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白月光她只想开食肆(美食)》
1. 穿书
夏日午后,赤日当空。
柳河镇边一溜树影被烤得蔫头耷脑,远处粼粼水面覆着灿色,像是浇了层蜜似的,清清亮亮,倒映着道比柳树干子还要瘦削几分的人影。
随着“扑通”一声。
那倩影落入水中,洇出朵朵血色。
“有人落水了!”
“瞧着像是禾家二娘……快快快搭把手!”
……
禾穗觉得自己要死了。
爆炸的巨响,耳膜一片嗡鸣。
蔓延过来的火势,让她无处可逃。
滚滚尘烟早就将她喉咙摧残地不像话,灼热的像是拢了一手冒着火星的炭块塞进肺腑。
“救、命……”
眼前开始失焦,昏迷前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食材烧焦的味道。
她好多事没做呢,就这么死了?
一切感官都像是蒙上了层水雾,模糊不清,她失重般越飘越远。
许是命不该绝,如此想着一股凉意窜上头顶。鼻息间泡满药味,薄荷的沁凉丝丝缕缕包裹而来,顷刻缓解了浑身的焦灼。
得救了?
——“还真有用,老天爷开眼了!!”
——“这是作甚啊……得亏瞧见的早,捞上来还有口气儿在。”
——“还不是周家瞧不上她,这禾二娘又铁了心不愿嫁给那任猎户,这才……”
——“穗娘?穗娘!”
像是隔了层水膜,有遥远的声音传来。
是在叫她?
恍惚中禾穗像是沉在水里,无数浮起来的人影、回忆都钻进脑海。
直到破水而出的瞬间,耳边声音也如有实质。
“穗娘,你可吓死爹了!”
一个涕泪横流的中年男人凑过来,眼眶通红,“多亏你冯婶……”
“否则你叫爹可怎么活啊!!”
说罢又拉着她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行了,孩子不都醒了还嚎什么。”一妇人发间缠着褐布,端来药斥得他让开位置。
“醒了便好,纵是再不想嫁人,也不能和自个过不去,穗娘你说是不是……”
屋内,禾穗还有些迷蒙,下意识避开探过来的勺子,接了碗。
灰扑扑的搪瓷碗,黑褐色药汁上还飘着没滤干净的药渣,隐约倒映出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乍一看和她相似的长相,眉眼间却是娇弱之态。盈盈蹙起的细眉,唇色淡的像是被雨洗褪的泛白,整个人如同摇摇欲坠的薄胎瓷一般。
一双秀气柔美的手扣着碗沿。
指根、虎口平滑光洁,没有常年握刀掌勺留下的薄茧……
五岁那年,禾穗踩在小板凳上接过外婆递来的缩小版厨刀。早就做好一生钻研厨艺的准备,没想到却折在了一次比赛上。
对方买通了她的助手将她反锁在后厨仓库,谁知意外泄露的燃气引起爆炸,彻底结束了她的生命。
能重新再活一次,她很感激。
陌生的环境,眼前人的关切却不像是假的。
禾穗露出个笑容,“多谢冯婶,我自个来吧。”
冯八娘见状也没强求,顺手给禾穗垫高了靠背好让她坐着舒坦些。
瞧着这细白胳膊,腕骨微凸,都能透出淡青的筋来。一张瘦削的巴掌脸,越发显得眼睛大了。这爹带孩子到底不如娘在的时候,瞧瞧都可怜成什么样了。
“平日没给你闺女吃饭呐!”冯八娘越看越气,忍不住杵了禾丰兆一肘子。
禾丰兆满心自责,不留身差点歪了一跟头。看着女儿还失魂落魄,想到她落进水里了无生气的模样,忍不住气血上涌。
“还不是周家那小子!说什么''佳人若春风嫩柳,扶风所依’的,穗娘就连着几月不占米日日束腰!为投其所好,自个身子都不顾了!”
“我穗娘一片真心,他们周家得了便宜还卖乖,说我女儿就是个做妾的命?我呸!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去吧!”
