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风扇》
2. 前端盖
第二天姜好想还是被热醒的。不是风扇停了,是太阳升起了来。西面的房间虽然在早上晒不到直射阳光,但夏天的热无孔不入,气温随着天亮攀升。
姜好想爬起来,身上又出了一层汗。走到风扇前,学着郑意昨晚的样子,检查了一下后面的开关——
其实她压根不会,只是有样学样。就像是买西瓜时都要学着拍一拍一样,假装自己会,其实就是听个响。
门外传来走动声和说话声,她磨磨蹭蹭地换好衣服。
客厅里,继母在慢慢喝牛奶,继外婆则端着鸡蛋从厨房出来。
“好想起来啦?快吃饭。”继外婆看到她语气热络。
姜好想走过来时路过了自己曾经的房间,她很快的看了一眼,又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好,显得很小气,那个房间现在已经属于继外婆,她不能太有占有欲,那不对。
钻进卫生间刷牙洗脸,看到自己的橘子味牙膏又是瘪瘪的,知道肯定是又被人用过。姜好想有点强迫症,每次挤完牙膏都会把挤瘪掉的地方再抻回来一点,必须要看起来很平均。
看着现在瘪瘪的牙膏,她突然很生气。
姜好想被抢走了房间,都没有现在看着这牙膏来得愤怒。她不懂什么是秩序敏感期,如果向厉这会儿在,就会告诉她,可惜她不在。
她想起郑意的话。
“不会闹啊?”
像昨天晚上那样哭吗?那只会让爸爸和继外婆和继母觉得她不懂事。
六岁的她不知道秩序敏感期,但被迫知道了何为家庭氛围。一个三个大人的家庭,维护家庭氛围的职责却落在孩子身上。
姜好想耷拉着脑袋走到餐桌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昨晚睡得好吗?那个房间还习惯吧?”爸爸看着她。
姜好想拿起一片面包,小声说:“热。”
爸爸有点尴尬:“西面房间是有点热,心静自然凉嘛。白天把窗户打开,通通风。”
继外婆接过话:“是啊,小孩子火气旺,怕热正常。我们以前哪有空调啊,不也都过来了?”
继母没说话。
姜好想也没再说话。
吃完早饭,爸爸匆匆上班去。继母回主卧休息,继外婆开始在厨房和客厅里忙碌。姜好想无所事事地站在客厅中央。
她走到阳台,这里阳光直射,比她的新房间还热。她看着楼下,现在是暑假,几个小孩在树荫下追逐打闹。又看到前面那栋楼,郑意家所在的单元楼。
不知道郑意在干嘛,肯定在吹着十六度的空调打游戏或者睡懒觉吧。他会不会把昨晚的事情告诉向厉阿姨?
家里的门铃响了。
“你是?”继外婆还不认识郑意。
“奶奶好,我是郑意,是姜好想的朋友。”郑意嘴上应付,眼睛已经滴溜溜地在找姜好想。
姜好想心里乱七八糟的,猛地转过身,门口站着的正是郑意。他穿着背心短裤,手里拎着一个小塑料袋。
“我来找姜好想玩。”他扬了扬手里的袋子,“给她送点东西。”
继外婆让开身:“你们玩,你们玩。”
姜好想看着他,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她瞄了一眼主卧紧闭的门:“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郑意把那个小塑料袋塞到她手里。
姜好想低头打开一看:“电池?”
“给你的电风扇准备的,备用电池盒。万一停电了呢?未雨绸缪懂不懂?”
姜好想想起来了,自己家那个高级电风扇确实有个装电池的槽,是为了停电时也能用。昨晚郑意给她解释过,但她太困了没听懂。
“还有这个,我画的,风扇使用说明书。”郑意从自己兜里拿出一张纸,是姜好想家里那个高级货的使用指南。郑意画画挺好的。
“谢谢。”她小声说,把电池和说明书攥在手里。
郑意摆摆手,往姜好想房间里走,又给她讲了一遍万一停电了怎么安电池。讲完郑意出了一身汗:“还是这么热?这破风扇不行啊。”
“比昨晚好一点。”姜好想说。
“一点?我看你都快被蒸熟了。走,带你找个凉快地方去。”
“去哪儿?”姜好想问。
“跟我走就行了。”郑意说着就要拉她。
姜好想犹豫的跑出来客厅,看了一眼继外婆的方向。继外婆正在阳台晾衣服,背对着她们。还是觉得应该说一声,她走到阳台,对继外婆说:“我和郑意去楼下玩一会儿。”
继外婆头也没回:“好,别跑远啊,太阳大了就回来。”
“知道了。”
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出了家门。
郑意带姜好想绕到这栋楼的后面,那里有一个半地下室的通风口,上面装着铁栅栏。因为位置背阴,又靠近地面,这里比外面凉快不少。
“怎么样,比你家凉快吧?”
确实很凉快,甚至有点阴凉。
“你怎么知道这里?”姜好想好奇地问。
“我的秘密基地之一。除了你,没别人知道。不准说出去!”
姜好想用力点头,这是秘密基地!她和郑意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你爸就没说给你房间装个空调什么的?”
“这个房间住不了多久,等阿姨生完孩子,这个外婆就走了,我就会搬回去了。装个空调有点浪费。”
“浪费?那他怎么不跟他老婆说孕妇吹风扇就行了,吹空调多浪费。”
姜好想没吭声。
“算了,指望你是指望不上了。热得受不了了,你去我家呗。我妈肯定欢迎你。”
姜好想抬起头:“真的?”
“骗你干嘛?我妈你还不知道吗?白对你好了?”
“嗯!”姜好想点头。
虽然房间还是那个房间,爸爸还是那个爸爸,但她有风扇,有电池,有说明书,有秘密基地,还有郑意哥哥,有向厉阿姨。
风吹过通风口,两个小孩并排坐在阴凉里。
在秘密基地待了快一个小时,直到连背阴处也开始升温,两个小孩才拍拍屁股回家。
姜好想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回到那个小房间也没那么讨厌了。她把郑意给的电池放进抽屉里,又把那张说明书仔细展平。
傍晚,向厉阿姨来家里串门,给继母送了些她自己熬的酸梅汤,说孕妇喝来解暑正好。
向厉工作繁忙,估计是晚上回家后郑意跟她说了姜好想的事情,她忍不住过来看看。但毕竟是别人家,她得打个幌子。
继母端着酸梅汤,笑得很真心。
向厉看到姜好想从那个小房间里出来,蹲下身,摸摸她的头:“好想怎么住这里了?这边很热吧?”
姜好想看着向厉阿姨的眼神,差点又要掉眼泪。但她忍住了,只是摇了摇头。
向厉没再多问,对继母和继外婆说:“明天就开学了,放学后让她去我那边跟小意一起写作业吧,也正好两个人互相监督着,学习有劲头一些。”
继母笑着答应:“那怎么好意思麻烦您。”
“不麻烦不麻烦,小意一个人写作业还嫌闷呢。”向厉说着,又捏了捏姜好想的脸。
晚上,郑意发来一条消息,就三个字:“还热吗?”
姜好想回复:“好一点了。”
过了一会儿,郑意回:“睡了。”
姜好想放下手机,抱着咪咪,闭上了眼睛。
开学日,姜好想穿上不太合身的校服——定的时候继外婆说买大点比较好,小孩子窜个子很快。她背着书包,爸爸昨晚答应送她去学校认识新教室。
等了十分钟,爸爸才一边穿外套一边出来:“爸爸公司早上有个急会,来不及送你了。你跟郑意哥哥一起去学校好不好?我刚打了电话,向厉阿姨说能带你。”
姜好想乖乖点头:“哦。”
爸爸揉了揉她的头发算是安抚,然后急匆匆地走了。
姜好想背着书包下楼,发现郑意早就已经等在门口。
向厉在车里,把车窗摇下来,对她笑:“上车吧孩子们。”
向厉和郑意先带着姜好想去找教室,领教材,收拾好桌子。郑意还替她把每本课本写上了姓名和班级,又给她把桌子椅子都擦了一遍。
向厉走之前塞给姜好想和郑意一人一个一个苹果,又弯腰对姜好想说:“跟着哥哥,别乱跑。郑意,照顾好妹妹,听到没?下课记得去找她一起吃饭!”
郑意翻了个白眼,把苹果塞进书包侧袋:“知——道——了——啰嗦!”
姜好想听着他的抱怨,却不觉得讨厌。周围的同学都是陌生的,只有郑意是熟悉的。
“我要回教室了,你第二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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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了别乱跑,在教室门口等我,我带你去认厕所和接水的地方。”郑意交代。
姜好想再点头。
“中午吃饭也等我,我带你去食堂。算了,肯定找不到座位,我打好饭来找你吧。”郑意安排。
姜好想还是点头。
郑意看着她那副样子,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摸出一根棒棒糖塞到她手里:“拿着,别让人抢了。我走了,上课铃要响了。”
说完,他转身跑向楼梯口,几步就窜了上去。
姜好想握着那根橘子味的棒棒糖,走进教室坐下。
周围的小朋友有的在哭,有的在好奇张望,有的已经凑在一起说话了。姜好想安安静静坐着,看着窗外高大的她认不出来的一棵树,树叶一动不动。
一年级的课程对姜好想来说不算难,只是周围的环境太陌生。她不太敢主动跟别的小朋友说话,别人来找她,她也只是小声回答几句。
课间休息,她记得郑意的话,站在教室门口等。果然没一会儿,郑意就从楼梯上冲了下来。
“没乱跑吧?”他喘着气问。
姜好想摇头。
“走,带你去厕所。”郑意领着她穿过走廊,指给她看女厕所的位置,又带她去饮水机接水。
有几个四年级的男生看到郑意,吹着口哨:“郑意,什么时候开始带小孩儿了?”
郑意脸一板:“这是我妹妹!”
那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跑开。
姜好想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和同学打闹,悄悄记住,想着自己也要快点交到好朋友。
下午的课上,姜好想有点困,脑袋一点一点的。掐了自己好几下才精神。放学铃响的时候,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往外涌,寻找自己的家长。
姜好想没动。她坐在座位上慢慢收拾书包。
爸爸早上没说谁来接她。但她想,郑意哥哥肯定会来找她的。她们可以一起回家。她一点也不着急。把铅笔一支支削好放进笔袋。把新发的书本按整理好,塞进书包。然后就坐在那里,教室渐渐空下来。
时间走得很慢。但姜好想心里很平静,郑意哥哥一定会来的。可能老师拖堂了,可能他临时有什么事情,但他一定会来。
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郑意,是向厉阿姨。
向厉笑着朝她招手:“等急了吧?走吧,阿姨来接你放学,我们一起去找郑意哥哥。”
姜好想立刻背起书包跑过去。向厉牵起她的手,手心干燥,不像自己的手心有汗。
“郑意哥哥呢?”姜好想问。
“我们去找他。”向厉阿姨拉着她往外走。
刚走出教室没几步,就看到郑意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校服外套胡乱系在腰间。
“郑意哥哥!”姜好想连忙松开向厉的手,朝他跑过去,“你怎么才来!”
郑意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老师拖堂。”说完才看见站在姜好想身后的自家老妈,惊讶,“妈?你怎么来了?”
向厉举起手里一本练习册,那是姜好想落在桌上的。她用练习册轻轻敲了一下儿子的胳膊,笑道:“来接好想放学。”
姜好想看着面前的郑意和向厉,忽然想起书包里还有好东西。赶紧把书包卸下来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两个大果冻,这是今天同桌分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吃。
她把一个果冻递给郑意,另一个递给向厉,声音清脆:“哥哥吃!阿姨吃!”
向厉愣了一下,对上姜好想那双清澈的眼睛,心里塌陷了一块,又被柔情填补,一下子软软的。她和姜好想的妈妈林然是知心好友,互相陪伴着走过艰难岁月。如今看着姜好想,除了爱,她陡升起责任。向厉接过果冻:“谢谢好想,真乖。”
郑意看着手里的果冻,撕开包装纸,把撕开的果冻递到姜好想嘴边:“吃吧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姜好想就着他的手吸溜了一口:“好好吃!哥哥你也吃!”
郑意一脸嫌弃地把手缩回来:“谁要吃你的口水!脏死了!”
向厉没有拆开自己的那个果冻,放进了口袋,摸摸姜好想的头:“阿姨这个留着回家吃。走吧,回家喽。”
她一手牵起姜好想,另一只手想去揉郑意的头,被郑意敏捷躲开。
“别弄乱我发型。”
“你有个屁的发型!”
3. 后端盖
郑意家的空调呼呼吹着凉风,姜好想感慨了一百句这也太舒服了。
两个小孩子就在客厅的桌子上写作业。一会儿就写完了,郑意拿出了游戏机,姜好想还想提前预习一下明天的功课。郑意一脑门竖线,觉得这也太用功了。他不知道姜好想只是想磨蹭点时间,晚点回家。
“预习完了?”郑意瘫在旁边的沙发上,手指在游戏手柄上按得噼啪响。
“嗯。”姜好想把作业本和笔盒收进书包。
向厉从厨房探出头:“写完啦?再玩会儿呗,吃点儿水果?”
姜好想摇摇头,背上书包,怕自己越呆下去越不想走,她总归是没办法不走的:“不了阿姨,我回去了。谢谢阿姨。”
郑意暂停游戏,起身送姜好想回去。姜好想推开郑意家的门,凉爽被关在身后,她一下子就蔫儿了。
出了电梯,站在姜家的大门前,姜好想就让郑意赶紧回家,郑意说你进去了我再走。姜好想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家门,爸爸还没回来,继母大概在主卧休息。
姜好想回头:“拜拜,郑意哥哥。”
“走了走了。”郑意进了电梯。
姜好想换了拖鞋:“咪咪,我回来啦。”
没有往常的回应,也没有橘色身影蹿出来蹭她的腿。
她有点奇怪,往客厅里走了几步,又喊:“咪咪?”
还是没动静。
她去阳台看了看,猫窝是空的,猫碗里的水和猫粮似乎也没动过。厕所,厨房,椅子底下,她楼上楼下地跑,把自己房间和所有猫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没有。哪里都没有。
姜好想有点慌了。她跑到一楼,站到主卧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很安静。她不敢敲门。
这时继外婆抱着叠好的衣服从楼上往下走,姜好想连忙跑过去:“外婆,你有看到咪咪吗?”
继外婆语气很平常:“猫?猫下午跑掉了呀!”
跑,跑掉了?
姜好想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的意思。咪咪怎么会跑掉?它从来不会乱跑的。
“跑哪里去了?”
“那谁知道?”姥姥抱着衣服往下走,姜好想还下意识往边上侧,免得挡路,楼梯窄,“门没关严实,它自己溜出去的。一只猫而已,跑了就跑了,说不定过两天自己就回来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僵在原地的姜好想,去了阳台。
跑了,就跑了。
一只猫而已。
姜好想有点害怕,因为刚才她有点想一把把外婆从楼梯上推下去……
她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再看看那扇大门。
咪咪不见了。不是躲在哪个角落睡觉,是真的不见了。跑出去了。她一个人被留在这个房子里。
姜好想吓懵了,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过了一会儿,她好想突然被解除了定身咒。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她没做电梯,一层层爬到顶楼,再一层层往下爬到一楼。楼道,楼梯,小区楼下。天已经黑了,路灯昏黄,蚊虫绕着光打转。
“咪咪!咪咪!”她一边哭一边呼喊。
沿着楼下的花坛找,看每个垃圾桶的后面,没有,到处都没有!哪里都没有!
姜好想的眼泪和汗混在一起,她顾不上去擦,和那些蚊虫绕着路灯的光打转一样,她也绕着小区打转。猫猫和开心一起离去,恐慌和伤心一起到来。姜好想拿出自己的儿童手机,第一个念头就是找郑意。
“喂?又干嘛?”郑意那边还能听到向厉阿姨说话的声音。
一听到郑意的声音,姜好想瞬间崩塌,对着手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话都说不利索:“郑意哥哥,向厉阿姨,咪咪跑了,咪咪不见了!我找不到了!哪里都找不到!呜呜呜哇哇哇!”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猫跑了?你别哭!站着别动!在哪儿呢?我们马上下来!”
不到三分钟,郑意和向厉就出现在了楼下。郑意绕着小区狂奔,找到了姜好想,向厉也随即赶到。
“怎么回事?好想,别哭,慢慢说。”向厉蹲下身,拿手背给她擦眼泪。
姜好想抽抽噎噎,断断续续把回家找不到猫,以及继外婆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跑掉了?”向厉眉头皱了起来,但对着姜好想语气依旧温和,“别急,阿姨和哥哥帮你找。咪咪胆子小,估计没跑远。”
郑意已经开始东张西望:“笨猫!乱跑什么!咱们分头找!妈你去那边,我去车库那边看看!姜好想你跟着我!”
三个人立刻行动。
“咪咪!咪咪出来!”郑意的嗓门大。
向厉仔细,去找了保安室,楼梯间没有监控,但是单元楼的门口有监控,监控里看到那只橘猫确实跑出了单元楼。向厉叫了保安一起帮忙找。
她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照着找花坛,车底,空调外机后面。
姜好想跟在郑意身后,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呼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出来散步纳凉的人也陆续回家。找了将近两个小时,依旧连根猫毛都没找到。
姜好想的眼泪已经流干了,眼睛肿得像核桃,嗓子也哑了,累得几乎站不住。向厉看了看手机,快十点。
她走过来,揽住姜好想的肩膀:“好想,快十点了,明天还要上学。先跟哥哥回家睡觉,阿姨再找找,好不好?”
姜好想用力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郑意也摇头:“我也不睡!我也再找找!”
向厉叹了口气,态度强硬起来:“不行!小孩子不能熬夜!郑意,带好想回去。立刻马上!”
她难得用这么严厉的语气。
郑意最终还是拉了拉姜好想的胳膊:“走了,明天再找。”
郑意看着姜好想固执的样子,伸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走了,听话。”
姜好想被他拉着一步三回头,眼泪不停往下掉。郑意没说话,只是紧紧拉着她,把她带回了自己家楼下,看向姜好想:“要不你去我家睡吧?我妈肯定同意。”
姜好想立刻摇头:“不行。万一半夜咪咪回来了呢?它又不认识你家。”
郑意看着她的眼睛,知道这几乎不可能,但是他不舍得说出口。
郑意拉着她又走回她家,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谁也没说话。
楼道的声控灯灭了。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叫,郑意挥手赶了赶,又看到姜好想腿上有几个蚊子包,他立刻把自己的运动长裤撸到膝盖处,把整个小腿都露出来,把胳膊也完全打开。希望蚊子都来咬自己,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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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咬姜好想了。
他看到姜好想有一点鼻涕出来了,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纸,塞到姜好想手里:“擦擦。”
姜好想抽出一张纸,擦了擦。
又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郑意看着地面,突然开口:“咪咪胆子那么小,估计是躲到哪个角落里了,它饿了自己就出来了。猫都这样。”
姜好想转过头小声问:“真的吗?”
“当然!它肯定没跑远!明天天亮了,我再去那些地方仔细找找,肯定能找到!”
他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但他还是把话说得斩钉截铁。
姜好想被他的话安慰到了一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楼道门口,希望那个橘色身影会从里面蹿出来。
郑意也没催她,就这么陪着她,直到姜好想开始一下一下地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他才碰了碰她的胳膊:“真该回去了。明天还得上学呢。”
姜好想迷迷糊糊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站起来,腿都坐麻了。
“谢谢你呀,郑意哥哥。你真好。”姜好想又想掉眼泪了。
“别哭了。”
郑意看着她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才回自己家。他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担不起这声谢谢,又为自己没能为姜好想多做点什么而感到有点难受。
让两个小的回家了,向厉脸上的温和才褪去。她站在楼下,又去了一趟保安室,几个保安已经交班换人了,向厉重新说明了情况,请值班的保安帮忙留意。
她一边找一边在心里盘算。猫下午跑掉的。一只养了七年的胆小的家猫,那么恰好地在大人疏忽的瞬间溜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骗小孩的话术,向厉怎么可能信。姜好想无意间提过几次继母嫌弃猫毛,也想起上次去送酸梅汤,继外婆说怀孕养猫不好,猫身上有细菌。答案呼之欲出。不是跑掉了,是被人放掉了。故意地,趁着姜成出差,把这个前妻留下的猫给处理掉了。
想到这里,向厉气不打一处来。
这只叫咪咪的猫是林然捡的。猫养到第四年,林然就病逝了。剩下的这三年,姜好想看着这只猫,就像看着自己的妈妈。向厉能想象到姜好想此刻心里该有多难受。那孩子信了猫是不小心跑掉的,还在自责。
找到凌晨三点,保安用对讲机跟她沟通,各个区域都没有发现。向厉疲惫地靠在路灯柱子上。猫一半会在人迹罕至的深夜出来活动,可咪咪完全不见。
希望越来越渺茫。她翻到通讯录里姜好想继母的电话,想着要不要等天亮了联系她问问。最终还是算了。人家怀着孕,这样刺激她大脾气不合适。而且打了又能怎样,除了撕破脸,让姜好想以后的处境更尴尬,没什么用。
她点开微信,又看到姜成几个小时前发的朋友圈,定位在另一个城市。向厉看着那条朋友圈,只觉无力。
姜成不在家。她一个外人,做不到去质问他的妻子他的丈母娘,那像什么样子,何况她没有证据。
向厉在商场打拼多年,第一次感到这么棘手。空有一腔怒火,却无处使力。
她推开郑意的房门,郑意睡得四仰八叉,被子踢到了一边。向厉心里怪不好受的,她悄悄走过去,给儿子掖了掖被角。
第二天,猫的事还没想出怎么办,姜好想先病倒了。
4. 摇头送风机
第二天早上郑意被闹钟吵醒,醒了后过了好久才顶着个鸡窝头迷迷瞪瞪走出房间。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向厉正在穿外套。
“妈,姜好想呢?”郑意揉着眼睛问。
向厉系扣子的手没停:“我待会儿去她家叫她,送她去学校。你今天不是有开学摸底考吗?赶紧吃,吃完自己去学校,别迟到了。”
郑意哦了一声,坐下抓起红糖馒头塞嘴里:“那你看紧点她,别让她又钻车底找猫去了。”
“知道了,你快吃你的。”向厉整理好衣服,拿起钥匙就出了门。
郑意一个人对着早餐,脑子里还在想昨晚姜好想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心里有点烦躁。本来就有点赖床搞晚了,他三两口解决掉早餐,抓起书包也冲出了家门。
向厉走到姜家门口,敲了敲门。门开了,是那位继外婆。
“阿姨,我来叫好想起床,送她去学校。”
继外婆侧身让开一点:“好想她昨晚发烧了,还没起呢。你去看看她吗?”
发烧了?向厉脸色变了。
“发烧了?多少度?严重吗?”
“有点热,喂了退烧药了。小孩子,烧一烧也是杀菌杀病毒,正常的。”
喂了药了就完了?向厉简直匪夷所思。她顾不上客气,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我去看看她。”
她上二楼,走向那个北面的小房间。推开房门,确实闷热,姜好想蜷缩在床上,脸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
向厉伸手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烧成这样了怎么不送医院?!”向厉压不住怒火。
继外婆跟到门口,觉得向厉大惊小怪:“去医院干嘛?折腾孩子。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要发汗!你不懂。”
“我是不懂,只有医生懂。这温度不对!必须去医院!”向厉不再跟她废话,弯腰就去抱姜好想。姜好想被抱起来,难受的嚷嚷,眼睛都没睁开。
向厉心里又急又气,手上动作尽量放轻,抱起来就往外走。
“哎!你!”继外婆在后面喊了一声。
向厉头也没回:“我带她去医院!”
医院里量体温,38.6度。医生检查后说:“扁桃体化脓,血象也很高,是急性细菌感染。需要住院输液。”
向厉看着病床上因为抽血哭过一阵现在又昏睡过去的姜好想,小小的一团窝在白色床铺上,向厉想起姜好想出生的样子,也是小小的一团窝在白色床铺上。那会儿她心里高兴,现在她心里难受。
办住院手续,缴费,把姜好想安置在病床上,护士来扎针输液。这一通忙活下来,已经快中午了。药还在一滴一滴输进姜好想的血管,得输好几瓶,有两瓶还只能慢慢地输液。
向厉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拿出手机给姜成拨了过去。
“向厉?怎么了?”姜成的声音传来。
他一直有点怕向厉,觉得她太强势。当初林然跟向厉关系好他就不太喜欢,觉得会把温柔的林然给带坏。一个女人,在商场上叱诧风云,为了拼事业还跟自己老公离婚,还强制性不让老公看自己儿子。这像什么样子!姜成最看不上这种女人。但他也害怕跟这种女人打交道。
向厉没有寒暄:“姜成,跟你说两件事。第一,林然留下的那只猫,咪咪,被你现在的丈母娘放跑了,找不到了。第二,好想从昨晚就开始发高烧,烧到快四十度,你们家就给她喂了片退烧药,没人管。我现在在医院,刚给她办好住院。”
电话那头姜成的声音明显紧张起来,但他开口问的是:“好想怎么怎么样了?严重吗?”他自动忽略了第一件事。
向厉心里压着火气:“急性细菌感染,扁桃体化脓,在医院输液。医生说再晚点送来可能更麻烦。”
“哦哦,住院了,那就好,那就好。”姜成松了口气,“向厉,这次又麻烦你了!医药费多少?你跟我说,我转给你,找我报销,别担心。”
向厉听着这话,觉得一股邪火冲头顶。这是报不报销的事情吗?
郑意中午一放学就往一年级冲。昨天哭成那样,也不知道姜好想缓过来没有。他得盯着她吃饭。
跑到一年三班后门,他往里看。教室里吵吵嚷嚷,小朋友们都在收拾东西,他扫视了一圈,没看到姜好想。
难道去厕所了?
他跑去女厕所门口等了一会儿,好几个女同学都跟看变态一样看着他。郑意也没工夫解释,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人出来。
没办法,他只能又炮灰教室,随手拉住一个正要出门的小胖子:“你好,你知道姜好想去哪儿了吗?”
小胖子摇摇头:“她上午就没来。”
郑意愣了一下。睡过头了?想起姜好想以前上幼儿园就有这毛病,起不来床就索性上午不去了,他挠挠头也没太在意。自己先去食堂,上午考完了下午还得接着考呢。
等到下午放学,郑意还是没看到姜好想。这就有点奇怪了。
姜好想是有点小任性,上午睡过头没来,按照她的性格,那么下午肯定会来,而且会学得更卖力,要把上午缺的补回来。破罐子破摔不是她的风格。郑意心里不安。
“老师,”他找到姜好想班主任,“姜好想下午也没来吗?”
班主任认识他,知道他是姜好想的哥哥,点点头:“姜好想请假了,病假。”
郑意心里咯噔一下。昨晚还好好的,不过确实有点流鼻涕,难道是找猫的时候着凉了?他有点自责,明明发现了姜好想流鼻涕,但只记得提醒她擦鼻涕,怎么就不记得提醒她吃药呢!郑意有点恼火自己。他赶紧掏出自己的手机,给姜好想打电话。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怎么会关机,他有点慌了,又赶紧给自己妈妈打电话。电话很快接通。
“妈,姜好想呢?她老师说她请病假了,她电话也关机,她怎么了你知道吗?”郑意语速飞快。
向厉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在医院。好想发烧住院了。你过来吧,儿科住院部三楼。”
郑意拦了辆出租车就直奔医院。找到儿科住院部三楼,推开病房门,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姜好想。手腕上扎着针,脸色还是有点红,向厉不在。
姜好想看到他进来,眼睛眨巴了一下。
郑意走到床边,看着姜好想好好的他心里安心了,可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好点没?”
姜好想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圈慢慢红了,然后,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她忍了一整天。在医院里,面对向厉阿姨和医生的询问,问她难不难受,她都很坚强地摇摇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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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受。打针的时候疼,她也只是咬着嘴唇。可看到郑意,她一下子就垮了。
郑意被她这眼泪弄得一下子难受得不行,他连忙过去,有点手忙脚乱,最后干脆伸出手把姜好想的头轻轻抱进自己怀里。
“哎呀你别哭啊,烧退了就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他学者大人的样子拍着她的背。
姜好想把脸埋在他的校服短袖里,呜呜地哭出了声。郑意抱着她,感觉自己胸口那块衣服很快就湿了一片。他不会哄人,搜肠刮肚地想词,开始怨恨起自己学习成绩不好,现在一句安慰的话都不会说,要是安风扬在就好了——他班上的语文课代表。
“你想吃什么吗?我去给你买。”
姜好想抽噎着,没回答。
“那想喝什么?”
姜好想还是哭。
“想看什么动画片吗?我手机给你看?”郑意继续努力。
姜好想终于抬起泪汪汪的脸,一边打哭嗝一边说:“我想吃手枪腿,想喝杨枝甘露,想看那个做饭的动画片呜呜呜。”
郑意一听立刻松了口气。有要求就好办!
“行行行!等着!”他赶紧把自己手机掏出来,找到《迷宫饭》的动画片,调到最新一集,塞到姜好想没打针的那只手里,“你拿着看。”
然后又找到姜好想的手机,果然没电关机了。他插上充电器,给她充上电。
“你乖乖在这看动画片,我下去给你买手枪腿和杨枝甘露,很快回来。”郑意交代完才走。
郑意跑到电梯口,按着下行键。电梯门打开,他正要往里冲,却和里面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你来这么快?”
“妈?”
向厉手里拎着两个打包袋,一个里面装着看起来是番茄鸡蛋的菜,另一个袋子里露出一根芝士热狗棒。
郑意看着他妈手里的东西,挠了挠头。向厉也看到了儿子急头白脸往外冲的样子,挑了挑眉。母子俩对视一眼,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姜好想这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想吃那个的点菜风格,她们太熟悉了。
向厉把手里的袋子递给郑意:“得了,这个拿进去吧。买那么多她哪儿吃得完。”
郑意没接袋子:“她万一就想吃那个呢,我去买吧,吃不完我吃。”
向厉没再拦着,让郑意下去买了。
姜好想正捧着手机吃着热狗棒看得入神,动画片里那个矮人战士在跟魔物讨价还价。看到郑意进来,她眼睛一亮:“我的手枪腿呢?杨枝甘露呢?”
郑意得意洋洋看向向厉:“我就说吧,她还是想吃这个吧!幸好我去买了。”
向厉开着电脑在工作呢,简直不想理这两个兔崽子。
姜好想右手打着针,左手拿着吃的,动作有点笨拙。
郑意看了一会儿,没说话,转身去卫生间洗了手。回来之后,他拿起那盒番茄鸡蛋饭,打开盖子,又掰开一次性筷子,递到姜好想面前:“别光吃垃圾食品,吃点饭。”
姜好想就着郑意的手,张嘴接住他喂过来的一勺饭。郑意认命地当起了喂饭工。
郑意一边喂,一边还得注意不把饭粒掉她身上,忙活得冒汗。
他从来没这么伺候过人,可看着姜好想吃得香,暂时忘了生病和丢猫的难过,他又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能忍。
5. 轴承座
如果你问姜好想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干什么?那是问不完的。
姜好想这也想干那也想干,这也想吃那也想吃。
向厉以前开玩笑,说姜好想不应该叫姜好想,应该叫姜不想。她想干的东西太多了,你直接就问问她不想干什么吧。
“我不想猫猫不见。”姜好想憋了一天的心里话,终于在医院里说出来了。
可能是因为白墙白床单看久了,眼睛会有点酸。和雪地让人眼盲是一样的道理。姜好想现在就觉得眼睛要瞎了。
这句话她在家里不敢说。那天晚上,她发着烧还要哭着问继外婆能不能去找猫,继外婆只是皱着眉,说了句“别闹了,一只猫而已”。继母在旁边没说话,但脸色不太好看。
这句话在她家就是不能说。是错的,是会惹大人生气的。
可她不会骗人。从咪咪不见的那刻起,她心里翻来覆去就只有这句话。如果说不出这句话,那其他的话就被堵住了,没办法说出来。
所以此时此刻,姜好想看着关心她的人,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姜好想靠在床头,面前的餐桌上摆满了东西。向厉阿姨买来的果切,郑意跑下去第二次买上来的AD钙奶,没喝完的杨枝甘露。琳琅满目,像个小超市。
可姜好想只是看着,那阵劲过了,难过又返了上来。向厉收拾着床头柜,看她蔫蔫的,试图找点话题:“好想,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或者想玩的?让郑意去给你买。”
姜好想摇摇头。
郑意坐在旁边削苹果,也抬头问:“那你想干什么?看电视?玩我手机上的游戏?或者我给你讲个笑话?”
姜好想还是摇头。
向厉脸上的笑容淡去,她知道这只猫对姜好想意味着什么。
郑意削苹果的动作也停了。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被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又看看姜好想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心里骂了句前几天刚在游戏里学的脏话。
他把苹果和水果刀往床头柜上一放,站起身走到床边,不再像之前那样手足无措,而是认真的再次把姜好想的头揽进了自己怀里。
“别想了。”他手臂收紧了点。
姜好想的额头抵着他的肚子,刚刚那句话用光了她所有的勇气,此刻被郑意抱着,强撑着的那一层就像冰糖葫芦的糖壳一样薄脆,一下子就碎了。
眼泪无声涌出来,姜好想没有哭出声,郑意感觉到湿意,知道那是姜好想的眼泪。他没动,也没再说什么,就那么站着任由她哭。一只手抱着她的头,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
向厉看着这一幕鼻尖也有些发酸。她走到床的另一边,坐在刚才郑意坐的椅子上。
等姜好想哭了一阵,向厉才开口,声音放得很轻么:“好想,你是不是想妈妈了?”
