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凤》
1. 序言
我叫景羲和,辅国公景家嫡女。
我的祖上曾因从龙之功封辅国公,世袭罔替,一度风光无限。可惜盛世文章难续,绮罗筵席终散,几代沉溺,族中子弟早已失了祖上的锐气,成了只知走马章台、挥霍祖荫的纨绔。
那曾经代表着无上功勋的丹书铁券,如今却像一道沉重的锁,将家族牢牢锁在过往的旧梦里,愈发与那些寒窗苦读、步步晋升的新贵文官们格格不入。
门庭日渐冷落,空余一个华美的爵位空壳。
我自幼在这日渐倾颓的府邸中长大,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也读懂了族人眼底深藏的惶恐与无奈。
我知道,我是他们精心培育的筹码,是这盘死棋中,试图投向毓金宫的一记飞子。
他们不奢望我能宠冠六宫,只求我能在那九重宫阙中获得一席之地,如同一道微弱的护身符,提醒皇家顾及仁德之名,对景家这艘将沉的破船暂缓最后的清算。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献祭。
用我的青春和自由,去换取家族苟延残喘的机会。
父兄时常提起我的姑母宁嫔,久而久之,便成了梦魇一般的存在。姑母是家族上一次豪赌的祭品,入宫数载,最终只换得一具冰冷的棺椁和史官笔下“病故”二字。
她在宫中经历了什么?无人知晓,也无人真正在意,除了即将步她后尘的我。
至于其他人,他们唯一在意的,是姑母未能光耀门楣,于是,又将我献祭给了四皇子谢清裕为侧妃。
四皇子谢清裕虽是宫女所生,却幸得贵妃抚养,天资卓绝,圣眷正浓,虽非嫡长,倒也是储位最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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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角逐者。
踏入裕王府,便是提前步入了大荣王朝权力漩涡的核心。
从此,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每一言都需深思熟虑。
雕花镜前,侍女正替我细细描摹着妆容。我和镜中的少女对视着,见证着她将所有的忐忑、迷茫,与那一丝对寻常儿女情的憧憬,深深埋入心底,只余下振兴门楣的使命与责任。
我的胸中甚至莫名生出几分渴望来——渴望来日在裕王继位后成为后妃,渴望一步一步向上爬,渴望有朝一日能获得掌控自己与家族命运的力量。渴望在那冰冷的史书上,留下属于我“景羲和”的名字,而非仅仅是“侧妃景氏”的模糊一笔。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我的传奇与劫数,都从进入裕王府的那刻,悄然开始。
2. 敬茶
昭平二十五年春。
红绸漫天,喜乐盈耳。裕王府今日双喜临门,同时迎纳两位侧妃——镇守北境的慕容大将军之女慕容舜华,以及我,辅国公之女景羲和。
身着侧妃规制的绯红嫁衣,虽不及正妃的正红色尊贵威仪,倒也算得上流光溢彩。头顶的发冠沉甸甸的,垂下的细密珠帘随着我的步伐轻轻晃动,让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影子。
正是这朦胧给了我一丝喘息之机,让我可以借着珠帘的遮掩,悄悄打量这未来将要困守一生的地方,也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不远处另一道炽热的目光——来自一同入府的慕容舜华。
即便视线模糊,我也能感觉到对方将同样一身绯红穿出了与我截然不同的气势,一种北境烈日般明艳、毫无顾忌的张扬。
引礼嬷嬷的声音刻板而毫无波澜,引导着繁琐的仪式。我与慕容舜华一左一右,缓步走向正厅。厅堂之上,端坐着今日我必须叩拜的第一人——裕王妃盛望舒。
望舒,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月御之神,清辉满身,泽被一方。而眼前这位女子,出身真正绵延数代、根深叶茂的簪缨世族盛家,并非我家这般徒有空壳的勋旧,亦非暴发新贵。我依稀听过,她的同母弟弟盛丰隆,年少英武,已凭军功封侯,盛家文武鼎盛,如日中天。
在她面前,我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辅国公府,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是沐浴着真正的世家荣耀与清辉长大的,是这座府邸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礼制规定,需由位分稍高或资历稍长者先敬茶。我与慕容舜华同为侧妃,同日入府,便当以年龄论先后。我年方二八,长她一岁,理应由我先敬。我屏息凝神,正等着引礼嬷嬷开口示意,却不料——
身旁那道绯红身影竟抢先半步,慕容舜华动作爽利地屈膝跪下,裙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双手高高举起茶杯,声音清亮,甚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傲然:“妾身慕容氏,给王妃娘娘请安,愿王妃娘娘贵体金安!”
我的心猛地一沉。好一个下马威!
她竟连这片刻的先后都不肯相让,偏要在一开始就压过我一头!我只能垂下眼帘,用珠帘掩去所有情绪。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因她这突兀的举动凝滞了一瞬,端坐于上的盛望舒,唇角依旧含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仿佛并未察觉任何不妥。
她从容地接过茶盏,指尖莹白,动作优雅,浅啜一口,声音柔和如春风:“慕容妹妹请起。妹妹英姿飒爽,名不虚传。日后同在府中,需谨守规矩,和睦相处。”
盛望舒的话滴水不漏,既赞了慕容舜华的“英姿”,又点了“规矩”与“和睦”,分寸拿捏得极好。
轮到我了。
我收敛心神,稳步上前,依礼跪下。双手稳稳捧起那盏温热的茶,举至齐眉,垂眸敛目,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清晰而沉静,不带一丝颤抖:“妾身景氏,拜见娘娘,请娘娘用茶。”
就在盛望舒伸出那保养得宜的手,即将接过茶盏的瞬间,意外再一次发生了。
或许是慕容舜华起身时裙摆拂过带起的微风,或许只是我初次行礼心中紧张导致的手滑,那茶盏在我手中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几滴滚烫的茶水瞬间溅出,精准地落在我托着杯底的手指上,一阵刺痛。
更糟糕的是,有一滴竟不偏不倚,溅到了盛望舒刚刚伸出的袖口上,在那华贵无比的衣料上,留下一个虽小却异常刺眼的深色水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厅内原本细微的声响彻底消失,落针可闻。我余光瞟见了引礼嬷嬷瞬间煞白的脸色,也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不敬之名,这是足以让人拿来大做文章的把柄!
眼角的余光里,慕容舜华站定一旁,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真实的讶异,随即迅速转化为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神情。
我背脊僵直,指尖的刺痛和心头的冰冷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我听到盛望舒的声音响起,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便舒展开来。
盛望舒没有立刻去接那盏惹祸的茶,目光却落在我被烫得微微发红的手指上,语气里带着一种让人意外的、真实的关切:“景妹妹的手可烫着了?”
随即,她才从容地接过茶盏,仿佛袖口上那抹污迹根本不存在一般,语气温和依旧:“无妨,小事而已。景妹妹初次行礼,紧张在所难免,起来吧。”
电光火石间,我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又一一被我否决。老老实实请罪难免会让人轻视,若是报复一下慕容舜华,将责任推给她的不慎,便成了无端树敌,更是愚蠢。
我必须稳住。
我强忍着指尖的刺痛,维持着跪姿的端庄,声音虽比刚才低了些,却依旧沉稳:“谢王妃娘娘关怀,妾身无碍。惊扰娘娘,实乃妾身之过。”
我略微抬头,目光诚恳地看向那点水渍,“这污渍...可否容妾身命人取来清水与丝帕,为娘娘稍作清理?虽不能完全复原,或可减些痕迹。”
盛望舒闻言,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她唇角那抹笑意似乎真切了几分,轻轻摆手道:“妹妹有心了,不过是件衣裳,不必如此劳神。起来吧,回去记得用凉水敷敷手。”
“谢娘娘体恤。”我这才依言起身,垂首退至一旁,心中那块大石稍稍落下。这一关,算是勉强过了,但其中的凶险,只有我自己知道。
敬茶仪式在微妙的余波中继续进行。盛望舒对我和慕容舜华皆有赏赐。给慕容舜华的是一对赤金打造、做工精巧的马鞍摆件,契合她将门女的英气。而给我的,则是一套沉甸甸的紫檀木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俱全,透着清雅书香。
马鞍摆件是对慕容舜华家世的认可与迎合,而这文房四宝...是暗示我当安分守己,读书明理?我恭敬地接过,谢恩,心中却已开始细细品味这位正妃娘娘每一个举动背后的深意。
走出正厅,与慕容舜华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她嘴角噙着一丝未散尽的嘲弄,眼神锐利如刀。我平静地回望过去,不再掩饰眼底的冷意。
无需言语,我们都明白,从共同踏入这扇门的那一刻起,在这看似富丽堂皇的深宅后院之中,一场不见硝烟却更为残酷的漫长博弈,已经拉开了序幕。
而我,景羲和,已无路可退。
红烛高烧,噼啪作响,将崭新的洞房映照得暖意融融。厚重的嫁衣和沉甸甸的发冠早已卸下,我只着一身素净的中衣,独坐窗边,更显得孤寂。
窗外,夜色如墨浸染开来。裕王府的第一夜,似乎比辅国公府的更沉、更静,静到我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今夜,是我与慕容舜华踏入这府邸的第一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却足以令人窒息的较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殿下今夜宿在何处,明日这深宅内院的风向,便会朝着哪一边悄然偏转。
我该如何自处?是学着慕容舜华那般主动出击,还是维持这看似沉静的表象?过于急切,恐落了下乘,引人轻视;一味退缩,则可能就此沉寂,万劫不复。
这个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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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慎之又慎,要留下一个不深不浅、恰到好处的印象,既要探探虚实,又不能过早暴露全部意图。
我正暗自思忖间,被一阵急促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断了思绪。我的陪嫁侍女沉香快步走了进来,她脸上那份急切与忧虑,在烛光下无所遁形。
“小姐,”她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殿下,殿下他...去了慕容侧妃院里!”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消息确切地传来时,我的指尖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我迅速稳住心神,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应了一声:“哦?这么快就有了结果,可知是为何?”
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沉香语速更快了些,带着几分不忿:“听说慕容侧妃方才借口刚从北境来京城,不熟悉中原风物,派了她那个伶牙俐齿的贴身侍女去了殿下书房一趟。回来没多久,殿下身边的近侍就传了话过来,说殿下晚膳后便过去。下人们都在私下议论,说咱们这位慕容侧妃性子飒爽直接,和府里从前那些温婉的侍妾娘娘很是不一样,殿下觉着新鲜......”
我轻轻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沉香见状,也不敢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
室内重归寂静,唯有那对喜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像是在嘲笑着这一室本该有的温存,如今却只剩清冷。
一丝淡淡的,带着涩意的失望,在我心底缓缓漾开。我料到慕容舜华不会安分守己,必定会再主动出击,却没想到她的方式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像北境旷野上毫无阻碍的风。
更没想到,她竟赢得如此迅捷,几乎是以一种碾压的姿态,在这第一回合就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也好。锋芒毕露,固然能抢占先机,引得瞩目,却也瞬间将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成了这后院所有目光的焦点,尤其是...正妃娘娘那般人物的眼中。
盛望舒此刻,想必正端坐于正院之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吧?看她如何张扬,看我如何反应。
这王府里的水,深得很呢。
我站起身,缓步再次走到窗边。夜凉如水,透过窗纸渗进来,带来些许早春的乍暖还寒。
我望向慕容舜华住所的方向,那里隐约有灯火通明,似乎还能想象出里面的笑语喧哗。与我这里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得刺眼的对比。
也罢,一时的得失,算得了什么?
