝马迹而来,故才会在短时间内直奔此方向而来,且不惜冒着得罪安阳侯府的风险,也要硬闯入内。
但石毅对手里掌握的证据终究没有十足把握,故在她搬出太子名号时,对方胆怯退步。
但以她对石毅的了解,对于认准的目标,不会轻易放手。他虽表面礼让退却,实则当会在暗处紧盯。
然这些都不是沈青黎最在意的。当初被软禁东宫时,她所言不足以令石毅服从,但如今时移世易,她有安阳侯府的庇护,还有“与太子交情不浅”的说辞。面对石毅一个尚未崭露头角的护卫,简直易如反掌。
令她在意的是,方才在屋内,隔着房门听到的那句“晋王府协刑部搜捕私藏禁售药草的北狄嫌犯。”
晋王此刻就在房中,显然石毅并不清楚自己追踪之人是何身份,但他张口便说自己是晋王府的人,想来也非空穴来风,当是有些其他依据或目的,还有,从他口中义正言辞说出的“禁售药草”。
想起前世父兄出事后,她费尽心力暗中追查出的线索,那株可疑的药草……
白纱之下,沈青黎眼瞳转动。
算着时间,两桩事件时隔一年之多,其中关联不得而知,但同与禁售药草有关,令她不得不心生疑窦。
若想弄清今日之事倒也不难,从石毅口中必然不可行,但屋舍之中,却有人能为她答疑解惑。
“沈姐姐,你没受伤吧?”雨声稍小,宋嫣宁见人久未言语,担心地上前几步询问。
“无事,”思绪回拢,沈青黎假意咳了两声,“夜晚风大,许是有些吹着凉风了。”
“那伙人可真是,”宋嫣宁出言抱怨,“晋王府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子脚下,竟敢如此张狂行事!”
言语间,又有一阵疾风夹着细雨吹来,宋嫣宁出来的急,身上未披风衣,身子虽冻得打了个哆嗦,却依旧殷切道:“外头风大,我先扶沈姐姐回房休息吧。”
“不必,”沈青黎下意识开口拒绝,随即解了肩上披风,披在对方肩头,“外头风大,我转身便能回房,倒是你该先回房休息才是。”
“别着了风寒,兄长拿我是问。”
肩上的风衣带着余温,宋嫣宁本想推拒,但听到沈家哥哥的名号,立即没了回绝的念头,只面带娇羞的莞尔一笑,随即点了点头道:“多谢沈姐姐好意。”
雨幕茫茫,沈青黎目送宋嫣宁离开,未及转身回房,只见本持刀而立的沈七单膝抱拳跪地:“属下失职,惊扰小姐休息,请小姐责罚!”
“哪里的话,”沈青黎压根没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如此动静,连休息在对面的宋姑娘都惊扰到了,更何况是我?”
“你忠心护主,我皆看在眼里,地上雨水湿冷,快起来吧。”
话落,沈七却仍旧未起,似有话要说。
武人性子直,沈青黎一眼便看出对方心思:“有什么话便说。”
沈七心底犹豫一瞬,低头抱拳:“敢问小姐,方才为何要说侯府与东宫有交情?”
