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他是个人机》
1. 师父死了
沧浪山,漫山丧白,纸钱飘飞。
千年寒水木做成的棺材可保尸身不腐,透出丝丝缕缕的寒气,一把小旗斜插在棺木中,为沧浪山故去的掌门林峰招魂引路。
来吊唁的客人分居两侧,面容悲戚。黑色的报丧鸟叫个不停,低沉沙哑、如泣如诉,一声声都令人心头仿佛又压了一块大石头,石头一层层叠加,直至泪水决堤,溃不成军。
季乘风没有哭。
他两岁入沧浪山,成为沧浪山掌门林峰的弟子,受他悉心教导如今已有十六年,林峰于他来说,如师如父,是他在这个世间最后的亲人。
可他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他静静立在一侧,作为首席向来吊唁的客人谢礼。
鞠躬,起身,鞠躬,起身,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机械性动作。
“扶摇。”极轻的一声叹息。
季乘风机械性弯腰,直起身来时,却见一身段婀娜的女人正站在他面前,那双美艳的妙眸中是无论如何也褪不去的悲伤。
“师叔。”
许逾白心疼地抚了抚他的脸,双眸含泪,担忧地安慰:“师兄已走,日后这偌大的沧浪山还需要你来打理,莫要悲伤过度,坏了身子。”
“是。”
他那样平静。
许逾白微微一顿,又道:“你自幼便跟着师兄,师兄走前也最是对你放心不下。我还记得扶摇你当初那么点大,尚不懂读书习字,是师兄手把着手一遍遍教你。”
“是。”冷静、淡然,毫无情绪。
“你吃不得荤,见都见不得,师兄便跟着你吃了这么多年素,他早已待你如亲子了。”
“是。”
许逾白:“……”
许逾白张了张嘴,又闭上,接连三个“是”字让她哑口。
半晌,她凄凄楚楚望向棺木的方向,发出一声悲恸地疾呼:“师兄,你怎么就走了啊!”
悲伤仿佛能传染,一个接一个,沧浪山的弟子或偷偷抹眼泪,或直接哭出声来,就连前来吊唁的客人也沉浸在这悲拗的情绪中,泪水淌了出来。
唯有季乘风面色如常,也无欢喜也无忧,只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师叔,还望保重身体。”
“嘎!”许逾白震惊中哭出鸭叫。
仿佛是一个信号,悲伤的气氛被打破,众人都神色怪异地看向许逾白。
许逾白则死死盯着季乘风,难以置信他竟然真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你师父死了,你不难过吗?
你怎么还不哭?就算是不流眼泪,红红眼眶也好啊!
许逾白死死咬着下嘴唇,强忍住了才没在人前将这些话质问出来。
直到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师兄是对的。
“轰——”
棺木炸/裂,一道人影从棺木中飞出。
“师父。”季乘风呆呆呢喃。
师父……诈尸了。
白袍衣角飞扬,如白龙戏水,又身形如鹤,刚刚还在棺材里受人祭拜的老人飞掠至花圈上。
足尖轻点,稳稳站定。
林峰右手捋了捋胡须,一派仙风道骨模样,开口却是一句:“诸位脸上的表情不错,趣甚也。”
“林峰,我日你*****你特么没死****”众人之中,刚刚哭得最惨最难看的粗犷汉子几乎是直蹿过去,砂锅大的拳头便朝林峰脑袋锤去。
许是他出手太快,也许是大家都因林峰“死而复生”憋了一口气,一时竟无人阻拦。
林峰也不恼,袍袖一拂,化解了汹涌的拳风。
“风怒,气大伤身。”他手又一压,宛如窜天猴一样冲过来的高风怒便又重重落地,在地面砸出一个人形大坑。
“我□□********”坑里的高风怒破口大骂。
林峰掏了掏耳朵,脚下再点,掠过自己的师妹许逾白,一把抓了季乘风便飞走了。
“该死的,又上当了!”
“那老匹夫怎么连生死大事也拿来开玩笑!”
“我们千里迢迢赶来,沧浪山得给我们个说法!”
从师父过世便开始广发请柬、筹备丧礼、招待客人,忙得脚不沾地的沧浪山二师兄方隅在此刻站了出来,对着怨气冲天的众人命很苦地深深一拜,道歉:“诸位,此事是我沧浪山之过,还望诸位消消气,我准备了一些小食,大家可慢用,事后我定备上歉礼,亲自登门道歉。”
含水峰上,林峰和季乘风落下,久久相视无言。
终于,季乘风勾了勾唇,非常工业化地露出一个极怪异的笑容来,说话节奏加快,带着种死板的欢喜:“师父没死,我真是太高兴了。”
林峰:“……”
完蛋了!
林峰懊恼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哐哐”就往一旁的大石头上撞。
第一下,石头被撞裂了。
第二下,石头彻底壮烈了。
“师父,我说错话了吗?”季乘风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没有,是为师错了。”林峰索性蹲下来,头顶乌云笼罩,阴暗地在地上画着圈圈。
林峰捡到季乘风的时候,这孩子就不怎么爱笑,后来才发现他不止是不爱笑,也不爱哭、不爱闹、不爱怒。
说得好听叫养气功夫极好,心静如水。
说得难听根本就是一根木头,一块石头,一件根本没有情绪的器物!
林峰想着,这孩子怕是小时候被吓到,上了心神,只要他用爱来感化,肯定会越来越好。
他根骨极佳,修炼也认真,无论是天赋还是刻苦,都令林峰十分欣慰。
可他抽条了,长大了,性子却依旧如过去死板,整日板着脸不笑一笑,仿佛没有任何情绪能真正入了他心里。
林峰这才意识到麻烦了,可小时候不矫正,长大后又如何能矫正得过来?
林峰尝试过几次,效果却平平。
季乘风终于从他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努力学习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却只学其形,每次表演出来都生硬浮夸,内心依旧如一块顽石,多年来仿佛动都不曾动过。
思来想去,林峰决定来一场大的。
季乘风最在意的是他这个师父,最熟悉、最亲近的也是他这个师父,于是他“死”了。
可现在活过来,却发现木头仍是木头,眼神里是没有半分感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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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我很担心你啊,扶摇。”林峰唤他的小名。
“为什么担心我?”
“知道我死的时候,你感觉如何?”
季乘风立刻垂了垂眸,声音生硬:“我很难过。”
“……难过不是这个语气。”
“我很难过。”季乘风又换了一种语气,比刚刚声音沉闷了些。
林峰盯着季乘风:“……”
季乘风盯着林峰:“……”
林峰转身开始薅自己头发。
季乘风没有说话,沉默地望着师父的背影。
事实上,在知道师父过世的第一时间,他的心底的确涌现出一丝异样。
很奇怪,心好像刺痛了一下。
他的心乱了,应该是有心魔?