姜好想抬起脑袋,有点恐慌,用力摇头。
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家,是医院。没有爸爸,没有继母。只有向厉阿姨和郑意哥哥。
她摇动的脑袋停下来,迟疑着点了一下头。点在郑意胸口,轻轻的。
向厉看着她的反应,酸涩得不知如何是好,她重复问了一遍:“是不是想妈妈了?”
姜好想看着向厉,充满了不确定:“我可以想妈妈吗?”
在姜家,妈妈是一个禁语,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炸弹。那个温柔的妈妈,好像随着她的离开,也从这个家里被抹去。提起她,继母会不高兴,爸爸也会不高兴,她们会用一种让她看不懂的眼神看她,然后转移话题。
姜好想学会了读空气,也知道了不能再提妈妈。她要假装把妈妈忘记。
爸爸也因为她不再提起妈妈而夸赞过她懂事,长大了。
她一遍一遍在想起妈妈的时候强迫自己不要想妈妈,假装自己真的已经忘记了妈妈,不想念妈妈。她把关于妈妈的记忆和那只叫咪咪的猫绑在一起,她每喊一次咪咪,就是喊一次妈妈。
可是怎么会有孩子不想念妈妈呢。
“当然可以想妈妈,好想。”向厉的声音肯定,“你可以想妈妈。任何时候都可以,当然可以。”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姜好想没打针的那只手,掌心还是那样干燥温暖。
“妈妈如果知道好想这么想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姜好想看着向厉。
禁语被解除了。
炸弹的引信被轻轻剪断了。
她可以想了。
她可以堂堂正正地想念自己的妈妈了。
姜好想的小小世界像一个规则怪谈,此刻向厉把规则都废除了。
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但这一次是觉得委屈。为什么以前不可以?为什么想念妈妈会变成一件错误的事?
她靠在郑意怀里呜呜地哭出了声,郑意抱着她,感觉衣服湿了一大片,热乎乎的。他不太明白这里面所有的弯弯绕绕,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把她抱得更紧。
向厉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没阻止。
姜好想哭累了,向厉递过纸巾,郑意松开她一点,让她自己擦眼泪。
“阿姨,你认识我妈妈,对不对?”
向厉点点头,眼神温柔:“不止认识。阿姨和你妈妈,是很好很好的好朋友。”
“那我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她对妈妈的记忆太模糊了。
向厉笑了笑:“你妈妈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她喜欢穿白色的裙子,走路轻轻的。她说话声音也很好听,很温柔。”
向厉慢慢地讲,讲林然小时候和她一起爬树,结果下不来哇哇哭;讲林然学习很好,总是给她讲题;讲林然喜欢小动物,所以才捡回了瘦巴巴的咪咪,一点点把它喂成个猪咪。
鲜活的故事,填补了姜好想的记忆。郑意也竖着耳朵听,他以前只知道姜好想的亲妈不在了,具体怎么回事,向厉从来没细说过。
向厉看着姜好想:“你妈妈最喜欢你了。她怀你的时候,就天天摸着肚子跟你说话,给你讲故事,唱儿歌。她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叫好想,因为有了你,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想念。”
姜好想的眼眶又湿了,原来她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向厉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所以,好想,想念妈妈是非常正常也是非常应该的事情。你不用偷偷摸摸地想,你可以大声地说出来,可以随时跟阿姨讲,阿姨这里,有很多很多关于你妈妈的故事。”
姜好想点了点头,她伸出手,指了指桌上那盒没动过的果切。郑意立刻反应过来,把盒子端过来,插上小叉子递给她。
姜好想叉起一块西瓜,先喂给向厉:“阿姨你吃。”
再喂给郑意:“郑意哥哥你吃。”
她虽然有点小脾气,但是对于爱她的人,姜好想从来都会剖出一颗真心给出去。郑意吃着西瓜,心里想:自己一定要对姜好想特别好特别好。
郑意摆弄姜好想那个儿童手机,检查它充电充得怎么样。
向厉还在处理工作,病房里很安静。
郑意把充了百分之七十电的手机放回床头柜,忽然坐到向厉旁边,向厉看他严肃,也坐直了,先一步问怎么了。
郑意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妈,咱们不能把姜好想接到咱们家来住吗?”
在他简单的世界里,姜好想在他家比在她自己家开心,那为什么不能一直住在他家?问题出现了,就解决它。多简单。
向厉看着儿子那双少年人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他是少年人,自然不知道成年人的世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规则,有那么多不得不的操守。
不知道有很多事情,哪怕你明知道是错的,但作为一个外人,你没办法直接干预。手伸得太长,名不正言不顺,反而可能让孩子的处境更尴尬。
不知道很多事情,哪怕你明知道是对的,是应该去做的,却要因为种种顾虑强迫自己不去做,只能在界限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多给一点温暖。
郑意还不懂这些。郑意比姜好想大三岁,个子也高出一截。可在此刻,在对于现实规则的理解和无奈上,他其实没有那个被迫早早学会察言观色的姜好想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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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还没等向厉开口,姜好想自己先摇头。她看着郑意:“不行的。”
郑意扭过头看她:“为什么不行?”
姜好想组织着语言:“我爸爸周末就回来了。我自己有家,我不能去你家住的。我去你家住了,那我的家又算什么呢?”
她还说不清那些复杂的缘由——关于血缘、责任、家庭的定义以及外人介入的界限。但她那颗敏感早熟的心,已经模糊地领悟到了,世事并非想怎样就能怎样。
家,哪怕它让人感到闷热,但它在名义上在法律上依然是她的归处。不论如何,姜成是她的爸爸。她们是一家人。
而郑意和向厉阿姨,再好,再温暖,也只能是“外人”。是可以在风雨来时暂时躲避的港湾,却不能是她永远停泊的码头。
郑意完全没想过这个层面。在他想来,哪里舒服就待在哪里,天经地义。什么你的家我的家,分那么清楚干嘛?姜好想来自己家这件事,他自己愿意,向厉不可能不愿意,那不就得了?
他还是少年人,又在过往岁月里被向厉保护得太好。不懂家对于一个人的牵绊,也不懂姜好想话里那份平衡的艰难。他只觉得憋屈。
火气冲上来,他脱口而出:“那也能算你的爸爸吗?他怎么当爸爸的!”
向厉脸色一沉,厉声:“郑意!怎么说话呢!怎么能背后这样说长辈!”
郑意被呵斥,立刻噤声。但脸上是不忿。他觉得自己没说错!那个姜叔叔,就是没当好爸爸!猫丢了不管,女儿烧成那样也不管!凭什么不能说?
但他不敢再顶撞向厉,只好梗着脖子,把头用力扭过去,不看向厉,也不看旁边的姜好想。
向厉看着儿子,知道他是心疼姜好想,话虽难听,理却未必全错。但她不能纵容孩子这样口无遮拦地评论长辈,这是教养也是分寸。
姜好想看着突然吵起来然后又陷入沉默的母子俩,有点无措。她看着郑意紧紧攥着的拳头。悄悄把自己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塞进了郑意那只紧握的拳头里。
郑意僵硬了,用了好大力气忍住不去看姜好想。但紧绷的拳头松开了一些,将姜好想的手握住。他还是倔强,耳朵却悄悄红了。
姜好想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小声说:“郑意哥哥,苹果好甜,你吃一块。”
向厉看着两个孩子,心里那点因儿子口无遮拦的气也消了。
她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拿起插着苹果的牙签,递给依旧别着脸的儿子:“行了,吃点水果。少说两句。”
郑意另一只手接过牙签,把苹果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仿佛跟苹果有仇。握着姜好想的手,自始至终没有松开。
向厉心里滋味复杂。她知道郑意的问题源于正义感,而姜好想的拒绝则是一种过早降临的懂事。
她尽量平静,也尽量平等的与两个孩子交流,既是对郑意说,也是对姜好想解释:“郑意,妈妈知道你是好心,心疼好想。但是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情况。好想有她自己的爸爸,那是她的亲人。我们作为邻居,作为朋友,可以在好想需要的时候帮助她,照顾她,但不能代替她的家人,也不能随便说长辈的不是。这是礼貌,明白吗?”
郑意低着头没吭声,道理他好像懂了,但情感上还是转不过弯。
姜好想的手在郑意的手心里动了动。她听懂了向厉阿姨话里的意思。和她模糊感觉到的东西是一样的。
“好了,时间不早了。”向厉看了看点滴瓶,药快见底,“好想该休息了。郑意,你明天还要上学,我叫个车送你回去,今晚我陪着好想。”
她按铃叫来护士拔了针。
向厉帮她整理好被子:“好想,先好好睡觉。阿姨一会儿就上来。”
姜好想点点头:“谢谢阿姨。”
郑意松开姜好想的手:“我明天放学再来看你。”
“郑意哥哥再见。”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姜好想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手背上还有打针的痕迹,手心里也还有郑意的温度。
6. 卡簧
周六,医生带着几个护士进来查房,拿着小电筒照了照姜好想的喉咙,又听了听她的心肺。
“恢复得不错。烧退了,炎症也控制住了。今天可以出院了。回去按时把开的药吃完,饮食清淡点,注意休息就行。”
向厉连忙道谢:“谢谢医生,辛苦了。”
姜好想坐在病床上,眼睛跟着医生转。听到可以出院了,她的腿在床沿边晃了晃。郑意已经把姜好想的行李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走,回家咯!”向厉伸手揉了揉姜好想的头发。
姜好想穿上自己的鞋子,鞋面还是脏脏的,这还是那天晚上找猫跑的呢。她低头看了看没说什么。
向厉去护士站办好出院手续,结算费用。郑意背好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还拿着装着药的袋子。
三个人走出住院部大楼,外面阳光灿烂。
向厉的车停在医院停车场,姜好想和郑意并排坐在后座。
姜好想扒着车窗,看着外面。几天没见,这个世界还是老样子。
看着看着,她发现路线有点不对劲。这不是回她家那个小区的路。
她扭过头,看向前排开车的向厉:“阿姨,咱们去哪儿啊?你是不是开错了呀?”
向厉双手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笑得有点神秘,没有回答。
郑意本来靠在椅背上,听到姜好想的问题,立刻来了精神。他昨晚就知道今天的全部计划,向厉跟他商量过的。但现在看姜好想完全被蒙在鼓里,他就觉得欠得慌,劲儿又上来了。
他凑过去,想吓唬姜好想:“没开错。我们要把你拿去卖掉!怕不怕?”
这话说完,郑意还没来得及欣赏姜好想的表情,就突然自己也感觉不对劲,一抬头正好撞进后视镜里——向厉正瞪着他。
郑意浑身过电,反应过来了。懊恼得肠子都青了,想当场给自己嘴巴来一下。
林然阿姨刚去世没多久那会儿,姜好想总是哭,姜成开车带着小小的姜好想,往返于自己家和姜好想外婆家很多次。安抚悲痛欲绝的老人,还要处理一些林然留下的东西和事情,大人们称之为遗产。
每一次,当姜好想在外婆家不得不跟着爸爸离开时,她就会哭,怎么哄都哄不好。小孩的直觉敏锐得可怕,一旦离开那个妈妈长大的环境,妈妈就真的会彻底不见,再也找不回来。
姜成大概是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加上连日奔波的疲惫,在姜好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他对着后座安全座椅上的女儿口不择言:“别哭了!烦不烦!再哭我也不要你了!我把你拿去卖掉!”
当时才三岁多的姜好想,看着爸爸变得陌生的脸,真的不敢再哭。身体因为极力憋住哭泣而剧烈颤抖。
她太害怕了,妈妈不见了,爸爸现在也说不要她了,还要把她卖掉。她憋住哭,连带着把呼吸也给憋住,脸被憋成酱紫色,接着开始剧烈呛咳,眼看就要喘不上气。
姜成吓出一身冷汗,调转方向就往医院冲。一番检查和处理,医生说姜好想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呼吸性碱中毒,没什么大碍但需要安抚。
人是没事了,可之后好几天,姜好想都显得木木的,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像傻了一样。看爸爸的眼神里带着恐惧。
第二天,向厉带着郑意去姜家看她。郑意觉得姜好想不对劲,完全不像平时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叽叽喳喳的烦人精。他围着呆滞的姜好想转了半天,问东问西,姜好想才小声说:“爸爸不要我了,他说要把我拿去卖掉。”
郑意当时一听,第一反应就是这肯定是大人吓唬小孩的玩笑话啊!正准备笑话她是傻子吗怎么这种话都信!胳膊却被向厉用力拽了一下。
他扭头,看到向厉冲他摇头,眼神严肃。
向厉走过去,把姜好想抱进了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向厉才松开一点,捧着姜好想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好想,你爸爸那是吓唬你的,是爸爸不对,他胡说八道的。他是你爸爸,他怎么会不要你?阿姨跟你保证,就算你真的被卖掉了,阿姨和郑意哥哥也一定会再把你买回来,不管多少钱,我们都买。倾家荡产也买。好不好?你信不信阿姨?信不信郑意?”
姜好想看看向厉,又扭过头看向有点摸不着头脑的郑意。
郑意被两个人同时盯着,虽然没明白怎么回事,但责任感竟然被生了出来,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要担当起职责了。
他挺直了背,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肯定啊,必须买,多少钱都买!我以后肯定努力赚大钱,赚好多好多钱,都给给你和我妈花!”
此刻郑意说完那句没过脑子的玩笑,悔得恨不得自己长嘴。他准备抬手给自己嘴巴来一下,再赶紧说自己瞎说八道逗你玩的。
可是姜好想却笑了起来,手一挥:“怎么可能!你少骗人,我才不信呢!”
没有被触及伤心事的难过,像曾经的郑意一样,把这句玩笑话真的只是当成了一个玩笑。
郑意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肚子里,松了口气,赶紧顺着台阶下:“我当然是在骗人!吓唬你的!怎么可能卖你,卖我还差不多!”
姜好想摇摇头:“也不能卖你。把你卖掉了我也会去赚钱把你买回来的,郑意哥哥你放心好了。”
前排开车的向厉被她这一本正经逗得笑出声,她从后视镜里看着姜好想,顺着她的话问:“那我们好想以后准备干什么大事业呀?打算怎么挣大钱把我们郑意哥哥买回来啊?”
姜好想被问住了,思考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把自己知道的职业都想了一遍,最后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还没想好。”
向厉眼神柔软:“没关系,不着急,我们好好可以慢慢想。不管你以后想做什么,阿姨都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很好,一定能挣大钱。”
车子在这时减慢速度,打了个转向灯,拐进了一个陌生的小区。
向厉停稳车子。
“到了,下车吧。”她解开安全带。
郑意率先蹦下车,姜好想也跟着下来。
向厉带着两个小的走进其中一个单元楼。上了九楼,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跟向厉差不多大的阿姨:“来啦?比预计的还早点,快进来。”
“陈毓,知道你这周忙还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向厉笑着打招呼,一边让两个孩子进门。
“这有什么,跟我还客气。”被叫做陈毓的阿姨去厨房拿了几罐饮料出来,问她们喝什么。
姜好想跟着向厉走进客厅,一眼就看见了沙发上那只猫。
“哇!猫猫!好胖的猫猫!”姜好想被这只蓝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也顾不上什么陌生环境和初次见面的拘谨,跪在地上,趴在沙发上,和猫猫脸对脸。
向厉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了起来,笑着对陈毓说:“你看,我昨天说的就是这孩子。”
陈毓阿姨一点儿也不介意,摸了摸姜好想的头发:“喜欢猫啊?没关系,它脾气好,不抓人。不过,阿姨带你看点更好玩的。”
她说着带着三人走向其中一个关着门的房间。推开房门,先听到一阵细声细气的奶猫声。
姜好想心脏差点激动得跳出来,那只蓝猫也跟着溜了进来,迅速躺倒在垫子上,围着它的肚子,挤着五只毛茸茸的小奶猫。颜色各异。
姜好想嘴巴张大,看傻了。郑意蹲在姜好想旁边。他看着那几只小奶猫,指着一只三花猫说:“看见没,就这个,长得花里胡哨的,跟你一样。”
他本意是想逗她,等着她反驳“你才花里胡哨!你全家都花里胡哨!”或者扑过来打他一下。
没想到姜好想充满惊喜:“真的吗?郑意哥哥,它真的像我吗?真的吗?”
郑意算盘落空,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移开视线,嗯嗯啊啊了几句。
陈毓在一旁看着,开口解释道,那只蓝猫是她几个月前下班回家时,在楼下发现的流浪猫,看着实在可怜,心一软就把它抱回家了。带回家当天陈毓也累,没看出来它怀孕了。第二天陈毓又要去植物园工作,隔了一天,第三天就发现它不知什么时候在客厅生了一窝,足足五只。
猫的生理特点是同期复孕,同时怀上不同猫爸爸的孩子。估计这一窝就不止一个猫爸爸。五只小猫花色没一只是相同的,真是开了盲盒了。
陈毓养不了这么些猫,她工作太忙了,自己家里原来就养了一只猫,后来交给她儿子在照顾。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抚养这一窝小生命,等小猫学会吃猫粮后,就在朋友圈发了领养信息,希望能给它们找到靠谱的主人。这条信息正好被向厉在昨天上午刷到。
向厉昨晚就是拉着郑意商量这件事。
她把手机递到儿子面前,给他看那窝小猫的照片,然后问他:“郑意,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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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想领养一只小猫,就当是为好想养的。她以后想看猫,就能来咱们家看。你也知道,她家现在那个情况,肯定是不能再养猫了。”向厉说到这里,告诉了郑意一个沉重的消息,“姜家跑丢的那只咪咪,在失踪后的第三天,被小区巡逻的保安在自行车棚最里面的角落发现了。不知道是受到了惊吓应激,还是不小心吃了什么东西,发现的时候它已经死了,身体都硬了。”
向厉语气严肃:“这件事,你绝对不能告诉好想,一个字都不能提。就让她以为咪咪只是跑丢了,说不定哪天还会回来。明白吗?”
郑意看着向厉的表情,明白了这件事的严重性,点了点头。
而对于家里要多一只猫,郑意本人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他家房子挺大,多个小动物也没什么。
他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养可以,但不能让它进我房间。”
“好想,”向厉蹲下来,搂着姜好想的肩膀,指着那几只小奶猫,“你看它们多可爱。你挑一只你最喜欢的,我们带它回家。以后它就是咱们家的猫了。你随时都可以来家里看它,陪它玩,给它喂吃的,好不好?”
姜好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放烟花,每年都只觉得又呛人又吵!可现在她感觉到有巨大的烟花在她心里炸开!她高兴得几乎要忘乎所以。
看看这只,又看看那只,每一只都毛茸茸的,用湿漉漉的鼻子嗅她的手指,发出叫声,她爱不释手!难以抉择!
这些小奶猫已经两个月大,会自己吃泡软的猫粮,也会使用猫砂盆,正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
姜好想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了那只长得像她的三花猫。又乖巧又有点小傲娇。
她伸出手指着三花猫,看着陈毓:“阿姨,我可以要它吗?我喜欢它。”
“当然可以啦!眼光真好。”向厉和陈毓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看来这趟没白来。
陈毓早就准备好了,拿来一个新的猫包,姜好想亲自把那只三花小奶猫抱起来。
小猫在她手心轻轻咪呜了一声,没有挣扎。
回去的车上,那个猫包被姜好想抱着。姜好想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兴奋和幸福的状态,脸红,耳朵也红,脖子也红。
向厉都有点担心了:“好想,你不会是过敏了吧?”
“我没有!阿姨,我好得很!”姜好想大声回答。
回答完又举起手大声说:“向厉阿姨!郑意哥哥!我给它取好名字了!”
“这么快就想好啦?叫什么名字?”向厉配合地问。
“叫九九!因为今天是九月九号!这是个特别好的日子!”
她再次宣布:“我决定了!我要把我的生日也改成九月九号!以后每年我和九九一起过生日!一起吃蛋糕!”
向厉被她逗得笑出了声:“行行行,九九就九九。”
郑意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吐槽:“姜好想,你干脆连名字也一起改了算了,就叫姜九九,多顺口。”
姜好想却一点不介意,反而觉得姜九九这个名字听起来挺不错,她把脸凑近猫包,对着里面叫唤:“九九,九九,你听到没有?你有名字啦!你叫九九!我们以后要一起过生日,每年都一起!拉钩!”
“你跟它约定有什么用,你不应该跟我也约定吗?这可是养在我家的猫。”郑意不满。
“郑意哥哥,以后每年我都可以和九九一起过生日吗?求求你了。”姜好想立刻问。
“……行行行。”
“那你跟我拉勾。”姜好想伸出自己的小拇指。
郑意和她拉钩。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姜好想说完还用自己的大拇指指头摁了摁郑意的大拇指指头。
郑意突然觉得向厉养猫这个主意太好了,姜好想虽然没住进他家,但好像真的已经是他家的人了。起码有了一个最最最紧密的连接。她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小猫似乎也被姜好想的声音吸引,咪呜了一声,回应这个新主人和这个新名字以及这个誓言。
车窗外的阳光浇进来,失去咪咪的伤痛依然像一根小小的刺,但此刻姜好想的心被毛茸茸的将那根刺垫了一下,有了一个缓冲。
她有九九。她有了一个只属于她和向厉阿姨还有郑意哥哥的小小九九。
7. 锁扣
车子停在郑意家楼下。姜好想抱着猫包,郑意拎着装着药的塑料袋背后背着包,两个小孩子先上楼,向厉再把车停到小区外面去,她没买到这个小区的车位。
打开家门,姜好想深深呼吸这让她安心的味道。向厉到家之前,两个小孩还有点不敢把猫放出来,怕自己搞不定。一人坐在猫包的一边,安静地等待。
“把九九放出来吧,在猫包里憋坏了。”向厉终于到家,说着指了指客厅靠阳台的角落,“东西都准备好了。”
那个角落已经布置妥当,有猫窝有饭碗水碗,另一个角落有一张简单的桌子,桌子下面是猫砂盆,桌子上面能让九九站上去玩耍睡觉,这块儿阳光最好。
“阿姨你都准备好啦!”姜好想跑过去摸了摸猫窝的垫子,软软的。
“昨晚跟郑意商量好,今天一大早就下单了,外卖送得挺快。”向厉笑了笑,蹲下身打开猫包,“来,让我们的小九九看看新家。”
三花小猫探出头,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非常大胆!迅速迈出一步、第二步。走的有点摇摇晃晃,但是尾巴数得高高的。
姜好想跟随着小猫。九九走到猫窝边但没有进去。转向水碗,郑意已经拧开了一瓶矿泉水倒了进去,九九伸出舌头舔了舔水。然后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响声把它自己吓了一跳,往后跳了一步,身上的毛都炸开。
姜好想把猫抓进猫砂盆,握着它的爪子教它埋猫砂。
九九适应了一会儿开始在客厅里探索起来。走到沙发边,挠了挠沙发腿,发现挠不动。又走到窗帘旁,对着垂下来的流苏扑腾几下。它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姜好想跟在它身后,九九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向厉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好奇宝宝,走进书房:“你们玩,妈妈有点工作要处理一下,有事叫我。”
郑意嗯了一声,去厨房给姜好想切水果。切到一半又想起来昨晚冻起来的柠檬冰块。在冰箱里拿出来,加了冷水再加了蜂蜜,端出去给姜好想喝。姜好想怕热,郑意看着她一路上脸红脖子红,虽然是激动的,但还是怕她中暑。
“喝点水。”郑意端给她的时候还不忘在杯子里插了根吸管。觉得姜好想跟个傻子似的,猫又不会跑。她在猫屁股后面跟着干什么。
姜好想接过水杯吸溜,被冰到了,脖子一缩,又很快恢复如常,小声反驳:“它刚来,会害怕的。我得陪着它。”
郑意自己也接了杯水,靠在餐桌边看着。过了一会儿,九九探索累了,躺进猫窝睡觉。姜好想盘腿坐在地板上,双手托腮,看着睡着的小猫。郑意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说不出的感觉。他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也没说话,拿出自己的手机,调成静音,开始玩游戏。
客厅里很安静,郑意把空调打得很低,所以空调运行声没停下来过,一直是工作状态。阳光打在猫身上只有一部分,可打在姜好想身上是慷慨的全部。郑意玩着游戏突然抬头,姜好想沐浴在光里,竟然变得很陌生,好像突然不认识了。郑意鬼使神差捏了一把姜好想的胳膊,确认了是真人。姜好想被他捏的回头看他,笑得傻傻的,可依然面目模糊,不见五官只见光。
姜好想不会是光变的吧?郑意想。
向厉从书房出来,伸了个懒腰:“饿了吧?我点外卖,想吃什么?”
“披萨!”郑意头也不抬。
“炸鸡!”姜好想立刻举手。
“喝的呢?奶茶?”
“要!加珍珠!”姜好想声音响亮。
“我不喝。”郑意补充。
向厉问完两个小孩子,也不会委屈自己:“再点两个小炒,一个青菜。还得来个水果拼盘。”
她一口气点了七八个外卖,“好了,等着吧,估计得一会儿。”
郑意想起来自己还做了酸奶冰棍,又去厨房找出来给姜好想吃,姜好想吃了一口就不想吃,往郑意嘴里塞。
郑意烦得不行,谁要吃你吃过的东西啊!想要拿去丢掉。向厉在旁边说:“拿来我吃吧。”
姜好想看向厉吃,感觉又变得好吃了。眼睛一直看。
向厉要笑死,问:“又想吃啦?”
姜好想点点头,向厉招招手让姜好想过来,两个人一起分着吃了那根酸奶冰棍。
郑意对酸奶冰棍不感兴趣,本来就是以为姜好想喜欢所以给她做的。这会儿起身去自己房间拿了个东西出来。
“给你。”他把一个小铃铛递到姜好想面前,铃铛却不响,“我把里面的球给摘了,现在是个哑巴铃铛,你给九九戴脖子上吧。”
“谢谢郑意哥哥!”
门铃响。郑意跑去开门,第一个外卖到了。接着其他外卖陆续送达,郑意来回跑了好几趟,茶几上很快摆得满当。
电视被向厉打开,调到了姜好想沉迷的动画片。动画里的人物夸张地品尝着发光的美食,发出惊叹。
“开动!”向厉一声令下,三个人围坐在茶几旁,也不用碗筷,直接上手。茶几上一片狼藉,欢声笑语夹杂着动画片的声音,九九也在旁边好奇地看。向厉把炸鸡的鸡腿撕下来给姜好想,郑意把另一个鸡腿撕下来给向厉。
向厉注意到九九在看着她们,撕了一小块最里面的本来就不不入味的鸡胸肉,还又在水里涮了涮,放在手心伸向小猫:“九九,来,尝尝。”
九九慢慢靠近,吃了起来。
“它吃了!”姜好想兴奋。
这种轻松的感觉,是姜好想在自己那个规则越来越多的家里很少能体验到的。不用顾忌吃相好不好看,不用想着要不要把鸡腿让给谁,不用在意动画片的声音会不会吵到别人。她可以尽情吃,尽情笑。
姜好想一边笑,一边又奇怪的觉得恐慌,情绪好像总是在撞南墙,本来勇往直前,结果撞到墙了,又开始急速返回。每一次快乐都如此。
动画片也播完一集,开始放片尾曲,门铃又响了。
“谁啊?还有外卖吗?都齐了啊。”向厉有些疑惑。
“我去开。”郑意嘴里还叼着半块披萨,走到门口。
他打开门,从外卖员手里接过一个方方正正的系着丝带的盒子。关上门,拎着盒子走回客厅。
“这什么?你又点什么了?”向厉问。姜好想挡着了一点她的视线,她看不太清。
郑意把那个盒子放到了姜好想面前的空位上,解开了上面的丝带,掀开盒盖。
里面是一个生日蛋糕,蛋糕中央,用果酱写着:“九九和姜好想生日快乐”。
向厉惊讶:“你什么时候定的蛋糕?”
郑意故作随意,却掩饰不住得意,说:“刚到家的时候点的。姜好想不是把生日改成九月九号了吗,姜好想,祝你生日快乐。”
姜好想呆呆的,动画片片尾曲吵吵的。
郑意没等到姜好想的回答,站在那里,表情开始有点不自在,好像被自己肉麻到了。
姜好想心里的一个地方,被撞了一下。很陌生的情感。在这个她常常感到闷热的世界里,郑意像一台电风扇,不仅驱散闷热,还搅动了空气,让她能够顺畅呼吸。这台电风扇,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在她的世界里,完成了安装。
“吹蜡烛啊!”郑意被她看得有点发毛,出声打断她的发呆。向厉从旁边的外卖袋子里找出附赠的蜡烛,插在蛋糕上,是数字9,郑意去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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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找出打火机。
向厉连忙拍手,带头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郑意也跟着哼了两声。姜好想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我以后,每年都要和郑意哥哥,和向厉阿姨,和九九,一起过生日。
姜好想在心里许下这个愿望。吹灭了蜡烛。
“生日快乐!”向厉鼓掌。
“切蛋糕切蛋糕!”郑意嚷嚷。
姜好想切下第一块蛋糕,先递给了郑意。
郑意接过盘子:“算你有良心。”
她又切了一块给向厉:“阿姨,给你。”
吃完蛋糕,向厉开始收拾茶几。郑意帮忙把垃圾打包,姜好想拿着湿巾到处擦。
“好想,你去陪九九玩吧,这里我们来收拾。”向厉对姜好想说。
姜好想像小学生一样,不对,她本来就是小学生,她举起手:“阿姨!我也要帮忙!”
今天周六,姜成是周日回来。向厉看着姜好想,问:“好想,你今晚就在这里睡吧?明天你爸爸回来了我再送你回去。去洗个澡吧,医院里待了几天,洗个澡舒服点。”
姜好想点点头,向厉去给姜好找换洗衣服。
洗完澡出来,九九已经醒了,正在和郑意玩。郑意拿着一根羽毛逗猫棒。
“它喜欢你。”姜好想说。
郑意哼:“是喜欢这个逗猫棒。”
没人应声,郑意注意到姜好想情绪有点低落。
郑意招招手让她过来坐下。姜好想乖乖坐到他旁边。
“姜好想。”郑意语气突然正经。
“嗯?”姜好想转过头看着他。
“你明天就回家了。你爸也回来了。”
姜好想点点头,有点不高兴。但又觉得爸爸要回来了,自己怎么能不高兴呢,这不对。她自己又说:“不过爸爸答应给我带礼物回来的。”
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向郑意证明,回家也不是全无好处。
郑意翻了个白眼,什么礼物,自己送她礼物送少了吗。
“你回去之后,要是觉得不舒服,或者那两个人又说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他指的是继母和继外婆,“你就别搭理她们。”
姜好想没太明白:“不搭理?”
“对。她们要是说你什么,你就当没听见。别跟她们争,也别往心里去。她们说什么,你就嗯、哦、知道了,应付过去就行。知道吗?”他知道让姜好想去吵架真的太难为她了,还是学点糊弄学吧。
姜好想小声说:“可是那样不礼貌。”
“礼貌什么礼貌,她们对你礼貌了吗?猫——”他刹住车,把后面的话咽回去,“反正你记住,别跟她们多说话。她们要是让你干什么你不愿意干的事,你就说作业没写完,或者说累了要休息。”
姜好想还是只会点点头,郑意没忍住掐了他脸一把:“有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或者直接过来,听到没?我妈巴不得你天天来!我,我也习惯了。总之你别想那么多,把这儿当你自己家就行。”
姜好想也不躲,任他掐,但又提出新的问题:“如果我跑过来的时候,你在打游戏,不给我开门怎么办?”
郑意简直要气笑:“我什么时候不给你开门了?上次你半夜打电话把我从游戏里叫出来,我说什么了?”
“你骂我是烦人精了!”姜好想立刻指控。
“我那是在跟队友说话!”郑意无力地辩解,看着她那副表情,只好投降,“行行行,以后你过来,我不管在干什么都立刻给你开门。”
姜好想还是不放心,伸出小拇指,非要拉钩:“拉钩!”
8. 叶片
每天早上七点二十,郑意会出现在姜好想家楼下,等不了一会儿,姜好想会背着书包跑出来。她的头发长长了许多,扎成马尾辫,小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
“慢死了。”这是郑意固定的开场白。
他习惯性地走在外面,让她靠马路里面,过马路时会拦她一下。他记得她爱吃什么口味的薯片,去小卖部买水时会顺手给她也买一瓶。
放学时也一样。一年级的放学铃比三年级早。但姜好想从不自己先走,她会在教室门口等着,郑意一定会过来接她。
郑意的同学早就习惯了这个小尾巴,有时候会逗她:“小不点儿,又等你哥啊?”
姜好想就点点头。
郑意会一把将她拉到自己另一边,隔开那些同学:“走开走开,别逗她,等会儿逗哭了你们哄啊?”
在郑意这边,保护姜好想,从最初妈妈交代的任务,到后来掺杂了义气,再到如今已经变成本能。
他并不会时刻想着她。上课走神时想的是游戏策略和周末去哪玩,和同学打闹时完全忘了身后还有个小小朋友。
但是他又没办法不去找姜好想,找不到姜好想,郑意就会着急。
耳朵会自动捕捉到她的声音,眼睛会在人群里搜索那个小小的身影。路过小卖部手会自己伸向她爱吃的零食货架。看到她皱眉头,他会先一步感到烦躁。看到她笑起来,他就想欠不登的掐她的脸。
体育课自由活动,他和几个同学在操场角落玩三国杀,明明是桌游,却玩得满头大汗。郑意毫无预兆地停下来,抬头望向一年级活动区那边。安风扬拍他:“干嘛呢?该你了!”
