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子妃,执掌修罗场》
1. 深根未死遇东君
鎏金蟠枝烛台立在案几上,烛影摇曳,偶尔有烛芯爆开轻响,衬得室内气氛更为沉闷压抑。
莲纹锦帐半垂着,躺在其中的女子有着足以惊世的容貌,只是此刻面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死气沉沉的宛如一尊玉瓷人偶,再无往日的活色生香。
她身旁的男人侧坐于床榻之外,身姿挺拔,语气里却俱是沉重与疲惫。
“太子妃明|慧温良,孤与她情深意笃,奈何今日生死相隔,实在悲恸难胜。”
说到最后,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停顿,似是微有哽咽。
随后话音一转。
“此恨难平!就算倾东宫之力,孤也势必要除掉真凶!”
文简听到这几句话的时候,意识仍然仿佛漂泊于无边苦海,在病魔的缠磨之中浮沉挣扎。
可这声音又如此清晰,那人嗓音甘醇,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与压迫感,穿透迷雾一般送入她耳朵里、脑海中。
随之闯进来的还有几段碎片一般的记忆——
在席间与情郎的初见,信笺传递时悸动的心跳,以及一纸棒打鸳鸯的圣意。
这些记忆刺激得她头痛,无意识地低哼一声。
身旁的男人缓缓垂下眼帘,目光如无形丝网,密密地将她罩住。
几步外的堂中静立着数人,有戎服重铠的武将,也有红袍的文官。
左侧一名武将率先趋步揖礼:
“属下这就奏请带本部兵杀回西京,屠尽胡狗,给太子妃报仇!”
此人大概是惯在沙场叱咤的猛将,称得上声如洪钟,这一开口,在密闭的室内震得烛火都颤了几颤。
也惊得文简长睫抖动,意识更清醒了几分。
有限的记忆串联起来——
那名少女就是当朝的太子妃长孙简。她与四皇子李慎早有一段私情,却被天子指婚给了现在的太子李元祁。
旧情人之间爱意难舍,藕断丝连,长孙简甚至还在李慎的鼓动下,与他一起策划了这一场刺杀,甘做一枚棋子,助他挥刀砍向自己名义上的丈夫。
只是事态却没有像他们预想中的那般发展,太子李元祁毫发未损,来接应她的人却是全军覆没,她本人也被流矢所伤,没多久就气绝身亡了……
而今躺在这具躯壳内的,是她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打工人文简。
身体仍似有千斤重难以掌控,神思却渐明:她穿越了。
又听到外间有人语气试探地缓缓说道:“高副率忠直可佩,只是此时贸然动作,臣恐会给有心之人落下口实。”
“是非自有圣人明鉴,又怕个什么?”
显然,那个位居副率的高姓武将心有不甘,大嗓门再度响起来,震得文简蹙起眉。
她身旁的男人声线平静:“局势晦明,圣意未决,一动不如一静。”
这是静观其变的意思。
高副率大概还想再说什么,未及开口,已被李元祁抬手止住:
“诸卿平乱辛劳,今日且回本署暂歇,孤想和太子妃再单独待一会。”
一片应喏声起,偶有人道:“殿下节哀。”
文简觉得也大可不必这么早节哀,她还能再抢救一下的!
众人退出的杂沓脚步声中,她吃力地撑起如有千钧的眼皮,入眼是一张清俊如画的面容,男人五官秀昳非常,却并半点也不显文弱,眉宇间自有股英气与贵气。
一双长眸眼型风流,眼尾微挑,本是温雅多情的模样,此刻却因思绪沉沉而显得幽深难测。
文简被这张脸晃了下神,只一瞬怔然,对方温热的手掌已经覆上了她尚未回温的脖颈,五指骤紧,力道压下。
虚弱如她,只觉得头脑一懵,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拉拽。
李元祁五指修长玉润,却如同铁铸一般难以撼动,拇指上一枚白玉扳指卡在文简咽喉,硌着她的喉头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本就不多的力气更是丝毫也提不上来了。
文简可完全不想刚活过来就再死一次!
根本容不得她缓慢地适应新身体新身份,此时此刻,她已经成了长孙简——命悬一线的当朝储妃,只能拚了命地在继承来的那点可怜的记忆里寻找一线生机。
最要紧的关窍自然是原身稀里糊涂参与的这场行动。
“中秋前夕,天子狩于禁苑,皇太子、诸王侍猎,羽林列围。”
中秋节将近,皇帝想放松下身心,带着老婆、儿女们到北边的皇家禁苑打猎,还带走了最精锐的羽林军。
不知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秋狝期间,竟有一支胡人骑兵队千里奇袭越过州郡直接打到了都城,还一度冲破了南衙府兵的防御。
与此同时,在禁苑的皇族也遭到了小队胡人的刺杀。
本来在羽林军的护卫下,众人还是很安全的,偏偏这日,太子与太子妃夫妻二人轻车简从,游览山景,自然遭到了胡兵的伏击,情势危急!
……
明面上,事情就是如此了。
接下来本该是太子遇刺身亡,将士们杀回长安为储君报仇,天子为稳固国本另立新储,等等一系列的情节。
可局势的发展完全出乎了原身长孙简的意料。
她按照李慎的指示,用了一个李元祁绝难拒绝的理由将他约到了禁苑最南端的显德山,车不过一乘,随行不过数人。
胡人出现的时候她按照约定躲去车底,可李元祁的随从虽少却各个精悍,胡人士兵一时间难以近身。
半刻钟之后,更是有大队东宫卫率从山底包了上来。
最令她想不到的是,一个胡人拉开强弓,一箭射进了她的胸口。
文简现在略一动,便能感受到胸前那处箭伤带来的剧烈痛楚。
看起来,是长孙简被李慎摆了一道,利用完了就灭口。
而李慎又被李元祁摆了一道,将计就计,借着李慎的局,除掉李慎的棋子。
文简本来柔而润的嗓音冲破喉间那枚扳指的阻滞发出来时,已变得微弱而嘶哑:
“齐王……勾结外邦……害我……”
这个状态下,说话太困难了。
她觉得自己很可能马上就会因为缺氧而晕厥过去,只能用最简短的话给齐王扣上一顶大帽子,向李元祁表明自己已经转变立场和他站在一条船上了。
李元祁眉端微动,可手劲却丝毫没有松下来。
文简也再难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扯腰间所佩的谷圭。
那是太子大婚礼信,代表着她储妃的这个身份是皇家盖章认证的,比婚书的法律效力还要高得多。
文简要告诉他,以后她只是他的太子妃,而非什么亲王的情人。或许看到玉佩,还能唤醒这男人的一点同情心和人性?俗话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么。
可话虽如此,文简心里着实没底,毕竟原身做得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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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步都是奔着要李元祁的命去的。
不过几息,视物开始不再清晰,意识也逐渐涣散,可那谷圭还被丝带连在腰间……
忽然,暖阁之外传来一片杂乱的见礼声,高副率的嗓音一直格外洪亮。
“见过齐王殿下。”
齐王,长孙简的情郎,李慎本尊。
他来了?
一道清越的男子声音随之响起:“太子殿下可好?”
内侍据实回禀,太子无恙。
那声音里登时染满喜悦:“那真是幸甚!劳公公通禀一声,就说本王带了些上好伤药来看太子和太子妃。”
内侍应声趋入堂中。
而文简也终于扯下了那枚白玉谷圭,却再也无力拿住,任凭其“当啷”一声滚落在楠木地板上。
李元祁垂下眼,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平静地听着内侍通传:
齐王请求入见。
短短几个弹指,于文简而言却长逾死与生之间的鸿沟天堑。
绝望间,颈上力道一松,那只手转而捡起了地上的谷圭,持在掌中。
空气猛地灌入喉管,文简忍不住剧烈地咳嗽着,呼吸着。
李元祁耐心地等她平复下来,方才开口道:“里通外国,罪同谋叛。你有证据?”
事实上,原身长孙简非但并无实证,甚至连李慎是否勾结外邦都不清楚。
或许她也曾有过一些的猜想,但并不想深究,她只想为了二人的未来努力,过程如何,手段如何,皆可不论。
但文简却不能这样说。
“大概在他的书房。我既已是太子妃,男女有妨,尊卑有别,很难接触到。”
这些年的职场生涯,早已将她模棱两可的太极话术打磨得炉火纯青。
她的手抚在颈项的压痕上,低着头,态度温顺,只是既没说一定有,也没说一定没有。
若为了活命咬定齐王府有证据,届时她拿不到,或者查清根本没有,那样文简会立刻失去李元祁的信任,重新回到今日的死局。
可若像她现在这样说辞含糊,则她的作用便在有与无之间,全看李元祁要怎样选——是现在就除掉她这个不稳定的因素,还是放她出去,钓出大鱼?
文简在赌。
刚才,生死一线,她赌李元祁能看懂她的投诚,并且接受她。
现在,她赌李元祁是个谋而后定的人,既然放开了她,便已经想好了她的用处,而不会反复无常,再对她动手。
室内一时静极。
只有内侍小心的声音传进来:“殿下?”
李元祁唇角向下微微一瞥,淡声道:“传。 ”
文简暗自松了口气,直到此刻她才觉得是真的重生了。
她打起委顿的精神,取过手边的锦帔,像是现代时系丝巾一样系在颈间,遮住红痕。
对于这位齐王殿下,文简虽然没见过,却并不陌生,原身长孙简的记忆绝大部分都是关于他的。
只是那记忆中的他有几分真,怕是只有齐王本人才知道了。
李元祁简单理了下赤黄色的常服袍角,静静看着她将锦帔在颈侧打了个不算好看的结,之后他才把手中的白玉谷圭重又佩在文简腰间,神情专注,甚至称得上温和。
“御赐礼信,太子妃该佩好才是。”
靴声橐橐,一名身量高大的男人步入堂中,转过屏风,第一眼便与文简视线相撞。
2. 行深步履冰
这位齐王生得同李元祁有一两分相像,眉目间的矜贵气度一脉相承。
只是和太子那种精致如琢、深藏不露的俊美不同,李慎的英俊是开阔而雍容的,顾盼之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张扬之气,即使与文简对视也毫不避讳。
文简被他灼热的目光一烫,却是别开了眼。
她才刚跳槽到太子这边,虽然时间有限,二人没来得及深谈,但起码已经确定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再见老东家,暂时还是要避个嫌的。
何况她也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面目应对齐王。
是演出身不由己的哀怨?见到情人的欣喜?重伤在身的忧虑?还是望他救她于牢笼的恳求?
既然拿捏不好,不如埋头当鹌鹑。
齐王脸上有阴鸷之色一闪而过,之后才缓缓收了目光,行了个略显敷衍的臣下之礼。
“臣弟闻讯,心焦如焚,特来请安。有失礼处,还请太子殿下赎罪,请嫂嫂海涵。”
他身着玄青色团窠纹箭袖锦袍,腰束革带,一身打扮干净利落,毫无冗饰,举手投足也尽是飒爽之气。
按制,这处宫室是太子妃在禁苑的居所,李慎这个小叔子不该来。
但秋狝期间规矩本就不如宫中严苛,再加上非常时期,“忧心储君”的旗号一打出来,旁人挑不出他的毛病。
“今太子殿下无恙,实乃宗社之福,臣弟不胜欣慰!”