于是他凝神调息,手捻清静决,将“心魔”彻底压制。
心魔之事不是小事,尤其沧浪山的前任掌门许文山,便是因心魔作祟才没躲过魔尊的偷袭,不慎身死。
季乘风正犹豫要不要告诉师父,就听师父背对着他开口:“扶摇,你为什么要将主持丧礼的事情交给方隅?”
脑海中思绪散去,季乘风认认真真回复:“二师弟能力出众,办事细心。”
“那掌门呢?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也要将掌门之位交给方隅吗?”
季乘风想了想,又重复:“二师弟能力出众,办事细心。”
“所以你还是想下山?”林峰语气转为低沉。
季乘风没听出他的情绪转变,语气坚定:“我要下山。”
“就为了寻找你的父母?他们已经死了,你是个孤儿。”
“师父,我要下山。”季乘风却只是重复。
下山、下山、下山……
季乘风已经念叨过无数次。
这是藏在他心里的结,是他的执念,是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有的执念。
林峰背对季乘风,眉头紧锁,他不用看也能知晓,他的大徒弟必定还是没什么表情,只眼神坚定地提要求。
他不懂感情,也不懂得退却,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就四次……永远不知疲累。
凡所念,山川无阻。
林峰背部绷直,拳头缓缓攥紧,如若扶摇性格通达,下山历练自是无妨,可他如今没有感情,不知悲欢,又如何能让林峰放心他下山。
他本想假死激一激他,岂料毫无用处,就更是令林峰不放心了。
【师兄,让我来。】
倏然间一道传音,让林峰缓缓放松了身体。
是师弟。
“好,我今日便准你下山。”林峰转身看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季乘风愣住,黑色的眼瞳似乎多了几分光彩。
“但我有要求,你下山可以,但下山之后必须寻一道侣带回来给我看,否则便不要回山了。”说到“不要回山”四字时,林峰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狠下心肠。
既然师徒情无法刺激到他,那男女之情呢?或许等扶摇找到爱人,就可以真正懂得感情。
他得逼一逼他,无论什么办法都得去试一试。
2. 你是我的系统吗?
次日,季乘风领命下山。
站在含水峰上,林峰遥遥望着弟子远去的背影,胸口涌现出一阵又一阵不舍。
“既然舍不得,干嘛还放他离开?”
人未到,声先至。
一条紫色绸缎飘飞,许逾白足不沾地,轻点绸缎来到了林峰身边。
绸缎如水,无声滑入了许逾白袖内。
“孩子大了,总要自己去闯荡。”林峰没有回头。
“不是怕他一个人出门受欺负?”
“谁告诉你他是自己一个人出门的?”林峰反问。
许逾白诧异。
林峰回头,却不是看向许逾白,而是看向自己身旁的一棵大树。
顺着树干往上,大树枝繁叶茂,枝叶的掩映间依稀可见黑色的布料。
许逾白手一拂,枝叶晃动,露出了后面正躺在侧枝上闭目养神的俊逸青年。
“楼子宥,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林峰一掌拍向树干。
大树摇动,楼子宥被晃了下来,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飘飘站直了身子,双脚稳稳落地。
楼子宥打了个哈欠。
他倦怠着眼睛,眉宇间闷闷不乐,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许逾白一看乐了,“我道师兄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原来早早给扶摇找好了护卫,不过我们的魔尊大人不一直都是个大忙人吗?怎么这次有空了?”
黑色的衣袍无风自起,猎猎抖动。
“魔尊。”楼子宥唇齿辗转着这两个字眼。
青年魔尊双眼里,是经久不变的黑暗,风暴形成隐晦的漩涡,仿佛能吞噬一切。
一抹猩红,自眼角延伸至眼尾,形成一道上挑的眼线,令原本正直的五官凭空多了几分邪气。
他声音本低沉,冰冷肃杀,却在看了许逾白一眼后,统统化作无奈般地轻吟:“师姐这样喊我,我要生气了。”
他抱胸,抬起下巴,宛若能摧城的黑云转瞬消散,化作春雨。
似撒娇,也的确在撒娇。
“整日见你们天天围着个季扶摇打转,怎么?他比你们师弟我还重要?”楼子宥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了林峰的手,“师兄自有了他后,就不常哄我了。”
“我要去哪哄你?无尽魔渊么?用不用我提醒你,你近百年不曾出来了。”林峰的手不轻不重打在他手背上。
“那我不管,反正以前有了好吃的好玩的,师兄师姐第一个想着我,可现在糕点全喂到他嘴里去,火精也给他打制了本命剑,我看距离师兄师姐喊他好师弟的时候不远了。”楼子宥转过身,背对着两人抱起手臂。
“你和一个小辈争什么?”许逾白笑着,走过去剥开一颗糖果递给他。
楼子宥张开嘴。
糖果入口,是橘子味儿的。
“你是我的好师弟,他是我的好徒儿,你们都是我的心尖宝。”林峰放软了语气,轻轻摇晃着楼子宥的肩膀。
“他果然也能在师兄那争得一分‘好’字。”楼子宥并不买账。
林峰叹息,又道:“我酿了一壶桃花酿,知道你最喜欢,一直留着等你呢。师弟是不肯赏脸了么?”
楼子宥变脸很快,立刻便又拉住了林峰的胳膊:“知道师兄你没忘了我,你且放宽心,我肯定保护好他,帮他寻个好情缘,也让他老婆孩子热炕头,省得天天装无悲无喜和我争关注。”
林峰苦笑着摇头,他这个师弟,明明都当了魔尊,却还是和从前一样爱撒娇。
小师弟的嫉妒心起来,怕是真要去和他的徒儿争一争宠的。
魔尊身份不便行走于世,需长久镇压魔界。
偶有出行,也只是一缕分神。
楼子宥变换外貌,远远便跟上了季乘风。
赶路、住店、赶路、住店……循环往复。
季乘风毫无安排,行程枯燥。
他像是一只失去方向的鸟,不知该飞往何处,却总是不肯在一个地方落脚太久。
“他此次下山应当是想要寻亲,但是他的父母都已经死了,这是确凿的事实。”
想到师兄的话,楼子宥皱了皱眉,这些话师兄怕是已经和这小鬼说过不止一千一万次,真是个犟种,不亲眼来看看根本不会死心。
眼看着季乘风除了住店,几乎不与人接触,楼子宥有些忍不住了。
师兄准他下山,是希望他能体会人情冷暖,不是一个人流浪做野人。
于是,在一处荒野,楼子宥假装受伤的路人,闭眼躺在地上等着被拾取。
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季乘风停下来了,季乘风又走了。
楼子宥:“……”
他迷茫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季乘风放到自己身边的食物和水。
楼子宥再次:“……”
这小子,你油盐不进啊!
