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谋天下》 1、001 风起 “……兹命定北侯世子、右金吾卫中将褚昀为右副将,随主帅即日起准备出征事宜,不得有误。钦此。” “臣遵旨,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褚昀垂下眼帘,隐去了转瞬的讥讽,接下了沉甸甸的圣旨。 又是方氏一族……真是一番好手笔。她瞥着圣旨上的名讳,不着痕迹地轻哼一声,站起身来。 面前的二皇嗣带着一众侍从如宫墙一般围住她,褚昀只觉愈发不耐。 “殿下还想扣留臣到几时?”她随意抖了两下手中的圣旨,“臣不日就要出征了。” 二皇嗣静默了一瞬,挥手示意,众侍卫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褚昀并不想多加理会二皇嗣面上的欲言又止,象征性地行了一礼便大步离去。 踏出玉芙宫的大门方才堪堪压下心中的愤懑。抬眼望去,残阳似血,远远挂在天边。 褚昀晃了晃混沌的大脑,快步离开令人窒息的皇宫。 十日前,宫宴方散不久,这位二殿下突然召自己入宫,明面上说有事相商,实际上不由分说地锁上殿门软禁起来。 如今一纸诏书,又即将将她送往疆场。 全无征兆。 就冲着这二殿下的养母是方丞相的表亲,她就敢断定这一朝软禁是方氏一族暗中作梗。 圣上……应当是默许了。 呵。褚昀不禁冷笑。 还真是把她们褚氏一族当傻子使。 如今,她又即将同方氏的大少主一同出征。简直是荒谬! 不用猜都知道,这一仗又是阴险的算盘。当真是把战争作儿戏了!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方、褚二族势同水火,如今边境民乱在即,局势并不稳定。这一朝任命,胜负……恐怕难以估量。 一路抽丝剥茧地拆解着她们设下的圈套,行至府门前天已然黑了下来。 思绪被打更人的锣声唤回,褚昀这才又想起被扣留皇宫多日,恐怕金吾卫那边又可以参她一本了。 她慌忙打断令人头疼的一连串的杂务,这才抬步进府。 侍从们一见大少主回来了,都不禁染上了些许喜色,忙入正堂汇报。倒是显得褚昀如行尸走肉般格格不入。 一抬头便见到了已月余未见的母亲,赶忙撩袍跪下,“孩儿见过母亲。” 先前,母亲又是受命平定边境民乱,又是处理褚氏十营的军务,想必是刚回府不久。倒是褚昀自己被扣留宫中,未有前来相迎,实属愧疚。 见她无恙,褚系秋还是缓下了神色,伸出手扶起她,“回来了就好。” 褚昀敏锐地听出来语间的一抹轻叹,正想探探究竟,却被突然闯出的身影撞了个趔趄—— “阿姊!” 本就心神杂乱的褚昀给这一撞,窄袖中的圣旨一不留神滑落下去。 定睛一看,她皱了皱眉,突然不想把这圣旨拾起来,却又不敢直面一旁母亲质询的眼神,只能抿了唇无奈看着不知所措的褚晏。 “阿晏,怎又如此莽撞?” 循声一望,只见一抹端庄的身影缓步走出正堂来。褚昀眼神亮了亮,躬身一拜:“阿娘。” 于嫦轻瞪了一眼躲在长姊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褚晏,走上前无言抚着褚昀的肩胛,眸色暗了暗。 若是无需背负那传闻中的使命,或许阿昀也可以像寻常孩儿一般成长罢。 随着圣旨缓缓展开,众人又安静了下来。 定北侯的脸色在月光下愈发阴沉,即便她前不久在收归了大部分兵权之后已预料到有此情形,也难抵明晃晃的字眼扎入心底。 她一把握住褚昀的手腕,直拽着往书房走去。 阿昀是她的女儿!她绝不允许阿昀同那些人上战场耍儿戏! - 褚系秋毕竟是老将,自承袭爵位后执掌褚氏十营多年,威风自然不在话下。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不禁让褚昀开始暗自反省是不是又招惹母亲生气了。 想起来自己小时一身反骨被母亲和师母一通教育……褚昀不禁咽了咽涎水,挪开了视线。 在书房的门关上之时,母亲终于松开了她。 这是她第一回在没有母亲或是师母陪同下随军出征,主帅同左副将又是方氏的人,出现意外的概率骤增。母亲深谙战场的残酷,忧心也是再正常不过。 “过来!”闻声,褚昀忙抬步前去,只见母亲铺展开了一张布防图。 烛光摇曳中,褚昀倾身查看。 如今四国并立,皆已隐隐有一统之心,边境局势更加波云诡谲。 防线蜿蜒在舆图上,用的是特定的符号标识。 褚昀的视线扫过边境线,似乎同先前改变了不少。 先前她跟随母亲和师母出征,实地考察过边境的地形,在交战之中又汲取了兵法在实战中的应用策略。 如今防线有变,如何利用地形便是实战中极其重要的一环。 西魏能够长久割据西部,靠的便是其易守难攻的地形,更坐镇经济贸易往来的关隘。若非北晋有更为强悍的骑兵和矿产优势,凭着诸国日益膨胀的觊觎之心,战争只会更加频繁。 此次探子来报,西魏正有前来攻打之势,北晋不能坐以待毙。 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已有百姓因不堪压迫而奋起,晋国早已是摇摇欲坠。 西魏恐怕是带着必胜之心前来的,褚昀不禁头疼。 她们定是料到师母被调去北境,母亲又被召回收缴兵符,这才率兵前来一战。 距离上一次西魏战败已有两年,现今卷土重来。论心理战,北晋朝廷输了个彻底。 这一次的主帅同左副将皆是方氏一族的人,褚昀不禁无奈。朝中谁人不知方、褚二族势同水火,文臣武将几近对立! 圣上命她随同出征,天时地利暂且不提,仅是人和便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这哪里是可以一战的势气! 不过是为了遇上意外让她顶个罪罢了,战士们又何其无辜! 念及亲人,她又怎敢抗旨? 褚昀握拳拄着桌案,沉默地凝视着布防图,任由母亲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传来柔和的触感。思绪也不知觉溜走。 小时,她常常因为叛逆遭到母亲的教训,却又总是渴望着得到几分认可,故而只能更加勤奋地习文练武。 她自小便发觉,母亲娘亲待妹妹褚晏同她截然不同。对她总是严厉苛刻,武学之上更是盯得紧,细微末节都不曾被放过,任她叫苦连天也不管用。 而对于阿晏,总是温和相待,教她武功强身健体,伴她研读四书五经[1]。阿晏善文,似乎天生对文字有着不一样的勾连。 就像她自己对于长枪和兵法一般。 她们姊妹俩一直都是不一样的。难道是因为她将星临世的传闻么?或许吧。 - 母女二人只静静地靠着,稀疏的月光肆意洒过褚昀的面庞,唯见眉眼的英气。 曾偷听师母同母亲说道,比起褚晏眉眼更像阿娘,她则更像母亲,却更添一份独具特色的傲气,以及同年龄不甚相符的凌厉。 说来自小,她便想如师母岑大将军一样,做统领万军的将领,枪指外敌,护我万民。 同母亲一样,荣爵在身,军功赫赫,掌褚氏十营,率一方铁骑。 无关乎所谓的使命职责,无关乎所谓的天命将星。 夜色渐浓,秋日的夜晚已有些许凉意,惹得心口都染上一层寒瑟。 褚昀疲惫地躺在榻上,闭上双眼暗暗催促自己入睡。明日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此战无疑是危机重重。胜负暂且不论,无论局势走向何方,终将迎来新一轮的扭转。 自小,旁人便道她是那将星临世,纵然她不愿认下,也还是在懵懂之中为此历尽磨砺。母亲同师母更是将她当做将领教养。 命运之事她不敢乱作断言,无形的重担却自始至终都跟着她,叫她逃脱不得。 可她不过才十七岁,扪心自问,当真准备妥了么? 先前随军,上头有母亲或是师母护着,带她亲历沙场,教她运筹帷幄,引她立下军功。 这一回,外有强敌,内有不合,她又当如何? 若当真遇得了那种境地……不。 只逼她一人便罢了。旁人何其无辜! 褚昀深吸一口气,心下里也有了决断。 思虑间,已是夜深人寂,如临至境。 峰回雾转,层峦叠嶂。 又是这一处仙林。迷梦中或曾来过,竟是倍感熟悉。 漫步林间,褚昀只觉天地清明,万物蒸荣。 一棵槐树静伫在山间的空地上,迎着依稀的晨光舒展着枝叶。 手中忽的一沉,且看,一柄长剑赫然出现在掌心。 双刃极剑,剑身反射着夺目的金光。直觉告诉她,此乃至真至金的宝剑。几乎是习武之人的本能,褚昀合掌一握,行云流水般舞起剑来。 这剑似是有灵性一般,源源不断地为褚昀输送力量。她自然知晓自己并非此剑之主,却又在奇异的轻盈之中触不清真假虚实。 一套剑法下来,旭日早已稳坐云端。远处传来交谈之声,褚昀循声望去,只见众人正簇拥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向这边走来。 四周的众人衣着相似,衣袂如云裳似雪,难道是传闻中的宗门流派?正嘀咕着,褚昀收了剑,上前两步欲一探究竟,目光却全被那较矮的身影吸引了去。 短小又有些褴褛的衣衫让这小妹妹同四周仙气围绕的众人格格不入。 褚昀远远地看不真切,那小姑娘似乎礼数倒也周全,并没有过多的窘迫,想来应是有福之人,受高人引导来此仙境。 褚昀本想更近一步,哪知一声呼唤硬生生斩断了迷离的梦境—— “大少主,该起了。” ———— ———— 注释[1]:文中私设,四书:《诗》《太元》《国语》《政纪》,五经:《道德》《通玄》《冲虚》《南华》《洞灵》,五经内容与熟知的原本大体相似,为道家经典。四书为作者私设。书中一切服务于文中世界观。感谢垂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02 云涌 …… 这天下的扫兴事千千万,起床便可占半壁江山。 想起小时母亲亲自揪她早起练武,十余年如一日般赶在日出前训练,褚昀的头就要发痛。 好在熬了下来,她也已渐渐习惯,不再哆嗦着眼皮子迎接初升的太阳,不再迷迷糊糊地因为动作要领未达标准而遭到母亲的训话。 ……罢了。 束带正冠毕,褚昀一如往常地出门练枪。用了早膳,这才前去马厩喂马。 侯府中的马历来都是精良配种繁育,同战马标准无异,可以算是马匹中的“军户”了。 前一年,褚昀随母亲出征平乱,因为小有军功,归来时褚昀便行了冠礼、封了官职。 恰逢府中晚一辈小马降生,她正好想养一匹“亲马”,一眼便相中了一只赤色毛发的小马驹,也就是现在的赤骅。 褚昀一踏进马厩,赤骅就欢快地迎上来。她已经一周岁了,是同一辈小马中最活跃的一匹,常年兴奋地跟着她的母亲四处跑。 赤骅的母亲——赤影,现今是褚昀的常用马。她们这一脉体力极佳,在战马中亦是佼佼者。 趁着母女俩大快朵颐,褚昀轻轻在旁顺着她们的毛发。她识马的眼光一向不错,倒是让褚晏也多有羡慕。 不多时,褚昀便与赤影一同出了府。清早的皇城已经从睡梦中苏醒,衙署门前车马如龙,辉煌背后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污淖。 绕了一圈才到了金吾卫的衙署。如今局势正乱着,按例的点卯早已不知随意到何处去了。 纵然圣旨已下,理应还是应该前来上报的。金吾卫的大将似乎忙于公务,不在正堂,褚昀也不愿在此浪费时间。 长史也知晓情况,见了礼,收了文书,便没有再多话。这侯府的小将军她可惹不得,现今乱象丛生,对她而言,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京城的校场正点兵修甲,准备得如火如荼。褚昀轻车熟路,策马而入。一旁的军士见她前来,也不起身,只拱手见礼做个模样,倒也随意。 日光倾泻到校场上,战马在土地上热身,毛发伸展,长嘶震天。显得一旁正懈怠的军士们尤为滑稽。 若换作是褚氏十营,即便是天要塌下来也不可能有如此松懈颓废之景。褚昀皱眉扫过面前众人,不自然地撇了撇嘴。 先前她即便是常时训练也未曾如此松懈过,如今已是备战之期,仍有军士毫无紧绷之感,实在难以估量。 “褚少主,别来无恙。”一声极为熟悉的嗓音响起,杂着作怪似的语调,叫人只觉烦闷。 方才下了马,褚昀还正想着上了观阅台如何开口见礼,这方氏的少主这便找上门来了。 也罢。迟早要面对这一张臭脸。褚昀定了定心神,不咸不淡地拱手,“方副将。” 方屏见状,也别扭地微微回以一礼。虽说二人向来不睦,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不稍加谨慎,只会徒增祸端。 上了观阅台,迈入决策堂,便见到了正忙碌着的主帅。 “姨母!”方屏一个健步上前。 褚昀竭力忍住撇开头去的欲望,对着主位上的人拱手见礼。料她们不会再扣上个不敬的高帽,方才抱臂听听所谓的战略。 主位上,郭晓正同参将共谋对策,面上虽隐隐有担忧之色,还是顺手搂过蹭过来的方屏。 若是忽略掉某一束令人不适的目光,褚昀认为这一次商讨还是有些实际意义的。 此战的主帅郭晓,在用兵之术上虽没有师母与母亲那般强悍,但好说歹说纵横沙场多年,论阅历褚昀那是远远比不上的。 因着国内局势不稳,军士们大都长期处于备战状态,真要准备起来,倒也并不十分繁琐。值得担忧的是,后勤多有怠慢,如今形势恐怕也难以做到充足。 褚昀压下心中胜负难料的猜想。天无绝人之路,谁又能知晓前方究竟有无转机? 日子一天天过去,褚昀却开始无来由地烦躁。整个侯府弥漫着忧虑之气,上至母亲紧锁的双眉,下至侍从洒扫时的些许畏缩,让褚昀颇有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之感。 天下早已不再太平。这一战将彻底撕开四国并立的完美假象。 即便心里再如何揣着个疙瘩,出征之时,褚昀还是将此搁置一旁,抬头仰望招展的牙旗,迎着几缕清风微眯起眼。 城墙之上是送行的皇帝和大臣,四周是不明所以的布衣百姓。旌旗飘飘,号角长鸣,将士们紧握着手中的铁器,振奋人心的呼喊响彻在身旁。 褚昀抬眸上望,仔细辨认着城墙上母亲的身影。母亲只站在官员之中,面庞也朝向这边,想来也应是在看她。 余光间似乎看到少时好友正远远地朝着自己挥手,娘亲也在她旁边凝望着。褚昀没忍住笑了,又迅速收拾好状态,不让旁人看见。 随着众将士齐声的一句“臣定不辱使命”,大军这才浩浩荡荡地出征。 赤影轻轻跺着马蹄,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跟在主帅后头。褚昀抓紧了缰绳,又抬头看一眼高高的城墙,才转回头望向前方。 锣鼓喧天,一时间尘土飞扬,众人目送着军队远去。心中的大石头却自始至终未曾落下。 四境的民众不堪赋税,反抗之势蔓延,此次派军队出征,已是重压之下的选择。 褚系秋背着手遥遥望着骑马远去的背影,这才与自己的母亲感同身受。昔日她常处军营,临别之时,母亲总会深深地凝视着她,良久之后,以只言片语便送她离去。 年少时总觉母亲莫名其妙,又烦恼母亲一张口便是文绉绉的大言论章,所以次次都急切地策马离开。 如今,她亦作为母亲,目送女儿前去疆场,这才顿悟了曾经的目光究竟是何意。 但她的阿昀同她不一样。 自诞生以来,阿昀就背负着所谓将星临世的传闻。天降异象不假,阿昀天资卓绝亦不假。阿昀的命运一直不曾在任何人手中。 褚系秋不禁细想,作为母亲,她除了传其以武功,授其以兵略,辅其以金甲,教其以精慧外,她实在无法再帮上什么。 这一条崎岖又壮烈的长路,终究需要阿昀一个人独自走下去。 * 长烟漫漫,伴着大军前行。时值秋末,寒山枫落,凌峰怅晚。 铁甲泛着寒光,沉甸甸地压在将士们的身上。战马嘶鸣,在这秋日里却更显萧瑟。 褚昀拂了拂赤影的毛发,一面凝视着前路陷入沉思。鉴于西魏的军队已经逼近边境,如今她们的行军速度亦是极快的,几个昼夜后应该就能抵达。 边境山峦相接,地势险要,空地较少,树林和陡崖占多数。围攻的难度加大,埋伏亦不简单。 西魏的兵力存疑,但总归比她们十万要多。她们只能智取。 “右将军,主帅有请,”传令的将士赶来,在一旁上报。 “知道了,”褚昀叮嘱了一番参将,见右军众人安营扎寨有条不紊,这才打马前往中军。 中军帐内,舆图平铺着展开。郭晓被谋士们簇拥着,计划行军轨迹。方屏随意地凑在一旁,听长辈们所描述的种种策略,一面似懂非懂地点头。 啧。褚昀撇嘴,这是需要她来的样子么?想是这般想的,却又不能太过放肆,行了礼便老实站在一旁。 先前她总是被师母拎到前排去,对着舆图回答应该如何用策。合适便被采纳,不妥则要受罚。 如今可没有这么幸运了。纵然听到觉得不妥的计策,褚昀张口便要反驳,却总能被堵回来。 “褚昀以为不可。魏军深谙地形,加之军力极强,敌众我寡,若在平地或是低洼之上强攻,不仅损失惨重,还有极高的歼灭风险,”褚昀逮着个空档就急匆匆地说:“不妨以山为靠,设水为防,伏引魏军前来,再攻其主力。” “右将军不必多言,我等之资定然使魏军退却,只有平地方可扬我大晋国威,”一位谋士悠悠地开口。 褚昀偏头看去,而后敛了神色不再多言。此战,我方本就以少攻多,却偏要剑走偏锋,她们怎会如此自信地认为此战必胜? 到头来还要被指责,说她年纪轻轻便自认轻狂,不知天高地厚。褚昀一身反骨自然是听得恼火,免不了增生摩擦。 “好了,本帅已有定论,诸位暂且回帐吧。”郭晓欣赏了一会此番场面,这才开口送客。 闻此,褚昀反应最快,头也不回地迈出了主帐。刚踏出一步,后方就传来一声:“褚少主,好走不送!” 蠢货。褚昀暗想,更是加快了脚步。 这方氏的少主方屏,自小就热衷于与她作对,更是因为比她年长岁余,更是摆着一番莫名的架子。小时的嘲讽打架是一样不落,长大后的把戏是越玩越花。 一想到上次宫宴上方屏不自量力的举动,褚昀还是没忍住扯了扯嘴角。 年初的宫宴上,那方屏不知在想什么,公然邀请她舞枪助兴。看客们自然是欢喜得很,谁人不知她褚昀最是擅枪?谁人不知这两家少主素来摩擦不断? 褚昀本不愿比试,却还是拿了枪来陪着玩闹。本想着玩玩不必认真,况且总不能驳了方氏一族的面子,那方屏却停不住嘴,惹得褚昀心中不耐。 于是,毫无悬念,不到半炷香时间,那不知练武时偷了多少懒的方屏便败下阵来。 彼时那张不服又不得不服的模样,可比如今的看上去顺眼多了。褚昀偷偷翻了个白眼。 一切都依照众人几番商讨的策略实施。经过多日的急行军,她们才终于抵达西南边境。 因军力不足,边境的防线已大大减弱,让西魏军队乘虚而入。不堪苦难的边城百姓们纷纷倒戈,不过几日,北晋便已损失了多座城池。 魏军最擅长利用地形,野战优势极其突出,在此地交战,几乎是胜券在握。 褚昀遥遥望着前路,沉沉叹出一口气来。 逼她至此,逼众人至此,何故?何故? ** 夜色尽散,唯有主帐内的烛火仍亮着,晕着一层暖光。 一只玉手轻叩岸上的舆图,上位的人似笑非笑道:“若细作所言非虚,可有全胜之法?” “殿下,”身侧之人略行一礼,道,“臣等与细作相应,必能全力一击。然而那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对付。” “全胜之事在将军,本宫的目标,在于那一人,”上位之人缓缓站起身来,再道:“相得益彰,则可请其入瓮。还望将军莫负。” “臣定不负陛下、殿下所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03 孤战 * “什么?主帅准备野战?”褚昀一大早便听到骇人的消息,一股怒火冲上心头,竟是暖和了这个寒冷的隆冬。 兵分五路野战?这又是哪位天降奇才想到的绝妙之计? 待到传令兵缓过神来,她们的右将军已经没了影儿。 褚昀风风火火闯进中军主帐,“大帅,不可!” “怎么,右将军如此胆小怕事么?亦或是,你不会打?”方屏挑着眉毛走来,话里是数不尽的讥讽。 “你出的主意?”褚昀没有耐住这急脾气,不等对方回答,接着便道,“先前守豫城之时你出的馊主意,要不是我及时止损,你如今可还安好都不是个定数,如今你又想做什么?” 又转向主位的郭晓,“大帅便不阻拦么?” 见郭晓根本没有想搭理她的意思,褚昀气血直涌上头。 真是好算计,若胜了那便给她们自己贴金,若败了那便说是褚昀自己私自带兵误了正事。好哇! 方回到右军主帐,褚昀便传令右军集合。右军先前因为她刻意的安排,不少都是师母和母亲军中的旧人,自然对她另眼相待。 众将不明所以地前来,只听她发话。 “诸位,”褚昀压下心里的不耐,顺了顺呼吸继续说:“如今的局势想必诸位都有所了解,主帅正准备在滇城为防线,在城外野战,击退魏军主力。” “我方只有十万,且三军分散,魏军据探子来报,至少有足足二十万人。我方并无优势,”褚昀理了理有些乱的思绪,心里仍是有些愤懑。 “我们右军不过三万人,与中军左军牵连甚少,若是诸位愿意跟着我,我有计策可带诸位突破重围,留有我方主力。” 众人训练有素,安静得不出一声响。褚昀的声音恰到好处,高亢而不尖利,清晰又不失威严,衬得她的身影都明朗起来。 “只要你们愿意相信我,我就会尽己所能,哪怕付出所有,保下你们,带你们回家。打仗,无非是为了保护我们身后的家。如你们所见,双亲、姊妹仍处水深火热之中。只有我们抵挡住外敌,至少保全我们自己,才能安心归家。请你们相信我。” 一时间,众将士才有了些许动静。许是想起来先前同定北侯出征的日子,如今轮到她的女儿来主持大局,心里也多了份信任。 “将军!我们能行吗?”其中一位年轻的将士问出了口,四周一听,也静了静。 “你说你们行,你们就行!”褚昀朝她笑了笑,既而抬高了音量对着所有人喊道。 “我们行!”那位年轻的将士笑着回应,声音明亮而清脆。 “我们都行!”所有人都接着喊道,一浪接着一浪。 褚昀看着,心里涌起一股微热,眼前视线一晃,莫名忆起先前随军时,师母也曾这般对众人说道。 彼时她站在下首,仍是愣着,只知道在众人高呼之时也举起手来,晃晃银枪的铁尖。 一旁的旗帜在风中猎猎舞动,投下一个招展的影子。 褚昀拿起长枪,朝空中一指,“右军听令!备好物资后勤,今夜子时,离营西行,听我号令!” “是!”众人皆行军礼而拜。 军令如山,一切都遵照军令行事。 夜晚离营的急行军颇有成效。在看似营中其余人不知情之时,她们便已然遥遥远去。 “大帅,她走了,带着整个右军,一人不剩。”主帐内的汇报声极轻,只有二人能听见。 郭晓随意转了转手中木棍,而后往面前的舆图上轻轻戳了两下,嘴角浮现一层淡笑。 果真是不曾猜错。 ** 京都,阳中。 “二殿下,东部的民众再次作乱,百姓已不堪赋税,如今已是危机重重,恐怕……” “住口!”二皇嗣高绥烦躁地翻阅着战报,心急如焚。即便她再不想,她也必须承认,她在军事上也确是几无天赋。 早知道先前就多向褚昀取取经了。 这一想法很快又被她打消,褚昀向来心气非同一般,成日扭着一股劲儿,压根儿看不上她。 去寻定北侯的帮助?怎么可能!现下定北侯估计忙着和岑将军联络,担心自己在前线的女儿呢。 忽而前线又来报,右军离开大营独自行动,不知去向,其余之人战略失误,节节败退。 高绥不清楚自己的糊涂母皇有何感想,但即便是她也猜测得出,恐怕又要增生祸端了。 如今国内,民众早已不堪重负,军队也已有供应之困。高绥才真正有些发慌了。 军队若是供应不上,前线一垮,后方的她们又怎会有好果子吃? 丞相方彻的日子也不好过。本以为褚昀私自撤走一事可以好好作点文章,不曾想自家人竟战略失误。 实在是不消停! 朝中文臣一派本唯她马首是瞻,如今局势严峻,乱象丛生,众臣也都颇有些微词。碰了面,半晌听不见一句好话,夹尖带刺的,真当她听不出来么! 局势一乱,谁还管她是不是丞相将军,走投无路的百姓恨极了剥削成性的官员,纷纷投靠向安民富足的西魏。 战报隔一会便送回来一封,边沿局势直听得众人都焦头烂额。 方彻烦躁地屏退众人,却枯坐许久,仍觉头疼胸闷。 实在难办。 ** “殿下,探子来报。”侍从恭谨地奉上一封文书。 帐中众人屏息敛声,偷偷观察着上位者的反应。 主位传来一声轻笑,想必是心情极好,“办的不错。” 她站起身来,踱步至舆图之前,细细打量蜿蜒的边境线。 顷刻,帐帘被掀起,随即有一人入内,沉稳的声音萦绕在军帐内,“若是成了,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这卸下金甲的年轻储君轻轻用手指抚过舆图,乍一看稳重温和,已是颇有风范了。 “自然是……”她轻飘飘地说着,回过头来朝着身后的主帅嫣然一笑,掩过了战场上的杀气:“留有大用。” 