他到底有多“欣慰”,别人无从得知,文简倒是很清楚。
她瞥眼又向他打量了一下,李慎的台词虽然恳切,神色里却总是有一丝藏不住的倨傲在。
这个人总是觉得自己出身、才具样样强过太子,从前的长孙简便很是喜欢他这份睥睨一切的自信和骄傲。
可究竟是自信还是自负,文简觉得也还难说。
李元祁端坐着受了他这一礼,平和的声线里有恰到好处的疲惫与疏离。
“劳烦四弟挂念,孤无事,只是太子妃伤势沉重,令人忧心。”
他面色沉静无波,但那份仿佛阅过千帆的从容和深不可测的威仪,恰似幽深潭水,反而盖过了齐王那份外放的锋芒。
李元祁顿住话锋,转而看向榻上的文简。
这张侧脸容色殊绝,文简却无暇细赏,她勉力撑起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诚恳真挚:
“我……”
刚才被忽略的箭创骤然被牵动,文简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中泛起一层生理性的水光,话语也是一滞。
李元祁和李慎同时蹙了下眉,其中情绪大概不全然相同,文简也没精力细究,她借着这片刻停顿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自称,也借着这泪水适时地抒情道:
“臣妾死生有命,只恐不能再侍奉殿下,为殿下去烦解劳。”
感受到李慎直勾勾的目光也正盯着自己,文简恍若未觉般继续道:
“幸托殿下洪福庇佑,留得残躯。往后……妾只愿常伴殿下左右,分忧万一。”
她声音很轻,因忍痛而有些微的发颤,却字字清晰落入二人耳中。
李慎压下眼中一点嘲弄,大概以为不过是糊弄李元祁的场面话。只是不知道长孙简今日何以这般温驯,许是那场动乱,那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冷箭着实是吓到她了。
他再度望向那张苍白孱弱的脸,心忖再见时应该好好安抚她一番。
李元祁却只是静静听着。
就在文简猜测他到底有没有听出自己的弦外之意的时候,他终于起身托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拉过锦垫让她安稳地倚好。
“别再说这些傻话,安心养伤,孤的身边不能没有你。”
他声音里那份不容错辨的怜惜,让李慎有一瞬间的窃喜。
从前他最遗憾的就是李元祁对长孙简的冷淡,而长孙简又不肯放下身段来邀宠,让她在东宫里行事没有那么自在。
或许这段时间没见,她终于开窍了,而这段共患难的经历说不定又刚好促进二人的感情……
同样高兴的还有文简,她轻舒了一口气,向李元祁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那笑意不似曾经的长孙简那样明媚鲜妍,也并非刻意为之的娇饰,而是如同大雪初霁时厚重云层中透出的一缕微光,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心照不宣的清醒,还有一分不可辨查的隐忍。
李慎不知为何,心里又忽地生出一阵说不出的烦躁感。
李元祁却是迎着文简的目光,向殿外道:“来人,传太医。太子妃醒了。”
李慎克制住心头的异样,回身门外自随从处取来一方礼盒,呈放在不远处的几案上。
“太子妃玉体为重,臣弟带了江南道名医秘制的金疮药,还有波斯胡商进献的苏合香丸,对伤势愈合有些裨益,望嫂嫂不要嫌弃,多少用上一些。”
文简眼帘低垂:“齐王殿下有心了,这两样东西都名贵非常,妾怎会嫌弃?只是如今伤重,用药用物不敢自专,一则需遵医嘱,二则……”
她又转向李元祁,声音很轻,目光也很轻。
“全凭殿下做主。”
李元祁面色未改,但从眼神能看出,还是有些意外,微笑道:
“四弟一片好意,待会同太医商量下就是了。”
文简仍旧不去看李慎,低声道:“臣妾知道了。”
去通传太医的内侍小跑着下去,旋即一列宫人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为首的司馔女官的托盘上端放一只越窑青瓷盏,后面的几名宫女各托着鎏金盘,上置琉璃碗,盛着糖渍樱桃、透花糍一类的蜜饯和果子。
这一行人眼睛都红红的,显然刚才大家以为她们的太子妃殿下已经薨逝了。
排在最后的那个小宫女大概哭得最厉害,一双眼睛肿得只剩两条窄缝,犹自从那缝中关切地看向文简。
文简一时间想不起这许多人的名字,但还是觉得心中一暖,朝她安抚性地笑了一下,那名小宫女顿时精神一振,欢欣鼓舞般努力将眼睛睁开了些。
其余人都目不斜视地低头干活,为首女官娴熟地向李慎奉上茶盏,李慎一扬手,不知怎的,那茶盏一歪,新沸的茶汤尽数撒在了他的袍子上。
那宫女登时吓得脸色擦白,伏跪下去急切道:“奴婢万死,请殿下赎罪!”
她是宫中的老人了,深知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若放在五皇子或者七皇子身上,说不定一句话就过去了。但这位齐王,可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这么一想,冷汗已顺着她额头滚了下来,颤抖着伸手想去擦拭。
李慎却避开她的手,把袍子一抖,取出方锦帕来自行擦着上面的水迹,沉声道:“如此毛手毛脚,怎堪伺候太子妃?她如今伤重,可禁不住起你们这样疏忽。”
宫女只是不住叩首,连说“万死”。
文简原本默默地看着热闹,她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人家姑娘都这么诚恳地道歉了,谁没有个失手的时候……
可忽然发觉李元祁和李慎二人的目光同时朝着自己投来,她才蓦地惊觉,自己现在是这里的主人,此间宫女犯了错,她要下令处置的!
婢女烫伤了情郎,若是从前的长孙简,该怎么办?
想来不会刻意偏袒。
可若真要罚,对着这个年轻姑娘,文简真是于心不忍。
她没敢犹豫太久,顿了片刻后严厉地道:“蠢材!烫伤了齐王殿下,又岂是你万死便能抵过的?来人,拖下去,待我容后重重责罚!”
那宫女面色一松,叩头应是,被人带了下去。
李慎继续自顾理着锦袍,仿佛之后文简要怎么发落人都和他没了关系,反而话头一转道:“伤害嫂嫂的那些贼人是什么来头,殿下可查到什么线索了?”
那场乱事虽是他一手布局,但现在扑朔迷离,搞得他竟也有诸多疑虑。若是能找个机会同长孙简单独面谈,自是最好不过。
李元祁摇了下头。
“都是死士,不过想来与进犯京师的突厥人脱不了干系。”
“这些忘恩负义的突厥狼子,其罪当诛!臣弟明日就奏请父皇,请他准我带一支兵杀回去,将那些狂徒碎尸万段!”
李慎的面上带了点痛心疾首。
李元祁抬手接过宫女新灌的错金暖瓶,亲自放入文简的锦被里,换下旧的,言辞和那暖瓶一样滴水不漏。
“四弟忠勇,孤心甚慰,不过听说崔擎已经带着左武卫军夺回了芳林门,父皇也已命独孤敬星夜回援。此事关系重大,你我更该谨守本职,一切遵父皇圣断就是。至于真凶——”
他微顿,续道:“自是跑不掉的。”
李慎的手指在下巴上轻捻了两下,还待再说,刚好太医背着药箱,在内侍的带领下疾步走了进来。
他便适时地道:“臣弟知道了。太医既来,臣弟不便打扰太子妃静养,先行告退。”
李元祁给太医让开位置,微一颔首以示准允。
李慎又道:“愿太子妃芳体早日痊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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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简听闻,抬头又再次对上他的目光,正好将李慎眼底未能完全掩饰的探究与疑虑瞧了个清楚。
她索性不再闪避,朝他笑了笑。
她唇色因失血而淡至近乎无色,长睫犹带潮意,这份憔悴非但未曾折损容颜,反而为她染上了一份动人心魄的脆弱与易碎感,整个人如同风雨之中的素白梨花,异常惹人怜惜。
李慎不自主地又看了一眼,心中只觉得这女子似乎有了些变化,但又说不上何处变了。
后退几步,他利落地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文简实在累了,由着太医来来回回地检视完,换过伤药,又下去开具药方,这才发现李元祁竟然还没走。
他姿态松弛地坐在案几前,就在李慎刚刚的位置,手中拿着一块锦帕,垂眼端详着。
直到众人退尽,房间里重又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才重看向她。
文简自觉或许应该坐起来,但她略微一动就浑身疼得厉害,干脆也不努力了,躺在床上道:“殿下辛苦了一日,也早些回去歇着吧,身体要紧。”
实则是,她太想睡觉了。
“不急。”
李元祁的语气的确是不急,慢悠悠道:“太子妃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文简觉得有些事情二人已是心照不宣,但既然领导要听详细汇报,她自当从头道来。于是她侧过身,对着李元祁郑重说道:
“殿下,齐王的事情想必你早已心中有数。”
在显德山,大批的东宫卫率来得那样快,显然早有布置,事先就在原地设伏。
李元祁不置可否,只道:“愿闻其详。”
文简对新身份已经适应了许多,面对他时也更从容,如实道:“我听信了齐王的话,昨日故意诓骗太子殿下说我父亲秘密回京,有要紧的事需与您密谈。父亲他担着前线的钱粮转运,若有什么差错,重则可能伤及国本,齐王他料定殿下必去不可。”
李元祁点了下头。
文简接着坦白:“而显德山偏僻,齐王派下胡人死士在那伏击,意在取殿下的性命。他这些年蓄养了许多的胡人死士,专做这种事。”
李元祁道:“可知养在何处?”
“这个臣妾确实不清楚,也没有见过,只是知道张中丞的死就和他有关。当时我与他在曲江池上……见面,有胡人下属向他回禀,他并未避讳我。”
文简观察着李元祁,对于二人的私会,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在最后才眉峰一挑:“张蕴主理御史台,担纲一应庶务,如此要员,他也敢动?”
这件事对当时的原身长孙简冲击同样很大,是以记忆深刻。
“是,齐王向来胆子极大。张中丞曾力主不接纳胡人难民,他的死顺理成章地被归到了胡人的头上。”
文简说着把主题又引回当下:“当日臣妾按照先前与他的计划躲在车下,没想到还是遭他灭口。胡人的强弓硬弩,若非穿过车轮时失了些准头,臣妾早已没命同殿下讲这些了。”
事实上,长孙简的确因为这一箭丢了性命。
此时文简仔细想来,射伤长孙简的人也未必真是齐王派遣的,好几方都有嫌疑,其中就包括眼前之人。
不过此刻,也只能推到齐王的头上。
她由衷地替长孙简叹了一声:“臣妾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有些事自是看得清了,他既如此绝情,妾只恨没有早早认清,竟还想着伙同他谋害殿下,实是万死难赎。”
想到自己一穿来就背了这么一口大锅,文简悲从中来,真情实感地流下泪来。
“唯望殿下看在我父兄为国血战,看在臣妾诚心悔过的份上,宽宥臣妾这一次。日后,妾定然一心辅佐太子,绝无二心。”
东宫里养着那么多闲人,也不差她一个,还是让她安安生生地混吃等死吧!