楼子宥冷笑一声,拿了飞剑御剑,在见到季乘风时惊慌失措地求救:“帮帮我,飞剑不受控制了!”
飞剑随他控制左摇右晃,一人一剑就这样朝季乘风砸了下去。
季乘风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楼子宥。
楼子宥也假装惊恐地望着他。
双双对视,楼子宥宛如撞进了一弯清冽的湖水中,凉意瞬间浸透心脏。
然后,季乘风移开两步。
他……移开了……两步。
“嘭”,楼子宥重重摔在地上。
不疼,但憋屈。
“你为什么不接住我?”他爬起来就大叫。
季乘风后退两步,面无表情地解释:“那个高度,你摔不死。”
“但是会很疼,很疼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我初学御剑时摔过。”
楼子宥被噎了下,他不是在询问!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接住我?”楼子宥无法理解,是个正常人都会出手相助吧?
季乘风眼眸淡淡,语气平平:“师父说,这个世界上善恶难辨,有很多坏人,遇到可疑的人一定要躲开。”
楼·可疑的人·子宥:“……”
师兄!
“那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有人遇到困难要记得拔刀相助?”
季乘风点头,镇定道:“生死危机,我会出手。”
楼子宥佛了,真佛了。
怎么回事啊?他师兄挺好一人,怎么就教出来这么一个人机?
“我脚扭到了,好疼啊。”楼子宥故意一跌,捂住自己的左脚。
季乘风朝楼子宥点点头,无情地朝前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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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子宥:“???”
“你等等!”
季乘风站定,蹙眉看向他。
“我脚很疼!”
“我知道。”季乘风点头,继续朝前赶路。
“喂,我说了我脚很疼!”楼子宥一瘸一拐朝季乘风蹿去,抓住了他的衣角。
季乘风更困惑了,“道友,你有什么事吗?”
“我!脚!疼!”楼子宥提高音量,一字一顿。
季乘风不明白,“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楼子宥:“……”
转人工,转人工啊!
季乘风盯着楼子宥看了半晌,恍然,立刻做出一副关心的姿态:“你脚伤到了吗?真是太糟糕了!”
做作的表情、夸张的情绪。
就连台词都如此生硬。
楼子宥狠狠打了个冷颤,抓着季乘风衣角的手都不由一松。
“你……”楼子宥眼神一言难尽。
季乘风立刻说道:“请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楼子宥将后面的话完全吞了回去。
不是哥们儿,你真人机啊?
穿越多年,楼子宥一路顺风顺水,如今终于遇到了真神。
“如果你是我命中的一道坎,我希望是门槛。”楼子宥眼巴巴望着他,希望他能懂自己的幽默。
季乘风没笑。
这是自然的,如果季乘风这么容易就能产生悲欢,就不用困扰林峰那么多年了。
“宫廷玉液酒?”楼子宥试图试探,或许这位也是穿越的?比如AI穿越?
季乘风却只是干巴巴高呼:“哇,是宫廷玉液酒,一定很好喝!”
楼子宥:“……”
这到底是不是AI啊?
没对上暗号,不太符合AI的全知全能,但这回答就很AI!
“哥们儿,你该不会是我迟到多年的系统吧?”楼子宥试图争取,是他的系统吧?也许?
“系统是什么?”
“咔嚓”,楼子宥心碎了。
不是系统,他就知道穿越小说里金手指都是乱写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一穿越就会有系统。
“我的脚很疼,你能帮帮我吗?”楼子宥将话题扯回正轨。
季乘风却很迷惑:“我不是医者,也不懂医术,帮不上你的忙。”
楼子宥:“……”
所以这就是你拔腿就走的原因?
“你看这里荒郊野外,四处都没有人烟。”楼子宥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
季乘风没走,却也没动。
楼子宥在袖子里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带我去有人的地方,将我送去医馆。”
仿佛终于接收到明确指令的机器,季乘风点点头,召出自己的本命飞剑挑起了他的衣服,将人就这样挑着走。
楼子宥都要疯了:“你在做什么?”
季乘风淡淡道:“送你去医馆。”
“你就不能背我去吗?”
“师父说过,若非性命所托之人,不能以后背示人。”
师兄——
楼子宥在本命飞剑上挣扎地蹬蹬腿,师兄,你真的害惨我了。
不要什么都往AI上调啊!
3. 扶摇扶摇扶摇~
医馆内,大夫为楼子宥包扎,楼子宥则死死攥着季乘风的衣袖不放。
季乘风尝试着扯了扯,似乎担心扯坏衣袖,又停住不动了。
“请问你能不能松开我?”
很有礼貌,问话很标准。
楼子宥眼神放空,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像AI了,努力挤出笑容或担忧表情的时候,更有种AI模拟人类的恐怖谷效应。
不过他不会放手的,绝不放手。
他一撒手,这小子估计要和个哈士奇一样,撒腿就跑没影了!
一旁,有老人在医馆的椅子上休息。
才七八岁的女童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红色小袄,拿出帕子小心翼翼为老人擦拭额上的汗水。
“爷爷,你都流汗了,囡囡帮你擦。”
季乘风看向那对爷孙,黑色的眼瞳有流光闪烁,在储物空间迅速翻找。
楼子宥皱了皱眉,见季乘风摸出一条帕子,心里“咯噔”一下。
“等……”
可帕子已经落到了他额头上。
“我帮你擦汗。”季乘风有样学样。
楼子宥:……
兄弟,模拟人类的时候能不能看清楚?他根本没流汗!
不过帕子很香,浅蓝色的帕子上没有绣花,味道清心明目,是凝雪草的清香。
楼子宥的心一瞬被安抚,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脑袋朝靠背上一靠,宛如一只大猫在阳光温暖的午后慵懒地眯起眼睛。
楼子宥有一双狭长的凤眼,轻佻又多情,天然便带着三分散漫。
季乘风却不同,明明是冷淡的性格,却生有一对可爱的猫猫眼,眼神或愣或呆地看着你,令人生不出丝毫恶感。
楼子宥伸出手,指间缠上几缕青丝,黑色的发柔顺地绕在他的两根手指上,轻轻拉扯着季乘风的头皮。
“你在扯我的头发。”
“没错。”楼子宥嘴角勾了勾,眼底闪烁着几分兴味儿。
“你是在故意挑逗我?”
楼子宥闻言,后脑离开椅子的靠背,身体故意倾向季乘风,唇齿间笑意更浓。
宛如恶劣的狐狸,一步步试探底线。
“如果是呢?”
“嗖——”
红艳的火光,映在楼子宥脸上,让他一时出神。
神兵出鞘,裹挟着滚滚热浪,以千军万马般气势朝楼子宥呼啸而来。
楼子宥总算反应过来,疾呼:“停!”