袁大主帅早已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前辈,见到这太子殿下才能卓绝,未来必将有所作为,心里自是放心不少。 袁氏几代族嗣皆自科举入仕,本便忠于皇室。若忠心追随她,日后的好处自是数不尽的。 “殿下英明。” “将军过誉了。论辈分资历,本宫应当称一句师长才是。”那储君微微敛了笑容,朝着身后的人拱了拱手。 袁大将军也拱手笑笑,“殿下过谦了。” 北晋的军队战略失误,已经被她们引入了埋伏圈。此地依山傍水,地形险要,以山为防,以水为用,将会是对她们极其有利的辅助。 若不是北晋军队出逃了一队人马,在其她地方展开周旋,此次她们定能在布置好圈套后一举歼灭晋军。 城池的百姓们早就心甘情愿叛晋归魏,又怎么会去理会在城外布防试图抵抗的晋军? 北晋国内民乱四起,压制不成,哪里还有后援给前线的军队作补给? 想到这些,这位太子殿下同一旁的袁大将军交换了眼神。万事俱备,天助大魏。 晋军四散溃逃,更鼓舞了魏军的士气。倒是那出逃的一队人马强悍非常,屡次绝境反击,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路。 严防死守下,这一路人马竟能寻到突破口。若非气候相阻,她们甚至可以突围躲入城中,参与城池的防守。 情况愈发有意思起来。 ** 亏得部分将士同原先的部队藕断丝连,褚昀才得知中军左军几近覆灭。原本便颇有松散的军队更是四散开去。 她们被逼进外城的一处密林,物资已捉襟见肘,无路可退。 褚昀自认已经绞尽脑汁全力以赴,使了多次诡略以少胜多,却仍是抵不过随时到来的阻碍。 孤军奋战已有近一月,边境城池在国内民乱和魏军的诱惑下,偏向于魏方。 晋军的残兵顾及自己的性命四散奔逃,意外之中帮助了魏军,设下埋伏,引得褚昀的军队入局,如今只能在密林里紧急商讨对策。 援军肯定是无法指望的了,估计大晋国内都自顾不暇。褚昀懊恼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股绝望的气息涌上心头,她只能用全部心力压下去。她现在还不能倒下。一军之将,无论如何也必须撑到最后一刻。 魏军气势如虹,举着一副要灭了大晋的势头一路强攻。反观晋军人心惶惶,又因为战略失误而分崩离析。 若非她提前知晓密林内部的走向,说不准如今众人早已成为刀俎上的鱼肉了。 战争到头来还是苦了水深火热的百姓,竭尽全力在这乱世之中生存,却被迫卷入纷争。 “将军……”一声呼唤之后是无奈的省略,无人知晓这样的情况还将持续多久。 “好了,”褚昀平复了呼吸,再抬眼已是另一番决意:“她们如今执着于我等,恐怕正是冲着我来的。我自当转移她们的兵力,你们分散四方前去突围。” “将军您这是……” “不可啊!我们不能让您陷入险境!” “这是军令。”褚昀的声音一沉,嗓音不大,语气却不容置喙。 目光扫过一众亲卫军,众人都被这不符年龄的气势惊了一下。面前此人不过十七八岁,却乍一见并不似初出茅庐的小将。 “去吧,”褚昀一扯缰绳,“回去报信,就说,”她顿了顿,复又回头看了一眼亲卫,一字一顿道, “莫问归期。” 赤影载着年轻的小将疾驰而去,话音消散在飘落的叶片中。 长枪背着残阳的光芒,催促着疲乏的人马。树叶颤抖着落下,掩盖了战马的足迹。 揣着那那一份希望,众人还是散开去,没有来得及问前路究竟在何方。 赤影的马蹄声划破了晨曦的寂静,围阵的军士纷纷戒备,包围圈进一步缩小。 褚昀又一拽缰绳,转向奔去,一番弧形绕下来,继而开始向密林深处探去。 她们应该……做到了吧。褚昀分神地想着,一面策马拐进又一个看似隐蔽的环形区域。 赤影俯下头去品尝初生不久的鲜草,褚昀没有阻止,也没有心力阻止。 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若是仍旧寻不得出路,总有一日会被捉去。 不过显然,留下包围她的这路人马,目标正是她本人。 她们似乎知晓她还藏匿在密林,知晓先前那一出只不过是转移兵力。一味地跟踪她,或许不只是为了全歼晋军这么简单。 褚昀几乎要被饥饿感淹没。仅剩的干粮她却不敢就这么吃完。她不知道,还要僵持多少日。更迷茫于,先前她的选择究竟是否正确。 明知这是一个局,她还是义无反顾,不躲,也躲不开。犹豫过,懊恼过,疯魔过,挣扎过,到头来面临的是这么个情状。 “咻——”一支箭从后方急速飞来,恰恰擦过褚昀的肩膀,穿过她面前摇摇欲坠的树叶。 褚昀握紧了长枪,浑身紧绷起来。 难道……? 身后的声响大了起来,显然已是待命多时的一路人马,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她后方。 未等褚昀彻底稳住心神,后方便传来了拉弓的声响。看来,是一支弓箭手的队伍。 “久仰啊,这位少将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04 绝路 前方是密林的深处,依先前所知,距离尽头犹有一段距离。 褚昀稳了稳心神,拉着缰绳调转马头。面前的队伍人人手持弓弩,箭头正对着她。若是她妄自抵抗,估计眨眼间就要被万箭穿心。 为首的小将一身轻甲,手中紧握的弓弩上雕纹繁复,看样子是中上品,想必是颇有些地位的弓箭手。 倒是甲胄下的略显稚嫩的脸庞让褚昀暗暗吃惊。年龄似乎与她相仿,却已然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此人定不简单。 “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弓箭手,”褚昀毫不示弱地回答,抬眸凝视对方,手上握着长枪的力度暗暗增大。 长枪对比起弓箭,穿刺距离较短,若是真打起来,即便她枪术了得,恐怕也无法抵抗住远远射来的利箭。 “不及少将军威名,”对方随口回敬道。 褚昀只觉讽刺至极。此战足以将她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人人都说她是将星临世,“既得之则足以并天下、安四海”。此战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又让她有何颜面面对世人之言? 不若就在此被这支弓箭队以乱箭射死,或许还能留下以身殉国的身后名,至少不会被旁人笑话成贪生怕死的小人之辈。 面前的情况却莫名反常。对方不疾不徐地围着她一人,除了无数指着她的箭矢外,看起来并未真正有交手的意图,反而是势在必得。 褚昀瞥了一眼手中的长枪,红缨微动,在四周都是淡绿的树木花丛中显得格外突兀,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反抗。唯有反抗才能嗅到生机,哪怕只有一丝一缕。 她誓死不愿当那口诛笔伐的懦弱之人! “少将军还是不必费心挣扎了,”不远处的那人扬唇一笑,似是看破了褚昀鱼死网破的意图。 褚昀直直地瞪着这张同自己年龄相仿的面庞,正想着如何巧妙逃离,远远便听到了密集的马蹄声。 完了。估计是魏军的另外一支队伍。 褚昀不再按兵不动,举枪便刺。面前这路人马显然被她这暴起吓得一惊,弦上的箭早已迫不及待要落在她的身上。 不曾想,这为首的小将突然喊道,“莫动!”复又一面躲避褚昀的前攻,一面扯下腰带上的铁鞭迎上来。 一时间铁器相碰,铿锵有声。但褚昀意不在此,只着急着在另外一支军队到来前摆脱围困。 虽然在长枪的威力下,这年轻的小将渐渐败下阵来,但褚昀明白,此人实力不容小觑,若是缠斗起来,后劲不可估量。 见着时机差不多了,褚昀一侧身,收了长枪便要调转方向遁去,不曾想一支铁叉从后方猛地刺来。 褚昀忙一偏头才堪堪躲过,又一拽缰绳调转了方向。她根本未曾看清来者何人,只顾着舞枪抵挡。 红缨如云,伴着如龙出海般的长枪在众人眼中划过弧线。枪风飒飒,穿、挑、点、拦,每一个招数都是经过千锤百炼后的完美成品,同时与二人对战,威力不减反增。 围观的将士们铁器在手,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三人的较量。兵器交叠,战马嘶鸣,速度之快让众人目不暇接,也暗暗惊叹这不知何方人物竟有如此之实力。 行军多时未曾真正放松歇息,褚昀早已疲倦不堪。但她明白,若今日无法突围,或许她再无精力脱离敌方的掌控。 “足下好枪术!”后来加入的中年将领喊道。 闻此,褚昀无来由地火起,一转手腕便正对着那将领的脖颈刺去。枪头泛着银光直挺挺地朝那最脆弱的地方而去。 正是在枪头与脖颈相距不过三尺之时,褚昀余光瞥见一支长箭冲着自己的胸膛飞来。忙侧身欲躲,右手的长枪停在半空,却给了对方以可乘之机。 铁叉一转,将枪头歪向一侧,连带着褚昀的重心都偏了几分。 赤影被撞了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那长箭却近在咫尺,自左侧穿过甲胄,直直插入褚昀左臂。 剧痛自左臂迅速蔓延,瞬间遍布全身。褚昀强忍着扯住缰绳,却因为射程太短,长箭射力过大,剧痛之下她根本无暇控制重心,身形一歪便从右侧摔下马去。 左臂被剧痛灌满,右手的长枪愈攥愈紧,赤影的步伐已然乱了,在褚昀身侧毫无章法地乱踏。 无意间,慌乱的马蹄重重踏在褚昀小腹之上,即便是隔着甲胄,也是剧痛无比。 “赤影……”褚昀冷汗涔涔,眼前阵阵发黑,只能寄希望于这匹躁动不已的战马,“快走……” 听到主人的呼唤,赤影似是微微冷静了些许,只回过身来向着褚昀,俯下头轻咬着她的腰带,似乎是想拉起她,实际上却只是将褚昀在地上拖行了数步。 尖利的箭头因翻滚而不断摩擦勾连着左臂的肌肉,传来钻心的剧痛。模糊的视线翻天覆地,早便辨不清东南西北。 四周的人似是下了马朝着她走过来,眼前赫然出现一双长靴。 “少将军不若同我等走一趟吧?”疑问的语气混着自然流露的威压,落下来罩住了地上因疼痛而抽搐的人儿。 树影下,褚昀咬牙强撑着坐起来,怒视着面前不断聚拢的军士,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刺入左臂的箭。 眼神电光火石地交汇。 褚昀本就英气凌厉的眉眼在怒火的炼就中尤为夺目,目眦欲裂。 一声闷哼硬是从牙缝中挤了出来,再看,带血的箭被生生拔出血肉,箭头上仍向下滴着鲜血。 面前这位将领颇为诧异。如此剧痛竟也被此人忍下,若不是急促的呼吸声,只看那张泛白的脸庞,还当真是看不出来竟是受此苦楚。 先前便听闻了威名,如今一见,倒真真是天降英才,年纪轻轻竟能生抗至此,更不说独自领兵、周旋数月,仍能同她战上数十个回合。 褚昀自是不知道面前人的腹诽,伤口处的甲胄被硬生生刺穿,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甲胄之下半边的麻衣。余痛源源不断地流遍全身,引得她不住地颤抖。 箭头上必定涂上了放大疼痛的药物!她们的目的,正是在她褚昀一人。失血愈来愈多,呼吸被迫慢了下来,褚昀已感到自己的左半边身体渐渐脱离了她的掌控。 要么失血过多就此葬送林间,要么就那做最下等最卑微的俘虏。心中冒出了两条去路,褚昀几乎是毫不犹豫,一伸手便要去够那长枪,欲要让它没入自己的胸膛。 显然,对方根本没有给褚昀选择的机会。从左侧忽然伸出的一只手强硬地按在了箭伤之处,顺势一压,将褚昀面朝下摁倒在地。 痛感自左臂倏地绽开,褚昀颤抖地挣扎起来。险些便要痛呼出声,又忙死死咬住下唇。 同时右手手腕被石子击中,手指一松,长枪便又落了下去。 腿上忽地一沉,打断了她如濒死般的挣扎。须臾间,身后的人交叉着反扭了她的双臂,粗糙的麻绳迅速缠上了她的臂、腕。 左臂几近麻木,身躯早已被制住,褚昀打心底也清了,她已无还手之力。 绝望潮涌上心头,再多的挣扎都被淹没在束缚中。 褚昀不敢想象如今自己究竟有多狼狈。 先前,即便是被扣在宫中,旁人多少还看她几分侯府世子的薄面。 而战场上刀枪无眼,唯有敌我,无人理睬她究竟是王侯将相,抑或是布衣百姓。 她本是知晓此理的。 麻绳越缠越紧,一点点将她拉下屈辱的深渊。血液仍在迅速地流失,意识逐渐落入昏沉。 极度的疲乏和愤恨相互交融,褚昀只觉天旋地转,直至无力挣扎,任人宰割。 她只知道,自己被旁人架起,连拖带拽地将她带离这个足以让她此生都抬不起头的地方。 终不见立功凯旋封侯拜相,唯见至卑贱俘身为鱼肉。 悲极恨极,无泪可流,无路可走。 褚昀耗尽心力抓住清醒的边缘,却终究还是没抵过体力的流逝。混沌间,早已无力理会周遭的推搡和拉扯。 ** 北晋,京都阳中。 “砰——”御案上的瓷杯瞬间被打翻在地。 “怎么做事的!”顺平帝的怒音伴着众人的跪下响起。“六道班师令皆石沉大海,你们也想跟着她造反么!” 下首跪着的大臣们屏声敛气,心里却都同那明镜似的。 只有那方彻尚敢上前一步:“回陛下,那人失去音讯多时,中军又屡受重创,臣斗胆……” “就知道是只白眼狼!”主位上的帝王怒道。她焦躁地起身,却一时想不出任何策略。 复又扭头问一旁的侍从,“二皇嗣那边如何?” 侍从忙颤抖着行礼,一声不敢出。二殿下那边毫无喜讯,早已危如累卵。 一时间众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如今,全国最能打仗的人,要么仍旧远在北境驻扎,要么被收缴兵权闭门谢客,要么在前线彻底杳无音讯。 “难不成没有她们,大晋便没有能打仗的人了吗?!前线音讯全无,这便是你们所说的必能克敌么?!” 焦灼的帝王来回踱步,对面前跪着的大臣们却又无计可施。她哪里还能控制这些人,一切都已失控了。 “报!前线有军士返还传讯!”一声叫唤瞬间唤醒了所有人。 “快传!”顺平帝忙道。几位大臣亦是心中焦急,为来传信的将士让出了一条道。 “军士来报,前线不容乐观,”前来传讯的将士不由得一顿,众人的心忽地提了起来。 “中军左军已大面积覆灭,军士四散逃离,主帅与左副将不知去向。传信的将士属右军,其尚存兵力皆已返晋……” “右军?”一旁的方丞相没忍住惊愕道。唯独那人的军队尚有存活?那屏儿她们呢? “传她们前来,朕要亲自听她们说!”顺平帝打断了方丞相的后话,斩钉截铁道。 “是……以及,右将军……恐为魏军所擒,”上报的将士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殿中再度陷入了寂静。顺平帝撇了一眼有些迷魂的丞相,终是无言。 定北侯那边……恐怕不好对付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05 伤处 * “你说什么?!” 褚系秋猛地站起身来,震惊地望着面前传讯的将士。 此人先前便在她军中,后被调至阿昀的麾下,此番归来述清原委,可信度只高不低。 “梁菁!快!修书一封去北境!”褚系秋毫不犹豫朝着一旁的副将道。 “阿秋?怎么回事?”急匆匆的脚步前来,意外地生生压下了些许褚系秋的火气。 褚系秋忙回过身去接住于嫦,又轻轻握住她的双手,试图传递些许安心。 “阿昀……有危险,不过我们会解决的,”她竭力压下心头的怒火,温和地说道。 望进爱妻因焦急而颤动的眼眶,褚系秋伸手将于嫦搂入怀中,“我会解决的,你放心。” 于嫦神色一凛,握住褚系秋的肩膀抬起头来,双眉不再微蹙,取而代之的是独有的决厉:“反了罢。”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决意。她们隐忍了太久,只为了保存全族的平安。 如今有难,定会有人将她们推向风口浪尖,她们退无可退。“反了罢。”褚系秋喃喃道。 “君侯,褚鸿胪寺卿前来。”侍从在一旁轻声提醒,二人这才齐齐望向来人。 “阿姊,”褚系秋点头致意道。 褚系盈点头以示回应:“不能再等了,皇帝那边恐怕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西魏抓到了阿昀,必然会以此要挟。若要谈判,我可以去。” “阿姊是有获其她讯息么?”于嫦上前一步问道。 褚系盈身为鸿胪寺卿,是褚氏一族在朝中重要的讯息来源。身处讯息交汇之地却又为人清冷,始终是有趣得紧。 “如今只知阿昀恐被擒获,其余并无,”褚系盈摇摇头,神色晦暗不明。又突然想起什么,远远瞅了瞅里屋,“阿晏可还安好?” “阿晏仍在书房呢,”褚系秋上前搭上于嫦的手,回道。 褚系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即便她同褚氏众人并无血缘关系,褚氏到底对她有恩,她也早已入了族谱,自小时到现在,这么多年也亲近不少。尤其是爱极了那小一辈的褚晏。 褚晏善文,又好学,更是极爱她这个姨母。小时还曾经缠着她,闹着要听过去她入褚氏一族的故事,即便是一段伤痕,她也愿意轻轻揭开些许。 若非褚氏愿意收留她,她也不会有今日。 倒是褚昀,常年习武不见踪影,同她自己的母亲一样沾染着战场上的血腥气,褚系盈亦是颇为心疼。 那孩子如今远在前线似有危险,她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几人正盘算着如何进宫去夺了那兵权,一扭头便见到褚晏追了出来。 本以为褚晏会问些什么,众人都绷紧了脸色。意外的是,褚晏只是规矩地行了一礼便不再出声,一本正经地听着长辈们的计划。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等了。 ** 军帐内。 隐隐感知到面前的触感,褚昀的意识才稍微清醒了些许。曾经的疼痛仍在体内冲击着,却也一点点带动着她醒来。 视线缓缓聚焦,褚昀才发觉自己身处一个略显华丽的军帐中。 双臂被扭在身后与木桩捆缚在一起,脚踝也被绳索紧绕。面前十余步正端坐着一位身着金甲之人,四周还有将士围绕着,想必是西魏军中极其重要的人物。 ”醒了?”那人悠然起身,一步步走到褚昀面前,俯下身来凝视着她。 褚昀抬眼回敬那道审视的目光,心头的不甘愈发强烈起来。 那人双眸明亮又深邃,眉眼恰到好处地勾勒了面部流畅的线条,显得尤为匀称。犀利的眼神直勾勾地攻城掠地,似乎要看破褚昀的倔强。 褚昀只觉心头一沉。此人贵气又端庄的眉眼似乎异常熟悉,让她不由得向前回溯过往,执着地要找出她究竟何时见过。 记忆却一片空白。褚昀眨了眨眼,移开目光,仍旧毫无头绪。按理来说,她们从未见过。但是,那一股无来由的熟悉,却又叫她颇觉奇异。 褚昀悄悄挣了挣,绳索捆得紧,况且左臂已经麻木,想来应是无法了。 她的小动作被面前的人尽收眼底,回应她的只有寂静。 “本宫仰慕少将军已久,如今一见,”面前的人顿了顿,又笑着出声,“当真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 褚昀冷哼一声,并不想回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别无选择。 身上的甲胄已经被撤去,只留下一件贴里的麻衣,左臂间一大片的血渍触目惊心。 帐帘忽然被掀开,外头值班的侍从入内,朝着那人作揖行礼:“殿下。” “传军医来,”那太子殿下朝着褚昀扬了扬下巴,便开口下令。 侍从领命离去,帐中只有她们二人。褚昀轻轻皱眉,犹豫过后,仍是没有出声。 这西魏的太子当真这么好心?或者说,处理了伤口才能更好地折磨她? 那又是何必呢,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很快,脚步声便近了。军医带着物资前来,停在褚昀身侧。 她们不由分说地按住褚昀,一把扯开麻衣的交领,瞬间可怖的伤口暴露在了空气中。 “别碰我!”她试图挣扎,奈何被绳索紧紧禁锢住,远远看只不过是摇晃了一下。 那位太子殿下悠悠地坐在一旁看着她,神色不明。褚昀恨极了被赏玩的滋味,只能挣扎着偏过头去。 军医正着手处理伤处,因为伤得深,惹得褚昀不住地颤抖。下唇被咬得死紧,唯恐发出痛呼。 “咬着吧,会好受些。”一张手帕被递在了嘴边,褚昀毫不犹豫咬了上去。也罢,反正都已颜面尽失。 执着手帕的手并没有收回,而是顺着力道在褚昀面颊上摩挲了两下,轻轻拭去面颊上的尘土,更是暗暗捏了捏她的下巴。 略带戏谑的玩弄一点点摧毁着褚昀的自尊。她试图扭头躲开,却又被掐着下颔摆正。 她没有抬头,但也感受到了眼前人正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庞。这太子殿下……恐怕早就盯上她了。 须臾间,她的额前便缀满了冷汗。硬生生逼出来的泪水噙在眼眶中,她只能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脖颈间突然传来了力道,呼吸的通道受到了外力的压迫,褚昀浑身一紧。 “本宫给你时间考虑,”不轻不重地嗓音在耳边响起,因为离得太近,热气萦绕在耳边。窒息感漫上来,加上耳边的热气,褚昀又挣扎起来。 她想出声怼回去,话语却被手帕堵在了口中,只能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许是见她还算老实,眼前人便松开了她。喘气之余,褚昀抬眸瞪了一眼,只见到了对方戏谑的笑容。 褚昀当然不知道,不甘又愤怒的面容配上她英气干练的眉眼,加上口中阻止她言语的手帕,究竟是怎样一番风采。 正恼火着,军医便已简单处理了伤处。条件有限,且伤处的位置难以下手,缠绕的纱布形成一种奇怪的形状附在褚昀的左臂上。 军医收拾好工具,无言地朝着太子行了一礼便离开。 口中的手帕被撤去,褚昀咳嗽了两声才缓过气来。她扭头看了眼被纱布缠绕的左臂,又对上了眼前人别有意味的眼神。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沙哑的嗓音让她自己都听着不适,“其她,不可能。” “是么?”陌生的声音传入耳中。褚昀望向帐外,一位身材健硕的中年将领迈步入内,脸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殿下。” “大将军。”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倒是便宜了自己,瞬间便知道了此人是谁,褚昀不禁苦笑。 “此人便是殿下要的人?”那位被称为大将军的人一面向褚昀走来,一面询问道。 “是。有劳大将军替本宫寻得了,”太子笑答,语气轻快。 “殿下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这大将军挑着眉走近来,用眼神描摹了一遍褚昀的五官,又扫过褚昀身上半褪的麻衣以及圈圈环绕的绳索,微微点头道。 褚昀也抬眼同她对视,竭力记下这位大将军的模样。原来就是这么一位人物,指挥大军一步步摧垮晋军,再对最后的一支孤军穷追不舍,最终才把她抓来。 不得不承认,当真是好算计。 “殿下不若将她带去后军去?” “不必了,”那太子摆摆手,“就在本宫帐中便是。本宫还有话同她说。” “明日仍要赶路,那臣便不叨扰殿下了。”大将军行礼而去。帐中又安静下来。 “少将军不考虑考虑么?若你投诚,我大魏自有天地予你大展身手。”这位太子殿下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子,步伐踏在尾音上,话音落了,也恰好来到褚昀跟前。 褚昀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冷哼一声。 投诚? 那她置先前受到的教诲于何地?置母国于何地? 褚氏将门世家,视忠义孝信为族训,她何来的颜面去背叛?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流,她是断不会与其为伍的。 “殿下歇了这条心罢。若就此杀了我,我亦认此劫难。” 这太子殿下忽然鼓起掌来。“有意思,”她俯下身,仔细审视了一番褚昀愤恨的神色,玩味地勾起嘴角。 一只玉手从袖中拿出一枚药丸,另一只手掐住了褚昀的下巴,不由分说地灌了下去。 褚昀忙要吐出来,口鼻却被紧紧捂住。