杀人未遂,还要对方原谅,这事放在从前,是文简听了想骂人的程度。
但刚才李元祁也想杀她来着,一来一去,勉强算是不亏欠他太多吧?
李元祁等了片刻,平淡道:“就这些?”
当然,你尚且不知道一些陈旧错事还是让它过去好了,文简肯定不会主动交代,于是又表了一番忠心,言辞恳切。
李元祁点了下头,起身似欲走。
文简以为终于能放松下身心好好睡上一觉了,神经都要松懈下来时,却见他向床榻边踱了几步,将手中锦帕轻飘飘地扔下来。
“此物,太子妃如何看?”
3. 敕令如山重
李元祁从来不是多话的性子,长孙简不主动道明,他本不会问。
但今日不知何故,就是很想听听她会怎样说。
是以重又折回,将那锦帕丢在床畔。
文简已猜到那应该是李慎落下的,她捡起来,抬手在眼前仔细看过。
是一方月蓝色的锦帕,绣着精致的卷草纹样,角落处还有几行诗。
文简低声念道:
“八面秋声动京城,
月明仙阁玉箫清。
十洲烟水迎鸾凤,
一棹天风伴鹤旌。
蓬岛云霞裁作赋,
莱丘松柏拟同程。
候人共赏流霞晚,
卿来何须问姓名。”
她穿来的这个朝代,时人喜爱吟诗,受过点教育的,无论男女都会写上两句。
锦帕上绣诗句,也很正常。
文简看不出什么门道,她实在疲惫,只想尽快了结这些事,快进至睡眠时间!
“许是齐王刚才擦拭衣袍落的,臣妾绝不会私留,这就遣人送还回去!”
恰好一队宫女捧着药碗、漱口杯盂、蜜饯等物进来,文简道:“来人,齐王殿下遗落了锦帕,去寻两个妥帖的内侍送回去。”
有宫女低声应喏,伸出双手去接。
李元祁微眯了下眼,笑道:“既如此,太子妃早些安歇。”
这句话文简等了一晚上,几乎立刻就要沉入黑甜乡里去。
锦帕从她手中被宫女接过,帕角自那宫女指缘垂下,只能只露出每行诗文的首字。
文简本已要阖上的眼睛猛然又睁开,起身从那宫女手中将锦帕抽回,仔细地再审视了一遍。
她也顾不上新包好的箭创,慌乱地从床榻上下来,拜伏在地,急道:“太子殿下!”
一屋子的宫女见她如此,霎时也跟着跪了一地。
李元祁本已举步欲出,闻声驻足,侧首道:“太子妃还有话说?”
文简伤处剧痛难当,几乎撑不住身体,摇晃了一下。
那名眼睛肿肿的小宫女急忙膝行到她身边,将她扶住。
定了定心神,文简托起那方锦帕道:“这……这是一首藏头诗,齐王他约臣妾八月十一当晚在蓬莱山下相会。臣妾刚才心神恍惚,未曾留意,并非有意欺瞒殿下!”
李元祁只道:“原来如此。”
文简不知他是说“原来诗意如此”,还是“原来你刚才未曾留意”,她只是恭敬地垂着头,将锦帕当成烫手山芋般高高托起,呈给他。
心中连道:好险,这一晚上的基本盘险些崩在这种小疏忽上。
听到李元祁又问:“太子妃打算如何?”
文简打算躺平,可她说了算么?
她道:“殿下想让臣妾如何,臣妾便如何。”
此时远在禁苑,兵荒马乱,时局不定,她这个太子妃的死与生都在他李元祁一念之间。
他能让她“吉人天佑,死中得活”,也能让她“重伤不治,溘然长逝”。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
李元祁没有让她起来,返身回来端坐椅中,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上月末,太子妃在云韶苑偶遇李侍郎,闲谈之间曾无意问及,淮南道盐铁转运使一职,东宫举荐了谁。”
长孙简背上倏地浮起一层薄汗,只因那不是“闲谈”,也不是“无意”。
这个李元祁,对她的一举一动竟掌握得这般清楚。
“那实是齐王有意叫妾打探的。李侍郎之父与家父是故交,与臣妾有些渊源,只是他谨守礼法,只同臣妾寒暄了几句,什么都不曾说。”
谎话说不下去,不如坦白从宽。
李元祁却并不在意这些,反而道:“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所荐者,是度支员外郎刘琰。”
这是可以听的吗?
文简精神萎靡,暂时还没捋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但她明白,既然齐王让她多方打探,那么此事在公之于众之前,自是不该为人所知的机密。
李元祁现在说出来的意思是?
她抬头,迟疑道:“太子殿下是想让臣妾……把这个……告诉他?”
李元祁温和地道:“不错,我需要齐王知道此事,又不能另他生疑。或许……”
他伸手在文简手中托着的锦帕上轻轻一点。
“这是个机会。”
文简考虑片刻道:“‘八月十一,蓬莱候卿’,臣妾当如锦帕中所言,前去赴约,稳住齐王,并且伺机向他透露出打探来的这个消息,让他相信。”
李元祁目露赞许,关切道:“太子妃还有伤在身,快请起。”
文简暗想:你早怎么不让我起来!
面上恭敬柔顺依旧:“谢殿下挂怀。”
她攥起锦帕,扶着床榻起身,许是由于失血过多,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又是那名小宫女第一时间冲过来搀住她。
文简撑着她跌坐回床中,缓了好一阵才道:“刚才臣妾见到齐王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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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他已对妾生疑,只怕这次会面不会太过顺利。”
赴约一事,势在必行,去肯定是要去的。文简能在李元祁手里活下来,价值就在于她和齐王的这段私情。
只是,为上司办事,默默付出可不是文简的风格。
她可以全力以赴,努力做事,但她的付出必须要被人看到,她要让李元祁知道此行不易。
李元祁凝视着她,缓缓道:“太子妃辛劳,我会尽快着人接你回东宫安稳养伤。”
这便是准她回宫的意思了?
一旦回到皇城,李元祁再想动她可没这么容易,文简的处境会比现在好过得多。
她在床榻上向李元祁微微低头,行了个简略的福礼,既表示“成交”,也顺便送客。
接下来她要考虑的,就是再见李慎时,该怎么说怎么做了。
文简捏了捏手中那方锦帕,实则她也很想知道李慎见到她会说些什么。
只有亲见了李慎的反应和态度,她才好猜测那个灭口之人到底是不是他派出的,他究竟想让她死,还是想继续这层关系。
唯盼李慎不会一照面就刀兵相向,只要让她说话,文简相信总有办法消除他的隔阂与猜忌,事在人为嘛!
她虽然暂时向李元祁示好,却绝不会全然倚仗他。
就在刚才,这人还差点掐死她呢!
狡兔尚有三窟,文简觉得自己最少得留出两条生路来!齐王,就是她的另外一条路!
从思绪中回神,才发现对面的李元祁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反而靠上椅背,微笑道:“孤尚有一事,要劳太子妃相助。”
虽然穿来的时间不长,但文简也已发现了一个规律。
李元祁每次自称“孤”时,总有其目的性在里面。
要么想要拉远与对方的距离,要么想对对方施压。
这句话一出来,她便知道,接下来他让自己办的事绝对没那么容易!
她犹豫片刻,还是道:“殿下请讲。”
李元祁道:“方才太子妃说齐王的书房里或有他通敌之证,便请爱妃将其找到,带回来。”
文简:?
她怔了一阵,才抬眼看他。
这句话听在文简耳中,既像是九头虫对奔波霸说“你去将孙悟空除掉。”又像是她前领导对她说“你去找刘亦菲来给我们公司做个代言。”
你干脆让我干掉皇帝,扶你登基得了!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还是文简先开了口。
4.强抬倦眼斥宫娥
“殿下想必也知道这件事是十分棘手的。但承蒙殿下宽厚,臣妾为了报答您,就算再难,也愿意一试。”
“只是,眼下时局不定,齐王的想法也尚不清楚,臣妾觉得还是该等回到西京之后再妥善安排,从容布置,这样才能不办砸殿下的差遣,更好地为您分忧。”
文简微侧着脸,始终低着眉温言软语,直到讲完才抬起水雾迷蒙的沉静眸子,幽幽地望过去。
根据她的经验,“拖”字诀往往能解决职场中的许多难事!
自己可没说不替他李元祁去办,只是什么时候能安排妥善,什么时候时机成熟,却要另行讨论了。
“孤自然不会强人所难。太子妃也累了,歇息吧。”
李元祁非但没有继续要求,反而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起身穿过跪伏着的仆婢,一刻也不多耽地径自离开了她的寝殿。
文简维持着恭敬的姿态目送他离去。
直到对方一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她才长出了口气。随即端起那碗凉了的苦药汤,咕咚咚地一饮而尽,又迅速钻入锦被中,一串动作之利索差点将身旁的几名宫女都看傻了眼,其中一个竟还掉了两滴眼泪,口中念叨着:“娘娘您真是……长大了。”
这宫女文简有点印象,名唤春暄,是从前在长孙府里就跟着原身的。
以往这等难闻的苦药汤,长孙简都是要几人合力劝了又劝才勉强入口。
可文简那些年和疾病共生缠斗,过得艰难无比,深知活着不易。只要能好好活,别说一碗药,便是再多十倍她也一样药到碗干,甘之如饴。
许是身子着实虚弱,一合上眼文简便沉沉睡去。
梦中却仍有记忆纷扰繁杂,不得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文简被一阵嘈杂的骚乱声惊了起来,睁眼便看见殿外火光幢幢,人影闪动。
这具身体刚刚经历了生死大劫,下意识地微微颤抖,文简稳住心神,向值守的宫女春暄问:“怎么回事?”
待春暄出门去看,她忍着伤痛起身下床,趿上软底丝履,顺手取了桌上的烛台握在手中,藏于身后。
很快,春暄惊慌失措地推开殿门道:“娘娘不好了!……啊!”
只见她哀叫一声,已被一名健壮的仆妇拧着手臂拖了出去。
来人既不是胡人,也不是禁军,文简心中反倒安定了些许,放下烛台沉着脸走出去。
院中已乱做一团,所有在她手下伺候的宫娥、内侍,包括刚被拽走的春暄、撒了李慎一身茶汤的春晓,还有那个双眼红肿的小宫女,全都被缚住双手,拘在一处。
在她们周围看管的有些粗壮妇人,更多的是陌生的内侍宦官。
院子当中站立着一名深青色襦裙的宫娥,她挽着青碧色的披帛,高髻上簪着花树宝钿,即使是深夜,也依旧妆容齐整。见到文简后,她屈身行礼,板板正正地道:“参见太子妃殿下。”
其他仆妇宦官也都一并屈膝下去。
“深更半夜,谁准你们到我这来胡乱拿人?”
文简不记得这名宫女是谁,但看周围仆婢的服色都是东宫的人。
她并未回应宫女的礼数,只是语气冷而沉地问着,事实上,她被人无故吵醒,不仅语气差,心情也正差极了。
许是要下雨,夜风裹着寒潮之意吹过来。她只穿了一件杏黄色的缭绫衬裙,冷得直想打颤,可也只能舒展脊背扬起下颌,撑起一副不容冒犯的威仪模样。
“回殿下问,云韶苑这边的下人们,手脚毛躁、伺候不利,奉上命一并拿了,即时论罪责依规惩处。”
那未得文简准许,便一直半蹲着身子,礼数维持得一丝不苟,说出来的话却是冷漠又敷衍。
文简素来讨厌这样看似公事公办实则步步紧逼的态度,斥道:“放肆!他们伺候得好与坏是本妃说了算,要罚也是我来罚,几时轮得到你们动手?”