慕容舜华要的是殿下此刻的瞩目,是情爱里的独占风光,可我景羲和不同。家族将倾,系于我身。
我踏入这里,不是为了争一时之宠,不是为了小儿女的情长。
我要的,是立足,是权力,是能让景家这艘破船继续浮在水面的生机,是更长远的以后,是终有一日,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今夜之失,或许正是他日之得。
想通了这一节,心中那点残存的失落与焦躁便彻底烟消云散。我伸出手,轻轻将那扇窥探着外界喧嚣的窗户合拢,也将远处那点刺目的光亮彻底隔绝在外。
“沉香,”我转过身,语气平静,却愈加坚定,“熄灯罢。明日一早,还需准时去给正妃娘娘请安,不可失了礼数。”
“是,小姐。”沉香连忙应道,上前小心地熄灭了桌上那对燃烧正旺的喜烛。
顿时,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一点点微弱的光晕。
我躺在宽大而冰冷的婚床上,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眼底重新燃起一点光亮来。
3. 初侍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我便已起身。沉香手脚利落地替我梳妆,挑选了一身藕荷色衣裙,既不失侧妃身份,又不过分扎眼,发髻上也只簪了寥寥几支素银珠花,力求端庄得体。
按规矩前往正院请安,一路上,晨露未晞,空气中带着沁人的凉意。踏入正厅时,檀香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厅内安静得很,静到引人疑心这宁静是被刻意营造出来的,隐隐透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甫一进门,便感到几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了身上。余光所及,慕容舜华已然端坐在左侧首位。她今日穿了一身绯红织金裙裳,云鬓上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流光溢彩,在这肃穆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张扬夺目。见到我,她唇边漾开一抹明艳的笑意,下颌微抬,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与骄傲,仿佛在宣示着昨夜“胜利”的主权。
我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行至堂中,依照宫中礼仪,向端坐主位的盛望舒深深一福,声音清越而平稳:“妾身景氏,给王妃娘娘请安。”
盛望舒今日穿着一袭湖蓝色宫装,更衬得她气质温婉沉静。她唇角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平和地落在我身上,虚抬了抬手:“景妹妹请起。昨日仓促,未曾细谈,妹妹气度沉静,不愧是名门之后。”
她语气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今日正好,你与舜华和府中诸位姐妹都见一见,日后同在府中,当以和睦为要。”
她的目光转向堂下,几位早已候着的侍妾连忙起身,垂首而立。
盛望舒纤指微抬,先指向一位身着浅碧色罗裙的女子:“这位是苏兰殊,来自江南,诗书琴画俱佳,是位才女。”
我顺势望去,那女子气质清冷如空谷幽兰,眉眼间似有江南烟雨笼罩,疏离而洁净。她向我屈膝行礼,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至极,声音也如泉水击玉,清泠动听:“兰殊问景侧妃安。侧妃气质高华,令人见之忘俗。”
我微微颔首还礼,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腕间一枚品相极佳的羊脂玉镯,心知其家底定然丰厚,绝非寻常人家。我放缓了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和:“苏姐姐过誉了。姐姐灵秀之气,才是难得。听闻江南风光如画,想来姐姐的诗词也必带着烟水朦胧之意,日后若有闲暇,还望姐姐不吝请教。”
苏兰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我会知晓并提及她的所长,随即那讶异化为一抹浅浅的笑意,顿时让疏离感淡了些许:“侧妃谬赞,不过是些闺中戏笔,登不得大雅之堂。若侧妃不嫌,兰殊随时恭候。”
三言两语间,我便感受到苏兰殊的清高与自持,这是个有自己世界的女子,或许不易亲近,但若投契,未必不能成为这深宅中的一点慰藉。
盛望舒接着介绍一位身形略显单薄、眉宇间带着怯懦的女子:“这是楚瑛,性子最是温和。”
楚瑛慌忙行礼,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声音细若蚊蝇,几乎不敢抬头看我:“给……给景侧妃请安。”
我见她脸色苍白,不由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关切:“楚姐姐不必多礼。瞧姐姐脸色有些苍白,春日里乍暖还寒,需得多注意身子才是。”
楚瑛受宠若惊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声音依旧细小:“劳侧妃挂心……婢妾一切都好。”
看着她那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模样,我心中暗叹,这般性情,在这步步惊心的府中,恐怕生存艰难。
最后,盛望舒指向一位穿着打扮极为朴素的女子:“这是陈清萍,入府多年,一向安分守己。”
陈清萍规规矩矩地行礼,神态恭顺至极,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感:“妾身陈氏,参见景侧妃。”
我虚扶一下,语气平和:“陈姐姐快请起。姐姐入府早,阅历深厚,日后若有不懂之处,还需姐姐提点。”
陈清萍依旧低着头,语气谦卑得近乎刻板:“侧妃折煞妾身了。妾身愚钝,只知恪守本分,不敢妄言提点。侧妃但有吩咐,妾身定当尽力。”
她的恭顺像一层厚厚的茧,将自己牢牢包裹起来,让人难以触及内里。
一番见礼,寥寥数语,我已对这几位侍妾的性情有了初步的印象:苏兰殊才情清高,楚瑛怯懦胆小,陈清萍谨小慎微。她们如同这庭院中的不同色彩,而慕容舜华,则是其中最浓烈、最扎眼的一抹赤红。
果然,慕容舜华轻笑一声,打破了这看似和谐的氛围,声音带着一丝刚起床不久的慵懒,却又充满了炫耀的意味,目光灼灼地看向我:“羲和姐姐昨夜睡得可还习惯?我这人认床,初来乍到总睡不踏实,翻来覆去的,倒是扰得殿下也没歇好,后半宿陪着我说了许久北境的风光轶事,这才勉强合眼。”
她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眼角的得意却藏不住,“殿下还说,我这性子鲜活,像极了塞外的鹰,在这京中倒是少见呢。”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神色各异。苏兰殊垂眸不语,仿佛入定。楚瑛更显紧张,连呼吸都放轻了。陈清萍则愈发恭顺,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里。而盛望舒,依旧保持着端庄温婉的微笑,纤纤玉指轻轻拂过茶盏边缘,仿佛只是在听一件寻常趣事,那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
我心中冷笑,慕容舜华的招数果然直接,无非是借炫耀恩宠来打压我。我若面露愠色或接口争辩,便落了下乘。
于是,我只是抬眸,迎上她挑衅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声音平和无波:“妹妹天真烂漫,殿下怜爱,是妹妹的福气。这王府规矩多,妹妹能保持本性,倒也难得。”
我四两拨千斤,将她的炫耀归结为“天真”和“福气”,既不失风度,又暗指她不懂规矩,末了还补充道,“只是殿下操劳国事,妹妹还需体恤,让殿下安心歇息才是。”
慕容舜华没想到我会如此回应,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甘地还想说什么。盛望舒却适时开口,温声打断了这微妙的气氛:“好了,时辰不早,你们都散了吧。景妹妹和慕容妹妹初来,若有什么短缺,尽管遣人来告诉我。”
众人依言起身告退。走出正厅,我能感受到背后慕容舜华那道不甘的视线,如芒在背。但我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的两日,府中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波谲云诡。慕容舜华依旧变着法子吸引谢清裕的注意,而我则按部就班,每日准时向盛望舒请安,其余时间大多待在自己院中,或是看书,或是习字,沉静得仿佛不存在。
直到第三日傍晚,我正在窗下临帖,忽闻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是沉香略带急促的脚步声:“小姐,小姐!殿下...殿下朝我们院子这边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笔尖一顿,一滴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
终于来了吗?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迅速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发髻未乱,衣着素雅,尚可。
“知道了。”我声音平稳,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
刚站定,便听得门外内侍清晰的通传声响起:“殿下到——”
门开处,一道挺拔的身影逆着廊下的灯光走了进来。随着他步入室内,烛光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我未来的夫君——四皇子谢清裕。
他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身形挺拔,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一双凤眼深邃难测,虽带着一丝终日操劳的倦意,却难掩其天家贵胄的俊朗与周身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的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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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极好看的男子,气度非凡。我这样想着。
然而,我相当清楚自己为何在此,清楚他为何而来。
眼前这个人,是未来的君主,是能决定景家生死、赋予我权力,或是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存在。那些小儿女的情愫,在这深府高墙之内,是最无用甚至最危险的东西。
我要的,是立足,是权力,是家族的生机。
今夜,不过是这条路上必经的一步,一场必须谨慎应对的考验。
我垂首,依礼跪下,声音恭敬而不卑怯:“妾身恭迎殿下,殿下万福。”
他伸手虚扶了我一把,指尖温热,一触即离:“起来吧。在自己院里,不必如此多礼。”他的声音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似乎想营造些随意的氛围,走到榻边坐下,目光随意地扫过室内简单的陈设,“这两日朝中事务繁杂,未能早来看你。一切可还习惯?”
我起身,垂手而立,答道:“回殿下,一切都好。王妃娘娘关照周到,妾身并无不便之处。”回答中规中矩,既不诉苦,也不献媚。
谢清裕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话题却转向了别处:“景家近日可好?你父亲的身体,似比往年康健些了?”
我心中警铃微作。他为何突然问起景家?景家如今的窘境,他不可能不知。
我斟酌着用词,声音依旧平稳,将姿态放得很低:“劳殿下挂心。家父年事已高,身体只是勉力维持。家中一切仰赖陛下和殿下恩泽,不敢有失。”
他凝视我片刻,忽然话锋一转,问道:“这两日相处下来觉得,舜华性情如何?”
这个问题更是刁钻。
说好,显得虚伪;说不好,则有妒忌挑拨之嫌。
我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温顺,语气坦诚:“慕容妹妹性情率真明朗,如旭日朝阳,妾身欣赏还来不及。只是初入府邸,规矩尚需时日熟悉,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殿下的贤内助。”
谢清裕闻言,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淡淡道:“舜华在北境长大,性子是张扬明艳了些,不拘小节,心思却不坏,只是自幼在家中被骄纵惯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望舒身子有时欠安,府中内务繁杂,日后你需与舜华多帮衬着她些,和睦最是要紧。”
“和睦”这两个字,自我进入王府以来,已不知听过多少次了。谢清裕的这一席话,是安抚还是警告?抑或是对我的一种期望?
明明是商量的语气,分明让我听出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我再次垂首,语气坚定而恭顺:“殿下教诲,妾身谨记。定当恪守本分,尽心协助娘娘打理内务,为殿下分忧,绝不敢有负殿下期望。”
谢清裕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片刻,我沉稳的眼神和得体的回答,似乎让他放松了些许。
他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让他整张脸的线条都柔和了许多:“羲和如此懂事,孤便放心了。”
他抬手,轻轻拂过我散落鬓边的一缕发丝,指尖的温度若有似无地掠过我的耳畔,带来一丝微痒,动作算不上亲密,却带着一种明确的安抚意味,“夜色已深,安歇罢。”
依言起身,为他宽衣解带,动作尽量自然。我能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除了惯有的审视外,似乎也添了几分满意。
红烛熄灭,锦帐悄然落下。
黑暗中,我依偎在他身侧,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心中却没有半分新婚该有的羞涩与慌乱。
我的内心异常清醒。
身侧这位枕边人确实英俊,亦有帝王之姿,但我也很清楚,自己要的从来不是这片刻的温存,而是某些更坚实、更能掌控命运的东西。
4. 争锋
入府第三日,黄昏。
沉香为我斟上一杯新沏的西湖龙井,茶烟袅袅,却化不开她眉间那点不忿。
“小姐听说了么?”她声音压得低低的,“殿下今日人都快到苏侍妾院里了,硬是被慕容侧妃半道请了过去用晚膳。说是带了什么稀奇的北境奇石,定要殿下即刻去赏鉴。”
我目光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上,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正在被墨蓝吞噬。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语气平淡无波:“无妨,苏兰殊性子淡泊,未必会争。慕容舜华的手段直接得近乎莽撞,却也有效。”
第四日,消息再度传来,这次轮到了本就怯懦的楚瑛。慕容舜华借口带来的陪嫁马儿性子烈,需殿下亲去指点方能驯服,又将谢清裕从楚瑛院前截走。
听着沉香的禀报,我不由搁下手中的书卷。
一次是新鲜,两次便是刻意了。
慕容舜华这般做派,谢清裕竟也一次次纵容?是真欣赏她这般不加掩饰的鲜活?还是他这位深谙权衡之术的皇子,有意借此敲打府中其他人,或者,甚至是在试探正妃盛望舒的底线?
第五日,府中上下几乎认定,殿下必会再度踏足慕容舜华院中。连慕容舜华本人,也一早便盛装打扮,珊瑚色的衣裙明媚夺目,眉梢眼角皆是志在必得的飞扬神采=。
我所居的院落,烛火通明,却比往日更显冷清,沉香面露焦虑,在一旁欲言又止。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
若再不行动,任由慕容舜华专宠之势成型,我“景侧妃”的名头,便会迅速沦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家族沉甸甸的期望,我自身那点微末的前程,都可能在这无声的消磨中化为泡影。
“沉香,”我唤她近前,低声吩咐了几句。沉香初时眼中满是不解,待领悟过来,瞬间转为钦佩,悄然退下安排。
夜色渐浓,弦月如钩。
不久,院外隐约传来脚步声与灯笼的光影。果然,四皇子谢清裕朝着慕容舜华院子的方向而行。就在他的仪仗行至我居所附近时,一阵清越的琴音,恰如其分地流淌而出。
琴音不高,却因这夜的寂静而格外清晰。曲调是《平沙落雁》,意境高远开阔,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思,并非哀怨,更像是一种克制的、对远方或过往的怅惘,与府中常见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
我能想象谢清裕的脚步必然一顿。
果然,听得他身旁的内侍道:“殿下,是景侧妃院中传来的琴声。”
短暂的沉默后,是谢清裕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去景侧妃处看看。”
院内,我一身素雅衣裙,未施浓妆,正专注于案上那架古琴。当通传声响起时,我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意外,随即从容起身相迎,恭谨行礼:“妾身不知殿下驾临,未能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谢清裕虚扶一把,目光却越过我,落在了那架古琴上:“无妨,是孤一时兴起过来走走。这琴音...是《平沙落雁》?”他眼中带着探究,“羲和竟会弹奏此曲?”
我垂眸,语气谦逊:“妾身闲来无事,不过借此消磨时光罢了,技艺粗浅,让殿下见笑了。只是偶读诗书,感怀先贤寄情山水之心境,聊以自娱。”
他走近几步,打量着我素净的装扮和沉静的神情,语气也带了几分欣赏:“此曲孤高,不似闺阁常习。你倒与旁人不同,不争不抢,却自有天地。”
我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柔和却清晰:“妾身愚钝,只知安守本分。殿下谬赞了。”
心中却知,他必已看穿我这“不争之争”的用意。
谢清裕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他看了我片刻,忽然低笑出声,笑声不同于往常那种疏离的温和,反而带了几分真实的玩味。
他踱步至窗边,负手而立,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孤原以为,你与兰殊、楚瑛一般,是不会争、不敢争的性子。”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我,“看来,是孤看走了眼。你今日这琴,弹得恰到好处。这份心思,倒是比直来直往更高明些。”
我的心微微一凛,知他已然洞悉。但事已至此,退缩便是前功尽弃。
我不慌不忙,再次深深一福:“殿下明察秋毫。妾身只是……不愿坐等花期过,空负韶光。若此举有失分寸,惹殿下不悦,请殿下责罚。”
“责罚?”他走近我,指尖微凉,轻轻抚上我的面颊,带来一阵战栗。
他的语气意味悠长,“不,孤倒是觉得有趣。在这府里,太过张扬易折,太过怯懦易欺。如你这般,懂得审时度势,知道何时该静默,何时该出声,很好。”
指尖滑至我的下颌,微微抬起,迫使我直视他深邃的眼眸,“只是...孤希望你这份心思,多用在该用之处。”
我清晰地感受到他话语中的警告与期望,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眼神温顺而坚定:“妾身谨记殿下教诲。必当竭尽全力,为殿下分忧,安守本分。”
这一夜,谢清裕留宿在我的居所。
临睡前,他似无意间提起:“望舒前两日还同孤说,你性子沉静,怕是会受了委屈。如今看来,她倒是多虑了。”他侧身,在黑暗中看着我,声音低沉,“羲和,你比孤想象中,更有意思。”
他话语落下,便阖眼睡去。我却久久未能成眠。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纱窗映在我毫无睡意的眼眸中。我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步险棋,进一步或许是青云梯,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从今夜起,这深府之中的棋局,才真正将我纳入了棋手之列。慕容舜华那边,此刻想必已是怒火中烧,明日,又将是一场风波。
次日请安,我到得不早不晚,慕容舜华却罕见地迟了些许。
她踏入正厅时,一身火红的衣裙依旧耀眼,目光在我身上狠狠剐过,虽极力维持着高傲的姿态,但那眼底翻涌的不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却逃不过我的眼睛。
盛望舒依旧端庄温和,只是在我请安时,多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带着几分了然的探究,却并无责备之意,反而似有若无地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
她温声道:“景妹妹气色甚佳,看来昨夜歇息得不错。”
我恭谨应答,心中明了,这府中之事,鲜少有能瞒过这位正妃的。我的“争”,或许正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是她乐见其成的平衡之术?
请安在一种微妙的暗涌中结束。我带着沉香,沿着曲折的游廊往自己的院子走。清晨的阳光透过廊柱,投下斑驳的光影。刚转过一个弯,一个明艳的身影便倏然挡在了前方。
慕容舜华屏退了左右侍女,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双臂环抱,下颌扬得高高的。那双平日流转着张扬笑意的眸子,此刻却无比冷冽,目光直接地钉在我身上,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瞬间降了几度。
“景羲和。”
她直呼我的名字,省去了所有虚伪的客套,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尖锐敌意。
我停下脚步,神色平静无波,微微颔首:“慕容妹妹有事?”
语气淡然,仿佛只是在应对一个寻常的问候。
慕容舜华向前逼近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她的目光灼灼,几乎要看到我心底去:“我这个人不喜欢绕弯子,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北境,还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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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府邸,只要是我慕容舜华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天经地义的骄傲,“我喜欢殿下,从他随陛下北巡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就知道自己将来一定要嫁给他。现在,我如愿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这样直白的宣告,与其说是挑衅,不如更像是一种基于强大家世支撑下的、近乎孩童般的占有欲宣言。
甚至在这一刻,我心底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羡慕她可以如此理所当然地宣称“喜欢”,羡慕她背后有慕容家那棵参天大树,让她有底气如此肆无忌惮。
可我也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在这深府之中,单纯的“喜欢”是最奢侈也最无用的东西。
真是...天真得令人感慨。
见我不语,慕容舜华以为我被她的气势震慑,语气更添了几分犀利:“我希望殿下眼里只能看到我,心里只能喜欢我。景羲和,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安分守着你景家侧妃的名头,或许还能得个安稳。若想耍什么心思,跟我争...”