他说的义愤填膺,末了被冯八娘使劲扯了几下才想起来,女儿这不正为着不能嫁去周家自苦得跳了河。他连忙扇了自己一巴掌,神色悲戚起来。
“穗娘……”
“爹多嘴,这事怪爹。”
要不是欠了赌债,被人下套把女儿抵了出去,何苦这么着急赶在赵家催债前将穗娘嫁出去。
禾丰兆心里像是塞了黄连,和着泪,酸楚煎熬的无以复加。
“那赵老爷都年过六旬了,爹这才想着先将你嫁出去,届时他们要杀要砍都冲我来。”他揩了手眼泪。
“罢了,你既看不上任家那猎户,爹再去周家说说情,总归你同周三郎青梅竹马。他爹娘不同意,他不见得真这么狠心……”
“不必了……爹。”
听着他们说话的功夫禾穗将药饮尽了。
也彻底弄清了这回事。
她穿进了一本书里,还是和她同名同姓的禾家二娘身上。
提到书里的男主周慎之,她心里没来由泛起窒痛。
她知晓这是原主留下的情绪。
这便宜爹说的原主未尝没想过,是以在知晓改为和任家说亲时,她偷偷去找了周慎之。结果却是亲耳听见他说,“禾家早就落魄了于我无甚用处……至于穗娘……做妾足以。”
原主心如死灰,加上奔波之下|体力不支这才失足跌进河里。不过书里她却不止是磕破了头,而是实实在在死了。
而周慎之却一无所知,一路考取功名得中探花,直至周父周母进京他才知晓原主身死。回忆少时情谊,不知怎的居然一朝顾念起来。
将她视为白月光,后来更是找到了一位和她相似的女子作为替身。
不过是晚上解压随手点开的本书,饶是有同名同姓buff的参与感,但文笔小白剧情狗血,禾穗越看越困后来更是没再点开过。
没想到,她意外穿进来,续上了原主死后的剧情。
思绪纷飞只在转瞬间,耳畔边声音依旧。
“好!我索性豁开这张老脸,再——”
禾丰兆后知后觉听见女儿说了什么,陡然噎住,一脸诧异看来。
禾穗学着原主神色,眉头微蹙神色戚戚。唇边带着苦涩,语气确实越发坚定。
“爹,我说不必了。”
“今日差点死过一回,我也看开了,何苦非求着他周家,上赶着去做妾?”
她睫如垂露,那双瞳仁却熠熠发亮。
冯八娘也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手,满是欣慰。
“这不就对了!”她牵起禾穗的手。
“我看穗娘样样都好,是那周家不识货!”
禾丰兆也没料到女儿这鬼门关走了遭,看清了那周家狗头嘴脸,也连连说是。
芳葶一走这些年,他独自拉扯女儿。随着穗娘年龄渐长,许多事他一个男子也不知该如何上心,关切多了反而父女俩话越来越少。
那周家说来也是同他们一般的平头百姓,这几代也就出了一个这样会读书的。周家人恨不得将周慎之供在手心里,就盼着他考取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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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高官厚禄,他们好跟着飞升呢。
周家小子也自傲的很,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与同窗诗会、小聚,身边红颜更是不少。他私下找过几次周慎之,穗娘知晓后却句句怨他,此后更是待他疏远了。
此番背了她的意,狠下心说下任家这门亲,也是想彻底断了她同周慎之的来往。
如今女儿真正释怀,他恨不能第一个冲出去放爆竹。
“是啊是啊,我瞧那任家大郎可比周家小子好太多!”本就八字落了一撇的事,他生怕穗娘反悔。一时欣喜过了头,张口就道。
原本和缓的气氛又静默了些。
禾丰兆瞧着女儿看不出喜怒的脸色,犹豫过后,声音越来越小,“若你实在不喜,那……”
“哎呀,这不赶巧了!”冯八娘眸光一转,接过话来。
“明儿他正好上我家送药来,咱们两家又近不过,正好叫他也给你送些来!顺便给你相看相看!”