季乘风没停。
这是极快的一剑,也是极利的一剑。
季乘风的本命剑由火精打造而成,阳刚爆/裂,和他冷淡的性格截然不同。
这把剑也有一个并不符合它特性的名字——吟风。
吟风破空,就连空气都变得灼人,直朝楼子宥下/身逼去。
楼子宥也不再装伤,朝后连退数步,这才堪堪避开了这要命的一剑。
季乘风眼神更冷,剑势也更猛。
“季扶摇,你什么意思!”楼子宥被逼至墙壁,情急之下大喊。
“嗡——”
吟风自中途停住,距离楼子宥眉心只一寸距离,额前几缕碎发,散发出被烤焦的蛋白质味儿。
季乘风皱了皱眉,疑惑:“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小名?”他的小名,只有师父和师叔才会喊。
“我……我去过葬礼!”楼子宥随便找了个理由,用指尖拨开剑锋。
和季乘风不同,他的剑灼热、逼人,直撩得楼子宥指尖一烫。
“我认识你师父,你还要和我动手?”楼子宥死盯着他。
季乘风沉默半晌,本命剑归鞘,重新融入他的身体。
但他也不再理楼子宥,看了眼受到惊吓脸色苍白的老人和小姑娘,留下三颗灵果便出了门。
楼子宥大急,丢给医馆的大夫一锭银子算作赔偿,急急追出去。
“季扶摇,你等等!”
季乘风没停。
“扶摇扶摇扶摇!”楼子宥werwer大叫。
季乘风非但没停,还觉得对方吵闹。
“干嘛突然就生气了?你是生气了吧?是生气了吗?”楼子宥走到季乘风前面,又走到季乘风后面,再走到季乘风前面。
前前后后,立体音环绕。
季乘风似是被他烦得受不了了,停住脚步道:“你认识师父,我不杀你。”
“哇,你好大的威风啊,逗逗你就要杀人?”楼子宥站在季乘风身后,却踮起脚尖,硬生生将头探到季乘风身前去。
“我本也不是要杀你。”
“这还差不多。”
“师父说,就算我是男子,这样的容貌下山也容易遇到登徒子,如果真的遇到了就要为民除害,阉/了他。”他重重比了个下刀的手势。
楼子宥□□一凉。
他突然反应过来,季乘风的第一剑,可是冲着他下面去的。
好毒!
师兄,你好毒啊!
楼子宥再一次栽在了师兄对季乘风的悉心教导下。
不过他想想自己之前的一系列骚扰,如果素不相识,的确也和登徒子相差无几了。
他好冤啊,楼子宥摸摸鼻子,他明明是为了引动季乘风的情绪,毕竟他的小师侄在这方面异于常人,必须下重药才行。
“我不是登徒子,我和你师父认识的,突然在山下看见你想逗逗你。别生气了,我这有一颗千年赤血果,你是火属性对吧?刚好适合你。”楼子宥从储物袋掏出一枚赤红的果子递给他。
季乘风没有接,冷冷说道:“师父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都说了是赔罪,不是无事献殷勤!”
“可我不想原谅你。”季乘风无视那枚果子,躲开楼子宥朝前走。
楼子宥拿着果子,郁闷地远远看着,这不是又回到原点了?他不会得这样你追我逃地追季乘风一路吧?
脑筋一转,楼子宥有了鬼主意。
他站在原地,懒洋洋朝季乘风喊:“季扶摇,我叫楼明砚,是你的小师弟!”
季乘风果然脚步一顿。
楼子宥得意,果然季乘风最在意他的师父。
季乘风扭头,看着楼子宥皱眉道:“师父说了,方隅是他的关门弟子,他不会再收徒。”
“我不一样!”楼子宥大摇大摆走上前,将赤血果塞进季乘风怀里,说:“你瞧,千年赤血果,我说拿出来就拿出来,我家底丰厚,给了师父好多好多好处,他这才答应收下我。”
季乘风皱了皱眉,明显不信。
楼子宥便又道:“他以前从我家拿走过一枚万年火精,你知道万年火精有多难寻吧?欠了我们家这么大人情,他当然得收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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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乘风手指蜷了蜷。
他见过那条万年火精,通体火红,仿佛能焚烧一切。
那条火精,被师父用作材料,打制成了他现在的本命剑“吟风”。
万年火精世间难寻,只有魔界的炎炼狱才有,竟然是楼子宥家的吗?
世家大族,底蕴难测。
楼子宥再加一句:“你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师父,看他是不是有我这个弟子!”
“师弟。”季乘风俨然信了。
楼子宥变本加厉,笑着搂住了他的肩膀,故意贴近他说道:“赤血果当做赔礼,算是我以下犯上了,师兄不生我气了吧?”
季乘风薄唇紧抿。
太近了,说话的热气都飘过来了。
季乘风想躲,楼子宥却又贴上来。
“师兄不回答我,是还生我的气吗?”
“不生你的气。”季乘风终于挣开了楼子宥。
他的脸红红的,楼子宥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颊上,让他的脸生理性发烫。
季乘风有师弟。方隅很好,端方雅正,谦逊正直,天生就该做沧浪山的下一任掌门。
方隅很守规矩,其他师弟们和他不熟,也从不会来打扰他,这就让季乘风认为师弟都该是守规矩的。
偏偏楼子宥活泼逾矩,将季乘风对师弟的刻板印象轰了个支离破碎。
“师兄,师父说你这次下山是要回家,我陪你一起回去好不好?”楼子宥又上前搂住季乘风肩膀。
“不必,我自己……”
“扶摇师兄~”
“别喊我的小名。”季乘风立刻打断他,板正着脸训斥:“我是你师兄,你应该尊敬我。”
楼子宥眨眨眼睛。
季乘风死死盯着他。
半晌,楼子宥又欢快地喊了起来:“扶摇~扶摇~扶摇~”
季乘风手指捻了捻,第一次遇到楼子宥这样撒欢的师弟,顿时不知所措。
他用那双大大的猫眼瞪着楼子宥瞪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他有所收敛,于是转身便走,眼不见心为静。
楼子宥愣了两秒,急急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在他耳边“扶摇”“扶摇”个不停。
季乘风手捻清静决,心念静心咒,硬生生压制住了想揍人的冲动。
这是师弟,不能揍。
他是师兄,要爱护师弟。
行至破庙,季乘风燃起薪火,盘膝而坐,运转起沧浪山心法。
楼子宥倚靠在破庙的门框上,左腿站立,右腿虚搭在左腿上,手指轻轻扯了扯额前被吟风剑燎得卷曲的发丝。
不是?真平心静气啊?
这无欲无求的模样,他这个小师侄简直是天生修无情道的料子!