“慕容妹妹,”我终于抬眸,迎上她逼视的目光,打断了她的话,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说完了吗?”
我的从容让她微微一怔,慕容舜华显然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
我不等她开口,语气平和却不失力量,继续说道:“妹妹的性情,果然如传闻般率真可爱。这份对殿下的心意,也着实令人动容。”话锋随即轻轻一转,“只是妹妹要明白,这府邸并非北境慕容将军府,殿下更不是什么可以独占的猎物。他是未来的君,我们是臣妾。君恩如雨露,泽被四方,岂是一人所能独占?”
我看着她微微变化的脸色,气势丝毫不弱,目光清亮:“妹妹有慕容将军为依仗,自然可以畅所欲言,无所顾忌。但我想提醒妹妹一句,在这深宅之内,有时候,过刚易折。殿下欣赏妹妹的鲜活不假,但殿下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只会争宠的侧妃。”
慕容舜华脸色微变,似被我的话刺中,声音拔高了些:“你这是在教训我?”
“不敢。”我微微一笑,姿态优雅地侧身,让开道路,“不过是同为府中姐妹,几句肺腑之言。妹妹若觉得逆耳,便当姐姐没说。至于争与不争...”
我目光平静地看向游廊尽头那方被切割的天空,“妹妹,路还长着。与其在此警告我,不如想想,如何让殿下对妹妹的欣赏,能够长久一些。毕竟再美的花儿,若只知争抢,忘了本分与分寸,也总有凋零的一天。”
说完,我不再看她瞬间变得难看至极的脸色,带着微微屏息的沉香,从容不迫地从她身边走过,衣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游廊里格外清晰。
即使走出很远,我仍能感受到背后那道如影随形的、带着不甘和怒意的视线,几乎要将我的背影灼穿。
“小姐,”沉香直到走回院中,才敢低声开口,带着后怕与一丝钦佩,“刚才慕容侧妃那眼神,像是要吃了咱们似的。”
我叹了口气,淡淡道:“吃了便吃了罢。明着把话说开,总比暗地里不知何时会捅来的刀子要好些。”
我抬头,望向王府高耸的院墙,天空被切割成规整的四方。谁又能真正在这四方高墙内,拥有一片完整的天空呢?
所谓的独占,不过是痴人说梦,是最虚幻的泡影。
我要的,从来不是这虚幻的情爱,而是能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能让我和家族活下去的力量。
而今日,与慕容舜华这狭路相逢的交锋,不过是这场漫长博弈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罢了。
5. 喜讯
慕容舜华似是听进去了我那日游廊中的话,府中难得维持了半月微妙的平静。
谢清裕的踪迹均匀地散布在各院,并未专宠于谁,但明眼人都知道,他留宿最多的地方,仍是正妃盛望舒的正院。
这倒是并未出乎我的意料,早在入府前,关于裕王和裕王妃伉俪情深的佳话,我便已从母亲那里听了满耳。
檀香袅袅,今日正厅内气氛却与往日不同,一种隐藏在宁静下的紧绷,无声地弥漫开来。
盛望舒端坐主位,笑容温婉依旧,却被我敏锐地捕捉到,她那平和的目光下,藏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凝重,甚至...一丝极淡的忧虑。
是因为今日要宣布的事么?
什么事,能让这位如此得宠的正妃,露出这般神色?
待众人到齐,行礼如仪后,盛望舒并未即刻让大家散去。她的目光越过我与慕容舜华,落在了末座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单薄身影上。
“今日召集妹妹们,是有一桩喜事要宣布。楚瑛,你自己来说罢。”
楚瑛浑身剧颤,怯生生地抬头,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惶恐就那样来回地在她面上交织。
她站起身,手指绞紧帕子,声音细若游丝:“婢妾...婢妾蒙殿下恩泽,近日身子不适,请府医诊脉,说是...说是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满堂死寂。
道贺声零星响起。先是陈清萍淡淡说了几句恭喜的场面话,又听得苏兰殊轻声道了句“恭喜”,似是真心实意,神色淡然。我也立刻收敛心神,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
“恭喜楚姐姐,这是天大的喜事,定要好好保重身子。”
慕容舜华的反应则直接得多。她先是愕然,漂亮的眼眸中迅速积聚起不甘,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冷哼一声便别过头去,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而我大部分的注意力,都牢牢锁在盛望舒身上。
盛望舒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正妃应有的欣慰笑容,安排着一切,周到而细致。
但我看得真切,就在她垂眸端茶的瞬间,那抹复杂的、带着深重忧虑与怜悯的神色,再次飞快掠过她的眼底。
不是纯粹的神伤或羡慕,更像是一种深切的忧虑,甚至莫名令我读出了几分怜悯的意味。
入府半月余,我只觉得盛望舒贤德大度,却也明白,又有哪个深爱夫君的女子,能平和地面对妾室有喜一事呢?
忽而想起出嫁前夜,母亲来到我闺房中的那些叮咛。
那晚,红烛摇曳,映照着母亲忧心忡忡却强自镇定的面容。她摒退了左右,拉着我的手在榻边坐下,指尖冰凉。
“羲和,”母亲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明日你便要进那裕王府了。有句话,娘必须跟你说透。”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娘听说,裕王与裕王妃的感情是极好的。”
我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轻声道:“女儿也略有耳闻。”
何止是耳闻,几乎是京中公开的秘密了。
母亲见我神色平静,才继续道,语气愈发恳切:“殿下敬重她,爱护她,这是好事。但你要记住,无论他们感情是好是坏,你都不要痴心妄想,不要去奢求那份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
我抬起眼,迎上母亲担忧的目光,声音虽轻,却清晰:“娘,我明白的。景家送我进去,为的是什么,女儿心里清楚。”
母亲听我这样说,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她叹了口气,我恍惚间觉得,那叹息里带着她作为正室多年来看透世事的苍凉。
“你能明白就好。天家贵胄,高门大户里的夫妻情分,底下缠着多少利益纠葛,盘根错节,远比情爱本身更牢固。即便...即便真有哪一日,那份情淡了,盛家与殿下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还在。盛氏的正妃之位,靠的从来不只是殿下的心意,更是她背后整个盛家的分量。”
“所以,”母亲用力握紧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肤,语气异常严厉,“切莫天真!不要看到王爷与王妃表面恩爱就觉得你也有机可乘,也不要以为若有机会便能取而代之。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必将惹火上身。”
我感受着母亲手心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反手轻轻握住她,试图给她一点安慰,低声回应着,更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娘,您放心。女儿不会天真,更不会去争那镜花水月。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该站在什么位置。”
母亲的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哽咽:“你明白就好!你父亲送你进王府,只盼你能谨慎安好,只需记住‘本分’二字!守住侧妃的本分,恭敬,顺从。不求出挑,但求无过。活得谨慎,活得清醒,比什么都强。”
“女儿谨记娘的教诲。”我垂下眼帘,将母亲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刻在心里。
思绪回转,此时此刻,看着盛望舒面对楚瑛有孕消息时那完美笑容下难以掩藏的凝重,我心中凛然。
或许不止源于情爱,更是因为嫡子未出,庶子先来。
虽对盛望舒的反应有些疑惑,这样想着,倒也觉得足以自圆其说,便不曾深想下去。
盛望舒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众人,终是落在了我身上。
“楚妹妹有喜,是府中大喜。按礼,各位姐妹也当有所表示,聊表庆贺之意。景妹妹,你意下如何?”
我心下了然。慕容舜华是指望不上了,这表率的担子便交到了我这侧妃的手上。
正厅内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此刻都聚焦在了我身上,等待着我的回应。
送什么?
楚瑛有孕,是福是祸尚未可知,这礼送出去,沾了手,便可能再也甩不脱。
玉石珠宝是最稳妥的常例,不出错,却也显不出任何心意。药材补品更是不可,任何入口之物,哪怕出自太医院,一旦经我之手送出,将来若有半分差池,我便是有口难辩。
“不求出挑,但求无过”,这“过”,首先就是不能授人以柄,尤其是这等关乎皇嗣的天大干系!
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扫过楚瑛,她依旧怯怯地站在那里,双手下意识地护着小腹,脸上交织的喜悦与惶恐是那么真实而脆弱。
我忽而明白过来,楚瑛需要的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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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不是多么贵重的礼物,而是一份实实在在的、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心的保障。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云锦质地柔软舒适,用于孕妇裁制贴身衣物最是合适,寓意锦绣前程、平安顺遂,吉祥又不扎眼,再配上一套品相上好的安神玉器摆设。玉能养人,安神定惊,放在房中,取个“佑护平安”的意头也好。
这两样东西,不入口,不近身,只是寻常物件,却切合孕妇所需,显得用心体贴。盛望舒是聪明人,想必应该能明白我这份谨慎背后的用意。
心念电转间,这些思量已如潮水般涌过。
我抬起眼,迎上盛望舒等待的目光,微微垂首,语气恭谨而稳妥地开口:“娘娘思虑周全。妾身以为,楚姐姐如今最需静养,不若送些柔软舒适的云锦,用以裁制贴身衣物,既实用,也寓意吉祥平安。再添一套品相上好的安神定惊的玉器摆设,置于房中,望能佑姐姐心安胎稳。”
说完,我静静等待她的反应。
盛望舒眼中闪过一丝认可:“妹妹有心了,如此安排甚好。”
我暗松一口气,依言退回原位,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难以真正平静。
盛望舒接着问:“那慕容妹妹呢?”
慕容舜华终于按捺不住,带着几分不耐烦开口,声音清脆却刺耳:“既然是喜事,娘娘安排便是。只是这孕期漫长,楚妹妹身子又弱,日后怕是要辛苦娘娘操心了。”
盛望舒神色不变,依旧是那副温婉主母的模样:“慕容妹妹提醒的是。楚妹妹有孕,是府中头等大事,本宫自会安排妥当的人手悉心照料,一应用度皆按最高份例,断不会让楚妹妹和她腹中的小皇孙受半点委屈。”
楚瑛闻言,更是惶恐地低下头,连声道:“婢妾不敢劳烦娘娘,一切但凭王妃娘娘做主。”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暗叹。
这府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的肚子?慕容舜华的妒忌显而易见,那其他人呢?苏兰殊的超然是真的吗?陈清萍的恭顺背后又藏着什么?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潜伏在阴影里的心思...
盛望舒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不再多言,只温和地让大家散了。我随着人流走出正厅,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回到自己的院落,沉香替我卸下钗环,忍不住低声道:“小姐,楚夫人有孕,这可是大事。咱们送的礼,会不会太轻了些?奴婢看慕容侧妃那边,怕是会送些更贵重的东西。”
我摇摇头,看着镜中自己平静的面容:“礼不在轻重,在于合适。慕容舜华若要炫耀,由得她去。我们只需不出错,不惹眼。”
夜色渐深,谢清裕依旧去了盛望舒院里,我让沉香点起了安神香,却毫无睡意。楚瑛那张交织着喜悦与恐惧的脸,和盛望舒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凝重,反复在我脑海中浮现。
楚瑛有孕,像一块巨石投入这看似平静的王府深潭,激起的波澜正在缓缓扩散。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改变,隐隐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稍有不慎便会被卷入其中,万劫不复。
6. 寻常
自楚瑛有孕的消息放出后,府中表面依旧按部就班,晨昏定省,但空气里总似绷着一根无形的弦,牵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请安时,慕容舜华虽因前次交锋暂敛锋芒,安分了些,但那娇艳面容上的不甘却如暗火般灼灼,扫向楚瑛时常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
盛望舒依旧端庄持重,处理事务井井有条,只是偶尔凝神时,那份若有似无的忧虑仿佛更深了一层。连带着底下伺候的丫鬟仆役,行走步履都放轻了许多,言语间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便触动了哪处敏感的神经。
转眼间已入秋,凉意渐浓。
在这片微妙的、压抑的暗涌中,我越发觉得房中气闷,那四方的院落如同精致的牢笼,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束缚。
一日午后,难得天色澄澈,我刚临摹完一页字帖,墨迹未干,心中却无半分静气。索性搁下笔,只带了沉香一人,信步朝后花园走去,渴望借那一片相对开阔的天地,暂且透一口气。
园中倒是难得的静谧。秋意已深,草木大多染上衰色,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反而别有一种疏朗开阔的意境。几丛晚菊却开得正盛,金灿灿地簇拥在假山石畔,傲然挺立,为这萧索秋景添上一抹亮色。一池秋水显得格外清澈,倒映着高远的天光云影,几尾肥硕的锦鲤悠然摆尾,红白相间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烁,荡开一圈圈懒洋洋的涟漪。
我沿着蜿蜒的卵石小径缓缓而行,刻意放慢脚步,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冽和泥土气息的空气,试图将连日来盘踞心头的思虑都暂且搁下,哪怕只是片刻。
正望着池水中自在的游鱼出神,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翻书页声,随着微风飘入耳中。那声音极其克制,仿佛怕惊扰了这园中的宁静。
我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太湖石旁的石凳上,坐着一袭浅碧色衣裙的身影,正微微垂首,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是苏兰殊。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跳跃摇曳的光斑,衬得她侧影愈发清瘦单薄,气质空灵,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意味,与这府中的富贵繁华格格不入。
我示意沉香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则放轻脚步,缓缓走近,鞋底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许是察觉到人影靠近,苏兰殊抬起头来,见是我,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但旋即恢复常态,从容起身,屈膝行礼,动作如行云流水,不带一丝谄媚或滞涩。
“景侧妃安好。”她的声音一如往常,清泠悦耳,像玉石相叩。
我微笑着还礼,语气温和:“苏姐姐不必多礼。是我打扰姐姐清读了。”
我的目光顺势落在她合拢握在手中的书册上,那封皮是深蓝色的,略显古旧,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时常被翻阅。
“姐姐好雅兴,这般天高云淡的秋光,正宜静坐读书。”
苏兰殊将书卷轻轻往袖中拢了拢,神色依旧是惯有的疏离,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是些闲书,聊以遣日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侧妃也是来园中散步赏秋?”
“是啊,”我轻叹一声,带着几分真实的倦意,“屋里待得久了,难免觉得气息沉滞,出来透透气,也让眼睛松快松快。”
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扫过那书册的封面,凭着昔日家中藏书楼里模糊的记忆,依稀辨出几个熟悉的字体轮廓,不由心中一动,试探着轻声问道,“看这装帧...姐姐手中所持,莫非是《花间集》?”
苏兰殊眼中讶色更浓,她低头仔细看了看手中的书,再抬眼望向我时,那抹惯常的疏离感竟淡去了几分,唇角微微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带着一种遇到同道中人的浅浅欣喜。
“侧妃真是好眼力。正是《花间集》,虽是前人词作,词句多秾丽婉约,常被诟病格局不大,但其中对儿女情致、四时风物的描绘,倒也细腻真切,耐人寻味。”
我见她神情松动,心下一喜,便顺势在另一张冰凉的石凳上坐下,语气也自然而然地轻松了些许,“《花间》词风秾艳,确与《诗经》之质朴、《楚辞》之瑰奇不同,但其描摹情感之幽微,刻画景物之精工,别有一番动人心处。尤其是韦端己那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寥寥数字,便将江南水乡的柔美闲适勾勒得令人心驰神往。每每读来,总恨不能亲身置于那烟雨画舫之中。”
此言一出,苏兰殊看向我的目光彻底不同了。
她清冷的眉眼似乎被这共同的兴趣暖化,柔和了下来,语气也添了几分真诚的感慨:“真没想到侧妃于诗词一道竟有如此见地。兰殊还以为......”