随即,在意识将要陷入昏沉之际,那太子殿下渐渐靠近了她的耳边,轻轻道, “本宫名讳,姜璇,你可记紧了。你我,来日方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06 再遇 * 听着禁军各卫的传讯,褚系秋只觉得可笑之极。 这些禁军大体上都是贵族的族嗣充任,向来以皇权为中心,忠心耿耿。至少明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她只不过派出几人去略微传达一番她的用意,诸卫的首领便纷纷回应表示支持。 龙椅上那人能将皇帝做到这份上还真是一种别样的本事。 朝中那成片的墙头草,见着这势头有变,逐渐怨声载道起来。若是她再次执掌了军力,想必那群人便会上赶着来投奔。 算算,除了她自己手中悄悄留着的一小队人马,加上诸卫作内应,以如今的局势,至少狠狠吓住那皇帝是毫无悬念的。 褚系秋不愿再去考虑旁人会怎么想,逼宫也好,夺权也罢,她不在乎。她只知道,若再不做出举动,整个局面将彻底倾塌。 至少,再不济,保住四周的城池吧…… 百姓们无非是反抗压迫罢了,归根究底,或许并不想毁去所有的根基。西魏在安民一事上做得很好,民众因此投靠,也并不难理解。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依照阿昀所谓“将星临世”的名头,魏军想必不会就这么下死手,要杀也定然是压榨完所有价值才杀。她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褚系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算着日子,书信快马加鞭应是抵达了北境了。要是知道自家徒儿被俘,还真说不准那岑大将军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想着,褚系秋自然地握上一旁于嫦的手,“阿昀的命格坚韧非常,定能逢凶化吉。我相信她。” 身旁的人儿没有出声,只微微回握着她的手以示回应。阿昀坚强不假,但在她们眼里,总归还只是个孩子啊。 无人知晓她会遭遇什么。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怎能不担心呢? 相府,方彻仍在案前头疼。妻妹与女儿双双失了音讯,朝中的大臣们怨言四起,二皇嗣那边乱作一团。府内的低压险些将众人逼向崩溃。 依照褚氏一族众所皆知的护犊子之性,她们方氏的好日子,怕是要走到头了。 如今,只看侯府的动静了。若是那褚系秋当真要来硬的,她们就只有逃命的份。 夜幕渐渐压下来,密不透风。前方早已不只是乌云遮蔽,而是伸手不见五指。 ** 褚昀的意识终究还是在马车的颠簸中渐渐回笼。眼前的模糊退散去后,褚昀才发觉自己已在了槛车上。 四周被加固的栅栏将她禁锢在中央,只能堪堪伸出双腿坐下。双手和双足都被锁入桎梏,几乎是断了她出逃的可能。 槛车外有多位将士执长矛把守,前后更有精兵人马,乍一看还以为是护送宝物。 听到她的动静,一旁的将士便靠近来,“你醒了?” 听着这嗓音颇为熟悉,褚昀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先前那位年轻的弓箭手么? 褚昀别扭地对上那双眼睛,来自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人。一位在外头小有成就,一位在里头桎梏加身。 派这么一位对手来押送她,褚昀不得不承认,此计用得妙。既可以暗暗讽刺她一番,又可以尝试挖她墙角。 她撇开了眼神,换了一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靠着,没有回应。饥饿感不由得涌上来。 她已多日没正常吃过一顿饭食了。曾经带在身上仅剩的干粮,早便随着甲胄一同被摘下撤走。 如今自然也是不敢奢想。粮食本就弥足珍贵,又怎会有人施舍给她一介战俘? 不如就这么饿死算了。反正留着这条命,日后想必也是拿去威胁母亲她们。待到压榨完所有价值,只需把她的灰一扬,便都清净了。 正自暴自弃地想着,铁栏便传来了两声轻叩。 “我这还有些干粮,你吃些吧。” 或许言者亦觉有些突兀了,又添了句,“过会就没有了,怕给你饿坏了。” 褚昀只觉更突兀了。未等她说什么,栅栏下的空隙便出现了两个小碟子,放着些许粮食和少许清水。 她突然无法理解对方为何如此,奈何空腹已久,见着那饭食实在无法做到毫不关心。 “为什么?”褚昀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即便对方要回答是给她下毒,那她也认了。 “快吃吧,”那年轻的小将故作轻松地松开了栅栏,撇过脸去:“我不会害你就是了。” 褚昀黯然地苦笑,摇了摇头。本还伸出了手,未有碰到,却又缩了回来。 这…… 木质的手枷硌着她的双腕,左臂的伤口被牵动惹得一阵的钝痛,让她不得不控制动作的幅度。 目光几度瞥向那一点施舍,即便强硬地逼着自己莫去看,腹中的哀怨之声仍在叩着心底。 也是玄乎,本放在原处的有些裂缝的碟子,在槛车轻轻的摇晃中,向着她的方向挪动了些许。 嘲笑她呢。 褚昀本咽下一口气欲忍,一个不留神,脚踝上的枷碰到了那小碟子,惹得那碟子微微掀起,直朝她而来。 她赶忙伸手接住,只低头看着,心头一阵酥麻。 饥饿多时,便是简单的干粮也变得美味许多。有些褴褛的麻衣在这春日颇显单薄,所幸粮食下肚,提供了些许热量。 国内如今如何了?自己还回得去么?褚昀闭了闭泛涩的双眼,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无能为力的问题。 很快,手中的食物便见了底。总该感谢一下别人的施舍,褚昀想着,一面偏过头去。 那小将正在右侧不远处,时不时还望向她,神色让褚昀捉摸不透,只觉些许尴尬。 自己肯定很可笑吧。 留得半条命在,估摸着前头不远处便是砍头的弯刀。 “多谢,”褚昀率先打破了僵硬的气氛。本以为感谢会石沉大海,传入耳中的却是:“不必,应该的。” 应该的?褚昀怀疑自己听岔了,何为应该的? 若是如此说,看来她还有几分作用,去要挟母亲她们? 也不知母亲如何了。或许也正乱着,无暇顾及她这丢人颜面的闹心事儿。 褚昀不再出声,静静地坐在槛车内,扫视着她所能接触到的每个角落。 槛车的栅栏做工粗糙,倒刺尖利非常,随处可见。只需用手指轻轻一划,便可出现一道或深或浅的口子。 细密的血珠一颗颗从伤口处冒出来,用手指轻轻擦去,留下一条浅浅的痕迹。 余光瞥见手腕已经被木枷磨出了红痕,褚昀不禁苦笑着摇头。 先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落得如此境地,如今自深渊底部向上看,也难免感慨。 是她太天真了。 懊恼之中,夕阳拂过了地平线,自顾自地落了山去。 正缓行着的车马停了下来,四周的将士们留在原地待命。经过两日两夜的行军,想必是到了一处据点,安营扎寨下来。 这同褚昀自然是毫不相干,只靠着栅栏闭目养神。既然是将她关进这槛车了,估计也不会轻易放她出来。 凭着声响,她也能判断得出扎寨的进度。西魏之军军纪严明,井然有序,正如先前的褚氏十营一般,胜了也是情理之中。 “少将军好兴致,”熟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殿下亦然,”褚昀并未睁眼,开口回嘴道。不得不承认,这姜璇还真是“关照”她。 随即,一阵子锁链声细细碎碎地传来,伴着几声焦急的催促。 “少将军不若见见故人?”姜璇笑着打量槛车里僵硬的人,一面示意将士们将人带过来。 故人?褚昀猛地睁开眼,迎上姜璇戏谑的眼神,“你想做什么?” “此人听闻你入瓮,便闹着要见你,”姜璇向一旁瞥了一眼,“这不,本宫把她带来了。” 褚昀身侧的栅栏忽然被一只手抓住,力道让整个槛车都抖了两下。 “褚……褚昀!” 好家伙,这下众人都知晓她姓甚名谁了。透过栅栏,褚昀这才确认了是何人——失讯已久的方屏。 方屏看起来比她还要狼狈,隔着薄薄一层夜色,只见那墨发已然散乱,身上的麻衣也沾满了尘土,锁链扣住了手腕和脚踝,另一端被一位将士握在手中。 即便是先前互相看不顺眼,现今一见,褚昀心里还是微微停了一下。 “你姨母呢?”正当方屏要开口说什么,褚昀突然发问打断。 眼看着方屏抿唇摇头,眸子显而易见地暗了下去,褚昀心里也有了数。要么不知去向,要么战死疆场。 “能不能……救救她们……”方屏凑上前来,隔着栅栏用气音小声说道。 “她们?”褚昀抬头望向方屏来时的方向,却只看到了夜色中四周严防死守的将士。 “我们的人……被抓了不少,”方屏有些焦急,双手被栅栏上的倒刺划破了许多口子也未曾松手,“求你不计前嫌,至少帮帮她们……” 褚昀莫名觉得有些可笑,她自己被严加看管,又怎么救得了其她人? 她苦笑着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木枷,微微示意了一下外头的方屏:“你说我?” 气氛逐渐凝固了下来,方屏也看得明白这似乎并不可行,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和褚昀四目相对:“你身份特殊,她们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延辉,求你,若不救,她们就真的死路一条啊……” 此话一出,褚昀也有些茫然。到这个时候了,方屏还记得她的字? 虽说这一回方屏是以互尊的口吻说出的一番话,但褚昀心头着实一疼。 曾经,她十六岁时第二次随母出征,立功还朝,束发加冠才取了字。如今重闻,竟已是如此境地。 怪讽刺的。褚昀垂下眼帘,没有言语。 以她如今的处境,根本就是任人宰割,只不过或许还有些利用价值,才留她至今。她哪里还有筹码去救人? 以她自己?她本身便深陷泥淖,如此只会引来更多的嘲讽和羞辱。 “延辉,求你……”再抬眼,方屏正被将士们拉走,仍坚持着回头唤她。或许是希望可以唤回她的一点仁义之心罢。 “想什么呢?”姜璇踱着步子靠近,月光洒向二人的面庞,镀上一层清辉,“褚将军不若再考虑一番本宫的提议?” “……休想。”褚昀没好气地回答,一面调整了姿势,侧对一旁的姜璇。 无来由的奇异之感再次袭来,让她心里不由得烦躁。这姜璇究竟是什么来头,又怎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推搡着她? 她们究竟有什么渊源么?又为何要盯上她呢? 姜璇端详着月光下褚昀的侧脸,这小将军想必是有心事,白日里凌厉的面庞如今看着柔和了许多。 也是亲眼见了才知晓,话本上的剑眉星目究竟是何种样貌。更别提这小将军谋略过人、身世不凡,遇到这种人才,谁不是趋之若鹜? 想着,姜璇更是好奇不已,这传闻中将星转世之人,又有怎样一番经历和过往?她回过身去叮嘱了一番看守的将士,见褚昀仍旧巍然不动,便踱着步子回了帐。 看守的将士怎么都猜不明白太子殿下意味深长的眼神,只老实按吩咐行事。褚昀没忍住瞥了一眼长身玉立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姜璇……她咀嚼着这太子殿下的名讳,轻轻一声叹又归于平静。 月明星稀,敢问路在何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07 入京 * 燃烧的火把在北晋皇宫中蔓延,如一条流窜的火龙,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本该维持秩序的禁军早已在队列中高举着火把,密集的马蹄声响彻整个宫城。 顺平帝于睡梦中惊醒,身侧相伴的只有几位贴身的随从。殿外的乱声传入,让人不寒而栗。 心头涌上的寒意传遍了全身,如坠冰窖。造反了!皇宫若沦陷,便彻底是无力回天了。 “陛下先走吧,臣在这里拖住她们。”一旁的侍从担忧地扶住战栗的顺平帝,试探性地问道。 “走?陛下要去何处啊?”爽朗的嗓音从殿外传来,随即殿门大开,褚系秋大步走了进来。 “是你!”顺平帝惊怒不已,她早该猜到的!褚氏一族本就不能久留! “是臣,”褚系秋点头回应,笑意深深,火光映着其带血的面庞,平添了一份野性。 “军权留在陛下手中也无甚用处,不若交予臣保管?” “你是真的要反了!”顺平帝目眦尽裂,却也无从反抗。 褚系秋一步一步向前逼近,顺平帝只能缓缓后退,直至退到了墙角撞个趔趄。 “陛下,我们已没有退路了。宫内皆已听我号令,好自为之吧。”褚系秋不愿同她继续废话,仿佛只是来知会一声,转身欲走。 顺平帝忽而奋起要从后方攻击,而褚系秋早已识破,未等身后人触及自己后背,便一个反手便将那人打翻在地。 一想起阿昀曾经受过的委屈,褚系秋甚至能感受到气血直往上涌。起初若不是想保全褚氏一族,她们又何必低声下气!如今至此,也不必心慈手软。 “严加看管,若有异样前来上报。”褚系秋丢下一番话便大步离开了正殿,只留那皇帝失了魂般狼狈地倚在桌旁。 皇宫被彻底包围,四处皆是褚氏十营的人。其余皇族悉数被关押,众军唯褚系秋一人马首是瞻。 宫内的情况迅速蔓延,皇城的外圈皆是投诚褚氏的禁军。 她不禁抽了抽嘴角,视线扫过四周,胸口仍在剧烈起伏着,险些要喘不上气来。 好,好得很! …… 相府。 方彻只觉天旋地转。褚系秋当真反了,她们方氏估计首当其冲。 虽说方氏先前稳坐朝中,但功劳基本出自她自己一路登上丞相之位。而在军中,只有几位并不出息的族嗣。多少蒙了姊妹姑姨们的福荫,也能在朝廷四处寻得个一席之地。 如今皇帝被挟持,那二皇嗣也是这般模样。而褚氏完全掌握了军力,她们基本上毫无生还可能。 “丞相……”众人忧心忡忡地一齐看向方彻,回应她们的只有沉默。 良久,方彻才缓缓开口,“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言毕,她转身回房,不再理会众人的目光和议论。爱妻紧随身后,二人都并未言语。 “屏儿自有她的出路,我们无能为力了。”方彻握紧了爱妻的手,苦笑着轻声说。 我带你走吧。离开这个纷扰的世界。不再忧虑,不再惊惧,无边的黑夜,或许还能记得我们。 …… 顺平十一年三月,定北侯起兵,堪堪稳住阳中的局势。 相府突发大火,火势甚大,燃烧了整整两日两夜,无人生还。 ** 西魏的大军分作两队,其中一队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都城金州。 另一队则由袁大将军带领,在边境继续蛰伏,等待着给北晋带去最后一击。 西魏的都城热闹非常,前线捷报频传,换作任何人都会由衷地欢喜。 褚昀闭上眼睛,不愿去看两边夹道相迎的百姓。她们欢迎的是得胜归来的军队,她不过只是一个战利品。 想来可笑,本已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却总能被姜璇发觉,处处拦截,直至将她彻底锁住,令她无处寻死。 为了让她逃跑不得、自尽不得,她们耗尽了心力、用尽了手段,最终还是把她完完整整带回了都城。 褚昀只觉羞愤欲死,只求着那西魏的皇帝早日把她斩杀,让她永远脱离这眼见的无尽的屈辱。 好歹还能保住宁死不屈的美名。 军队浩浩荡荡入了皇城,众将士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论功行赏,永远是兵家的大喜事。 旌旗迎着初升的太阳肆意地招展,号角长鸣,奏响着莫大的欢愉。褚昀不觉恍惚了一瞬。 曾经,她跟随母亲和师母出征,因为小有军功,论功行赏时也有她的一份。十六岁时第二次凯归,便顺势加冠赐字、授予官职。 那时,她年轻气盛,万众瞩目,又是高门世家出身,更是风光无限。 只是,如今…… 她只是最末流的一部分罢了。 想来心头酸涩,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鉴于仍有军队在外,此次典礼并不如先前她经历的那般盛大。 褚昀闭上双眼,再不愿看这讽刺至极的场面。 后方传来几声催促,紧接着便是细密却又毫无规律的脚步声。 颈间粗糙的布料仍摩擦着曾经自戕未遂的伤口,不深不浅的伤口再度开裂,传来阵阵刺痛。褚昀不理,只艰难地回头望着。 一队战俘们被长绳系着,接连着列队走向中央。其中有人几度趔趄,前后的人慌忙扶住那一抹摇晃的身影。 褚昀全身一紧。过了这仪式,她们便再不是普通的军士,而是最下等的罪民走隶。若是那皇帝不开恩,恐怕便只有毙命的归宿了。 那些将士们都是陌生的面孔,但也确是曾经她们军中的将士。战略失误导致的惨败,最终却要她们来承担后果。 褚昀不禁咽了咽涎水,视线仍是不移开。 方屏也在其中。她的身影有些颤抖,显然是惊惧不已。她作为相府族嗣,自恃高傲了多年,此等境地更是令她感到莫大的屈辱。 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她焦急地环顾四周,这才看见了仍被锁在槛车中的褚昀。她张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因为列队被推搡着向前,险些撞倒了身后的人,也便不了了之。 槛车里,褚昀自然也发现了方屏。相距太远,又桎梏加身,她无能为力。恐怕不多时被拖着完成仪式的人便是她自己了,早已自顾不暇。 一位小将朝着这边过来,同看守褚昀的将士耳语了几句,便一同候在一旁。她们久未有动作,褚昀不禁朝着那小将来时的方向望去。 日头颇为热烈,让她不禁眯起眼睛。远远只见姜璇正立在龙椅一旁,恰好也在望向她的方向。 龙椅上的中年妇人朝着姜璇的方向微微颔首。这便是西魏的兴始帝?褚昀暗暗腹诽,这位陛下可是了不得的人物。 先前听长辈们闲谈,兴始帝仍是太子之时曾鼎力支持变法,正是因为多年前那变法,叫西魏的实力陡然大增。在继位后更是雷厉风行,八方肃清。 算是一位英明有为的君主了。 褚昀不断回忆着先前听闻的西魏的轶闻,一番抽丝剥茧下来也算是摸清了些许。良久回过神,她仍是留在原处,没有被放出来。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仍是没有底。还未等她梳理好思绪,槛车便慢悠悠地动起来,离开了大坛。 这是……准备先把她囚起来? 路上,一些好奇的百姓们驻足观望,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无非是背地里讨论那位被一众人马押送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言语混杂着街头的嬉闹声传入耳中,听着并不真切,但总归逃不过一些诋毁。 褚昀自然是无心理睬这些闲言碎语,只空洞地望着前方的路,看着槛车与大狱的距离越来越短。 一切都有条不紊,直至狱卒们落锁离开,褚昀方才软下身子靠着墙角歇息。 几日的车马劳顿几乎透支了她的精神,更别提枷锁在身引发的各种不适,她早已筋疲力尽。 她轻轻撕下麻衣的一小块边角,缠绕在已被磨出伤口的手腕和脚踝上,才稍微缓解了些许刺痛。本就粗糙的木枷在一路颠簸将一圈关节都磨破了皮,细微处尚能见到未干的血珠。 褚昀甚至没有精力哀声叹气一番。草草缠绕了磨伤后,便靠在监室的墙壁上沉沉睡去。 梦境在迷雾中逐渐清晰起来。 朗日之下,高耸的建筑直上云端,在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 这又是何处?褚昀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察觉到四周宽阔的高台和按序就坐的徒生们,而她自己亦是其中一员,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 相似的如雪般的衣着,褚昀方想抓住模糊的记忆,却又失了手。她只记得,此地她曾来过。 正绞尽脑汁地回忆着,面前便出现了一位岁数尚幼的小姑娘。身上的衣衫仍有些褴褛,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裳,怯生生地四处张望着。 褚昀可算想起来了,这正是先前梦中出现过的小姑娘。奇怪的是,梦境居然离奇地接上了? 这小姑娘看着就人生地不熟的,年纪又小,没有被吓得哭起来便已经是胜过不少小孩子了。 似乎是梦境中的人确是如此做了,褚昀站起身来,向着主位上的尊者行了一礼:“长老,徒儿看这小姑娘面善,可否让她暂且认个师姐,入门之事稍后再议?” 主位上之人一袭白衣,长发盘起在脑后,脱俗的气质令褚昀惊叹不已。只见她笑了笑,允了褚昀的请求。 那小姑娘倒是对褚昀并不排斥,轻轻拽着她的衣袖。 冥冥之中,褚昀的行为甚至脱离了她的掌控,她只能默默地感受着梦中人所经历的事。 她蹲下来抚了抚小姑娘的脑袋,思索了一番便轻声说道,“你初来乍到,仍未有师门的赐名。字辈为凌,你眸若星辰,便唤作凌星罢。” 那小姑娘也咧开嘴笑起来,眉眼弯弯,甚是惹人怜爱。“凌星谢师姐赐名!” 笑意如春风般拂过众人的面颊,细腻又温和。褚昀也笑了笑,心底的阴霾也驱散了不少。 小姑娘笑着奔入她怀中,她也顺势搂住了这小小的身影,笑得开怀。 想必是乐得畅快,竟无意识渐渐苏醒过来。 褚昀仍在酝酿着睁开双眼,熟悉的嗓音便在身侧响起: “醒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08 迷途 褚昀已多日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苏醒之际还颇有些恍惚。 眨眨眼渐渐唤醒了视觉,才发现小窗外的夜空早已昏暗下来。监室的油灯摇曳着,说不准一个不小心就要灭了去。 偏过头,只见得一位侍从正在一旁的小桌上摆上盛有饭食的小碗。 姜璇站在一旁沉默着,褚昀自然知道她正打量着自己,一时竟又不知如何回应,只垂下眼去任她端详。 姜璇俯下身,将小碗朝着褚昀的方向推了推。这小将军疲惫地靠在墙角,身上沾了血的麻衣有拉扯的痕迹,想必是刚进来上枷之时挣扎所致。 左臂的血已经止住,通过缠绕着的纱布微微能勾勒出臂上的肌肉线条。 姜璇不由得想起疗伤那日,褚昀挣扎之时隐约可见的因长年习武而炼就的肌肉。 她的腰身紧致,既不瘦弱不堪,也不太过壮硕,再加上身长匀称,肩宽恰到好处,估摸着也是多年的成果。 莫名地,姜璇很喜欢褚昀那双眉眼,尚显稚嫩却又暗藏凌厉,似乎其中有什么法术,吸引着她想一点点剥开外层的盔甲。 想听听自小便万众瞩目的人究竟藏有什么心事。 褚昀被盯着心里发毛,却又望着吃食没有下手。 她自然是饿极了,但若是接受了这吃食,难免会遭人非议,说她忘恩负义、唯利是图。 这本就是对方的试探。 “殿下何必如此,”褚昀苦笑,别过脸去不看那桌上的吃食。她生怕自己被饥饿驱使,彻底丢弃了仅剩的丝丝自尊。 褚昀的动作悉数被姜璇收入眸中,倒是叫姜璇无来由地产生了几分异样之感。“本宫今日得了北晋的少许讯息,少将军不若听听?” 不出她所料,褚昀果真微微动了动身形。姜璇暗暗定下心神,接着缓缓开口,“阳中被夺权,你效忠的那位陛下,杳无音讯。” 话音稳稳落下,陷入沉寂中。 夺权?褚昀猛地抬头,对上了姜璇若有所思的眼神。 依照顺平帝的作风,被逼宫夺权实际上并不很让人意外,只是是否真有人这般做罢了。 会是方氏的人么?她们常年标榜着维护皇权,况且又是朝中宠臣,若非逼急了应该不会如此做。 会是母亲么?还是叛军?褚昀焦急地望向姜璇,希望能继续听到些许有用的讯息,回应她的却只有沉默。 姜璇无非就是为了告诉她,无论北晋情况如何,也不免倾颓之势。她若要寻得出路,便只有投诚。 “如此,何不杀我?”褚昀收敛了面上的苦笑,再抬头时已是决意,“留着也不过是个祸患,不是么?” 闻此,姜璇也停下了踱着的脚步,绕了一圈回到褚昀面前,俯下身同她四目相对。“你不一样,少将军。” “我大魏珍才爱才,不愿看到明珠蒙尘、真金沉沙。