小姐出府前,几番交代,此行外出若是遇着东宫的人,千万别去招惹,也别刻意闪躲,上佳之策乃敬而远之。然就在方才,面对几名来处可疑之人,小姐却主动说自己同东宫有所交情。在沈七看来,此为小姐的不得已之举,也是他最自责之处,只需小姐一声令下,即便敌众我寡,他也有十足的信心能护住小姐。
沈七乃忠心护主之人,加之直白简单的心思,令沈青黎一眼便猜到对方所想。她风轻一笑,声音淡然:“并非我有意攀扯东宫,而是方才那行人,正出自东宫。”
沈七怔住。
“若是正面冲突,难免引人注意,过分谦让,又让对方觉得我们侯府好欺负。所以以东宫之名,打其势,最为合适,也最简单省力。”
雨声沙沙,沈青黎的说话声量稍高,不仅面前的沈七能听清,隔着一扇木门的屋里,当也能听见一二。当然她还有一个目的,便是让石毅把话带回东宫,以萧珩的性子,办砸了事情,即便此次不重罚他,今后也不会再有重用他的机会。
“小姐怎知,对方是东宫的人?”沈七问。
那行人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晋王府的人,虽心存犹疑,但沈七也不能一眼判断出对方真实身份。
“横刀。”沈青黎淡定道。
“寻常护卫所用横刀,刀柄未有纹样,东宫护卫所用横刀,刀柄上另缠有布条,上浮云纹,和其他刀柄不同。”
沈七虽是武人,但对东宫护卫所用的兵器横刀却并不熟悉,细如刀柄上的纹样更是不知,心中对主子的钦佩不免又多了几分。
“时辰不早,小姐早些休息,沈七定护此处安宁,彻夜宁静。”
远处,眼看宋嫣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雨幕,房中还有她心系之事,只微微颔首,未再耽搁,转身回了屋舍。
房门阖上,将屋外的斜风细雨阻挡在外。
屏风后,萧赫缓步而出,身上穿着来时的那身玄色锦袍,虽未干透,但却穿戴整齐,看不出丝毫受伤的迹象。
“那行人佩刀上确有云纹图样,但有如此纹样的佩刀,却不仅是在东宫,宫城之内,比比皆是。”萧赫沉声开口,漆黑瞳仁浸入夜色。
“沈姑娘那番说辞,用来搪塞府上侍卫尚可,若是搪塞其他熟悉宫里规矩之人,怕是很难。”
昏黄烛光下,萧赫将目光投向沈青黎,声线沉沉:“所以,烦请沈姑娘解释一下,为何如此笃定,方才那行人出自东宫?”
即便早预料到萧赫会问,但面对如此冷冽如刀的目光和语气,心口难免还是揪紧一瞬。
宫中侍卫佩刀皆有云纹,这一点确瞒不住萧赫,沈青黎紧了紧手,毫不掩藏内心的波澜,只深吸了口气,似哀伤又似叹息般,低声道:“若说,我识得那为首之人……”
“晋王殿下可信?”
话落,不等对方开口回应,沈青黎只垂着眼睑,继续低声喃喃:“春宴那日,我曾亲眼见到为首之人于回廊下向太子禀报事情。”
几句柔声低语伴着沙沙雨声,莫名让人觉出几分无奈哀婉。
萧赫于圆桌旁坐下,暖黄烛火映在漆黑的瞳仁中,驱散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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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冽。
“晋王殿下若还有什么想问的,但问无妨。”本垂眸的沈青黎抬眼看向对方,目光坦荡。
萧赫未有言语,只将冰冷目光移开,落在忽明忽暗的微弱烛火上,看不出眼底情绪。
雨声淅沥,隔窗听着声响,外头雨势当是小了些。见对方不语,沈青黎继续道:“也正因为我识得那人,所以还有一句劝诫之言想对三殿下言说。”
“那伙人明面上虽已离开此处,但或还有人暗中留意着此处,”沈青黎说话声量不高,但语气却透着十足的笃定,“殿下若想离开,不可急于一时,还得等些时候。”
萧赫将才移开的目光又落回到对方面上。
烛火朦胧,在少女面上朦上一层珍珠似的柔和光晕,精致的五官愈显明亮动人。
处事不惊、出手相助、识外伤和包扎伤口、对于敌方行动还能有正确的判断。
对眼前这位沈姑娘的认识,已完全颠覆了春日宴的初见印象。沈家掌兵,眼前这位才刚及笄的沈家嫡女如今是京中不少世家高门争相求娶的对象,就连太子也不例外,甚至不惜用上卑劣手段。
然绝大多数人家,或看上沈家的权势,或看上沈家女的姿容样貌,鲜少有人看见,其柔弱外表下敏捷清晰的头脑和临危不乱的姿态。
右肩处的伤口忍在隐隐作痛,萧赫只将视线移至窗牖白纱,盯着打在窗纱上的阵阵雨点,而后再次开口道了声谢。
沈青黎等得就是这一声谢。
“不敢当,”沈青黎客气道,而后迅速将话锋一转,“殿下既一时半会儿离开不了,不知可否回答青黎几个问题?”