那宫女仍是那般腔调,背也挺得越发直:
“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奴婢也只是奉令行事,还请太子妃别为难奴婢们。”
文简顿了好一会没说话。
太子是东宫之主,他当然有权处置所有的仆役。只是这样大张旗鼓地动她宫里的人,面子上终究不太好看。
文简刚穿过来,倒不在意什么脸面。想来长孙简从前在东宫的境遇也不怎么样,否则青衣宫女也不敢这个态度对她说话。
只是不知那些小宫女会被怎么处置?深宫里的那些责罚,无论哪一种,在文简看来都有些不人道。
春暄等人皆哀哀切切地望过来,眼中有乞求也有信任,似是相信她这个女主人一定会救她们。
而那青衣宫女仍旧昂着头,静待着她的妥协。
李元祁有没有趁机敲打她的意思,文简不得而知。但她知道,只要她此时去找他,应下他刚才那个要求,就能立刻改变这些宫人的处境。
只是……那件事,她能办到吗?
片刻之后,文简冷声开口:“来人,服侍本妃更衣,去见太子殿下。”
满院的人情态各不相同,她手下的宫女内侍们一个个面露希冀之色,几名贴身的宫女更是想要挣脱身旁宦官的钳制过来伺候她。
而派过来的那些人却是只等那青衣宫女的示下,更有许多人都露出一副瞧热闹的表情。
青衣宫女却是皱起眉,迟迟没有动作。
文简忍着初秋冷风,强压下立刻退回温暖内室的冲动,缓缓地道:“怎么,太子殿下有令不准本妃去见他?还是不准本妃唤人服侍我更衣?”
青衣宫女被她问她略垂了头,沉默一瞬,只能应道:“不曾。”
文简不想再多费口舌,向宫女聚集处道:“春暄。”
春暄立刻横着眉推开身边宦官,走向那青衣宫女面前,将被绑着的双手向前一伸道:“劳张掌书动动贵手,帮奴婢松绑,奴婢要侍奉娘娘更衣了。”
文简不用问也能猜到,二人平日里大约也是不怎么对付的。
那掌书宫女非但没解,反而向身后一名内侍扬手示意,不顾春暄的愤怒又将她给扯了回去。
文简两道柳眉一扬,这次是真的动了气:“大胆宫婢,是真觉得本妃罚不得你?”
青衣宫女又再屈身下去,福礼道:“奴婢怎敢,只是这次却是太子殿下特意吩咐过的,说太子妃贴身的几个宫女涉重大机宜,需小心看管。”
仍是那副硬得油盐不进的态度,文简却又无话可说。
她还没猜透李元祁这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只好向那红肿眼睛的小宫女一指,说道:“你,过来。”
青衣宫女瞥了小宫女的服色一眼,犹豫了一下。
文简当即冷笑道:“这等宫女也不准放的话,那就由你进来服侍本妃好了!”
青衣宫女垂头应了声“岂敢”,示意内侍解了小宫女的绳子。
文简也不再多等,转身回了房,只留下个傲然的背影。
实则一进内室她便钻入锦被中,怀抱暖瓶好一阵抖,才将将驱散了些寒意。
殿门轻响,小宫女疾步赶了进来,唤道:“娘娘!”
文简现在连人也认不齐,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贴身服侍的宫女,况且她还需要有人从旁指点一些,便招呼她过来道:“我受的伤不轻,昏迷了这么久,醒过来时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那小宫女闻言,仍肿着的眼睛一红,又要哭了,痛惜万分地道:“娘子你真是受苦了。”
一急之下把从前长孙简未出阁时的称呼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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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了出来,可见也是府里带过来的旧人了。
文简反倒要安慰她道:“现在已好多了,只是你……”
“奴婢是夏萤啊,娘娘不记得了?”小宫女半是心疼半是委屈。
文简道:“想起来了,眼下咱们得赶紧换身衣服去找太子,把我最暖和的那套拿出来。”
夏萤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还爱哭了点,但干起活来却十分麻利,不一会就捧来一套衣服伺候她换上。
文简习惯自己动手,但此时胸前箭伤疼得厉害,再加上不熟悉这些繁复的衣饰,只能靠她的帮助,先穿上了一件满绣红叶纹的诃子裙。
看着自己露在外面的大半个胸脯,文简有些怀疑夏萤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好在很快夏萤又给她披上了一件双面绒缎的广袖衫,遮住了大片肌肤和裹缠的绷带,也瞬间暖和了许多。
当夏萤伸手要取下她脖子上的锦帔时,文简抬手,轻轻拦下了。
“就这样吧,走。”
她举步要走,却被夏萤拉住,又按在妆台前坐下。
“娘娘,头发还没梳呢。”
文简道:“头发就不必了吧,如有帷帽,最好给我……”
“要梳的,娘娘!去见太子,这般模样怎么行?奴婢梳头的手艺不如春漪姐姐好,不过此时也只好请娘娘将就一下了。”
夏萤说着将她脑后的发辫小心地拆开。
而文简也终于借此机会,见到了自己现在的这张脸。
果不其然,与她前世有着一般无二的容貌,只是因为失血和虚弱而更显尖俏苍白,虽多了一分娇柔,可少了她那份气血充足、精神奕奕的活力,便也同时失去了那份逼人的艳光。
文简的长相是优雅而知性的,配上她那双时时沉静的眸子,美得内敛不张扬,可却如醇酒般后劲十足。
那韵味随着目光流连丝丝缕缕渗入人心,即使分别日久,仍能让人在许多个瞬间怦然想起,带来悠长的悸动。
这份美在前世让她获得过一些便捷,但更多的却是麻烦,以至于文简后来常年戴着全框的眼睛,梳着平凡的低马尾。
这一世,却又不知道它会带来福气还是灾厄了。
有这样一张天生写着“聪慧”二字的容貌,也难怪当今圣上指婚后,看到长孙简的第一眼便龙颜大悦,笑着赞了句“真我儿妇也”。
可,长孙简她聪明么?
文简想了想,觉得实在不能以她这个现代人的标尺去丈量原身的对与错。
她承认自己是个只想苟命的俗人,她所求“聪明的一生”便是该好好搞钱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可长孙简她是被重重礼教囿于深闺中的女子,她在铁桶般的禁锢中仍能为了爱情孤注一掷,豁出性命去搏一把,本身已是极大的睿智,更兼有着石破天惊的勇毅。
虽然她有些做法文简实在不能认同,但平心而论,很佩服她。
“娘娘,好了!”
沉思间,夏萤已经将她一头长发重新编挽好,并没有梳成正式的发髻,反而是将秀发堆向一侧,结了个松散又慵懒的垂髻,点缀了两枚小小的珍珠发针。然后又故意挑松了鬓角,垂下几缕微卷的发丝,看似随意,实则俱是精心打整。
之后她才满意地端详着,说道:“娘娘,您可真美呀,只要您肯向太子殿下服服软,保证什么要求他都答应您。”
文简回神望向镜中,好像没发现什么不同,整个人却平添了一段浑然天成的风流韵致。
她微微一怔,从前费心遮掩的容貌,如今也成了她的一张牌么?只是她和李元祁之间的这一局,又哪里有这张牌的用武之地?
没有时间给文简放任自己的思绪,她很快起身,扶着夏萤的手稳步踏出殿门。
5.檐声不解踌躇苦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沥沥地落在院中,青衣的掌书宫女怕淋湿妆面,早已自行退至廊下避雨。
而文简手下的一众宫人则都在雨中瑟缩颤栗。
夏萤匆匆折返回去给文简取伞。
文简看了眼几名微微发抖的宫女,不由得蹙眉向掌书道:“秋夜寒凉,怎能还叫人在院中沐雨站着?”
掌书宫女屈身一礼道:“太子殿下既将这些人交予奴婢看管,如何处置自是奴婢分内之事。”
文简闻言,反而笑道:“也好,她们若是淋病了,本妃刚好向太子殿下讨个人情,把张掌书要过来本妃近前伺候。毕竟你办事也还算妥帖,深合本妃心意。”
掌书宫女面色变了变。太子殿下今日动了太子妃手下这么多的人,任谁都知道是有些过分了,日后她若真以宫女病了为由出言讨要,为了安抚也好、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也好,太子说不定真的会把自己派过去。
尽管再不愿,掌书还是躬身道:“奴婢自是知道分寸,本也要将人送至柴房看管的。”
文简目的达到微微一笑,目视前方不再说话。
夏萤这时取了一柄紫金色的油绸伞来撑在她头上,悄悄地向张掌书撇了撇嘴,便扶着文简走入细密的雨帘中。
下了几阶台阶后,夏萤才小声道:“这个张版宣,最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娘娘可别放在心上,你有伤,不能动气。”
文简没听清:“她叫什么宣?”
夏萤道:“奴婢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她是咱们东宫的掌书女官,连太子殿下也只叫她掌书。只是春暄姐姐她们私下都叫她张版宣,据说是因为当年先皇后把她派到太子身边的时候夸她仪态高洁,像是玉版宣,奴婢听人说那是一种很高级的宣纸。”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她总是时时刻刻端着架子,高人一等似的,还真把自己当成玉版宣了。”
“既如此,她将来是要侍奉太子,做东宫内官的,与旁人有些不同也正常。”
文简回望了一下廊下站得端正的人影。睡过一觉后她的记忆又多了一些,其中就包括着这位太子殿下的出身、经历,乃至后宫中那些杂七杂八错综复杂的关系。
先皇后往太子宫里塞的人,显然是存着让太子收为妾室的意思。
夏萤“嘁”了一声:“她不过是仗着个太子殿下近侍的身份才敢这么目中无人的,连娘娘你她也常敢顶撞。真要是封了内官她也就牛到头儿了。”
两个人随口闲谈,冒雨而出。
云韶苑坐落在禁苑东南隅,据称是先帝为一位酷爱音律的宠妃所修建,飞檐下终年悬挂玉片风铃,风过时响如韶乐。
如今风铃早已撤去,只余精巧的九曲回廊与依水而筑的亭台,在雨中静默如画。
此处虽不及太子妃在东宫的寝殿大,却自有一番别致清幽。
本来在禁苑中,太子和太子妃该住在一处,可李元祁以夜间批阅奏折不喜有扰为名,把她遣到了这里。
眼见着文简二人就要走出垂花门,忽自两侧探出两支寒森森的长戟来,“锵”地一声在文简面前交叉,拦住了去路。
夏萤自觉该担起护卫自家娘娘的责任,大声道:“放肆,太子妃殿下在此,你们也敢拦!”