若少将军诚心相依,我大魏自会有你的一番天地。” 褚昀垂下眼帘,眸子轻轻颤动着,却并无言语。良久,方才叹出一口气,转移了眼神看向别处。 她们费劲了心思把她捉来,又绞尽了脑汁阻止她逃跑或是自尽,难道不正是忌惮么?忌惮她所谓将星临世的名头,忌惮她会引来更大的灾祸。 如此又是做什么呢?为了所谓“得将星者可安天下”的传闻,利用她满足上位者们执掌天下的欲望? 不过是个传闻,又有几番可信? 社稷之事重如泰山,与万民相连,如此重任又怎会悉数落在一人的肩上? 她们都太天真了。 眼见着褚昀郁郁消沉,姜璇在一旁抿了唇细思。说服此人投诚……恐怕并不那么容易。 姜璇回身望了望丝毫未动的饭食,犹豫之下还是没有出声。她凝视着褚昀的侧脸,细细揣摩着那一股奇异的感受,却又忽然消失地无影无踪。 究竟是怎样一番感觉呢?她说不清。 一阵晚风从小窗吹来,蜡烛忽地一暗,几乎就要熄了火。却又在努力挣扎中,渐渐重新亮起光亮来。 姜璇欲言又止,只能故作无事地抖了抖衣袖,这才抬步向监室外走去。还未踏出那小门,后方便突然传来了声响。 “殿下,”褚昀也不知为何,许是忽然想起什么,急切地站起身来喊道。动作一急,又遭到木枷的限制,几声碰响传来,人儿倒是险些要摔倒下地去。 姜璇顿住了脚步,回身望去。只见到褚昀有些茫然地低下头,一瞬间有些许呆愣。 “无事,”褚昀平复了呼吸,这才开口结束了方才的慌乱。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何那一股奇异的感受日益强烈起来,竟能让她如此失态? 正愁着这位储君会如何回应这番闹剧,面前只传来一声轻笑,“既无事,少将军便安歇吧。” 随即,那一抹身影施施然离去,铁门再次被锁上,将二人阻隔。 直到整个大狱都陷入了寂静,褚昀才发觉自己站着发愣了好些时候了。她缓缓擦着墙再次坐下来,桌上的饭食仍有余温。 应是特意嘱咐过的,看守她的狱卒都蹲守在拐角处,既不让她直接见着,又能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昏暗的监室唯有摇曳的蜡烛照明,倒也可以看得见周遭。若是再远些,便见不得了。心头的压抑在夜色中最是难以驱散,前路迷雾重重,如伸手不见五指之渊,她却别无选择,便是咬着牙也好过临阵脱逃。 究竟是缘何落得如此?难不成便就这么了却了性命,断送这一生么? 她不过才双九的岁数,若是就这么放弃了自己,白白葬送了长辈倾尽心血的教导,便对么? 思绪如千丝织成的网将褚昀团团包裹住,一点点缩紧,让她几近要窒息。想必是累极了,即便被思虑层层裹挟,她仍旧在思虑中沉沉睡去。 月光透过小窗,在监室内只落下了一隅,又忽明忽暗,似是被云层遮挡。 不知远方的亲人,是否也在盼望着天上明月,带去自己的思绪呢? ———— 北晋,阳中。 “她们不可能就这么放弃,必然还有后招,不得不防。”褚系秋心里乱乱的,拿着舆图的手握紧了又松开。 如今她已掌握了仅存的军力,另外一部分在岑大将军手里握着,都是自己人。可是那禁军总归是军备松弛的队伍,若真打起来,并无胜算。 月亮升起又落下,换来了初生的朝阳。书案上堆砌着如小山般的案牍,不知不觉间,褚系秋已在整编军队中度过了一宿。 即便前路漫漫,她依旧想寻回一丝生机,用她所有的力量,至少保住她最亲的人。 “阿秋,你总是如此,”于嫦微怒的语气从内殿逐渐靠近,近了却又不再出声,褚系秋的肩膀便传来了舒适的触感。 在循序渐进的按摩间,褚系秋方觉神志清明了些许。她搭上于嫦的手,亲昵地摩挲着,默认了先前关切的抱怨。 忽而,守在门外的侍从入内行礼,“君侯,岑大将军前来。” 话音方落,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便入了前殿,一路生风地朝着主殿赶来。 “继鑫!!”岑彦一面喊着褚系秋的字,一面风风火火地闯将进来。 对此,褚系秋自是毫不意外,只站起身来相迎。 “小昀如此可有讯息?”岑彦再次开口,克制的语气中隐隐透露着焦急,一双眉紧紧蹙作一起。 见她如此,褚系秋似乎也觉自己须臾间便要着急上火,忙推搡着岑彦请她先行入座缓缓。 阿昀在她们心里分量自然无可比拟,此事自一开始她们便是心照不宣。如今褚昀远在异国,她们又怎能不担心? 一位作为母亲,一位则作为多年的师长,又怎么会狠心割舍下心头肉呢? “如今西魏是不打算轻易放过我等,”褚系秋皱眉道,“吞并我大晋,便是她们一统的第一步。依我方实力来看,恐怕无力阻挡。” “若当真无力,我等便任由她们驱使?那小昀呢?”岑彦抬眸对上褚系秋复杂的眼神,眼里满是狠厉。 话音重重地抛掷在地,一时寂静无声。 若是就此遁逃,便是身为军人莫大的屈辱,更是对身后千万百姓的傲视与辜负。 如今的军备已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战争,军民疲惫不堪。战争的残酷她们自然了如指掌,若是就此选择死战,却又是新的一种剥削和残忍。 先前,百姓信任她们,将士姊妹们跟随她们,难道如此境地下,要舍去无辜的民众而保全自身么?她们又如何对得起曾经守护的这片天下? “岑昱见过褚姑母、于姑姨、母亲,”一抹身影出现在殿门前,随即清澈的嗓音飘入殿内。 来人也是一身骑装,尺寸虽是极为合身,气势上却又略微有些不合。她恭敬地入内行礼,再抬头已是另一番的忧虑。 “小昱来了?可还好?”褚系秋关切问道,岑彦也微微点头。 来人正是岑彦的独女,岑昱,因与褚昀同岁,母亲又是褚昀的师母,二人更是一对总角之交。 岑昱的娘亲早逝,她自己身子也大不如褚昀那般好,故并未跟随母亲从军,只愿从文,同时又爱些精致的手艺。 在她们这些将门世家中的情况同从文的褚晏倒是相差无几。 “岑昱以为,不若谈判先行,用兵在后?如今情况不容乐观,若是贸然行动,只会为天下苍生带去更多苦难。” 岑昱再拜,“天道之下,岑昱不忍为此计。” 此话折中为之,众人也纷纷思索起来。可若是谈判,难免会让褚昀陷入险境,西魏必然会以她为筹码从而施加压力。 “此话有理,”正是此时,褚系盈迈了步子入内,一面将手搭在岑昱的肩上,轻轻拍着,复又面对殿内众人,作揖相告: “系盈愿请缨前去谈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09 博弈 自从上回姜璇离去后,褚昀脑海中的异样感便愈是强烈。 她同姜璇究竟有何恩怨,为何总有一股奇妙的力量推搡着她靠近? 回溯先前的记忆,自然是不曾有姜璇的任何痕迹。她如何会与她国的储君有旁的交集?未免太荒谬了些。 她一遍又一遍向着自己的内心确定,昨日的失态并不是她有意为之,而是另有外物推波助澜。 无论如何,她生长在北晋,便要誓死捍卫曾经的家园国土,若是为一点利益折腰,这辈子抬不起头暂且不提,她又当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 褚昀靠在墙角,仰起头望向监室的上顶,距离她并不远,只不过是乌黑的一大块石板罢了。 监室内除了一小桌,一张木床以及墙上的小窗,什么都没有。 便是呆楞地凝视着这些,褚昀也能堪堪挨过几个日夜。 直至下一回有人前来,正见到褚昀百无聊赖地拿着一小块木质的小刺在墙壁上画着什么。 来人在铁门外饶有兴趣地望着,似乎一画即将完成,动作放缓了些许。直到里头的人放下了“工具”,来人方才唤来狱卒开门。 听到声响,褚昀转过头看向来人,正是先前那位极擅长射箭的小将。 因为在来京途中几次慷慨的施舍,褚昀始终对这小将怀着几分谢意,对于自己被她发现并抓住一事倒没有再过多的思虑。 二人眼看着年龄相仿,之间似乎也少了不少沟壑。 那小将一入内,便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包,展开之后便是一个仍热乎的饭团,冒着香气,想必这西魏军中伙食还不错。 “呐,今日成果不错,特意赏的,”那小将凑了过来,将那饭团塞到褚昀手上,“你尝尝。” 褚昀推拒道:“这怎么使得!这是你应得的。”一面又将那饭团推回对方掌心。 那小将倒也没有再说话,只一把捞过褚昀腕上的木枷。这么一使劲,褚昀整个身体都歪了过去,手枷锁得紧,腕间又一痛,险些摔倒在地。 眨眼间,褚昀被一股力扶着坐回了原位,掌心里再次出现了饭团。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饭团,哭笑不得。 直到她好不容易调整姿势把饭团够到嘴边,轻轻咬下一口,一旁那小将的身形才悄悄缓和了些许。 “你这又是何必呢,”褚昀尝着热乎的饭团,似乎回到了先前在军中的日子,对比下来好不凄凉,只小声苦笑道。 “说不定,下回见到我,我就快要死了,岂不白白浪费了你的好意?” “不会的,不会的。”那小将连连摇头,倒是让褚昀都颇感好笑。 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那小将转过身来正对着褚昀,打量了她的衣着一番,“可有人来过?” 虽然并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褚昀还是点点头,“太子殿下曾来过。” “那就好,”那小将小声嘟囔着,抬眸思索了片刻,又回过神来笑道,“在下宋越,字渡徜。敢问少将军可愿与我结交?” 结交?褚昀险些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抬眸只见到一双亮亮的眼睛正热情地望着她,倒是让她也想不透这小将的目的。 “褚昀,字延辉。”褚昀抿了抿唇,还是道出了自己的名姓。说不定哪天她不在了,也有人还记得一个叫作褚昀的人呢? 闻此,宋越眸子一亮,似乎是激动得很了,又忽觉自己需要克制,只笑着抿住唇低下头。 这副样子倒是意外地逗笑了褚昀,不知不觉间嘴角便悄悄扬了上去。 眼见着曾经听闻实力非常的年轻少将被自己逗笑,宋越竟也生出些许害羞之感。 自那战时她便关注着,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同此人结识,若是可以过两招,那便是最好了。 如今想来,似乎都做到了,她心里自是欣喜不已。但仍有一事横亘在二人中间,总归心头有个疙瘩。 宋越自然知晓,若是褚昀选择投诚,以如今太子殿下的态度,定然会保全褚昀且着手重用,不会亏待。 可若是她拒绝投诚,事态便恐怕会走向极端。 褚昀,甚至她的亲人,命运似乎都掌握在褚昀一人手中。 “延辉……”宋越纠结着启齿,又突然不知如何说下去,只有些窘迫地挠挠头,没有敢对上褚昀的眼神。 褚昀见她如此,自然是暗暗猜到了她要说些什么,正当宋越胡乱组织了一番言语准备开口时,褚昀用一声叹打断了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褚昀的语气渐渐冷下来,同时偏过头看向墙上的小窗,“你不必劝我。” 她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尤其是对宋越。 “好,”宋越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应答。随即又打量了几番褚昀的面色,到底没有接着说下去。 时候不早了,她也不好在此停留太久。临行前,宋越轻轻拍了拍褚昀的肩膀,见她没有多余的反应,也没再多话。 她一面走,一面又回头望着,不知是不是在等待些许回应。倒是叫她失望了,褚昀只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这儿实在压抑得紧。无论是谁被困在此地,都会气郁吧。宋越一面想着,一面踏出了大狱。 也不知,她能否等得回应? 窗外的夜空如一块乌黑的幕布,甚至没有一颗闪烁的星星,唯有稀疏的月光照亮一隅。 监室的光亮便更是稀少,面前的小木桌都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褚昀在黑夜里伸出手,抚摸着自己在墙壁上刻画的痕迹。并不顺滑的刻印有些硌手,她不理,只顺着痕迹轻抚着。 墙上画的是两匹马,一大一小地迈着步子,褚昀很是喜欢,可惜无法上色。若是赤影和赤骅能与她心灵感应就好了。 她们会把赤影带去何处?如此优良的千里马,至少不要埋没了去吧…… 赤骅远在北晋的府中,不知会不会很想念她的母亲呢? 有些累了,褚昀方才借力侧躺在石床上,理了理有些杂乱的干草,疲惫地闭上双眼。姜璇拉着她下棋之事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在宋越离开后,姜璇再次前来。这回带来的不再是吃食,而是一个棋盘。 论棋艺,褚昀属于无师自通,胡乱凭借着所知晓的用兵之理随心所欲。棋规还是姜璇提示着才会了些许。 只有此类闲情雅致之事才有所谓的规章,若是换作那战场上,哪里有什么一成不变的路子。 姜璇那一套棋艺最初自然是压倒性的胜利,不过到了后期,褚昀的似乎有占上风之势。 对这四四方方的棋盘,褚昀颇有种被限制住了之感,倒是姜璇似乎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对那棋盘上的输赢并不十分在意。 这太子殿下屈尊来这监室同她无声博弈,倒是意外地缓解了些许独自懊恼的阴霾。褚昀也清楚,每一步棋她似乎都在渐渐走入姜璇的圈套。 无形地埋伏圈一点点将她围住,她早已是瓮中之鳖,瓮口的天地距离她并不遥远,似乎只要她迈出一步,便可以重归大地。 仿佛一切都那般简单,细细想来,却又有几分荒谬。 冥冥之中一股牵扯力试图将她带离这大瓮,理智却又将她拉了回来,宁可就这么无止尽地留在瓮底,做那一方囚徒,留那一丝颜面。 对弈之时,棋盘之上褚昀横扫千军,现实中她只能一次次站起,用一个别样的姿势落下自己的棋子,避免让粗重的手枷打翻了棋盘。 姜璇也没有阻拦,只不容分说地握着她的手腕让她好受些。褚昀自然是避之不及,肌肤相触,却是又一番奇异的感受。 有时,褚昀昏沉中欲要陷入这未知的漩涡,又忽然意识回笼,冷静下来。一番思想斗争下来让她颇觉离奇,却无从诉说。 “少将军可信缘?” 褚昀仍记得姜璇离去前轻声问的话语。 缘?命运?褚昀顿觉渺茫。她的命运似乎早已非己所控,又何从知晓? 一声叹息盖住了监室的细碎的声响,自此才沉沉静默下来。 深夜的西魏皇宫仍有几盏烛光亮着,其中便有东宫。 姜璇摆弄着白日里同褚昀对弈的棋盘,又轻轻摩挲着棋子,若有所思地勾起唇角。 脑海里闪过那张本自凌厉又带着一丝忧郁的面庞,心里是不可名状的欣喜。褚昀,她咀嚼着这个名字,轻轻点头。 有意思。或许,人的个性总是各有别致,锋利非常的刀剑,总会遇到相适的金鞘。 北晋……恐怕即将要做出行动了。姜璇背过手去,眺望挂在天幕上的明月,云雾四散,清辉洒过窗棱,白斑似雪。 宫中花草被照亮了一隅,晚风拂过,旁的似乎也在争先恐后地凑过去,聚集成一簇,沐浴着月光。好不畅快。 云开见月明,如她,如大魏,如天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0 觐见 一连三日,褚昀同姜璇二人都在监室的小桌上对弈。多个回合下来,褚昀已对明里暗里的引导习以为常,甚至还能调侃几番。 北晋的讯息被阻隔在外,不可否认其中定有姜璇的一份力。唯有将褚昀蒙在鼓里,在特殊情况下方才能轻松制衡。褚昀自然也明白此理。 曾听闻方屏同其她人被关押在别处,但并不知情况如何。以方屏的性子,恐怕已闹腾多时了。 想想那模样,褚昀不禁要发笑,笑意仍未散去,监室的铁门便传来了叩响。 褚昀偏头看去,只见到一小队佩刀侍卫,围成一圈站在外头。这是要作何? 为首的侍卫开了门进来,手里还握着一串铁链,随着脚步叮当乱响。褚昀不禁往后靠紧了墙壁,目光随着几位侍卫来回轮转。 很快她便知道她们要做什么了。手脚上的桎梏被卸下,换作了铁铐重新扣上。镣子很重,扣在腕上险些弯下腰去。随后,为首的侍卫牵引着手腕上的铁链带她离开。 脚步和铁链的哗啦声在本就寂静的大狱里显得尤为突兀,众人都没有出声,褚昀也沉默着跟随侍卫们一路走出这压抑至极的地方。 这是,终于要给她最后的宣判了么? 巨大又厚重的铁门被打开,外头的光线有些刺目,惹得褚昀眯了眯眼。如此明朗的光亮下,她一身桎梏,衣衫上尘土与血渍相融,好不狼狈。 一众侍卫紧紧围着她,配在腰间的大刀始终紧握,更是另有禁卫军执着敲扑在前后压阵。 褚昀无奈地摇头,她们还真是高看她了,手脚上的重镣尚且不提,将她投在狱里磋磨了多日,如今都要如此戒备。还真是怕她跑了。 一路被牵引着游街,褚昀只机械地迈着步子跟上,意识神游天外,漫无边际地四处流窜。一个不注意,险些被地上拖行的链条绊倒,身形不过一晃,大刀便已架到了脖颈上。 如此之下,力道自然是没个轻重的,脖颈两侧都被划了刀痕,泛着丝丝微痛。褚昀只对那大刀视若不见,再次正好自己的身形,继续往前走。 四周围观的百姓们自然是乐得看这种场面,无非是互相咬耳朵编造着这人的罪行。话语说得倒是天花乱坠,褚昀偶尔也听入一两句,不过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言辞,也并未理睬。 难道就要这么结束了?褚昀抬头望了望天空,只见一只褐色雏鹰张开并不丰满的羽毛,滑翔向前,远远飞去,应是西魏皇宫的方向。她们也正是在向皇宫走去。 雏鹰尚且自由,那她自己呢? 不知不觉间,面前的视野开阔起来,朱红的宫墙映入眼帘,守卫们昂首而立,凸显了宫城气势之恢宏。 褚昀只冷眼看着侍卫们交流,从她们的动作来看,应是宫里召见她,这才派了好一支队伍专门带她前去。 她倒也没有特别排斥,甚至还有心思环顾了一圈。这西魏的宫城以环绕为主,一圈一圈将核心保护在中央。 不等她粗略扫视一番,一位年长的姑姑便带着一小队侍从急匆匆地前来。侍从的手上还握着又长又粗的木杖。 褚昀心里一沉。左侧膝弯忽然从背后被击中,反应过来时本想坚持住不摔下地去,右侧膝弯再受一击,重心不稳之下只能被迫跪倒在地。 “陛下有令,将此人带去金銮殿外等候觐见,途中一步一杖,不得有误。”姑姑的嗓音清亮,如一阵风般扫过一众持刀侍卫。眼见着应该不是习武之人,却也颇有几分气势。 “臣等领命!”一众侍卫齐齐单膝跪地应答。 趁着空当,褚昀瞥了一眼那长木杖,做工极其厚重,比军棍还粗上一圈,比普通刑杖更是大上一个尺寸,想必应是特用的刑杖。 她不由得想起了先前练武之时府中用以规训的军棍,是先前姨祖母留下的,又长又粗,成了施行家法的利器。 母亲对她的训导毫不留情,自小她便没少挨这军棍,见着那长棍被取来便应激得微微发抖。 倒是如今,这一顿打是逃不过了,一闭眼大抵也能忍过去罢。 腕间传来了力道,褚昀方想顺从地站起身来,后背便传来了夹杂着风声的一记猛击,将她再次摔回地面,直逼得她发出一声隐忍的闷哼。 这一击显然是有意为之,正击在褚昀背部,力道恰到好处,却依然让褚昀内里一震。 以这落下的方位来推测,面前又如此长的一段路,这一顿敲打恐怕是要向她立威。 褚昀只得再次撑起身子跟上前方侍卫的步伐,减少手上铁铐的摩擦,让她至少好受些。身后的杖风一记比一记狠厉,紧随着她步步向前,她无处可躲。 几次的重击已让她身形逐渐不稳,不过堪堪忍受。执刑人的动作相距并不十分紧密,似乎是特意要让她细细品这每一下的分量。 经此一遭,褚昀才发觉,先前母亲的每一次教训,看似让她四处负伤无一幸免,实际上已是格外关照。如今她身在敌营,能够拾回一丝尊严都已是天恩浩荡。 她一次次被重击得欲要弯下腰去,又被紧紧牵引着向前走。渐渐地,似乎早已不是在牵引,已将近拖拽着向前。 后背上的痛觉一次更比一次强烈,几近是正对着肺腑之处下手。褚昀不住地呛咳着,又被再次挟风而来的长杖击中了被迫弯下的脊背,身形一个不稳摔下地去,膝盖瞬间传来钝痛。 她喘息着,试图在咳嗽的缝隙中寻得一丝空气,竭力凝聚自己的意识和真气,继续承受身后持续不断的打击。前方的侍卫见她摔倒在地,只再用了些许力道牵住连接铁铐的长链,转身欲走。 牵引的力道逐渐增加,几近要将褚昀拖行向前。一路走来,至少她已受了数十杖,巍峨的金銮殿在前方已不过数十步。 褚昀凝聚起意识,微微运着体内的真气,丹田中的气息已然飘忽不定,她的真元之气在重击中遭到了巨大的损耗,几乎无力继续支撑。 不多时,舌尖便已有了腥甜之味,呛咳间从嘴边顺流而下。 她扭过头,用臂间的衣袖擦拭嘴角,不让更多人看到她的失态。几乎是膝行到了金銮殿前的阶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身后的刑杖在一位侍从的暗示下停止下来,被侍卫们紧握着站在她的身后。 紊乱的气息更激发了后背的痛觉,在微颤中蔓延遍了全身。双膝在先前途中多次砸落在地,如今又将全身的重量压在双膝之上,她只能咬牙勉强正好跪姿,避免过于狼狈。 已是到了如此地步,下一步,想必便是迎接死亡了罢。留她一命纯粹是上位者的说辞,如此祸患,久留只会引来更大的灾祸,西魏不会不明白。对褚昀来说,她也确会如此做。 忠义之命,信诚之理,她不敢忘,更不会忘。 殿内的声响听不真切,只能勉强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相较于论朝事,似乎更像是在交锋。以此种事态发展下去,恐怕待到她被召见时,又躲不过一阵子敲打。 毕竟长年习武,身体素质自然比常人要高上一截,褚昀才不至于直接被一路上数十杖打到直不起身子。但总归背上疼得很,又微微伤及了自身的真气,她也不禁有些发昏。 此时,一位侍从前来传令带她觐见。褚昀方想站起,杖风飒飒中,又一杖重重地落下来,正中她的后腿。侍从在一旁僵硬地催促着,隐约还别有用意地打量着她。 殿内众人齐齐望向褚昀的方向,一瞬间她只觉羞愤欲死。即便先前在北晋宫中也曾如此被方氏的族人作戏耍,但如今,早已不是那般的境地。 一旁的侍卫上前压住她的臂膀,加之锁链限制,她被按跪在地无法动弹。四周的眼神齐齐落在她身上,混杂着多样的情绪,凝结在寂静的大殿中。 褚昀仰起头,一眼便望见阶上端坐的兴始帝,以及龙椅下首立着的姜璇。她的目光定格在姜璇的面庞之上,意图用眼神望穿姜璇的心思。这太子殿下,究竟带了何种目的接近她? “使节可认得此人?” 褚昀闻声心中暗惊,与众位官员一道望向一侧。紫服玉绶,身长玉立,若是换了她人,一眼便知是定要高看的人才,皆会谦恭守礼而对。 那人微微侧身,偏过头来。众人也随其目光而去。 姨母?!褚昀双眼倏地睁大,又慌忙低下头去。身形已有些颤抖,余光瞥到了那人腰间的玉佩,雕刻着熟悉的纹路,更证实了她的猜想。 姨母为何要来此?是来谈判的么?她想冲上前去劝阻,挣扎了些许又被按回地上。 是了,她若是反应过大,定会引起西魏这些人的重视,姨母她们的日子便更难一分。想着,褚昀安静下来,只抬头迎上投来的眼神。 不必猜她都能感受到西魏众人的别有用心,如今她也无暇顾及其余或戏谑或好奇的目光。望着姨母状似毫无波澜的面庞,褚昀暗暗松一口气。 如今竟已是到了谈判的境地了?母亲她们呢?若是谈判不成,又会如何? 她褚昀如今一条命握在西魏人手中,那北晋的百姓呢?褚氏十营呢? 褚昀低下头去,不愿让姨母见到自己极度狼狈的模样,只凝视着地面焦躁地推测着。心乱如麻间,四周众人的言语丝毫未入耳,只觉头脑昏沉,愤懑又无能为力。 离去的脚步声唤回了褚昀的思绪,她赶忙回头望去,只见渐渐远去的姨母的背影。挣扎的身形被压住,一次又一次提醒她,她并无反抗之力。 只得被迫回过身来面对高位上的人,褚昀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抬眼,便对上了姜璇似笑非笑的神色,双眸清亮又望不见底,似乎在暗示什么。 定了定心神,褚昀方才勉强垂首,一面调整呼吸告诫自己。 即便落得如此,她也不得彻底放弃。 天地可否再给她一个机会,至少……准许她体面的离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1 波澜 褚系盈强忍着回头的欲望,快步离开这闹心的大殿。 