郑意眯着眼看了会儿,没看到姜好想,随口扯了句:“好像听见老师喊集合。”扔下牌就往一年级那边走,结果发现姜好想正和几个同学在玩指头剪刀布,谁赢了谁上一节台阶,比谁先去到二楼。
郑意站在原地看了几秒,觉得自己有点傻,又悻悻回去。
安风扬问他老师喊什么,他含糊地说:“听错了。”
姜家的气氛随着继母的孕期推进,变得越来越微妙。姜好想也不知道为什么,越长大不爱吃的东西越多,嘴馋归嘴馋,忌口也长出来了。好像应了向厉的玩笑,她“不想”的东西越来越多。
可是这个玩笑其实没那么好笑,因为姜好想不想的东西,其实都无法因为不想而不去做。想与不想,说说而已。可能只有不想吃的东西才能真正如她愿,谁也没办法掰开她的嘴,把她不想吃的东西硬生生塞进去。
饭桌上,继母笑着对姜成说:“你看好想这挑食的毛病是不是得改改?现在小孩子营养均衡最重要。”
姜好想面前那盘她喜欢的可乐鸡翅,被挪到离她最远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胡萝卜炒鸡蛋。姜好想索性吃白饭。
吃完饭后,姜好想发现客厅里一个会发出响声的玩偶不见了,是以前郑意送给她的,揉一揉玩偶的肚子就会发出哇哇声。姜好想正准备上楼找,继母摸着隆起的肚子,语气温柔的把她叫住:“好想,来摸摸我的肚子。你的弟弟妹妹在动呢。”
姜好想有点害怕,不敢过去……
继母坐着不动,好像如果姜好想不过去,她就不走了。继母的眼睛像简单石头布里面的布,可以把石头完全包住——姜好想玩剪刀石头布总是输,因为她最喜欢出石头。人人都能赢她,何况这双眼睛。
所以姜好想走过去了。
继母牵着她的手,轻轻的放在自己肚子上面,让姜好想感受一下胎动。姜好想一放在上面就想跑,被继母用力捏住了,挣不脱。她摸不到胎动,也不想摸,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要摸,喊爸爸来摸不好吗?反正爸爸每天都要摸,自己摸不摸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姜成在旁边看着,也不阻止,还很高兴。
但是继母不高兴,她不满意,很不满意,觉得姜好想身为姐姐,怎么对即将诞生的弟弟妹妹没有一点爱。这不行。这是她的孩子,她的宝贝,她希望全家人都能爱ta,继母说:“好想,你是姐姐,以后要多让着弟弟妹妹哦。那个玩具声音太吵了,对宝宝听力不好,先收起来好不好?”
原来那个玩偶被收起来了。也没有问过她。收起来了才通知她。
姜成这会儿才开口:“一个娃娃而已,收起来就收起来了,还值得说什么。”他不以为意。
姜好想被迫摸了一会儿继母的肚子,继母就被喊过去喝牛奶。姜好想把电视打开看动画片,结果继母扶着肚子又出来了,蹙着眉对坐在沙发上的姜成说:“我最近有点头疼,听不得太吵的声音。”
姜成立刻让姜好想把电视关掉。
姜成看得出女儿的委屈,但他更在意怀孕妻子的情绪和未出世的孩子。他的方式就是和稀泥。
“好想,听话,妈妈不舒服。”
“你是姐姐了,要懂事。”
“一个玩具而已,爸爸下次再给你买更好的。”
“动画片什么时候不能看?”
秋意渐浓,姜好想在座位上坐着,被班主任叫出去:“姜好想,你外婆来看你了。”
姜好想愣了一下,被班主任牵着走,看到一个穿着紫色外套的老人。是外婆!姜好想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哭,还以为世界开始下雨。
她已经快两年没见到外婆了。爸爸不太带她去外婆家,说路远,说外婆年纪大了,不要老是去打扰。她不敢主动提起想去看看外婆。
“好想!我的宝贝好想!”外婆也看到了她,眼眶也红了,伸出手想要摸摸她。
姜好想跑过去,手紧紧抓住外婆的手,眼泪大颗掉下来:“外婆……外婆……”
“外婆在呢。”外婆用手掌擦着她的眼泪,自己的眼泪却也止不住,“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姜好想只是摇头。
外婆掏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一条围巾,围巾两端绣着很蹩脚的猫咪图案,乍一看完全认不出来是什么,只能通过黄色的线,猜出来是咪咪。还有一副同色系的手套。
“天冷了,外婆给你织的,你看这小猫,像不像咪咪?”外婆抖开围巾,给姜好想围着试了试,觉得挺合适,又摘下来放回袋子里装好。
外婆摸着她的头:“放学跟外婆去吃晚饭好不好?”
姜好想点头。
下午的课间,姜好想去郑意班上找他,跟他说自己今天放学不跟他一块儿回家,外婆来了。郑意点点头,想掏钱给她,让她跟外婆吃完饭自己打车回去。姜好想没要,说自己有钱。郑意又回去拿了个果冻给她,这个姜好想要了,不仅要了还问还有没有,她想给外婆也带一个。
郑意没办法,只能又去问安风扬要一个。安风扬隔着半个教室,看到了外面的姜好想,索性把那一袋子都给了郑意。
放学铃声响起时,姜好想背着书包背着书包里的一袋子果冻,毫不犹豫跟着外婆走了。
而由于昨晚,姜成觉察出了姜好想的委屈,这一天提前结束了工作,特意来学校接她,想给她个惊喜,缓和一下如今的父女关系。姜成等在校门口,看着学生们鱼贯而出,却始终没见到姜好想的身影。一年级的队伍都走光了,还是没看到她。
姜成有点着急,正要去找老师问问,就看见郑意一个人背着书包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郑意!”姜成喊住他,“看见好想了吗?”
郑意一看到姜成就想跑,但现在又跑不了。抓心挠肝的难受。
他知道姜成不太愿意姜好想和林然那边多接触。郑意脑子飞快转,说:“姜叔叔?好想被我妈妈接走了啊。我妈说带她去买点东西。”
姜成狐疑:“向厉接走了?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郑意心里打鼓,面上却强装镇定,指了指教学楼,“我留下是因为数学老师找我有点事,说要给我补补课。”
姜成将信将疑,又想到向厉的为人,说了句“行,我知道了。”
姜成一走,郑意立刻掏出手机,手心里都是汗,想给向厉打电话通风报信。
向厉这边看到姜成给自己打电话,还觉得奇怪呢。可别是好想又出什么事了。她心烦的很。
姜成一打通就问:“你把好想接走了?”
向厉“啊?”了一声。
幸亏姜成对姜好想没多上心,其实也并不怀疑,就是想打电话发泄发泄。
说起他要发泄也挺奇怪,姜好想平常都是跟着郑意回家,可向厉起码一周会去接一次。向厉接走姜好想实在是正常不过。反而是姜成,一学期也接不到两三次,一次没接到,还觉得全世界都欠他了一样。
姜成不管,自顾自地说:“你把好想接走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还是问郑意才知道的。这多让人担心啊。”
你担心个屁!向厉翻了个白眼。但也因此反应过来估计是郑意在扯谎。
向厉只能顺着郑意的谎往下打着哈哈:“不好意思,我这边临时有点事,正好路过学校,就把好想接走了,一时忙忘了跟你说了。!”
姜成听她这么说,虽然还是有点不高兴,但也不好再发作,只是说:“那你们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接她。”
“不用不用,”向厉连忙说,“我们一会儿就回去了,我直接送她回家。你放心。”
好不容易应付完姜成,向厉松了口气,刚才接电话的时候就一直显示有新来电,不用看也知道是自己儿子。
郑意打了半天都占线,终于打通,还没等开口呢,向厉在那边问:“郑意,我刚接到你姜叔叔电话,他问我是不是把好想接走了?怎么回事?”
郑意语速飞快把情况说了一遍。
向厉带着点无奈:“你这孩子,行了,我知道了。”
向厉挂了和儿子的电话,揉了揉眉心。她了解姜成对前岳母家的心结,也知道好想想念外婆。她正想着怎么圆这个场,想不过来,还是先处理手头工作吧。
处理了一会儿,手机又响。
“妈!坏了!姜好想她继母在商场母婴店碰到姜好想和她外婆了!怎么办啊妈!”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这下瞒不住了,以姜成那个脾气,还有那位继母,好想回去肯定要受委屈。
“妈,你快想想办法啊!不然她回去肯定要挨骂!”郑意在电话那头急得不行,几乎是在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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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厉迅速做出决定:“行了,你别急了。我现在就过去。记住,如果姜叔叔问你,你就说是我让你帮忙瞒着的,责任往我身上推,听到没?”
这件事最终没起大水花,除了向厉和郑意的帮忙,还因为期末考马上要到了。姜成还是顾忌着姜好想的学习。但让姜好想慌张的是,爸爸和继母对她总往郑意家跑这件事,开始表现出不满。
第二天放学回家,姜好想在郑意家写完作业才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姜成沉着脸坐在沙发上。
“又去隔壁了?”姜成问,语气不太好。
“嗯,写作业去了。”
“人家向阿姨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顾,你老是去麻烦人家像什么样子?以后没什么事,少往别人家跑。自己家待不住吗?”
继母在一旁轻飘飘地接了一句:“是啊,总去别人家,外人该说我们家家教不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亏待你了呢。”
姜好想不懂,为什么她去向厉阿姨家,就是麻烦别人,就是家教不好。
这种阻挠,在考试当天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姜好想在考场被一个调皮男生抢了橡皮,争执间被推了一下,摔在地上,手心擦破了一点皮,不严重。但放学见到郑意,郑意一眼就看见了。
郑意一看,火气就上来,问了是哪个人,当即就要去找人算账。被姜好想死死拉住袖子。他只能拉着姜好想去小卖部买了创可贴,又给她买了根最大的棒棒糖,一路哄着往回走。
走到楼下,正好碰到提前下班回来的姜成。姜成看着两个人,脸色比他的内心还阴暗。
“怎么回事?”他问姜好想。
姜好想吓得一哆嗦,没敢说话。
郑意往前站了半步,替她回答:“姜叔叔,好想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手都擦破了。”
姜成看了看女儿贴着创可贴的手心:“被同学欺负了不告诉老师,不回家告诉爸爸,就知道找邻居哥哥?郑意,我知道你好心,但好想是我们家的孩子,有什么事,我们自己会处理,不麻烦你。”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郑意年轻气盛,一听就火了,想反驳:“姜叔叔,我——”
“郑意!”向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先是对姜成笑了笑:“下班了?”然后转向郑意,眼神带着制止,“怎么跟叔叔说话呢?带好想上去洗把脸,光贴创可贴有什么用,家里有碘伏,你找出来给好想消个毒。”
郑意憋着一肚子气,看了姜好想一眼,咬着牙,带她先上楼了。
向厉这才对姜成说:“小孩子之间互相照顾一下,没什么的。郑意也是看好好受了委屈,着急了。你别往心里去。”
姜成脸色稍缓:“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好想总这样依赖郑意,也不是个事儿。她毕竟姓姜,是我们家的孩子。老是往别人家跑,像什么话。”
向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看着姜成:“孩子在哪里感到安心,就往哪里去,这是本能。好想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分寸。我们两家是多年的邻居了,说麻烦就太见外了。林然要是还在。”
她说到这里,适时停住,看着姜成变化的脸色,转而说,“总之,孩子们的事,就让她们自己相处吧。我们都希望好想能开心点,不是吗?”
姜成最终没再说什么,自己先回家了。
向厉知道,有些界限她不能越过。但看着姜好想的样子,她又无法完全袖手旁观。
郑意给姜好想把创可贴轻轻揭下来,揭下来的时候有点痛,但姜好想一声不吭,郑意觉得自己真是有点不对劲,以前姜好想动不动哭唧唧的时候,郑意觉得烦得不行!现在看着姜好想痛了也一声不吭,他觉得更烦了。
“疼不疼啊?”
姜好想摇摇头。
郑意根本不信,接着问:“你想打我吗?要不你打我一下吧?”郑意说完并不觉得离谱,还觉得挺正常,每次向厉被他气的不行就想揍他,最后都忍下来了。所以他觉得打自己,应该是一件很爽很能发泄情绪的事情,他不想把自己作为发泄工具给别人用,但是给姜好想用用那完全没问题。
姜好想还是摇头。郑意只好慢慢的一点点的给姜好想处理伤口,心里想明天要把那个男生打死!!!
九九在旁边跑过来跑过去,姜好想用那只好手摸了摸,九九打着呼噜,像个拖拉机一样。郑意看着,突然跑走,跑去门口从自己书包里扯出了一个新玩偶,一只三花猫的小猫玩偶!姜好想一直看着,郑意拿过来送给她。
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姜好想说之前郑意送她的玩偶被没收了,郑意也没办法,总不可能去她家偷吧。下午放学,去商场里找姜好想,却分心看见了摆在外面的三花玩偶,那么着急忙慌的时刻,郑意还拐了个弯去买了个东西。
晚上,姜好想回自己的房间里,把小猫玩偶藏好才下楼。
家里的气氛很糟糕,姜成一直沉着脸,继母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分不清里外。她匆匆扒了几口饭,就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把玩偶抱着摸了摸,又去把电风扇打开了,其实现在气温低低的,姜好想有点冷。但还是想开电风扇。
9. 叶架
过完年,继母生下了一个儿子。
医院产房外,姜成握着手机,脸上的笑容像奥特曼的激光,姜好想看着觉得爸爸好像下一秒就要变身了。弟弟就是他的变身器。
会不会爸爸本来就是奥特曼?这么多年没有变身只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儿?
姜好想趴在玻璃上往里面看,呵了一口气,在雾面上画了一个一个圈,又在圈里面再画一个圈圈,圈圈套圈圈,里面套不下了就往外面套,套到第十个圈的时候,姜成扯了她一把,让她跟来看继母的几个朋友打招呼。
姜好想担负起照顾现实中来到的亲戚朋友的职责,姜成负责对着电话那头的亲戚朋友一遍遍地说:“生了生了!母子平安!是个带把的!六斤八两!”
姜成觉得自己后继有人!扬眉吐气!
语气里的喜悦和满足,是姜好想从未感受到过的浓度。她记得爸爸提起她出生时,笑着说:“是个小棉袄。”
别人送了件棉袄,和彩票中了三千万,两种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姜好想不太明白带把的具体是什么意思,她只觉得爸爸走路带风,说话声音洪亮,看向弟弟的眼神温柔,连带着对继母也有了更多呵护。那个把不会就是变身器吧?
继母从医院回家坐月子,因为生了儿子似乎底气更足,连带着对姜好想的态度也温柔了一些。多了点大度和关怀。
继母生之前逼着姜好想摸自己的肚子,感受胎动。生之后,逼着姜好想抱着自己的儿子,要强迫姜好想长出多了一颗心,叫做爱心,专门用来爱她儿子的一颗心。
继母抱着儿子,笑着对姜好想说:“好想,来看看弟弟,多可爱。你是姐姐了,以后要疼弟弟啊。等我们老了,弟弟就是你唯一的亲人,是你的后盾。”
姜成也说:“这个弟弟是送给你的一份礼物,他是你最亲的人。有血缘关系的人。会陪你最久的人。”
会陪我最久的人?那不是向厉阿姨和郑意哥哥吗?不是几个月前还许过生日愿望,以后每年生日她们三个都会和九九一起过的吗?
两方的说法有矛盾,可是向厉跟郑意从不骗她。
姜好想奇怪地想:该不会爸爸和继母是在骗人吧?
弟弟又哭了。姜好想看着襁褓里那个只会睡觉吃奶和哭闹的肉坨,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他有点吵,有点占地方。但她还是顺从走过去,按照要求,看了一眼。
“来,抱抱弟弟。”继母提议,要把孩子往她手里递。
姜好想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手藏在身后。她怕自己抱不好,摔了。
继母还在笑:“怕什么呀?你是姐姐,抱抱弟弟怎么了?来。”
姜成在一旁看着,也帮腔:“好好,试试看,轻一点就行。”
姜好想被半推半就地,僵硬地接过了那个襁褓。她全身绷紧,一动不敢动,感觉比抱着九九还累,明明九九现在已经有八斤了,还比弟弟重呢,可是她抱着九九一一点也不累。
继母看着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觉得不满意,但声音还是温柔的,可能也因为生产完没多久,没什么力气强硬:“好想,你看弟弟多喜欢你。你以后一定会对弟弟好的,对不对?你会爱弟弟的,对不对?”
爱这个字,很陌生。因为妈妈去世得太早,没教过姜好想什么是爱。爸爸也没告诉过她爸爸爱她。向厉和郑意从不问她爱不爱。
姜好想不知道什么是爱。
书里写到,爱是心脏怦怦跳,爱是忍不住想对ta好,爱是看到对方流眼泪就会心痛。
继母现在问她爱不爱弟弟,姜好想觉得自己的心脏因为太过紧张都快不跳了!对弟弟好她也能做到,但也没到忍不住的程度……更别说看到弟弟哭,她觉得心烦。
爱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把姜好想砸得稀巴烂。稀巴烂的姜好想快要抱不住弟弟了。她看着继母温柔的眼神,又看看爸爸鼓励的眼光,那个爱字怎么也吐不出来。她最终没说话。
继母脸上的笑挂不住,她伸手把儿子抱了回去,明显很失望:“这孩子,怎么连句话都没有。当姐姐的,爱弟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姜成的眉头也皱起来,看着姜好想,责备:“好想,你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妈妈问你话呢!爱不爱弟弟啊。弟弟那么爱你呢!”
弟弟都不会说话,姜好想现在也没哭,她们怎么知道弟弟爱自己呢?姜好想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她不懂,为什么不说爱弟弟就是不懂事?
弟弟虽然不会说话,但可以彻底改变姜家生活的重心和节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婴儿身上。姜好想更像一个需要被拉出来配合演出家庭和睦的演员。
开学后,她没跟任何一个同学说自己有弟弟了。作文题目是《过年的新事情新气象》姜好想提都没提弟弟,写的是郑意玩滑板把脸磕了,害怕毁容所以想去整容,写郑意的“新面孔新气象”。
郑意知道后气得半死,在自己的作文里也写了姜好想,题目是《最无法理解的人》在里面细数了无法理解姜好想的一百件事,最后结尾的一句话是“我也不太了解她,所以不太理解她,但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肯定有一天会很了解她的,也会理解她的!”
老师给了郑意一个C,说四年级的人了,写作文还像流水账。重写!
一天下午,姜好想放学回家,刚推开家门,就感觉到不对劲——她如今很会读取一切信息,空气的、物品的、菜里的、玩具里的。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侦探!
爸爸、继母、继外婆,三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表情都很严肃,像是在开家庭会议。弟弟应该是在婴儿房里睡着。
姜好想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跳完又悬了起来,不怎么跳了。她换了鞋,小声叫人:“爸爸,阿姨,外婆。”
没人回应。
是继母先动作,去房间里把弟弟抱了出来,也是继母先开口:“好想,你过来。”
姜好想挪着步子走过去,站在茶几前。。
继母撩起盖着弟弟的一条小毯子,露出下面婴儿的腿。小腿上有一块明显的青紫色淤痕。
姜好想不明所以。
“好想,你跟我说实话,”继母盯着她的眼睛,“弟弟腿上的这块淤青,是不是你掐的?”
“不是我!”姜好想回答得非常迅速!“我从来没有掐过弟弟!我都不敢抱他!”
“不是你还有谁?家里就我们几个人!外婆整天抱着他,疼他还来不及!我和你爸爸更不可能!就只有你!只有你一直讨厌这个弟弟!上次让你抱他,你连句爱他都不肯说!”
“我没有讨厌他!我真的没有掐他!”姜好想觉得奇怪,自己是不爱弟弟,那不等于自己讨厌弟弟啊。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讨厌一个人一定是需要理由的,不能什么都没有就无缘无故讨厌别人。姜好想有一点点自己的小小高傲。觉得自己如果要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大人,做事情就一定是需要理由的,爱和恨同样。这是她小小年纪里,为自己树立起的一条规则。
“你还狡辩!”姜成猛地一拍茶几,站了起来,“姜好想,我没想到你现在变成这样!撒谎!还敢做不敢当!弟弟那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
“我没有!真的不是我!”姜好想喊着,但没哭,她还想去拉爸爸的手,却被姜成一把甩开。
“够了!”姜成吼道,“我看你就是心里不平衡,嫉妒弟弟,我告诉你,这毛病不能惯着!”
门铃突然响起来,伴随着郑意的喊声:“姜好想?你在家吗?”
他本来是像往常一样,和姜好想一起回自己家写作业的,但是姜好想接到姜成电话说让她先回家一趟,姜好想说自己先回家,一会儿就下来,还答应了给郑意带葡萄吃。
结果郑意在楼下等了半天没见人,不放心跑了上来。
姜成怒气冲冲打开门。
郑意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里的姜好想,很好,没哭,应该没什么大事。又看到了姜成和她继母兴师问罪的架势,又觉得很不好!
“姜叔叔,我来找姜好想一起写作业。”郑意先开口,想带姜好想走。
“她今天不跟你一块儿写作业了。她犯了大错,不配跟你一块儿写作业!她心思太重了,到时候把你带坏了。”姜成以前瞧不上郑意,现在倒是为了贬损惩罚女儿,可以把他抬得高高的。
“啊?发生什么事了?”郑意没懂,姜好想还能带坏自己?他想到了自己三门主科的成绩加一起没有姜好想一门的成绩高。
“没什么事!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姜成还在气头上,语气很冲。
继母却像是找到了第三方审判人,哭着对郑意说:“你来得正好,你也评评理!姜好想她掐她弟弟!那么小的孩子,腿上好大一块青紫!问她还不承认!”
郑意一步跨进门,走到姜好想身边,把她挡在自己身后,压根没去看那个什么弟弟的淤青,只看着她继母:“阿姨,姜叔叔,你们有证据吗?亲眼看到姜好想掐弟弟了?”
继母被他问得一噎,哭得更凶:“还要什么证据!家里就这几个人!不是她是谁!她就是嫉妒!心理阴暗!”
“心理阴暗?”郑意重复着这个词,太高深了,他没学过,“阿姨,姜好想不是这样的人,她被同学抢了橡皮都只会哭,你们凭什么没有证据就这么冤枉她?我就觉得不是姜好想!你们报警去做鉴定好了!”
郑意说不出什么有逻辑的话,也不知道怎么给姜好想脱罪,说不出比如‘婴儿皮肤嫩,磕了碰了,或者自己抓的,都有可能’,说不出‘检查婴儿床,检查他的指甲’这样的话。
他觉得只要报警了就可以洗清嫌疑,却没关注到一个家庭,大人对于自己的孩子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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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嫌疑人,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
但郑意就是信任姜好想。
他觉得就算警察、法官、班主任、市长、省长、哪怕国家领导人来了!也不能这样审判姜好想!
姜成被郑意一连串的突突搞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下不来台。
她继母见丈夫被一个半大孩子说得哑口无言,指着郑意和姜好想:“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他为什么要遭受这些!为什么你们都要帮他说话!姜好想给你吃什么迷魂药了!她就是个祸害!祸害!”
生产之后,她一直有点焦虑,身材恢复得不好,姜成嘴上说着疼儿子,其实根本没怎么管他。自己的妈妈又跟自己理念不一样。几乎大大小小所有事都得她操心。产后抑郁加上长期积累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
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哭诉,说姜成不管孩子,天天在外面应酬,说她一个人带孩子多辛苦,说所有人都对不起她!说这个家让她窒息!最后,所有的矛头似乎又绕回了姜好想身上,仿佛她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姜成看着失控的妻子,又看看被郑意护在身后一脸平静的女儿,只觉得头疼欲裂。
安抚情绪崩溃的妻子是当务之急。他疲惫又烦躁的让郑意先回家,郑意还不肯,姜好想在他背后悄悄说:“郑意哥哥,你回去吧,这是我的家事。”
郑意不走都不行。
郑意走后,姜成看着姜好想,做出了决定。
“行了!别吵了!”他打断妻子的哭诉,又对着姜好想说,“好想,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我送你回奶奶家住一段时间。等你妈妈情绪稳定了,等你懂事了再说!过几天我去给你办转学手续。”
姜好想脸上的平静破裂了,她觉得爸爸在这一刻变身了。但是却不是变成奥特曼,而是变成了怪兽。她看看爸爸,又看看弟弟,又看看爸爸,原来怪兽也需要变身器。
她想到前几天看的那一集,那个三面怪人达达,它来自达达星,被上司派遣到地球收集人类标本。当时看到达达的第一眼,郑意吓得把手机推远了。可是姜好想觉得它长得很有意思。穿着条纹装——自己也有一套这样的睡衣,留着披肩发——妈妈以前就是这个长度的头发。姜好想一点也不怕达达,还觉得达达可爱。
她想到了达达,突然笑了起来。
她笑得继母不哭了,笑得姜成一下子火了。
“我看你真是越大越像你那个妈了!”姜成觉得姜好想根本就没有在听自己讲话,不把自己这个爸爸放在眼里!越发的确定了要把她送去奶奶家,“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姜好想才回到现实,现实里没有达达。而且,即将没有郑意,没有向厉,没有九九。
那天晚上,姜好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小房间的。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这就是回到现实所要经历的吗?
她不想回到现实。达达来到地球后也没有家,就是在山间公路活动。她看着窗外,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跑。
她不能留在这里等着被送走。
姜好想悄悄地换上厚厚的衣服,把抽屉里所有的零花钱塞进外套口袋。看了看床上那个郑意送的小猫玩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它塞进了书包里。然后背起书包,学着九九,踮着脚尖走路,小心翼翼拧开房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如隐身般溜出了这个家——不要问姜好想是怎么做到的,她可是要去当达达的小怪兽啊。
深夜的街道空旷,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好像在哭。姜好想觉得自己很坚强,自己一晚上都没有哭。树还不如自己争气呢。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山间公路要往哪个方向走。
她走到小区后面的那个秘密基地通风口,那里有他分享给她的阴凉。
她走到郑意家楼下,仰头看着那扇窗户。那里面有好吃的零食,有凉爽的空调,有向厉阿姨的笑容,有郑意的关心,还有九九的小身体。
她走过平时和郑意一起上学的路,那条路上有他嫌弃她慢的声音,有他塞给她零食的动作。
她走到上次外婆带她去吃饭的那家店门口,店已经打烊了,卷帘门紧闭,那里有外婆温暖的手掌和那条绣着咪咪的围巾。
她甚至走到了以前和妈妈住过的老小区附近,那里已经变了样子,盖起了新的高楼。她站在街角,努力回忆着妈妈的样子,却发现自己快记不清了。
记忆和现实交织。妈妈不在了,外婆不能常见,爸爸有了新的家和新儿子,那个家不再需要她甚至容不下她。只有郑意。只有郑意和向厉阿姨那里,是温暖的是安全的,可是现在,连那里她可能也去不了了。爸爸要送她走了。
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被冷风一吹,脸上很疼。她紧想象着书包里面的小猫玩偶硌着她的背,这样她就不是一个人。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着,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
10. 叶片罩
向厉一大早上就被电话吵醒,迷迷糊糊地摸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姜成。
“怎么了?这么早……”向厉的声音还带着睡意。
姜成焦急又有点难以启齿:“向厉,好想……她有没有去你那里?”
向厉的睡意瞬间跑了一大半,她坐起身,速度太快了导致有点头晕:“好想?没有啊。她怎么了?”
她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昨天好几个会,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两点了,还去看了眼郑意睡得像猪一样,九九也在餐桌上偷喝大人的水,姜好想肯定不在自己这儿的。一边接着电话一点打开通话记录,也没有其他的未接来电。
“早上去叫她,才发现她房间里没人,被子也没动过,是她外婆前一天叠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就跑了,我们在小区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外婆在家里等着也说她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这孩子!真是反了天了!”姜成前面说的还有几分不好意思,说到后面还自顾自生气上了。
“什么?!”向厉这下彻底清醒了,“好想跑出去了?一晚上没回来?你们现在才想起来找?!姜成!你们怎么回事!”
她先挂了电话,鞋都顾不上穿好,一边走鞋子一边甩,冲出卧室的时候已经是光着脚了。她在自己家里看了一圈,绝对没有好想来过的痕迹。向厉一把推开郑意的房门。郑意还蜷在被子里。
“醒醒!郑意!”向厉用力推他。
郑意睁开眼,看到他妈焦急的脸,莫名其妙的:“干嘛呀,今天周末。”
“好想不见了,她昨天晚上从家里跑出去了。一晚上没回去!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郑意也瞬间彻底清醒,从床上弹坐起来:“什么?姜好想跑出去了?离家出走?她还挺酷。”
向厉想抽他:“酷什么!你是不是有事没告诉我?!”
郑意脑子里嗡嗡的:“我以为她们后来谈好了啊,她也没来找我啊!”
向厉说:“到底怎么回事?昨晚在姜家发生了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郑意跟向厉说了昨天发生的事情。昨晚向厉回来得晚,他又因为生姜成的闷气,加上以为事情总有大人解决,没第一时间把姜家发生的冲突告诉向厉。此刻他想给自己一拳!
向厉一听脸色就变了。她了解姜成,也猜到那位继母在产后情绪不稳定下,可能会造成的影响力。
看着郑意的眼神,知道他是真不知情,于是向厉心里的火气更旺,既气姜家的疏忽和不分青红皂白,也气自己昨晚没能及时了解全部情况。
一个7岁的小女孩,大冬天的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到现在没消息!这得多危险!
她又给姜成打电话,但姜成的电话一直占线,没过多久,姜成的电话打回来。
向厉开口问:“好想带钱了吗?大概是穿什么衣服?”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应该是穿了那件蓝色的羽绒服,钱不知道,书包也不见了。”
“你们污蔑好想掐了她弟弟,但好想应该不会就因为这个要离家出走吧?姜成,你是不是打她了?!”向厉越来越急,也不是没来由,她对男人的底线不太信任。
“我哪儿打她了!我还怕她继续留在家里继续受委屈呢,我才说把她暂时送去奶奶家住,奶奶一直想着他爱着她,我这是为好想着想!她在这个家住的不开心,那就去奶奶家住啊!我是她爸爸啊我能不为着她吗?她和她弟弟都是我的心头肉啊!”姜成气急败坏的解释。
向厉听到姜成竟然不问证据就要把女儿送走,两眼一黑又一黑,感觉快要低血糖了。连忙支使郑意给自己拿块巧克力,结果因为养猫,家里早就不买也不放巧克力了。郑意急得去厨房抠了块冰糖塞他妈嘴里。向厉含着咽了几口口水,又抽了张纸把冰糖吐出来。
什么狗屎奶奶家,那个奶奶连牛奶都不舍得给姜好想喝!
低血糖缓解了,现在她气得胸口痛,感觉都要乳腺结节,对着电话发火:“胡闹!你简直是胡闹!”
她这边还在消化这离谱的情况,郑意已经一阵风似套上毛衣和外套就要往外冲。
“你干什么去!”向厉拉住他。
“我去找她!”他甩开向厉的手,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在哥们儿的群里发消息,让大家醒了以后都出来帮他找找妹妹。还发了张姜好想的照片过去,是过年的时候他偷拍的姜好想睡着时的照片,穿着白色毛衣,张着嘴,看起来呆呆的。
他也不管有没有回应,发完就拉开门冲出去。向厉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又气又急又担心,赶紧也穿上外套,拿上钥匙和手机,追了出去。
郑意先是跑遍了小区附近姜好想可能去的地方,那个秘密基地通风口、经常去的便利店、学校门口、甚至她们偶尔会去的电玩城,都没有。
郑意想起姜好想第一次走丢,是在超市,那时候她才四岁,都忘了是因为什么了,躲在货架后面小声哭,是他一个个货架找过去,把她牵出来的。
他想起她发烧那晚,烧得迷迷糊糊,还抓着他的手不放。
他想起她拿到九九时,开心的笑容。
她是他生命里最早的一个责任。从向厉把她放到他手里,说:“郑意,这是好想妹妹,你要照顾好她”开始。他习惯了她的依赖,习惯了她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身后,习惯了她遇到事情第一个找他。
刚才向厉打电话时郑意也听到了姜成说的那些话,他不能想象,如果姜好想真的被送走,他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姜好想会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他的几个哥们儿也陆陆续续裹着厚外套赶来了,看到郑意急得快疯掉的样子,也都认真起来。
郑意再次详细描述了一遍:“二年级,这么高,扎马尾辫,穿一件蓝色的羽绒服,背着一个粉色的书包。对对对,就是经常来咱们班外面的那个妹妹,是她是她。”
“行!咱们分头找!”
七八个半大的少年,在寒冷的街道上,临时组成了一只搜寻队。他们一声接一声地喊:
“姜好想!”
“好想!你在哪儿?”
“妹妹!快出来!你哥找你呢!”
传出老远,路过早起买菜的大爷大妈好奇地看着这群半大的小子,知道了事情经过之后,也有的热心大爷大妈开始帮忙找。
郑意跑在最前面,想起新闻里走丢的小孩,想起坏人,想起坏人都喜欢姜好想这种长得漂亮又傻的……他不敢再想下去。
跑了不知道多久,他的喉咙喊得干疼。他第一次觉得鼻子发酸,有种想掉眼泪的冲动。
不是委屈,是害怕,也有是后悔。后悔昨晚真的让她一个人留在她家,后悔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向厉,后悔平时总是嫌她麻烦,嫌她凡人。
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
郑意呸呸呸了几声!