她说到这里,适时住口,略显歉意地微微一笑,那未尽之语,彼此已是心照不宣——她以为,像我这般出身于日渐倾颓的勋贵之家、又被送入王府谋求生路的女子,眼中早已只剩下权势争斗和生存算计,哪还有闲情逸致去品味这些风花雪月的文字。
我自是了然她未言之意,唇边不由泛起一丝苦涩而自嘲的弧度,坦然道:“姐姐是想说,以为我这般境遇,眼中只该有权势利弊,早已失了品读诗词的心境吧?”
我轻轻摇头,目光投向池中悠然自得的锦鲤,思绪有些飘远,“不瞒姐姐,祖父在时,对族中子弟教养极严,无论男女,皆是自幼开蒙读书的。祖父常训诫,明理方能立世,知书方能达礼。只是后来家族式微,诸事繁杂,这般闲情,便也渐渐荒疏了。实在比不得姐姐家学渊源,听闻姐姐自幼便得江南名士指点,琴棋书画俱精,才是真正令人羡慕。”
提及故乡与自幼所习,苏兰殊身上那股若有若无、拒人千里的清冷气息融化了少许,她在我也身旁的石凳上重新坐下,话也渐渐比平日多了起来。
她谈到江南春日烟雨的空蒙,谈到夏日泛舟采莲,莲叶何田田,甚至说起幼时跟随老师学琴的趣事。
她的声音始终轻柔,像江南绵绵的雨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往昔时光的怀念,一点点地、温柔地拂去我因连日争斗算计而积攒在心上的尘埃。
听着她娓娓道来,我仿佛也透过她的描述,看到了那片不同于京城恢弘庄重、更显灵秀湿润的天地,心中那份被家族责任和生存压力压抑已久的、对诗书闲适世界的本能向往,竟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呼吸了片刻自由的空气。
在这戒备森严、步步惊心的深宅高墙之内,能得如此片刻脱离身份地位的、纯粹的精神交流,竟成了意想不到的奢侈。
“家父虽是商贾出身,却极敬重读书人。”苏兰殊微微笑道,笑容里带着一份坦然,“他曾说,女子亦当有见识、有胸襟,方能不全然依附于人,立于世间。故而为我延请名师,并未拘着我只学女红中馈这些后宅之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善意的、不易察觉的探究,“倒是妹妹的家族...想必对妹妹的期望,更为沉重吧?”
“期望?”我收回望向池鱼的目光,唇边那抹苦涩的弧度加深了些,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不过是希望我能用这青春年华,为家族求得一丝微不足道的喘息之机罢了。”
或许是这园中秋色太宁谧,太让人放松;或许是苏兰殊身上那股超然物外、不争不抢的气质让我感到奇异的安心;我竟鬼使神差地,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了些许深藏心底的真实情绪,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每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算计着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何来姐姐这般随性读书、怡情养性的惬意从容。”
苏兰殊沉默了片刻,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
半晌,她才轻声道:“古人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虽是难以企及的奢望,但我想,心中若能始终存着一份山水之志、诗书之趣,总好过身心全然被俗世纷扰侵吞殆尽。”
说着,她将手中那本略显古旧的《花间集》轻轻递向我,目光恳切而真诚,“今日与妹妹相谈甚欢,我便托大,应了妹妹这一声姐姐。羲和妹妹若是不嫌弃,这本集子可先拿去一观。词虽小道,不及经世之学,然偶尔沉浸其中,神游物外,或可暂忘眼前烦忧,得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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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
我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本尚带着她指尖温度的书卷,指尖触及微凉的封皮,心中却涌起一股久违的触动。
这份馈赠不掺杂任何利益权衡,纯粹是两个孤独灵魂在深墙之内偶然碰撞出的、片刻的相知与相惜。
“多谢姐姐,”我抬起眼,迎上她清明澄澈的目光,真诚地道谢,心中满是感激,“姐姐厚意,妹妹感怀于心。那妹妹便却之不恭了。”
我顿了顿,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轻声道,“日后若得闲,兰殊姐姐若不嫌我愚钝叨扰,可否允我常来这园中坐坐?听听姐姐说说江南风物,聊聊诗词曲赋,也好让我这困于方寸之地、目光日渐狭隘之人,能开阔些眼界,沾些姐姐的灵秀之气。”
苏兰殊闻言,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冰层乍破,春水初融,瞬间冲淡了她眉宇间常年笼罩的清冷之气,变得温暖而真切,竟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诚意,“能与羲和妹妹这般灵心慧质、通透豁达之人谈诗论画,品茗清谈,是兰殊的荣幸,求之不得。”
温暖明亮的秋阳融融地洒在我们身上,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池水微澜,清澈的水面映出两个渐渐靠近的身影,模糊而宁静。
远处,王府楼阁精巧的飞檐在高耸的院墙内划出一方规整而有限的天空,但在此刻,这一方普通的石凳,一池寂寥的秋水,一卷薄薄的词集,却仿佛构筑起一个无形的、短暂的结界,奇妙地隔绝了墙外所有的纷扰与算计。
这里,无关位分高低,无关家族兴衰,只是两个年轻的、渴望精神共鸣的灵魂,在这深邃似海的宅门之内,偶然寻到的一处可以暂且栖息、汲取些许暖意的精神角落。
自那日后,每个得以从琐碎事务和人际周旋中暂时脱身的午后,若能侥幸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便会怀着一份隐秘的期待,步入这日渐萧瑟却于我而言别有洞天的后花园。
池水随着秋深愈发清冽,倒映着天光云影的变幻;园中花草渐次凋零,唯剩松柏常青,另有一番沉静气度。
两张石凳,成了我在这冰冷院墙内几乎是从命运指缝中偷来的、弥足珍贵的暖色。
苏兰殊的声音总是那样轻柔平和,她会为我细细描述更多江南的琐碎风情,从街头小吃的味道到节庆时的民俗盛况;会耐心教我辨识不同词牌的格律与风格特色;兴致来时,甚至会携来那张古琴,信手抚弄一曲。
在日复一日的交谈与共处中,我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苏兰殊身上那份淡泊与宁静,绝非伪装,也非楚瑛那般因畏惧而生的退缩,而是一种根植于丰沛精神世界和独立人格的、真正的超脱与清醒。
她像一株悄然生长在深谷中的幽兰,并非不知外间风雨险恶,只是清醒地选择了将生命的根系深扎于自己独有的土壤,静默地汲取内心的养分,安然绽放属于自己的幽微清香。
我贪恋这份难得的宁静与纯粹,视若珍宝,却又无比清醒地知道,这不过是漫长权力斗争风暴来临前,短暂而脆弱的间隙。
府中的时光依旧在暗流汹涌的明争暗斗中悄然流逝,未来的道路依旧布满荆棘,吉凶难测。
只是此时此刻,我尚且身处这片偷来的宁静之中,只觉得午后的阳光格外温暖,耳畔的话语是那般投机悦耳,仿佛时光也愿意在此刻为我们驻足,显露出片刻静好的模样。
许多年后,当我终于站在那无人之巅的权力顶峰,惯看了生死别离,历尽了背叛与利用,在无数个锦帐绣被却孤寂彻骨难眠的深夜里,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不敢触碰的酸楚,回想起这些深秋午后。
那时的天光如何透过枝叶斑驳洒落,那时的云影如何在池中静静徘徊,那时苏兰殊轻柔的语调如何抚平焦虑,还有那时偶尔卸下心防的、短暂松弛欢颜的自己......
这一切,都早已沉淀为记忆深处最纯净、最温暖,却也因对比而显得最遥远、最奢侈、最不敢轻易回顾的桃花源。
当时只道是寻常。
7. 试探
楚瑛的产期一日日近了,府中的气氛也愈发微妙,表面却依旧平静如前。
慕容舜华仍然执着于争宠,像一团火,日日围绕着谢清裕燃烧,虽不给楚瑛什么好脸色,言语间偶有酸意,却也全然没有流露出要害她腹中孩子的迹象。
我常常觉得,慕容舜华这样的人,是不屑用这等阴私手段的。
兰殊一如既往地不争不抢,在自己的院落里读书作画,仿佛外界纷扰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纱。陈清萍则继续当她安分守己的隐形人,沉默得几乎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唯有盛望舒,这位年轻的王府主母,如同定海神针般,操持着上下一切,将楚瑛的待产事宜安排得滴水不漏,从饮食起居到医婆稳婆,无不显示出正妃的贤德与周全。
我作为侧妃从旁协助,接触越多,心下对她的敬佩便添一分,却也隐隐觉出一丝异样——她似乎太过平静,太过周到了,周到得更像在准备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仪式。
这日午后,秋光正好,我却有些心神不宁,窗外落叶翩跹,总让我无端想起“凋零”二字。
我铺开宣纸,研墨临帖,试图借笔墨定一定连日来有些纷乱的心神。笔尖刚触到纸面,正院却来了人,传话说娘娘请我过去,协助核对楚瑛孕期最后阶段的用度清单。
我放下笔,理了理略显素雅的衣裙,带着沉香,随那传话的侍女去了正院。
踏入书房时,一股清雅的、带着安神作用的熏香气混合着书卷特有的墨香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我心头的浮躁。
盛望舒端坐于宽大的书案后,案上堆着几册厚厚的账本,映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她见我进来,抬起眼,唇角含着一抹惯常的温和笑意,示意我在她下首的绣墩上坐下。
她今日穿了一件水蓝色的常服,未施粉黛,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想来是府务冗杂所致。
“有劳羲和妹妹跑这一趟,”盛望舒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像是强打起精神,“楚妹妹临盆在即,各项用度需得再细细过一遍,方能安心。”
“娘娘言重了,此为妾身分内之事。”我依言坐下,接过她亲手推来的账册,低头细看。
账目条分缕析,笔墨清晰。从人参、阿胶等滋补药材的产地、成色、用量,到初生婴孩所需的柔软棉布、精致襁褓,从请来的两位经验丰富稳婆的赏银规格,到楚瑛产后调养所需的膳食、药膳方子,甚至包括了乳母的挑选标准和月例...无一不周全,无一不精细。
我心下不由再次暗叹,盛望舒料理庶务之严谨妥帖,心思之缜密,确非寻常人可比。
我们一页页核对,室内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轻响和偶尔就某项开支的低语。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在她恬静却难掩倦色的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
盛望舒偶尔会极轻地蹙一下眉,或用指尖按揉几下太阳穴,但每每当我抬眼望去时,她已迅速恢复了那副从容温婉的仪态,仿佛那瞬间的脆弱只是我的错觉。
待最后一页核毕,她轻轻合上账册,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她将身子稍稍向后靠向椅背,抬眼看向我,目光依旧是那般温和似水,可那温和之下,此刻却多了一层深沉的、近乎审视的量度,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睛,看清我心底最真实的念头。
“各项用度都已齐备,只盼一切顺利。”盛望舒语气似随口闲谈,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落在我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殿下.甚是看重这第一个孩子,但愿楚瑛福泽深厚,能平安顺遂。”
我垂首,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心中却因她提及“殿下甚是看重”而微微一紧。
这句话由她这位正妃口中说出,总让人觉得别有深意。是单纯强调此胎的重要性,提醒我万万不可在此事上出差错?
还是在隐晦地暗示,这“看重”本身,对于楚瑛那样怯懦无依的女子而言,或许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乃至潜藏的危险?
天家恩宠,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
空气仿佛随之凝滞了一瞬,只有那熏香的烟雾依旧袅袅上升,盘旋在我们之间,氤氲出几分莫测的气氛。
不等我细细品味她话中深意,她话锋便悄然一转,那双沉静的眼眸直视着我,不再有丝毫迂回。
“羲和,”她第一次在私下场合如此直接地唤了我的名字,省去了“妹妹”二字,这微小的变化让接下来的话听起来更像是一场平等的交谈,或者说,是一场更直接的试探,“你素来心思缜密,看事通透。你觉得在这府中,对于一个母亲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
我的心跳倏然漏了一拍,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我知道这是试探,绝非闲话家常,可这一时之间,竟难以精准揣摩她真正的意图。
是考验我对这深宅大院生存规则的理解深度?是探究我的心性是否良善,有无容人之量?还是...在借着楚瑛即将为母这件事,隐晦地提醒我,或者警示我什么?
种种可能性在我脑中飞速闪过。
我该如何回答?
说殿下的恩宠和庇护最为紧要?虽是这高墙内不争的事实,但如此回答,未□□于表面,显得浅薄而顺应,恐怕并非她想听到的答案。
说母亲自身的位分和背后家族的支撑?固然是立足的根本,但在此刻提及,是否又会显得过于功利冷硬,不近人情?
我抬眸,再次迎上她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的深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斟酌着词句,缓声道:“回娘娘,妾身愚见,在这府邸之中,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最重要的...或许是拥有能庇护孩儿平安长大的能力。”
我顿了顿,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却仍坚持着说下去,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若无这份能力,即便是天家骨血,尊贵无比,恐怕连最基本的平安喜乐,也难企及。”
君恩似水,易涨易退,家族之势,亦可能成为拖累。唯有自身掌有实实在在的力量,方能在这风云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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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护住想护之人,无论是自己,还是孩子。
我的话说得含蓄,盛望舒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否定,没有任何波澜。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站起身,步履间竟透出一丝与她年龄和身份不符的沉重,走到窗边,望向窗外庭院里开始凋零的秋色。
秋日的阳光为她单薄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却莫名地渲染出几分孤寂与苍凉。
我忽然想起,她也才双十年华,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却已肩负起这偌大王府的内外重担...
“是啊,”她背对着我,声音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没有庇护的能力,连最基本的平安都是奢望。”
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极轻,羽毛般搔刮过我的心尖,里面浸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种深切的无奈,“有时候,即便是有了权柄,坐到了某种位置,也未必能护住想护的人。”
她的话像是在对我这番感慨,又更像是在一瞬间卸下心防,自言自语,充满了某种无法与外人言说的悲凉与无力感。
我心中猛地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掠过脑海:她所指的,或许不仅仅是楚瑛,更是她自己!
这念头随即让我感到一丝寒意。
她是堂堂正妃,出身显赫的盛家嫡女,殿下敬重倚重的贤内助,在这府中,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又有什么是她想护却护不住、必须如此身不由己、甚至流露出这般深重无奈的事情呢?