西魏的态度十分强硬,并不想就此放弃踏平北晋,一统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 依北晋的情况,如今并不乐观,加之褚昀仍被西魏扣押,她们又怎会彻底抛弃她不顾? 身后的侍从加快脚步紧跟着前头步步生风的褚系盈,始终未敢开口。她们清楚得很,主上一见到少主之时,周身的气瞬间冷了下来。 褚系盈自是不知身后侍从的腹诽,只沉默地快步走着。她怕自己停下脚步,继而控制不住自己奔回去将小昀夺回来。 这孩子……小时再如何闹腾,系秋再如何狠罚,都不至如此境地。那孩子显然在见到她时吓得一惊,又缩回去没有挣扎着向她奔来。 小昀聪慧,自是知晓若是如此做会影响她后续的行动。可那瑟缩的一瞬,褚系盈实在不忍回想。 战争太残酷,总是有人跌落深渊,在泥淖中垂死挣扎。 她没有再往下细想小昀遭遇了什么。怎么说也算是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如今功名未成,却桎梏加身、狼狈不堪,若是系秋知晓,只会比她更心痛罢。 寒风迎面吹来,毫不留情地穿过衣袖,又摇了摇腰间的玉佩。 褚系盈仰起头眺望皇城的高台,眼里是彻骨的冷意,几乎要形成一支极利的冷箭射穿那琉璃瓦。 小昀,你再等等。即便乱世倾颓,至少我们仍有些许羽翼,尚可让你歇歇脚,继而展翅高飞。 ———— 四周审视的目光在褚昀身上交汇,似是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么一番场景。 大殿中只回荡着褚昀压抑未成的喘息,方才二人间的气氛明显起了波澜,众人心里皆是一顿腹诽。 看来,这个筹码尚可。 “你可有何要说?”上首传来沉稳的嗓音,自上而下的压迫感如一座大山般压下来。 褚昀仰起头,又趁机挣了挣,微微直了直身子,至少看起来不那么卑微。上首的兴始帝端坐在龙椅之上,正凝着眸子打量着她。 视线却莫名偏了去,望向立在龙椅下首的姜璇。这一身储君的朝服与天生的贵气相融,尽显威仪。 姜璇也对上了她的眼神,似是颇感有趣,并没有偏过脸,就这么同她隔阶对视。 倒是褚昀不再坚持,敛了眼帘移开视线,再次看向龙椅上的君王。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语毕,只闭上双眼等着宣判,心里却是莫名空落落的。不甘么?那是必然的。她才不过十八,竟也是行至绝境的人了。 说来最是对不住母亲同师母的教导,不过几年便打了水漂,一把灰便彻底扬了。 她还太小,一匹幼狼即便再如何乖巧,成长后皆是巨大的祸患。况且她背后还有褚氏一族,实乃北晋忠良之后,西魏又怎会容忍? “既如此,”上首的君王默了一瞬,又冷冷启齿道,“带下去,鞭、杖各五十。” 看来今日是不打算放过她了。褚昀咽了咽涎水,没有再多话。双睫控制不住地微颤,似乎疼痛已然临身一般。 不可!她怎么能表现出懦弱,怎么能惧怕这些威胁?自小她便被当作将才培养,无谓的软弱和恐惧皆是不被允许的。她越是在前头,她便越是不能倒下。 思及先前种种,褚昀心中一阵苦涩,只咬牙凝聚起精神,调整着呼吸压下无用的慌乱。 很快,侍从们便连拖带拽架着她到了殿外,依命行事。挣扎间,褚昀鬼使神差地望向姜璇,亲眼见着那太子殿下微微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复又停了下来。 心中涌起一股异样,又被褚昀硬生生压下去。鞭风在身后呼啸,继而在单薄的麻衣上描画着刺目的痕迹。 鞭上的铁钩果断又狠厉地撕扯着外衫,左臂上愈合了七分的伤处不幸遭到牵连,纱布下隐隐泛着鲜红。 在先前的数十杖后再添新伤,跪着的身形早已不稳,只堪堪直起身子又被劈风下来的痛楚掀倒在地。 侍从们并无让她起身的意思,两条长棍交叉锁住她的脖颈,长鞭丝毫未停。 疼……褚昀可以猜测得出那麻衣已被撕扯开裂,空中已能嗅得些许血腥味。痛楚仍未停止,木杖不断与伤处摩擦、撞击,褚昀已无法控制喉间的呻吟。 挣扎未果,生理性的眼泪模糊了视线,褚昀颤抖着抬头望向殿内,她也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像一个溺水的人在茫茫浪花中寻找一块木筏。 有一人正立在阶下,同君王上报着什么。殿内一切都如此平静,似是丝毫未被殿外狠厉的声响感染。 褚昀支起手肘,想要看清楚殿中的人。纵是不愿承认,她也确是看向了曾经姜璇所站的方位,可那杏色的身影并不在原处。 那太子殿下正同众人商讨着什么,交谈之声却听不真切。褚昀却觉莫名焦躁,注意力分散开来,仿佛身后的痛楚都减轻了似的。 她觉得自己确是疯了。 手臂几近脱力,褚昀才有些迷迷糊糊见着那一抹杏色身影向着殿外走来。痛楚在身后连成一片,喉间的呜咽甚至已发不出声,褚昀仍是费尽力气仰起头,等着姜璇的话语。 “陛下有令,停刑!”姜璇稳稳当当停在褚昀前方,朝着四周的侍从传令。 见此,众侍卫纷纷停下动作行礼,只依旧将褚昀围在中间,以防不测。 压制被撤去,褚昀本能地撑着地面站起来。一番动作拉扯着背上的伤口,臀腿之处更是酸麻一片,激起她一身的冷汗。 四周的侍卫见她起身,忙要上前来压住她,又被姜璇抬手制止,只握着棍棒围在褚昀身后。 褚昀无言地凝视着面前的姜璇,缓缓站起身。四目相对,俱是不见渊底。 手上的重镣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晃动着,叮当乱响。褚昀移开了眼神,手则悄悄握住铁链的一头,止住了扰人心烦的响声。 见这动作,姜璇不着痕迹地勾了些许嘴角,又似乎是鬼迷心窍了般,迈步向前。 二人的距离逐渐拉近,侍卫们不约而同警戒起来,唯恐太子殿下受到一点伤害。 姜璇沉默着走近,眼神的交汇愈发激烈起来。 “为何?”褚昀用只有她们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问道。一切与姜璇有关的事都令她心烦意乱,冥冥之中似乎另有力量推动,致使她总会在姜璇面前失态。 依常理,她本该上演一番宁死不屈的戏码,至少不愧对母国和师长的教导,维护最后的尊严。她的不甘,她的怨怼,她曾经的志向,无处安放,无可遁逃。 在如此情况下似乎只有一死才能彻底了此愤懑。 姜璇并未回答,只伸出手去轻触着褚昀脖颈上曾自戕未遂的伤口,神色晦暗不明。褚昀下意识往后躲,却被姜璇捏着脖颈捞回来。 论身长,褚昀比姜璇略微高上些许,远远见着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玉手在脖颈上的伤处摩挲着,褚昀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这究竟是做什么! “殿下要什么?”褚昀再度开口,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字眼一般。 莫名的抗拒和异感在心头交织,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彻底落入了姜璇的圈套中,已被牢牢捆住无法逃脱。 姜璇低眉一笑,再抬眼已是另外一番神色。她一把抓住垂在褚昀身前的长链,暗示般地往自己怀里扯了扯,引得褚昀的身形都前倾了些许。 “你,”简短地答复似乎并不让人意外。 又是如此。褚昀心下一阵苦涩,垂眸望了一眼腕上被姜璇扯住的链条,轻轻叹了口气。 那兴始帝似乎将她全盘交给了姜璇,只象征性地敲打了一番。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她做什么。 早有耳闻这兴始帝似乎身子不甚爽利,此举想必是为姜璇铺路。从方才殿中的情况也可窥见,这太子殿下应是已接手不少朝事,独当一面了。 正暗自揣测着,握着拳的手掌便被掰开,一个小瓷瓶出现在掌中。 褚昀轻轻皱眉,颇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进姜璇的眸子。手再次被握着蜷起四指,将小瓷瓶藏匿在掌中。 撤去手前,姜璇又用指节敲了敲褚昀的手背,剐蹭了一下腕上的铁铐。微微笑意停留在嘴角,若不细看甚至无法认出。 先前挣扎下,褚昀的面庞粘上了尘土,唇边仍有细密的咬痕。麻衣被刑鞭撕扯得分成不规则的形状,已可见到身上负了伤的肌肉。 伤口并不很深,显然是克制了力度的,走向顺着线条流畅的肌肉划下来,血珠一滴滴冒出头,又在风中缩了回去。 或许同她们的主人一般不爱示弱吧。姜璇险些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褚昀仍是那番不甘又混着无措的神色,姜璇竟无来由地有些轻快。 尚幼的小狮……莫名其妙的,姜璇脑海中出现了这么一句话。 有意思。 她志在天下,身在权中,早已被太多的繁杂扰乱得认不清自己。包括收服褚昀的心思。 她承认,收服褚昀将会是未来一统天下的重要一环,无论如何,她定会如此做,为了天下,为了大计。 如今,她却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她一切所作所为,是否当真只为一统大计? 成日里面对冰冷的权柄,她也已几近失了温度一般。直至被猝然闯入的微火所沾染,方觉一丝温热。 依理,她同褚昀从未见过,却为何会有异样的感受,总是暗中推着她靠近? 师母曾说过,有些事总是说不清言不明,她只能亲自去体会。师母所言,难道是此事么? 马车辘辘,在姜璇的沉思中已抵达了大狱。好不容易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卷帘一望,褚昀已再次被带进去。 先前受了伤,又被牵引着一路走到大狱,眼见着已是颇为疲惫了。姜璇不由得心里一涩,思绪回笼,又被自己的反应惊到。 究竟是为何呢? 铁门合上之时,那个身影忽然回过头来,正对上姜璇若有所思的目光。 似乎有什么在她心里悄悄地裂开了一条缝,无声无息。 莫要让我失望啊,褚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2 重逢 待到整个监室都安静下来,褚昀才缓缓展开掌心,定睛看着手中的小瓷瓶。 上好的白玉小瓶恰好攥在掌心,还留着姜璇手上的余温。褚昀亲眼见着姜璇从袖中取出这小瓷瓶,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 轻轻扭开塞子,里头是已搅拌均匀的药粉。 解开衣带,麻衣褪至肘间,伸出手只堪堪探至左后侧的琵琶骨,恐怕上药又要受点苦了。不幸之幸,那鞭杖似乎刻意避开了左肩曾经的箭伤,悉数落在背部。 背部的肌肤在多年的磨砺下更为粗糙些,倒也能勉强受得下如此创伤。倒是那大杖着力点渐渐下移,不再只指后背,让臀腿之处皆染上一片淤青,坐下来痛楚四溢。 不知是不是姜璇特意叮嘱过,那狱卒并未给她换上木枷,纵然那铁铐颇为沉重,上药还是轻松些许的。 只要她动作,背后都传来连续的钝痛,她已可以想象身后斑驳的痕迹,配上这可笑的经历,简直荒谬至极。 姨母离去前冰冷的神色再度显现在脑海中,褚昀已可断定此次谈判并不乐观。 先前一战已歼灭了前线数万的晋军,如今北晋国内的局势地动山摇人尽皆知,正是西魏吞并北晋的绝佳时机。她们怎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将她推上前线,给母亲师母她们进行一番威胁,成了便收入囊中,不成便一举击溃。好算计! 思绪杂着无法平静的愤懑几乎将她淹没,直至手臂接近抽筋,才勉强替自己上好了药,稍稍缓解了些许焦躁。 褚昀变换着姿势靠在墙角,试图缓解一部分身后的痛楚。姜璇别有目的地接近她,忽远忽近,如有魔力般引导着她倾斜过去,在似梦似幻中险些迷失了自己。 姜璇目的在于劝降,一步步击垮她的城墙,意图长驱直入,直至彻底占领。 她自然也明白,若是她始终抗拒面前的橄榄枝,迎接她的便只有无底的深渊。她们不会放过她的,以及方屏和其她将士们。 究竟是图什么呢?单单为了那所谓“将星临世”的名头么? 古书言,“将星者,权也。既得之则足以并天下。”自她记事起便始终抛不开这个名头,众人高看她,羡慕她,更愱度她。[1] 可是,天下的命运又怎会只掌握在一人手中? 国师曾断言她命中带杀,正是天上将星临世,又是承天使命云云。 思及过往,褚昀不禁苦笑。依理,这也应算是个吉祥之象,她却自小被另眼相待,被传言杀气临身、无制则成祸。 那天上的将星下凡来,总不会是为了历经如此罢。将星司掌生死权柄,乃中天上将,又怎会折戟沉沙,落得她这般的境地? 疲惫卷着倦意袭来,却又被一股无来由的烦躁赶了回去。褚昀偏过头望了望先前在墙壁上刻画的痕迹,距离她初来此已过去多日,愈发怅惘起来。 监室里的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在外头摇曳着。她被关在大狱深处,被几重岔路阻隔在隐蔽的角落中。看守的狱卒们都是姜璇手下的人,她的一切都被牢牢把控在姜璇手里。 她不甘就此沉沦下去,直至刀起刀落草草结束这一生。她亦不愿就此低下头去,做天下人口中背信弃义的小人,贪生怕死的罪隶。 但她终究还是要走到了这一步。 疲倦地阖上眼,褚昀心中乱乱的,如交缠在一起的丝帛,一圈一圈环绕在她四周,让她无处遁逃。 寂静持续了约莫几个时辰,监室外忽又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直到脚步渐渐近了,在监室外停下,褚昀才悠悠睁眼。 她支起身子,拢拢面前的干草堆,掩住了小瓷瓶,再扶着墙站起来。 “一个时辰。”外头传来一句冷冷的吩咐。 不待她揣测一番来人,铁栏外便闪现出一个身影。那人显然有些急切,直奔过来攥住两根铁栏,力道之大让沉重的铁门都发出了一声闷哼。 来人的发髻有些凌乱,麻衣沾上了尘土和污垢,仍旧规整地穿在身上,一丝不苟。乍一看便是讲究之人,便是如此,也要在乎服饰上的细枝末节。 倒是面庞上的几处新伤仍滴着血,想必是先前挣扎之时遭受了好一番教训。 “褚昀……”方屏在铁门前停了下来,话语到了嘴边却忽然不知如何说出口,只唤了一声,又莫名僵持起来。 虽说她同褚昀因家族之争一向不睦,更是因为在武学上总是被褚昀远远甩在身后而愱度不已。如今在此处相见,倒也是同病相怜,冲散了不少先前的戾气。 狱卒们带着她东走西绕方才来到此地,透过铁栏,二人的狼狈也皆入眼底。 想起自己与其她将士们一同在监室里互相取暖,再眼见着褚昀孤身一人,也颇有些同情。 “你又有何事?”褚昀悠悠地迈着步子靠近铁栏,目光微冷,似乎对方屏的前来并不感到意外。 锁链在地上拖行,发出刺耳的声响,在本就寂静的监室中显得尤为突兀。方屏很明显地一愣,又有些难为情地眨着眼睛当作无事发生。 “褚……延辉,”方屏咽了咽涎水,颇不自然地开口,“她们,有同你说什么么?” 试探地问句从她的唇齿中挤出来,语毕,又紧张地望进褚昀的双眼。她也不甚清楚自己在期望什么,或许只是想抓住几根救命稻草罢。 “能说什么,”褚昀垂下眼帘,轻哼一声,抬起手拨弄了一下腕上的锁铐,“她们不会留着我的。” “那其她将士们呢,”方屏抓紧了铁栏,凑近脸去急切道,“你可以救救她们的,对么?西魏的人不会轻易伤你的,你是将星转世……” “够了,”褚昀不耐地出声打断。她厌倦了这个称谓,比起外界的桎梏,这个传闻更是将她重重缠绕的枷锁,无法摆脱。 她冷笑着抖抖双手,铁制的镣铐相互碰撞,长链另一端被钉入墙壁之中,连带着在空中荡了几下。“你说我?救她们?” 眼见着方屏的脸色有些僵硬,似乎仍带着不知名的期待,想起那些无辜受灾的将士们,褚昀也有些无措。 可是,以她如今的境地,又如何有心力护住其她人? 西魏只会将她们当作威胁她的筹码,几重威胁压下来,她更是无路可退。做罪隶也好,夺性命也罢,她本就已是刀俎上的鱼肉。 褚昀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移开了眼神不再去看方屏。 方屏后退了两步,松开了面前的铁栏,低下头去压着声音道,“延辉,先前的事我自知罪孽深重,对不住你,”说着,声音愈来愈小,“恐怕……将来也不会有时机同你讲这些,我也猜得出她们会如何处置我。” 道别?褚昀微微一愣,轻轻抬起眼帘。好些时日了,没有如此细细端详一遍这方氏的少主。先前那些,与如今想必,早已不算什么。方屏正低头摆弄着手上的绳索,声音愈发地小,颠来倒去无非是几句官话。 “谦嬅,”褚昀长吁了一口气,“都过去了。” 闻此,方屏也不由得暗暗一惊,又被怅惘压了下去。亏她们还是世家族女,自小针锋相对多年,这时候了还能惦记起对方的字,倒也是莫名一阵悲凉。 “你走罢。”褚昀背过身去,凝视着泛寒光的锁链陷入沉思。 方屏有些落寞地描摹了一遍她的背影,颇觉可笑地摇摇头。平复了呼吸,再次开口已有些颤抖:“珍重。” 铁栏内的人不再应答,只余一片寂静。 只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无话了。方屏眸子颤了颤,也未再启齿。 罢了。罢了。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在侍从的带领下穿出重重围绕,再次同其她的将士们待在一起。众人眼神复杂地迎接她,等候着她说些什么。 终究,她一路无话,只寻了个墙角坐下,垂下眼帘不搭理四周将士们忧心的询问。 见她如此,众人的议论声也渐渐平息下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前路,是否还有走过去的可能?她们不知道。 ———— 伸出手攥紧了信纸,褚系秋只觉头痛欲裂。 果然不出她们所料,西魏自是不愿放弃这绝佳的机会。暗线已有来报,魏军已分散开来,想必是另有一队人马前来打头阵,欲要一举攻下仍在硬撑的北晋一角。 阿姊在信中提及了阿昀,却只有寥寥几笔,不知是不愿,还是不忍。 若是西魏拿阿昀作威胁,褚系秋丝毫不敢保证她会如何抉择。战争的残酷早已深深刻在她心中,除了尽己所能减少伤亡,面对流淌的鲜血和生命她无能为力。 没有人会愿意长年游走在死亡的边缘。更没有人愿意沾染生离死别、国破家亡。 踏着鲜血走上将领的位置,是为了减少杀戮、护一方平安。她是如此做的,也是如此教导阿昀的。 为了大局,即便是用阿昀作威胁,她也不应该低头。 书房静得出奇。一旁的于嫦也沉默着,绞着的双手却出卖了她的心思。 岑彦更是起身一把夺过信纸,飞速地扫视着,双眉逐渐凝在一起,脸色更是阴沉得可怕。 三人沉重的呼吸互相耳闻,气氛似乎都凝结在了一起。 “打,”良久,岑彦方才开口,神色如鹰般锐利,掩住了深处的担忧。 “死战到底,绝不后退。” ———— ———— 注释[1]:改词,日后都会如此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3 僵持 “前线又打起来了,你可听说了?” “知道的,听说起效了,正僵持着呢。” 双眼一闭一睁,又不知多少个时辰一晃而过。监室外,狱卒们正围坐在一起咬耳朵,声音稀稀疏疏地传入褚昀耳中,引得她忽然清醒过来。 又开战了?那岂不正是冲着母亲她们过去的? 以母亲和师母的实力,或许北晋并没有行至绝境。若是没有暗中作祟之人…… 不对!褚昀忽然正坐起来,她忘了一个人。 郭晓,先前晋军的主帅。先前她问方屏关于此人的去向,方屏似乎也并不知情。 且不提这主帅同方氏始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同褚氏一向不和,就冲着她此次战略失误,也足以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待上好一阵子。 若是当真为国捐躯,褚昀也发自内心敬她几分,若是另外一种情形…… 前路不可估量。 郭晓作为方氏一族在武官队伍中的重要一员,倚靠着方氏的权势青云直上,更是掌握了不少军事机要。 若是有她暗中相助,加上魏军如此锐不可当的士气,恐怕母亲她们的反击会极为困难。 四指缓缓收紧攥成拳,真气在经脉中流转,继而重新汇聚,感受着力量蔓延至全身。 褚昀勾起手腕,又张开手指抓住链子的一端,力道聚焦在指间,猛地爆发出来。 长链被钉在墙中的另一端狠狠一晃,又若无其事地恢复了寂静。腕间曾被磨破的伤口惨遭牵连,冰凉的触感与痛觉纠缠着,褚昀倒是无心顾及这些。 “不必挣扎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混着几分淡淡的笑意,与脚步声一同停下。 话语如一盆冷水直浇下来,褚昀烦躁地闭上眼,强迫自己深呼吸。再抬眼,已是又一番寒意。 回过身去直视着那张保养得当的面庞,眸子又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链子胡乱地晃动着,叮当声不绝于耳。视线里,姜璇褐色的眸中倒映着自己被怒意填满的神色,眼见着却只有无能为力之感。 是啊。她又如何去反抗呢? 褚昀不由得抿了抿唇,移开了眼神去,不着痕迹地轻轻一叹。 见她如此老实,姜璇险些要收不住嘴角。先前那使节来时,二人异样的反应肉眼可见,依常理来讲,从武之人深谙疆场残酷,更是顾念亲情,想必褚昀也是如此想的。 放出了再次开战的风声,褚昀必然焦急。若是再加以推波助澜,或许她当真会有示弱之时。 况且她还年轻气盛,论建功立业的心思定然是数一数二的,沦落到此地磋磨更是会毁了这一块璞玉。 “你们还要如何?”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问句,一问出口褚昀就后悔了。 对方颇有些玩味的眼神看得褚昀浑身不自在,只倔强地抬眼迎上,心里却真真是乱如麻。 似乎心里总觉对这姜璇亏欠了什么,像是缺了一个口需要去弥补,简直是荒谬又可笑。姜璇棕褐色的眸子总能唤起她的又一番思绪,要真论起来,她可确是这人世间最离奇的疯子。 褚昀竭尽全力不去想旁的,压下这一股荒谬的异感,喉头微动,心底回复她的却是莫名的委屈。 “天下。” 二字如惊堂木般落下,干脆又直白。 褚昀也真真切切瞥见了姜璇眼中闪过的野心。她不由苦笑,这姜璇眼看着比她年长不了几岁,如今有实力有野心,未尝不可成就大业。 那她自己呢? 分久必合,一统早已是大势所趋。恐怕,她自己当真便要成为被牺牲的人。若是……若结局是好的,那是否也算值得?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褚昀不再说话,只茫然地偏过头,独自担忧一番北晋的局面。 不等她多想,面前的场景忽地一晃。衣领被姜璇猛地一扯,二人的距离更近一步,双方呼出的热气交融在一起,此番情景在监室里显得尤为突兀。 “你本应披坚执锐身先士卒,带着你的军队近安万民、远平辽疆,”姜璇一字一句地说道,眼里燃起的情绪让褚昀都愣了一瞬,“而不是在此白白磋磨半生无为而终!” 突如其来的一番说辞让褚昀心中狠狠一颤,几乎是应激地张口欲言,又不知从何说起。 眼神近距离交汇,俱是一番决意,却互补融通。 “道不同,不相为谋。此理,殿下不会不知晓。”良久,褚昀才张口出声。 不甘么?她当然不甘。怨么?她怎会不怨?可是,难道为了一己私欲,便当真要抛弃母国不顾么? 她承认,以如今的形势,西魏实行大一统或许是天下万民最优的选择。西魏政通人和、民间百业俱兴,正是国富民强的优良开端。 相比之下,北晋显得尤为可笑,大厦倾颓,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论理想,她们殊途同归。但总归,仍是殊途。 “你不一样,褚少将军,”姜璇摇摇头,抓着褚昀的衣领让她偏回头来看着自己,再深深望进那双自带英气的眸子,“给天下一个机会,给我,也给你自己。” 语毕,沉静的气氛瞬间包围了二人。空气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有些黯淡的光线洒在二人面庞上,像披着一层薄纱,二人隔纱相望。 