“这边找过了,没有!”
“那边也看了!没看到穿蓝衣服的小女孩!”
朋友们陆续传来令人失望的消息。
郑意站在十字路口,看着逐渐增多的人群和车辆,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
四个方向都人声鼎沸,这鼎沸让他想起给姜好想送电风扇的那天,快晚上十二点,空气蒸腾、热风喧嚣、姜好想的眼泪动荡、电风扇吹出的风在沸腾,两个小朋友的心也炽热。炽热的姜好想,对着电风扇许愿希望夏天快点过去。
姜好想喜欢对着一切好东西许愿,对着电风扇许愿,对着九九许愿,对着鸡腿许愿,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实在是寄托了太多姜好想的真心。
她的真心取之不尽,她的心愿无人应答。
那时,小小的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而现在,城市这么大,那个小小的姜好想到底会去哪里?
就在郑意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他妈向厉打来电话。
“你还在找吗?你想想好想还有没有可能去什么地方?”向厉显然也在外面找了一早上,一无所获。
郑意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一个地方,他怎么会忘了。
“妈,我知道了!我去看看!”他挂了电话,朝着记忆中的方向狂奔起来。有几个哥们儿虽然不明所以,但也立刻跟上。
老城区离他们住的地方有点远,郑意拼尽了全力在跑,风灌进肺里,像在给肺充气,郑意觉得快要能飞起来了。
他们跑到了一个有些年头的公园。公园不大,树木萧瑟,郑意很有目标的往一个地方跑去。
在公园角落一棵叶子落尽的银杏树下。长椅上,蜷缩着一个蓝色的身影。她睡着了,旁边放着她那个粉色的书包。正是姜好想。
郑意的肺部像是此刻又重新把刚才打进去的那些气放出来,鼓胀后又释空,气从肺里出来摇摇摆摆去了心脏,把心脏填满。郑意被这饱胀感激出了一些眼泪。
他跑到长椅前,喘着气,轻轻摇了摇姜好想的肩膀。
“姜好想?”
姜好想的脸冻得发青,嘴唇没有血色,眼神有点呆滞,还没完全醒过来,也可能是被冻傻了。
郑意看着她这副样子,蹲下来平视她,声音还在喘,刚才跑得太快了:“姜好想,你做梦了吗?”
他以为她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委屈地扁着嘴开始哭,伸出手要他抱,然后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他身上。可是,没有。
姜好想眼神空空的,摇了摇头:“没做梦呀。”
郑意从自己兜里掏出几个暖宝宝,给姜好想贴在秋衣的外面,贴好之后把自己的羽绒服拉链拉开,伸出手,用力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知不知道大家找你找得快疯了。”郑意说得不凶,轻轻的,但是怀抱重重的,“还好我想起来了这个地方,不然不知道你还要冻多久。”
林然还在的时候,和向厉一起带着两个小朋友来过这里玩。那时候林然的病还不算太严重,在这棵树下,林然许愿说,希望生活越来越好,希望自己的身体好起来。刚才想起姜好想爱许愿的时候,郑意茅塞顿开。
“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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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昨晚对着这棵树许愿了。”姜好想埋在他的毛衣里,被他的羽绒服裹住,声音懒懒的。
郑意抬头看着这棵看起来毫无生机的树,心里一阵难受。他想说,你傻不傻,你妈妈许愿身体好起来,不是也没实现吗?这说明这棵树根本就不灵!可这话太残忍了,他说不出口。
他问:“那你你跟它许什么愿了?”
姜好想从他怀里抬起头:“我许愿希望和郑意哥哥永远不分开。”
她不想回奶奶家,可又觉得自己好像只能回奶奶家,她别无他法。于是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怎么样才会愿意回奶奶家呢?想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如果郑意哥哥能够陪她一起回奶奶家就好了。
可是姜好想不会提出这个要求的,尽管她还把自己的钱倒出来数了好几遍,如果都给郑意哥哥的话,他会不会愿意陪自己回奶奶家呢?
可是她不会提的。
她知道这个要求的名字叫做自私。
她是一个有点高傲的小孩,她不会做出这种事。
“我许愿希望和郑意哥哥永远不分开。”
姜好想对着郑意说出了这个愿望,是因为她决定接受自己的命运,被爸爸送回奶奶家。因为她觉得自己许过这么多愿却未被回应过,就是因为每次她都把愿望说出来了,愿望一旦说出口就不灵。
此刻,她把这个憋了一晚上的愿望,呵气一样呵出了口。她决定接受。
郑意所有的焦急在这一刻化成汹涌洪流。再次用力抱紧她,把她的脸按在自己的毛衣里,说:“这还用许愿吗?这不是既定事实吗?”
永远不分开。这不是愿望,这是他的决定。
郑意把姜好想背回了自己家。向厉和接到消息赶回来的时候,姜成也前后脚到了。姜成看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想上前,却被向厉一个眼神制止。
向厉什么都没说,接过冰冷僵硬的姜好想,直接抱进了浴室,放热水给她洗澡。郑意像一尊门神,守在浴室门口,不让姜成靠近。
等姜好想洗完热水澡,喝了向厉煮的姜汤,脸色恢复了红润,裹着毯子在向厉的床上睡着了。向厉这才把姜成叫到客厅坐下,进行了一场谈话。
具体说了什么,郑意没太认真听,他一直反反复复开门偷看姜好想。偶尔的几次斜眼瞥视,只看到姜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是灰头土脸地离开了,没敢再提送走姜好想的事。
郑意又偷看了几次睡着的姜好想,把门关上了。走到书房门口,向厉正在里面一脸疲惫。郑意敲了敲门。
向厉抬起头:“怎么了?”
郑意走进去,反手关上门,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开口说道:“妈,我想跟你进行一场成熟的谈话。”
向厉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说:“好,你说。”
少年人的真心往往是ta们能给出的最最珍贵的东西,向厉从来不会嘲笑少年人的天真,也愿意呵护少年人的热忱。
世界的规则千千万,生命的真相万万千,可那些都是不足为道的东西,流淌而过罢了。
人在被这流淌裹挟时,被迫的姿态无论好看与否——自由泳?蝶泳?蛙泳?狗刨?都不重要。都是被迫。也不必误以为是主动。更不必去高估主动。
可是啊,真心是少年人的一条底层代码。“我怜惜你”,所以不愿看到你没有墙壁没有屋顶。
郑意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很不常见的姿态。他也做得很陌生。
“妈,我想养姜好想。”他开门见山。
向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我想收养姜好想。”郑意重复了一遍,“能不能把姜好想接来咱们家住?以后就住在咱们家。”
向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郑意却像是刚刚在开门关门的无数个轮次重,早就打好了腹稿。他打的很多游戏里,都有一些认师傅认长辈认兄弟姐妹的关系。他觉得,他也可以。也觉得这个类比很有说服力。
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银行卡,放到书桌上,推向向厉:“这里面是我从小到大所有的压岁钱和零花钱,具体多少我没看,但应该不少。养姜好想的钱,以后我来负责。我以后一定会用心读书,再也不偷偷玩游戏了。我考上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学,以后挣钱,我保证能养活她,不,是养好她!让她过得开开心心的!”
少年人的誓言,带着不顾一切的赤诚,在书房里回荡,绕着向厉乱转。
向厉看着儿子那张尚且稚嫩的脸,听着这番漏洞百出的成熟谈话,心里百感交集。有感动有心疼,也有点哭笑不得。
她没有嘲笑或者否定。她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郑意的头:“好,妈妈知道了。妈妈会去找姜成好好聊聊的。”
郑意眼睛一亮!
向厉收回手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才像是忍不住似的,丢下一句:“收养你个锤子,你有病吧。”
郑意:“……”
11. 网罩
向厉独自去了姜家。
开门的是姜成,他脸色憔悴,姜好想的继母王静估计抱着儿子在卧室休息,门关着。继外婆在厨房忙碌。
“向厉,你怎么来了。”姜成有点带着尴尬。
向厉没绕弯子:“姜成,我们谈谈好想的事。”
姜成搓了搓手,在她对面坐下:“昨天是我太着急了,话说的重了。可王静她产后情绪不稳定,你也看到了,别说好想了,我也是整天忍气吞声啊,我当时也是没办法啊。我夹在中间也很难做,你换位思考一下,是不是这个道理?”
“没办法?没办法就能不问证据,直接把掐弟弟这么大的罪名扣在自己女儿头上?没办法就能在深更半夜,把一个九岁的孩子吓得离家出走,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人不见了?姜成,你摸摸良心,你这个爸爸,当得是不是太糊涂了点?”
姜成被向厉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说得抬不起头。想辩解,却发现无从辩起。
向厉看着他这副鹌鹑样子,又有点生气,强压着说:“好想那孩子,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你还能不了解吗?性格是很软,但不是弱。脾气有点小娇气,但绝不是恶。你让她去掐自己的弟弟?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婴儿身上有淤青,原因多了去了,你们仔细查过吗?问过医生吗?就凭你爱人几句情绪失控的话,就给孩子定了罪,还要把她送走?你这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
她看着姜成闪烁的眼神,继续说:“是,你现在有了儿子,高兴,我理解。但好想也是你的女儿,是林然拼了命给你生下来的女儿!林然要是知道她的孩子被这样对待,她在地下能安心吗?”
林然这个名字在这里被提起,姜成感到太陌生了。这个家里就没出现过这两个字。
姜成无力:“我不是不疼她,只是……”
“只是现在你的重心都在新家和儿子身上了,觉得好想有点碍事了,是不是?你觉得把她送到奶奶家,眼不见心不烦,两边都安生?”
姜成没说话,算是默认。
向厉看着他,光靠指责没用,打了几棒子,开始给甜枣:“姜成,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向厉是什么人你清楚。我不是要插手你的家事。但你看现在这个情况,王静情绪不稳定,需要静养,也需要你多陪伴。好想呢,经过昨天那么一闹,心里肯定受了惊吓,你们之间也需要时间缓和。这个时候硬把她留在家里,对谁都不好,搞不好还会刺激到王静。”
姜成没忍住看了主卧一眼,尽管紧闭着门,但他还是叹了口气。
向厉观察着姜成有所松动,抛出了自己的提议:“既然你本来也有意让她换个环境,不如这样,让她暂时先住到我那里去。离得近,你想看她随时能来看。在我那儿,有我和郑意看着她,你也放心。等王静情绪稳定了,你们家庭关系缓和了,再让好想回来。你看怎么样?”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点出姜成的处理不当,又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台阶,还考虑了他现在的处境和担忧。
姜成看了看紧闭的卧室门,又想起姜好想昨天离家出走的决绝,最终点了点头:“好吧。向厉,那就暂时麻烦你了。等这边稳定了,我再接她回来。”
消息传到郑意这里,他从椅子上蹦起来。
“真的?妈!你太厉害了!”他围着向厉转圈。
“少拍马屁。”向厉拍了他后脑勺一下,“去,帮好想收拾东西,今晚就搬过来。”
郑意得了圣旨,把姜好想一起刮出了门。
郑意手脚麻利地帮姜好想叠衣服,塞进行李箱。东西很快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姜好想环顾了一下这个狭小闷热的房间,最后指着那台郑意当初送给她的电风扇:“郑意哥哥,我们把这个也带走吧。”
郑意正在拉行李箱的拉链,扭头看向那台电风扇:“不是吧姜好想?你带这破玩意儿干嘛?我家有空调,比这破风扇强一百倍,扔这儿得了,真懒得搬!”
姜好想异常固执,她站在电风扇旁边:“不要,我就要带走。”
在这间闷热的房间里,在她无数个孤单的夜晚,是这台电风扇陪着她,给她送来风,它也见证了她的眼泪和无助。
郑意看着她那副你不搬我就不走的架势,认命了:“行行行!搬搬搬!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走走走!赶紧的!”他抱着电风扇,率先往外走。
姜好想搬进了向厉给她收拾好的新房间。新房间紧挨着郑意的房间。
“这间朝南,通风好。”向厉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把行李箱推进去。
房间不大,有个明亮的窗户,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空衣柜。简洁得近乎空旷,好处是干净和亮堂。
“妈,你什么时候收拾的?怎么不等我们一起。”郑意有些意外。
“里面又没什么东西,等你们一起干什么。三两下就收拾好了。”向厉轻描淡写。
“来,好想,把你的衣服挂进来。”向厉打开空衣柜,对抱着自己衣服的姜好想说。
三个人一起动手。向厉负责把衣架一个个分开,郑意把姜好想那些叠得不算整齐的衣服接过来,抖开递给向厉挂上去。姜好想在行李箱和衣柜之间跑来跑去,把最后几件衣服抱过来。
“你这衣服叠的……”郑意拎起一件长袖,嫌弃点评。
“那你来叠呀!”姜好想不服气。
“我叠就我叠。”郑意还真接过那件长袖,有模有样地开始重新叠,比姜好想那胡乱一团是好多了。
“郑意哥哥你好厉害!我也要学!”姜好想服气了。
“不用学,以后我帮你叠!”
向厉看着儿子故作老成的样子,故意逗他:“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时让你把自己袜子配对都跟要你命似的。”
郑意:“这能一样吗?她那么笨!”
“谁笨了!”姜好想立刻反驳。
“就你笨!”郑意立刻反击。
向厉不去管两个小的斗嘴,把最后一件衣服挂好,又拿出准备好的四件套。“来,铺床。”
这次是向厉和姜好想主导,郑意被指派去扯平床单的四个角。他一边费力,一边喊:“这活儿怎么归我干了。”
“因为你个子高,力气大呀。”向厉夸赞。
郑意没再抱怨,把床单扯得平整。
三个人合力,抖抖拍拍,把被子装进了被套。看着布置一新的房间,床铺整洁,衣柜里挂着自己的衣服,姜好想站在房间中央,觉得自己是大王!
“怎么样?还缺什么吗?”向厉环顾四周,问道。
姜好想摇头:“不缺!就是怎么比郑意哥哥的房间小啊?”她对郑意房间很熟,这个房间确实比郑意的小一些。
郑意巴微抬:“废话,我那是一号主力房!你这是二号备用房!能一样吗?”
向厉被这俩活宝逗乐,一手揽过一个:“行了行了,一号主力二号备用都赶紧收拾好,准备洗手吃饭!”
晚上,向厉点了一桌外卖,算是给姜好想接风。郑意一边抢菜一边吐槽姜好想吃饭慢,向厉笑着给姜好想夹菜,让她多吃点。九九在人们脚边绕来绕去。
姜好想感觉像是做梦一样。这才是家的感觉吧?可以安心吃饭的感觉。
桌上有一道菜里有胡萝卜丁,是和玉米跟豌豆一起炒的。郑意把这道菜拿到自己面前,在里面挑胡萝卜吃。挑干净了再重新推到桌子中间。他记得姜好想爱吃甜玉米。
向厉随口说道:“尝尝这个,不爱吃也没事儿。”
说完就把另一道菜的几颗香菇拈走了,郑意不爱吃香菇。被向厉拈走后,郑意才动了一筷子。
向厉是不在乎小孩子挑食的,谁还没个不爱吃的东西。世界上有营养的东西多了去了,这个不爱吃,总还有别的你爱吃的东西也能补充同样的营养。为了点儿维生素,非逼着孩子吃讨厌的东西,弄得吃饭跟上刑似的,何苦呢。这叫霸道,也是大人偷懒,懒得去想别的办法。
再说了,就算真缺那点营养,又能怎么样?天还能塌下来?一堆大人明明知道抽烟喝酒熬夜有害健康,不照样照抽照喝照熬?怎么轮到小孩子头上,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没这个道理的。
到了该睡觉的时间。向厉考虑到姜好想刚到一个新环境,怕她害怕,来到姜好想的门口问:“好想,今天晚上,需不需要阿姨陪你睡?”
姜好想还没回答,在旁边晃悠的郑意听到了,想都没想,直接插话:“没事儿啊!我陪她睡!”
向厉缓缓转头,看着自己儿子,青筋跳了跳。她有点忧愁:“郑意,我求求你了,你读点书,学点习,行不行?别整天光知道打游戏!你这说话怎么跟个没文化的臭流氓似的?啊?”
没文化!臭流氓!六支利箭!箭无虚发!射中了郑意少年敏感的自尊心。他的脸全红了,红到耳朵根,恼羞成怒::“谁臭流氓了!我就是说陪她!又没别的意思!你思想怎么那么复杂!”
“我思想复杂?这是思想复杂不复杂的问题吗?这是基本常识问题!我看你就是欠教育!”
郑意只觉得他妈简直不可理喻!
向厉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使出了杀手锏:“行,你不读书,不学习,整天就这么混着。那你以后拿什么养姜好想啊?就靠你那游戏里认爹认师傅的本事?还是靠你那张没多少钱的银行卡?”
郑意这次是羞愤交加。
他瞪了他妈一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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跺脚,冲回自己房间,甩上门。里面传来哗啦啦翻书的声音,化愤怒为学习、或者假装学习的动力去了。
向厉重新看向姜好想:“好想,别理他,他缺心眼。你自己睡怕不怕?”
姜好想摇头:“不怕的,阿姨。”
“那好,早点睡,有事就叫我们。”向厉帮她关了灯,带上门出去了。
姜好想躺在陌生的床上,却并没有感到害怕。
周围是安全的气息,隔壁房间传来郑意的声响。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里觉得这是不真实的幸福。
她不用再担心被冤枉,不用再害怕被送走,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在餐桌上不能吃自己爱吃的。她可以安心地躺在这里,不用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
她并不熟悉阳光的味道,但此时笃定被子上散发的就是阳光的味道。
姜好想眨了眨眼,伸手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下——有点疼。
不是梦。可她觉得不踏实。小时候有一次发烧,迷迷糊糊中以为自己拥有了整个糖果屋,结果醒来手里只攥着一包湿纸巾。
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在心里默数:“一只猫,两只猫,三只猫……” 这是她睡不着时,自己发明的办法。据说数羊能睡着,但她觉得猫比较可爱。
数到二十只猫的时候,她停下来,会不会等她数到一百只猫,再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还是躺在那个北面的小房间里?
她闭上眼睛,有点不敢再继续数,但又一定要数。因为她学会了一个词,叫做面对现实。
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郑意和向厉,其实她离家出走的前一天,已经开始吃胡萝卜了。
姜好想最讨厌吃胡萝卜。觉得胡萝卜有股怪味道,煮熟后软塌塌的口感也让她不喜欢。以前林然在的时候,从来不强迫她吃,会说:“不爱吃胡萝卜呀?那吃点西兰花好不好?西兰花也有营养。”
可是现在不行了。继母说过好几次:“小孩子不能挑食,胡萝卜对眼睛好,含有丰富的维生素。”
爸爸也跟着说:“好想,听话,吃点胡萝卜。”
但她有点疲惫了,这场只有她一人知晓的战争让她感到筋疲力尽。当爸爸被继母支使把一筷子胡萝卜夹到她碗里,说“好想,吃点胡萝卜”时。她把那片橙色塞进了嘴里。
姜好想感觉到那片橙色进入口腔,她没嚼,让橙色滑下喉咙,掉进胃里。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没有因为战争结束而感到轻松,反而觉出了背叛。背叛了谁呢?是背叛了那个不爱吃胡萝卜的自己吗?
战争原来没有结束,是她的身体即将被战争改造。
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所有她不喜欢的但被大人们定义为对你好的东西,她都必须接受改造。就像接受那个弟弟,接受这个家?
她就要这样一直过着吃胡萝卜的日子吗?
还没能想出来,第二天就迎来了弟弟的淤青。
姜好想加快速度:“二十八只猫,二十九只猫,三十只猫……”
数到五十只猫的时候,她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月光柔软,是她喜欢的毛茸茸的感觉,毛茸茸的月光让房间变得辉煌,房间里的轮廓依旧,书桌,椅子,衣柜都在原地。
她松了口气,又闭上眼睛数到了一百只猫。睁开眼,还在这儿。
幸福来得太突然。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胡萝卜,结果对方递过来的是蛋糕。
“房间,你是真的吧?不会等我睡着就偷偷跑掉吧?”
“还有窗外的风,你明天还会来吗?”
“枕头,你保证不会消失吧?”
黑暗中,姜好想悄悄地坐起身,像一只小猫,悄无声息溜下床,走到了主卧门口。门没有关严,向厉特意给姜好想留着一条缝。姜好想透过门缝,看到向厉阿姨侧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姜好想的心跳得有些快。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推开门。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看着向厉阿姨的脸。情感在她胸口涌动。
姜好想俯下身,用很小的声音呢喃:
“妈妈……”
“妈妈……”
“妈妈……”
眼泪浸湿了向厉的睡衣领口。
她以为向厉睡着了。
在她喊出第三声妈妈的时候,向厉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了。
向厉在姜好想像做错事般逃离的瞬间伸出手臂,将姜好想搂进了自己的怀抱里,又顺势把姜好想抱上了床。
两个人紧紧相拥。向厉要将这些年她缺失的温暖,将林然未能给予的守护,将自己所有的心疼,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给姜好想。
黑暗中没有言语。
12. 调速开关
接下来几天,向厉每晚都会去姜好想的小房间陪她睡觉,也没跟郑意提起任何那天晚上的事情。
向厉并不把她当成需要哄睡的婴儿,自己平时睡前干什么现在还是干什么,要么靠在床头看自己的书,或者照旧处理些工作,或者躺着玩手机直到砸脸睡去。
姜好想就挨着向厉,裹着自己的被子,感受着身边有人陪伴的安稳,通常用不了多久就能睡去。
几天后,姜好想对向厉说:“阿姨,我可以自己睡了!”
向厉低头看她:“真的可以吗?这么厉害呀我们好想?!”
姜好想用力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想让九九陪我睡,可以吗?”
她早就盯上越来越肥的九九。毛茸茸暖烘烘,还会打呼噜。但向厉在的时候,她觉得不好意思提出这个要求,会打扰到阿姨。
向厉一下就笑了:“当然可以啊,那是你的猫嘛。它要是愿意,天天跟你睡都行。”
于是陪睡任务就正式移交给了九九。
姜好想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责任心。每晚睡前,她不仅要自己洗漱干净,还会用湿毛巾给九九擦擦爪子和脸,然后把它请上自己的床。她搂着九九,拿出自己的绘本,或者干脆自己编故事,讲给它听。
“今天讲一个小猫咪飞上月亮的故事。”
“从前有一只三花猫,它特别爱吃玉米,有一天它发现了一个玉米山洞。”
“九九,你长得好像一只猪。”
故事天马行空从不重样。有时讲着讲着她自己先睡着了,留下九九自己舔舔毛。
郑意的房间就在姜好想的隔壁。自从姜好想住进来后,郑意吭哧吭哧地把自己房间的布局给挪了。书桌和电脑挪到了靠门那边,而原本靠窗的床,被他推到了紧贴着姜好想房间墙壁的位置。
向厉看着他折腾得满头汗,疑惑:“你干嘛呢?原来那样不是挺好?”
郑意抹了把汗:“那边早上太阳太刺眼,影响我睡觉。”
真实原因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晚上,当隔壁房间姜好想给九九讲故事的声音渐歇,估计着她差不多要睡觉的时候,郑意就会捶几下墙壁。
这成了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
捶墙声翻译过来就是:晚安。
姜好想不会捶墙回应,怕吵到向厉阿姨,也怕显得自己太幼稚!
但她会对着墙壁的方向说一句:“郑意哥哥晚安。”
姜好想在向厉家从二年级蹦蹦跳跳地快成了四年级的小学生。而郑意小学毕业了。
夏天来得特别早,漫长的暑假拉开序幕。
因为之前那次轰轰烈烈的寻人事件,郑意身边所有的朋友,就算没见过姜好想本人,也绝对听说过她的名字和光辉的离家出走事迹。
郑意和几个好朋友计划出去玩一天,路线都定好了,临出门前,郑意往脚上套鞋,对姜好想说:“我们今天出去玩,你去不去?”
姜好想抬起头:“你们去玩,我去干嘛?”
她现在已经有点成熟小孩的自觉了,觉得跟着一帮吵吵闹闹的男生出去玩,有点丢脸。而且他们玩的她可能都不懂。
郑意哄劝:“带你去见见世面呗。电玩城可好玩了,有抓娃娃机,有跳舞毯,还有那种能开车的游戏。完了还能去吃汉堡薯条,冰淇淋管够。去不去?”
他列举着可能吸引姜好想的项目。
姜好想有点心动,但嘴上还是犹豫:“可是我跟你们又不熟。”
“怎么不熟了?都是你哥我的铁哥们儿!上次帮你找人的都有份!”郑意开始可汗大点兵,一个个报名字,“哎呀,去吧去吧!”
姜好想被说得有点松动,她看了看在忙碌的向厉。
向厉笑着挥手:“想去就去吧,跟着你郑意哥哥,别乱跑就行。”
郑意一把拉起还坐在地上的姜好想:“走走走,再晚没机子了!”
半推半就,连拉带哄。
第一站,电玩城。里面灯光闪烁,音乐震耳欲聋,音效五花八门。
姜好想一开始有点拘谨,跟在郑意身边。郑意先去换了一筐游戏币,十分豪气地塞给她:“想玩什么玩什么。”
姜好想去抓娃娃,可是连着好几次都失败了。
郑意本来在隔壁和人比赛赛车,丢下方向盘走过来:“看我的。”
他投币,操作,手法熟练。第一次,没中。又投了一次,还是没中!
“安风扬!你来。”郑意喊救兵。安风扬抓娃娃很厉害。
的确,安风扬抓了一个小熊玩偶,晃晃悠悠,掉进出口!
“哇!好厉害!”姜好想欢呼起来。
郑意得意,搞得跟他抓到的一样,把小熊掏出来塞她怀里:“拿着,小意思。”
有了成功的开端,姜好想放开了不少。郑意视线总跟着她,确保她在自己看得见的范围内。
玩累了,一帮人又冲向快餐店。郑意把自己盘子里的鸡翅夹给姜好想,又把她不太爱吃的水果派挑到自己盘子里。朋友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最后的目的地是KTV,几个男生抢着麦克风吼得声嘶力竭,完全不在调上。姜好想觉得耳朵有点受罪,但又觉得挺好玩。
唱到一半,安风扬好奇地问姜好想:“好想妹妹,你真是郑意的妹妹啊?长得不像啊。”
姜好想还没来得及摇头,正按着点歌屏的郑意听到了:“不是妹妹,我是她以后的养父。”
朋友们:“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姜好想也开口了:“不是妹妹,我以后要嫁给郑意哥哥的。”
朋友们和郑意:“啊?”
姜好想这才反应过来郑意说了什么,也瞪大了眼睛:“啊?”
郑意的脸一下全红了,他当然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姜好想:“你瞎说什么呢!”
姜好想反问:“郑意哥哥,你不想和我结婚吗?”
这是一件天经地义,对于姜好想来说早已确定的事情。
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几个朋刻拍着胸脯,一副江湖义气的模样。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中二之魂燃烧的时候,满脑子兄弟义气,哪儿懂什么情啊爱啊的,只觉得要保护弱小,要讲义气!
“好想妹妹,你放心!郑意不跟你结婚我们跟你结婚!我们都跟你结婚!咱们以后都住在一块儿!热热闹闹的!”几个男孩说得豪气干云,都纷纷起哄:“对!我们都跟你结婚!”
姜好想不明所以,看着他们一个个都这么热情。
谁喜欢她,她就喜欢谁,这是她最直接的逻辑!
所以她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过头,眼巴巴地看向脸色已经黑了的郑意,问:“郑意哥哥,那你跟我们一起结婚吗?”
郑意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可这股怒火来得莫名其妙,他既气朋友们的瞎起哄,更气姜好想这副谁都可以的样子!
他扯了一个自认为最能撇清关系的理由:“结什么婚!我都听到你悄悄管我妈喊妈妈了,那你就是我妹妹,哪有妹妹嫁给哥哥的啊!”
朋友们笑得东倒西歪,而姜好想却呆在了那里。
她的脑袋瓜飞速运转,陷入了纠结之中,是不是如果真的想嫁给郑意哥哥,就不能再在心里把向厉阿姨当成妈妈了?可是她好喜欢向厉阿姨这个妈妈啊。她也好想嫁给郑意哥哥啊。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这个小插曲,在吵吵嚷嚷里,很快就被淹没了。大孩子们笑过就算了,没人会把一个九岁小女孩的豪言壮语当真,更没人会去深究她此刻内心的天人交战。
对于郑意来说,这只是暑假里一个有点尴尬的事情。他很快就把这点不自在抛到脑后。
而对于姜好想来说,这颗名为结婚和妈妈的矛盾种子,带着懵懂的困惑和失落,潜伏了下来。
她看着屏幕上闪烁的画面,听着耳边的歌声,心里却反复琢磨着无解的难题。
从KTV出来,暑气未消,姜好想抱着在电玩城收获的小熊,另一只手被郑意牵着,怕她被人流冲散。
“热死了,买根冰棍儿去!”朋友带头去了路边的小超市。
郑意拿了根小布丁,拆开包装叼嘴里,看见姜好想踮着脚往冰柜里面探,想够最里面那种带巧克力脆皮的,他伸手越过她头顶,把那根雪糕找了出来,塞到她手里。
“谢谢郑意哥哥!”姜好想眉开眼笑。
“慢点吃,别滴得到处都是。”
路过一个街头艺人带着自己的小孩正在弹吉他唱歌,父子一起唱。姜好想听着歌,扯了扯郑意的衣角:“哥哥,你以后会不会也有自己的小孩啊?”
郑意低头看她:“啊?小孩?什么小孩?”
“就是像我弟弟那样的,你自己的小孩。”姜好想认真地问。
她想起爸爸有了弟弟之后的变化,心里有点莫名紧张。郑意被问得有点不知所措,敲了下她的脑袋:“你想什么呢!我才多大?小孩麻烦死了。”
旁边朋友听到了,凑过来:“你这养父当得可以啊,这就开始规划未来了?”
时间不早,大家该各自回家了。
“好想妹妹,下次再一起玩啊!”
“对啊,下次带你去溜冰!”
朋友们纷纷跟姜好想道别。姜好想也挥着手,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很开心地说:“谢谢。”
等朋友们都走远了,就剩下郑意和姜好想两个人站在路边等出租车。郑意低头,看着姜好想把雪糕最后那点脆皮吃掉,嘴角沾了一点巧克力,他伸手帮她擦掉。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出租车来了。郑意拉开车门,让姜好想先坐进去,自己才跟着坐进后排。车子启动,玩了一天的姜好想有些累了,脑袋慢慢靠在了郑意的肩膀上。郑意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点。
他拿出手机刷游戏资讯。过了一会儿,姜好想迷迷糊糊:“郑意哥哥。”
“嗯?”
“我们以后真的会一直在一起吗?”
像梦呓,似呢喃。
即使拥有了新的房间,有了向厉阿姨,有了郑意,过往那些记忆依然会在她放松警惕时突然袭来。
郑意看着窗外倒退的店铺,很多光芒在玻璃上流进流出,毫无痕迹。他回答那个一直是多久,那个在一起是什么形式。
“不然谁给你买雪糕?谁帮你打娃娃?”没头没尾的。
姜好想听到了。
——
嗖嗖的,姜好想在向厉家一住就是好几年,从那个会因为丢猫而发烧到进医院、被冤枉了就会离家出走的小朋友,长成了六年级的大朋友。
眉眼渐渐长开,性格也开朗了不少,虽然还是会敏感,但敏感是一种天赋,不必过于计较。敏感并不等同于怯懦。
姜成那边,生活却似乎越过越往回倒。儿子一天天长大,精力旺盛,调皮捣蛋,是个人嫌狗厌的年纪。王静把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儿子身上,对姜成不再像刚结婚时那般小心逢迎,生了孩子后身材也没能完全恢复,加上带孩子的辛劳,难免有些脾气。
姜成下班回家,面对的不是儿子的吵闹就是妻子的唠叨,家里乱糟糟,饭菜也常是凑合。他看着朋友圈里,那些同龄人晒出和贴心小棉袄女儿的温馨互动,女儿给爸爸捶背,说爸爸辛苦了,是爸爸的解语花。再对比自家这个鸡飞狗跳的现状,心里的烦躁就越攒越多。
他觉得这个家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不顺心!
周末,他看着王静又追着满屋子跑的儿子,忍不住开口:“我看,是不是得把好想接回来?她也大了,能帮着你看看弟弟。”
继母正被儿子气得头疼,没好气地说:“接回来?接回来谁管?我管一个都够呛!再说,她在向厉那儿不是待得挺好?你接回来了你自己管,别指望我。”
她对姜好想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要不给她添麻烦就行。这话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姜成自动理解为不反对就是同意。
当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给向厉发微信:“向厉,睡了吗?跟你商量个事。好想在你那儿也打扰好几年了,我看她现在也懂事了不少。我想着还是把她接回来吧,总住在你家也不是个事儿。”
手机这头,向厉看着消息。
姜成骨子里有点大男子主义,又容易被眼前情绪左右,这会儿想接女儿回去,多半不是因为多想孩子,而是自己那边过得不如意,想弥补内心的空虚,想借此敲打一下最近不够听话的妻子。
但向厉没有办法。姜好想是姜成的女儿,不是她的女儿。
她回复道:“好想现在东西多,收拾起来也费时间。明天吧,明天我帮她收拾好了,送她回去。”
姜成那边立刻回了个好!