柳河镇民风淳朴,没那么多规矩礼节,不少心疼女儿的人家确有当面相看这一说。
对上禾穗那张揪着的煞白小脸,冯八娘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他是猎户不假,却是个心细的,往后能疼人。”
“我家男人打铁的平日也惯不小心容易伤着,上次遇见任猎户他将自己调配的草药膏子送我家使了一罐。”
“可别说,怪好用的,什么烫伤啊刀伤啊都能使!我就同他定期买了些。”
“对喽,你头上敷着的也是。”冯八娘说着抬手一指。
这话说的实在,让人不免多了几分印象。
原本的她…现在应该是一具焦尸了,头上那片熨凉,确实让她清醒不少。
原文主线都聚焦在男主前期科考,再到后期和替身女主分分合合的感情纠葛。倒是没怎么注意到,这个差点和原主成婚的猎户。
禾穗眸光微动,“那便见见。”
经冯八娘的嘴一说,这破天荒的松口,叫禾丰兆一愣。
“那感情好!”冯八娘乐得开口,“任洵那小子看着魁梧寡言不好接近,但性子不坏。”
“干猎户的成日山里跑,他识得药理还采些草药来卖,你若信得过明日也叫他给你看看伤。”说罢冯八娘又想起来交代。
“这还好伤口不深,不过你这皮子嫩,可不同我家那糙的。可仔细着养好了,这几日千万别沾水。”
知晓禾家没妇人操持,男人又粗钝。冯八娘又和禾穗交代好些,叫她好好休养。回头又同禾丰兆叮嘱多注意些穗娘别又将人激着了,凡事有商量,这才离开。
这具身体太弱,禾穗也是真累了,冯婶一走她就睡了过去。
橙红的夕阳穿窗而入,余晖斜进来像是淌了层咸鸭蛋黄芯儿的流油。
禾穗是被饿醒的。
家里困窘,晡食也不过是两张胡饼一碗稀粥对付,勉强填了肚子。
禾丰兆不知在哪片草丛里头拾了些鹌鹑蛋,留了几颗,剩下的水煮了搁在禾穗面前,叫她多吃点。
午后禾穗中途起来过一趟,简单在屋里和附近转悠了会儿,将脑子里的记忆和这个书中世界融合的差不多了。
知晓此时是开元天庆三年,国号“昭”。
原文是架空的朝代,整篇拖拖拉拉写了足有百万字,写着写着东拉西扯,融合了不少历史朝代元素。总而言之经不得推敲。
不过钱作为通用货币,不论放在何种时代,都是不可或缺的。
晡食期间,禾穗啃了口饼,“对了爹,咱家欠了多少?”
2. 相看
禾丰兆剥鹌鹑子的手顿了下,将白净的蛋放在禾穗面前的盘沿上。
迟疑了会儿,“……十五两。”
他紧接着道,“明儿我再去多找几份工,总能还上。”
十五两,在柳河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这里寻常百姓还是以铜钱为基本货币,这十五两听着不多,却是足足十五贯钱,换算下来就是15000文。
平头百姓日收入也就二十文钱上下浮动,算上来一日打三份工也要二百五十年才能还清。
她记得原本禾家还算富余。母亲季芳葶家有些小经营,下嫁到禾家时还陪嫁了一处馄饨铺子。不过后来生了女儿后无心打理,便早早转卖了。
如今她想重操旧业,开铺子先不用想了,也不知还有多少余钱可用?
“不到两贯……”禾丰兆低着头,“你的嫁妆动不得,剩下的也就这么多了。”
其实即便算上这份嫁妆,离还债也还差得远……且若真只是钱的事,他砸锅卖铁到处去借,也是要还的。
当务之急,还是那赵家不知从哪瞧过穗娘生辰八字,不管有无这债都会想法子将穗娘强抢去冲喜。
“是爹没用。”
穗娘前头原还是有个姐姐的,结果没留住,禾丰兆现在都记得妻子在自己怀里哭肿了眼的样子。后来好不容易盼来了穗娘,结果芳葶却没能见到她出嫁就先去了。
他分明在妻子灵前承诺过,要好好抚养女儿长大。这日子怎就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爹往后再也不赌了。”
“爹就算再没用,也万不会将你送出去填欠账的!害你如此,怪我!”