可无情道路太苦,像师兄那样护短的人,终究是舍不得。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吹吹打打声。
黄昏时分,正是逢魔之时。
楼子宥探头出去,明明是荒郊野外,却突然路过一队穿着喜庆的送亲队伍,只是众人抬着的不是花轿,而是一顶颜色黑红的棺木,棺木被血液浸透,一路走一路滴血,留下一条鲜红的血路。
“师兄,要不要出去看看热闹?外面好像在结冥婚。”楼子宥喊。
季乘风浑不在意,盘膝纹丝不动。
楼子宥看了一会儿,故意一惊一乍:“新娘子好像是活人!”
4. 宫廷玉液酒
“噌啷”
赤红的本命剑出鞘,一阵灼热的风掠过,季乘风消失在破庙。
“这也管?”楼子宥吊儿郎当地走过去,到底是没下过山,普通人的事情,可没那么容易插手。
“你是谁?快让开!”冥婚的媒婆是个双目失明的老妪,感受到前方的动静立刻大喝。
“里面是活人?”季乘风问。
“这是王家的婚事,你且让开,否则误了时辰……”
“里面是不是活人?”季乘风喝问。
楼子宥走到季乘风身边,用肩膀撞了撞他,笑道:“打抱不平吗?结冥婚的,男方肯定已经买通了女方的父母,里面的女人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钱货两讫,就算是师父来了也是管不得的。”
就和那次一样。
楼子宥的笑,天然带三分凉薄。
身为穿越者,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修真界很多事情他都看不惯。
那日的天,像今日一样阴沉。
阴阳媒婆搀扶着新娘,一步一叩,步步血色。
和今日真像啊。
楼子宥唇边的笑意更凉薄了几分,轻捏了捏季乘风的肩膀:“我劝你……”
“哗啦——”
剑锋劈开棺材,棺木崩飞,里面一死一活也被剑光崩飞了出去。
楼子宥笑容微僵。
季乘风足尖轻点,凌空飞起,一把抓住女人的肩膀,扶着她稳稳落地。
女人不过十三四岁,还能称得上是个孩子,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指甲抓挠过棺材,十指透红,指缝间渗着血水。
她显然怕极了,恐惧遍布她的脸上,朱钗凌乱,头发如疯子般凌乱披散着,眼神失焦。
王家的仆从立刻围住少爷的尸体,一群人哭天喊地。
老妪怒了,“你敢破坏冥婚,王老爷不会放过你!”
季乘风冷冷看过去。
“你父母可有收他们的钱财?”楼子宥一手轻搭在季乘风肩膀,一手摁住女孩的头。
女孩无法抬头,也不敢抬头,嗓音沙哑发颤:“有。”
“那你答应来冥婚了没有?”
女孩的身体便颤抖起来,迟迟没有作声。
楼子宥的手在季乘风肩膀上拍了拍,提醒他:“两家人你情我愿,冥婚这种事,如果她不答应,王家人不会强求。王家越有钱,就越是要挑个称心如意的,以免孩子在地下阴魂难宁。”
富贵人家的冥婚,是由一套严格流程的。
梳洗、描眉、上妆。
合卺酒,阴阳烛,双雁为聘,以血为媒。
越是有钱的人家就越是重视,他们给了阴阳媒人和女方家里足够的金银,这其中哪怕差一样都是不肯的,样样都需要女方自己配合。
能走到装棺这一步,这个女孩至少之前都心甘情愿。
“这不是你我该管的事。”楼子宥不想他如自己当年一样,一腔孤勇地冲上去,却讨得里外不是人。
有手持刀剑的仆从来抓女孩,楼子宥正欲拉季乘风后退。
女孩始终没说话,只身体微微发颤,如果不是被季乘风拎着,几乎要跌倒在地。
就是这样……
又是这样……
楼子宥眼底染上一抹猩红,堕魔吧。
……堕魔吧。
只有堕魔才能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不用去遵守这世间的规矩。
这个世界上,一切合理的规矩,在楼子宥这个现代人眼里都无比讽刺。
季乘风很好,只是他太稚嫩,初次下山,根本不明白山下的险恶。
楼子宥紧紧抓着季乘风的肩膀,自己虽然已堕魔,但师侄不一样,这个时代的人没受过九年义务教育,不懂得红旗昭昭,人人平等,总还能融入规矩中,不至于落到堕魔的地步。
可一股大力,猛然震开了楼子宥的手。
楼子宥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扶摇?”
季乘风没有挥剑,空手朝前一震,扑过来欲抓女孩的仆从纷纷跌倒,瞬间哀呼一片。
“你没有听到我的话吗?我刚刚问过她了,她是自愿的!”
“为什么要问她?”季乘风反问。
“什么?”楼子宥语气错愕。
“不对的事情就是不对,为什么要问她?”季乘风将女孩交给楼子宥,身形前掠,一把拎起阴阳媒婆,离地数十米。
“哎呀!放开,放开我!”老妪惊恐地惨叫着两脚乱蹬。
“十三四岁的女孩,无法反抗父母,就算答应了,照做了,你怎么知道她就真的自愿?逼问她的话,和王家人又有什么区别?”
清冽的声音随风传来。
楼子宥下意识扶住女孩,站在地面上,仰头望着半空中的季乘风。
他一袭白衣,如他这个人一般纤尘不染,长长的睫毛敛下,明明还是如往常一般看不出丝毫情绪,却给楼子宥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
夕阳冲破密布的乌云,刹那霞光万丈。
季乘风立于半空,微风撩起他柔顺的长发,几丝被吹乱的碎发由夕阳晕成浅金色。
楼子宥喉结滚动,这一刻仿佛看到了过去无知无畏的自己,却又不是自己。
季乘风初次下山,少年意气风发,耀眼得令楼子宥移不开眼睛。
“冥婚应该是死人和死人,你们逼迫活人冥婚是不对的,让活人殉葬更是不对,有些事情,不是金钱可以收买的!”季乘风声音不大,却让地上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要改变这一切,他正在这样做。
明明季乘风只是个土生土长的土著……
楼子宥低笑着摇摇头,呢喃:“真拿你没办法。”
示意女孩自己站好,楼子宥走到王老爷的面前,对他低声耳语几句,又拿出一样东西交给对方。
焦灼的气氛渐渐平复,王老爷笑得见眉不见眼,死了儿子的悲伤一扫而空。
女孩被好好送回家,送葬的队伍撤回,另选棺椁,择日下葬。
负责冥婚的老妪已在季乘风手上昏死过去,楼子宥朝季乘风招招手,这才将他又喊下来。
“放开她吧,已经解决了。”
季乘风松开老妪,却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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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他们会不会为难女孩和她家里人?”
“不会,送去的财物不会要回来,女孩的家人也会好好待她。”
“那王老爷是不是要另选冥婚的人选?”
“冥婚不办了,他儿子择日下葬。”
季乘风愣住,这就不办了?