向厉放下手机,走出去,姜好想正坐在书桌前写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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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向厉叫了她一声。
姜好想回过头:“阿姨,怎么了?”
向厉走过去:“你爸爸刚发消息来,说明天接你回家住。”
姜好想握着笔的手指收紧,轻轻哦了一声。
她不会问为什么,也就不会开口说自己其实不想回家。就像向厉知道她不想回家,自己也不舍得姜好想回家,甚至清楚姜成所欲何为。
但是正如姜好想没问为什么一样,向厉也无法拒绝姜成的要求。
没有为什么。因为这件事不需要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问题在求解,偏偏只要涉及到血缘,一切问题自动无解。
无解,无解,无解。
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朋友。
晚上,姜好想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她最讨厌过年。因为过年,她就要从向厉阿姨家回到自己家。跟着爸爸和继母,还有弟弟,一起去爷爷奶奶家,还要去继母的爸爸妈妈家。没人在意她开不开心,但她又不能不去。
每次过年临近,郑意都会看出她的不情愿,然后变着法儿哄她:“就几天,忍一忍,几天之后就回来了。回来我给你买新零食,带你去吃那家新开的店,好不好?”
以前她还小,会被这些暂时安抚。现在她六年级了,马上要升初中。她知道了更多事,懂得了更多无奈。
比如她再也不会悄悄喊向厉妈妈了。她知道这不对,向厉也不会是她的妈妈。
房门被拧开,郑意熟门熟路,,躺在她床边的地毯上。
黑暗中,他压低声音:“没偷偷哭吧?”
姜好想翻了个身,面向他那边:“我早就不爱哭了。”
这是实话。
“算你有点长进。”郑意双手枕在脑后,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郑意开始没话找话:
“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小笼包?还是豆浆油条?”
“午饭呢?红烧肉吃不吃?要不让我妈做糖醋排骨?”
“晚上咱们吃点好的?烤肉?火锅?你选。”
姜好想没吭声。
郑意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得不到回应也有些泄气。他翻了个身,面朝姜好想的方向:“姜好想,你初中考我们学校吧。”
郑意的初中是市重点中学,郑意考进去真是纯凭运气,也有被当初向厉那几句话激的。以姜好想的成绩是够上的,但这个中学是寄宿中学。郑意初中三年就只有周末才回来。
“我们学校是寄宿制。”郑意继续说,“你读寄宿,我也陪你读寄宿!咱们周末再回来!”
郑意要升高中了,高中不是寄宿学校,但依然可以申请寄宿。
寄宿意味着周一到周五都住在学校,姜好想脑子里乱糟糟的,对陌生的集体生活并不太感兴趣。而且寄宿就能不回家了吗?周末还不是要回那个家?她没力气去思考这个方案,只是沉默着。
她的沉默让郑意急了。他一骨碌从地毯上坐起来,抓住姜好想的胳膊,把她也拉坐起来:“姜好想!行不行?你给句准话,考我们学校,读寄宿。”
姜好想被他晃得头晕。
“住宿挺好的,不用天天看人脸色!”
“我就在你学校对面!有人欺负你我立刻就能过去!”
“周末咱们想干嘛干嘛!我零花钱都给你花!”
郑意手段齐出,又是分析利弊又是画大饼,语气恳求。
姜好想最终:“好的”
让郑意像是打赢了一场硬仗,满意地松开手,重新躺回地毯上:“行了,睡吧。明天还得给你收拾东西呢。”
他在地毯上又躺了一会儿才溜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早上,向厉起床,发现餐桌上已经摆好买来的早餐。郑意还在厨房。
“你干嘛呢?”向厉走过去。
“蒸鸡蛋羹。姜好想吃这个。”
向厉想笑,觉得这小子终于有点当哥哥的靠谱样子。可又想到今天是姜好想离开的日子,唉。
三个人一起给姜好想收拾行李。几年住下来,姜好想的东西多了不少。衣服、书、各种玩偶。向厉负责折叠收纳,郑意像个搬运工。
姜好想的眼神看向书架上的某本书,郑意立刻抽出来:“这本带走吧?”
看向窗台上的一个拼图,他伸手就去端:“这个也带上?”
甚至看向switch,他也抓起来往箱子里塞。
“郑意哥哥,那个不用带。”
“这个呢?”
“也不要。”
“那这个总行了吧?”
“不要!”
姜好想到最后都被他弄烦了,觉得他不是在帮忙是在捣乱。
午饭的气氛沉闷。吃完饭就该送姜好想回去了。
姜好想看着这个住了好几年的地方,突然开口:“电风扇呢?”
向厉没反应过来:“什么电风扇?”
郑意却立刻明白。他转身走进姜好想的那间次卧,把那台电风扇从角落抱了出来。
向厉去拿了块湿抹布递给郑意。郑意接过抹布把电风扇外壳的灰尘擦干净。然后,他抱着这台电风扇,像几年前她刚搬来时那样,率先走出了家门。
“走吧。”他对站在门口的姜好想说。
晚饭是姜成做东在外面餐厅吃的。算是给姜好想接风,也是姜成想借此向妻子展示一下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向向厉展示自己对女儿的重视。
姜成显然想努力扮演一个慈父角色,不停给姜好想夹菜:“好想,多吃点,这个有营养。这个是你爱吃的吧?爸爸记得你喜欢。”
姜好想默默地把那些不爱吃的菜,一筷子一筷子,悄悄夹到了旁边郑意的盘子里。郑意来者不拒,替她统统吃掉。姜好想看着郑意鼓着腮帮子吃,忍不住骂了他一句:“真能吃。”
郑意回敬:“不然指望你吃?”
姜成看到女儿和郑意窃窃私语,心里不是滋味,但又不好发作,只能继续给姜好想夹菜,试图拉回注意力。
向厉坐在对面五味杂陈。她只能安慰自己,姜成既然主动把姜好想接回来,至少在面子上,短期内应该会稍微向着她一点吧。
这顿各怀心思的接风宴结束。姜好想跟着姜成和继母,走向那个已经变得陌生的家。郑意和向厉站在餐厅门口。
向厉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走吧,回家了。”
郑意嗯了一声。
13. 定时开关
姜好想重新踏进了阔别五年的家。鞋柜换了个样式,沙发套也变成她不熟悉的颜色。家里有儿童玩具的塑料味。
姜成看着走进来的女儿,眼神有些恍惚。眼前的姜好想个子蹿高了一截,几乎要到他肩膀。褪去了不少孩童的圆润,下巴尖了,站在那里,不声不响。
最让姜成恍惚的是姜好想的眉眼。怎么会长得跟林然越来越像了呢?
姜好想小时候,圆圆的脸蛋,眉眼更多是像他。如今更像是年轻时的林然。姜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姜好想小时候,偶尔有亲戚朋友说她长得像妈妈时,姜成听着就不太高兴,反驳“像我多一点”。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确实越来越少人提她像林然了,更多是说姜好想跟她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现在姜成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有点不自在。
姜好想敏锐捕捉到了爸爸眼中的陌生,她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
说过很多次,姜好想是一个有一点高傲的小朋友。谁对她好,她就觉得自己要对谁好。谁喜欢她,她就喜欢谁。
可是她害怕姜成喜欢她。
因为姜好想发现自己有点没办法喜欢爸爸了。
她知道自己长得越来越像林然,向厉这几年没少说这件事。姜好想把这归功于自己的超能力。
小时候姜好想就模糊地感觉到,爸爸不喜欢她像妈妈。为了不惹爸爸生气,她潜意识里好像就不太希望自己像妈妈。后来别人就真的越来越少提。
可在向厉阿姨家的那五年,她听到了太多关于妈妈林然的故事。鲜活的、温暖的、莽撞的。向厉阿姨说起林然时,眼神温柔怀念。不知不觉间,姜好想对着镜子时,好像也能从自己脸上找到更多属于那个温柔女人的影子。
——以前不想像,就不像;现在想象了,就像了。多简单!
继外婆在弟弟上幼儿园后就已经回自己老家去了。姜成本来想让姜好想搬回她原来那个带空调的大房间。
“好想,你以前那个房间还给你留着呢,收拾收拾就能住。”姜成说着,要去推那扇房门。
“不用了,爸爸。”姜好想却站在原地没动,“我还是住北面那个房间就行。”
姜成不解:“那边又小又热,还没空调。住着多难受啊。”
原来你也知道那个房间又小又热又没空调住着难受啊。
“没关系。我住习惯了。”姜好想推开门,闷热依旧。
姜成觉得女儿这次回来,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晚上,姜好想躺在床上。电风扇的风包裹着她。她睁着眼睛。这个房间还是那么闷。她好想郑意哥哥。
好想向厉阿姨。好想九九。
电风扇她没开大档,只开了最小的那一档。风轻轻地,显得有一点点可怜。
轻轻的风也停了下来,电风扇停止了转动——停电了。姜成上楼喊了一声,说他给物业打电话,让姜好想忍一忍。
其实姜好想没什么需要忍的,她很习惯,她回到了那个密不透风的世界。
这一年,姜好想过得还算可以。
姜成的态度确实有了很大转变。或许是出于对过去疏忽的补偿心理,或许是真的想扮演好慈父的角色,他对姜好想和颜悦色了不少,零花钱给得大方,偶尔也会问问她在学校的情况。但固有的偏重与轻视,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
但姜好想学会了以前郑意怎么教她她都没学会的糊弄学。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辩解,或者偷偷掉眼泪。只是听着不接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心里在想别的。
姜好想开始有意识避开继母和弟弟。
放学回来,直接钻进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有时候晚饭借口作业多,或者干脆说不饿,就不出去吃。甚至主动向姜成提出,想上补习班,为升初中做准备。
对于姜好想主动要求上进,继母倒是没什么意见。她又不傻。姜好想将来有出息了,外人会顺带着夸她这个继母有功,没亏待前妻的女儿;要是没出息,那人家也只会骂她这个后妈没教好。
夸是顺便,骂是第一责任人。她希望姜好想能有点出息,别给她丢脸。
在这种埋头学习的日子里,时间过得飞快。姜好想个子在这一年里又悄悄窜高了一截。
小升初考试结束,毕业的暑假来临。
姜好想放下筷子,看着姜成:“爸爸,我初中想去读实验中学。”
实验中学就是郑意就读的那所重点中学,这所中学只有寄宿制。
姜成皱眉:“寄宿?在家里住得好好的,跑去寄宿干什么?学校条件哪有家里好?不行。”
他反对,觉得这个提议没必要。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住,跑去学校挤集体宿舍?像什么话。
姜好想没再说话,像根木头桩子一样坐在那里。姜成被她这副样子弄得火大,他提高音量:“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不准去寄宿!回家来住!”
姜好想依旧一动不动。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继母,突然把手里的筷子往碗上一搁,好像积压已久的怒火冲着姜成去了:“读寄宿?说得轻巧!实验中学的寄宿费一年多少钱你打听过没有?还有生活费、补习费、乱七八糟的杂费!姜成,你儿子马上也要上小学了,择校费和兴趣班,哪一样不是钱?你以为你挣的是金山银山啊?”
姜成正在气头上,被这么一呛,更是火上浇油:“钱钱钱!就知道钱!我女儿读个书我供不起吗?用得着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我指手画脚?这个家难道没有我的一份?合着钱都是你一个人挣的?你女儿是金枝玉叶,读个中学就要花那么多钱,我儿子呢?我儿子就不是你亲生的了?!” 继母越说越激动。
“你胡搅蛮缠什么!这根本是两码事!” 姜成额头青筋直跳。
“怎么是两码事?家里就这么多钱,给她花了,我儿子就少花!她非要读那个寄宿,不就是嫌家里不好吗?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也省得在家里碍眼,整天阴着个脸,给谁看呢!” 继母的话越来越刻薄,句句都在挤兑姜好想,把她往外推。
弟弟被父母的争吵吓得哇哇大哭。
姜成邪火直冲头顶。拍在桌子上:“都给我闭嘴!这个家我说了算!她想去就让她去!”
继母随即像是更加愤怒,哭喊起来:“好啊!姜成!你就偏心吧!为了前妻的女儿,你什么都不顾了!我和儿子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这日子没法过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姜成气得脸红脖子粗,情绪失控之下推了继母一把:“你给我闭嘴!”
继母被他推得踉跄一下,撞在椅子上,抄起玻璃烟灰缸,就朝姜成砸了过去。
“姜成!我跟你拼了!我今天就砸死你!!”
烟灰缸擦着姜成的耳边飞过,砸在后面的墙壁上。
姜成吓傻了,看着状若疯癫的妻子。
继母恶狠狠地瞪着姜成,又看了一眼依旧像木头一样的姜好想。
第二天继母就收拾了东西,带着哭哭啼啼的弟弟回了娘家。姜成一个人对着狼藉的客厅。打电话道歉被挂断。发信息石沉大海。又觉得在女儿面前丢了面子。
僵持了几天,家里冷锅冷灶,他实在没办法,只能拉下脸亲自去岳母家接人。好说歹说,赔尽笑脸,保证以后不再乱发脾气,继母才勉强抱着儿子跟他回了家。
哪怕姜好想继续住着二楼那个小房间,原本的房间也没有腾出来给弟弟住。姜成倒是提过几次,都被继母拒绝。不知道继母在哪里看来的育儿守则,想要让姜成跟自己儿子感情越发浓重,所以一直是一家三口睡一起。好在床够大,好在弟弟够小。
经过这一闹,姜成筋疲力尽,也没了脾气,晚上睡觉空荡荡的卧室空荡荡的床,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年纪上来了,竟然难以忍受孤单。想了一晚上,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容易,一把年纪了,想要享受家庭的温暖有什么不对呢?为了家庭的和谐,也为了挽回自己在妻子面前的威信,他选择妥协。
回到家,他看着安静的姜好想,尴尬又无奈:“好想,寄宿是吧?行,爸爸同意了。你去吧。在学校别亏待自己,爸爸多给你点生活费,该花就花,大大方方的。”
姜好想拖着行李,如愿以偿,成为了初一寄宿生。郑意作为比她高三级的学生,在这个夏天,已经初中毕业,升入了街对面的实验高中。两所学校遥遥相望。
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四个女孩很快就熟悉起来。一起起床洗漱,一起去食堂,一起去上课。凑在一起分享零食,放学后约着去操场散步,晚上熄灯后还会躲在被窝里小声聊八卦。姜好想适应得飞快。她本来就不是真正内向的性格。加上长得可爱,成绩又好,性格也好,很难不讨人喜欢。
周五下午只有两节课。放学铃一响,四个女孩就商量着不去食堂了,姜好想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郑意。
“下课没?带你去吃那家新开的水煮鱼。”郑意也刚放学。
姜好想捂着话筒,对室友们说了句“等我一下”,然后走到走廊为难地说:“郑意哥哥,今天不行,我和室友约好一起去吃饭了。”
“室友?”郑意有点意外,假装不爽,“这才几天啊,就有新朋友了?行吧行吧,那你跟你的新朋友去吃吧。”
“哎呀,不是。”姜好想解释。
“不是什么不是,赶紧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姜好想觉得郑意好像有点不高兴,但也没太往心里去。她跑回室友中间:“走吧!我们去吃饭!”
学校后门的每家店都生意很好,四个女孩去吃一家冒菜。挤在方桌旁,叽叽喳喳点菜。姜好想没注意到,靠近角落的一桌是安风扬。
安风扬是郑意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和同学,也是当年寻找姜好想的主力军之一。他一眼就看到了和同学一起走进来的姜好想。
几年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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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好想变化不小,个子高了,和同学们说笑着,脸上轻松愉快,和当年那个小可怜判若两人。
安风扬替郑意感到高兴。他没打算过去打招呼,怕姜好想在同学面前不好意思。起身去结账时,指了指姜好想那一桌,把账一起结了。安风扬付完钱便离开了小店。等到姜好想和室友们吃饱喝足去结账时,才被告知账已经有人结过了。
第一次月考成绩下来,姜好想的数学成绩不太理想,比预期低了不少。她闷闷不乐了一整天。晚上回到宿舍,姜好想还在写题,手机又震动,还是郑意。
“姜好想,下来。”
“不下。”姜好想正烦着,“我题做错了。”
“题做错了跟下不下来有什么关系?下来,给你点东西。”
“不要,我改完题再说。”姜好想较上劲了。
电话那头窸窸窣窣,接着向厉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好想,是阿姨。阿姨给你们买了点零食和用的,你快下来拿一下,不然待会儿都被你郑意哥哥拿完了。”
姜好想一听是向厉,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阿姨!我马上下来!”
她扔下笔穿上鞋就往外跑。
向厉果然站在那儿,脚边放着两个大购物袋。
郑意双手插兜,靠在树上,看见姜好想跑下来,冷嘲热讽:“架子不小啊。我叫你就不下来,我妈一喊,跑得比兔子还快。”
向厉抬手就拍了下郑意的肩膀:“边儿去!怎么说话呢!”
她看着跑到跟前的姜好想,把她揽进怀里,还抱起来掂了掂:“重了点,脸上也有肉了。”
姜好想从她怀里抬起头,带着点小骄傲:“我还长高了呢!阿姨,我现在有一米五八了!”
旁边的郑意发出冷笑,挺直了背:“一米五八?我一米七三了!”
向厉反手又是一下拍在郑意胳膊上:“傻大个一个,有什么好炫耀的!一边站着去!”
郑意揉着胳膊,气得别过脸。
向厉把地上的两个大购物袋打开:“给你们买的。有些零食,还有些本子笔什么的,我看挺好看的,你应该喜欢。”
姜好想往里看,有很多花里胡哨的文具,她就喜欢这些。郑意装模作样地在袋子里翻了翻,挑走了两袋山核桃仁,就把剩下的往姜好想那边推了推。
姜好想提着两大袋回到宿舍,引起室友们的欢呼。她把袋子放在公共区域的桌子上:“你们要吃什么自己拿!”三个女孩呜呼一声就围了过去,开始瓜分零食。
姜好想走去阳台准备晾衣服的时候,往楼下看了一眼。路灯昏黄,郑意居然还没走。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吊儿郎当站着,双手插在衣服兜里,踹着石头玩,显得有些孤单。
他在想事情。想今天下午,向厉跟他谈的那件正事。
向厉是在郑意五岁的时候和他爸爸离婚的。离婚后,郑父就去了西班牙,没有再婚,一个人在那边生活。偶尔会跟郑意视频通话,聊聊近况。向厉从来不管这些,她自信自己能给郑意很好的生活和教育,也不怕郑父那边所谓的笼络。
而郑父也无意笼络,他一个人过得挺自在。
但是他得了癌症。好几年了,现在已经到了晚期。他给向厉打了电话,他问向厉,能不能让郑意去西班牙陪他一两年。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了。他有护工,有保姆,不需要人端屎端尿地照顾,他只是想儿子。
向厉很坦白地告诉了郑意这一切。
她和郑父当年是和平分手,没什么狗血矛盾,只是感情淡了就分开了。
向厉把决定权完全交给了郑意。
向厉给他的思考时间没有期限,但这本身就是一种压力。他照常上课、打球、和朋友们插科打诨。安风扬最先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凑过来用肩膀撞他一下:“魂儿丢西班牙了?”
几个好朋友都知道这件事。
郑意白他一眼,没接话,安风扬也不多问,递给他一瓶水,在他旁边坐下,慢悠悠地说:“想太多没用。跟着感觉走,别让自己后悔就行。”
郑意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水,感觉?他现在没什么感觉……
郑意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父亲比以前虚弱很多的声音,不知作何感想。
他和爸爸的感情还行。每年生日和过年会视频,爸爸会问他学习怎么样,生活怎么样。谈不上多亲密,但也没有隔阂。他从来没想过要飘洋过海去陪爸爸生活。
可是,癌症晚期——
“没多少日子了。”
“以后就再也没有爸爸了。”
那个在视频里的男人,存在感不强但确实存在的爸爸,在不久之后,就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郑意,以后就真的没有爸爸了。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泛起一种陌生的酸涩。
他站在这里,吹着晚风,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
一双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一个故意压着嗓子怪声怪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猜猜我是谁?”
14. 电容器
红色的塑胶跑道环绕着绿茵场,初中的操场比高中的操场大很多,于是场上不仅有初中生在踢球,也有不少像郑意这样从街对面高中溜达过来打球的。
郑意和姜好想并排走在跑道内侧的草地上,郑意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低着头,盯着自己移动的脚。姜好想跟在他身边,双手背在身后。
姜好想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郑意:“你去西班牙吧。”
郑意有一点狼狈,因为他有点不高兴于姜好想的反应。
他当然不高兴。西班牙,那么远,隔着时区,隔着大洋。去了就意味着要离开熟悉的一切,离开这帮一起长大的朋友,离开向厉,更重要的是要离开眼前这个他操心惯了的姜好想。他想象不到见不到姜好想的日子。
姜好想没有被他吓退,依旧认真。如今姜好想那双酷似林然的眼睛里,有着当初林然一样的温柔,一种很强大的温柔。
“我没有妈妈了,”她声音轻轻的,“所以我会经常想妈妈去世前是什么样子。我有时候会后悔,后悔那时候太小,记不住太多事。郑意,我不想你后悔。”
姜好想直呼其名,没有加上哥哥这两个字的后缀。
郑意看着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姜好想已经长成了会反过来开导他的大小孩。
心里的抗拒流出去了大半。
他别开脸,带着别扭:“那我去了,你会想我吗?”
姜好想毫不犹豫:“会。”
这让郑意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但舍不得的情绪又涌上来。他忽然想起什么,旧事重提,带着点找茬的意味:“那你搬寝室的时候,怎么没把那个电风扇带过来?你不是离了它睡不着吗?”
姜好想被他这跳跃的思维和翻旧账的行为无语到,翻了个白眼:“不方便啊!寝室那么小,四个人住呢。”
“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不都是我帮你搬的吗?从你家搬到我家,又从我家搬回你家,再从你家搬到宿舍,哪次不是我出的力气?”
姜好想真是被他这逻辑打败,想跺脚。当初她执意要带着那台电风扇搬家的时候,郑意明明一脸嫌弃,骂她麻烦,现在她嫌占地方不带了,他反倒来数落她。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孙悟空,而郑意就是那个没理也要搅三分的唐僧!姜好想最讨厌唐僧!简直不可理喻!
郑意却带上了一点不切实际的感慨:“你要是孙悟空就好了。”
“啊?”姜好想没跟上他的思路。
“可以变大变小,变成小小的,缩在我口袋里。我走哪儿都带着你。”
姜好想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下头,假装在看地上的那些假草。
两人又默默走了一段,姜好想觉得腿有点累了,看到旁边看台的水泥台阶,还没坐下去呢,郑意一把把她拉住,把自己外套脱了,三两下叠了叠,给她垫在屁股底下。
“坐吧,凉的。”
一个穿着高中部校服的男生朝着他们走了过来,是安风扬。他手里转着个篮球,头上带着汗。
“妹妹好。郑意你在这儿干嘛呢?来打会儿球?”安风扬笑着招呼。
郑意摇摇头,没什么精神:“没心情。”
安风扬在他旁边坐下,把篮球放在脚边:“怎么了这是?魂不守舍的。”
“还不是那事儿。”
安风扬拍了拍郑意的肩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种涉及家庭和生死的大事,外人很难置喙。
他问:“那你妹妹怎么办?一个人在这儿啊?”他指的是姜好想。
这正好戳中了郑意另一桩心事,他叹了八百口气,也只能憋出来一句:“没事儿,有我妈呢。”
说完他又想起来这不正好吗?转头就对姜好想说:“你有事儿找安风扬也行。你俩加个微信吧。”
姜好想乖乖拿出手机,安风扬也笑了笑掏出手机,两人扫了码,加上了好友。
加上微信后,姜好想看着安风扬说:“下次我也请你吃饭。”她已经知道了上次是他悄悄结的账。
安风扬被她一本正经要还人情的样子逗笑,摆摆手:“不用不用,小事儿。”
他站起身,重新捡起地上的篮球,对郑意说,“行了,你也别愁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先打球去了。”
安风扬抱着篮球跑远。
街对面的高中也是市重点,录取分数线不低。郑意当年能踩着线考进重点初中,后来又一把考进重点高中,说起来还真得多亏了姜好想。要不是为了给她树立个榜样,要不是想着以后,就凭他吊儿郎当的劲儿,下不了那份苦工。也不是每个好朋友都考过来了,安风扬确实靠得住。
只是郑意本身努力学习,也是为了自己能对于姜好想来说“靠得住”,可现在倒好,天不遂人意,他要飘洋过海了。
郑意和姜好想谁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坐在看台上。郑意看着球场上来回奔跑的身影,那些呼喝声此刻听在耳朵里,都带上了一层离别。
去一个陌生的国度,陪伴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这个生命还是自己的父亲。这个决定太沉重。
姜好想抱着膝盖。能感觉到郑意低落的情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这样陪着。她想起妈妈林然,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只剩下一些零碎片段。她想,如果那时候她再大一点,能多记住妈妈一些样子多好。她不想郑意以后也留下这样的遗憾。
“郑意哥哥,西班牙是不是很远?”
郑意回过神,嗯了一声。
“那里的人,说话我们都听不懂吧?”
“嗯。”
“那你去了,要学西班牙语吗?”
“大概吧。”
“你会给我打电话吗?打视频的那种。”
“会。”
“那边的东西好吃吗?”
“不知道。”
她问一句,他答一句。
打球的人们开始陆续离开。郑意站起身,向姜好想伸出手。姜好想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郑意用力把她从台阶上拉了起来。捡起那件外套搭在手臂上。
“走了,回去了。”他说,声音比刚才轻松了一点。
姜好想跟在他身后。
郑意想,也许姜好想说得对,他不想后悔。
而姜好想则看着前方少年的背影,心里想:郑意哥哥,我会在这里好好长大的。
机场送别的那天,姜好想和向厉站在一起,看着郑意背着包,手里拉着行李箱,走过安检通道。姜好想一直表现得很平静,甚至还在郑意回头挥手时,努力挤出笑容,也朝他挥了挥手。
直到等到确认郑意那班飞机起飞,姜好想之前所有的平静土崩瓦解。可是向厉就在她身边,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不能哭,她怕向厉阿姨会更难过,也怕显得自己太不懂事,毕竟是她亲口劝郑意去的。
她只能低下头问:“阿姨,你想不想郑意啊?”
向厉侧过头,看着她的发旋,把姜好想揽进怀里:“没事儿,好想。他过两年就回来了。出去见识见识也是好事。”
姜好想的脸埋在向厉的怀抱里,差点就没忍住眼泪。她拼命眨眼,然后在向厉怀里点了点头。
过两年就回来了。她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
向厉敏锐,看得出姜好想的惊惶失措。没多说什么,牵着姜好想的手,没送她回姜家,而是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就在这儿待着吧,晚上阿姨送你回学校。”向厉把姜好想的书包放好,拍了拍窝在沙发上的九九,“好想,你陪九九玩会儿,阿姨出去有点事,很快回来。”
九九走过来蹭了蹭姜好想的腿。
熟悉的环境和小猫,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姜好想的不安。她在客厅沙发上瘫了一会儿,又跑到郑意房间门口探头探脑。里面收拾得整洁,书桌上空荡荡的,少了那个人,房间好像也失去了灵魂。
她无所事事晃荡了一会儿,最后溜达进书房。书房靠墙的书架上,除了各种书籍,还放着一些旧画册和闲置的文具。她翻找了一下,找到一沓速写纸和铅笔。
郑意很会画画,他小时候沉迷漫画,对着漫画书临摹练出来的功底。姜好想则是个门外汉,她拿起铅笔,先在纸上随意划拉,然后看向在书房飘窗上晒太阳的九九。姜好想试着把它画下来。猫咪圆滚滚的身体被她画得有点方,但她一笔一划很认真。
画了几张九九的抽象派肖像后,她的笔开始转向记忆里的人。
她画向厉阿姨,画她笑起来的样子。
她画郑意,画他皱着眉头的样子。
画着画着,线条变得流畅了。她开始随意发挥画一些人像,没有原型,只是凭着感觉画。
向厉回到家时,家里静悄悄的。她换了鞋走到书房,看到姜好想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看到那些画上。最上面几张是九九,接着是画她和郑意的,再往后面看,看清纸上几张陌生的女性面孔时,向厉愣住了。
是年轻时的林然。
她一张张翻看,姜好想醒了过来,看到向厉正拿着她的画看得认真。
姜好想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叫道:“阿姨,我画得不好。”
向厉抬起头:“谁说的?画得真好!好想,你很有画画天赋啊!”她拿起那几张画着林然的画,“我以为你对你妈妈印象很淡了呢,没想到你画得这么像。”
妈妈?姜好想不解地看着向厉。
向厉把其中一张递到她面前,指着画:“你看,这画得跟你妈妈一模一样。”
姜好想才后知后觉看向自己随手画的那几张人物。被向厉一点破,她才发现,这几张她以为凭空想象的脸,真的和记忆中妈妈的影子重合。
“你妈妈画画就很好。”向厉带着怀念,“她以前最喜欢画风景,如果她在,她肯定会让你去上兴趣班,想让你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爱好。”
姜成和继母对她不算坏,吃穿用度从不短缺,成绩好了也会夸奖。但从未想过姜好想除了学习,或许还会有别的渴望。她们只觉得成绩好是顶重要的事,其他的都是不必要的点缀。
向厉看着姜好想若有所思的样子,提议:“好想,这周阿姨去问问哪家画室比较好,周末我来接你,咱们去画室看看好不好?就当去玩一玩,感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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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姜好想想去,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有立刻点头。
向厉笑了笑,没有强迫她:“不急,你慢慢想。先来吃饭,阿姨买了你爱吃的。”
两天后,姜好想才接到郑意从西班牙打来的视频电话。屏幕那头的背景是陌生的街道,天空很蓝,建筑是暖黄色的。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附近。”郑意把镜头晃了晃,他看起来精神不错,就是头发好像被风吹得有点乱,“等过几天安顿好了,我去海边再拍给你看。”
他又说起这边华人学校已经联系好了,过几天就去上课,还说自己准备加入学校的画画社团。
姜好想听到画画两个字,心里一动,忍不住插嘴:“阿姨也准备让我去学画画。”
“真的?”郑意显得很高兴,“那可太好了。赶紧去啊。我跟你说,画画可有意思了!你肯定喜欢!”
他兴致勃勃说了半天,却发现屏幕那头的姜好想没吭声。
“怎么不说话?想学画画?”
“不是。就是觉得这样不好。”
“哪里不好?”
“老是花阿姨的钱,要阿姨操心。这像什么样子。”她把顾虑说了出来。
向厉阿姨对她已经够好了,她不能再这样理所当然地接受更多。
郑意再开口时却有点生气:“姜好想,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小时候还管她叫妈妈呢!你从小到大,我妈难道不是拿你当女儿一样管吗?给你吃给你穿,操心你学习,担心你受委屈。现在你突然跟她见外起来了?你应该想的是以后长大了要怎么好好孝顺她,回报她。而不是在现在,因为她对你好,你就突然要拉开距离。你这样多伤人啊你知不知道?”
姜好想被郑意罕见的严厉语气吓到,眼眶红了。
郑意还觉不够,又追问了一句:“姜好想,你老实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妈当成妈妈?有没有把我当成哥哥?你不能这么跟我们见外,知道吗?”
姜好想无法回答,正好这时,室友在门口喊她一起去打水。姜好想慌忙对着手机说了一句:“我去打水了。”然后挂断了视频电话。
那天晚上,姜好想洗漱完爬上床,抱着那个已经有些旧了的小猫玩偶,宿舍的灯已经熄了。姜好想把脸埋在小猫玩偶的毛里。
“你这样多伤人啊。”
眼泪涌出来,姜好想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她没说实话。
一部分原因的确是担心向厉阿姨给她花太多钱,她觉得这样不对,向厉是没有这个义务的。
另一部分原因她说不出口。她觉得如果接受了向厉阿姨的好意,去学画画,就证明了自己的爸爸、自己真正的家,真的对自己一点都不好。
很难描述这种感觉。明眼人谁都知道这个家这个爸爸对她不好,但姜好想却不敢去成为那个证据。
她又想起了达达这个小怪兽,它是一个三面怪人,有三张脸。姜好想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达达,她也有三张脸,面对姜成是一张、面对世界是一张、面对向厉和郑意是一张。
向厉阿姨照顾姜好想、关心姜好想、关于吃吃喝喝上花钱,好像还都能理解。但如果自己的爸爸从没想过送自己去兴趣班,可是向厉阿姨却送自己去学画画,姜好想竟然觉得自己有点难以忍受。
她怀疑是自己的敏感和自卑。
眼泪浸湿了玩偶的毛。她不敢哭出声。
她想起了太多太多。想起向厉阿姨温暖的怀抱,想起她摸着自己头说“我们好想知道分寸”,想起她给自己准备的房间,想起她站在自己身前挡住爸爸的质问,想起她惊喜的眼神。
想起郑意哥哥别扭的关心,想起他半夜跑来送电风扇,想起他把自己护在身后对着大人据理力争,想起他替自己吃掉不喜欢的菜,想起他脱了外套垫在水泥台阶上。
她怎么会没有把他们当成妈妈和哥哥呢。
可是她没办法理所当然地接受,还想要小心翼翼划清一点点界限,这是因为自己的敏感和自卑吗?