姜璇鬼使神差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过褚昀颤动的眉睫,似是安抚,又像示好。 这褚昀五官端正又锋利,习武使得肌肤在训练中形成健康的小麦色,配上剑眉星目,尤为俊俏。 褚昀僵住了一刻,又挣扎着往后退。触感仍停留在眼眶四周,微微发烫。 那姜璇明显并不想松手,拉扯间麻衣被顺着交领的方向扯开,露出了左侧的肩颈。 锁骨下一道形如倾斜的飞刀的疤痕暴露在面前。不过轻轻一扫,姜璇便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灼烧感。究竟是如何伤的?竟能伤到这里? 觉察到了她的神色,褚昀垂下眼看去,也猜到了几分。只若无其事扯了扯衣领恢复原状,“胎记罢了。” 胎记? 姜璇若有所思地挪开眼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寂静再次席卷了整个监室,掩盖住了方才僭越的行径。 “殿下,”褚昀忽然想到什么,自顾自地开了口。 姜璇闻声扬眉,她已愈来愈看不清自己对此事的想法,却又不自觉地一步步走下去。 “可否答应褚昀,无论何事发生,都不伤及无辜?” 褚昀定定地看着姜璇,眉峰微蹙,上下滚动的喉头出卖了她的慌张。明亮的凤眸有些颤抖,压抑之下仍可见少许无措。 如此境地,竟也顾念这些。想着,姜璇勾勾嘴角,隐去了眼底别样的情绪。 “若是因你,自是可以。” ———— 晋都,阳中城外。 杀声震天,兵戈相见。火光极亮,几乎要穿透厚厚的夜幕。 大火四处蔓延,所过之处接连燃起烈焰,照亮一方夜空,继而向着远处四散。 呼喊声不绝于耳,刀斧、枪箭如雨般漫无目的地四处攻伐,冲锋之声却盖过了惨叫,地动山摇、锐不可当。 城内险些乱作一团,仅凭众人雷霆手段的压制,并不能拖太久。褚系秋方才压下心中的焦躁,又有前来劝阻死战的人求见。 她不禁要怀疑自己死战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眼见着军民疲乏不堪,若是西魏当真要围堵,她们必撑不过一月。 西魏的行动迅速得反常,似乎是拿捏住了蛇的七寸般,一举强攻。 她甚至已无心去想究竟是何人告密,是朝中想要苟活的大臣,抑或是潜伏已久的细作? 眼看着岑彦全神贯注地在一边思索着计策,褚系秋只觉心口蔓出一丝苦楚。 终是没有再沉浸于多余的情绪中,褚系秋拿起一旁的长枪大步离去。 火光冲天,撕裂了看似密不透风的黑夜。刀剑的碰撞、焦急的呼喊、奋起的蹄声交杂在一起,让人几近迷失了方向。 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 “报!——” 闻着这等急切又拖长的喊声,褚系秋心中一凛。 回首一望,岑彦正急切地策马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如今前线已乱,魏军已攻破了防线,她要去哪里? 本想喊住那个急匆匆的背影,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褚系秋一夹马腹,随即离开。 “姨母?”褚晏一路小跑着入了书房,一面唤着。还未站稳脚跟便被姨母一把捞过去,探头看着桌案上凌乱的书册。 褚系盈顺手揉揉褚晏的小脸,一面拉着她坐下来。先前,她总是如此带着阿晏坐下来温习,听窗外蝉鸣,诵古今世事。 如今外头杀生阵阵,阿秋她们忙于外事,小昀又无法脱身,倒险些忽略了阿晏。 阿晏小阿昀三岁,不过十五便要遭遇这等事,褚系盈不由得想起了幼时的自己,心里颇不是滋味。 怀里的孩子揪紧了自己的衣袖,若说不害怕那定然是假的。 “姨母……” 褚系盈轻拍着孩子的肩胛以示回应,待着下一句话。“阿姊还好么?” 此话一出,褚晏都感受到了姨母周身气息冷了下来,原本柔和的手停留在了后背上。眼观鼻鼻观心,她甚至能感知到姨母的真气直往上涌。 良久,褚系盈沉沉地回道,“会无事的。” 褚系秋从城墙之上俯瞰,火光刺目而耀眼,喊杀声乱如麻,不知多少人无故遭受牵连。 计划如此周密,定然是西魏的精兵,用火夜半强攻,恐怕正是冲着黎明之际一举拿下。 眼见着不少战旗无力地在火苗中倒塌下去,火光映着众人慌张无措的面庞,温度仍旧在上升,褚系秋却只觉寒意刺骨。 褚氏十营被调走了一部分守着另外一座重要的城池,为了正是这一块有利地形。若是此城沦陷,那一座定然无法幸免。 先前主张求和苟活的大臣们四散逃窜,慌忙地寻找着时机献出所谓的“诚意”,她们根本防无可防。 这本就是个死局。 褚系秋一面躲避着射上来的长箭,一面心烦意乱地驻守着入口。长枪在不远处烈焰的照射下泛着银光,舞起来红缨随光跃动,鲜血却是极尽的冰冷。 她擦去面上溅到的鲜血,遥瞰城中的一片狼藉,心里一痛,暗暗思索着另一个决定。 入口处再次迎来一队人马,拉回了她的思绪。正准备持枪相会,来人却一拱手, “定北侯,久仰。” ———— 私设ps: 真气,源于先代医圣提出的“真气说”,并得到证实。所有的人都拥有真气,源于魂魄,集于丹田,流通经脉,是体内最重要的“真元之气”,先天即具有,后天可通过修炼而增强。真气存,则生命存。真气灭,则神魂四散,生之不存。神魂四散,生之不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4 路转 褚系秋冷哼一声,并不想回答。 来人右手握着铁叉,领着一队的人马径直而来。蹄声阵阵,想必人数并不很少。 握着长枪的手微微缩紧,褚系秋只觉气血直往上涌,险些要混着内力迸发出来。 先前她从未想过如今的局面,似乎总是怀着一番逃避的心理,只念着若能保下褚氏全族便完成了她的使命。 是她错了。北晋本已是行至陌路,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君侯不若想想呢?”来人将铁叉背过身后去,朝着城墙之下扬了扬下巴。 身后的人马渐渐散开来,几乎形成一面人墙横亘在褚系秋面前,堵住了城墙往下走的路口。大枪泛出的寒光同夜色中的烈焰相交映,冷暖交织,却是愈发焦灼。 纵是千刀万剐,也莫要后退。褚系秋无心在此多费口舌,提着长枪便迎上去,枪枪致命。 那来人自然不退,舞着铁叉打马上前。铁器相碰,铿锵有声,招招直指命门。 褚系秋几乎是本能地在迎战,心里却是实实在在地乱作一团。想必是也看出来她并不在状态,对方似乎也放缓了些许。 眼见着对方松懈,褚系秋一提枪便猛地刺了过去。即便是火光漫天,依旧未改乌黑的底色,仍有些许朦胧。对方微微一惊,堪堪偏头躲过一击。 寒光一闪,褚系秋的视线忽地一抖。母亲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她不由得伸手向前探去,却只摸到了战马的毛发。 怎会如此。她用力眨眨眼,钻着空子调整自己的呼吸。想来,母亲归隐已久,自己倒是也好些时候未曾去见见了。 她着实被自己惊到,如此境地下,竟分开心去想这些。当真是荒谬得很了。先前的战场上,她一向全神贯注,一心克敌,几乎从未出现如此情况。 想着,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加大了力度,又过了几个回合便侧身摆脱了去,纵马一路向前狂奔。 长枪替兴奋的战马生生开拓出一条前路,一人一马带起一阵风呼啸而过。身后的人马赶忙扬鞭追来,却只维持这一部分距离并不逼近。 绕着过了一个巷口,褚系秋才暗示马匹渐渐放缓步伐。 都说保家卫国,国之不存,何以为家?卿卿还在等她,阿昀仍远在敌国,阿晏尚幼,尉合那边也并不乐观。似乎一切都在同她开着一个莫大的玩笑。 曾几何时,母亲带着娘亲辞官归隐,将爵位传予她,望她不忘初心、护好一方天地。她曾经做到了,如今却即将全盘毁去。 似乎也无颜再去面对对她寄予厚望的母亲,更无颜面对曾带领她一路登上将台,却最终战死疆场、马革裹尸的姨母。 她究竟做了什么……让爱人忧心,让女儿受苦,让家族为此遭罪…… 心跳声充满了整个胸腔,沉重又匆忙。手不自觉伸向腰间配着的短刀,再颤抖着抽出来。 褚系秋凝视着刀面,依靠着偏僻巷口的昏暗光线,打量着自己焦急又狼狈的面庞。太可笑了。 好不容易拉回又要飘远的思绪,却只剩下一片苦楚。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又拽起缰绳,一人一马就这么悠悠地向前走。从小巷口朝着光亮处走,路也渐渐宽阔起来。 她引着马怅惘地前行,夜已深,蔓延的烈火似乎也疲惫了,不再疯狂地四散开去。 喊叫声也逐渐平息,却又隐隐闻得痛心的哭泣。对此,褚系秋太熟悉了。 即便是大胜归来,也无法避免人马伤亡。有些伤痛,是无法用得胜之喜轻易冲刷了去的。 不过,都已是过去的事了,她不禁苦笑,垂眸望着手中的短刀,心下泛过一层锐痛。 卿卿……是我对不住你,惹得你常年忧心,却等不来一个安稳的家。 阿昀才十八啊,却要遭遇这等事。是我没护好她,任由孩子前去闯荡,却几近没有退路。 明月被云雾遮蔽,夜空中仅有稀疏的几颗星星,有一搭没一搭地闪烁着。看似静谧安然,实则深潭之下的暗流从未停歇。 刀锋在护腕上轻轻划过,一不留神蹭到了手背,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痕迹,在朦胧光亮中并不十分真切。 气氛正凝着,只听“咻——”的一声响,箭羽擦过她的手腕,击落了手中的短刀。 褚系秋猛地回头。仍未熄灭的火光中走出一队人马,铁甲下隐约可见被火苗染上的痕迹,更如浴火而出一般。 “足下若是念及令爱,还是莫要固执走下去的好。”醇厚的嗓音同这场景格格不入,却是如箭般扎入心底。 褚系秋皱眉凝视着面前的中年将领,自然心知肚明。先前的魏军想必一直都是此人所率领,其手段了得,早已是切磋过多回了。 谁又料得自己竟栽在多年的对手手中,更别提女儿还被扣在她国。 对面的人应也看出了她的困窘,却也没有步步紧逼。 “诚邀君侯一叙。” ———— 被牵引着带来城墙之上时,褚昀还是没有猜测出这太子殿下是何目的。侍从一路引着她向上走去,方才在大台上见到了一身朝服仍未换下的姜璇。 腕上的链子被交接到姜璇手中,褚昀心头又是一颤。姜璇却一言不发地引着她靠近城墙的边缘,俯瞰下方的情状。 街巷热闹非凡,生意人的吆喝声和孩童们的欢笑声交杂在一起,汇成一曲晨光的颂歌。 原先曾听闻西魏在变法后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先前入京时也窥见了些许,褚昀本也已有心理准备。如今一望,清早的皇城如画般在面前展开,民众们其乐融融,怡然自乐。 她不由得回想起了曾生活过十余年的北晋皇城,似乎在最繁盛之时,也只不过是眼前景色的一角。赋税沉沉压在民众的头上,军饷入不敷出,武将俸禄本就稀薄,又被克扣下去。 军中颇有些日子,靠着母亲和师母的俸禄度日。那些将士们为此感恩戴德,褚氏十营的军心更是无可撼动。 如今……如今,北晋如何了呢?她不知道。 褚昀有些怔愣,眼神无意识地飘忽着,四处寻不得焦点。晨风拂过,凌乱的发丝随风而舞,险些要落在眼前迷了视线。风从已有些破碎的麻衣间穿过,又丝毫不停留,潇洒而去。 肘侧被人握住,褚昀偏头望去,姜璇别有深意的眸子映入眼中。这双眼睛仍是如此动人,状似清澈却又深不见底,倒映着她自己有些无措的模样。 迷惘的痛楚从心头不受控制地涌起,一点点漫上来。鼻头不由得一酸,眨眼间又被她压了下去。有泪不轻弹,她早已习惯了不在旁人面前示弱。 但她终究是没有能力,去挽救如今的局面。更不知道离了这泥淖,是否面临的又是另外一个深渊。 无需猜都知道她们的目的,她只不过是旁人的踏脚石,或许会有不同的待遇,无非是少许关爱,抑或是更多的轻视。 若她当真是命定之人,又为何要受此苦痛? 心房倏地一震,内力不受控地迸发出来,真气随之迅速流遍全身,强烈的感受险些将她击溃,膝盖亦不听她使唤,双膝一软便要跪坐下去。 痛觉自双腿传来,又是一抖。褚昀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却收效甚微,只闻得极重极粗的喘息自胸腔吐出。 面前一阵眩晕,逐渐恢复之时,只瞥见一缕杏色的衣袖,再感知到了一双手臂扶住了她的双肩,稳住了她的身形。 不知为何,褚昀没有拒绝,只抬头望向了手臂的主人。方才的情绪引发了体内的反应,双眼仍有些刺痛,周身的真气混着内力不断冲撞着她的经脉,引来阵阵不适。 她没有睬理这些,只是望进姜璇双眸。这太子殿下双眉微皱,竟然也有些担忧么? “你可还好?”姜璇还是问出了口。 褚昀仿佛忽地被唤醒一般低下头,“不劳殿下。” 说着,她撑着地面欲要站起身来。双腿有些发麻,加上本就沉重的镣铐,姿势颇有些难受。臂间传来了另外一股力道,托着她一点点站起身来。 褚昀没有再说拒绝的话语。她感受到了姜璇炽热的目光,却忽然不愿再迎上去。 是害怕,还是逃避? “殿下,”褚昀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开口,“不必如此在褚昀身上耗费心思的。” 说着,正要收回被对方握着的小臂,却又被拉住。褚昀不禁一凛,敛了眼帘,欲言又止。 “天下,不也正是你所向往之处么?”姜璇压低了的嗓音仅她们二人才闻得见,距离得近,热气相互交融,更是挠人心窝,传出异样的酥麻之感。 褚昀闭上双眼,紧咬的牙关有些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些许,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 她承认,曾经志在天下,以己身护万家。众人的期许和瞩目,师长精心的栽培,太多太多的纷杂围绕着她,却又引着她步步向前行。 扪心自问,她不愿就此彻底坠落下去。更不愿看到至亲为她的一切而痛心。 到底是被绊住了脚步,怯怯生生,犹豫不决。她承认,自己确是动摇了初衷,在命运的岔路口停住了脚步。 肩侧的麻衣被对方拢了拢,玉手特意避开了她颈上愈合了七分的伤处,只轻握了一下颇为结实的肩膀。 喉头有些发哽,褚昀本能地要偏开身子,避开这并不合礼数的触碰。又鬼使神差地偏回来,旁人见着,不过是晃了一下。 她看不懂姜璇的眼神,也看不明自己的内心。异感在心潮暗涌,冲刷着心头的堤坝,雕刻出模糊的纹路,如梦似幻。 “本宫,静候佳音。”柔和的嗓音落下,如一滴雨露落入深潭,激起圈圈涟漪。 褚昀抬眼,晨光下姜璇的面庞被一圈光晕环绕,更凸显了别样的气质。 既已到了如此境地,或许,她仍可以选择再次放手一搏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015 抉择 待到姜璇再次踏入这压抑的去处,距离上次二人僭越之举已又过去多日。 不过这次,她已有另一番决定。 幼狼尚能在从长年累月中驯为猎户的左膀右臂,幼狮亦同此理。 行走间,她握起拳,轻捶着自己的胸口。到底对于褚昀,是什么样一种感觉呢? 每当二人相对,心口总莫名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钝痛,却又夹杂着几分欣喜,似乎甘之如饴。 这份异样,究竟从何而来?她绞尽脑汁,回溯过往的记忆,却实在浅淡,仍无法勾连上这份别样的心绪。 多年前,在西魏同北晋仍交好之时,姜璇也曾远赴北晋做客。 如今早已忘却了太多情景,彼时年纪尚幼,却仍记得,曾有一位不知名的陌生友人,赠与她一颗晶莹剔透的金珠,只道是相逢留一物,来日续前缘。 曾经的细节大多早已飘落烟云,倒是那价值不菲的金珠仍被她保留在殿中的木匣中。 那友人想必家世显赫,如此宝珠更像是从贵重之物上取下的。想来小时只顾玩闹,糊涂中竟没有追问下那友人的名姓,徒留那金珠在殿中吃灰。 奇怪的是,见了褚昀,她竟无来由地将这二人联系起来,似乎多年前那位有趣的紧的友人正是如今的眼前人。 先前年纪小,哪里顾得太多留念,坐在一起笑闹几时,玩弄两下故人故事,之后一颗金珠便打发走了。 昔时的小娃娃眉眼也长开了,若要辨认恐怕仍有诸多困难。姜璇却莫名认为,那就是小时的褚昀。 那一股别有一番风味的倔强几乎异曲同工,一双清亮的眸子似乎可以看穿昔时的云雾,云烟散去,犹是一番光明。 正纠结着,一路绕着便来到了褚昀所在的监室。 上一回在城墙上,褚昀好不容易松了口,答应会给她一个答复。如今,前线来报,只道是顺利,却并无她话。 若是褚昀愿意归她麾下,她也不是不会放宽些许。 母皇将此事几乎是全盘交予她,其用意显而易见。不辜负母皇期许,更顺应此生志向,她也定会如此做。 姜璇熟练地推开铁门走进去,褚昀也随之起身,眼神却有些飘忽,眉间散不去的忧虑尽数被姜璇收归眼底。 “可想好了?”姜璇玩味地笑问。 褚昀收回了眼神偏过头去,双睫颤动着,眼神无意识地四处扫着,并未开口。 异样的感受再次席卷而来,自上回城墙一事后,对这潮水般的感受她似乎不再十分排斥,窒息感也便不再强烈地涌上她的心头。 “北晋那边……”褚昀低低地开口,仍旧没有迎上姜璇的目光。 不可啊,母亲和师母尚在故国,她若是如此做,又是多么的荒谬! 想必是见着她忽然的退缩,姜璇也缓缓开口,“北晋已有松口。此情此状,让人如何不顾念民生?” 什么?褚昀瞪大了双眼,讶异之余望进姜璇意味深长的双眼,不断地探寻着讯息的真假。当真松口了? 眸子一转,似乎也并不十分意外。北晋的情况本就危急,军中物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将士们大多都是普通民众,怀揣大义之心从军。 保家卫国,有国方才有家,如今双双落难,又有何人来心疼水生火热中的百姓? 若是就此投诚,换得天下暂缓战火,是否也算不虚此行? 若是未来天下终定,生民安乐,荣昌延世,那也算是不负了。 想着,视线终于汇聚,重新注视着姜璇带着淡笑的面庞。褚昀不知道如此做是对是错,若是对的,她自当不负,若是错了,便是万丈深渊,她也认下命运的惩罚。 她任由自己迈步走近,任由呼吸不受控地急促起来。心口微微有些发烫,内力一点点流遍全身,渐渐地重新把控了力量感。 铁链哗啦作响,循着步伐发出刺耳的响动,却似乎从未如此轻快过。 四目相对,混杂着不知名的情绪,纯如清泉,又浑若泥淖。 褚昀停了下来,仍是这么注视着面前的人。未来或许光芒四溢,也可能深不见底,但她终究是选择了这条不归路。 右膝缓缓触及地面,直至单膝正跪。右手握拳平置胸前,垂首行一军礼。 “褚昀,愿从。” 话语简短,却好似有千斤重。褚昀不自觉地抿唇,掂量了一下此话的分量。又似乎颇觉随意,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身子竟有些微抖,褚昀只得闭上眼睛,调整思绪之时运起真气,心头的焦灼之感才缓缓降下些许。 双肩被一双手握住,鼻尖嗅得了淡淡的熏香,应是姜璇再次靠近了她。那双手自肩膀滑落至肘部,借力道扶她起身。 睁开双眼便见姜璇放大的面庞,眼窝深邃,眸若星辰,仍挂着微微的笑意,眼里只有她一人,状似狼狈,却锐气不减。 “好。” 卸下枷锁之时褚昀仍有些恍惚,只僵硬地坐着任姜璇摆布。几经磋磨的伤口已然结痂,狰狞地绕在手腕和脚踝上,触目惊心。 踏出这个是非之地,褚昀不由得抬头望向天空,暖阳远挂在天边,白云簇簇相聚,只占据了一方晴空的领地。 眼见着她走了神,本又因她投诚心情大好,姜璇也未多说什么,只回首等待,致使褚昀局促起来,忙抬步跟上。 竟是有一种莫名的默契,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步调相近,始终并无她话。 明黄的琉璃瓦折射着暖阳的光辉,颇有些眩目。上回前来,尚且是一介俘囚,由刑杖催促一路入了宫,又见到了前来谈判的姨母。 相顾无言,唯有痛心疾首。 如今再次前来,她已决意投诚,那太子殿下已入了那殿门上禀,身后的侍从只一路紧随着,不再强硬地押住她阻止她的任何反抗。 仍是如上次那般,褚昀跪在殿前,垂眸不语。殿内的声响微不可闻,不过大抵也揣测得出内容。 不知为何,她几乎是肯定了兴始帝不会逼她至绝境,更像是招揽她为这太子殿下铺路。 敲打必然是避不开的,但终究不像是下死手的势头。究竟是为何呢? 为了她将星临世的名头么?还是为了控制她,以便控制褚氏一族,更能掌控北晋最为强悍的一支军队? 褚氏一族在北晋军民心中分量不轻,若是招揽顺利,北晋旧地的民心自然会省心不少。 不过皆是利益的交换,只不过,她自己是棋盘上显著的一枚棋子罢了。 御前姑姑前来传唤,褚昀这才拢拢衣裳,跟随着入了殿门。殿内陈设规整大气,龙涎香四溢,褚昀也未觉如先前北晋宫中那般烦腻。 主座上传来的目光毫无温度,似乎只是望着一出毫不相关的戏剧。不过倒是符合传闻中兴始帝的形象,褚昀暗自腹诽。 一旁的姜璇倒是颇有兴致,眉目间的光亮险些叫褚昀挪不开眼。 她顺从地俯身下拜,引头至地,僵硬地念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无外乎便是那些,誓不易忠、鞠躬尽瘁云云。 竟有一日将这些话语如此轻易地道出,褚昀嘴角不禁抽了抽,只垂首等待着回音。 她能感受到上位的目光犀利地射向自己,寂静的大殿上只闻得众人的呼吸声,等待着对她的宣判。 上位之人轻叩着龙椅的扶手,良久才缓缓启齿,“你若诚心,我大魏自是不会亏待你。”冷冰冰的话语拉远了距离,似有深渊相隔。 “依律,降将自当服刑六月,继而卸枷充军,”微妙的停顿仿佛凝住了殿中的气氛,四周侍从们皆屏声敛气,唯恐波及自身。 “念在太子为你求情的份上,便带去崇天门外责鞭三十,罚跪三个时辰,卸枷收编罢。” “褚昀叩谢陛下。”不待她细细咀嚼此番含义,只利落地磕头相答。 兴始帝既如此说,那便是直接下了定论,将她交予姜璇处置。那母亲她们呢? 再抬头,便见到姜璇使了个眼色,侍从们上前来带她离开。无非是再一次敲打,比起上回应是要轻松些。 朱红的长凳横亘在面前,众人不由得心中一凛。想必是陛下的吩咐,侍从们便也上前来拉扯褚昀。 衣衫褪下,犹可见上回的伤口,伤痂爬遍后背,淤青仍未褪去,在肌肉紧实的肩背上显得尤为刺目,行刑的侍从们都颇有些发怔。 褚昀闭上眼不愿去想这些糟心事,认命般地伏上长凳,只当是历此一劫。姜璇站在阶上向下望着,心房亦是微微一颤。 破风的声响很快划破肃然的寂静,着实落在本就负伤的后背上。此次的铁鞭并不十分险恶,想必是另有嘱咐过,故而也不至于现出过度的惨状。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微小的倒刺仍然尽到了职责,留下一道道划破的痕迹。 斑驳的伤口再次附上一层,先前的伤痂惨遭牵连,勾起阵阵的锐痛。 冷汗自额边滑落下来,滴在手背凸起的青筋上。褚昀无心顾及,却又忍痛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姜璇。 旁人自是不知姜璇袖中亦有些微颤的手。不知为何,眼见着褚昀如此,她心中亦有些微涩。她们二人本毫无联系,却又被莫名的力量推动着靠近。 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望见褚昀因忍痛而用力的双臂,光晕勾勒出了流畅的肌肉线条,以及宽度适宜的双肩。 伤处划破了本应极好的情状,鲜血一滴接着一滴在伤口处冒出头来,姜璇也不由得眉头一动。 微妙间已数到了三十,骇人的破风声终于停下。褚昀撑着长凳直起身来,又被忽然加重的痛楚震得双臂一抖。 姜璇示意一旁的亲卫相助,趁着空当调整了些许呼吸。接下来的三个时辰,才是最难熬的。 褚昀眼前有些发黑,身形已有些不稳,身后的锐痛从未停歇,接连冲撞着她的意志。 直至实在跪不住,凭着一丝求生的意志堪堪伸手撑住了地面。眨眨眼,面前再次出现了熟悉的一双手,轻握住她的手臂。 一丝异感流入心房,如一个饥渴至极的人偶得一汪甘泉一般,瞬而感到一股清凉,也便清醒了些许。