她转过身,目光已迅速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与温和,方才那瞬间的情绪流露仿佛只是阳光折射下的错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羲和,今日辛苦你了,回去好生歇息吧。”她语气温和地下了逐客令,听不出任何异常。
然而,就在我行礼准备告退之时,她又添上一句,目光深深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楚瑛生产在即,府中事多,人心易浮,妹妹也要...多多保重。”
这最后一句“多多保重”,她说得极慢,清晰无比地烙印在我的耳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意味深长。
我心头一凛,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连忙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恭敬地垂下眼帘,再次行礼,声音尽力保持平稳:“是,妾身谨记娘娘教诲。告退。娘娘操劳过度,更需珍重。”
退出那间弥漫着熏香的书房,走在长长的回廊下,秋日午后明媚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盛望舒看似寻常的试探、未尽的话语中透露出的沉重、以及最后那句如同谶语般的“保重”,都像是一块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投入我原本就难以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层层不安的涟漪。
我抬头,看向四皇子府高耸的院墙切割出的四方天空,天色湛蓝,云卷云舒,一片祥和。
可我知道,这府中的平静,只怕是再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我握了握拳,深吸一口带着秋凉的空气,步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8. 谁怜憔悴更凋零
秋意渐深,府中的花儿几乎都谢了,空气里残留的那丝甜腻的余香,也已然被日益凛冽的寒气所取代。
楚瑛的产期本该在初冬,谁承想,就在这样一个秋风萧瑟的夜里,意外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或许是她本就身子弱,孕期思虑过重的缘故,早产了。
消息传来时,我已卸了钗环,正准备歇下。沉香急匆匆进来,脸色发白,声音都带着颤:“小姐,不好了!楚夫人那边说是要生了,可情况不太好,早产了!正院那边传话,让您赶紧过去!”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匆忙披上外衣,也顾不得仔细梳妆,只让沉香简单挽了个发髻,便带着她疾步往楚瑛的院落赶去。
还未走近,便已听到隐隐传来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像钝刀子割在人的神经上,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院门口灯火通明,丫鬟仆妇们端着热水、捧着药包,脚步匆匆,脸上都带着惶惶不安的神色。
踏入院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苦涩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产房的门紧闭着,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喊和稳婆急促的指令声,却清晰地穿透门板,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外间,盛望舒端坐在正中的椅上,腰背挺得笔直,面色沉静如水。
她穿着一件素净的常服,未戴过多首饰,灯光下,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而镇定,正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进出的人。
“热水要烫的,帕子多备些!”
“参汤呢?再去催一催!”
“里面怎么样了?随时报给我!”
她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仪,勉勉强强让慌乱的下人们找到了主心骨。
但我看得真切,她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正死死地攥着帕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上前行礼,低声道:“娘娘,妾身来了。”
盛望舒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短暂地在我脸上停留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疲惫,有凝重,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微微颔首:“羲和来了就好,在一旁帮着清点一下送进来的药材参片,务必数目清楚,不能有错漏。”
“是。”我依言走到一旁,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核对起那些名贵的补药,沉香在一旁帮我记录。
然而,我的耳朵却无法屏蔽产房内的动静。
楚瑛的声音渐渐从高亢变得微弱,变成了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呻吟,每一次停顿都让人心头发紧。
更让我心底发寒的是,我敏锐地察觉到,那位被盛望舒重金请来的、据说极有经验的老太医,与里面那位领头的稳婆之间,有过几次短暂的眼神交汇。
那眼神里,没有全力以赴的专注,反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和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
他们偶尔压低了声音交谈几句,零星的词语飘进我的耳朵——
“胎位实在凶险...”
“气血两亏得厉害...怕是...”
“用力啊!再不用力就...”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如坠冰窖,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蜿蜒着缠上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甚至在空气中嗅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无望。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楚瑛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产房内只剩下稳婆越来越焦急的催促和丫鬟们压抑的啜泣。
突然,产房内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伴随着器皿落地的碎裂声。
紧接着,门被猛地从里面撞开,主事的稳婆连滚爬爬地冲了出来,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如纸,裙摆上甚至还沾着刺目的血迹。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盛望舒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娘娘!不好了!楚夫人...血崩了!根本止不住!这...这大人和孩子...怕是只能保一个了!求娘娘速速示下啊!”
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盛望舒身上。
外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侍女们压抑的抽泣声。
盛望舒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近乎残酷的清明和决绝。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却似无意地、极快地扫过我所在的方向。
那一眼,极其复杂,有无奈,有决断,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怜悯,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错觉。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甚至来不及擦汗,便凑到盛望舒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我认得他,是谢清裕身边极为亲近的心腹内侍。
盛望舒听完那几句耳语,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虽然她立刻用强大的意志力稳住了,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瞬间褪尽血色的唇瓣。
随即,她下意识挺了挺原本就挺直的脊梁,像是背负上了千斤重担,嘴唇微微翕动,冰冷的判决即将出口。
就在这一刹那,或许是被那弥漫的血腥气和楚瑛微弱的哀鸣刺激,或许是对这赤裸裸的牺牲感到巨大的恐惧和不忍,我再也无法保持理智,一股热血毫无征兆地冲上我的头顶。
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半步,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脱口而出:
“娘娘!三思啊!楚瑛姐姐她还年轻,或许...或许还有办法!”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根本不是我能置喙的事情!
我算什么东西,一个刚入府不久的侧妃,竟敢质疑王爷的命令,干涉正妃的决断?
果然,盛望舒倏地转过头来看向我。
一瞬间,她眼中不再是平时的温和,也没有了方才的沉重与复杂,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凌厉的目光,瞬间将我钉在原地。
她周身那股温婉端庄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景侧妃!”
盛望舒厉声喝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产房外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砸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殿下之令,也是你能质疑的?在这府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心思不该动,还需本王妃来教你吗?”
我被她呵斥得脸色煞白,浑身冰凉,连忙垂首跪下,连声道:“妾身失言,妾身知错,请娘娘恕罪!”
我从未见过盛望舒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也正是这瞬间爆发出的气势,让我清晰地认识到了她身为正妃的权威和底线。
盛望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依旧冰冷。
她不再看我,转而面向跪在地上的稳婆和满屋噤若寒蝉的下人,用恢复了平静却更加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那冰冷的判决:
“殿下有令,保小。”
保小。
这两个字,此刻听来,愈加冰冷、坚硬,带着盛望舒刚刚呵斥我时的余威,彻底碾碎了所有的幻想和侥幸。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楚瑛,这个怯生生的、连请安时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女子,她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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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在她刚刚为那个男人孕育了子嗣之后,就这样被轻飘飘地放弃了。
在那个冰冷的“天家利益”面前,她微小的存在,轻如草芥,贱如蝼蚁。
产房内,楚瑛似乎听到了这最终的判决,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兽濒死前哀鸣般的啜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随即再无声息。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是更大的混乱。
太医和稳婆像是得到了明确的指令,不再犹豫冲了进去,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只为了保住那个尚未足月的、尊贵的皇室血脉。
可一切都显得徒劳而仓皇。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终于传来一声微弱得如同猫叫的婴儿啼哭,紧接着是稳婆带着极度疲惫和劫后余生般惶恐的声音:“娘娘...小皇孙保住了...可是楚夫人...她,她殁了...”
门再次被推开,更浓重的血腥味汹涌而出。
我下意识地朝那敞开的门缝里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凌乱的床榻上,楚瑛像一朵被狂风骤雨摧残后骤然枯萎的花,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身下的锦被被大片大片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色浸透,那颜色红得刺眼,红得令人心胆俱裂。
一个嬷嬷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小小的、裹在襁褓里的婴儿,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只有无尽的惶恐和茫然。
我僵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耳朵里嗡嗡作响,外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幕。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刺目的暗红,盯着那条刚刚在眼前消逝的、年轻而卑微的生命。
我进入这裕王府半年有余,和楚瑛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她对我而言,甚至只是一个模糊而怯懦的影子。
但此刻,一种窒息般的、巨大的疼痛和悲凉蔓延开来,不是针对某个特定之人的悲伤,而是一种更宏大、更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血淋淋地意识到,在这里,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抹去。
只因为一句冰冷的“保小”。那个赋予她孩子生命的人,同时也是决定她死亡的人。
所谓的恩宠,所谓的位分,在更高的权力和利益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盛望舒在书房里那个看似随意的问题:“在这府中,对于一个母亲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
此刻,我有了答案——是活着。
活着,才有一切可能。
否则,连成为母亲的资格,都可能是一道催命符。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当场失态。
我转向盛望舒,她依旧坐在那里,僵硬得像一尊石雕。
我不敢抬头看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她那副完美无缺的、冷静自持的面具之下,或许也正经历着惊涛骇浪。
她执行了命令,双手沾上了无形的鲜血,她此刻,又在想些什么?
是麻木,还是因为枕边人的凉薄同样感到刺骨的寒?
楚瑛的血,以一种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洗刷掉了了我眼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天真。
我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权力,渴望地位,渴望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不再仅仅是为了家族的延续,为了不被他人欺凌,而是为了最原始、最基本的目的——活下去。
是为了有朝一日,当冰冷的抉择降临到我头上时,我有能力说“不”,或者,至少不是那个被轻易牺牲掉、无声无息消失在黑夜里的楚瑛。
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处的。只记得那浓重的血腥味,似乎一直萦绕在我的鼻尖,久久不散。
9. 瑛殒
楚瑛的丧礼办得极尽哀荣,似乎是在弥补她在世时不曾得到的重视与怜惜。
素白的帷幔取代了府中往日或鲜亮的色彩,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燃烧后特有的味道,棺椁停灵在特意布置出的灵堂里。
谢清裕一身素服,站在灵前,眉宇间凝结着显而易见的悲戚与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
他当众追封楚瑛为侧妃,以侧妃之礼厚葬。
言语沉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将痛失爱妾、悲不自胜却又不得不强撑精神的贤王形象,塑造得无可挑剔,甚至还当众落下几滴泪,引得不少仆妇暗自抹泪,感慨殿下重情。
我站在一众妃妾之中,身着合乎礼制的素衣,低垂着眼睑,听着他沉痛的悼词,心中却一阵阵发寒。
若他真有一丝悲恸,为何那夜传来的“保小”命令,能那般冰冷、果决,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楚瑛用性命换来的满堂哀荣与追封的殊荣,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戏码,用以掩盖那夜产房里赤裸裸的牺牲和绝情。
棺椁入土前,谢清裕当众执起盛望舒的手,他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凤眸此刻翻涌着未加掩饰的痛楚,以及一种我从不曾见过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沉甸甸的信任。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沙哑,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望舒,楚瑛福薄,留下这无依的孩儿。这府中上下,孤思来想去,唯有交到你手里,孤这颗心才能稍稍落地。”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着盛望舒,语气变得更加低沉恳切,“你是他们的嫡母,心性仁厚,处事周全。孤只信你,也只求你,将他带在身边,如同我们自己的孩子一般,护他周全,让他平安康健地长大...如此,也算略慰楚瑛在天之灵。”
我站在素白的人群中,看着谢清裕紧握盛望舒的手,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痛楚与全然信赖的光芒,听着他沙哑嗓音里毫不掩饰的恳切与依赖。
我清楚地知道,他对盛望舒的感情是真的。
无论是深沉的目光,还是那份不自觉流露出的、仿佛她是唯一依靠的脆弱都做不得假。
我想,他是真的爱重盛望舒,视她为灵魂可栖息之所。
可正是这个念头,让一股更深的寒意自我心底窜起,几乎冻结了我的血液。
我忍不住想,一个能对正妃流露出如此真切深情的人,一个看似重情念旧的人,为何在楚瑛命悬一线、苦苦挣扎之时,却能那般干脆利落地吐出“保小”两个冰冷的字,毫不犹豫地牺牲掉那个也曾承他雨露、为他孕育子嗣的女子?
难道他心中的情意,竟也分三六九等么。
盛望舒是心尖上的白月光,值得他倾心相托;而楚瑛,就只是可以随时舍弃、用以延续血脉的工具,甚至死了,也只用这追封的哀荣和几句漂亮话便可轻易打发?
我看不透这其中的关窍,只觉得眼前这个我曾觉得“极好看”又“气度非凡”的夫君,内心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幽深难测。
今日是楚瑛,他日,若利益需要,这份凉薄是否会降临到我们任何一个人头上?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将身上素白的衣衫裹得更紧了些。
我看到盛望舒温顺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蝶翼般轻轻颤动,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她屈膝行礼,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透着一股深沉的、渗入骨髓的疲惫:
“臣妾遵命。定当竭尽全力,抚育皇孙,不负殿下所托。”
她伸出手,从乳母怀中接过那个小小的、裹在素色襁褓里的婴儿。那孩子瘦弱得很,哭声也细微。
盛望舒抱着他的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小心。
我看着她们,一个是用生命换来孩子却无缘抚育的逝者,一个是接过重担却未必心怀喜悦的抚养者,还有一个是懵懂无知、未来吉凶未卜的婴孩,心中只觉得无比悲凉。
盛望舒变得更加沉默了。
她接过的是楚瑛用生命换来的、却又注定充满变数的未来。
那双曾经洞察世事、蕴含着无数温柔的眼眸,如今更像是一潭被冰雪覆盖的深水,将所有真实的情绪都严防死守在冰层之下。
葬礼结束后,众人各自怀着心思散去。
慕容舜华走到我身边,看着盛望舒抱着孩子在内侍簇拥下远去的背影,艳丽的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
她撇了撇娇艳的唇瓣,低声对我说道,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自信:
“要我说,楚瑛就是自己没福气,身子骨太弱,扛不住这富贵。若是我将来有了殿下的孩子,”她说着,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憧憬地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眼中闪烁着炽热而天真的光芒,“必是我慕容家的血脉,最强健的皇孙!我定能护他平平安安,风风光光地生下来!”
我看着她明媚而充满生命力的侧脸,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楚瑛临终前灰败的面容,以及那满床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红。
胃里不由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
我记得盛望舒事后的严令,不得将产房内的真实情况外传,尤其是对慕容舜华这样心思简单、易冲动之人。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悲凉再次攫住了我,让我有些出神。
我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语气干涩地回应:“妹妹福泽深厚,自有上天庇佑。”
慕容舜华只当我是附和她,得意地弯了弯唇角,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般转身离开了。
这时,一片素白的衣角悄然而至。
兰殊走到了我身边,似是觉到了我神色间的异样和恍惚,清澈的眼眸中带着真切的担忧。
她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道:“羲和,我瞧着你脸色很不好,可是吓着了?”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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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一向聪慧,或许也隐约感觉到楚瑛之死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我随着她默契地走到花园一处僻静的角落,萧瑟的秋景更添几分凄凉。
看着兰殊清明透亮、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倾诉一切的冲动。
我想告诉她那夜稳婆和太医诡异的眼神,那冰冷绝情的“保小”命令,那触目惊心的血红,以及谢清裕此刻荒谬的深情......
但话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知道了这些血淋淋的真相,除了让兰殊这样原本超然物外的人也徒增恐惧和悲伤,甚至可能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之中,又能改变什么?
这王府里的肮脏与残酷,有我一个人清醒地承受着,或许就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没什么,只是觉得生命无常,有些感慨罢了。兰殊姐姐不必担心我。”
兰殊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并不全然相信我的说辞,但她素来体贴,见我不愿多言,便也不再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无声地传递着安慰。
回到房中,我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窗边。
楚瑛惨白的脸、谢清裕悲痛的表情、慕容舜华自信天真的宣言、盛望舒沉默疲惫的背影以及兰殊担忧的目光...