十三岁的姜好想还是一个小朋友。
没办法理解自己是在为所谓的“家庭”保留一丝体面,所以才会如此纠结。
她怕的不是向厉给她花钱,而是怕这样会把爸爸的缺位照的太过明显。
她是这个家庭的遮羞布,她无法自己去掀开。
可是郑意说,她不掀开,会真的伤了她们的心。
是否自己太把爸爸的不好、和向厉的好,放在一起比较了?
怎么可以,爸爸怎么能和向厉阿姨比呢……
难道如果向厉阿姨对自己不好,就能证明爸爸对自己好吗?这无法证明。
那是不是反过来的证明,对向厉阿姨不公平呢。
哭了不知道多久,心里的不安仿佛随着眼泪流走大半。
她蓦然有了一点点的决心,这前所未有。
吸了吸鼻子,摸到枕边的手机,姜好想点开向厉的微信聊天框:“妈妈,我想学画画。”
大概过了五分钟,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向厉回复了:“好的宝贝,这周末就来接你去,快睡觉吧。”
15. 防尘罩
姜好想除了向厉和郑意和九九以外,又有了一个很喜欢的人,就是画室的女老师周老师。
画室门脸不大,推开却别有洞天。周老师四十出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眼角却往上挑,像菱角米。周老师在欧洲游学多年,回国后开了这间小画室,不为赚大钱,教的学生也不多,教画的方式也很特别。不急着让学生们画石膏像或者静物,而是先让她们随意涂鸦,感受线条和色彩。她总能从那些歪歪扭扭里找到闪光点。
“好想,你这条线画得真有力量!”
“这个颜色搭配很大胆,老师喜欢!”
“没关系,形不准没关系,感觉对了就很好!”
画画没有对错,只有表达。姜好想在这里彻底放松下来。她不害怕画错,敢于尝试各种颜色和构图。进步飞快,尤其喜欢画人物,画周老师低头,画她大笑,画她转圈。
教师节快到了,姜好想准备了一份礼物。用了好几个周末的时间,画了一幅周老师的彩头。
画里的周老师坐在画室的窗前,姜好想画得格外用心。
把装裱好的画送给周老师时,她亲吻姜好想的头发和脸颊,一遍遍地重复:“谢谢!谢谢好想,老师太喜欢了!爱你!老师爱你!”
周老师在国外呆久了,情感表达直接,爱这个字眼对她来说,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学生对朋友对喜欢的一切说出来。这让姜好想有些手足无措,心却被羊水淹没。
向厉准时来接姜好想下课。姜好想背着画板,脚步轻快。她跑到向厉面前:“妈妈阿姨,我爱你!”
这个称呼是有来历的。有一次她嘴比脑子快,不知道该叫妈妈还是叫阿姨,结果混成了妈妈阿姨。向厉笑得前仰后合,摸着她的头说:“这个好,独一无二,以后你就这么叫吧。”
姜好想嘴里说出“我爱你”,向厉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朋友,心里百感交集,酸涩与欣慰交织。她把姜好想揽进怀里:“我也爱你,好想。”
中午回到宿舍,姜好想心里的暖洋洋没散去。她忍不住给郑意打了视频电话。
电话接通,屏幕那头的郑意在海边,背景是蔚蓝的天空和同样蔚蓝的海水。
“郑意哥哥!”
“干嘛?”郑意调整了一下镜头,露出被晒黑了的脸。
姜好想鼓胀着一种冲动,也想对郑意哥哥说那句刚刚对向厉阿姨说过的话。
可是话到嘴边,“我爱你”怎么都吐不出口。
她憋了半天,变成了:“郑意哥哥,我很喜欢你的。”
你看,多神气,就这样一句话,再配上那一点点娇纵的语气推波助澜,听起来就全然是妹妹对哥哥的依赖和亲近,没有丝毫暧昧意味。
郑意没多想,只以为她在撒娇,随口说道:“那个画画社团,呆了一周我就退出了。”
“为什么?”
“没意思。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喜欢画画,当初就是看他们宣传画得挺酷的。”郑意如释重负,“我现在在学潜水,这个有意思多了!”
姜好想握着手机,听着他轻描淡写地说退出就退出,心里很失落:“你怎么这样啊!”
郑意有点意外:“我哪样了?”
“你——”姜好想张了嘴,却也搞不清自己说的到底是哪样?
郑意没有义务一定要喜欢画画,更没有答应过她要一直学下去。可她就是失落。好像两个人之间某条因为她开始学画画而连接起来的线,被他一刀剪断了。
郑意隔着屏幕,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时差和网线,无法体察到她这百转千回的心思。他觉得姜好想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
他换了个话题:“安风扬昨天带你吃什么了?”
姜好想的朋友圈,郑意是每天必刷。昨天她发了一组九宫格,前面八张都是她在画室的新作品,有静物,有风景速写,还有几张萌萌的九九。
只有最后一张,拍的是一家餐厅的桌面,焦点是玻璃水杯里水的折射光影,看不出具体是哪家店。
安风扬在那条朋友圈下面评论了一句:“喜欢吃这家吗?”
姜好想回复:“喜欢”
郑意把那张照片翻来覆去放大了看,什么也没看出来。哪家啊到底?
姜好想没想到郑意会突然问这个,老老实实回答:“吃了一家新开的川菜店。”
这事说来简单。之前为了还安风扬的人情,姜好想请安风扬吃过一顿饭。安风扬注意到她爱吃水煮鱼。这次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川菜馆,安风扬想起来,就发微信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而在这件事更早之前,还发生过一个插曲。姜好想月考那天,月经突然来了,疼得她直冒冷汗,几乎要昏过去。
她强撑着请假然后去了医务室,结果里面空无一人,校医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她想给向厉打电话,偏偏向厉那时候在飞机上,手机关机。舍友们都还在考场,她不想打扰她们考试。实在没办法,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微信上问了问安风扬。
安风扬问了她的具体位置,没过多久就骑着自行车赶了过来,买了布洛芬和卫生巾,唯一的纰漏是他忘了姜好想可能需要换裤子。只好把自己身上那件外套脱下来递给姜好想,让她围在腰上挡一挡。
姜好想一直惦记着要还他外套,再加上确实想吃水煮鱼,所以安风扬一邀请她就答应了。既能还外套,又能吃好吃的,一举两得。
电话那头的郑意,听着姜好想说完,心里不太舒服。
他快十八岁了,不是对感情一窍不通的小孩。他隐约能感觉到自己这种情绪不对劲。他对自己说,他对姜好想是责任,是哥哥对妹妹的照顾。她叫他妈妈叫妈妈,叫他叫哥哥,他们是一家人。
混乱的认知让他更加气急败坏。他突兀问了一句:“你喜欢安风扬?”
姜好想觉得他这问题简直莫名其妙,想也没想:“喜欢你个头!”
听到这个答案,郑意心里舒坦了……连忙哄了哄姜好想,强行把话题扯回了潜水和学习,又叮嘱了她几句好好吃饭之类的话。
挂了电话,姜好想心里却有点空落落。她又想起郑意说起退出画画社团时轻松的语气。
而远在西班牙的郑意,放下手机后,心里那点刚刚平复的烦躁又浮现。他发现自己有点搞不懂姜好想了,更搞不懂的是他自己。
生活被推向新的篇章。不知道是否跟郑意在西班牙的陪伴有关,郑父的确奇迹般地多撑过了一年多,直到郑意进入高三下学期,郑父才终于油尽灯枯。
郑意一个人在异国的病房里坐了很久。窗外是西班牙热烈的阳光,如同少年时。他给向厉打了语音电话:“妈,你要来看看吗?”
向厉原本是打算去的,毕竟夫妻一场,情理之中。但就在那几天中招了流感,直接病倒,高烧不退,要住院观察。只得作罢。
郑父生前是个洒脱的人,搞了大半辈子艺术,也不会在死后突然要搞传统。他对叶落归根没有执念,对身后事也看得很淡。他叮嘱过郑意,骨灰随便扬了就行,郑意遵照了他的意愿。
同年不同月,姜好想的奶奶也去世了。老人家年纪大,算是喜丧,家人的悲伤中带着释然。姜好想对这个奶奶其实没什么感情。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奶奶重男轻女,对她很忽视。
葬礼那天,人来人往,姜成让姜好想去奶奶生前住的房间找点东西,姜好想推开那间房,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两个相框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叔叔家的儿子,另一张是爸爸的儿子。两张都是孙子。
姜好想站在那里,看着那两张照片,觉得荒唐。
她想起自己的抽屉深处,藏着一张照片。是去年过年,郑意短暂回国时,她和郑意、向厉三个人拍的合照。照片里她和郑意一左一右挨着向厉,三个人都笑得开心。她偷偷去打印出来,却不敢摆出来,不敢让爸爸知道。
她害怕爸爸看到会不高兴,害怕继母会觉得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害怕这种偏心会伤害到她们。且显而易见会伤害到她们。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奶奶她就能这么坦荡荡地只把两个孙子的照片摆出来,完全没有考虑过她这个孙女看到会是什么感受。为什么奶奶从不担心自己的偏心会造成伤害。
哪怕是姜成,为了显示家庭和睦,在接回姜好想后,还硬拉着姜好想和继母和弟弟,一起去拍了张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放大装裱,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从葬礼回到学校宿舍,姜好想有种错位时空感。
宿舍四个人,三个人的墙上都贴了东西,有的是idol海报,有的是游戏单推的贴纸,有的是和家人的合照。姜好想那儿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有一次舍友打扫卫生,随口问她:“好想,你这儿怎么什么都没有,也太简洁了吧。”
姜好想正对着数学题:“懒得弄。”
她不是懒得弄。她是不知道能摆什么贴什么。也不想把自己藏起来的那张合照贴在寝室,害怕室友问起“这是你妈妈和哥哥吗?”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关系。
其实奶奶的葬礼,姜好想本可以不来。她可以用马上要考试了当借口。姜成对学习这件事,像迷信一样尊重。说到底也不是真的多么看重知识或者女儿的未来,只是非常给学习面子——任何事,只要和学习沾边,就显得正确,足以成为推脱其他事情的尚方宝剑。
但姜好想没有用这个万能借口。她还是请了假回来了。
在前几个月,奶奶病重卧床时,姜好想回来看过一次,看奶奶枯槁,眼神像在过冬。她望着孙女,问了一句:“你想你妈妈吗?”
就那么一句,问完奶奶就又睡过去。姜好想当时在床边,手被奶奶握住,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
那天晚上和郑意视频,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给屏幕那头的郑意吓了一大跳,连声问:“怎么了?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姜好想看着郑意的脸,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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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句:“我奶奶快不行了。”
郑意在那边不大高兴,因为他记得姜好想奶奶对她并不好,觉得这眼泪来得奇怪,但他没问出来,只是哄她:“别哭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我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很快就回来看你。”
奶奶去世后,姜成似乎把姜好想当成了情感上的解语花。
儿子上了小学,是狗都嫌的年纪,调皮捣蛋,成绩一塌糊涂。妻子因为长期的家庭琐碎和育儿疲惫,对他早已没了当初的温柔,每天不是抱怨就是冷脸。现在母亲去世,亲戚往来,又是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情。
只有姜好想,成绩优异,安静懂事,不给他添任何麻烦。这个女儿是他的慰藉。姜成总是寻找机会对姜好想进行口头上的关爱:“还是好想最让爸爸省心。爸爸现在真是不容易,里里外外都要操心。你弟弟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这些话翻来覆去,最后总能绕回到他自己有多么辛苦多么不容易上去。
姜好想听着,心里想:难道我就很容易吗?
这句话终究是说不出口。
周末安风扬带姜好想去买参考书。结账时,姜好想的手机响了,是姜成。她走到一边接听。
“好想,在干嘛呢?钱够不够用?爸爸刚给你转了一千,想买什么自己买啊。你弟弟最近真是气死我了,还是你省心。你得好好学习,认真读书。”
姜好想嗯哦应着。
挂了电话,她走回收银台,安风扬已经帮她一起结了账。没问是谁的电话,递过她的那份袋子,问了一句:“你以后想学什么专业?美术吗?”
她的未来她的喜好,姜成没关心过。向厉倒是经常会问她:“好想,以后想学什么专业?对什么方向感兴趣?想继续学美术吗?”
姜成得知向厉送姜好想去学画画后,还发了一通火。他打电话给姜好想:“好好的时间不拿来学习,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是不是向厉怂恿你的?她就是想分散你的精力,影响你学习!”
姜好想握着电话,无法理解这怒火从何而来。画画怎么就没用了?怎么就是影响学习了?
姜好想期末考试前最紧张的时候,姜成和继母因为一点小事在家里爆发激烈的争吵,几欲动手,互相吼叫着让在房间复习的姜好想出来把弟弟带出去玩。
那一刻,怎么就没想到这会影响她学习呢?
姜成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要发火,只是排斥向厉对自己女儿生活的介入和影响,只能硬扯一个影响学习的理由。
但姜好想不想让向厉因为自己而被爸爸找茬,更不想辜负她的期望。在学习上投入更多精力,心无旁骛。轻松考上了重点高中,再次申请了寄宿。
在她备考的时期,正是向厉住院的时间。姜好想趁着复习间隙,抽时间跑去医院看她。
向厉见到她,假装即板起脸:“你怎么来了?不是马上要考试了吗?快回去看书,我这儿没事!”
姜好想没听她的,放下带来的水果,就开始熟练地收拾衣服,把向厉换下来的脏衣服放进袋子,准备带回去洗。洗好了再送过来。
“阿姨,你放心,我保证能考上重点高中。”她一边收拾一边说。
向厉看着她忙碌:“好想,阿姨不是要求你一定要考成什么样。我是担心你太辛苦了,医院学校两头跑。宝贝,你明白吗?你还是一个小朋友,不用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姜好想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把装脏衣服的袋子系好。
她拿着向厉家的钥匙,看着向厉把饭吃下去,然后才提着衣服离开。回向厉家洗衣打扫,再返回医院送干净衣服,这一套流程,她做得熟练。
姜好想后来自己把那台电风扇搬回了向厉家,现在那台就立在姜好想的房间里,外面套了罩子,有一层灰。
她好像再没打开过它。
就那么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它见证过她的狼狈,也承载过他的守护。
时间同样在九九身上留下痕迹。当年那只活泼好动的三花,如今已经是一只九岁的大猫,敏捷不再,只剩慵懒,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满屋子疯跑。但它依然很亲姜好想,每次她来,都会过来蹭她的腿,发出呼噜声。
这天晚上,姜好想留在向厉家过夜。她洗漱完,把九九抱到自己床上。九九在她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身体紧贴着她。
在她搂着九九准备入睡时,郑意的消息来了:“我大学申请下来了,下个月放假,我回来过暑假!姜好想,你想不想我?”
还有一张截图,是西班牙的大学offer。申请的是建筑系。学校很好,估计手续和资料和考试都不会轻松。
姜好想看着屏幕上的字,又低头看了看九九。
窗外静谧,夜色流淌,像是天上的眼泪流入人间,人类却只觉得这眼泪温柔。
远行的人即将归来,又可预见到的即将离开。
她回复了一个好,然后关掉手机闭上了眼睛。
16. 底座
飞机落地时,郑意看了眼手机。下午三点。他给姜好想发了条消息:“我到了。”
没有回复,倒也正常,这个点她应该在上课。
他又给向厉女士发了一条:“我落地了,现在去取行李。”
向厉女士回得很快:“知道了。我这边开会走不开,你自己打车回家。车费妈报销。晚上给你接风!想吃什么?”
郑意对着手机屏幕龇了龇牙。
行吧。
他郑意,十八岁成年男性,独自在异国他乡生活过,处理过生离死别,难道还搞不定自己从机场回家这事?
取完行李,排队等出租车时,他又看了眼手机,姜好想还是没回消息,他把手机塞回兜里。
他一边生着闷气,气姜好想薄情寡义,一边又试图用成年人要独立来说服自己。情绪反复横跳,颠得他有点晕车。
司机是个热情的中年男人,一路上都在跟他聊天。
“小伙子从哪儿回来啊?”
“西班牙。”
“留学啊?真厉害。这是放假回来?”
“嗯。”
“家里人来接吗?”
“我自己回去。”这问的什么话啊,郑意想翻白眼,有家里人来接还打你这出租车干什么?钱烧得慌?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这么独立啊?我儿子要是有你一半省心就好了,上个大学还要我们开车送。”
郑意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他看着窗外,这个城市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到家时已经快五点了。他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从地毯下面摸出钥匙开了门。
“我回来了。”
屋里静悄悄的,当然不会有人应答他。
郑意只能伸手挠了挠九九的下巴:“胖死你算了。家里就你一个闲人在是吧?她们俩一个比一个忙。”
九九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手。
他把行李拖进自己房间,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四件套也是新换的。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他想象中的归来不该是这样的。至少不该是独自一人拖着行李回到空荡荡的家。
手机震动,他连忙掏出来,是姜好想:“我刚下课!你到家了吗?”
姜好想再也不叫他郑意哥哥了。他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只回了一个:“嗯。”
那边正在输入了很久,发来一句:“向阿姨说你没让她去接?”
他什么时候说过不让接了……
“她自己说的走不开。”他回道。
“那我放学直接回家?”
“随便你。”
发完这句,他把手机扔到床上,自己也跟着倒下去。天花板还是那个天花板,墙壁还是那个墙壁,房间也还是那个房间,他也还是那个他。
十八岁了,是成年人了。郑意对自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猛地坐起。
去接姜好想放学吧!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
她不来接我,我去接她总行了吧?
郑意看了眼时间,五点二十,姜好想应该还有一节课就可以放学。想象一下姜好想看到他突然出现在学校门口时,脸上会出现的惊喜!说干就干!他把自己稍微收拾了一下,换了身干净衣服,意气风发地出了门。
姜好想的学校离他家不远,坐公交就几站路。郑意凭着记忆找到校门,门卫大叔换人了,不像以前那么好说话。他费了点口舌,声称自己是已经毕业的学长,回来看望老师,又说了某个老师的名字蒙混过关,这才被放了进去。
教学楼的位置他还记得。
熟悉的教学楼,熟悉的操场,陌生的学生。
走到楼下时,正好放学,他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背影,高高瘦瘦的男生。
“安风扬?”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男生转过身,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
“郑意?你回来了?怎么没听说?”安风扬露出惊讶的表情。
“今天回来的。刚下飞机。回来过暑假。”郑意走过去,打量着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回母校看看?”
安风扬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回来看看老师。”
郑意没多想,拍了拍他的肩:“高考考得怎么样?应该不错吧?以你的水平,本市几所重本随便挑吧?”
“还行。”安风扬笑了笑。
“厉害啊。”郑意真心实意。
安风扬成绩一直很好,他自己说还行,那估计就稳上本地的重本。
两人聊了几句,郑意又想起刚才的问题:“所以你到底是来找哪个老师的?说不定我也认识。”安风扬支支吾吾没回答。
教学楼里涌出一大波学生。
郑意一眼就看到了姜好想。她穿着校服,扎着马尾,正和旁边的女生说着什么。
“姜好想!”他喊了一声。
姜好想转过头,看到郑意时明显不敢置信,然后快步跑过来。她感到有点陌生,因为郑意现在实在长得很高。其实姜好想也不矮,都快一米七了,但郑意看起来感觉有两米!
“郑意你怎么来了!”她在他面前站定,仰着头看他,“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郑意挑眉:“什么意思?我走的时候也不矮啊。”
“但是你现在真的太高了!感觉有两米!你在国外是吃了猪饲料吗怎么这么能长?”
旁边的安风扬没忍住乐出了声。
郑意气得想敲她脑袋,咬牙切齿:“我一米八五!”
姜好想听到笑声,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安风扬:“你也在这儿呀?”
好奇怪,在郑意出现之前,她几乎每天放学都能看到安风扬等在这里,也已经习惯了和他一起走一段路回宿舍。可郑意一出现,就像吸走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周围的一切,包括安风扬,都再不清晰。
“正好碰到你哥哥,就聊了两句。”
姜好想点点头:“那我哥哥回来了,今天你不用送我回寝室啦,我跟郑意一块儿回家吧。”
安风扬当然不可能反对:“行,那你们聊。郑意,回头再聚。”他对着郑意挥挥手,转身走了。
郑意看着安风扬离开的背影,琢磨出了一点不对劲,问:“安风扬经常来送你回寝室?”
他其实想问的是每天都来吗?
但话到嘴边,又给自己留了点退路,换成了经常。
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敏感和试探,藏在这细微的用词差别里。
姜好想正沉浸在郑意回来的情绪里,没多想:“对啊。”
她原本想说的是每天,但话到嘴边,也没说出口。
经常是多久?郑意没再追问,“走吧,回家。”他伸手,想揉揉她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发现她确实长高了不少。伸手又想去拿姜好想的书包,“书包给我,看着挺沉。”
姜好想却避了一下:“不用,我自己背就行。不沉。”
郑意愣了,以前她可是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丢给他拿的。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放学老去的那家冰店吗?学校后门那条小巷子的那家,老板娘总给你多加红豆。还想吃吗?要不我们去看看?”郑意提议。他记得姜好想特别喜欢那家的抹茶冰。
姜好想吃什么都行,也不吝于陪伴郑意。两个人往那边走。姜好想其实很久没去过后门的巷子了,平时为了节省时间都是去食堂吃饭。她也没有小时候那样挑食了,反而变得吃什么都行。
但是仔细回忆,小小小小时候的姜好想,本来就不怎么挑食。挑食陪伴了她一段岁月,也许是很艰难的一段岁月,是她无法对世界伸出拳头的一段岁月,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一段岁月。为了展现自己能控制住自己,她学会了挑食。
到了才发现,那家店居然已经关门了。
周围的店主还奇怪:“早关门了。都快半年了。”
这种人流量大的小店更新换代很快,半年已经是很久远的时间。
只是这家冰店起码开了十年,原来开了这么长时间的一家店也会关门。
郑意心里有点失落。他记得那是姜好想最爱吃的一家店,还以为提起这个能让她高兴。结果关门了,真可惜。
“你别发脾气啊,我去给你买冰淇淋吧。”郑意哄她。
姜好想被他这个问题逗笑:“我发什么脾气啊。店关门不是很正常嘛。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明天我帮你找找还有没有类似的店,我知道几家新的,味道也不错。”
不是这样的,郑意想。
姜好想小时候,要是想吃的东西没吃到,想去的地方没去成,就会大哭大闹,觉得全世界都欺负了她,郑意只能绞尽脑汁哄她。
他已经做好了看到她失望的表情,可是没有。
她反过来安慰他,用一种郑意很陌生的豁达。
郑意看着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回去的路上,郑意沉默观察着身边的姜好想。他发现姜好想真的变了。不是长相,是感觉。
她走路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蹦蹦跳跳,而是会自己注意来往的车辆,过马路时不用郑意再紧张兮兮。
她跟他聊起学校里的趣事,聊起画室周老师又夸她,聊起九九最近又胖了,语气轻快。
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事无巨细地和他分享生活,遇到点麻烦就第一个想到找他哭。她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朋友,自己的节奏。
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一点就着,离了他和向厉就寸步难行。她会自己背重的书包,会对喜欢的店关门表示理解,会豁达的安慰他。
不再是那个需要他送电风扇、需要他帮忙对付欺负她的同学、需要他陪着才安心、连牙膏被用了都会委屈的姜好想了。
姜好想已经会自己洗衣服、自己扫地、自己吃饭、自己玩猫、自己画画、自己读书,郑意好像很多余。
郑意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姜好想这里变得多余。
这种多余,比机场没人来接机,更让他觉得难受。郑意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离开太久了?
是不是因为像安风扬那样的,能够每天出现在她生活里的同龄人,已经取代了他曾经的位置?
郑意觉得难过。不是因为冰店关门,也不是因为安风扬,而是因为眼前这个不再需要他操心的姜好想。
他想要姜好想永远需要他,离不开他。
郑意把这归结于是自己放心不下姜好想。
如果你操心一个人成了习惯,那么这个习惯就不可能轻易改掉。就像他小时候成绩差,可是被向厉也和姜好想逼着,养成了好好学习的习惯,这么多年成绩竟然保持的都不错。再让他回到过去那种状态,他反而不会了看。
他觉得自己对于姜好想的占有欲,是源于这种习惯性的照顾。
这是同一个道理。
习惯了为她操心,习惯了她依赖自己,现在她突然不需要了,抽身而去,表现得独立自主。郑意就像是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现在石头突然开始自己走路,他如同被卸掉重物,一时之间失去了平衡。
这种失衡感让他想做点什么,来重新建立连接,来确认自己在她生活里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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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小区门口,郑意停下脚步:“姜好想,你有没有想过也出国留学?”
这个问题其实向厉也问过姜好想,在她考上高中,成绩稳定,可以开始考虑未来方向的时候。姜好想当时直接拒绝:“我爸爸不会同意的。”
姜成对女儿的最大期望就是读个好大学,找个稳定工作,嫁个靠谱的人,平安顺遂一生。
“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妈可以出。”郑意不假思索,知道这是横在姜好想面前的障碍。
连这句话向厉也说过。当时向厉的说法是,如果好想真的想出去见见世面,钱的问题不用担心,向厉把好想当亲女儿看,愿意全力支持。
但这次,姜好想拒绝的理由,不再是当初学画画时的那份纠结。
她是真的觉得没必要。
她的成绩很好,稳定在年级前列,凭借高考她完全可以进入很好的大学。她对于未来有自己的规划,想先通过大学这几年,真正去感受广阔世界。
有更多的时间,更开阔的环境,去好好想清楚自己到底最喜欢什么,最想学什么。想清楚自己内心渴望的方向是什么。
等到那时,如果依旧觉得需要国外的教育资源和经历,她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去申请。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目的性不明,为了出国而出国,或是为了某个人而出国,打乱自己的节奏,像个被赶着上架的鸭子。
姜好想真的认为既不理智,也无必要。
她把她的想法解释给郑意听,但郑意听不进去。他认为这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核心只有一个:就是姜好想在跟他见外,在跟他划清界限。
她不愿意接受他和向厉的帮助,不愿意和他的人生轨迹再有捆绑。她用力地把他从她的生活里推开,推到一个安全距离之外。
郑意心慌意乱,骤然炸裂出一股无名火,劈里啪啦。他想要逼迫她:“如果你不出国,那我也不去国外的大学了。”
郑意没有参加高考,所有的准备和申请都围绕着那所国外大学的建筑学专业。如果他不去,他就没有书可读。
他用自毁前程的方式,威胁姜好想,逼她跟他一起走。他想要她们的人生轨迹重新产生大段的重合,想要回到那种能随时看到她参与她生活的状态。
姜好想看着郑意,也许是今天的课上得太累了,题目太多了,她太困了。否则,她怎么会看着心心念念的郑意、跨越了国度来到她身边的郑意、还是那样照顾她哄她的郑意,感到疲惫呢?
走了很远的路,终于看到一点曙光,却发现同行的人非要拉着你往回走。
她知道郑意。也就知道他为了申请到那所大学的建筑学专业付出了多少。知道他喜欢高迪。知道他喜欢那些充满幻想的曲。知道他当年虽然退出了画画社团,但后来还是找了老师系统学习美术,为建筑打基础。知道他在语言和作品集上花了多少心血。知道他拿到offer时的兴奋。
“郑意,你不能这样。”姜好想说,“那是你的大学,你的未来。你不能拿它来威胁我,这不公平,也很幼稚。”
“我幼稚?”郑意气笑了,“姜好想,我是为了谁?”
“你反正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让你自己安心。你觉得我离开了你就会出事,你觉得我必须活在你的掌控里你才能放心。”
“我那是担心你!”
“我不需要这种担心。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我已经不是那个离了你就活不下去的姜好想。”
郑意脸色骤然变得难看。想到了冰店关门时姜好想说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是这样吗?郑意代表的是旧世界,姜好想要去新世界了。不和他告别,就无法迈入新世界,是这样吗?
姜好想看到了郑意难看的脸色,但没说好话哄他。
她不想因为郑意一时兴起的占有欲,就逼迫自己改变属于她自己的步伐,去做一个她尚未准备好的决定。同时不愿意郑意因为她,而放弃掉那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她不想在未来某一天,听到郑意说出“当初要不是为了你”这样的话,她不想背负这种可能的内疚,她也绝不愿意看到郑意未来因此后悔。
她珍视郑意,珍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不想它被任何现实所损耗。这是她挂在天上的月亮。
姜好想分析利弊,让郑意不必为她牺牲,她承担不起。这些在郑意听来,字字句句充满疏远,什么个人选择,什么不必牺牲,什么承担不起,全都是划清界限的场面话!
他觉得自己的一片心被扔在地上!
“姜好想!”他打断她,“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不想跟我一起吗?觉得我多余了,碍你事了,是吧?”
“郑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为你好,也为我们好。”
“为我们好?你说得对,我真是多余操心。你姜好想长大了,不需要我了。是我自作多情,是我死皮赖脸,是我狼心狗肺,行了吧!”
“郑意!”
两人像两只斗鸡。
过了一会儿,姜好想先败下阵来。她并不想吵架,更不想伤害他。
她伸出右手小拇指,递到郑意面前。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吵架又和好时那样。
姜好想试图结束这场无意义的争执,轻声说:“郑意,我会好好长大的,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努力学习的,以后也会努力好好生活的。你也要好好努力。我们拉勾。好吗?”
郑意听来,这句话这个动作,是最后通牒,是划清界限。是我的未来我自己负责,你的未来你也自己把握,我们各自安好。
他没有伸手。
17. 立杆
向厉一回来就感觉家里的气压低,放下包和给郑意买的礼物就喊儿子过来抱抱。郑意闷闷不乐,喊了句妈!
给向厉吓一跳:“你吼什么吼,跟你爹学的是吧?”
郑意:“我没吼……我哪儿敢吼你。”
“那你敢吼谁?你吼好想了?”向女士何等人物,对付家里这两个青春期的小崽子简直是大材小用。
“她吼我还差不多。”郑意头都不抬。
向厉回来之前,郑意躺在自己的床上,为了极致的安静所以他没开空调没开电风扇也没打游戏没放音乐,他靠着墙,想捕捉一墙之隔的姜好想的所有动静。
姜好想那边其实也没什么动静,估计在写题。
郑意翻了个身,看着天上,想着下午的事,想着姜好想伸出来而自己没有握住的小拇指,觉得自己真该死。
两个人这么久没见,他这么想她,这么放心不下她。结果见面第一天就搞成这样。他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呢?
郑意坐起来,他想起姜好想小时候,那么小小一只,跟在他后面郑意哥哥郑意哥哥地叫。他教她骑自行车,她摔倒了也不哭,就攒着眼泪看着他,等他来扶。
现在她不需要他教骑车了。她身边也有了别人。他应该努力把姜好想争取过来,结果他怎么还在惹姜好想生气呢?
郑意快后悔死了。姜好想是他从小照顾到大的啊,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说话。
她成绩这么好,以后会考上很好的大学。然后会遇到很多人,其中也许会有她喜欢的男生。她们会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在图书馆自习。那个男生可能会牵她的手,会拥抱她,甚至会亲吻她。
姜好想可能会对别人也露出那种充满信任的笑容,可能会和别的男生手牵手走在学校里,可能会……
郑意不敢再想下去。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画面。
他忽然意识到,他不是放心不下姜好想,他是离不开姜好想。
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姜好想早已不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部分,而是他生存的必需品。
她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她眼睛里只映照出他一个人的依赖,她把他当成全世界最好的郑意哥哥……
郑意想起来,自己在异国他乡送别爸爸、面对生离死别的时候,脑子里想念的是姜好想——他想抱住姜好想,跟她保证自己会好好照顾她。
——
餐桌上气氛实在太过微妙。向厉直问:“说吧,怎么回事?”
郑意主动开口,他早就想道歉了:“没怎么回事。我不小心惹好想生气了。”他转向姜好想,“姜好想,对不起,我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我一定尊重你的所有决定。”
姜好想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在房间里,她听到了外面郑意放轻的脚步声,几次走到她门口又走开。是有点委屈,但其他的情绪似乎更庞大,她有点想哭。
郑意对她那么好,跨越大洋回来,第一件事是去学校接她,记得她爱吃的店。她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跟全世界最好的郑意哥哥生气呢?
“我没生气,郑意哥哥。”
一句郑意哥哥,让郑意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后悔。
向厉看着两人这互动,仿佛在看两个还在玩过家家的孩子:“好好吃饭。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的。”
郑意给姜好想夹菜,堆在她碗里。
向厉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后天我约了几个朋友来家里聚聚,她们听说郑意回来了,都说好久没见,要来看看。”
郑意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合着自己是动物园里的大老虎,大家都想来看,多新鲜呐。这不收点门票还能说得过去吗?
向厉接着就给出了门票:“你明天没事出去买几身新衣服,别整天穿得跟逃难回来的似的。也给好想买几套。”
“得令。”郑意应下。
姜好想却犹豫了一下:“阿姨,后天我就不来了吧?”