两名身着札甲的武官肃立两侧,身形如松,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意思。
“末将等参见太子妃殿下,奉上命,不能让殿下出去。职责在身,请殿下赎罪,即刻返回殿内。”
夏萤急道:“你们定是弄错了,太子殿下肯定是让你们保护娘娘的。”
军令哪里会有弄错的。文简心道:这是把她软禁了?李元祁这个狗男人,到底是让她去找他,还是不让她去?
她在原地犹豫了两秒,温声问道:“你们的长官是谁?本妃要见他。”
“萧副率巡视云韶苑,即刻便回,请殿下稍候。”
文简立于门檐下,撑着廊柱稍歇,望着雨雾迷蒙的禁苑,不多时,果然一队精锐甲士从黑暗夜色中行来。
为首的是一位身披玄甲、神色冷冽的年轻将领,他未戴头盔,任由雨滴顺着他紧绷的脸颊轮廓流下来。
看到文简,那人明显一怔,片刻后疾走几步至垂花门前躬身行礼。
“臣萧驰朔参见太子妃殿下,殿下千岁。”
原身的父兄都是军旅出身,因此对军中职级很是熟悉,文简瞥了眼他深紫色的甲绦,便知此人军阶不低。
她道:“萧将军请起。本妃想起些要紧事需面见太子,让你的人退下吧。”
萧驰朔起身,语气坚定:“末将万死!然太子殿下有严令:命臣宿卫云韶苑,为保殿下万全,没有他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
“任何人”三个字被他着重说出来,清晰地压过了雨声。
“萧将军,本妃此刻要去见的正是太子本人,见了他自然有手谕给你。你既要护我万全,那随行护卫好了。”
话虽如此,但文简知道这样的说辞定是难以说服他的。
可院中的姑娘们还在等她,张掌书等人也在等着……等看她的好戏。
果然,萧驰朔的身形在雨中纹丝不动:“恕末将难以从命。”
文简向前踏了两步:“若本妃硬要过去呢?”
二人距离拉近,萧驰朔不得不退了两步,沉默了片刻道:“殿下若强要出门,便是陷臣于不忠不义之地,末将……”
他似乎不知道后续该怎么说,只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抬眼看过来,那一瞬间似乎有冷锐的杀气自他身周外放出来,隔着雨幕,依然让文简头皮一紧。
但她却再进了一步,仍是用着温软的声音说道:“萧将军,本妃与太子是当今圣上指婚,陛下亲旨,要我二人鸾凤和鸣、白头永偕、以奉宗庙、以安社稷。圣旨命我们夫妻恩爱,你却在这里阻拦我去见我的丈夫,是想让我夫妻离心么?”
萧驰朔实在没想到她会扯到这方面去,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回答。
他肌肤偏向于麦色,铠甲被雨水打湿呈现深沉的质感,五官也冷峻,可这一瞬间的错愕呆滞却把他整个人身上寒意驱散了许多,让他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文简便趁势道:“试问一个妻子深夜去见丈夫,不过想要红袖添香、温存片刻,又能有什么值得将军动刀阻拦的?你挑拨我这个主母和太子殿下的夫妻情分,才是真正的不仁不义!”
萧驰朔按着刀柄的指节发白,说又说不过她,更不敢与她目光相接,只低声道:“末将……岂敢。”
文简见好就收,敛去咄咄逼人的态度:“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萧将军送我去见太子,若到了凝熙殿,太子殿下仍不肯见我,本妃绝无二话,即刻就跟着萧将军回来!”
“如此,既全了我们夫妻情意,又没辜负太子军令,如何?”
见他面上仍有犹豫之色,文简语气一转,冷哼道:“若将军不同意,来日本妃面奏圣上时,就说你萧驰朔传言,称太子要软禁陛下亲封的太子妃……”
甲胄轻响,萧驰朔躬身行礼道:“末将护送太子妃去凝熙殿。”
文简微笑点头,客气地道:“有劳萧将军。”
不过一个晚上,她这个太子妃装得越来越像模像样,竟然还学会“仗势欺人”了。文简自己也忍不住暗自苦笑。
当下,萧驰朔亲自提着明角灯走在前面,月亮完全被乌云遮蔽,文简二人跟随雨幕中辟出的那一小片光明,沿着池塘转入林间御道。
夏萤一手扶着文简,一手将沉重宽大的油绸伞全打在她的头上,一路确保着伞沿滴下的水珠不会淋到她的身体。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她却浑然不觉。
文简往旁侧让了一下,轻声道:“你也进来。”
夏萤的眼眶又红了一瞬:“奴婢身子结实,淋上一夜也不要紧。娘娘您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可不敢再受了寒。”
萧驰朔微微侧了下头,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
纵是夏萤遮得再严实,总有细碎的雨星吹落在文简脸上,让她困顿渐去,神思越发清明。
远远地已能看到凝熙殿那一片的屋宇轮廓,殿外灯火逐渐清晰,文简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萧驰朔道:“末将前去通禀。”
文简却唤住他:“将军且慢。”
夏萤见她轻按着额角,关切地道:“娘娘可是又不舒服了?咱们快去见太子殿下吧?也能避雨。”
文简摇了下头。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
那段记忆她也辨不出是哪一年,只知道是夏衫轻薄的时节,长孙简和李慎在私会,天高气清,二人并辔而驰,行到无人处,李慎的坐骑踩到兽夹,险些将他掀下马来。
他当即跳下马背,抽出横刀一刀斩断了马颈。
当时的长孙简完全沉浸在爱人一刀斩马的英武之中,更是因为回程时的同乘而心动不已。
可文简这时候想起这件事来,唯一清晰的却只有李慎当时的话:“有一便有二,此马不过略受伤痛便背了主,即使再名贵再难得,也只好一刀杀了。越是要紧之物,若不能完全掌控,越要亲手毁去。”
她来找李元祁,是想同他谈条件的,她帮他取回李慎通敌的证据,作为交换,保住手下那群宫女不被责罚处置。
原本她打算寻个机会在李慎书房里找一找,找到最好,找不到也没办法,最坏的情况是被李慎发现,大不了二人决裂,她就专心当她的太子妃。
此时才骤然惊醒,若当真被李慎察觉,怕是绝不会轻飘飘的决裂了事,李慎当时对她说的那番话里,必然暗含着警告之意,只是沉浸在恋爱中的长孙简没有注意。
凄厉的马嘶犹在耳边,一旦失手,说不定那匹马的结局,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文简这个人,若看见有人落水,绝对会积极找棍子杆子营救,但若要她赌上自己的性命跳下水去救?她……会吗?
“本妃就是忽然有些想殿下了,既见到凝熙殿的灯火,便已心安。殿下想必也已经歇下,还是不去打扰他了。”
文简驻足雨中,只觉得周身发冷,悄立良久终是道:“我们回吧,萧将军。”
萧驰朔不明所以,但他乐得文简改变主意肯回去,当下点头,默不作声地又护送她们回返。
夏萤却急道:“可是娘娘……”
文简摆了下手:“回去先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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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个张掌书,有没有什么爱好?”
与其去李慎府上冒险,不如回去试试,能不能对张掌书威逼利诱一下。
“她那人,又臭又硬的没听说过有什么爱好。或许,喜爱上妆?毕竟从前也有人叫她夜妆娘子来着。”
夏萤有些说不准。
文简暗自思忖着,准备回去在妆奁里找些名贵的眉黛胭脂什么的。
很快又回到了云韶苑,萧驰朔退至门侧,躬身让文简入内。
文简随口同他客气了一句。
短短一刻钟便重返此处,想起张掌书那张冷脸,她还是觉得头大。
院中果然已经没有人在了,向檐下新换上的内侍一打听,才知道都被关去了后院的空厢房里。
文简和夏萤一起找到后院,那间厢房门锁着,外头只守着几个婆子,向文简行过礼,便有人慌张地溜走了。
一定是去找张掌书报信,文简也不以为意,只想着该怎样安抚一下众人才好。
她本想进去,靠近房门时却听到厢房内传来对话声。
其中一人道:“春晓姐姐,我身子暖了,这衣裳你来穿一会儿。”
春晓回道:“你穿吧,我这衫子干了许多,能撑住。”
“可你都发抖了……”
另有一道凉薄的尖细声音插进来道:“这就受不住了?宫正司和掖庭狱,哪的寒气不比这里难熬多了。”
是一名宦官。
先前那宫女反唇道:“就你惯会阴阳怪气,往常伺候我们娘娘的时候就不尽心,且看今日娘娘管不管你们!”
春晓低声道:“夏宜,别多话。”
那宦官却道:“指望娘娘相救?我看她自身都难保,你们不如趁着没受刑法赶紧睡个好觉,说不定梦里就被救出去了。至于我们,也不劳娘娘费心,烫着齐王殿下又没我们几个的事,同宫里说明白,自然就将我们放了。”
夏宜气道:“娘娘是御封的太子妃,你这乌鸦嘴,说什么难保不难保的!”
宦官却嗤笑道:“是太子妃不假,可自大婚以来,咱们太子爷在她的殿里住过一晚上吗?你们心里也都明镜似的,不承认罢了。本来咱们哥几个也都把去处筹谋好了,正好赶上这个机会,往后啊,也就不同路了,你们入你们的宫正司,我们奔我们的新差事。”
这话一出,连春晓也忍不住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平日娘娘对你们的好你们是一点也不念及,出了事就想撇清关系!今天的错事是我一人所为,我绝不连累姐妹们,请宫正司重重罚我就是了,更不会拖累娘娘。”
宦官道:“想的倒挺圆满,可这宫里的事又哪是你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我看呐,你们、连着娘娘,……哼。”
他不清不楚地哼了一声,又有几人轻声附和。
文简听出来,大概是原身随嫁过来的宫女同宫里派给她的人产生了分歧。
夏萤也恨声道:“这个杨兴,平日里在您面前跟个哈巴狗一样没少讨赏,背地里却是这幅嘴脸!娘娘,你可得重重罚他!”
可文简觉得他说的确是实情,她这个太子妃的处境的确不怎么样。
又听到里面的夏宜道:“春晓姐姐,六年前我刚入府,打碎了东西,就是你替我挨了板子,这次我长大了,换我守着你,我替你受罚。”
又有宦官冷言冷语道:“你当打几板子就完了?这种事可大可小,全看上头的意思。往重里说,判你们个‘谋害皇嗣’都有可能,那是什么罪?你有几个脑袋够替别人砍的?你们娘娘若是执意维护,说不准也要一并受罚。”
有几个小宫女吓得低声地啜泣起来。
春暄忽然开口道:“都闭嘴。若要罚,自然我们这一班当值的一起领罚,大家认了就是。只是娘娘已经去求太子殿下了,若因为我们惹太子殿下不高兴可怎么好?该怎么给娘娘传话,让她别为咱们再费心才行?得想个法子!”
夏萤在房间外听得愣愣的,忽然转回来向着文简道:“娘娘,咱们回去歇着吧。”
文简见她虽然这么说,可眼睛早已又红了,泪水一串串落下来,湿透的衣衫下,整个人都在风里微微颤抖。
有风忽起,裹挟着雨丝拂过文简的裙裾,又卷着落叶飞出高墙之外,似乎成了此间唯一自由的东西。
文简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她这个人……大学时熬得住原野生活的艰辛困苦,工作时忍得了极品领导的搓磨刁难,可这种大女人偏偏受不住那些纯情温情的东西。
不等她开口,张掌书那冷硬的嗓音已传了过来:“太子妃回来得这般快,是没出去呢?还是殿下根本就不愿见您呢?”