萧赫拧一下眉头,幽沉目光仍落在窗上,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
他初闯入屋舍中时,手握长剑,肩头淌血,那时的沈青黎尚临危不乱,进退有度,除主动提及帮他包扎伤口外,没多问半点逾矩的问题,进退有度的道理,她再清楚不过。
然现下,她却提及疑问。方才她在屋舍外与人交谈的内容他皆听在耳中,其中哪一句引起了她心中疑问?
萧赫眉尾微挑,转头看住对方:“但说无妨。”
“青黎逾矩,敢问殿下,刑部查到的禁售药草为何,其形状如何,数量多少?”
“除北狄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禁售药草?”沈青黎一直保持着的镇定自若,此刻已有些匮乏,话到最后,语气重止不住有几分因紧张而起的焦灼。
语速亦不自觉地放慢了几分:“比如西柔?”
话落,萧赫本看住对方的眼倏然眯了一下:“沈姑娘究竟知道些什么?”
如此反应,沈青黎只当自己猜对了。
想起前世查了一半的药草,不论那药草何时流入京中,也不论眼下晋王牵扯进的事件是否与药草有关。总之,既叫她碰上了事情,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能坐视不理。
沈青黎:“三殿下是想向我询问,还是合作?”
“自是询问。”萧赫寒声道。
说话语气亦没了先前的温和客气,而是多了几分寒厉,仿佛二人初见时,他拿刀相抵时的语气:“沈姑娘今日虽出手相助,但药草之事乃刑部所办,与沈姑娘无关联,更何来合作一说?”
“我没有告知的义务,”烛火轻晃,光影映在萧赫幽深的眸底中,叫人看不清神色,“除非,此事与沈家有关?”
四目相对,沈青黎丝毫不避讳对方投来的冷淡目光,坦荡道:“父兄戍卫北疆多年,我沈家世代抵死抵抗的便是北狄人。”
方才在外头对石毅说过的话,沈青黎又重复了一遍:“三殿下难道觉得我沈家会与北狄有所勾连不成?”
雨点阵阵,拍打窗棂,两人四目相接,无一退让。
几息之后,终是沈青黎先垂眸下来,纤长羽睫低垂下来:“三殿下可曾想过,既有人冒死携禁售药草入京,必是有所作用。”
沈青黎说话声音低了几分,伴着沙沙雨声,似有几分落寞凄婉:“所谓关联,并非只有同伙,还可能是,受害人……”
萧赫了然,却仍未松口。
四下静声,沈青黎仍垂着眼,只继续道:“兄长回京之事,殿下当有耳闻,如今离京只剩不到一日的路程,距离京郊此处,更是咫尺之遥。”
沈青黎说着,从随身所带的包袱中掏出一狭长火折:“此乃龙翼军所用雾弹,百里之内燃点升烟,对方自能找到位置。”
“殿下必然查到了什么,故不愿离开,但却缺乏人手。我兄长有人手、有谋略,若殿下信得过我沈家,大可外出燃点此烟。”
沈青黎手握火折,双手往前递上,清亮澄澈的眼底不掺杂一丝杂质,透亮的仿佛一眼能望到心底:“待事成之后,再同青黎细说禁售药草一事。”
末了,为防对方不信,又犹疑着多补了句:“春日宴上,太子手段伤我至深,所以沈家绝不会与东宫所有交集。”
萧赫眼底的狐疑一闪而过。
若说对方所言的种种理由,他皆有怀疑的道理,但最后一点,春日宴上太子的种种作为,沈青黎的处境遭遇,他确都看在眼里。沈青黎厌恶太子,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一个才刚及笄的柔弱少女,为了叫他相信自己的话,再次平静坦诚地说出此事,多少叫他有几分意外。
萧赫抬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火折,语气沉沉:“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