看着季乘风眼底真情实感的疑惑,楼子宥淡淡笑道:“我给了他一枚延寿丹,可延长三十年寿命,让他龙精虎猛,可以再生几个儿子。”
季乘风还是不懂:“这和办冥婚又有什么关系?”
楼子宥笑出了声,手掌一下又一下轻抚着他墨黑的长发,仿佛在摸着穿越前养的那只眼神同样空空的哈士奇,不过季乘风的头发,倒是比那只二哈毛发更柔软顺滑些。
“你不懂,日后我慢慢教你。”
季乘风重重打开楼子宥的手,他才是师兄。
“王家请客,走了,去吃饭。”楼子宥抬手,隔空将破庙里的火焰熄灭,拉着季乘风便走。
温热的手掌,亲近的接触。
季乘风颇为不自在,但他抽了抽没抽回来,索性听之任之,懒得再管。
王家是镇子上的首富,房产从东街到西街,整整两条街都是王家的商铺。
老宅内,珍馐美酒上桌,王老爷乐呵呵招待两名仙人,似乎之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我们落尘镇许久未来仙人了,但其实几千年前,我们这也是降临过仙人的,仙人落凡尘,这就是我们镇子名字的由来。”王老爷和两人拉关系。
季乘风向来不喜应酬,反倒是楼子宥毫无架子,笑呵呵地同王老爷闲聊起来。
王家并不简单,当初那位来到镇子上的仙人,曾与王家祖先结好,王家也凭借对方的扶持一跃成为首富。
“那位仙人的恩情,我们王家无论如何都还不完,真想与恩人再见一面。”王老爷面露向往。
“缘来则聚,缘散则分,不必强求。”
“那是你们仙人的想法,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总抛不下执念。”王老爷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说:“其实当年恩人扶持我家,也是希望我家能帮他找到亲人,并留下三大难题,可时至今日,不管是仙人还是凡夫俗子,从来就没人能给出答案。”
“倒是有趣,不如说出问题,让我们来答答看?”楼子宥起了兴致。
季乘风没说话,只盯着盘子里拳头大小的四喜丸子。
楼子宥见状帮他夹到碗里,凤眼眯了眯,露出闲适的笑容。
他这个小师侄吃东西也像猫儿一样,一口咬上去,吃不得凉吃不得烫的舌头明明在反抗,却硬生生闭着嘴巴,不肯将好吃的吐出来,两只眼睛又圆滚滚亮了起来。
欣赏着季乘风的憨态,楼子宥端起酒杯,畅快饮下。
“二位也是仙人,或许真有可能知道。”王老爷明明没喝酒,脸却激动得满面红光,兴奋地说出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宫廷玉液酒。”
“啪”
酒杯落地,楼子宥眼神失焦,仿佛被这个问题一瞬间拉回到那个钢铁洪流、高楼林立的世界。
5. 三道难题
楼子宥21岁身穿,距今已有304年。
和其他人穿越不同,不是猝死、不是车祸、不是怀有某些雄心壮志、不是在某个小说的评论区大放厥词……
他的穿越平平无奇,也猝不及防,他只是打开卧室的门准备下楼去吃早餐,一脚踏出,风云变幻,已无法再回到自己的世界。
这三百多年,楼子宥除了修仙之外,一直在研究有关空间的术法,试图找到回现代的方法。他意识到,只有一直往上修,修为越发精深,才越有可能研究出回现代的法子。
他拼命修炼,日夜连轴转,经历过生死危机,也感受过人情冷暖。
他在这里待了三百多年,那浅薄的21年时光,便仿佛人生中一层浮尘,轻轻一吹便散了。
按照时间长度算,他该是修行界的人才对。
可他不甘心,“回家”的信念在他脑海中盘旋,经久不散。
正如魔祖当年坐化的那件小石室,里面密密麻麻或板正或狂野的刻着“回家”二字,入木三分,铁画银钩。
那是楼子宥第一次遇到“同乡”。
而王家的恩人,是楼子宥遇到的第二个“家人”。
“你知道。”季乘风语气笃定。
楼子宥的手摁在桌面上,胳膊处的薄肌猛然绷紧,手指也缓缓摁进了木桌中,形成清晰的指痕。
他知道。
他曾经用“宫廷玉液酒”来试探过季乘风的身份,可如今听王老爷提起这句话,感受却是截然不同的。
近乡情怯?又好似伴随着手足无措。
那面可以通往现代的门仿佛就在眼前,那可以引领自己回家的人也仿佛就在眼前。
他竟没有第一时间答复。
“仙人当真知道?”王老爷语气急切。
楼子宥用了两秒来梳理心情,又用了两秒整理措辞,这才缓缓开口:“或许我认识你们王家的那位恩人。”
王老爷两眼放光,仿佛是看着一块金子、一整瓶延寿丹、一座用极品灵石打造的宝殿。
季乘风也看向楼子宥,他思索过“宫廷玉液酒”的下一句,却没有答案。
被两人盯着,楼子宥终于笑了笑,仿佛释然般突出下一句:“一百八一杯。”
一百八?灵石吗?那很贵了。
季乘风呆呆想,就算是宫廷出品,也是凡人酿造的东西,毫无灵力,竟然需要用那么多灵石去买。
王老爷却已兴奋得像个孩子,不顾形象地手舞足蹈起来。
“没错没错,我要为恩人找到家人了,我能够为恩人找到家人了!”他嘴里不时念叨着,眼泪从他的脸颊淌落。
一旁的管家也露出笑容来,有种多年夙愿一朝实现的释然。
“第二个难题呢?”楼子宥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他开口时,却像是激动到麻木,反而语气冷静。
“第二个问题很奇怪,我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王老爷显然已将三个问题熟记于心,不用看古籍,立刻便到了嘴边:“好……好阿尤?这个阿尤我也不明白是谁,但据祖上传下来,那位仙人说是一句很刻板的回答。”
是种花人!
是种花人啊!
楼子宥的心剧烈跳动,这是只有种花人才能明白的刻板回答!
他脱口而出:“I’m fine, thank you。And you?”
王老爷缓缓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没想到有人能将“天外语言”说得这样流畅。
他激动地一拍桌子,高呼:“没错,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这一定是你们那个家族的暗语吧?”
“算是吧。”楼子宥高高翘起嘴角。
季乘风的脑子转了一半,完全听不懂,索性继续吃东西。
“第三题有些奇怪,问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包括哪些?”王老爷看着有些费解,不再是他听不懂的暗语,但他却从没有听说过什么社会主义。
季乘风不吃肉丸子了,抬头呆呆看着王老爷。
楼子宥满脸得意,虽然穿越三百多年,但这可是刻在他DNA里的东西,张口就来:“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季乘风猛转头,又呆呆看着楼子宥。
有些……熟悉?