文简默然片刻,淡淡道:“本妃忘了东西,回来拿,张掌书这也要过问么?”
张掌书道:“奴婢自是过问不着太子妃的事,只是不知道太子妃忘了什么,可要奴婢差人帮您找一找?”
这话很是气人,可却是事实,毕竟文简身边能用的现在就剩下一个夏萤了,实在有点可怜。
她也毫不客气,当即吩咐道:“好啊,就请张掌书派人找一碗热腾腾的人参乳鸽汤,用食盒盛好了给本妃拿来。务必要炖得入味,毕竟本妃是要呈给太子殿下的。”
6.投我荆棘报以针
张掌书没料到她是这样“没有骨气”的人,可话是自己说出去的,只好派了人,深更半夜地替她去做什么人参乳鸽汤。
放在平时,她大概还要再说:奴婢斗胆问一句,太子妃又要送汤可是得了殿下准允?
可今日的太子妃似乎和往日很不一样,从前的她虽然也不懦弱,但可不像这般……能屈能伸。
并且她心思总好像飘忽于东宫之外似的,对东宫内的事务不关注,也不在意。
今天却突然变得格外伶牙俐齿,且寸步不让了。
张掌书那些无关紧要的话和满腹疑虑终归是咽了回去。
文简来回走了这一趟,实在是累,抓紧功夫又休息了一阵,直等到乳鸽汤呈送上来。
夏萤正要打开食盒验视,文简却道:“不必了,直接带走就是。”
反正李元祁也绝不会喝上一口,那么汤的品相味道如何,也全没分别。
二人重又走出云韶苑,最无奈的大概是萧驰朔了。
但他只沉默了一瞬,不等文简开口解释,先行道:“末将护送太子妃。”
说罢又默默地提起宫灯,在前引路。
文简有些歉意地道:“又劳萧将军跑一趟,本妃属实过意不去。”
人家是东宫卫率正儿八经的统领将军,给她来回来去的提灯确实委屈了。可她也没办法,要怪只能怪李元祁不做人。
萧驰朔只道:“末将分内之事。”
路也走得熟了,很快,文简又到了凝熙殿外,萧驰朔入内通禀,过了会儿快步回来,仍是侧身让到一旁道:“太子妃请入内。”
文简朝他点了下头,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了裙摆,借着廊下宫灯晕开的模糊光晕,一步步盈盈地走上被雨水浸得深暗的台阶去。
殿宇的飞檐翘角隐在夜雾中,比起云韶苑的婉约来,这里满是寂寥和肃杀的味道,让她实在喜欢不起来。
更另文简诧异的是,一路走上来竟然没见到一个护卫,这是刚遇胡人行刺过的禁苑,储君的殿外竟然没人值守?
直到将至殿门,才有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宦官迎出来,恭敬地道:“娘娘,殿下在东偏殿候着您多时了,快请进。”
他往夏萤身上扫了一眼,夏萤自觉地退到一旁不再跟着文简。
文简便独自一人顺着淋不到雨的回廊去往东偏殿。
殿内透出通明的灯火,她推开门,这里大概是李元祁在禁苑的书房,满架整肃的典籍,一侧木屏上挂着整个皇家禁苑的舆图。
李元祁当然还没睡,但也没有像她想的那般故作闲适等着她来。
他一身精钢轻甲未卸,玄色的斗篷搭在一旁还在点点地滴水下来,束起的长发也已尽被雨水打湿,大概因着神态从容,倒没显得狼狈,反似雨中青松般有种岿然气度。
这是亲自巡逻去了?
此时他正专注地摆弄着桌案上一套竹制搭片,或者叫累子,总之有点像文简印象中的积木。
文简自己也没比李元祁好上多少,来回地走了两趟,裙摆几乎已经湿透,夏萤精心整理过的头发也被潮气打得全没了蓬松慵懒的模样,几缕湿发贴在她苍白的颊边。
好在李元祁也根本没看她,目光仍不离手中的搭片,只是扬起嘴角道:“太子妃去而复返,叫孤好等。”
文简理了理湿黏的裙裾,忍着伤痛提起食盒走过去置于桌案一角。
“殿下好兴致,夜半深更,强敌再侧,还有闲情拼搭这种戏玩。臣妾就不同了,想到殿下为禁苑安危冒雨巡夜,妾便无法安寝,亲自炖了碗人参乳鸽汤来,给殿下驱一驱雨夜寒气。”
李元祁听了“亲自”两个字,微一挑眉,然后用一把简易的小刷子在搭片上刷了些胶浆,粘好摆正,这才抬头往她的食盒上望了一眼,有些懒散地靠于椅背上道:“刚好,孤也饿了。”
文简看着他手指下渐成雏形的东西,似乎是个水车的模样,正待细看,忽然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是?
他要吃?
她慢半拍地转过目光,正对上他那一双看似淡漠的眸子。
迟滞片刻,文简打开手下的食盒,雪白的杭绸软垫上端放着一只瓷盅,琥珀色的参汤清透得不见半点浮油,混合着草药甘香的热气蒸腾出来。寒凉深夜里,连文简自己都忍不住食指大动。
这个张掌书,办事果然靠谱。
她隔着绸垫将汤盅端出来放在李元祁面前,正想着自己现在也算是“戴罪之身”,这试毒环节该怎么进行?周围怎么连个侍从都没有,难不成要自己先尝一口?
可盅内只有一把汤勺……
思来想去间,李元祁已经执起勺柄,浅浅地啜了一口,喉结在下颌的阴影之内轻滚了一下。
文简侧头瞄他的反馈,但他没对汤做出什么评价,只又道:“太子妃此来若只为了送汤,孤已喝了。”
文简眼波转了转,温柔地道:“太子殿下离去后,臣妾辗转难眠,只是因为想到殿下对臣妾有着莫大的恩德,臣妾犯下那么大的错事仍能宽宥不咎,妾实在内心愧疚,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太子殿下才好。”
李元祁微微抬起眼,眸中似有笑意又似审视,静待下文。
文简便接着道:“妾思来想去,若不能略尽绵力做些事来回报殿下,总归于心难安。”
见他仍是未置一词,文简深吸口气道:
“臣妾想,既然齐王那里那份证据对殿下来说如此重要,妾就算迎千难,冒万险,又怎能不去替殿下把它取回来?纵然被齐王发现,一副残躯,又何足惜!”
李元祁终于道:“哦?太子妃的意思是,齐王那里的证据,能拿到?”
“能。不过,臣妾昔日与齐王……往来时,手底下有些人是用惯了的。”
文简顿了顿,见李元祁还是那副模样,没有不悦,便又道:“今日她们犯了些小错处,虽是理当受罚……”
李元祁轻笑道:“齐王与我素来面和心不和,这点太子妃应当最是清楚。”
文简心里一阵无语,但也只能道:“是。”
李元祁道:“若他借此指责我东宫治下不严,甚至蓄意不敬,岂非因小失大?毕竟是太子妃的人,我也不忍,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耳,唯有重罚以塞人口。太子妃身边,再多拨些人手过去如何?”
文简忙道:“她们确是该罚,但总归还有大的用处待展。臣妾想着不如叫她们先戴罪立功,帮太子殿下做了这件事,到那时再罚不迟。至于齐王那边,臣妾……”
她本想说自己可以劝他息事宁人,不要追究,毕竟李慎是“她”的老情人了,提这点要求也不过分。
但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太子妃,这公然给李元祁戴绿帽子的事,多少还是会让男人不悦的吧?
谁知一眼瞥过去,他不仅没有半分在意,反而好整以暇等着她开口。
文简便也不再顾忌,索性直说道:“臣妾总有办法让他不追究此事的。”
本来就是李慎为了落下锦帕故意搞的事情,又被李元祁拿来大做文章。
只有春暄等人,才真是无妄之灾。
李元祁唇角勾起来,笑得有些玩味:“可太子妃刚说过,办这件事需得等‘妥善安排,从容布置’。不知要等到何时?”
文简忽然发觉他这个人是有点子记仇的,这是用她抛出去的砖回来再砸她的脚。
她心中暗嗔,面上仍然温婉道:“臣妾原本是想小心筹划的,毕竟事关太子殿下大事,容不得臣妾不谨慎。可之后又再三思量,若齐王真的与突厥轻骑有勾结,那么一回西京定然会尽快销毁掉往来信函等证据,自然行动还是越快越好,臣妾想着……”
她停了停,在斟酌这个时间期限该说多久为好,短了怕自己办不成,若说得太长一怕李元祁不同意,二也的确怕夜长梦多……
可李元祁却忽然目光一凛,随即站起身来,一手拽了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坐椅上。
文简站着说了这大半天的话,早已想坐着歇歇,可她刚才悄悄环视,这书房内只有主位这么一把椅子,李元祁自然也不可能让给她坐。
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把她按在这?
正不明所以时,眼前人忽然俯身过来,靠得很近,近到那入鬓的长眉,浓密的睫羽都看得极清。他眼睛生得确实漂亮,即使此刻薄唇紧抿,绷着脸,也自带三分风流意味。
因着他的忽然靠近,文简下意识地向后避了避,仰起脸来。
李元祁一低头便能看到她墨玉般的瞳仁里映着自己的身形,光洁的额头上缀着几颗细小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忍痛带来的冷汗,鼻尖因夜寒而微微泛红,反而冲淡了苍白肤色带来的疏冷感。
第一次让他觉得,她身上没了那份故作的优雅持重,反而显出几分稚气的可怜来,连着她刚才那些滴水不漏的虚假话语都跟着沾染了活气。
他又将额头抵近了些,伸一只手揽住了文简的肩膀,一手拿起汤勺在案前洁白的宣纸上胡乱一擦,重舀起一勺汤来送至文简唇边。
“太子妃伤重又辛劳,也该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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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简被他这一串动作弄得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心神混乱间第一反应是:这要让她试毒?可他不是喝过了?
所以……那勺子也是他方才用过的,这是要??
肩头的布料不厚,清晰地传来他手臂上衣袖的湿意,他身上的沉香气息被潮气扩散也一同笼罩过来。
文简正茫然,忽听到几声轻便的脚步声渐近,随即有人笑道:“诶呦,是老奴来得不巧了!可太子殿下这偌大的凝熙殿竟没个守卫,老奴也只得这么冒冒失失地进来了。”
李元祁拿着勺子那只手便就此顿住,从容地放回盅内,人也直身,大大方方地向来人温和一笑道:“吴监来此,可是父皇有什么旨意?”