向厉还没开口,郑意先明白了。他直接戳破:“她们说来见我就是个客套,主要目的是找我妈玩,顺便围观一下我。你不用觉得不自在,该干嘛干嘛。”
向厉这才反应过来,姜好想是怕自己是外人,在场会尴尬。她心里难受,但现在不好跟姜好想说,只先安慰:“就是,你来你的。你陈毓阿姨也来呢,就是九九的原生家庭,还记得吗?她还念叨你呢。在自己家,有什么不自在的。”
自己家,三个字像一双手,悄悄把姜好想心里打的结给解开了。
厨房里,郑意系着围裙正在洗碗,向厉靠在旁边陪儿子,看着儿子难得居家的一面。
“说说吧,你道歉那段话是怎么回事?”餐桌上向厉不想仔细盘问,但不代表她不好奇。
郑意关小水流:“我跟她开玩笑,说我不想出国读大学了。她挺生气的。”
向厉走到洗碗槽旁边,看着郑意:“郑意,你看着我。”
郑意抬起头,对上向厉严肃的眼神,很陌生的严肃。向厉并不是一个喜欢摆家长架子的妈妈,从小到大严肃对孩子的时刻屈指可数。
“你知道你这句话有多不负责任吗?你多大了?还小孩子过家家呢?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那是你的前途,是你自己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争取来的。”
郑意想辩解那只是个玩笑,但又说不出口,因为一开始并不是玩笑,郑意心里也清楚。他说出口的那时刻是动真心的。他没法骗人。他只能说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
向厉看着他:“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那么坚决要跟你爸爸离婚吗?”
他上哪儿知道去,向厉压根不提郑父,郑意自己也不关心,他没那么喜欢自己的爸爸。这是他母亲第一次主动提起离婚的原因。
“没有原则性的错误,只是因为他太不负责了。不是对我不负责,是对他自己的人生不负责。做决定随心所欲,从不考虑后果,今天一个想法,明天一个念头。太幼稚了,我太累了。也许这个性格会被夸赞像孩子一样天真,但我不觉得应该高估“孩子气”这个词。既然在社会上生活,那么社会化就有其存在的必要。郑意。我希望我的儿子,是一个对自己负责对选择负责的人。”
郑意感觉像是被冰水浇了,一下子耳清目明。
这混乱而真实的内核,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
他之前只觉得是跟姜好想赌气,是想要她妥协的一种手段,却从未站在这个角度去审视自己。想起下午自己对姜好想说的那些话,用放弃前途来威胁她,逼她顺从自己的意愿……这和他父亲那些随心所欲的行为,本质上有什么区别?担当往往体现在克制和对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上。
他差点就成了自己不太看得上的那种人。
得鱼忘筌,莫非如此。
水龙头还在滴水,郑意看着自己满是泡沫的手:“妈,我知道了。我不会的。”
向厉看着他这副样子,知道他是真听进去了:“你知道就好。”
郑意把碗洗完,向厉憋了一会儿又开口了……
她在餐桌上不好跟姜好想说的难受,现在决定跟自己儿子说一说:“姜成最近买了套新房子,写的是你王静阿姨的名字。还把他那套旧房子拆迁的回迁房,给他现在的岳父母住了。”
郑意没反应过来:“哪套旧房子?”
“就他和你林然阿姨结婚那套。拆迁补偿的钱,王静已经在琢磨着给她儿子再买一套小的当婚房备着了。”
“那姜好想呢?”
向厉长叹一口气,又笑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一分钟恨不得八百个表情,“这就是我难受的啊,姜成大概觉得,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好想随时可以回来住,就已经足够了。女儿长大了就要嫁人了,买套房没必要。她又不是没地方住。”
“这能一样吗?这根本不一样!”郑意气的不行。
“你小点声儿!”向厉打了他一下。
郑意心里又酸又涩又苦。他想起姜好想那个朝北的小房间,想起了那个被轻易让出去的原本属于她的卧室,想起了那个弟弟出生后,她在这个家的存在感。在更实际更长远的地方,姜好想早已被排除在外。
之前姜成还有点补偿姜好想的心思在,现在倒是越来越自洽了,和王静感情越来越好,从儿子身上享到了天伦之乐。大概觉得人生圆满。
当年仓促中不小心落在姜好想这里的那点爱,被他发现了,于是取回了,放到更值得的地方去。
姜好想好像一个昧了别人东西的人,现在被失主找到了。
向厉那口气叹了又叹:“郑意,你不能再惹她不开心了,知道吗?”
郑意点了点头。
向厉又想起一事:“我知道你爸爸去世后,给你留了一笔遗产,具体多少,怎么处理,妈妈不过问,那是你爸爸留给你的,你自己要有打算。”
她提起这事坦荡,没有芥蒂。离婚时她就和前夫约定好,他的财产必须留一部分给儿子。这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也并不觉得自己为儿子打算是上不得台面的。
她自信不靠前夫也能把儿子培养好,但不代表放弃前夫该给儿子的东西。她也不惦记前夫给儿子的那点东西,自己又不缺。
想起姜成对姜好想未来丝毫不做打算的行为,再对比自己当初的据理力争,向厉心里的火气又有点压不住。
可她一个外人,再怎么心疼,手也伸不到别人家里去。
郑意嗯了一声。他并不十分在意父亲留下的那笔遗产,向厉给他的生活和爱已经足够丰沛。他此刻站在原地,脑子里走马观花,所有信息飘飘然散开,像一场雨,他在雨里看到了姜好想的脸。在笑的一张脸,可是因为在雨里,所以脸上的水珠像眼泪。
郑意突然觉得很伤心。
碗洗完了,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郑意解下围裙,走出厨房。
他路过姜好想的房门,没有打扰她。觉得下午那个为了狗屁原因跟姜好想争吵不休的自己,是一个可笑的混蛋。
郑意一晚上没睡好,觉得十八岁的自己还是一个小孩,怎么突然谁把大人身份塞进他怀里了,说:“拿着。”他就拿着了。其实左支右绌,行为笨拙。
脑子里混乱无序,他就想一件事:郑意,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想着想着,思绪拐到了姜好想身上,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她的未来。
姜好想的未来。
郑意一个鲤鱼打挺,打开手机银行,开始盘算自己的家底。这些年,向厉给的生活费不算少,加上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还有郑父的遗产,郑父的遗产其实真不算什么特别大头,他那样一个人,哪里攒得下什么巨额财富……太高看了。
总之,林林总总加起来,数目可观。
他心里稍微踏实了几秒。然后,他去看了眼本市的房价,价格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那可观的存款,在房价面前还挺渺小。
郑意瘫回床上,感觉未来是一座大山,哐当一声压在了他刚满十八岁不久的肩膀上。
姜成那个爹是指望不上的。他心思全在儿子身上,没想过给姜好想准备点什么。等姜好想上了大学,跟那个家的联系估计就更淡,毕业工作后,可能真就什么都不剩了。
姜好想会难过吗?会因为没有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家而失落吗?
郑意不知道。但他不想让她有难过和失落的机会。
他想给她一个家。一个属于她的,不用担心被让出去的,不用担心有人用她橘子味牙膏的家。
还有留学。如果姜好想以后想出去读书,那又是一大笔开销。
他得赚钱。赚很多很多钱。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赚钱似乎就等于长大,等于负责。
他已经十八岁了,是个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不能什么都指望向厉。向厉女士看着光鲜亮丽,但职场上的辛苦他多少知道,最近还听她提过一嘴公司的麻烦事。
他想照顾好姜好想,也想以后能让向厉轻松点,像她养他那样好好养她。
这个目标很宏伟,宏伟到让他有点犯困,想去梦里实现这个目标。但奇怪的是,困着困着人还挺踏实的。
他有点明白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一个能扛事的,能让他在意的人依靠的,大人。
思路往积极向上的大道上狂奔,突然安风扬那张带着笑的脸又冒了出来,不合时宜。
姜好想的目标院校和安风扬的是同一个。大学四年啊!本应该是他和姜好想终于能在同一个城市,可能同一片校区的时候,结果他跑到了地球另一边去。
一想到姜好想可能会和安风扬并肩走在大学校园里,郑意感觉自己想出去跑几圈。跟姜好想并肩走在大学校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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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不应该是自己吗?
等等。
为什么是自己呢?
郑意惊觉自己从小到大,好像似乎大概也许,从来没有对哪个女生产生过喜欢的感觉。小学他还没开悟只知道打游戏,初中女生递来的纸条他当草稿纸用了,高中,他高中时光顾着学语言和隔着网线操心姜好想了。
这正常吗?
除了姜好想,他更是无法想象自己会和其她的女性并肩走在校园里,和其她的女性拥抱,牵手。
郑意心里有一个很可怕的念头:我不会是个gay吧?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不亚于得知九九其实是只狗。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越想越紧张,开始回忆自己看篮球和看足球时的关注点到底在球上还是在人上。
最后,郑意就在这种恐慌中睡着了。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他牵着一个看不清脸但穿着亮片裙子的猛男,走到向厉面前说:“妈,我出柜了。”
向厉女士放下手里的文件,冷静地问:“家里几套房?年薪多少?对未来有什么规划?能照顾好你妹吗?”
郑意在梦里被这一连串现实问题给问懵,张着嘴阿巴阿巴了半天。然后吓醒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头上全是冷汗。
幸好是梦。
但这梦也太吓人了!绝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在暗示他什么吗?暗示他其实……
郑意决定去洗把脸冷静一下。
路过姜好想房间时,姜好想房门没关,所以郑意感受到里面也没开空调。她也不怕中暑?
姜好想正算题呢,对周遭环境毫无知觉。
“姜好想,你怎么不开空调?”郑意站在门口。
姜好想被打断思路:“忘了开。”这才拿起遥控器,按开空调。
郑意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有点酸:“就这么拼?连热都感觉不到?这么担心自己考不上安风扬那所学校?”
姜好想有点莫名其妙,没接话。觉得有点怪,但具体哪里怪又说不上来。
郑意见她不反驳,心里更不是滋味。觉得这是默认。不免一阵愤恨。姜好想的真心,这么随随便便就可以给别人?
吃早饭的时候,向厉随口提:“好想,最近跟你爸爸联系了吗?有空也多回家看看。你爸这几年生意做得不错,赚了挺多的。”
向厉这话说得委婉。本意是提醒姜好想,不要因为现在住在她这里,就跟亲生父亲那边彻底断了联系,该争取的权益,哪怕只是情感上的关注,也该适当争取一下。她是真替姜好想着想,不希望这孩子以后什么都没有。
郑意因为昨晚已经知道了背景,此刻就也没说话。
但这话听在姜好想耳朵里,就让她忍不住想,阿姨是觉得她在这里住太久,打扰到她们了吗?是在委婉地提醒她,那里才是她的家,她终究是要回去的?
这顿饭,三个人各怀心思。姜好想心里涩涩的,剩下的半个鸡蛋再也吃不下去,豆浆也没喝完,但想着可能以后能在向厉家里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硬是还要继续吃。郑意看姜好想被噎得不行还要吃,有点无语,把她手里的半个鸡蛋接过来自己吃了。再把半杯豆浆一饮而尽,带着姜好想去厨房洗手。
吃完饭,郑意带姜好想出去买衣服。出门换鞋的时候,郑意把自己的鞋穿好,拿起姜好想的鞋,示意她抬脚。
姜好想想拒绝,她都多大了:“我自己来。”
“废什么话,抬脚。”
姜好想只好抬起脚,郑意帮她把鞋穿上,还把鞋跟提了提。小时候他经常这样,但长大后就很少了。
出租车上,郑意前一晚没睡好,此刻有点昏昏欲睡,姜好想看了看身边的郑意,悄悄伸出手,用小拇指勾住了郑意的小拇指。
郑意眼睛没睁开,但是反手将她的整个手都包裹进掌心握紧。
商场里冷气充足,郑意对给自己买衣服兴致缺缺,随便买了几件就结束。给姜好想挑时,他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姜好想被他这架势弄得有点紧张,但还是乖乖照做。
姜好想都不太试,郑意对她很熟。看了好几家,几乎没有不满意的,一家买几件,已经买了十几件了。
姜好想有点慌:“郑意哥哥,太多了,穿不完的。”
“换着穿。”
郑意倒是无所谓,最后把姜好想给买急眼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发脾气,郑意又哄着她走了。
把买好的衣服寄存后,郑意又带着姜好想去吃饭。吃完饭,郑意又提议去看电影。买票的时候,郑意买了一桶巧克力味道的爆米花。姜好想看到了又想发脾气:“我不爱吃巧克力味儿的!”指着柜台里的爆米花问:“吃哪个?巧克力的?”
郑意无语:“祖宗,你不爱吃就不吃,这我给我自己买的。你的旺仔小馒头,这儿呢,给。”
他把那包旺仔小馒头塞到姜好想手里。
姜好想有点理亏:“那你为什么一早不拿出来。”
郑意从善如流:“我错了。”
是一部最近挺火的青春爱情片。剧情是常见的套路,傻白甜女主,帅气男主,外加一点误会和磨难。
郑意对这种片子兴趣缺缺,纯粹是想体验一下和姜好想看电影的感觉,他还没跟姜好想看过电影呢。其实还有很多想体验的,和她一起去旅游,一起去海边,一起去看演唱会。他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地看大银幕。
看着看着感觉有点不对劲。
电影里,男主在追求女主,献殷勤。下雨天送伞,天冷了送外套,带她去吃好吃的,陪她逛街买衣服,和她一起看电影,蹲下去给她系鞋带。
郑意坐直了,这个剧情走向,怎么越看越眼熟。
男主给女主买衣服,他今天刚干过。
男主带女主吃饭,他刚才也干了。
男主陪女主看电影,他现在正在干。
男主给女主系鞋带,他出门前才干过。
他这是在重复电影里男主的追求套路吗?郑意扭头看旁边的姜好想,结果姜好想歪着头睡着了。睡得无比香甜。
幸好,幸好她睡着了。郑意长长地舒了口气。
电影还在继续,男女主终于解除误会,在漫天烟花下拥抱接吻。背景音乐煽情。
郑意却没了看下去的心情。觉得这电影是个恐怖片。
18. 电源插头
电影散场,灯光大亮,姜好想被散场声惊醒。
“结束了?”她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郑意看着她这副样子,惊悸随着人群散场也散场,没好气地把那一大包没动的旺仔小馒头塞她怀里:“走了,回家。”
姜好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商场外的风清新,应该是放电影的时候下过雨,现在气温降了不少,空气也湿漉漉的。姜好想像九九一样吸着鼻子闻,郑意看她这个样子觉得好笑。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熙攘,只有姜好想左晃晃右摆摆地到处嗅。
路过广场,有一个街头艺人在唱歌,年纪挺大的。姜好想突然停下脚步,盯着那个歌手看。郑意觉得这样有点冒昧,但又觉得姜好想这样很可爱,于是去旁边的烟酒行换了现金,跑过去给街头歌手塞了一张一百,这才重新站回姜好想身边,跟她一起听。他不愿意给任何人任何挑刺姜好想的可能。
郑意单方面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因为脑子里还在播放电影里男主系鞋带、买衣服、看电影的片段,感觉自己是不是在被上帝观测着编写着。
他以为姜好想是想听歌,结果姜好想说:“郑意哥哥,我们见过这个叔叔。”
郑意迷茫:“什么时候?你跟谁一起见的?安风扬吗?”
姜好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有点郁结,但决定不跟他计较,毕竟自己看电影的时候全程睡着了,有一点理亏。
她继续说:“小时候我第一次跟你的那些朋友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我们碰到过这个叔叔,那时候他还带着他的小孩一起在这儿唱歌。你忘了吗?郑意哥哥。”
你忘了吗?郑意哥哥。那时候你告诉过我,你不会和我爸爸一样,突然有一个自己的小孩就不再管我了。
郑意完全想不起来这件事的细节,但隐隐约约有带着姜好想去跟自己的好朋友出去玩的印象。那些好朋友都帮自己找过离家出走的姜好想,所以他理所当然觉得带姜好想出去见见他们很正常。
但此时此刻,郑意想到了一件别的事:“那就是你跟安风扬第一次见面。”
姜好想又有点郁结,明白郑意的确是不记得了,只有自己耿耿于怀。但实在不明白郑意为什么一直要提安风扬,所以她没接话。
郑意看着姜好想不回话,心里堵住了。想再找个话题引诱姜好想说几句话叫几句郑意哥哥时,歌手的吉他弦一拨,前奏响起。
是七里香。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
“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手中的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
“我用几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谁……”
带着蓝调时刻的暧昧,歌词变成雨,滴落在身体之外,震动在身体之内。
郑意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强迫自己目视前方,假装专注于歌声。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
当歌手唱到“我此刻却只想亲吻你倔强的嘴”时,郑意感觉自己一定是在被观测着的,那部电影一定是偷偷观察他而拍出来的,不然,不然,不然,不然他怎么会在此刻突然失控,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他握住了姜好想的手。
是上帝让他握住了姜好想的手。
姜好想的手冰冷,突然觉得很慌乱,她不明白慌乱的来源,只知道血液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迅速回落,让她耳鸣,再听不见歌手的声音。
所有感官暂时封闭,全部变成了触感,往左手游移。
郑意以为自己只是牵住了姜好想的一只手,其实他是牵住了姜好想整个人,牵住了姜好想的四肢百骸、血液心跳、幸福美满、痛苦残缺……牵住了她的过往未来——
然后郑意迅速把手松开了。
感官回笼,姜好想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过往像记忆深处返回,未来去往她看不到的远方。她被丢回了原地。
看着自己的左手,这只是一只左手,并不是命运。
郑意自己也慌了。比上一次更慌。出租车上时也牵了手,但那时只是和好的意味,旅行那个拉勾的约定,他可以用无数理由解释。
那这一次呢?这一次呢?
姜好想受惊的眼神让她警醒。郑意甚至觉得自己是在犯罪。
所以他猛地松开了手。
在他松手的那一刹那,姜好想的身体本能快于大脑思考,她回勾了一下,以挽留的姿态,只勾到了空气。
郑意已经迅速把手插进了外套里,所以完全没有察觉到姜好想挽留般的动作。
更没看到她眼中的失落。
失落也往身体里游去,在命运的各处打下锚点。
周日下午。向厉的朋友们陆续到了。家里热闹起来。
来的大多是向厉多年的好友,其中果然有陈毓。
陈毓一见到姜好想,就拉她的手:“好想都长这么大啦?那会儿看你还是个爱哭的小布丁!现在长成不爱哭的大不点了。”
姜好想有点不好意思。
郑意则被几个阿姨围着,应对得体。大人们聊着天,话题从事业转到家庭,再转到孩子教育。
不知谁起了头:“我们家那小子,也要读大学了,他爸在看学区房,说以后结婚用得上。”
另一个接口:“是啊,现在房价涨得厉害,早点打算没错。”
向厉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姜好想。姜好想低着头吃郑意给她剥好的柚子肉。
陈毓看着这一幕,笑着对向厉说:“你家郑意真会照顾妹妹。”
“好想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成绩还这么好,向厉你真是好福气,白捡这么个好女儿。”一位阿姨笑着打趣。
向厉眼带笑意:“那可不,我多有福气呀!你们羡慕去吧。”
另一位阿姨看着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玩手机的郑意:“小意也是,一表人才,听说申请了国外很好的大学?真是厉害。”她话锋一转,开始八卦,“我儿子前两天刷ins,还刷到你跟一个女孩儿的合照呢,挺漂亮的,是不是谈恋爱了?在国外交女朋友了?”
郑意从神游天外状态惊醒:“没有!阿姨你别乱说!那就是个同学,一起做小组作业拍的。”
反应之大,把向厉吓了一跳:“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又从来不干涉你这个,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实话实说就行。”
郑意想继续解释,又看向了旁边的姜好想。姜好想脑袋一点一点的,在犯困。
郑意急于自证清白的迫切,也随着姜好想的脑袋一点一点,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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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那番着急忙慌的解释,特别傻特别没意思。
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不吭声了。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反正自己已经否认过了。
另一位阿姨笑着打圆场,在郑意和姜好想之间转了转,半开玩笑说:“要我说啊,小意和好想站在一起就挺般配的嘛,知根知底的,多好。”
这次郑意没像刚才那样立刻反驳。他把这归结于解释累了。
姜好想迷迷糊糊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看向说话的方向。正好看向厉带着笑说:“那可不行。”
向厉说完,还笑着看向姜好想。
姜好想脑子一片混沌,看着向厉的笑,跟着说了一句:“那怎么行,是不行的呀。”
说完,她心里也确认般地重复了一句:果然是不行的呀。
郑意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一种赌气的难过。为什么不行?哪里不行?是因为他不够好吗?
这个周末过得像坐过山车,起伏跌宕。这样完整的的周末,姜好想一个月也只有一次。平常她只有周日下午半天的假期。
在郑意剩下的暑假日子里,他又尽职尽责给姜好想送了很多次饭,趁着姜好想周日下午短暂的时间,还带姜好想出去给她买了一堆东西。
一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郑意又要走了,去西班牙提前准备大学的开学资料。
机场送别的场景,和上次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
向厉叮嘱着注意事项。姜好想站在一旁。
郑意看着姜好想的眉眼,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又忍不住在想,自己要不就不走了,要么自己去复读一年,参加高考,留在国内呢?是不是就能打破这三年时差?
他知道这不行。
向厉会对他失望。姜好想也会觉得他不可理喻。一个连自己前途都可以放弃的人。他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
所以,他接过登机牌,对着向厉和姜好想挥挥手:“走了啊,妈,照顾好自己。姜好想,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说完他走向安检口,背影看起来称得上决绝。
郑意用了很大力气控制自己别回头看,怕自己只要多看一眼,就真的不想走了。他心里想,那天看电影的时候,应该把姜好想叫醒的。如果姜好想看了那部电影,会不会联想到一些什么?会因此问他一些什么?他会如何回答?会不会有一些未知的剧情?会不会影响到此时的结局?这些也都只是想想罢了。
而姜好想看着郑意没有回头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又想起自己挽留那无可挽回之势的动作。
前几天,姜好想偷偷翻墙找到了郑意的ins账号。看到了那张被阿姨提及的合照。
照片上,郑意和一名同龄女性并肩站着,阳光很好,两人看起来很和谐。那名女性看起来很温柔。
下面有一条评论:“99”。
她盯着那条评论看了很久。
郑意的手机屏保,是她、向厉和郑意三个人的合照。向厉的手机屏保也是同一张合照。
而姜好想的手机屏保一直是手机出厂自带。
机场广播的声音好像变得很远。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姜好想也把自己的手机的屏保设置成了那张三人合照。
向厉在中间,她和郑意一边一个,笑得很开心。
要一直开心下去。
19. 电源线
郑意走的那个晚上,姜好想还是在向厉这边住的,因为回家以后发现九九吐了,未消化完全的猫粮混着猫毛。
“九九!”姜好想吓了一跳,连忙抽纸巾去擦。
向厉看了看情况:“估计是吃急了,或者舔毛的时候吞进去了太多。先观察一下。”
但接下来一个小时,九九又吐了两次,虽然量不多,但明显精神不济,趴在那里一动不想动。两个人都看着心疼,也顾不上时间晚了,坚持要带它去看急诊。向厉拿起车钥匙:“走吧。”
宠物医院里,医生给九九做了检查,量了体温,诊断是轻微肠胃炎,问题不大,开了点药。
“回去禁食禁水几个小时,明天早上少量喂点易消化的食物和药就行。注意观察,如果还继续呕吐或者精神特别差,再随时过来。”医生叮嘱。
抱着依旧没什么精神的九九回到家,向厉看着姜好想还是一脸担忧,说:“今晚就别回学校宿舍了,在这睡吧。”
姜好想点点头。她确实不放心,万一九九晚上有什么情况也好照应。
躺在房间床上,姜好想却没什么睡意。
九九蜷在床角,舒服了些,九九现在已经是老年猫了,睡觉的时候还会打鼾,郑意每次都要笑它,还要让姜好想给他录九九打鼾的视频,还会跟姜好想视频通话时让把麦克风对过去,就为了嘲笑九九,笑得姜好想直跟他生气。
姜好想很害怕,九九要十一岁了,她需要随时做好九九会离开她的准备,可是她根本无法做好这个准备。她站起来去书架那里抽了一本书,九九小时候,姜好想每个晚上会给它讲睡前故事,郑意隔着墙也会听,听完捶捶墙,跟她说晚安。郑意给她买了很多故事书。现在她抽出的就是其中一本,翻开,是《落难的王子》
生性多愁善感的王子,一场战争让他失去一切靠行乞度日,人们听到了他的故事之后感慨自己可无法承受这样悲惨的经历。王子说:“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
只要她不死。
房间里很安静,姜好想看着那台被罩布盖着的电风扇。她揭开了那层落了些灰的罩布。
塑料外壳在月光下显得很昂贵,可还是比不了姜好想心里的价值。那些按钮依旧熟悉。她找到墙角的插座,把电风扇的插头插了进去。按下她按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按钮,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又试了试其他按钮,旋转了一下旋钮。电风扇没有送出任何风。它坏了。
姜好想维持蹲着的姿势,手还放在按钮上,呆在那里,出神了很久很久。
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闷热夏夜里的汗流浃背,郑意扛着风扇出现在门口的满头大汗,他蹲在地上研究,第一阵风吹去她的瞬间。它陪她度过了很多难熬的夜晚,承载了很多无人知晓的委屈和秘密。现在它坏了。
而郑意的大学生活,用一个字概括,就是:累。
两个字:很累。
三个字:非常累。
他没想过建筑系是这样一个地狱。理论课程、设计原理、建筑史、结构力学……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在被人扇巴掌,扇昏过去,又被继续扇清醒,排山倒海,连绵不绝。没完没了的画图。草图、方案图、施工图、效果图、电脑绘图,手绘制图,模型制作。
这强度,已经快要超过姜好想的地狱高三了。
郑意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但并不后悔,也不是,至少并不十分后悔。
尽管忙得脚不沾地,他对姜好想的惦记还是无法松懈,他想她想的魂不守舍。手机里永远有两个时区的时间,计算着姜好想那边是上课放学还是写作业。
他会定好闹钟,爬起来,隔着时差陪正在挑灯夜战的姜好想刷题。通常是他这边开着语音,听着姜好想那边的声音,自己也画图,偶尔问一句“困了吗?饿了吗?钱够花吗?最近有人欺负你吗?有什么开心事吗?”
郑意其实还不放心。他跑去关注了安风扬的各种社交软件。微博、某书、游戏论坛,只要他能找到的,全都点了关注。他像个搞地下工作的,每天刷着安风扬的动态,看他分享日常的照片和文字,恐慌于哪天发现了关系变质的证据。
挺变态的。郑意自己也承认。承认,但继续做。
只有确认安风扬那边风平浪静,他这边才能安心。因为姜好想不发动态很多年了。
有同系的女生,在一次小组合作后向他表白。郑意前一天晚上嘴欠让姜好想生气了,没哄好,又被一个设计节点搞得焦头烂额,想也没想:“抱歉啊,我不喜欢女生。”
郑意说完自己也愣住,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他本来想说的是“我现在不想谈恋爱”或者“我有喜欢的人了”,结果大脑短路。
周围的同学也知道他频繁关注着某位中国男生的各个社交动态,所以对于他这句话深信不疑。只是这次拿到了实锤。在小小的华人圈子里传开。
于是,陆续有两位勇气可嘉的男生,来向他表达好感。郑意看着这几个男生,觉得很惊讶,又很了然,好像本该如此,他十分确定地告诉自己:我也不喜欢男生。
他彻底茫然了。也不全然茫然。排除了所有错误选项后,剩下的那个只能是真相。
离开了你,我终于更加清晰,那些酸意,那些失落,那些害怕,那些恐慌,那些不满,那些迷茫,那些失序的瞬间。都有了同一个名字。喜欢。
原来我喜欢你,姜好想,其实我早就该发现了。
郑意坐在图纸和模型前,看着窗外的夕阳,舒了一口气。终于解开了一道困扰自己多年的难题。
种种情绪,都是因为我喜欢姜好想。
——
大一那年课业实在繁重,加上刚适应国外生活,郑意没有回国过年。
大二的桥假,连成了很长时间,郑意回来了。家里依旧温暖,九九依旧肥胖,向厉依旧忙碌。姜好想没再长高了,定在了一米七,高三的学业压力让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看到郑意哥哥依然会让她很开心。
尽管确信了自己喜欢姜好想,但郑意没打算现在做什么,正是姜好想的关键时期,他不是莽夫。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而且他不确定姜好想对自己的感情。
郑意从向厉那里得知,姜成换了辆新车,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被送进了本市最好也最贵的私立小学。而今年过年,姜成一家三口计划去日本过年。
“好想没法去?”郑意问,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大过年的,把她一个人留下?
向厉说:“她说要复习,时间紧,不想折腾。”
郑意没说话。他大概能猜到,不是不想折腾,是那个家里并没有给她留出理所当然的位置。
他找到姜好想,什么也没多问,把自己的银行卡塞到她手里:“密码是你生日。”
姜好想推辞。郑意按住了她的手。按住的那一刻,郑意非常用力,姜好想一瞬重获当初在路边听七里香那一刻的恐慌,她有点甘之如饴。
大三那年,建筑学的课程难度指数级上升。结构计算,参数化设计,还有毕业设计前期准备。课程复杂到他感觉自己毕不了业了,或者会被延长学制。太恐慌了,压力大到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在哪里。他不敢订回国的机票,作业还没谱呢。怕一回去,就鼓不起勇气回来面对这堆烂摊子。
向厉也打电话来,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有些意外:“要是太忙,就别回来了,来回折腾也累。好想现在高三最关键的时候,别让她分心。”
郑意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以前向厉从不干涉他回不回国,但彼时正被学业折磨的他也没多想,只当是妈妈体贴。
他不知道的是,电话那头的向厉,放下手机后,在病房里接着睡下了。
事情的起因是姜成。
姜成好像突然发现,姜好想身上穿的衣服鞋子,用的手机,都不是他熟悉也不是他买的。他随口问了一句。姜好想也没隐瞒,毕竟这些东西都贵,也不可能是她自己买的:“郑意买的。”
姜成的脸色十分难看,也是难堪。
“郑意买的?他为什么给你买这些?”
姜好想皱眉:“他一直都很关心我。”
“关心?他一个男的,这么关心你?他凭什么给你买这么贵的东西?衣服,鞋子,现在连手机都包了?姜好想,你跟郑意是不是在一起了?”
“没有。”姜好想否认,觉得他不可理喻。
“没有?”姜成根本不信,积压已久的不满和被侵犯的异样感一起爆发,“没有他给你买这么多东西?没有你天天往向厉家跑?向厉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话说得极其难听。打什么主意?向厉从小管她到大,给她花钱给她养猫给她当妈照顾她吃喝拉撒,打什么主意?
姜好想直视着父亲,让姜成心里莫名一虚。
“他关心我,所以给我买。这很难理解吗?”
“他一个男的,他是一个男的!凭什么这么关心你?你老实告诉我,你跟郑意是不是在谈恋爱?”
其实这个揣测他想过很多次,也曾经对着向厉直接问过,这一刻总算用堪称龌龊的语气向着女儿发问。
姜好想气得浑身发抖:“在你眼里,男女之间除了谈恋爱,就不可能有正常的关心和照顾,是吗?就像在你眼里,父亲对女儿,也只需要提供学费和生活费,就尽到责任了,是吗?”
姜成被噎,怒火更盛:“你少给我转移话题!我问你是不是在和郑意谈恋爱!你正面回答我。向厉打什么主意?她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让她儿子把你骗到手,好名正言顺地插手我们家的事?她是不是觉得我姜成的女儿就这么好拿捏,这么上赶着倒贴?!”
这话彻底越过了底线。
姜好想突然往前一步,她个子已经很高,有一米七,姜成不到一米八,姜好想觉得自己快要能与姜成平视。姜成看着女儿的靠近,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心里忍不住在想,姜好想现在长得真的很像林然,那双眼睛跟林然简直一模一样,错觉此刻是林然在看向自己,姜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拿捏?倒贴?”姜好想一字一顿,“你用这两个词来形容我,来形容向厉阿姨和郑意哥哥这些年对我的好吗?从我六岁搬到那个没有空调的房间开始,从咪咪被丢掉开始,从我发烧到四十度只有向厉阿姨送我去医院开始,关心我、照顾我、在我被冤枉的时候相信我、在我离家出走的时候把我找回来的人,一直都是她们。你呢?你除了在我和你儿子起冲突时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你还给过我什么?我只是一直懒得说,你真觉得我什么都不懂吗?现在你看到有人对我好,看到有人记得我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你不是反思自己这个父亲做得有多失败,而是用最龌龊的想法去揣测她们?”
姜成被姜好想的质问逼得又后退了一步,他色厉内荏地吼道:“我是你爸!我怎么做不需要你来教!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从今天起,你不准再去向厉家!不准再跟郑意有任何联系!你现在就当着我面,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掉!”
姜好想看着他气急败坏,突然觉得很好笑:“我不会删。你没资格命令我这么做。”
姜成被激怒了,扬起手——
“你敢打我试试看。”姜好想站在原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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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不避。
姜成看着女儿那双与林然一模一样的眼睛,那一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甚至在想,姜好想是不是被林然鬼上身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性格!
姜成吵不过如今牙尖嘴利的姜好想,恼羞成怒之下,一个电话打给了向厉,语气恶劣地让她立刻过来把她家那点破事说清楚!
向厉赶到时,看到的就是姜好想站得笔直,姜成脸色铁青。向厉连忙握住姜好想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说要送她回学校:“好想,阿姨送你回学校,先回学校。姜成,好想现在高三,你不要当着她面发疯!”
见到向厉,姜成找到了发泄口,不仅不让走,还把刚才那套污言秽语又重复了一遍,提起之前向厉问他是否给姜好想做打算的事情,认为向厉是别有用心。指着姜好想,又指向向厉。
“你是不是拿姜好想当童养媳在养?这么想插手我家的事,处心积虑地给我女儿灌迷魂汤!是不是看上我的钱了?姜好想就是被你带坏了,顶撞父亲,无法无天!想干什么?以后好占便宜?!把我女儿当什么了?你们家养的童养媳吗?”