可又不知道从哪里听过。
以往遇到这种问题,季乘风总得过且过,想不明白便抛到一旁,这一次却着了相,在原地绞尽脑汁起来。
是在哪里听说过呢?在沧浪山是绝没有听过的。
模糊印象中,他恍惚见到了自己的父母,温润的父亲,温柔的母亲,两人逆着光,静静地、微笑地看着他。
这就是他想要下山的执念。
王老爷震惊地看着楼子宥,语气充满难以置信:“竟然对了,全对了,全都对了。仙人啊,您托付我们王家找的人,我们终于找到了!”
他痛哭流涕起来。
楼子宥也有些心酸,三百多年啊,他一直都在寻找穿越回去的方法,也在寻找和他一样穿越的倒霉虫,如今总算是见到“家人”了。
心情舒畅,就连看季乘风的眼神都宠溺了不少,甚至又为他夹了一颗四喜丸子。
“喜欢就多吃些。”楼子宥摸摸季乘风的头。
季乘风没有躲,而是用力扯住了楼子宥的衣服,似乎怕他从自己面前跑掉。
他有种预感,如果不抓紧的话,他的小师弟下一秒就要消失了。
“楼明砚,我听不懂。”季乘风死死抓着楼子宥的衣服,眼神彷徨地看着他的小师弟。
他在害怕。
楼子宥错愕,季乘风向来没多少情绪,可此刻,彷徨、恐惧、畏缩……负面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季乘风吞没。
虽然希望季乘风能多些情绪起伏,但现在这一幕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扶摇,冷静一点。”
“楼明砚,我听不懂!”
“你没有必要懂,这些……”
“我怎么会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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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明砚,你是不是要丢下我了?”季乘风开始抓楼明砚的手臂,他力道极重,几乎要将楼明砚的骨头捏碎。
楼明砚却是一怔。
在……担心他离开吗?
可是之前急不可耐要甩掉他的,不正是季乘风自己吗?
原来在成为季乘风的小师弟之后,他竟在季乘风心底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吗?
“不会的,不会丢下你。”楼明砚握住季乘风的手,眉眼不自觉温柔,语气也放缓:“我还要去沧浪山呢,扶摇,你得带我去沧浪山,是你不要丢下我才对。”
“沧浪山?”宛如漂泊的浮萍又找到了根系,季乘风定了定神,喃喃自语。
“对,沧浪山,还记得吗?我们要回去找师父。”
“找师父。”季乘风仿佛已忘记如何思考,只跟着呢喃。
手轻轻在季乘风后背上扶了两下,楼明砚看向王老爷。
王老爷此刻已冷静下来,眼神中仍有喜色,说道:“今日天色晚了,我准备一下,明天带你们去恩人设下的禁地,只要是他的家人,一定就可以进得去。”
“他不在吗?”
“我们王家许久没见过恩人了,不过禁地中应该有留下讯息。”
楼明砚点头,禁地是否有宝物他并不在意,他只想找到另一个穿越者的踪迹,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需要一些念想的,穿越者就是活生生的来自家乡的念想。
或许,他可以找到回家的办法也说不定。
这一夜,两人在王家落榻。
由于吃饭时季乘风反应不对,楼明砚不太放心,半夜去敲门时,季乘风的房间却空无一人。
他脸色一变,迅速走出屋子寻找,在院子里听到了一阵悠扬的乐声。
有灵力逸散,第一眼看到的,是四处飞舞的萤火虫。
黄绿色的光如一片星海,纷纷扬扬而来,又簇拥着形成一条光带,盘旋而上,在树影间忽明忽暗。
清瘦的人影坐在侧枝上,穿着沧浪山天青色的长袍,月光落在他身上,将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照得也仿佛在泛着光。
他双手指间夹着一片树叶,轻轻放置唇边,叶子便发出悠扬清灵的乐声。
楼明砚脚步下意识放缓,心也落回了肚子里,伸手抚上粗/壮的树干。
乐声停下,那萤虫呼啦一下,散成了满天星。
季乘风看下来。
楼明砚望上去。
楼明砚扬了扬唇,才要开口打声招呼,就听季乘风有些呆板的声音。
“你说……社会主义是什么?”
“啊?”
季乘风似乎也没想得到回答,只自顾自自言自语:“我觉得社会主义很好,你说的那些,都可以实现吗?”他仰头望天,猫猫眼眨了眨,有些迷惘。
楼明砚嘴唇下压,声音少了几分温度:“实现不了,在这里实现不了的。”
穿越者也是人,也很普通。
他没办法将新时代的红色搬到弱肉强食的修真界。
6. 黑影
禁地在望风峡。
有潺潺流水涌动,望风峡的左侧陡峭,右侧山脉则相对平缓,王老爷和管家一早带着两人登上平缓的那座山,隔着中间的水脉朝对面张望。
“两位请看,那就是我们王家世世代代守护的禁地。”王老爷指了指对面,刚好可以看到一个山洞:“恩人在山洞中设下禁制,留下宝物,非有缘人不得见。”
几乎是一眼,楼子宥盯住了对面的山洞。
就在里面!
如此强大的威压,简直不亚于楼子宥面对魔祖尸骨时感受到的,想来在这里设下禁制的那位仙人绝对是位大能,就算在他的时代,也是顶尖的那几位之一。
他会在这里吗?这里说不定是对方修行的地方,如此强大的威势,对方正在里面闭关也说不定。
“喂,你在里面吗?奇变偶不变,下一句是什么?回答我!”楼子宥隔空高喊。
没有回应,只有层层递进的灵力波动,一波比一波强盛。
这座禁制是活的。
能感应外界,能随时调整。
楼子宥的眼睛更亮了,他不像是要进入禁制,简直就像是要去邻居家串门一样,轻松腾跃到对面的山洞前。
远远地,楼子宥扭头朝季乘风喊:“扶摇,你在外面不要进来,我去里面看看!”他说完,也不等季乘风回话,风一般闯入禁制。
季乘风朝前走了两步,却没召出飞剑,而是轻轻抚摸边缘处的两根粗木。
粗木上缠绕半截麻绳,原本这里应该是有座桥的,也不知年久失修还是怎么,桥已被完全损毁。
他运转灵力,却觉滞涩。
“这里也有禁制。”季乘风手指摸索过粗木上断口干脆的断绳,平静地说道:“一般修士,受到禁制影响,灵力滞涩下根本不敢飞过去。”
楼明砚太大胆了,万一禁制在中段突然加强,楼明砚就会跌下悬崖摔死。
季乘风看向王老爷,问:“桥是什么时候断的?”
王老爷“哎呦”一声,满脸惭愧地说道:“这个我不知道啊。我不常来这里,又是个普通人,哪知道什么禁制不禁制的,刚刚那位仙人不是也飞过去了?”