这些画面在我脑中交替闪现,最终凝聚成一个无比清晰又令人恐惧的念头,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怀孕生子,不是恩宠,是赌命!
赌皇帝的需要,赌自己的价值,赌运气。
楚瑛输了,输得彻底,连性命都赔了进去。
慕容舜华以为凭借家世和强健的身体就能赢,又是何其天真!
我起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妆奁前,指尖探向最底层隐秘的抽屉里,在粗糙的木质底板上来回摩挲,很快便触到了一个熟悉的、冰凉小巧的圆柱体。
是那个白瓷瓶。
我将它取了出来,握在掌心。
瓷瓶很小,很轻,瓶身光滑细腻,一种玉石般的凉意顺着我的掌心脉络,丝丝缕缕地渗入,竟奇异地让我那颗惶惶不安、被血腥与恐惧填满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这是出嫁前母亲偷偷塞给我的能延缓子息的秘药。
彼时我虽知前路艰难,却仍怀着一丝或许能安稳度日的侥幸,只觉得母亲忧虑过甚,甚至暗自觉得此物不吉,仿佛一接过,便预示了未来的坎坷与不得已。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将那白瓷瓶深深埋入妆奁最底层,几乎要将其遗忘。
可如今我彻底明白,情意是假,连恩宠都是假,唯有活下去,清醒地、有尊严地活下去,才是真的。
那日后,我便开始在夜深人静时极其谨慎地服用那避子秘药,确保不留任何痕迹,也绝不让第二人知晓。
饮鸩止渴,或许便是如此罢,可这也的确是我在此刻能为自己选择的、唯一的生路了。
10. 冬权
楚瑛的死,如同投入深湖的一颗石子,涟漪过后,湖面似乎很快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下人们依旧各司其职,妃妾们依旧每日晨昏定省,只是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漂浮着一丝更加谨慎小心的气息。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洁白的雪花覆盖了庭院、屋脊,覆盖了那夜残留的无形血腥气,也仿佛暂时埋葬了所有的殇逝与惊惶。
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压抑,让人心慌。
我也以为,这般粉饰太平的宁静,或许能勉强维持到年关。
然而命运似乎从不甘于真正的沉寂,总要在人稍稍松懈时,投下新的变数。
就在初雪过后不久,檐角的冰凌都尚未凝结牢固,一个消息猝然炸响,再次打破了府中那微妙的、脆弱的平衡——盛望舒被诊出有了身孕。
这是裕王府第一位嫡出的子嗣,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谢清裕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对盛望舒的关怀体贴更是骤然升级,到了近乎无微不至的地步。
盛望舒向来节俭,然而谢清裕也这一次也没由着她,各种珍稀罕见的滋补药材,还是什么精巧绝伦的玩器摆设,乃至时令鲜果、精致点心,都流水般源源不断地送入正院。
谢清裕甚至抛却了许多前朝事务,亲自过问王妃的饮食起居,叮嘱厨房按照太医开的安胎方子准备膳食,连盛望舒房中炭火的冷暖、熏香的浓淡都要一一过问。
一日清晨请安,众人齐聚正厅。盛望舒院里的火盆烧得格外旺,谢清裕也难得地在场,坐在上首,目光几乎黏在了在盛望舒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神里的温柔与期待,几乎要满溢出来,语气是许久未闻的轻快与昂扬。
“望舒,你如今身怀六甲,乃是府中头等大事,一切琐碎庶务再不可劳神费心。必要好生静养,万事以你与腹中孩儿为重。”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我与慕容舜华,温和瞬间收敛,转为一种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吩咐口吻,“府中一应事务,便暂由羲和与舜华共同协理,为望舒分忧,不得有误。”
慕容舜华的目光始终落在谢清裕身上,微微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明艳的眉眼间流转着独属于将门虎女的傲气,语气却添了几分嗔意,“殿下,妾身在北境时,学的一直是纵马驰骋、弯弓射雕,图的便是一个痛快自在。管家之事,本就不是妾身所长,还请殿下饶了妾身,舜华只盼着能时时陪伴殿下左右,为您解忧添趣呢。”
谢清裕对她的性子似乎早已习惯,面上露出一丝无奈,无奈中又分明带着几分受用与纵容。
他摇了摇头,像是拿慕容舜华没办法,目光便最终、也是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身上。
“既然如此,羲和,你素来沉稳细心,处事妥帖,便多费心些,舜华从旁协助即可。”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等同于将主事之权,明明白白地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压下心中那一丝不易为人道的、终于触碰到实权的隐秘悸动,上前一步,恭敬地、分毫不差地行礼,声音努力维持着惯有的沉稳:“妾身遵命。定当恪尽职守,竭尽全力处理好府务,必不使娘娘与殿下为琐事烦心,以报殿下、娘娘信重之恩。”
对我来说,这无疑是入府以来最关键的契机,协理府务,是我在这王府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筹码。
慕容舜华可以凭借家世与恩宠骄矜自恃,不屑于此,而我景羲和却必须牢牢抓住。我要让谢清裕看到我治理内闱的能力,待他继承大统,我在后宫的地位必将更为稳固,有望获得更高的位分,乃至协理六宫的实权。
恩宠易逝,唯有信任与权力,才是我能紧紧握在手中的,无法动摇的依凭。
消息传出后,反应各异。
下人们的态度变得微妙,观望者有之,试图奉承讨好者亦有之,谨慎打量、暗自掂量的目光无处不在。
慕容舜华倒是真心对此浑不在意,或者说,她根本未曾将这些俗务放在眼里。
她依旧是团明亮灼热的火,全心全意地缠绕在谢清裕身边,纵马、射箭,享受着独属于她的、纯粹而张扬的恩宠,仿佛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都与她的世界无关。
倒是兰殊,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踏着未尽的积雪,悄然来到了我的院落。
我迎她入内,拂去她肩头细微的雪沫,将早已备好的暖手炉递到她手中。
兰殊捧着暖手炉,抬起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屋内燃得正旺、偶尔噼啪作响的炭火,唇角忽而牵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自嘲意味的弧度。
“你这屋里的炭火,烧得倒是足。听我那儿的侍女嘀咕,今冬份例里的炭,似乎总不如往年的耐烧,屋里总泛着些潮冷的寒气。”
她语气平和,听不出抱怨的意味,末了,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看来,恩宠与权势,到底是不一样的。即便同在这府墙之内,滋味也迥然不同。”
即便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落在我耳中,却依旧让我的心紧紧揪了下。
我立刻倾身,急切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姐姐说的是什么话!定是那些下人惫懒,或是分发时出了差错。我这就让沉香去查,立刻从我这里的份例里,拨一半......不,拨最好的炭给姐姐送去!断不能让姐姐受一丝寒气。”
兰殊静静地听着,对于我要赠炭的举动,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并未推辞,只是反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以示谢意。
我看着她清冽的眼眸,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劝道:“兰殊姐姐,你才情品貌皆是上乘,何苦总是这般淡然处之?若能稍加用心,在殿下面前展露一二,以姐姐之能,又何须在意区区炭火冷暖?日子定然比现在要舒心许多。”
待听到我劝她争宠之言,兰殊却缓缓摇了摇头,清冷的眉眼间莫名蕴着一种勘破世情的通透与平静。
“羲和,你的心意我明白。”
兰殊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只是人各有志,亦各有其路。争宠献媚,非我所能,亦非我所愿。炭火不足,添衣便可;人心若不足,便是身处锦绣堆,亦觉寒凉刺骨。”
她目光望向窗外,语气飘忽了些许,“我宁愿守着这一方清净,读我的书,弹我的琴,画我的画,虽清冷些,却自在。殿下身边已有如你这般玲珑心窍、堪当大任者,也有如慕容舜华那般明媚鲜活、足以慰辛劳者,又何必再多一个勉强自己、曲意逢迎的苏兰殊呢?”
她转回头,对我微微一笑,紧紧握住我的手,笑容里带着些许怜惜,或许是对我,也或许是对这府中所有身不由己的姑娘。
我知道,这便是兰殊的选择了。
我心中既有些许遗憾,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敬佩与怅然。
在这争奇斗艳的王府后院,能如她这般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甘于为此承受代价,何尝不是一种更需要智慧和勇气的坚持?
“姐姐...”我最终只是唤了她一声,千言万语,化作一声轻叹,再也劝不出口。
温暖的时光总是短暂,送走苏兰殊后,我重新坐回书案前,面对堆积的账册与待处置的事务,心情已与先前不同。
我需要精准地权衡各方势力背后的盘根错节,需要小心翼翼地揣摩谢清裕未言明的意图与盛望舒默许的底线,还要在不动声色间,甄别、收拢那些或许可为己所用的人心。
我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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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正在一砖一瓦地、小心翼翼地塑造着在众人眼中的形象——不可做铁面无私、不通人情的酷吏,更不能沦为趋炎附势、毫无原则的墙头草,须得是一个既恪守规矩底线、又懂得审时度势予以通融,深谙平衡之术的、合格的,令人信服的未来掌权者。
在处理这些繁杂具体事务的间隙,我去正院向盛望舒汇报请示、请安问候的次数也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
她孕吐的反应似乎比寻常孕妇更严重些,脸色总是透着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即使屋内地龙烧得暖和,她裹着厚厚的狐裘,指尖也常常是冰凉的。
盛望舒总是强打着精神,耐心听我条理清晰地讲完各项事务的处理情况和遇到的难题,然后给出简洁却往往能切中要害的指示,言语间依旧维持着一府主母的从容与威仪。
但不知为何,我总隐隐觉得,她精致描画的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虑与疲惫,不像寻常初孕女子那般沉浸在喜悦和期待之中,反而像是独自背负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不但如此,我还多次发现,盛望舒并不总是在正院里歇息,而是屏退左右,独自去了府内东北角一处较为僻静的小佛堂。
佛堂里面青烟缭绕,檀香的气息沉静肃穆,盛望舒跪坐在冰冷的蒲团上,单薄的背影在袅袅青烟中显得异常虔诚,也异常孤寂。
她时常那么静静地跪着,也并不顾忌腹中的子嗣,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一待就是许久,仿佛只有在佛祖慈悲而沉默的注视下,才能为她那颗沉重的心寻得片刻的、虚幻的安宁。
听到我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她才缓缓回过头来,带着些被打扰后的倦怠与空洞的平静。
见到是我,盛望舒勉强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有些沙哑:“是羲和啊,有事?”
我连忙道明来意,她静静地听完,没有多问,只简短地给予了答复,示意我自行处理便是。
我接过她递还的册子,看着她苍白憔悴的侧脸,终究没忍住,轻声劝道:“娘娘,您身子重,最需保暖歇息,这佛堂阴冷,香火气也重,待久了于身子无益,还需多保重凤体才是。”
她闻言,抬手轻轻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目光却飘向了窗外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语气飘忽,“无事。只是觉得唯有在这佛前,心里才能得片刻真正的清净,也安稳些。”
她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我,眼神恢复了些许往日的清明与力度,甚至带了几分托付的意味,“这些日子,府里上下下的事,有你在,我很放心。羲和,你做得很好。”
她的话语虽是肯定勉励,却更让我觉得那平静语调下正压抑着惊涛骇浪。
这个冬天,我在无尽的忙碌中初步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是一种奇异的、令人上瘾的感觉,仿佛能将资源,乃至一定程度上他人的命运和喜怒,都隐隐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令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渴望更多。
慕容舜华依旧沉浸在她那单纯而炽热的情爱世界里,对身边悄然变化的权力格局与人心情状浑然不觉;苏兰殊则依旧远远地、静静地望着,为我得到的机遇与展现的能力而由衷欣慰,却也始终恪守着她的分寸与距离,不曾靠近这权力的漩涡中心。
冰雪厚厚地覆盖着这座繁华、森严而危机四伏的王府,银装素裹,将一切肮脏、血腥与算计都暂时掩埋、冻结起来。
所有身处其中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平静不过是假象。
当漫长的寒冬过去,温暖的春天来临,冰雪消融之时,那些被压抑、被隐藏、被暂时冻结的一切矛盾、欲望与野心,都必将破土而出,迎来更加激烈、更加残酷的较量与纷争。
11. 新朝
盛夏的蝉鸣,原本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然而,就在某个闷热的午后,一声沉重悠长的钟鸣,豁然划破了这片喧嚣,让整个京城瞬间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凝滞。
笔尖在账册上猛地一顿,一滴浓墨不受控制地坠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
是丧钟。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钟鸣次第响起,连绵不绝,碾过每一个人的心头,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皇帝,驾崩了。
我怔怔地看着那团墨迹,耳中是连绵不绝的钟声,心中掀起的却是滔天巨浪。
陛下驾崩了,而正院里的盛望舒,刚刚生产后出月子。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裕王谢清裕,即将继承大统,登基为帝,而我们这些困于府邸的女眷,也将就此被卷入真正的波谲云诡的权力中心——毓金宫。
一时间,未来如同笼罩在浓雾中的远山,茫然未知,却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诱惑与威压。
对权力顶峰的天然敬畏,与一种强烈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想要抓住这翻天覆地之机遇的冲动,在我心中剧烈地冲撞着。
初始位分。
这四个字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冰冷的重量和灼热的渴望,如此清晰深刻地刻入我的脑海。
一个足够高的起点,能让我未来在更为复杂的后宫之中,少走许多弯路,避开许多明枪暗箭,也能更好地积蓄力量,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乃至,掌控我自己真正的命运。
府内几乎是在瞬间就陷入了压抑的忙乱,仆从们面色仓皇,匆忙翻找出早已备下的素服换上,手脚麻利地撤下所有鲜艳的装饰,挂上白幡,点上素烛。
谢清裕早已被紧急召入宫中,王府暂由长史官和内廷派来的首领太监共同接管,筹备国丧及新帝登基的一应繁杂事宜。
混乱之中,我强迫自己定下心神。
略一思忖,便知此刻最艰难的人是谁,我第一时间整理好仪容,带着沉香,快步赶往正院。
踏入正院时,我明显感到这里的气氛比外面更加沉重。
药味尚未散尽,混合着新点燃的檀香,形成一种奇异而压抑的气息。盛望舒虚弱地靠在暖榻上,脸色苍白得几乎与身下的素色锦被融为一体,眼下是浓重的青影。
她怀中紧紧抱着不久前刚刚降生、尚在襁褓中的嫡子,那小小的婴孩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的不安,睡得并不安稳。
盛望舒显然已经得知了噩耗,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盛满了震惊、巨大的忧虑,以及一种几乎要将她单薄身躯压垮的沉重负担。
国丧、新帝登基、自身极度虚弱、幼子需要呵护...千头万绪,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国丧...大行皇帝...陛下他...”她张了张嘴,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产后的虚弱和巨大的茫然,甚至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那即将登上至尊之位的夫君。
我看在眼里,心中明了。
以盛望舒如今的身体状况,莫说操持府内应对国丧的诸多琐事,便是之后那更为庞大复杂的迁宫入毓金宫的准备工作,也足以要了她半条命去。
而这,对我而言,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展现能力、承担责任,同时也能在即将成为皇帝的谢清裕和未来皇后盛望舒面前,极大加重自身分量的机会。
我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屈膝行了个极郑重的礼,声音沉稳而坚定,刻意压过了窗外的蝉鸣与心中的鼓噪:“娘娘,您刚生产,元气大伤,凤体为重,万不可再劳神伤身。府中一应丧仪布置、人员调度、迁宫准备之繁琐事宜,妾身愿斗胆请命,代为操持。”
我抬起眼,目光恳切而笃定地迎向她,“妾身必当恪尽职守,依制而行,务求周全,不出半分纰漏。请娘娘务必安心静养,保重自身与小殿下。”
盛望舒抬眸看我,眼中情绪复杂翻涌,有意料之外的感激,有更深沉的审视,但最终,都化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她深知此刻身边无人可用,慕容舜华指望不上,苏兰殊性子清冷不耐俗务,我的主动请缨,于她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伸出那只未抱孩子的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指尖的寒意透过肌肤传来。
“好。羲和,有劳你了。”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些许属于正妃的威仪,“此刻也唯有托付给你,我才能稍许安心。一切便依你所言,务必周全,谨慎。”
“妾身领命。”
从那一刻起,我便开始高速运转起来——指挥调度全府素膳,核对送往宫中的各类祭品清单,与内廷派来的太监、女官交接事宜,安排仆役轮值守夜,检查各处白幡香烛是否齐备...