她并没有说话,只垂下眼睫借力再次正好了跪姿。 殿下…… 此情此举,皆是出于真心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016 牵绊 褚昀从未觉得三个时辰如此漫长。膝盖早已在痛觉中逐渐麻木,烈日下汗水自额边滴落下来,面颊持续发着烫,灼热感不断地冲击着背上的伤处,更是难熬。 迷糊间,竟也想起了小时叛逆,被母亲狠罚,被勒令在祠堂跪上几个时辰。 她四岁便开始习武,由母亲亲自教导。即便她生来健康又好动,四岁的娃娃总归是脆弱的,面对母亲极高的要求,起初她完全吃不消。 原先还强撑着训练,不过是为了母亲一句夸奖和鼓励,只当是她身为世子,将来从军袭爵,是她的使命。 但总归是有叛逆的时候,偷懒、逃避她是一样不落下。母亲本就对她严厉非常,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 府中姨祖母留下的军棍便成为了她的家常便饭,直到最终见着那长棍便有些发抖。 记忆最深的还是八岁那年,她初拜岑大将军为师,正式系统地学习兵法。 虽说她确是有天赋,可对于一个孩子而言仍旧是压力骤增。彼时习武更上一层楼,面临母亲更高的要求,她终是忍不下去而离家出走。 兜来绕去迷迷糊糊地去了军营,在刀林箭雨中四处乱窜,又小偷小摸去尝了两口酒喝。如今想来她也是命硬,毫发无伤地被师母捉了回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大的火气,偌大的府中无人胆敢替她求情。她只当是母亲对她逃避之事深恶痛绝,以为她毫无担责之力,只是一介逃兵。 即便是滂沱大雨都未曾浇灭母亲滔天的怒火,她哭闹着认错,却又倔强地说日后不愿再习武。从武的路遍布荆棘,幼时的她只念着不要再受此苦痛。 不曾想,闻此后母亲震怒,任娘亲如何劝阻都无用,发了狠地要将她往死里打。 彼时她并不知母亲究竟是如何的揪心,更不知为何她非走这条路不可,只硬生生扛下了不知多少棍后痛得昏死过去。 她曾当真以为母亲要就此打死她这个不孝女。为此,她带着伤在祠堂跪了整整半日,直至在钝痛和饥饿中哭着昏过去。 此后,她再未敢提弃武一事,也从母亲那里知晓了为众人所周知的将星的传闻。似乎她本就应行此道,兜兜转转仍是继续走了下去。 竟也一路走到这里,直到心一横决意投诚。 忽然的咳嗽拉回了褚昀飘远的思绪,不多时便听闻了姑姑上禀,三个时辰已过。 双腿已经麻木,膝盖更是被坚硬的地面惹得微动一下便痛觉四溢。烈日炎炎下,眼前的场景已不由得开始晃动,险些要不受控制地倒下身去。 很快上前来两位侍从架起她的双臂,扶着她一点点站起身。 因为太子殿下的吩咐,侍从们这才架着她再次入了宫门,向东宫走去。 东宫开阔敞亮,陈设典雅庄重,让褚昀尤为狼狈的模样更是格格不入。 侍从们似乎并无停下的意思,径直带她入了最偏僻的一处耳房。 褚昀忽然觉得这不合礼数,她如今正是身份最为尴尬之时,如此行径自然会被诟病无穷。正要挣扎两下,便有另一位姑姑相迎。 “殿下吩咐过了,主子先沐浴更衣,再去偏殿寻她便是。” 姑姑面相和蔼,眼见着是宫中的老人了,褚昀忙不迭拱手言谢。 真论起来,姜璇如此做已是颇为照顾,却同样会给她带来些许有心的言论。 但终究是不愿辜负了一番好意,况且……褚昀抿唇,心里无来由的一丝欣喜,竟也缓缓漫开,浸润了干涸的心田。 清水沾上了伤口,洗去了藏匿多时的污垢。对褚昀来讲,这份疼痛实际并不十分磨人,毕竟先前曾领略过加倍的痛楚,相比之下似乎也不算什么。 既然狠心迈过了那座坎,她也已没有了回头路。 自小到大挨过的军棍并不少,后来从军打仗更是负伤不断,对疼痛的耐受能力早已提升了好一大截。 如今褚昀却莫名发了狠地用巾帕擦拭着伤处,仿佛在倾泻着心头的郁结,伤处更渗出不少鲜血来。明明已是颤抖着握着巾帕,她却一副感知不到痛楚似的。 她这行径硬生生逼出了些许生理性的眼泪,念起母亲她们远在故国杳无音讯,苦涩更是涌上喉头,添了些许哽咽。 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她自问,又无法回答。 接过侍从从屏风后递来的新衣,捧在手中颇为恍惚。褚昀沉默地望着手中薄薄的中衣,心里一阵落寞。这中衣太白,若是予她穿上,更像是她玷污了这衣裳。 用一声叹掐断了思绪,褚昀仍是披上了那中衣,小心地系上衣带。 衣物接触到了裸露的伤口,激起又一阵的疼痛。湿漉的长发垂下,让衣衫再度沾上了水。 褚昀正烦恼着如此模样如何前去面对姜璇,屏风之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顾不上什么,褚昀忙拢拢长发,整整衣襟相迎。屏风拐角出现了一片杏色衣裙,褚昀心里一惊,忙后退了两步。 一个不留神手肘撞上了屏风,又没有控制住力道,屏风瞬间便摇晃起来。 褚昀又匆忙伸手去扶,唯恐屏风直直倒下伤到一旁的姜璇。 屏风一侧亦传来了力道,看来姜璇也出了手。褚昀仍在后退,几乎退到了屏风的另一侧。 姜璇绕过屏风,只见到褚昀一手拢着仍在滴水的发尾,另一只手正扶着屏风,颇有些讶异地望着她。 单薄的中衣沾上了水,隐约可见其下结实的窄腰,以及因习武而塑型得恰到好处的双肩。 长发从一侧垂落下来,掩去了不自觉透出的些许凌厉和傲气,更平添了一份俊俏。 还未待到她细细端详一番,褚昀便忽地跪了下去,只恭敬地顿首:“褚昀见过殿下。” 本不过是理所应当的见礼,姜璇却有些愣神。“免礼,”她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谢殿下,”褚昀这才起身,又颇有些窘迫地理了理衣衫。 眼见着这显而易见的困窘,姜璇也觉莫名不适。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即便她并不十分清楚她究竟想要如何。 她一把捞过褚昀的手臂,又格外留了个心眼不去触碰腕上的磨伤,径直拉着她离开。 一路离开了耳房,朝着偏殿走去。“殿下……?”褚昀犹豫着开口,想要抽回手却被握得紧,便也没有硬是挣扎下去。 见她不再乱挣,姜璇也便自顾自地向前走。这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呢?她也说不清。 她似乎总不愿见到褚昀眼中的不情愿,以及那一丝压抑的无措。 就如那尚幼的金狮,眼里应当满是野心和傲气。 扪心自问,姜璇对褚昀那双犀利又清亮的眸子爱极。那双眸子似乎天生就应该凝视飘扬的战旗,去望穿疆场上飞扬的尘土,去远眺广阔无涯的万里河山。 虽说最初是那一股异样的感受推动着她们靠近,愈走愈远之时,异感从未消逝,她也确是暗生隐情。 似乎她们二人本就应当狭路相逢一般。褚昀独有一份的倔强让她也不由得暗暗钦佩。 入了那偏殿,她才松开了褚昀的手。还未等她回身,褚昀又忽地跪下地去,姜璇伸出手要拉,却是没拉住。 “你这又是作何?快起来。”姜璇先行开口,一面拉扯着褚昀,然而跪着的人并没有领情。 “是褚昀僭越了,请殿下责罚。”褚昀俯下身去叩首,雪白的中衣贴紧了后背,沾染上了仍未止住的鲜血,渗出鲜红的斑点,见着尤为刺目惊心。 但她顾及不得这些。她如今方才投诚,若是行有不端,只会引来更大的灾祸。母亲那边的情况她尚且不知,她不敢有旁的动作。 唯有谨小慎微,方能至少躲在这一隅,以待时机。无论是继续走下去也好,回归故里也罢,至少有保全亲人和自己的可能。 或许她当真被这太子殿下不一样的照顾险些迷了神智,更是被心里那一股不断引诱她的异感一点点推动着靠近姜璇,她也应当时刻警示自己的身份。 如今她只不过是入了对方麾下,卸枷充军之人甚至连军籍都没有。她又有何底气去抗衡,抑或是追随? 先前受刑的伤痛仍在体内冲击着,更别提中衣与后背相触,冷汗渐渐地自额间冒出,她却也没有敢抬手擦拭。眼前已有些晕眩,想必是烈日所致。 面前的人似乎也有些微愣,寂静再次席卷了四周。褚昀只保持着跪礼的姿势,微微颤抖的身子却暴露了她难以掩抑的痛楚。 上首忽然轻叹了一声,“免了,你且起身吧。” “……是。”殿下既如此说了,那褚昀也不得不从。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身,又引来了膝盖上的钝痛,背上恐怕又要开裂了。她不由得悄悄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且去上药罢。”面前人话音未落,一个小瓷瓶便出现在了一旁侍从的盘中。 褚昀欲言又止,只恭敬地伸出手接过,继而拱手:“谢殿下。” 姜璇淡淡点头,并无她话。一旁的侍从便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引着褚昀入了内殿。 褚昀在小桌旁坐下,将长发拢在肩侧,解开衣带欲要褪去中衣。应是沾了水的原因,中衣似乎粘在了背上一般,一番动作必然让先前的止血功亏一篑。 她也不顾,只是照常去衣。不过是些许疼痛罢了,先前早已领教过许多次。 衣衫褪去,褚昀方才拿起小瓷瓶,轻轻拨开了塞子。她已可以料想斑驳的伤口已爬满了后背,若是她一人恐怕有些困难。 竟是莫名想起了先前在军营中的日子,姊妹们互相帮扶,倒也乐得自在。 虽是条件艰苦,众人却也是怀着大义之心,四海之内皆是自家姊妹,互帮互助、共同克敌便是她们最真诚的志愿。 如今她一人在此,如浮萍般飘摇不定,更别提至亲远在故里,杳无音讯。外头的太子殿下定有话同她说,她不能多加耽搁。 引她入内室的侍从已然退了出去,她也不好再去请求相助。若是真论起来,她们二人地位相当。 太子殿下的照顾已是莫大的恩赐。她又怎么敢再奢求太多? 指间蘸上些许药粉,涂抹在她最容易够到的肩胛骨处,再细细抹匀。 先前习武练就的韧性倒是帮了她一把,却也仍有缺憾。正有些烦闷着,手边的小瓷瓶便被取走。 “我来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017 上药 褚昀心中大惊,忙不迭站起身来,一面手忙脚乱地扯住将要滑落的衣衫。 “不可……这不合礼数!”她忙后退两步,胡乱拢拢衣襟,试图挽回些许。 “褚昀自己来便好,不劳烦殿下。”言毕,又垂下头去扯了扯衣带。 这若是传出了风声去,恐怕她的日子便要不好过了。 心房传来急促的跳动声,一遍遍叩问着她。究竟是如何会走到这一步的? 面颊无来由地发烫,体内的真气似乎也兴奋起来,在经脉中冲撞着,遍及全身,力量传达到四肢百骸,犹觉清奇。 她的异样被姜璇悉数收归眼底,眼见着确是颇为有趣。 褚昀抬抬眼帘,便见姜璇嘴角的一抹淡笑,朱唇轻启:“我来助你。” 不等褚昀从错愕中缓过神来,姜璇便直接上手捞过,拉着褚昀坐下,再绕到她身后。 褚昀仍想站起身来,被姜璇一把摁住肩膀坐下。一时不留神肩上的手触到了划破了肌肤的伤处,惹得坐着的身子忽地一震。 嘶!可能是见着她一抖,肩上的触感忽然消失,气氛似乎凝固在这一刻。 不该是这样的……褚昀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呼吸。她指定是疯了,竟是就这么继续下去。 “殿下,这……恐怕不太合适,”褚昀还是没忍住开口,心里别扭得很,却又无从谈起。 “这是命令,”不知怎的,后方传来的嗓音竟带着些许威胁之意,却又混杂着莫名的关照,对于褚昀这般的人来讲,听起来更添几分别扭的劲儿。 鬼使神差地,她也没有再动,只无言坐在凳上,竟莫名有一种任人宰割的荒谬感。 身后传来柔腻的触感,似是有些不习惯,褚昀瞬间紧绷了身子,哭笑不得。手指蘸着药粉沾上伤处,轻轻旋转着涂抹,沿着长长的伤痕均匀上药。 疼痛一阵接一阵,褚昀皱着眉忍下,一面空洞地望向不远处的铜镜。铜镜正对着她们二人,被擦拭得铮亮,映出了她自己茫然的面孔。 镜中的姜璇正垂眸小心地上药,端庄大气的眉眼衬得柔和了不少。身上的常服仍旧是常着的杏色,高贵又不十分夺人眼球。 在褚昀眼里倒是同那细心的动作颇为违和。她实在受宠若惊,太子殿下亲自为她上药,确是有些荒唐。 褚昀默默地用眼神描画着镜中姜璇的面庞,心中涌起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 她们本该水火不容,不拼个你死我活便不罢休,却又阴差阳错地相逢,用她被俘作为代价。 依理,姜璇本该在折磨她后就此斩杀,以绝后患。可是,情势终究还是没有向着这个方向走。 先前在狱中,她自然是知晓姜璇的本意是劝降。但也可以窥见,这年纪不过比她大上几岁的太子殿下,一心只愿天下一统,志在天下、意在山河。 缘分太玄妙,她尚且无法彻悟,却隐隐可以触及些许。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引着她走向天下,去期待和渴望四海归一,山河无恙。 是否她真的可以一试,同姜璇站在一起,一同去指点江山,一同去谋定万疆? 若是有一日当真实现了,便是被世人唾骂,她至少心中无悔。 思绪自由散漫地飘向了远处,直到衣襟从肘间扶上来时才堪堪回笼。肌肤相触,总会让人多想,对于她们二人身份有别,又如天方夜谭。 慌忙整理好衣袖,褚昀站起身来,眼见着又要跪下去。这一回姜璇提前预判,忙伸手托住褚昀的双臂,止住了这一动作。 见此,褚昀又不好驳了面子,只拱手作揖:“多谢殿下。” 姜璇抿唇,轻轻摆摆手,并未出声。眼见着褚昀双颊有些泛红,她不禁莞尔。真是有意思。 “你且更衣罢,一炷香后来见本宫。”落下一句话,姜璇便抬步离去。步伐分明如常,却莫名让人感到有些急躁。 姜璇一路走出偏殿,径直往书房走去。她有些讶异自己竟也会几近失态,刻意放慢了步伐不让众人窥见她的一丝慌张。略微急促的呼吸险些出卖了她,入了书房便让侍从们闭了门退下。 坐在案前揉揉太阳穴,姜璇仍未从方才的情状中缓过神来。 指尖仍留着些许药粉以及褚昀的体温,扰得她心头有些慌乱。不得不说,褚昀的身材是极好的,不愧是习武的好苗子。 即便比她小上几岁,仍然是练就了一副健硕的身材,体格匀称,宽肩窄腰,更别提肩臂上线条流畅的肌肉。 上药之时仍可见些许旧伤,想必是先前习武从军留下的,在肌肉紧实的背上更添一份别样的苍茫之感。 且不说褚昀外表自带着一份英气,就冲那份独有的倔强便已是脱颖而出。 姜璇不禁回忆起先前褚昀一次次拒绝她递出的橄榄枝,眼里的坚韧竟无来由地让她实在爱极。 一切的一切,都让姜璇不禁想走得再近一些,一点点把褚昀拉入自己的麾下,给予她刀枪弓弩,给予她旌旗长号,看她驰骋天下、气震山河,归来俯身而拜,只言不负君望。 “殿下,”一声轻唤打断了她的思绪,姜璇微微皱眉,却也没有责怪。“褚昀在外求见。” 姜璇无言颔首,侍从便识相地退下,将褚昀请进来。 不多时,缝隙间便见到一片鸦青色的身影进了门来。脚步声渐近,又适时停下,屏风后传来清晰的嗓音:“褚昀参见殿下。” “过来。”姜璇清了清嗓子,心里却悄悄打着鼓,徒增一份期待起来。 这身劲装应当十分合适,她暗暗腹诽道。是她特意交予侍从,又一番嘱咐过的,应是不会有差错。 正想着,褚昀便从屏风后绕了过来。果不出姜璇所料,这劲装确是合身,虽是极为朴素,穿在特定的人身上,眼见得也颇有一番韵味。 衣襟交叠,腰带收紧,窄袖与护腕相得益彰。姜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险些没有压住上翘的嘴角。 如此装扮,不去校场上驰骋一番真是委屈了。 似乎是瞥见了她上扬的眉目,褚昀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拱手见礼:“多谢殿下赐衣。” 姜璇饶有兴趣地托起下巴端详着,一面眨眨眼问道,“你可有何要问本宫的么?” 闻言,褚昀明显地一愣,暗暗咀嚼了几番。这是给了她一个机会?若是问起母亲的事,是否又多有僭越了些? 想起母亲,她又不由得焦急起来,顾及不得其她。定了定心神,褚昀撩袍跪下,叩首三下方才启齿。 “褚昀斗胆,恳请殿下告知关于家母的下落。” 言毕,褚昀没有敢多动一下,只维持着姿势等候着上首的回音。如此相问,自然是越过了她的身份,更是触及敏感之事,若是并不乐观,恐怕还会反遭其祸。 但褚昀实在焦急忧心,只大着胆子问了出来。她如今是入了西魏,做了军营中最低等的卸枷降将。可母亲和师母她们呢?若是魏军破城,她们又会遭遇什么? 若是她们皆埋没于尘埃,那她孤身一人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她们,又如何有颜面继续苟活下去? 想着,心里竟是不住地发颤。先前的记忆如决堤的江水般涌入脑海,昔时的一切如今都不再拥有。 她命硬,若是用她来换取至亲的平安,她也心甘情愿。 良久,上首才轻轻叹了口气,却让褚昀无来由地感受到了一股威压。 “北晋……”姜璇悠悠地开口,似乎并没有把话说完的意思,只拖着语气,细细打量着褚昀的反应。 “尚可。”姜璇轻轻落下二字,殿内又回归了寂静。 褚昀已感到些许冷汗冒出,忧虑更进一层。她不知道若是当真走到那一步,她是否还能抓住那一丝希望。 想来有些可笑,她竟也开始渴求这本不同道的太子殿下可以护住她,奢求这一方关照能否传递给她的亲人。她太天真了。这一切不过是奢望罢了。 “令尊顾及你,”见着跪在地上的身影已有些微颤,姜璇仍是斟酌着开口,“已同意求和。” 闻言,褚昀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母亲当真松口了?师母呢? 难道就这么…… 姜璇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丝毫未曾松动。 褚昀再次低下头去,有些无力地撑着地面。或许,尚有一丝希望呢? 是否,母亲选择了不再大动干戈,只愿那一方百姓能够在这乱世中安定下来,不再一直经受着战争的伤痛? 若是西魏见此便宽宏以待,对北晋旧地治理得当,或许百姓们仍可拥有一段安宁的日子。 或许,母亲她们,正是如此想的呢? 褚昀闭上双眼,不着声色地轻叹,继而再次俯身下拜。 “褚昀再次斗胆,恳请殿下开恩,不伤及无辜百姓。褚昀愿为殿下所驱,生生世世,忠心不易。” 语毕,褚昀三叩首,心潮如洪涛涌起,一举决堤。 战所求者为不战。惟愿生民安宁。 上首的人若有所思,良久,弯了弯眸子,伸出手轻搭在褚昀肩上,便没有了动作。 “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018 比试 校场上,旌旗飞扬,蹄声如洪。 褚昀跟随着引路的侍从走近,迎着夺目的阳光,竟莫名有些感慨起来。 先前北晋京都的校场总能聚集些散漫的权贵族嗣,将禁军的队伍惹得乌烟瘴气。为了不受到影响,母亲她们在城外另辟了一处场地,成为褚氏十营的将士们专用的训练场。 小时她叛逆又好动,曾去校场军营偷酒喝,又到街上四处乱窜。如今想来,竟也是过去多年了,早已回不去的日子总是带着一层雾,只可远观,却永远无法触及。 远远的,一位侍从正牵着一匹赤色毛发的马匹前来。迎着阳光,褚昀眯了眯眼。喜悦瞬间盈满了她的视线,褚昀毫不犹豫地向前奔去。 赤影!褚昀难以掩抑的兴奋感染了久别的马儿,赤影也欢快地向她奔来。 一把将赤影的脑袋搂入怀里,褚昀险些落下激动的泪水。赤色的鬃毛亲昵地蹭着她的脖颈,她也逗趣地拨弄着,心疼几乎要从眼眶中溢出来。 一人一马分隔多时,赤影恐怕也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如今相见,更是倍加的欢喜。 赤影想必也思念了她许久,在她怀里一个劲地蹭着,更是悄悄舔舐了几下她的衣襟。褚昀故作气恼地拍开,又任由赤影将头枕在她的颈处。 紧密的马蹄声自右侧传来,不多时又被一声马嘶打断。褚昀偏头望去,便见到一人一马正向着这边走来。 那人手握长弓,身着轻甲,背上的箭袋随着马儿的步伐微微晃着,阳光下年轻的面庞更添一份潇洒。 “延辉!” 宋越?褚昀转过身来,迎着宋越近前来的方向行了一礼:“渡徜君。” 宋越笑着摆摆手,翻身下马来,将长弓斜挎在手臂上,便要上手来拉褚昀。 褚昀也领情,一面轻柔地挠着赤影的毛发,一面引着宋越也来赏马。二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投诚一事,倒是宋越发亮的眼神频频迎上来,让褚昀颇有些不好意思。 “当真是一匹好马!”宋越细细端详了几番,不由得开口赞叹。 褚昀回头又轻蹭了一下赤影,笑道:“那褚昀便替赤影谢过这夸奖了。” 忽然想到什么,宋越招呼来了附近的将士,耳语了几句,还不忘瞥了几眼褚昀。那小将士点头应下,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褚昀自然不知这是又要作何,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现今是如此情况了,那曾经一同扣押下的将士们呢?是啊,西魏又会如何处置她们?此事,宋越可知道些什么? 正想着,宋越嘱咐完那将士,便朝她走回来。褚昀也便迎上去,刻意靠得近了些,又忽然有些拘谨。 对于已投诚的褚昀来讲,此话问出无疑有些不太合适。她斟酌着语句开口,尽量不表现出多余的神情,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对方明显有些诧异,眉头微动,不多时又散开去。 “陛下送她们去西疆了,并未多加为难。”宋越状似毫不在意地轻拍着褚昀的小臂,只作是随口一提。 褚昀只觉心口发闷,却是不知为何。张了张口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先前抛开的小将士便回来了,手中还握着一杆长枪。 定睛一看,这正是她自己先前用惯了的枪,本以为会被她们丢弃在林中,不曾想竟也被带了回来。 忙伸出双手接过,抚过锐利的枪头,褚昀也觉眼眶已有些发热了。这一杆长枪是她初入军营之时师母所赠,起初犹觉得沉重,后来舞起来也得心应手。 她正式受编入军籍时才不过十岁。因为那所谓将星的传闻,以及家族的使命,先前早早便在花名册上记了名,待到她达到了要求便要从军。 年少从军在乱世中虽是层出不穷,但是在竭力粉饰太平的京都中,十岁的孩童出现在军营中倒是颇为稀奇。 更别提她彼时还未及那长枪一半高,若非她自身本领尚可,恐怕早不知受到了多少打压。 长枪沉甸甸地握在手中,褚昀心里不由得一暖。“多谢,”抬眸迎上宋越期待的眼神,褚昀还是微微一礼以示感激。 “延辉既要谢我,不若上马耍两下?”宋越咧开嘴笑笑,眼里满是欣喜。 这宋越想必是一路青云直上的幸运之人罢,褚昀凝视着那张同自己年龄相仿的面庞,心中暗想。 年纪轻轻便做了那一小队人马的头儿,眼见着在军中也颇有些地位,性子也是张扬潇洒,让人无来由地想要亲近。 “好啊。”眨眨眼打断了心中的腹诽,褚昀扬眉回应道。 她回过身,捋捋赤影被风吹乱了的毛发。赤影也晓得了她的暗示,微低了低身子。 握着缰绳,飞身上马,熟悉的感受涌上心头。 她总爱骑在马上眺望远方,任由过往的清风吹起她的发丝,再替赤影顺着如火苗般舞动的鬃毛。 骑在马背上的视野开阔敞亮,只有骑着马儿在校场上飞驰之时,褚昀方觉些许自由。 她本是锋芒毕露的性子,侯府树大招风,更有方氏一族在朝堂之上搅起浑水,她必须低调行事,藏锋守拙。 小时,阿晏曾与其她贵嗣们起了冲突,褚昀硬是咽不下这口气大打出手。习武多年,又在气头上,力道自是不知轻重的,只记得一片狼藉。 归去自是逃不过一顿教训,更是被拎到祠堂去念诵族训数十遍。此事在她心里埋下了阴影,此后更是谨小慎微唯恐出了差错。 因着这些,她似乎总是缩手缩脚,从未有过真正舒畅的日子。至今犹记,在年幼时曾被认为是煞星之命,唯有杀才能克制住通身的煞气。 众人似乎都避之莫及,可是又深信不疑。古书曾云,将星司掌生死成败,寄于斗柄,主于风宪。 她总是被异样的眼光打量和端详,让她浑身不适,更是对此莫名的抗拒。 众人都说她天赋异禀、出类拔萃,她倒是不甚在意,一心只想着成为高台之上引千军万马大胜而归的将军。 