禾丰兆心里像是灌满苦水,越想越对不住女儿,抬手就抽了自己几个耳刮子。
下手没留余地,脸眨眼间就红肿起来。
禾穗适时伸手拉住他。
“好了,您只要心里记得,犯不着这么打自己。”
这便宜爹虽心疼她不假,但“赌”这个字,说戒的人多了,真戒下来的却没几个。
是以她留了个心思,一直未将原身真正的死因合盘托出,叫他多少心存些愧疚。
亲缘在这,横竖往后她就是禾二娘,当爹的日后若惹来麻烦自然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暂且先表明态度,且看他是否真心实意要改。
“您都这么说了,我当然信。”禾穗叹了口气。
“不过女儿的心也是肉长的,就因着您是我爹,有再多的心软,却也撑不住再失望一次了。”
瘦削的女儿坐在跟前,来阵风能刮走。
巴掌大的小脸还没什么血色,头上厚厚的粗布压得整个人头重脚轻像是随时都要栽过去似的。
可即便这样了,她还说相信自己。
禾丰兆眼底漫起湿意,连连说,“爹明白。”
禾穗接着往下说,“我说这些也不是怨您。白日里过了那一遭,女儿也明白了,这日子还得过下去。”
“我也总不能一直陷在过去,也该担上些担子了。这债,咱一道还。”
-
月色如水,散去白日燥热,难得漏进来几缕清凉的风。
禾穗侧卧在竹编席子上,打扇的手也悠着悠着停了下来。
穿过来的第一天,刚开始还有些迷茫,但缓过劲儿来,忐忑之外禾穗心情有些复杂。
外婆去世后她一心精进厨艺,原本想着这次获奖后,安心替外婆打理留下来的百年老字号,再慢慢筹备着开一家自己的饭店。
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切重头开始。
禾穗轻笑一声。
遗憾之外又有些庆幸,她现在还活着,活着就依然拥有机会。或许还是个前所未有的机会呢?
就近了想,她的手艺现在也正好用得上。
禾穗不是个瞻前顾后的性子,有了决定便同禾丰兆说了,打算下厨练练手艺,再支处摊子卖些吃食尽早还债。
眼下虽是家徒四壁,但原主母亲开过馄饨铺子,留下不少诸多可用的工具,前期投入远比想象中要小。
就是这具身体……禾穗有些遗憾的绷了绷手臂,细白、全脂。
跟着她颠了多少年锅的发达肱二头肌,没了。
下厨、摆摊都少不了体力,嗯,还得把自己养结实些。
胡思乱想着,心里的计划表越写越长,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为了叫昨天的话不落在地上,一大早,禾丰兆便出门去了。他通些文墨,常在周边村落为村民代书,或是帮人抄写书籍,昨日便说今日会晚些回来。
禾穗起来后用了些饼子、粥,收了桌上留着的几文零花钱,散步到院里。
家里虽处处瞧着旧了,但屋内所用的结实木材、比旁人家砌得高而齐整的院墙,看上去都十分牢靠。
禾家一共两间房,还有一处单独砌出来的灶房。灶房顶上还延伸支出去搭了个棚,四面透风晒着干菜,角落里摆着只小泥炉并几只小木扎。西边有个围起来的草屋算作个仓库,堆着些不常用的乱七八糟工具。
昨儿她来看过,仓库里埋了□□轮小推车,正适合前期摆摊用。
随便系了条巾子掩住口鼻,开薅!
叮铃哐啷声里,禾穗压根没注意外头有人喊门。
等到听见时,人已经进来了。
“咳咳——穗娘你翻什么呢,这么大灰!”