这些话不堪入耳,旁边的姜好想气得浑身发抖。
向厉差点气得当场心脏病发作。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难以置信。林然怎么就看上你了?
“姜成!”向厉喝断他,“你嘴巴放干净点,用这种肮脏心思揣测孩子,你不觉得恶心,我觉得脏!我念在你是林然丈夫、是好想父亲的份上,一直对你客气。但你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侮辱我、侮辱我儿子,更是在侮辱你自己的女儿!我不想跟你吵,我送好想回学校,她现在高三,很关键。”
姜成倒不依不饶上了,还是不让走:“向厉,你打得好算盘!让你儿子又是买手机又是买衣服地笼络她,怎么,是等着她年纪到了就赶紧扒上来吗?”
“我说了我不想跟你在现在吵!我把好想送去学校,回来了我们再吵!”向厉觉得疲惫至极。
“你又要在路上给她洗脑什么?又要教她什么手段,又要让你的儿子对我女儿用什么手段?我真是没看错你啊,当初林然也是被你洗脑的吧?你真是教的好儿子!”姜成就是不让走。
“郑意给好想买东西,是因为他把她当亲妹妹疼,是因为他看不得她受委屈!不像你,亲生女儿穿着旧衣服用着旧手机也视而不见,倒是有钱换新车,有钱买新房,有钱送儿子去一年几十万的私立学校。童养媳?姜成,你用这个词的时候,心里不会悲哀吗?女儿在你眼里是可以用来进行这种交易的工具?”
向厉忍无可忍,觉得怎么会这架非吵不可呢?一定要在这个时间点要在这个地方吗?就不能单独两个大人吵吗!她觉得快疯了!想让姜好想回避,拉了她胳膊一把,示意好想去房间呆着。心里觉得去哪儿都行,别在这儿了,这么不堪的对话,怎么可以当着孩子的面吵呢!
可这话戳了姜成的肺管子,也撕了他的面子。他一把拉住姜好想另一只胳膊,十分用劲:“少提林然!我家的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我怎么对我的孩子是我的自由!从今天起,姜好想不准再去你家!不准再收郑意任何东西!她现在就必须当着我的面,把郑意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掉!”
“我不是你的所有物!”姜好想甩了好多下姜成的手都甩不开,动作越来越大,向厉怕她受伤,先松开了自己的手,结果姜好想猛地用力把姜成甩开,再重新拉住了向厉的手。
“你凭什么控制我和谁交往?凭什么决定谁对我好?向厉阿姨和郑意哥哥比你这个爸爸更像我的家人。”
“你听听!你听听!”姜成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拉开两个女人,再一把把姜好想推到一旁,指着姜好想对向厉说,“这就是你挑拨的结果!好好的孩子被你们教得六亲不认!”
“我们教她的是非对错,是自尊自爱。”向厉毫不退让,气得要炸,既然好想不怕,那她也不怕了,不就是撕破脸吗!这么小的好想表明了态度,作为大人的她不可以叫小孩失望。
“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女儿,那你为她做过什么长远的打算?她的教育基金在哪里?她名下有属于她的房产吗?你为你那个小儿子铺好了所有的路,那姜好想呢?等她大学毕业,给她找个人嫁了。让她自生自灭?我原本不想跟你再争辩这些,姜好想就是我的亲女儿,我不想让她再因为任何我可以避免的难题而烦心。可是姜成,你现在闹这一出,是想干什么?好想马上要高考了,这是她人生最关键的时候!你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你不仅有个儿子,原来还有个女儿呢?就要彰显你作为父亲的权力,来控制你的女儿吗?你这是在毁了她!”
“我毁了她?我看是你们要毁了她!”姜成情绪失控之下,伸手推了向厉一把。
向厉哪里是忍气吞声的主,被推得踉跄一下,火气也上来了,反手也推了回去:“你干什么!”
姜成正在气头上,见向厉还敢还手,更加用力地推了她一把。
向厉穿着高跟鞋没站稳,被他这一把推得摔在了地上,脚踝处很疼。
“向厉阿姨!”姜好想吓得心脏骤停,叫着冲过去,眼泪涌了出来。她扶住向厉,抬头对着姜成骂,竟然生出了几分恶毒,也因为这恶毒而感到爽快:“姜成,如果向厉阿姨有事,我不会放过你的,你怎么不去死啊。”
姜成有点被自己女儿吓到,但在向厉面前,不想丢面子,吼道:“你有种!你有种就别再花老子一分钱!”
姜好想压根不理他,她只在乎向厉有没有事。立刻打了120。
场面一片混乱。
向厉坐在地上,脚踝疼痛。想着郑意还是先别回来了,这样的糟心事,唉。
20. 底座配重块
姜好想一路跟随着向厉去医院,一路上非常镇静,同步给医生情况,照料向厉,问诊开药,办各种手续,井井有条。
“我没事,好想,别担心。”向厉安抚她。
“阿姨,你除了脚和头,还有哪儿不舒服吗?想吐吗?头晕吗?”姜好想字字清楚,不像刚跟亲爹吵得天翻地覆的高三生。
向厉躺在担架上,看着姜好想和医护人员沟通,看着她跑前跑后办理急诊手续,拿着病历本和缴费单穿梭。看起来很可靠。向厉不常来医院,郑意从小就皮实,上一次进医院的记忆,还是向厉守着姜好想量体温、喂药。此刻一切调转,向厉看着是心疼的,这是没必要的早慧。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姜好想却已经学会了处理这些成年人都不一定应付得来的事。
急诊医生检查,向厉的脚踝是扭伤,有韧带拉伤,骨头没事。问题不算严重,但因为脚踝肿得很厉害,没办法走路,医生建议住院观察一天,等明天消肿再决定后续治疗。向厉折腾半天,也确实疼得没力气反驳,还有几份文件需要紧急线上处理。
等一切安排妥当,躺在病床上挂水时,向厉忙累了一天,又惊又气,加上伤痛,躺在病床上,沾着枕头就昏睡。
姜好想站在床边,确认了滴液的药,觉得盖被子就太热了,所以给向厉披了件外套。拿着那一叠单据核对了一遍,确认手续都已办完,费用缴清。她走到床边,又检查了一遍向厉,确认阿姨状态挺好的。
等所有这些事都做完,姜好想愣愣的站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莫名其妙的拧开了一瓶水,一口气喝完了。又跑去厕所。自己都感觉自己呆呆的。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站在厕所里,眼泪已经把领口都打湿了。她不是为今天的状况哭。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哭什么。搞不懂,但是哭到肩膀控制不住开始抖,姜好想每当感觉自己快要出声,就咬住自己的手背,不想出声。
其实六岁那年就已经发生的事情,但是姜好想到了快十八岁才终于确认:她是真的没有爸爸了。
她没有妈妈,今天这一闹之后,很可能也就没有向厉和郑意。
她用手背擦掉眼泪,却越擦越多。
向厉阿姨她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大麻烦,会不会因为姜成那些难听话,会不会以后就不让她去那个家了。
那郑意呢,如果向厉阿姨不让她去了,郑意哥哥怎么办,他还在那么远的西班牙。以后是不是连九九都摸不着了。
姜好想并不想道德绑架向厉,她只是想让自己能够接受最坏的结局。
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的结局。没有妈妈,没有爸爸,没有向厉,没有郑意,没有九九。
姜好想又想起那篇《落难的王子》。那个以前听别人倒霉就只会说“天哪,太可怕了”的王子,自己倒了大霉之后,那个曾经娇贵的王子经历种种磨难后说:“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
别人受得了,那她也应当受得了。那么姜好想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就算以后真的没有爸爸了,就算向厉阿姨会生她的气就算向厉阿姨看出来她喜欢郑意,不同意。
她觉得那故事说得很对,这些她都能接受。
只要她不死。
只要她不死。
她什么都不怕。
站起来走到洗手池前,皮肤被眼泪爬过,盐分腌渍,现在感觉刺刺麻麻的。
向厉醒后,就闲不住想动动那只伤脚。
“阿姨,你别动。”姜好想扶住她,转身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向厉嘴边。“喝点水。”
向厉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她抬眼,看着姜好想平静的眼睛,她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好想,对不起。”
姜好想端着杯子的手开始控制不住的发抖。
对不起?为什么说对不起?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像放飞的鸽子,盘旋而出。
是要把她推开了吗?所以先说对不起,因为不想再当她妈妈了?是被姜成那些话伤害到了?还是向厉阿姨那么聪明,是不是看出来她喜欢郑意了?觉得她心思不纯,白费了她们这么多年的照顾,所以先道个歉,然后让她走人?
姜好想明白自己喜欢郑意其实挺早的。她本来就比郑意早慧,提前降临一般的敏锐让她面对自己时也同样敏锐。她根本瞒不过自己。
现在,如果向厉开口,说“以后咱们就别再来往了”,姜好想会怎么办,她想,自己还是会爱向厉的。因为向厉是她的妈妈。还是会对郑意好的,因为郑意从小就照顾她。
她会难过,会心痛,但她不会哀求。
她小时候拿向厉当自己的妈妈,拿郑意当自己的哥哥,是孩子本能地抓住救命稻草,爱里掺杂着感激和讨好,纯度看似百分百,实则可能只有八十。
后来她不再拿郑意当自己的哥哥,不再拿向厉当自己的亲妈妈,不抱任何回报的期望,但她发现自己的爱却是百分之百。
这实在奇妙。
她没法硬绑向厉当自己妈妈。姜成都对她的人生和感情不负责任,她凭什么要求一个没任何义务的向厉,来对她的感情负责?
其实姜好想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有点骄傲的小朋友,谁对她好,她就要对谁好。谁对她给出过真心,她就要回馈同样的真心,她就是这样骄傲。所以今天之前,她都没跟姜成吵过架,因为她曾经感受过姜成的一点真心。
只是曾经。
而现在她为了那一点真心付出了很多年的想象来做交换。她付出了代价。
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台再也不转的电风扇。
为什么?
为什么不转了?是因为太久没用电机坏了吗?是电源线老化了吗?还是因为累了不想再送风?爸爸为什么不爱她?是因为她不够懂事吗?是因为她不够优秀吗?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吗?她为什么还要期待姜成的爱?明明知道那份爱早就被分给了别人不是吗?她为什么还要害怕失去向厉?如果向厉真的不要她了,那只能说明她们之间的缘分就到这儿了不是吗?她为什么喜欢郑意?是因为他真的那么好,还是只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从未离开过她的人?如果郑意知道她的心思,会不会躲起来?
她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喜欢一个人,不用担心会因此失去一个家?
她付出真心错了吗?她渴望被爱错了吗?她努力表现得懂事优秀不给人添麻烦错了吗?为什么越是小心翼翼失去得反而越快?是不是因为她不够好?是不是因为她不值得?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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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更漂亮一点,更聪明一点,更会撒娇一点,更懂得争取一点,爸爸会不会多爱她一点?向厉会不会更喜欢她一点?
她为什么总是想得这么多?为什么不能快乐一些?
她为什么要这么早熟?为什么不能无理取闹?
她为什么要是姜好想?为什么不能是别的不用为爱担惊受怕的人?
她为什么还在呼吸?为什么心脏还在跳动?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为什么还要活着?
电风扇坏了,它坏了。它坏了?它坏了!
为什么坏了!
因为她长大了?因为她不应该再依赖?是不是因为那个需要靠着电风扇和郑意才能熬过夜晚的姜好想,也一起坏了?她是不是再也变不回那个小女孩?如果向厉不要她了,郑意也不要她了,她应该去哪里?她是不是从六岁那年就开始,注定要一个人走下去?向厉和郑意对她的好,是不是也像那台电风扇,总有一天会停?都有个期限?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要那台电风扇?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跟着郑意去那个通风口的秘密基地?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向厉走进她的生活,填上那些本该是妈妈待着的地方?
如果什么也没得到过,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这么怕失去了?
坏了坏了坏了!电风扇坏了!!!
问句像巴掌,问句扬起手,对准了姜好想,姜好想闭上眼睛,在等待这一巴掌——
“好想,妈妈很对不起你。”
姜好想睁开眼。
原来那巴掌不是要扇下来,而是要温柔的抚摸她的脸。
姜好想,世界上不是每个巴掌都为了落下来。
向厉是真觉得对不起姜好想。
她眼神温柔而愧疚:“我之前还想着让你去争取点什么,是妈妈不对。我忘了你根本不在乎那些,也做不到去勉强自己争家产。或者说,你好不容易才学会不勉强自己,我怎么还能劝你回去做那种事?”
之前,她还想着让姜好想去跟姜成争点东西,那是她向厉想问题的路径依赖,习惯了为自己为在乎的人争取利益。可她忘了,姜好想做不到像那样去算计。在姜好想长大的这些年里,她勉强自己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她勉强的力气,在很多个没人知道的时候,用得一干二净。
幸好用完了。
向厉为自己之前没察觉到,为自己差点又用大人的世故去要求这个孩子的想法,觉得特别抱歉。
向厉伸手,握住姜好想的手,“你勉强自己的次数已经够多了,幸好你现在勉强不动了。妈妈为我的不敏锐道歉。”
姜好想的眼睛又湿:“你刚才说妈妈……”
向厉笑了,姜好想发现,向厉的眼角原来也长出了皱纹。捏着她的手,说:“你叫我妈妈,叫了十几年了。现在想改口?”
姜好想摇头,眼泪终于掉下来。
“那就好。”向厉擦掉她的眼泪,“妈妈脚疼,抱不了你。你自己过来让妈妈抱抱。”
姜好想俯下身,把脸埋在向厉的胸膛,听着她的心跳声。
向厉轻声说:“好想,不管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女儿。记住了吗?”
姜好想点头。
她记住了。
21. 散热孔
向厉脚踝消肿出院后,就给郑意拨通了视频电话,她觉得应该尊重小孩,该让孩子知道的还是得让孩子知道,不论是自己的事还是姜好想的事。
她没绕弯子,简明扼要地把姜好想和姜成吵架的事情说了。
电话那头,郑意急切:“我订机票,马上回来。”
“回来干什么?回来添乱?好想现在最关键的是高考前的稳定。你回来,情绪一起伏,是帮她还是影响她?”
郑意明显挫败:“她是不是很讨厌我?这次跟她爸吵这么厉害,我都没在她身边。”
向厉在那头无声,觉得自己儿子真招人烦。平时看着机灵,一遇到事就傻。她没直接骂他笨,而是打直球:“郑意,你喜欢姜好想?”
郑意没有任何犹豫:“是。”
向厉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捏了捏眉心,感觉这事儿吧,意料之中,但真摆到台面上,还是有点复杂。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郑意,姜好想不是讨厌你。是喜欢你。”
……
……
三个字,穿过万里之遥,让郑意感觉自己好像脱离了地心引力,飘在了半空中。怀疑电流在自己耳朵里炸了,现在心惊肉跳。
是喜欢你。喜欢你。喜欢。
他不敢置信。又觉得本该如此!
这段时间姜好想回他消息变少,语气也变得简洁,郑意其实心里打鼓来着,变得消沉,如同一台无法转动的风扇。
郑意觉得自己又哪里惹她生气了,心烦意乱,恨自己隔着远洋,恨自己不是远洋轮度的船长。他想起自己之前还像个怨夫一样,偷偷去视奸了安风扬的各种社交账号,想找出点蛛丝马迹。最后旁敲侧击去问安风扬的近况。
安风扬倒是坦荡,说他是跟姜好想表白了,说愿意等到姜好想大学。但被姜好想严肃拒绝。当时他还以为是姜好想一心向学,或者对安风扬没感觉。现在才明白,那堵横在他面前的墙,根本就是纸糊的。他以前那些醋都白吃了。
难以言喻的狂喜冲上头顶,让他浑身过电。
郑意到底还是没忍住。
航班没有直达,在香港转机,前后折腾了十九个小时。在香港机场等待时,他想起姜好想小时候爱吃香港某个牌子的蛋卷,来都来了。他看了眼时间足够,打车直奔那家店,排队买了几盒。提着蛋卷回到机场,他看着手里的盒子,心想,既然都买了东西,那就不可能瞒着向厉,他给向厉发了信息,说买了点东西放家里,让她帮忙打个掩护,就说是她买的。
“妈,我路过香港,给你和好想买了点东西,放家里了。你跟好想说是你买的啊。别跟她说我回来了。”
向厉惊了,问郑意回国干什么?郑意保证了八百句绝对不会影响姜好想,还给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放心向厉的伤。
向厉在电话里嗤之以鼻。
解决了礼物的来源问题,郑意觉得手脚都放开了。索性开始给姜好想大买特买,衣服鞋子耳机零食,连保温杯他都给姜好想一口气买了三个。
向厉下班回家,看到客厅角落里堆着的三大袋东西,走过去翻了翻,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掩耳盗铃的本事跟小时候一点没变。
郑意的逻辑很简单,向厉怕他影响姜好想高考前的情绪。那好办,他不让姜好想知道他回来了不就行了?
于是,他像个小偷一样,在门口看着姜好想放学走出来,再慢慢去食堂吃饭,再回寝室,回寝室的路上还去小卖部买了一袋椰子糖。完全没有注意到,树的阴影下,站着一个穿着连帽衫戴着帽子和口罩,身形高大的可疑分子。
郑意把自己裹得向厉都难认,躲在远处,看着她这一系列日举动,心里涌起一种爽感。他觉得自己真的很有当变态的潜质,觉得可以这样暗中观察姜好想还挺有满足感的。
他在国内总共呆了不到六小时,幸好回程买了直飞机票,只用飞十一小时。
临走前,他那口因为姜成而起的愤懑还在继续,走之前还不解气,去超市买了把菜刀,偷偷跑去姜家,把刀拆开放在了姜家家门口。放完他才走。深藏功与名。
栀子花开始开的时候,到了姜好想高考的最后一天。郑意提前处理好学校的事务,再次踏上了回国的航班,这次是正大光明地回来。他这学期在建筑系的几个项目都拿到了高分,参与的一个概念设计还在一个小型比赛中得了奖。在专业领域获得的成就感和自信,让他整个人有了底气。
他算好时间,等在了姜好想的考场外面。家长和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考生们鱼贯而出。意外发生了。一个男考生可能因为发挥失常,情绪崩溃,在考场门口突然发起疯来,又哭又喊,还胡乱拉扯身边经过的人。好几个刚走出考场的学生被他吓了一跳,慌忙躲开。姜好想正好离他不远。
郑意差点吓死,想也没想就要往里冲。他脚步刚动——
姜好想冷静挡了一下那个男生抓过来的手,几步就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再跑入另一堆人群,远离是非中心。
郑意冲出去的动作停下来。被一种复杂情绪取代,他原以为会是欣慰,结果好像是愧疚。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她早已悄无声息地长成了他所不熟悉的更有力量的样子。她不是被动等待救援的公主。姜好想很快在人群外围看到了郑意。她笑着快步走过来。
“你怎么回来了?向厉阿姨呢?”
“没让我妈来。我自己来接你。考得怎么样?”
“还行。”姜好想眉眼弯弯。
郑意带着她去吃饭。点完菜,郑意就忍不住了:“想我没有?”
姜好想没立刻回答。
郑意追问道:“到底想没想?”
姜好想抬起眼看了他一下:“想也没用。”
郑意有点急:“怎么没用!姜好想,你喜欢我吗?”
姜好想沉默了很久,没说话。郑意不管她,接着说:“我很想你。我特别喜欢你,姜好想,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不管什么都可以为你让路。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在郑意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姜好想看着他笑了:“我也喜欢你。我愿意啊,郑意哥哥。”
郑意感觉自己被抛上了云端,他在到处乱飞,四面八方都是彩虹和阳光,迫不及待地开始表忠心:“我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真的,比你以为的早得多!”
姜好想歪着头问:“那你ins上那张跟女生的合照怎么回事?下面还评论99?”
郑意哭笑不得:“那真是我们小组作业结束后的合照,下面那个99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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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给我的,你往后翻,第二张照片是她跟另一个女生的单独合照,99是给她俩留的祝福!哪儿能是给我啊!”
姜好想点了点头,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郑意更急,直接抓住她的手:“快说,还有什么误会没有?还有什么我没解释清楚的事情没有?我一点点都跟你掰扯清楚。姜好想,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一直喜欢你,拿你当宝贝,永远宝贝你,我喜欢你喜欢得快死了。等我一年后毕业了就回国找工作,去你学校旁边租房,以后你去哪里我在哪里。”
姜好想看着他急头白脸的样子,又笑了,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好的,我知道啦。我也喜欢你。”
郑意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那股欠嗖嗖的劲儿又上来了,凑近问:“那你呢?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姜好想想了想:“六岁吧。那时候我不是说,我要嫁给你吗。”
郑意恍然。是的,姜好想从来敏锐。敏锐到她无法欺骗自己。她更早感知到了那份情感。反而是他自己,兜兜转转,自我怀疑,自欺欺人了这么久。
他从头到尾,忐忑不安,想要的不过是姜好想完完整整的一颗真心。而那颗真心,姜好想其实在六岁那个闷热的夜晚,在他送来那阵风时,或许就已经毫无保留递到了他手里。
郑意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忽然凑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一触即分。
姜好想怔住,后知后觉脸红。突然想起那天在医院,向厉问她的那句话:“你喜欢你郑意哥哥吗?”
她当时问:“我可以喜欢吗?”
尽管她已经知道了拿出向厉那句“那可不行”,是因为姜成前几天跟她大吵一架,说她拿姜好想当童养媳养,向厉担心自己的任何态度都会助力姜好想也往这个方向想。她不能推波助澜。尽管姜好想已经知道了,但她还是问出这个问题:我可以喜欢吗?
我可以吗?
向厉把她抱紧,说:“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你喜欢谁都可以,天下这么大,你是自由的。”
姜好想眼泪流了下来,说:“我不想要这种自由。”
向厉温柔地看着她:“宝贝,你扎根,但是你可以流动。”
是,我扎根,但我流动。
姜好想平时在寝室住,以前偶尔回姜家住,虽然常来向厉这里,但其实没留几件衣服。都是短袖。气温太奇怪了,闹着玩儿一样,突然就毫无预兆大降温,从30降到了13,简直离谱。姜好想一觉醒来冻得快不行,她又再不想回自己家。郑意回来了她心情特别好,不想这一整段完整的好心情被打断。
向厉自己的外套都很商务,郑意怕姜好想感冒,赶紧回自己房间给她找外套。他有两件一模一样的外套,一件现在正穿在身上,一件刚被他找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郑意把自己身上那件脱下来,穿了那件刚找出来的,又把这件自己穿过的拿出去给了姜好想。
“穿上,别感冒了。”
姜好想接过外套,道了谢,乖乖穿上。
两个人穿着一样的外套站在一起,很亲密。但其实事实比这更亲密,而这更亲密只有郑意知道,他想到这里,可耻的有了反应。
赶紧移开视线,假装去看窗外的天气。
22. 遥控器
郑意陪着姜好想回姜家收拾东西时,没想到姜成会在家。来这一趟的目的是准备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直接搬过来,以后再也不回这里。
姜成看到两个人一起走进来,郑意又对姜好想呵护有加,勃然大怒。姜成一怒,郑意就更紧张,更护着姜好想,姜成就更怒,简直没完没了。
郑意已经挡在了她和姜成之间。
“你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呢?你还知道自己姓姜吗?!”姜成想要狠唾几口。
姜好想平静地说:“我姓姜,这辈子都改不了。但这不代表我要活在你的阴影下。”
姜好想应完声,就要往楼上走去自己房间。郑意跟在她身后护着她,暗下决心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姜好想受委屈。
“你给我站住!”姜成站起来,脸色更难看,“我的阴影?我供你吃供你穿,倒成了你的阴影?姜好想,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准备直接搬到别人家去了?学会先斩后奏了是吧?联合外人来骗你老子我?是不是向厉教你的?她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把你抢过去?还有你,郑意,你们母子俩安的什么心?合计好了,要拐走我女儿?”后面一句话是对着郑意说的。
郑意皱眉:“姜叔叔,注意言辞。”
“注意言辞?我女儿才多大?你们就这样教唆她离家出走?向厉就是这么当长辈的?教别人家的孩子不认亲生父亲?”
姜好想突然笑了:“教唆?真会抬举自己。认不认你,需要别人教吗?第一,我没骗你,我前几天就跟你说过我会搬出去住,是你自己没当回事。第二,向阿姨不是外人,她养我教我,比我亲妈付出的心血都不少。至于郑意,他也不是外人。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也是我的亲人。”
姜成怒及反笑,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
“男朋友?你才多大就谈恋爱?还是跟这个小子?向厉知道吗?她是不是早就盘算好了?向厉自己离婚带着儿子,现在就想来拐带我女儿是吧?教唆你早恋?”
姜好想面不改色:“她当然知道。她支持我的每一个决定。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你用肮脏的心思去揣测别人。你有这时间能不能揣测揣测自己呢?天天盯着别人,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个恶鬼一样吗?我回家一趟都嫌晦气。”
姜成气得牙齿都在颤,郑意都怕他活活气死过去。结果姜成还是老一套——
扬起了巴掌。
看到郑意在旁边已经随时准备还手,姜成没扇下去。
他突然冷静下来了,说:“既然你提起来了你妈妈,你妈妈那套房子拆了,你知道吗?”
在姜好想和姜成撕破脸之前,姜成从不称呼“你妈妈”,都是直接叫“林然”。好像姜好想跟林然不能有关系一样。姜好想反叛之后,姜成倒是一口一个“你妈妈”,觉得姜好想现在和林然一个样。
姜好想有种不好的预感:“拆了又怎样?”
“拆之前我去收拾,发现了你妈妈留给你的东西。十二封信,还有一封遗书。都写着你的名字。”
姜好想有点发抖,郑意立刻扶住她的腰,低声问:“没事吧?”
姜好想借着他的力量站稳:“房子拆了好几年了。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姜成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分明是故意的。
“把东西给我。”姜好想直说。
姜成冷笑:“可以。你跟郑意分手,我就把信和遗书给你。”
站在旁边的郑意一听是这条件,心里反而松了口气,甚至有点想笑。就这?他还以为多大个事儿呢!
他觉得那就假意答应分手,等信和遗书到手,再跟好想复合不就完了吗?
姜成又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盯着他们。他对姜好想有信心得很,绝对不会因为几封过去的信就不要他了。
他脸上那点不以为意没能逃过姜成的眼睛。姜成见他丝毫没有受到威胁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郑意还想给姜好想使眼色呢,却听见她说:“那我就不要了。”
姜成和郑意同时愣住。
“人都是要往前走往前看的。我早就已经从向厉阿姨那里确定,妈妈她很爱我。这就足够了。她的信,她的遗书,无非是爱我的证据,我大概都能猜到里面写了什么,无非是对我的祝福,对我的爱,还有对我的不舍。”
她直视着姜成继续说:“我明白她的心意这就够了。我会带着妈妈给我的爱,一直好好地活下去。你可能觉得这些信和遗书很重要吧,所以几年前才不敢给我,藏到现在。你在怕什么呢?怕我知道妈妈有多爱我?怕我对比出你有多不爱我?还是怕我得到妈妈的安慰,就更不需要你这个父亲了?你也太虚弱了吧。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你知道吗?真的不在乎。”
说完,她拉着郑意的手走向自己的房间。
郑意被她拉着,傻不楞地跟着上楼。一路上注意到墙壁上贴满了那个弟弟的奖状和照片。整个家里只有客厅挂着一张四口之家的全家福,其他角落的照片都只有姜成王静和她们的儿子。
姜好想从小到大成绩那么好,拿了那么多奖,竟然一张证书都没有被贴出来过。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家里,找不到姜好想存在过的痕迹。
姜好想的房间很小,东西也不多。之前住校时的物品已经打包好放在向厉家了,前天郑意和姜好想去看了一趟姜好想得外婆,回来后郑意就去学校帮她搬回来了。
现在只需要收拾一些物品。而她在姜家的物品,精简起来一个行李箱似乎就能装下。
郑意在旁边帮她装,心里难受,姜好想她突然停下来,环顾四周。
“怎么了?”郑意问。
“那一箱娃娃不见了。”
郑意每次去游戏厅都会给她夹娃娃,这么多年积攒了一大箱。姜好想很珍惜它们,每个都起了名字。
她出了自己房门,走向另一边的劲头,那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卧室,不过现在那里是弟弟的房间。
推开门,地上散落着那些娃娃。姜好想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然后她突然哭了。
郑意跟着过来的,一把将她抱起来,带回她的小房间放床上。
“等我一下。”他说。
他找来一个大的垃圾袋,把在地上的娃娃一个一个捡起来。有些已经不成样子,但他还是收好。这些娃娃被弟弟抢走,姜好想应该是不会再要了。但这是姜好想的东西,就算要丢,也该由她来丢。
收拾完娃娃,他提着行李和那袋娃娃再拉着姜好想下楼。
“姜叔叔,我们走了。”
回家的路上,姜好想把那袋娃娃扔进了小区的垃圾站。
到家时向厉不在。郑意把姜好想带到自己房间,九九蹭过来,他破天荒没有嫌弃猫毛,把猫抱到床上让姜好想摸,再把猫和姜好想一起抱在怀里。
“别哭别哭,”他擦着她的眼泪,“我快攒够钱了,马上就能买房了。下午我们去抓娃娃,抓到你满意为止。”
他又说:“我刚才悄悄把你抽屉里的奖状都拿回来了。一会儿我就在家里给你贴上,你是最优秀的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了。”姜好想抽噎着说。
“那就最优秀的大朋友。”郑意亲了亲她的额头,“要不我去把姜成打一顿吧?”
姜好想吓了一跳:“别去,他会找你麻烦的。”
郑意说:“我挺生气的。觉得你虽然在哭,但其实也很生气,对吧?”
这句话让姜好想想起一件事。小学时,郑意带她去游戏厅,夹到了一个她很喜欢的小恐龙娃娃。有个小男孩趁她不注意把娃娃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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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生气地要求对方还回来。那男孩的家长看着姜好想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好笑:“小朋友生气真可爱。”
郑意上前一把抢回娃娃,那男孩立刻大哭起来。男孩的家长要发火,郑意大声说:“我看你生气也觉得挺好笑的,挺可爱的。我这么说你高兴吗?生气就是生气,你看到别人生气应该觉得害怕,而不是觉得可爱!你这个很坏的大人!”
新旧回忆交叠,姜好想有点不好意思。
“我这样是不是很丢脸?这么大了还一直哭。”
郑意亲了亲她的脸颊:“不会。你哭是因为情绪没有解决,情绪没有解决是因为事情没有解决。怎么会丢脸呢?”
他捧起她的脸:“你如果能看到我眼睛里的你就好了。”
“你眼睛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很勇敢,很厉害,很强大,很敏捷,很聪明,很漂亮。”郑意一字一句地说,眼神温柔。
姜好想吸了吸鼻子,手机响了。是向厉。
“好想,姜成刚才给我打电话大吵一架。我吵赢了!太解气了!晚上包饺子吃吧,庆祝一下。”
姜好想破涕为笑:“好!”
挂了电话,郑意拉起她的手:“那我们现在去抓娃娃。”
到了游戏厅,郑意换了一百个币,摩拳擦掌。然而半个小时过去,五十个币打了水漂,一个娃娃都没夹到。
“这个机器绝对有问题。”郑意愤愤不平。
姜好想忍不住笑:“让我试试。”
她投了两个币,对准皮卡丘。爪子落下,夹到了。
郑意目瞪口呆:“你怎么做到的?”
“熟能生巧。我经常自己来。”
她又夹了三个娃娃,每个都是一次成功。郑意看着她,意识到在他不在的这些年里,姜好想真的学会了很多事情。
回家的路上,姜好想抱着四个娃娃,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其实那些信,我还是有点在意的。”
郑意握住她的手:“我知道。”
“但我不后悔。妈妈的爱在我心里,不需要靠几封信来证明。而且我不想让姜成觉得,他能用妈妈的东西来控制我。”
郑意点点头:“我明白。”
回到家,向厉已经开始和面了。看见手里的娃娃:“战果不错啊。”
“都是好想夹的。”郑意老实交代,“我一个都没夹到。”
向厉大笑:“活该!让你以前总是吹牛。”
三个人一起包饺子。向厉擀皮,郑意和姜好想负责包。郑意包得歪歪扭扭,姜好想包得整整齐齐。
“你这手艺不行啊。以后怎么给好想做饭?”
“我可以学。”
饺子煮好时天已经黑。三个人围坐在餐桌前,热气腾腾。
“来,为我们家的新生活干杯。”向厉举起果汁杯。
“干杯!”
“干杯!”
郑意真的把姜好想的奖状拿出来,一张张贴在客厅的墙上。
三好学生、优秀干部、数学竞赛一等奖,贴了一整面墙。
郑意边贴边感叹:“这也太多了吧。你怎么这么厉害?”
姜好想有点不好意思:“别贴了,太夸张了。”
向厉在一旁指挥:“不行,必须贴。”
贴完奖状,三个人坐在沙发上欣赏。九九跳上来,窝在姜好想腿上。
晚上郑意送姜好想回房间。在门口,他拉住她的手:“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永远都是。我真的特别喜欢你,姜好想,你能相信我吗?咱们一定能好好的。”
姜好想点点头。
想起来那台坏掉的电风扇,突然觉得没有关系了。因为有风进来了,吹动窗帘,也吹过她的脸。像极了多年前,那台电扇送来的那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