我穿梭在素白一片、气氛肃杀的王府中,声音因不断发号施令而渐渐沙哑,但条理始终清晰,指令明确,不容置疑。
慕容舜华对此等繁琐事务毫无兴趣,只按规矩在哭灵时出现片刻,其余时间依旧我行我素,甚至私下对着贴身侍女抱怨素服寡淡难看,饮食清淡无味,难以入口。
苏兰殊则一如既往地安静,按我的安排行事,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我无声的支持。
我事无巨细,皆亲自过目,反复斟酌。无论是香烛纸钱的供应是否充足,还是负责守夜仆役的班次是否合理,都力求完美,不出丝毫差错。
在盛望舒虚弱无法出面主持大局的情况下,我俨然成了这潜邸内眷的实际主心骨,稳住了这后方宅院的阵脚。
而我的沉稳、干练和顾全大局,也确实通过这些内侍的汇报,传到了正在宫中忙于主持大行皇帝丧礼、筹备自己登基大典的谢清裕那里。
我清楚地知道,眼下所做的一切,早已超越了后宅争宠的范畴。
这是立身,是表态。
我要让陛下看到,我景羲和并非只会争风吃醋、依附家族而生的藤蔓,我有能力在他面临巨变时,为他稳住后方,分担烦忧。
盛夏的酷热与国丧的肃杀冰冷地交织在一起,汗水悄无声息地浸湿了素服下的衣衫,黏腻而难受。
终于到了出殡的日子。
大行皇帝的灵堂,庄严肃穆,白幡低垂。悲声阵阵,或真或假,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某种说不清的、属于死亡与权力的冰冷气息。
出殡的时辰将至,沉重的孝服裹在身上,闷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奔波操劳,让我面容显而易见的憔悴,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
在礼官低沉的指引声中,我随着缟素的人流缓缓移动。心中早已反复推演过无数遍——按照潜邸的位分,正妃盛望舒,未来的皇后,自然毫无争议地领头。她之后,便是我与慕容舜华这两位侧妃。
而在此次国丧期间,我代掌府务,协调内外,稳定后方,于情,于理,于功,我都觉得自己理应紧随盛望舒之后,站在慕容舜华之前。
不仅仅是一个前后脚步的差别,这是对我能力的肯定,更是我即将迈入那深似海的毓金宫前,一次至关重要的地位宣示。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新朝伊始,谁才是更有资格辅佐在帝后身旁的人。
队伍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成型,准备随着哀乐启行。就在这紧张肃穆、无人敢大声喘息的时刻,一个身影,带着她一贯与这哀伤氛围格格不入的力道,毫不客气地侧身挤到了我的前面。
是慕容舜华。
即便一身素缟,也难掩她眉宇间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骄矜与张扬。
慕容舜华侧过头,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景羲和,你让开。”
她下颌微扬,目光灼灼,“今日哭灵送葬,我当站你前面。”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混合着荒谬与怒意的情绪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让我失态。
都到了这个时候,国丧当前,新帝即将正式临朝,她竟还在执着于争这区区一步的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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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她脑子里难道装的尽是北境的风沙吗?
我连日辛劳,稳定潜邸,处理繁杂庶务,让陛下在前朝无后顾之忧,这份功劳与苦劳,难道还比不上她这般只知争风吃醋、丝毫不识大体的行径?
她慕容家的军功是资本,我景羲和此刻展现出的理政之才,难道就不是为新朝效力、稳固根基的资本吗?
礼官和内侍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突如其来的微妙对峙,却无人敢在此时贸然出声,干涉我们两位侧妃的“次序”。
盛望舒被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站在最前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不和谐的涟漪,极轻地侧了侧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无奈,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出。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
这一步,我让,还是不让?
让,我多日辛苦建立的威信顷刻便会受损,日后在宫中,只怕更难立足。
不让,在此国丧场合与她公然争执,虽有理由,却也难免落得个不识大体的口实,若传到陛下耳中,不知会作何想。
我看着她倔强而骄傲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了决断。硬碰硬并非上策,尤其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但退,也要退得有技巧,退得能彰显我的气度,同时,也能让该看到的人,看清是非曲直。
我极轻地吸了一口气,非但没有如她所愿地后退,反而微微向前倾了半步,用同样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低声道:“舜华妹妹,此刻乃国丧大典,万众瞩目,陛下与娘娘皆在前方。你我姐妹,同为侧妃,本无不可商量之处。只是今日站位,关乎礼制体统,亦关乎王府旧例与陛下新朝的颜面。妹妹若执意要站于此,姐姐我让你一步,亦无不可。只是...”
我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前方盛望舒的背影,以及周围那些竖着耳朵的内侍,“只是望妹妹知晓,今日我等言行,皆在天子眼中。望妹妹稍敛性情,一切以大局为重,莫要因一时意气,徒惹非议,令陛下与娘娘烦心。”
我说得恳切,字字句句都将自己放在了顾全大局、忍辱负重的位置上,反而将她推到了“一时意气”的边缘。
慕容舜华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回应,预想中的激烈对抗没有出现,反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漂亮的眉毛拧起,瞪着我,似乎想反驳。但我的话句句在理,又是在这种场合,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那顶“不顾大局”的帽子。
我知道,慕容舜华骄纵,却并非完全愚蠢,自然也知此刻闹大绝非好事。
她狠狠剜了我一眼,终究还是顾忌着场合,没有再说出什么更过分的话,只是冷哼一声,僵硬地转回了头,算是默许了这种微妙的平衡。
她站前了半步,我却并未真正后退,只是用言语“让”了她,而这“让”之中,包含了多少无奈与高明,明眼人一看便知。
这场无声的序位之争,在哀乐奏响的瞬间,悄然开始,又在这压抑的寂静中,暂时落下了帷幕。
我垂眸,掩去眼底所有的情绪,只剩下满脸合乎时宜的悲戚与庄重。
我知道,这灵堂上发生的一切,尤其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站位风波,都会通过那些内侍、礼官,甚至可能通过盛望舒身边之口,以各种详略不同的版本,汇入即将执掌天下的新帝耳中。
他会听到慕容舜华的骄纵与不识大体,也会听到我景羲和的顾全大局、隐忍与清醒。
脚下的路还长,这毓金宫的门槛,我定要踏得稳稳当当。
我知道,一个时代,随着那连绵的丧钟声,已然彻底结束。
而另一个属于谢清裕,也属于我们的新时代,正伴随着旧时代的哀音与无法抗拒的权力诱惑,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拉开了它沉重而华丽的帷幕。
而我,景羲和,必须在这帷幕完全升起的那一刻,让自己站到一个足够醒目、足够有利的位置上。
12. 还巢
丧仪结束后,盛望舒被宫中派来的仪仗接走,协助新帝操持登基后续一系列繁文缛节与紧要事宜,一去便是数日。
偌大的王府被抽走了主心骨,表面上维持着国丧期间的肃穆与平静,底下却是人心浮动。
每个人,包括我在内,都无法完全抑制内心深处对未来的揣测与期盼。
关乎位分与宫室的悬念,像一枚悬在枝头即将成熟的果子,诱惑着树下每一个仰头观望的路人,散发出或甘甜或酸涩的气息。
慕容舜华依旧是那个最张扬的,言语间已理所当然地将自己视作未来的高位妃嫔,甚至公然谈论起毓金宫哪处宫苑景致最好,最适合跑马演练她的北境骑术。
兰殊依旧保持着那份淡然,偶尔凝神望向窗外宫墙方向时,清冷的眉宇间,也难免染上了一丝极淡的隐忧。
唯有陈清萍,依旧如同影子般,恭谨地沉默着,仿佛外界一切风云变幻都与她无关。
终于,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正院传来消息——盛望舒回府了。
我得到禀报,并未立刻急切地迎上前去,而是带着沉香,悄然来到正院外不远处的一处回廊下,借着渐浓的暮色与庭中树木的掩映,远远望着。
宫轿稳稳落下,随行的内侍宫女肃立两旁,轿帘被一个小太监恭敬掀开,盛望舒在贴身宫人的搀扶下,缓缓地、几乎是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不过短短数日不见,盛望舒竟又被削薄了一层,身上的衣服显得空荡荡的,脸色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眼底堆积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憔悴。
她被一众宫人簇拥着,像一片无所依凭的落叶,飘进了正院的门内。
我未免愕然,宫中事务,究竟是何等繁巨,何等熬人心血,竟能在短短时日内,将一个刚刚生产、尚需将养的人磋磨至此?
都说陛下与她伉俪情深,新朝必将是帝后和睦的典范,可陛下...难道就丝毫未曾顾及她这般摇摇欲坠的身子骨吗?
我站在原地,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面颊,心中却五味杂陈,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一个过于虚弱、难以理事的皇后,与一个精力充沛、能掌控局面的皇后,对于我等来日的妃嫔而言,境遇将是天壤之别。
看到盛望舒那令人心惊的状态,沉香在一旁压低声音,带着担忧请示:“小姐,娘娘看起来累极了,气息都弱得很,怕是急需歇息。咱们...要不要明日,或者晚些时候,再去请安?”
我凝视着那扇已然关闭的正院大门,陷入了沉思。
此刻前去,是雪中送炭的关怀,能让她感受到我并非只看重权势、亦有人情温度;还是不合时宜的打扰,反而惹她厌烦?
片刻权衡后,我心中有了决断。
此刻盛望舒刚历经劳顿归来,身心俱疲,正式的、长篇大论的请安问询确是不妥,但完全置之不理,也显得冷漠。
我转向沉香,低声吩咐:“你立刻去小厨房,让他们用上好的血燕,配上宁神的百合、莲子,细细熬一碗温补的羹汤来,要清淡,火候要足。再用食盒装几样软糯好克化的点心,一并准备好。”
约莫半个时辰后,我亲自提着那精心准备的食盒,来到正院门外,并未要求入内,只将东西交给了守门的、脸色同样疲惫的大宫女。
“听闻娘娘劳顿归来,妾身心中牵挂,特备了些许温补的膳食点心,聊表心意。不敢打扰娘娘静养,还请姑娘代为转呈。望娘娘务必保重凤体。”
大宫女显然有些意外,但看我态度真诚,东西也准备得用心,便恭敬地接了过去,低声道:“侧妃娘娘费心了,奴婢一定转达。”
我并未多做停留,转身离开。
有些心意,点到即止,反而更能入心。
翌日清晨,按规矩去正院请安时,盛望舒依旧显得疲惫,但精神似乎稍好了些许。看向我的目光里,也多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羲和,”她的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但语气平和,“昨日多谢你费心了。”
我垂首,恭敬地回道:“娘娘为国事、为家事殚精竭虑,劳苦功高。妾身无能,不能为娘娘分忧前朝大事,只能在这些微末小事上尽点心,唯愿娘娘贵体早日康健,便是妾身最大的福气了。”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在这比王府更复杂幽深的宫闱之中,一份来自未来皇后的“记得”,有时或许比君王一时兴起的恩宠更难得也更稳固。
迁宫的日子即将来临,府中愈发人心惶惶。
这日,兰殊来了我的院中,与我对坐在暖榻上,中间隔着一张小几,上面放着半凉的茶和几碟未动过的点心,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兰殊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眼见着就要迁宫了,这心里,反倒有些不踏实起来。”
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茶盏上的纹路,目光有些飘远,“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这几日,总忍不住猜想,等到毓金宫里,会给我一个什么名分,安置在哪个角落。”
我抬眼看她,她清丽的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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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姐姐的才情品貌,陛下和娘娘定然是心中有数的。”
我温声安慰,心下却知,这话说得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
苏兰殊淡淡一笑,并无多少失落,更像是一种早已接受的平静,“自家事,自家知。商贾出身,便是父亲捐了官,在天家眼里,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能得个嫔位,有一处安静宫室容身,让我能继续读书,便是侥天之幸了。若只是个贵人...”
她顿了顿,轻轻摇头,“那也是应当的,只盼着能与你同住一宫,倒是不知会配个什么封号。静?安?还是别的什么...只盼着,能雅致些便好。”
兰殊的话语如此平静,我心头却不由泛起一丝酸涩。
“那陈清萍,”她继续轻声道,“性子那般恭顺,入府也早,无功无过,大约是个贵人或者常在吧。至于楚瑛...”
她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些,“人都不在了,追封是必然的,妃位大约是跑不掉的,也算是全了陛下的一份体面。”
话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绕到了最敏感之处,空气似乎又凝滞了几分。
我们都心知肚明,新朝后宫最初的格局,最关键的一笔,便在于我与慕容舜华这两位侧妃,孰高孰低。
苏兰殊沉默了片刻,抬眸看我,那双清冽的眼里带着真切的担忧:“羲和,你与慕容侧妃...”
她没再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慕容舜华的家世、恩宠,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而我,唯一的倚仗,便是这数月来兢兢业业、有目共睹的“劳苦功高”。
“陛下...会如何权衡呢?”我几乎是自言自语,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紧绷。
兰殊忽然伸手,覆上我微微蜷起的手背,语气异常坚定:“羲和,莫要妄自菲薄。你这些日子如何辛苦,如何周全,大家都看在眼里。若论沉稳持重,慕容舜华岂能与你相比?”
她看着我,眼神澄澈而认真,“依我看,你就该被封贵妃,名正言顺地协理六宫,那才不负你的才能。”
我心中一暖,却也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反手握住她的手,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姐姐这话,若是让陛下听见就好了。”
可我们都明白,这只是姐妹间的体己话,当不得真。
贵妃之位,何等显赫,前朝后宫牵扯颇深,慕容家岂会坐视我轻易越过他们的女儿?
“但愿吧,”我轻声道,将杯中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任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无论如何,总有尘埃落定的一天。”
13. 娴妃
吉时已至,阖府女眷依品阶跪伏于正厅,鸦雀无声,连只余下宣旨太监那尖细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咨尔正妃盛氏,柔嘉维则,淑德含章...允赖母仪之范,册立为皇后,赐居椒房宫...”