“那是因为他莽撞。”季乘风用手指捻了捻麻绳的断茬,还很新。
“这里的禁制既然这么厉害,楼仙长会不会有危险?”王老爷满脸焦急,连连叹气:“可惜老朽不会飞,根本过不去。对了,这位仙人,您是不是也能飞过去?”
季乘风幽幽盯着他,眼神如深邃潭水中的冰晶。
王老爷陪着笑,笑容越来越牵强。
“你似乎很希望我过去,禁制中有危险,对吗?”季乘风问。
“这……禁制肯定会有危险,这不是仙人你刚刚说的吗?”
“所以桥也是你们破坏的?昨晚吗?”季乘风似乎没打算从王老爷口中得到回应,说完便思索起来。
王老爷连连喊冤,说自己昨晚一早就睡了,说王家承蒙恩人照顾,绝对不会伤害恩人的家人,说他一个普通人,哪里敢得罪仙人?
声声句句,如杜鹃啼血。
可季乘风根本没听,他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山洞中,仿佛透过幽深的山洞,又看到了他的小师弟。
事出反常,他得去看看。
吟风火光冲天,却温顺地压住战意任季乘风踏上去,一路冲破桎梏直达对面山洞。
待季乘风彻底消失在山洞中,王老爷腿一软,满头冷汗地跌在地上,管家拽了两次都没能拽起来。
黑,入目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
眼睛还未适应那种黑暗,便有一盏盏灯光亮起,照亮了季乘风的前路。
吟风燎起火光,直指对面的黑影。
“谁?”他喝斥。
前面的人不是楼明砚。
楼明砚要比前面的人高些,气息也不同,楼明砚性格虽轻佻,但气息却是纯正的雷系,面前的人却如一道风,若非季乘风敏锐甚至都察觉不到。
那是一道黑影,是一道在周围火光映照下格格不入的黑影,没有容貌、没有细节,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
故作神秘!
火光朝前一燎,却没能照亮那道黑影,而是从黑影身上穿透了过去。
季乘风表情微怔,却以更快的速度反应过来,斥道:“影魔!”
是魔族!
楼明砚呢?他在哪?这处禁地根本就是一处陷阱吗?
“不是影魔,是身外化身。”黑影渐渐凝结成实体,在季乘风第二剑刺来时用两根手指捻住了他的剑尖。
身外化身?谁会将自己的身外化身凝结成一道黑影?
季乘风挑眉,直白又失礼:“你见不得人吗?”
黑影并没有生气,轻弹剑身,硬生生将季乘风逼退。
好强!
季乘风从未见过这样的强者,举手投足间都是凌厉的气势,轻飘飘的一个动作需要他用尽全力来挡,而这只是对方的一道身外化身,甚至都不是他的本体。
这是季乘风完全无法战胜的人。
“你能来到这里,说明我们是从一个地方来的。”黑影说道。
季乘风没说话,只冷冷盯着他。
黑影沉默片刻,问:“难道是误闯?哪怕是误闯,你已经进入禁地的考验之中,不通过考验,我绝不会放你离开。”
“考验是什么?打败你吗?”季乘风捏紧了本命剑。
黑影笑着摇头,声音清幽:“你打不过我,你应该明白你我之间的差距。”
如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你只要能击败我培养的剑奴,就算你过关。”
伴随着黑影的话音落下,一个干瘦干瘦的小女孩从角落走过来,头发毛躁杂乱,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
她的手上只拿了一把破剑,畏畏缩缩走到季乘风面前,将破剑对准季乘风:“请赐教。”
女孩约莫十几岁,还未及笄,躲闪着季乘风的眼神。
“你要我和她打?”季乘风愣住。
黑影没说话,只轻轻笑了声。
女孩仿佛受到指示,快步朝季乘风掠去,手中剑锋凌厉。
好身法!
季乘风不再小看,抬剑挡住疾点的剑芒,女孩好似也如一道风,速度极快,转瞬间已至他的身后。
寒意自身后袭来,季乘风双脚稳稳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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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地,身体却后仰,吟风迅速震出一道火韵。
火焰燎原!
“啊!”女孩被烫了手,手中残破的剑也掉在地上。
“你输了。”季乘风语气平静,在战斗中丢了剑,已算是大败。
“废物!”黑影喝斥,一掌朝女孩拍去。
掌风凌厉,季乘风来不及多想,横剑挡在女孩身前,吟风剑硬生生挡住这道掌风。
“咔嚓”
只一掌,吟风剑却似呻/吟,一道裂纹从剑柄处蔓延开来。
季乘风也吐出一口鲜血,他很快用指腹抹去嘴角的血迹,冷静地看着黑影:“我通过考验了,让我进去。”也不知楼明砚如何了,这人邪性得很,他得尽快远离。
黑影却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可我明明打败了她!”
黑影却好似因剑奴的无能气恼,肆意地改了规矩:“你得杀了她才行。”
季乘风错愕地看了剑奴一眼。
女孩的身子蜷缩着,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根本不敢反抗,只身体瑟瑟发抖。
“她是你培养出来的……”
“废物就该去死!只要你杀了她,就算你通过考验,这里面所有的宝藏都归你!”
无情、冷漠、倨傲。
季乘风看着黑影,黑色的影子明明没有容貌,他却愈发觉得这道黑影面目可憎。
不可以。
不可以伤害无辜,剑奴没有错,她只是不够强。
季乘风用眼角的余光瞄着女孩,褴褛的衣服下,依稀可见她身上的青紫,她才这么小,恐怕一直都活在黑影的阴影笼罩下,从未体会过外面的温暖,如今黑影却要她去死。
不该是这样的。
季乘风摇头,道:“你既教了她剑法,就算是她的师父,你该好好对她。”
就像是林峰对他一样。
季乘风握着吟风,仿佛又见到了那日林峰握着火精喜气洋洋向他炫耀,火精被细细打制成本命剑,如今正静静待在他的手中。
师父该是林峰那样的,而不该是……
“她不过是一个剑奴,我才没这么丢人的弟子,你若不杀了她,我就杀了你!”伴随着黑影狠厉的声音,铺天盖地的威压朝季乘风逼来。
“咔”
本命剑处的裂纹越来越大了,季乘风胸口翻涌着血气,却硬生生压在喉间。
他会死。
他说不定……不,他肯定会死。
面前之人的强大简直是季乘风平生仅见,他的手已沉重得连抬起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杀了她,还是陪她一起去死,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
季乘风艰难控制着自己的双手,硬生生又将低垂的剑锋抬了起来,剑尖直指向黑影。
“我不聪明。”他沉沉低语。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鲜血再也忍不住,从他的嘴角缓缓溢出。
他的理智知道怎样对他最有利,但他的心不答应。
“来战!”火红色再起,季乘风握着剑,飞蛾扑火般朝黑影刺去。
黑影出手的刹那,季乘风怔怔想,他没法带楼明砚回沧浪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