文简也坐正了往门口一望,她刚才进来的时候因为不愿与李元祁独处而没有关门,此刻那里正站着个太监,身着深青色圆领袍,腰束银带,面白无须,但年纪却不小了。
后面还有两个小太监随行,其中一人手里也捧着朱漆食盒。
吴监笑得舒展:“陛下特命老奴来传谕:夜寒雨急,后半夜太子就不必值守了。还说太子殿下亲自巡夜辛劳,孝心可嘉,特赐参汤。”
他往桌上的汤盅一瞥,笑意更深:“不过老奴瞧着太子殿下这儿……也已然备下了。”
他挥手示意,两名小太监垂首将参汤安置在书案上。
李元祁含笑执礼道:“儿臣叩谢父皇圣恩,为父皇分忧本是儿臣的本分。”
文简从大太监来的时候便已洞察了李元祁的意思,眼波流转间,心中早已将事情看透了,忽然微笑着道:“父皇体恤殿下巡夜辛劳,心疼殿下。可殿下又何尝不是心系父皇的安危?”
“吴监此来,凝熙殿之所以守卫空虚,正是因为殿下将东宫卫率全部遣去护卫圣驾,自己这里反倒没有留下一兵一卒。”
她素手轻抚了一下汤盅,声调愈发温婉:
“妾也是不忍殿下受寒,熬了参汤给他,又私心派人去将他请回来暂歇。可太子殿下方才还说,稍作休整便要再去巡夜!毕竟非常时期,为了圣上安危,一刻都不能懈怠,执意要全了这份忠孝之心。”
不过就是他李元祁的一出孝子戏码,有胡寇来犯,他就冒雨值夜,又将护卫全部遣走表忠。
二人既已是盟友,文简不介意帮他一把,毕竟有些戏,不能自己说出来,唯有借他人之口表功才显得真切。
可这狗男人大半夜的折腾她,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不是喜欢演孝子么?文简乐得顺水推舟,把他架上去,让他后半夜都必须冒着雨去替皇帝巡逻值守。
不让她睡,那就谁也别睡!
反正她这太子妃闲人一个!可当朝的太子殿下,明日想必还有许多重要的文牍以及政务要处理吧?
文简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弯了下嘴唇。
李元祁瞥眼过来,温柔地抚了下她的发髻,说道:“还是太子妃知孤心意。”
指尖若有似无的力道仿佛透过青丝传递过来,不知怎的,总让文简觉得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她心中暗爽,不动声色地缩了缩脖子,低头道:“能与殿下心意相通,妾之幸。”
吴监瞧着小夫妻的恩爱模样笑逐颜开,皱纹都舒展了,躬身道:“旨意带到,老奴就不打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了,这就回去复命。”
李元祁收回手,颔首:“吴监慢行。”
几人退去,还贴心地给二人把门给关严了。
李元祁这才转身凝视过来,眸色沉静。
文简实在是累,索性安然稳坐,不把座位让回去了。
吴监这一次传谕,让她也阴了李元祁一把,还让她更看清了整个东宫的处境。
李元祁这个太子做得不仅没有她想象中的轻松,反而如履薄冰。
细想来,倒也正常,毕竟这个朝代跟她所知的一个历史朝代很是相似,太子的转正率低得可怜,属实是“不成功便成席”。
如此境遇下,齐王那份证据对他来讲自然显得尤为要紧。
只换几个丫鬟,她大概是亏了点。
李元祁既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也没有追究她刚才那个小小的使坏,向后倚靠在案边,向她道:“太子妃的话,还未说完。”
文简莞尔道:“是,臣妾正思量需要多少时日才能拿到齐王的证据。可忽然又想到,只把这些宫女拨给妾怕是还不太够,所以斗胆向殿下讨一样赏,就当是殿下与臣妾的同心之证。”
李元祁眼底掠过兴味。
“哦?”
7.折笔为凭
文简在宽大的椅中调整了下坐姿,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靠着,然后才抬起那双慧黠的眼,以一副温良的表情开口:
“太子殿下,按制,东宫的内廷人事和殿下的贴身事务本该由臣妾来执掌。可自入东宫以来,殿下从无实权交托给妾。”
她尽量演绎出既失落又识大体的模样:“当然,臣妾自知不讨殿下喜欢,说这番话也绝没有埋怨殿下的意思。如今妾又犯下这种大错来,更是不敢向殿下您奢求讨要什么。”
“只是,像今日这般,殿下忽然遣人到臣妾处来,将宫中的下人尽数收押责罚……”
略微一顿,她很自然地换了副委委屈屈的轻软口吻:
“臣妾也不想说什么传出去不好听啦,让人家笑话东宫主上不睦啦……臣妾只说,殿下这样做,实在是让我很没有面子。”
“妾的脸面难道不就是东宫的脸面么?臣妾颜面扫地就是殿下希望见到的么?再者,往大了说,即便是陛下他……”
话到此处,文简适时地收住了。与萧驰朔周旋时,尚可抬出圣人旨意来压他,可对面是太子李元祁,又需斟酌此言是否妥当。
谁知李元祁却微微哂笑,接下去道:“陛下亲旨,命我二人鸾凤和鸣、白头永偕、以奉宗庙、以安社稷。”
没想到她刚才对萧驰朔说的话,被他原封不动复述了出来。
实则文简连许多要紧事都记不起,哪里能真想得起来圣旨写了什么,不过是信口胡诌。
但她也并不脸红,只浅浅一笑道:“那是臣妾唬萧将军的,可圣上心中定然是真盼着臣妾与殿下相敬如宾。”
李元祁不置可否,眼神微凛,仿佛在等着她图穷匕见。
文简便也不再迂回,直言道:“臣妾可不觊觎东宫的人事调度之权,只求能在我那一方小小的宜春宫中,由妾自己说了算。宫中一应宫人奴婢,皆由臣妾自行调用处置。”
她抬头坦然地直视过去,丰润又色彩极淡的嘴唇微微张合,神态中有些恳切之意:“不知太子殿下能不能准了妾这个要求?”
她就是想要宜春宫自治。
若总是这般受制于人,实在太过被动。
东宫是否适合养老久居,尚有待考察,若是能有个自己独立的小班子,想做什么都更方便。
李元祁默然地垂着眸,他眼前这张虚弱清丽又楚楚可怜的脸,若用来央求男子办事,大概无人能硬下心肠拒绝。
可他看向的,却只是她的眼睛。
——明明坐在低处仰视着他,明明是在求他一个承诺,可不知为何,那眼神中却没有半分卑微乞怜,只有一片坦坦荡荡的平等之态。
是他在任何女子眼中不曾见过的。
不过片刻,他便收了目光淡声道:“自然,宜春宫是太子妃的居所,理应由你做主。”
文简刚有喜色,却听他又道:
“而且,为护太子妃周全,孤在宜春宫布有两处暗卫。届时,可依太子妃之意,一并撤去。”
她那股喜悦里立时便混入了些许挫败,暗忖她在东宫最大的危险源头就是他李元祁,说什么保护她的安全,不过是行监视之实,难怪之前长孙简做什么,他都了如指掌。
面上却仍露出欣然笑意:“殿下可要说话算话才行。”
李元祁道:“孤若有心相欺,就不会坦言告知。”
“一言为定?”
文简下意识地伸出纤白的手,想像在现代达成协议时一样和对方击掌为誓,但只一瞬,她便想起了现在的身份,迅速又将手收回了袖中。
李元祁看着她这个略显突兀的举动,短暂的困惑之后大概猜到了她的意思,沉默一瞬,说道:“听说有些胡人部族喜好击拳为誓,太子妃可是此意?”
文简被他看破,依旧波澜不惊,面不改色地道:“臣妾只是觉得,妾与殿下之间的约定,总不好付诸文据,这才想到了父亲曾提及的塞外风俗。”
“不过转而便想,太子殿下乃是一国储君,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又岂会失信于我这个小小女子,实在是臣妾思虑不周。”
她两句话将此事轻飘飘地带过,本以为可以翻篇了,没想到李元祁却随手在笔山上取下一支檀木毛笔来,持在手中。
“中原确重文契,但自古还有一种折物为誓,不过……”
他闲闲地把玩着那笔杆,向文简道:“适才说的时限,可思虑清楚了?”
文简沉吟道:“当以返京之后起算,只是不知道此次西京的胡患……”
李元祁道:“数千胡骑掀不起大浪,他既约你八月十一在宫中蓬莱山相会,自是有把握在十一之前胡军会退去。”
条件既已经谈妥当,文简半点也不拖延,当即道:“好,自返京之日起,十日之内,臣妾将证据呈于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需放了我手下宫人,并且准我自专宜春宫一应事务。”
李元祁微一挑眉:“如卿所言!”
他的发髻已干了大半,漂亮的五官在烛火映照下平添出几分落拓味道来。
“可是,若你行事不成呢?”
文简轻轻叹了口气:“谋事在人,可成事却在天。臣妾自当尽力去做,却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若果真不成,只好讨不到殿下的那些承诺了。”
她小幅地摊了下手,满是破罐破摔的无奈:
“不然殿下认为,妾还有什么可以输的不成?”躺在谷底自然不怕起落。以她现在之落魄,回了皇城,李元祁还能拿她怎样呢?
李元祁微微一笑,只道了句:“事在人为。”
他修长的手指蓦然发力,轻微一声脆响,深紫色的笔杆在他掌中断成了两截。
文简今日的谈判算是正式、圆满完成,她舒了口气道:“那臣妾这就奉殿下的口谕,回去令张掌书放了臣妾那些人。”
李元祁却是噙起一抹笑意:“孤何曾说过现在放人?”
“你……”
文简一时心急,牵动胸前箭伤,痛得她抽了一口冷气,下面的话也就没说出来,只撩起眼皮,含嗔带怒地用眼神去谴责李元祁。
李元祁却道:“是太子妃自己说的,孤需放了你手下之人,可此言并无限期,没有言明是现在放还是事成之后放。”
又坑她?
但这种在合同期限上玩弄字眼的伎俩,文简司空见惯,根本没带怕的,条款嘛,都是谈来的!
然而不等她开口,李元祁却话头一转道:“何况,适才在云韶苑你我二人议定赴齐王之约一事,太子妃手下宫女多有在场,若此时放了,消息走漏,功亏一篑,责任在谁?”
文简被他这句话噎住了,她实在没料到,他竟然在这么早就开始给她挖坑了?
她虽然一肚子职场阴谋阳谋,但搞起宫廷谋斗来还真是欠缺了点经验火候!
这种场合,就该先让宫人都退下啊!!
李元祁见了她怔然的神色,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得色,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只缓缓道:“孤说过,事在人为。既决定要做,便不容任何可能导致失败的人与事存在。还有……”
他目光微凝:“太子妃身边那个小宫女,留着?”
若连夏萤也要被扣下,文简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她急道:“殿下总要给臣妾一个人在身边听用使唤,那个小宫女,臣妾保证会严加约束,绝不出乱子。”
李元祁未置可否,但也没再要求拘押夏萤,凝视她片刻,忽自怀中取出一物来,像拈着棋子一般“嗒”的一声置于案上。
文简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先前扯下来的那枚白玉谷圭。
李元祁道:“御赐礼信,太子妃该佩好才是,莫再遗失了。”
文简无语了片刻,抬手将那谷圭拿起来,默默地系在腰间锦带之上。
李元祁待她戴好,侧身一步,给她让开了出去的路,声音里似有笑意一般:“风急雨骤,太子妃又有伤在身,不如今夜就留在凝熙殿?不必顾虑,承太子妃‘相助’,孤是要去巡夜的。”
就算他不住在凝熙殿,文简也半点都不愿意去睡他的房间,何况雨又不大,坚持一下回到云韶苑,舒服安稳地睡觉多自在!