盛望舒深深叩首,仪态万方地接过那代表中宫权威的金册金印,一举一动无可挑剔。
这母仪天下的尊荣,是她应得的,我跪在她身后,心里清楚,紧接着,便是真正关乎我们这些人未来命运的宣判时刻。
“侧妃慕容氏,家世勋茂,秉性英敏...册为贵妃,赐居昭阳宫...”
贵妃!
尽管心底早已反复推演过这个最可能的结果,但这两个字真真切切地传入耳中时,我的心还是骤然下沉,维持着跪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借着那点细微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我微微侧目,视线所及,恰好能看到慕容舜华上前接过金册时,带着几分傲然弧度的背脊,以及她低垂眉眼间,几乎要飞扬起来的流光溢彩的喜色。
她甚至毫不避讳地,在转身归位的瞬间,朝我的方向瞥来一眼,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耀武扬威和志得意满。
我原以为我是不一样的。
我以为我这些时日的努力,殚精竭虑地协理府务,在国丧期间顾全大局、以退为进所表现出的冷静与担当,多少能弥补景家日渐倾颓的不足,能在陛下心中,挣得一个与众不同的、更有分量的位置。
我以为权力和恩宠,是可以通过精密的算计和实实在在的能力去争取的。
可现在呢?
原来,在绝对的家世背景面前,我的那些努力,那些小心翼翼的经营、步步为营的谋划,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慕容舜华完全不需要像我一样绞尽脑汁,她只需要站在那里,凭借着她身后屹立不倒的慕容家,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我需要竭尽全力方能触及的起点。
一种深刻的、近乎绝望的失望在心底蔓延开来,并非全然针对慕容舜华,更是针对这冷酷的现实,以及那个曾怀抱一丝侥幸、以为能凭自身能力打破壁垒的自己。
原来,我还是太天真了。
“侧妃景氏羲和,柔明婉顺,淑德含章...册为妃,赐号‘娴’,赐居长乐宫永宁殿...”
当那个“娴”字清晰地落下时,先前因慕容舜华封贵妃而激起的惊涛骇浪,此刻悉数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无力的钝痛,缓慢地碾过心脏。
娴...怎么会是“娴”!
温婉娴静?安分守己?
我这些时日的殚精竭虑,在丧仪中的顾全大局,协理府务的井井有条,在他眼中,难道最终只凝结成这样一个规训般的、毫无特色的字眼吗?
甚至连一个能体现我些许特质或功劳的封号都吝于给予么?
难道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渴望,所有的付出,在他眼中根本无足轻重,只希望我永远这般“娴静”地待在一个角落里?
我恭敬地叩首,谢恩,然后上前接过那卷金册,指尖触及那冰凉光滑的缎面,痛苦却顺着脉络直透心底,几乎冻结了血液。
后续的册封,兰殊的纯嫔,陈清萍的婉贵人,都像是在反复提醒我,每个人都在陛下心中有一个固定的、符合他们出身与性情的格子。
而我景羲和,似乎就被牢牢地钉在了“娴静安分”这个格子里,不得逾越。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慕容舜华在内侍的簇拥下率先起身,脸上的笑容明媚张扬,刺得我眼生疼。
她并未立刻离去,反而特意放缓了脚步,在我面前停顿了一瞬。
“羲和姐姐,”她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尾音微微上扬,“哦,不对,如今该称一声‘娴妃姐姐’了。”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娴字甚好,最是衬姐姐这般沉静的性子。长乐宫听着也是个清净地儿,正合姐姐安居。
”她轻笑一声,语气里的讽刺丝毫不加掩饰,“往后在这宫里,妹妹我住在昭阳宫,若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姐姐可千万别客气。毕竟,位分高低,总还是不一样的,不是吗?”
说完,她不再看我瞬间苍白的脸色,扶着侍女的手转身离去,绯红色的华服在光线中流转着刺目的光,如同她此刻的人生。
我挺直脊背,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脸上淡漠平静的表情,转向盛望舒,依礼恭敬地告退。
所有的雄心壮志,仿佛都被这个“娴”字和慕容舜华那番话,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不仅是位份差距带来的现实压力,更是期望落空、发现自己此前种种努力似乎付之东流的苦涩与无力。
迁居毓金宫的旨意很快便下达了。离开王府那日,天色灰蒙蒙的,我站在熟悉的院落中,看着仆从们将早已收拾妥当的箱笼一一抬上宫车。
慕容舜华的仪仗早已浩浩荡荡先行,而我只是安静地登上属于自己的车驾,帘幕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与议论。
车轮驶向那巍峨耸立的宫墙。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宫门,外面的市井喧嚣渐渐远去,最终彻底被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寂静所取代。
这就是毓金宫,天下权力的中心,也是我将要奋战一生的牢笼与战场。
长乐宫永宁殿,这便是我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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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毓金宫的居所了。
殿宇轩敞,却因久未有人气而透着一股子空旷的冷寂,连空气都带着陈年的的沉闷气息。
当日下午,兰殊便来瞧我了,她被封了嫔位,是一宫主位,居未央宫。未央宫离长乐宫并不远,这算得上近几日来唯一让我觉得慰藉之事了。
兰殊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挥手让宫人退下,走到我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一杯新沏的热茶推到我面前。
“尝尝,我亲自沏的,或许能压一压心头的火气。”她声音轻柔,带着了然的平静。
我接过茶杯,触感温热,却暖不透冰凉的手指。
“你都知道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昭阳宫那边的动静,想不知道也难。”
她顿了顿,看着我,目光清澈而真诚,“羲和,别把她的话太放在心上。贵妃之位,仰仗家世荫蔽,并非她自身有多高明。”
“可陛下给了她这个位置。”我打断她,语气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涩意,“也给了我一个‘娴’字。”
苏兰殊沉默了片刻,轻轻握住我的手:“‘娴’字有何不好?静水深流,方能致远。陛下给你这个字,未必全然是规训,或许...也是一种观察和期待。他若真觉得你无足轻重,大可随意打发,何必特意赐号?况且,妃位之上,便是贵妃。路还长,谁能笑道最后,尚未可知。”
她的话稍稍吹散了我心头的阴霾,但那份沉重的失落与寒意,却并非几句安慰就能轻易驱散的。
这条通往权力之巅的路,似乎比我预想的,还要狭窄,还要坎坷。
但,我既已踏上,便再无回头路可走。
兰殊走后,我便开始着手整顿内务,指挥着宫女与太监们将库房里的器物一一清点、登记造册。
不合规制的摆设撤换下来,换上我从府中带来的、用惯了的素雅物件;窗子要擦得明亮,地砖要扫得光洁,连庭院中那几株半枯的花木,也吩咐了花匠仔细修剪、松土,盼着来年能焕发生机。
这些琐碎的劳作,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因慕容舜华的挑衅而郁结在心的挫败感,似乎也随着这些具体的事务,一点点被驱散、被压实,沉到了心底最深处。
当殿内终于按照我的意愿初具雏形时,我独自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不再是王府那个需要时刻看人眼色的侧妃院落,而是毓金宫,是战场,是我景羲和新的起点。
慕容舜华的贵妃之位是她的倚仗,而这永宁殿,也将成为我的根基。
路还长,一时的得失,算不得什么。
14. 君心
我本以为,我们入主毓金宫后,陛下第一次来后宫,于情于理都会陪伴在椒房宫的皇后身边,以示对中宫的敬重与新朝帝后的和睦;或是驾临慕容舜华的昭阳宫,酬谢其家族从龙之功,全她新晋贵妃的颜面与风光。
然而,就在我卸下钗环,准备独自消化这一切的得失时,殿外却传来了内侍清晰而刻意扬高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声音划破了永宁殿的寂静,也让我心中猛地一怔。
我迅速收敛了几日因册封位份和封号而残留的郁郁,对着镜中飞快地整理好仪容,确保神色平静无波,这才带着宫人,疾步迎至殿门。
谢清裕一身玄色常服,并未带多少随从仪仗,仿佛只是信步而至,眉宇间蕴着些许处理完繁重朝政后的倦意,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却刻意放温和了几分。
他挥手免了我的大礼,很自然地步入殿内,步履从容地环视着四周新迁入的陈设。
“这永宁殿,可还住得惯?”
他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朕吩咐内务府仔细布置过,若有任何短缺不便,或是用着不称心的,直接告诉管事的便是,不必委屈自己。”
我垂眸,恭敬应答:“谢陛下关怀,殿内一应俱全,布置得极为周到,臣妾心中很是感念圣恩。”
言辞恳切,心下却不敢有丝毫放松。我心里清楚得很,他此来绝非仅仅是为了关心我的起居是否舒适。
果然,他并未在琐事上多言,信步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了片刻。
忽然,他重新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威压。
“羲和,”他直接唤了我的名字,省去了妃位称谓。
“今日册封,你心中可有委屈?”
他问得如此单刀直入,让我心下一凛,所有的伪装瞬间被这句话挑开了一道缝隙。
不等我组织好语言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调平稳,像是在进行一场早已打好腹稿的说服。
“朕知道,”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有关切,但更多是一种独属于帝王的权衡,“你协理府务,尤其在国丧期间顾全大局,稳定王府,功劳苦劳,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些,“但慕容家的军权,于稳定北境、震慑四方至关重要。新朝初立,根基未稳,四方诸侯、前朝旧臣皆在观望,朕需要慕容家毫无保留的忠诚,也需要给天下人一个明确的姿态。贵妃之位,既是对舜华父兄赫赫军功的酬谢与安抚,亦是国事所需。”
国事所需。
好一个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的“国事所需”!
我心下冷笑,只觉讽刺。
用这虚无缥缈的“记在心里”和所谓的倚重,来换取我实实在在的屈居人下,以及他期望中我心甘情愿的沉寂与安分?
多么廉价的安抚!
那“娴”字封号带来的钝痛,此刻又清晰地泛了上来。
他停顿了下,又向前走近一步,距离拉近,我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疲惫与那不容错辨的、刻意营造的缓和。
谢清裕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我鬓边一缕自然垂落的碎发,动作算不上亲密,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安抚意味,语气放得更缓,几乎带着诱哄:
“朕封你为娴妃,便是希望你能明白,后宫之中,并非位份最高便是最好。锋芒过露,未必是福。‘娴’者,雅静娴淑,通达事理。朕希望你在宫中,能娴熟于应对这纷繁复杂的人事,更能娴静自持,立足于纷扰之外。后宫需要稳定,朕也需要一个能让人安心、省心的人。”
他目光灼灼凝视着我,仿佛要看到我心底去,“羲和,你可明白朕的用意?”
他指尖那点有限的温度还残留在我的发间,语气是那般诚恳,几乎要让人相信,这“娴”字背后,真的藏着什么深远的考量与独特的期许。
而我在这一刻忽然彻底明白了。
谢清裕今夜独独驾临我这刚刚受了委屈的永宁殿,为的便是这一个平衡。
他给了慕容舜华无上的荣宠与高位,既要借助慕容家的势力稳固朝纲,又要防范慕容舜华因这荣宠而得意忘形,势力过度膨胀,导致后宫失衡,甚至影响到前朝。
所以,他需要一个看起来懂事、识大体、不会因一时得失而争抢吵闹,但又不能完全失宠、最好还能对慕容舜华形成某种潜在牵制的人。
而我,景羲和,恰好符合所有这些条件——有几分理政之能可供驱使,家世不显无从倚仗,便于掌控,还刚刚在册封上受了显而易见的“委屈”。
在他眼中,只需稍加安抚,给予一点独特的关注和看似推心置腹的解释,便能让我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地扮演好这个安分的制衡者的角色。
最终,我到底还是缓缓垂下眼睫,声音里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努力压抑后的平静:“陛下的苦心与难处,臣妾明白。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谨记陛下教诲,必当恪守‘娴’字本分,静心修德,不负圣望。”
谢清裕凝视我片刻,似是满意,又似是些许可惜。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没有离开,反而挥手让所有宫人退下。
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烛火跳跃,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投在黑漆漆的窗上。
“羲和。”
他忽然唤我,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你可知,朕为何偏在此时来你这里?”
他不等我回答,便自问自答,“因为朕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我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地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他接过茶盏,并未饮用,仍旧目光幽深地看着我。
“望舒要的是中宫稳固,是嫡子前程,是家族绵延的荣耀。舜华则要的是独宠,是朕全部的注意力。”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而你,羲和,你要的是权力,是立足之地,是能掌控自己乃至他人命运的力量。你比起一个需要怜爱疼宠的妾妃,更像一个等待封赏、谋求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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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的臣子。”
他竟看得这样透么?只消三言两语,便瞬间让我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
“臣妾不敢......”我试图辩解,却被他打断。
“无妨,朕欣赏你这点。有所求,才会有所为,才会懂得权衡与分寸。朕可以明白告诉你,只要你一如既往,恪尽职守,安分守己,该给你的,朕一样都不会少。位分、尊荣,乃至协理六宫之权,并非没有可能。”
他抛出的诱饵如此香甜。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如坠冰窖。
“只是,羲和,”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我的腹部,语气变得格外意味深长,“在这后宫之中,子嗣才是妃嫔最稳固的根基。朕如今子嗣稀薄,唯有望舒所出的嫡子与楚瑛留下的长子。你若能早日为朕诞下皇嗣,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大功一件。有了孩子,你的地位才能真正稳固,无人可以动摇。朕,也才能更名正言顺地,给予你更多。”
子嗣......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一扇血色的门。
楚瑛临死前灰败的脸,满床刺目的暗红,谢清裕冰冷无情的“保小”命令......
那股浓重的血腥气仿佛再次萦绕在鼻尖,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他看到我瞬间苍白的脸色,似乎误解了我的恐惧来源于何处,缓和了语气道:“不必害怕。你身子康健,远非楚瑛可比。朕和皇后,都会看顾于你。”
我强压下喉咙口的呕意,垂下头,借以掩饰眼中无法控制的惊惧与抗拒,声音细弱:“臣妾谢陛下关爱。只是臣妾初入宫闱,诸事未稳,心中惶恐,只愿先尽心侍奉陛下与娘娘,为陛下分忧,子嗣之事,但凭天意,不敢强求。”
谢清裕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再逼迫,只是淡淡道:“也罢,来日方长。朕希望你好好想想。”
这一夜,他终究是宿在了永宁殿。
听着身旁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我睁着眼,思绪万千。
谢清裕许下的诺言再动听,也抵不过楚瑛用性命换来的教训。
在这吃人的地方,怀孕生子,就是一场以性命为注的豪赌。
赢了,或许能如他所说,地位稳固;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权力的滋味固然诱人,但前提是,我得有命去享用。
待他彻底睡熟,我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足走到妆奁前,动作轻缓地打开最底层的抽屉。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凉的小瓷瓶时,心中那巨大的恐慌才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慢慢平息下来。
我紧紧握着瓷瓶,对我来说,它已然是我在这深宫中唯一的生机。
我必须活着,清醒地、有尊严地活着。什么皇嗣,什么稳固的地位,在活下去面前,都不值一提。
我将那无色无味的药丸倒入杯中,用冷茶送服,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腔,我却感到一种近乎残忍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