反抗过、抗拒过,褚昀终是在这条路上走了下去。或许,从军本就是她命中所定的道路。她承认自己的野心,也承认自己的能力。 念及这些,褚昀抬头迎着夺目的阳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期望。 她愿意放手一搏,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在宋越亮晶晶的眸中,褚昀一夹马腹,赤影便利落地冲了出去。 宋越也忙回身上马追上,心里也是一阵的欢喜。一早便听闻这褚小将军枪术了得,更是传闻中的将星转世,虽说她也并不十分明白这些,耳闻多时倒也好奇不已。 赤影远远跑在前头,想必是好一阵子没有如此欢快地活动了,兴奋得在校场上飞奔。 褚昀倒也宠溺地握紧缰绳,感受着迎面吹来的轻快的风。凤眸微眯,遥看远处正在演练的军阵,矛头整齐划一,震撼非常。 身后的马蹄声近了,褚昀循声回头,是宋越追了上来。 对方扬唇一笑,抄起不知从何而来的枪便要来比试。对此褚昀自是无比熟悉,调转了方向便来相迎。 她自是对自己的枪术颇为自信,先前在北晋,论耍枪在权贵中无人能敌她手。母亲都曾夸赞过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先祖的枪术学了个透彻,更是在无意中自成一套,即便并不成型。 双枪相逢,铿锵有声。论技法,宋越明显拜落了下风,多次被褚昀出其不意的一刺唬得一抖,只心里暗暗吃惊。 显然,宋越并不适合用枪。褚昀勾勾嘴角,却也没有放松警惕。 真要论起来,这身武艺还是比方屏强上不少,若是去参加武举,想必也可轻松混得个榜上之名。枪作为百兵之王,练起来更是另有一番路子,未必适合每一个人。 二人一来一回,两杆长枪在空中交错,叫附近观看的将士们险些要迷了眼。她们亦是十分好奇,这究竟是何方人物,竟有如此能耐,这枪法眼见着便不简单。 彼时,姜璇的车驾也正朝着校场这边过来。掀开帘子便见到两个身影在马上比试枪术,四周围着一小圈的将士们,正看得起劲。 赤色与玄色的马来回绕着,姜璇的目光仍不由得停留在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上。长枪在那人手里如文人挥毫般自如,铁制的枪头在阳光下尤为夺目。 拦、挑、拿、点,动作行云流水,更添一份独有的潇洒。先前太傅所传授的些许技法被实地演绎了一番,动作标准、力达枪尖,绘成一幅血气方刚的画卷般徐徐展开。 姜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侍从们也都静默在侧,一时间没有其她动作。 眼见着差不多了,褚昀一挑枪头,止住了二人的一番比试。二人同时回过身来,便见到了前来的姜璇。 二人忙下马俯身拜见。两匹马也互相望了一眼,似乎有灵性般,双双屈膝。 此番场景尤为有趣,姜璇不由得又生出几分欢喜来,忙让二人起身。 乘此机会,宋越也禀告了几番军中诸事,又暗暗揣摩着太子殿下的态度。如今这一支军队归为太子掌管,后来又将褚昀收编进来,自是好一番事务需要着手处理。 军籍一事,上头倒是未曾提及。宋越倒也能暗暗推测些许,却也未敢多想。 陛下同殿下对褚昀自是重视的,她自己本人也颇有些倾慕之心。她年纪轻,阅历少,能得如今的位置已是颇为幸运,众人也都赋予众望,相信她的能力。 但此事,她仍是没有权力决断。总归,还得看上头的意思。 姜璇听了汇报,似乎也颇为满意,挥挥手便过了。宋越识相地退下,自去处理其余军务。 不多时,台上便只剩下她们二人。姜璇瞥了一眼收训的军队,似乎正要往这边过来。 “殿下可有吩咐?”褚昀适时开口,躬身作揖时垂下眼帘,避开了姜璇有些灼热的眼神。 闻此,姜璇不禁莞尔,又扭过头去径直入了内室,步伐却莫名有些轻快。 “你且进来回话。” “是,褚昀遵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019 奇兆 左右侍从们皆识相地闭了门退去,内室陈设简朴,空间并不宽阔。 依理,校场常常作为演练的场地,高台想必是为大阅所筑。内室四处摆满了战旗、军号,眼见着准备物资相对充分,也可窥见些许对演练的重视。 姜璇停在前方,褚昀也便止住了脚步。 相距不过几寸,柔和的熏香便将褚昀包围起来,竟也能嗅得些许温和。 室内弥漫着心有灵犀的寂静,二人似乎都并无言语的心思。 褚昀凝视着前方一抹杏色衣袖发愣。这太子殿下想必是最爱这杏色,温婉又不失气度,竟也衬她。 “日后,便由宋卿引你在此熟悉几番,”良久,姜璇才悠悠开口,嗓音似乎混着些旁的情绪,若有若无,让人猜不真切。 “是,多谢殿下提点。”褚昀只依礼躬身,唯恐这别样的气氛被旁人看了去,便又要起些闲言碎语。 眼前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褚昀也只是微微抬了眼帘,并未直视。余光瞥见姜璇手中一物,隐隐泛着不一样的光亮。 许是未有压下莫名的好奇,她仍是抬眼定睛一看。掌中正是一金色的宝珠,外形虽小,泛着纯净的光泽,一眼便知此非俗物。 印象里,似乎也曾见过如此的宝物,许是时过境迁,记忆也都淡去了。 此类小巧的玩物倒是众多权贵们所钟爱的,阿晏小时似乎也颇为喜爱,倒是她自己并不十分在意。 自小便被母亲盯着日日习武,早出晚归,成日与那锋利的刀枪打交道,疲惫得紧。后来又有师母在一旁督促着,她更是无暇玩弄这些。 有时也颇羡慕娘亲同阿晏一道吟诗作画的闲情,飘忽天地间,皆是我意中情景。 娘亲的诗文极富盛名,又是当时古琴的“国手”,在文人当中地位更是无人能及。在褚昀最不愿习武的日子里,整日便是偷偷溜去听二人品读文书,偷学了点雅好。 有时羡慕得紧了,也去装模作样一番,依稀还记得曾弄丢了阿晏的小物件,缘由如今早忘了个干净,倒是还记得结局,没逃过一顿训斥。 正想着,面前的宝物便隐在了掌中,褚昀方才眨眨眼,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想必这殿下也发现了她探寻的眼神罢。 无来由的,褚昀感到颈前有些微微发烫。凭着感受,她鬼使神差地隔着衣襟,用指节蹭了蹭脖颈,心里一阵的发闷。 这金珠究竟是什么来历?她眼见着便不简单,却又似乎着了魔般,控制不住地要去探寻。 “殿下,”外头忽然传来侍从的声音,“宫里来报。” 来报?褚昀蓦得警觉起来,算着时间,保不准便是母亲那边的讯息。不过,如今以她的身份,自然是不得插手这些事,只有这军营里才堪堪能保下她。 许是看出了她的异样,姜璇也便没有多说什么。斟酌了几番,姜璇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捏了捏褚昀左侧的肩颈,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发热的异样感似乎被这动作再度唤醒,褚昀眉间一蹙,又舒缓下去。 耳边氤氲着温和的热气,混着清凉的嗓音,让她不由得心跳微微加速。 “莫要让本宫失望。” 话语随着掠过的风飘入耳中,待到她缓过神来,面前人已先行离去。 回过身望着远去的车驾,心里泛起一阵子的酸涩。 “想什么呢?”宋越突然自外门边出现,给褚昀吓得微微一惊。 “你的住处已安排妥了,你且先去罢。”宋越热情地上前来拉她,她也没有推辞,便随着一同离开了高台。 宋越似乎总是那般热情洋溢,有年少有为、意气风发,更有一身本领让众人都高看一眼,褚昀也不禁有些羡慕起来。 每当二人对话之时,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总是饱含了期待,倒是显得褚昀本人木讷了不少。 她本不是如此的。到底是被先前的浑水磨平了棱角,如今竟也谨小慎微起来,心口堵得慌,又无处发泄。 不多时便来到了住处。或许是较为特殊,住处比较偏僻,眼见着颇为简陋,不过倒也不足为奇。 军营之中本就粗糙些,自然没有很多的讲究。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乍一看物件齐全,倒是让褚昀都有些拘谨起来。 先前她一早便入了军营,跟随着军队一同训练,更有师母时不时地抽查、加练,忙于太多压在身上的重担,日常诸事也便多有随意,便也并不十分在乎身外之物。 “多谢。”褚昀眼神微动,又敛下了几分苦涩,躬身相谢。 见她坚持,宋越也便没有阻拦,只伸出手扶了扶,面上的笑意却始终未曾褪去。 忙活了好一阵子,众人方才拾掇妥当。临行前,宋越又扯着褚昀叮嘱了一番相关事宜,这才有些不舍地离去。 待到将赤影带回来进食完毕,天也已完全暗了下来。 想必是好一阵子没有见她,赤影仍旧是颇为兴奋,在窄小的空地上踩着干草来回踱步,又时不时拱一下靠在一旁的褚昀。 褚昀却是有些落寞地望着,抚摸鬃毛的动作也不甚积极。她看得出来,赤影正欢喜地等着她一同回去,也好见见府里头的小马驹。 赤影也是位母亲,必然是思念得紧。可是,褚昀如今无能为力。她不过堪堪从深窟中爬出,沉闷之感始终笼罩着她,她亦不敢轻举妄动。 闹腾了好一会,一人一马才彻底安静下来。来西魏这么好些天下来,褚昀已习惯了在愁闷中入睡,便就着木床沉沉睡去。 赤影倒也乖巧,晃晃脑袋便也开始小憩。 褚昀渐渐感到自己被朦胧的梦境一圈圈包裹,入升云天,触不及任何支点,体验倒是稀奇。 她竟也不知自己会有如此多的奇幻的梦境,不过倒也乐此不疲。 混沌过后,天地忽然开朗起来。云层漫漫,危楼耸立,花草郁郁青青,好一个悠闲舒心的去处。 褚昀抬步便要去探寻一番,忽而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师姐!”年幼的嗓音颇为可爱,褚昀也没有忍住回过头去。 是一位小姑娘,一身雪白的衣裳更显得颇有些娇俏,圆圆的小脸看起来柔软又细腻,当真是让人欢喜得紧。 转念一想,这小姑娘,她曾见过的。名儿还是她亲自取的,应是唤作凌星。 那小姑娘抬着头,眨巴着晶莹的双眼有些怯懦地望着她。 不知为何,褚昀忽然觉得自己的行动已无法受自己控制。她更像一个旁观者,就着一个人的双眼,观察着这个从未亲自去过的仙林。 她不禁莞尔,回过身来,俯身牵住了小姑娘的手,在掌心里握了握,同时轻按脉搏,暗暗给这小姑娘渡了些许真气。 “凌星想去哪里啊?师姐带你去见识见识。”她听到自己如此说。 凌星望着她,咧开嘴甜甜地笑开了,又晃了晃小手,眼里满是期望:“凌星可以看师姐练剑么?” 练剑?她这是在江湖门派么?还是传说中的修真界? 可是,她从未接触过这些,又缘何会有如此梦境?或许……是前世么? 不待褚昀疑惑纠结一番,她便感受到自己站了起来。右手张开,瞬间出现了一柄剑,双刃间闪着夺目的金色光芒,煞是耀眼。 另一只手轻柔地揉了揉身边的小脑袋,“凌星可要看好喽。” 她感受到自己运气离地,再落到前方的一处空地上。褚昀瞪大了双眼,试图通过此人的双眼观察周遭,注意力却被转移了去。 长剑在手,力量源源不断地在体内周转,自丹田流向全身,更觉轻盈有力。 刺、劈、点、截,每一个招数都是经过汗水的洗刷后形成的本能,更有曾经实地交手之后所历练下的威力。真气似乎鲜活了起来,与剑身自带的灵气交融在一起,人剑合一。 真论起来,如此境地褚昀先前并未真正领悟过。习武中的修内功实际上只是修炼了体内的真气,最为普遍的外功便是武器的使用。而人器合一,则是现实中所知的最高的境地。 幼时她尚不能领悟其中的奥妙,仍停留在苦练技法的阶段。直到长大了些许,这才微微触及了门道的边缘,感受到了丝丝与长枪共生的微妙,却也只是停留在极为浅显的阶段。 如今,借着此人的双眼和感官,她方才真真感受了一番何为人剑合一,自内感出发,感至法随,继而回归内里,完成一个周转。 竟是莫大的享受。 不多时,一整套剑法便已结束,转腕收起,行云流水。 那小姑娘眼见着更是兴奋至极,高兴地击掌笑着,眼里满是艳羡。褚昀走近前来,捏了捏那张圆圆的小脸,也勾起嘴角轻笑。 “师妹可曾验过灵根?”她听见自己如此问道。褚昀瞬间了然,原是类似修真的境界。不过仍是好奇,她从未知晓此番,更无此番经历,缘何说出这些话来呢? 她清醒着经历这些梦境,心中更是疑惑丛生。 “凌星是土系灵根,”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答道,又歪过头看着她,“师姐可是金系灵根?” 褚昀瞬间脑海中茫然一片。不过,这对于梦中人来说,只是极其寻常的问句罢了。 “凌星聪慧,”她笑着点点头,用指节蹭蹭小姑娘的面颊,又牵起对方的小手,温和道,“凌星未来定会寻得适合自己的道路的,不必只望着师姐。”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咧开嘴笑了笑。 褚昀凝了神,仔细端详了一番,目光细细描绘着小姑娘的五官,生出几分怜爱来。 面庞的脑海中定了型,心里又生出些异样。凤眸仍未长开,小脸也仍带着婴儿般的软糯,却让她心头一震。 脑海中,这张小脸同姜璇别有意味的面庞重叠在了一起,虽相距甚远,却让褚昀嗅出了相似的韵味。 喉头被惊得一动,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心中既有此暗示,更是愈看愈像,险些她便要疑心这是否是幼时的姜璇。又忙否决掉这荒谬的想法,却实在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师姐?”小姑娘见她脸色不断地变化,关心地唤了一声。 “无事,”褚昀听到她如此答道,暗暗叹出了一口气。 一时不知如何做了,意识已逐渐清醒了过来。从梦境的深潭中出来并不容易,每每便要经历一番挣扎,方才可以睁开双眼。 天仍未亮起,只有微微的光亮在远方闪烁着。经过多年的督促,她已习惯了寅时便起身,晨昏定省自是少不了的,继而便是到院内练武。 外头的训练场上仍空无一人。褚昀尽量放缓了脚步,拿起了心爱的长枪便溜了出去。 习武照常,枪风在静谧的清晨显得颇有朝气。多年来也养成了习惯,褚昀十分喜爱那晨光中闪烁的枪头,光芒四散,衬得飘扬的红缨独有一份快意潇洒。 不多时,晨光便布满了大地,将士们也都已起身,开始新一日的训练。早膳过后,将士们列队演阵,声势磅礴。 褚昀被安排在一旁,传令的将士似乎忘了她般,竟是没有再回来吩咐些什么。 她凝神观察着列阵的军队,倒也并没有闲下来。意外间竟是等来了一位姑姑,眼看着衣着讲究,想必是宫里来的,远远地便略行了一礼。褚昀也忙回礼,待着有何吩咐。 “太子殿下有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020 欺瞒 果然不出所料。 想来最近同姜璇几乎日日相见,似乎倒也没有觉得烦闷。或许,还多了一丝无来由的欣喜。 褚昀晃晃脑袋,自作主张甩开了这个想法。是了,或许是被那太子殿下迷了眼,总是做些僭越的事,倒是她无礼了。 不过,这姜璇确实气质非凡,志在天下之人不可能胸中毫无谋略。 曾经在窄小的监室里,两位年轻人对着散乱的棋盘谈天说地,各有志向,又殊途同归。 也正是如此,褚昀终究还是松了口。 纵然可能会万劫不复、粉身碎骨,这条路终究是无法回头。 清早的皇宫被晨光染上一层金色的薄纱,瓦缝间漏下几缕阳光,铺陈在皇宫的廊道上,形成一道道相间的光束。 一路跟随着引路的侍从前往重华宫,褚昀仍未压下心中止不住的猜测。 殿内传来细密的交谈声,侍从便让她先行等候。本想在殿外放空等待,殿内的交谈声却不由分说地溜入她耳中。 以如今她的身份,听这些也都是无用。可是,那“细作”“策反”等字眼却清晰地被她捕捉到,心中更是一惊。 原来,果真是有细作么?那又可能会是何人呢? 如此情况,想必那细作的任务十分顺利,达到了她们所求的效果。按理说,褚氏一族中应是没有的,不可估量的是一些不甚起眼的人,恐怕暗怀心思。 不过,从北晋的角度来讲,细作在其中作梗,搅乱风云,直至大厦倾颓,能有如此能力影响全局,照着她所设想的方向前行,恐怕并不藏在暗处。 倒是同方氏一族沆瀣一气的那群大臣们,都有些嫌疑。 如此的细作,若非本来就是西魏中人,想必她们定会斩草除根,毕竟墙头草不可多留。 究竟是何人狼子野心……她定要寻得那人,至少教她知道背叛应得的下场。 未等她细思几番,殿内的人便已走了出来。想必方才交谈的有三人,一位自然是太子殿下,余下二人便是走出来的这二位。 其中一人官服皆去地五寸,眼见着便是武官。另外一位面相看着有些熟悉,甲胄加身,腰带眼看着质地上乘,应是统领级别的人物。褚昀却忽然记不起是何时见过。 那人颇为自然地抛来了眼神,似是饶有兴趣地微微打量了她两下,眼里杂着些许道不明的意味。 褚昀自是毫不示弱地迎上,一面又不好太过放肆,只拱手行礼。 二人默然回礼后便抬步离开,褚昀也回过身去进了殿门。 殿内焚着檀香,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你们且退下罢。”沉稳的嗓音自珠帘后响起,诸位侍从低头应是,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眼见着她们离开,褚昀这才向珠帘这边走来。 脚步停在珠帘前,她跪地俯身:“褚昀参见殿下。” 微风从窗子溜进来,吹得珠帘微动。 闻得站起之声,脚步渐近。“伤可好些了?”一句轻轻的询问,扣在褚昀心上。语气舒缓,不骄不躁,让人不由得心头一动。 “好些了,谢殿下关怀,”褚昀瞥了一眼一旁的书橱,书籍满架,陈列规整,都是些理政类的读物。 倒想起她自己房内,满是兵书韬略,先前初习文时,尚且有不少古典经著,后来被成山的兵书赶去了一边,躲在一个角落,时不时才被她记起,翻阅几番。 前方传来珠帘碰撞的轻响,眼前出现了丝绣的几片衣袖。褚昀有些不自觉低了低头。 眼前这太子殿下似乎并不想让她起身,再次悠悠地开口:“方才,可听到什么了?” 褚昀凝视着面前的一片裙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这是在问她是否听到了细作的事? “回殿下,”褚昀不敢多犹豫,只得开口回答,面上却满是难色,幸亏仍保持着顿首的姿势,否则已是暴露无遗。 “未曾。”片刻停顿之后,二字终是落下。 褚昀目不转睛地垂首凝视着自己的手,五指微微蜷缩,又没有握成拳,将前半身的重量压在了双手上。 诡异的寂静迅速蔓延开来,气氛似乎凝结在了这一瞬。看来,这姜璇,恐怕对她如此的回答不甚满意。 几乎是暗中对抗般,褚昀仍跪着一动不动,面前近在咫尺的人亦是沉默着。无来由的,她想用这种对抗,去试图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可终究,谎言总是谎言。方才的猜测始终在她脑海中盘旋着,控制不住地抽丝剥茧,一个劲地要寻出那人来,即便如今以她的身份处境,并没有泄愤的权利和能力。 忽然,一只玉手自前方靠近,抵住了她的下颔,尾甲轻轻触及喉头,传来的刺激令她不由得微微一动,又忙克制住自己。 下颔传来了力道,褚昀也便没有客气,掀起眼帘直视着俯身的姜璇。 对方眸中泛起的寒意让褚昀也有些愣神,更别提颔间似是威胁似是警告的触感,几乎是直觉,她猜测姜璇本就知道她在殿外听到了什么,只不过唤她前来试探。 若是躲开这探询的眼神,那这心虚便显而易见了。褚昀本也清楚自己不愿就此服输,更是凝了神色直直地望回去。 距离太近,二人呼出的热气在空中交融,倒是颇有些僭越了。 纷乱的思绪中,褚昀抽出了其中一丝,细细端详了一番姜璇别致的五官,也是在暗暗为自己鼓着一股劲儿。 保养得当的芙蓉面上仍存留了几分稚嫩,想必确是比她稍年长些。凤眸微眯,唇边却挂着一抹别有用意的笑,同那从外头撒入屋内晨光相映衬,不得不说是独具一番风华。 喉头处传来一阵阵的微痛,似乎姜璇正等着她这副强装镇定的面具碎裂的那一刻。眉睫本就被刻意压下了生理性的反应,时间一久便已有些发颤。 面前的姜璇终是轻笑出声,轻轻敛下的眼帘像一层屏障掩去了眼底不知名的情绪。褚昀忽觉喉头被尾甲轻轻一刮,传来几分搔痒。 下巴忽地被掐住,褚昀被拉得更近些,目光在二人中间无声地进行着纠缠,姜璇的脸色却眼见着一点点冷下去。 双膝已有些麻木,又被拉着向前,褚昀觉得自己险些便要扑在姜璇裙摆边。又暗暗咬牙控制着自己的身形,才不过于失态。 正当她走神之际,下颔被松开,那玉手又似乎带着一股微微的力道将她的面庞轻轻甩开。重心忽地向后倒去,好在她先有准备,抬手撑住了地面,才没有被忽然的力道影响。 猛然间的动作似乎是牵扯到了后背的伤口,撕扯感自身后阵阵传来,裂痕互相勾连牵扯,痛觉四溢。 虽然已经对疲惫痛楚习以为常,褚昀仍是没有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罢了,你且回吧。”面前的人直起身,俯视着她冷冷道。 这便放她走了?眼见着,却也不像是打算放过她的模样,褚昀也不便随意行事。 她膝行着退后一步,俯身叩首,不发一语。 显然,姜璇看出了她的隐瞒。若是真要治她的罪,那么几十鞭都已不在话下。 可是如今,她若忽然改口,岂不是恰恰认下了欺瞒的罪名? 本就修筑在莫名异感上的信任,脆弱不堪,此事一发,恐怕又有一番路要走。 褚昀双唇动了动,却仍是没有开口,只沉默地跪着,不知这太子殿下是否会善心大发,不再追究她的过错。 她悄悄抬起眼帘瞥了一眼,姜璇正坐在主座上,面无表情地拨弄着腕上玉镯,眉眼尽是寒意。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姜璇也略微抬眼,惊得褚昀又忙垂下眼,没有迎上去。 “崇天门,”良久,姜璇这才缓缓启齿,视线却并未落在褚昀身上,只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褚昀心下了然,心中的忐忑方才平和了些许。“谢殿下。” 麻木感顺着双腿蔓延上了腰部,惹得她起身时不由得晃了个趔趄。 虽说心里有自己的考量,却总觉有些落寞。 主座上的人早已不再看她,只自顾自地把玩着一旁的物件,又拿起一本书来漫无目的地翻看着,显然心不在焉。 纠结了几分,却又仍想不出任何适宜的话语,徒增烦恼。 无奈,褚昀不着痕迹轻叹一声,便回身抬步离去。 崇天门……姜璇让她前去,恐怕是关于北晋的事。 出了殿门,守候在一旁的侍从随即执着刀剑跟在褚昀身后。 或许是心中藏着事,不自觉脚步也有些慢。 一路上只有洒扫的侍从,今日并非朝日,大臣们也大都在官府视事,宫道上安静得很。 崇天门外,更是庄肃威严。四处皆是执着大枪守卫的禁军,戒备森严。 正有些茫然地四处望着,远远便见到了十余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众人衣着朴素,并无过多的装饰。其中几人宽阔的衣袂在行走的风中飘荡着,晨光之下竟莫名有些几分讽刺之意。 风尘飘荡,前路何方。 众人都有些僵硬地往前走,更有几位试探地望了望为首之人,欲言又止。 只不过远远望着,褚昀却觉眼眶有些发热,挫败感一点点漫上胸口,心口更是堵得慌。 双膝不由得一软便跪了下去,直挺挺地面朝着近前来的人。身后的侍从上前按住她的双肩,她并不知晓此为何意,却也并不在意。 为首的人在不远处放缓了脚步,似乎是见到她颇有些惊异。眉峰蹙起,眸子却若深潭,深不可测。 那人大步走了过来,甚至像是不顾一切地向前赶。 褚昀也焦急起来,想站起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膝行向前。双肩被身后的侍从掐住,她也并不理会这警告。 眼前的一层薄雾模糊了那人衣带间随着脚步而摇晃的玉佩。褚昀再未克制住心房传来的锐痛。 几乎是刻在骨子里,她俯身叩首,却丝毫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哽咽的嗓音自喉间挤出,五味杂陈的感受彻底裹挟了她,她却无力再去掩抑。 “母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