当即婉拒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臣妾认床,这便回去了。”
她撑着桌子,小心着伤口,缓缓站起来,向李元祁微一欠身,连食盒也懒得提,径直朝殿外走去。
然而一拉开殿门,文简却傻了眼。
外面的天地早已变色,来时还是斜风细雨,此刻竟已化作了倾盆暴雨!
雨帘随着风势如斜瀑一般一波波地撞在大树和殿宇上,碎成万千飞絮,飞檐上的雨水流哗啦啦地急倾下来,又在石阶上溅起尺许高的水花,庭院中只见一片积水,却不知到底有多深。
可她刚才明明只听到细微声响,这该死的一座偏殿,怎么修得隔音这么好?
要不……其实她也没有那么认床。
文简默默地转过身,李元祁仍站在原处,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很好!
文简经历过很多上司,见过狗的,但没见过这么狗的!
处置她的宫女,借此迫使她深夜来答应他的要求,可偏又拍了卫率军在门口拦着!
假意留她避雨,好人让他做了,关爱下属之情也表达了,却又不说雨大,让文简自己说要冒雨回去!
文简只觉得,自己刚才坑得他太轻了!
可李元祁也想错了,他高估了文简的气节,她可不是什么有底线的人,面子能值几个钱?
要她冒着这场暴雨回去,风寒感冒事小,万一抵抗力下降伤口感染,才真要命。
她很快换上了柔婉的表情,温软地道:“臣妾想了想,实在不该辜负殿下的一番好意,何况连天公也在挽留臣妾……不如今夜就住在凝熙殿中,正好也能彰显殿下的仁爱之心。”
李元祁确实没想到她会如此,眼中讶色一闪而过。
但该谈的已谈完了,她要住在哪里,他并不在意,只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
“爱妃自便。”
言罢,回手取下架上长剑,大步自文简身侧走过,径直走出廊檐,毫不犹豫地踏入那密集的雨幕之中。
文简还想问他正殿是否有宫人可用,但话还未出口,人影已经瞧不见了。
她对着空荡荡的檐下努了努嘴,从偏殿中出来,望着漫天雨帘,先前那个中年宦官便适时地现身出来,恭敬道:“娘娘,请随奴来吧。”
文简有人接应了,心中一喜,面上依然端庄,道:“有劳。”
二人顺着回廊行到先前他接了文简的地方,夏萤早已等得着急,愁眉苦脸道:“娘娘,如此大的雨势,淋到你可怎么是好呀?”
文简向她眨了眨眼睛,安抚道:“无妨,我们今夜就住在凝熙殿。”
夏萤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等到想明白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才猛地惊醒,喜出望外地道:“真的?娘娘!你今夜要住在凝熙殿?”
文简听她声音都激动得有点微微发颤,就知道她一定是误会了。
她也不在乎是否丢脸,李元祁手下的大太监还在旁边,还能毫不掩饰地向夏萤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睡这,但太子不在这里住。”
夏萤肉眼可见地失落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总之是好事!”
太子留娘娘住在自己寝殿了!总归是个好开端!
文简无奈摇头,听那宦官道:“萧将军尚在庭院外等候太子妃示下,奴可是要派人去知会他一声?娘娘可还有什么话要带给萧将军?”
文简略感意外,但想到李元祁身为太子,雨夜巡值尚且没有半点推辞,他们这些将士大概更是习惯了。
只是萧驰朔是在等她,这么大的雨,总归让她心里过意不去,还是该带话致歉的。
“烦请……”
刚一开口,却又顿住。
夏萤很是机灵,知道她的难处,接话道:“劳烦吴令公差人去告知萧将军一声,太子妃已安顿,今夜就不回云韶苑了,并无额外的话需要转达。”
文简扶着夏萤的手,向吴令公微微点头。身为东宫女眷,的确不该和外面的将领有什么额外的传话。
那宦官躬身应下,自差人去,又将文简二人领向寝殿。
夏萤凑近文简耳畔,小声道:“这位是太子內坊令,吴思瑁。”
文简点了下头,內坊令,那便相当于东宫的内务大总管了。
“他也姓吴?”
刚才来传旨的大太监也是姓吴。
夏萤悄声解释道:“宫里姓吴的可多了,他们大多是吴大监的义子。”
文简心中了然,既如此,这吴思瑁便很有可能是皇帝的人了。
可李元祁在吴大监面前演了出夫妻情深,却并不避讳这个吴思瑁,难不成已把人收买了?
文简目光扫过他腰间的银带,数着上面的银制带板,这才发现一个太监竟然有着五品的官阶。
前行间,吴思瑁已停步在寝殿门前,他向门内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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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阴柔的嗓音放得很轻:“太子殿下平日里不喜欢奴们近身伺候,殿中值夜的也都仅留内侍一人。然娘娘玉体何其金贵,奴不敢怠慢了,特地挑了几个伶俐的宫人来,娘娘看可还合心意?”
殿门旁,四个深碧色衫裙的宫女齐齐向着文简深深地福下身去,口称千岁。
文简向吴思瑁温言道:“吴令公费心了。”
吴思瑁唇边动了动,似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抹谦卑笑意,垂首道:“都是奴分内的事,娘娘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让夏萤娘子来找奴。”
得到主上回应,吴思瑁便躬身退下,步履轻悄无声。
文简举步入殿,外面风雨如晦,殿内却是灯火通明,温暖又安静。一整面雕花落地罩分隔内外,帷幔是沉静典雅的靛蓝色,绣着暗银的云纹,瑞兽香炉正吐着袅袅青烟,漫起满殿清冽的沉香味道。
很快有宫女举水入殿,那四名看起来品阶不低的宫女垂眸敛目服侍文简入浴,动作轻柔地避开伤口伺候她擦洗身体。
出浴之后,吴思瑁已经派人送来了文简的寝衣。
夏萤一边给她烘干秀发,细心地编起来,一边感慨道:“从前咱们和吴令公没怎么打过交道,原来他还是个周到体贴的,这么会照顾人。”
文简想了想,吴思瑁大概就是个心存良善好人,看他那眼神里掩不住的怜悯便知道,他大概是同情她好不容易留宿正殿,可太子竟然避而不回吧。
可她根本没心思在意这些,一颗心早已飞到床榻上去了。
终于熬到夏萤打理妥当,文简几乎立刻栽倒在棉软的锦被之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本就伤重失血导致体虚,又往来奔走、劳心劳力地折腾了这一晚上,一觉睡下去,再睁眼,竟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
“娘娘,您总算醒了!”
夏萤喜得掉下泪来,忙朝外间唤道:“快,去禀报太医,娘娘醒了!”
文简起身要拦她,胸前又是一痛,低头看时发现伤处已经换过药了。
夏萤为她披上外衣,一名太医入内请脉,又调整过药房,这才退了下去。
“娘娘,您感觉如何?”
夏萤还是不放心,总觉得那太医是庸医,不然太子妃怎会昏迷这么长时间!偏对方还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文简有些无奈。一觉直到天黑本也是她的惯常操作,但又不知该如何对她解释自己只是睡得久了些沉了些,并不是昏迷……
干脆只道:“好多了,传水洗漱吧。”
夏萤答应着向外吩咐。
不多时,一大队宫女捧着各式晨盥用物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却井然有序,这阵仗让文简这种现代牛马只有咋舌的份。
虽然没有自动化的设备,但是人力充足啊……
一名宫女手持青铜水盉,控制着水量舒缓而均匀地将温水浇在文简手上,另一人持铜盆在下方承接流水,第三人给文简递上净手澡豆闻起来清新又馥郁,但文简忍住了没去细看,待她洗完手立刻又有一人持着柔软巾帕递到她手中。
随后一名宫女捧来红漆木盒,其中一格放着一把象牙为柄,嵌着细密鬃毛的牙刷,另一格的瓷瓶里盛着混合了盐、玉石粉,还有沉香、白芷等药材的洁齿香粉,更有黄金舌刮与香料煎制的漱口汤水。
一套流程完毕,夏萤扶着文简坐在妆台前,她微微仰着头,便有宫人依次上前替她净面、梳通长发……
整个过程人来人往却鸦雀无声。
腐败,真的是太腐败了……
文简很没出息地觉得自己正在被这万恶的奢靡迅速腐蚀,甚至觉得能在东宫原地退休也不错。
可这美好很快被夏萤打破,她拿着早有人从云韶苑取来的脂粉与首饰,轻车熟路地就要替她梳头上妆。
文简无语道:“这么晚了,是不是不必麻烦了?”
大概已经是吃过晚饭又要睡觉的程度了。
“要的,娘娘!”夏萤和昨天晚上一样斗志昂扬,又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次奴婢一定梳个更美的发髻,咱们先不回去,说不定……太子殿下晚上就回来了!”
文简这才如梦初醒地记起,自己是在李元祁这里睡的!
“太子,今天回来过吗?”
昨天晚上情况特殊,人家把房间借给她睡也就算了,她竟然起得这么晚,实在有点“不礼貌”了……
夏萤脸上有一瞬失落,随即安慰她道:“娘娘别灰心,虽然太子殿下白天没来这里,但晚上一定会来的。”
文简反倒松了口气,问:“还下雨么?”
夏萤道:“一直在下,不过小了许多,怎么?诶……娘娘?娘娘!”
雨势既然小了,文简一刻也不想在凝熙殿多留,不待夏萤伺候她更衣,自行披上件衫裙便要离开。
夏萤慌忙拉住,好劝歹劝,总算是给她简单地匀了面,又穿了件浅绯色的广袖衫,这才伺候她离开凝熙殿,回返宜春宫。
宫园外还是有许多的军士驻守,却没有看到萧驰朔,春暄春晓等宫人也已不知被转押到了何地,张掌书也已离去。
云韶苑除了她和夏萤,便只剩新调来的几个洒扫内侍。
这般冷遇,文简倒乐得清静自在,每日除了吃便是睡,好好保养着自己。
没想这一静便是好几天过去,除了每日有太医来诊脉熬药,她们主仆像是被人忘在了这离宫别馆。
只从守卫军士口中打探到些许消息,李元祁等人第二天就随圣驾带兵回京了,是他奏请以“太子妃有伤不宜车马劳顿”为由,将文简留在原地静养。
文简倒不意外,只是夏萤,虽然眼睛一天天消肿,可脸色却一天比一天更愁苦。
一时安慰文简道:“殿下他们是回京去平乱打仗的,肯定是怕再伤到殿下。”
一时又道:“定然是西京里太乱了,不如我们在这里安全又安定。”
可她神色里又尽是藏不住的绝望,文简忍不住出言宽慰道:“急什么,过不了几日自然有人来接我们回京。”
夏萤强撑着道:“娘娘说得是,您是圣上亲封的太子妃,谁敢忘了咱们。”
话虽如此,语气里的底气却少得可怜。
文简莞尔:“跟你说真的呢,八月十一之前,准有人来。”
夏萤惊讶抬眼,很快又蔫下去:“娘娘……这都初九了。”
“初九了?”
文简正欲细算时日,抬眼便见一名青袍的东宫内侍从园外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