来人一身墨绿裙衫,身材略显丰腴,做妇人打扮,挥舞的帕子后是一张和气的圆脸。
“前日才同大哥说了,今日来客,怎的还搞成这副模样。”
禾家拢共两房,她爹禾丰兆为长,其弟禾丰旭行二。早在父母去世后两兄弟便分了家,如今禾家二房在镇上有家布店日子过得远胜大房。
眼前的当是禾丰旭的媳妇彭氏。
“二婶怎么来了?”禾穗手一松,陡然站直,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仓库堆着的东西全部塞住,她也不知碰了哪处关窍,一抽就山崩似的全散了出来。
堂屋门前被堵,她索性将人引到棚子边儿坐下。
彭氏一动,禾穗这才彻底看清她身后还跟着一人。
彭青枝自打进来了脸色就不大好。
一贯爱俏的侄女灰头土脸,额上绑着、脸上系着,土匪头子般就露出双眼睛。还甚是随意抹了把小木扎,摆在跟前大喇喇坐下去。她忍了又忍,索性站着。
想到今日来的目的,她还是缓了脸色,目光自那些破烂上略过。
“快别折腾这些没用的了。来,见过你表哥。”
“这是我远房侄子,在上芦镇做些小买卖,你唤声淳表哥便是。”
禾穗点点头,打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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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没着急开口。
一身锦袍束着腰带,活似勒起的面口袋却先开口了。
“这就是婶婶说的二娘?”董淳满是嫌弃,拍拍袍角的尘灰,开门见山。
“我倒是没瞧出来哪里温婉可人、贤惠柔顺的。”他视线来来回回滚在禾穗身上,挑剔道,“一看就不好生养。”
话音落地气氛登时就僵住了,见禾穗像是没听见般自顾低头。彭青枝却晓得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混不吝侄子没立马甩脸子走人,就是还有机会。
她忙攒着小马扎靠着禾穗坐过来。
“穗娘你表哥说话直,你别见怪。”
她压低声音,同禾穗苦口婆心。
“二婶知晓你们家眼下困难,你表哥在上芦镇做些生意,他说但凡相中了,你嫁过去生了儿子便是正妻。你爹的债也不用担心,这点小钱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
“上芦镇虽和咱们这隔得远了些,但嫁过去了,你爹我们会替你照料好的。反倒是你留在这,赵家又虎视眈眈的,你就算不为自己打算想想你爹呢,他一把年纪还要替你操心不成?”
见禾穗动作顿了瞬,彭青枝以为说动了,连忙趁热打铁。
“你表哥相貌堂堂,魁梧健硕。又至今未娶,后院干净,家中也富裕,你嫁去了吃喝不愁,还能了却你爹一个心结……”
禾穗没忍住笑出声。
彭青枝:“?”
将线鞋散开的细线鞋带塞紧,踩了两脚确认不会掉,禾穗这才抬起头来。
嗓音发笑,“二婶这话奇怪的很,又不是我去赌的钱。”
“要急也不该您心急才是。”
禾穗好以整暇看来,眸光清浅无波,分明身处夏日却叫彭青枝后脊一凉。
“不过既然二叔二婶这么看顾我家,倒也不用往后照料了,不若这就借些银子予我爹还债,免得叫二婶费心记挂。”
彭青枝不说话了。
禾穗拍拍灰起身,眸光落在远处,“要是没记错三娘倒是肖似婶婶是个有福的。这样好的亲事,二婶不若让三娘同表哥亲上加亲?”
彭青枝脸色彻底没了笑意,“你说什么混话!”
也就是隔得远还没传到柳河镇,上芦镇哪个不知道董淳的名声。分明是个天阉还到处祸害姑娘,延不了香火,便到处在外镇骗些女子,说是后院干净实则皆养在外头用些非常之法取乐,甚至是送予名利来往的官商。
她的歌儿怎能去那种腌臜地!
禾穗瞧出她面上异样,目光挪到远处,故作吃惊:“原来在二婶眼里同表哥亲上加亲是浑话?”
“你!”彭青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董淳何时受过这种气,脸色难看,狠狠横了彭青枝一眼,甩袖而去。彭青枝追了几步,越想越气又折回来,撒气般一把拽去禾穗挡灰面巾,冲着她指指点点。
“从前还算听话,现在竟如此不敬长辈?”
“我看你挑三拣四,赵家可放出话来了,柳河镇可不见得有人敢娶你!被强要去冲喜你就晓得后悔了!”
禾穗退了些,免得唾沫星子喷脸上,“二婶慢走。”
彭青枝向来面上挂笑,一副和和气气的样。今日是真气狠了,听禾穗这不识好赖的劲儿气血上涌,转身扬手就打下来。
“今儿我非替你爹教训你不可!”
3. 蔓菁酱+葵菜蛋汤
“——!”
禾穗熟练一躲,那巴掌却滞在半空,迟迟未落。
扬起的尘屑都静默了。
抬眼,一道山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拦住了彭氏。
来人肩宽窄腰,身形英武。压紧的领口被撑起一段空隙,即便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其下的惊人。
往上浓眉如剑,优越的眉骨在眼眶压下一片阴影,显得眉眼更加深邃。眸光冷峭,五官冷冽分明。
此刻男人唇线微启,偏头看来,“可无事?”
禾穗摇摇头。
“禾丫头病都没好全乎怎的下地了!再伤着磕着你爹不得跟人拼命啊——”
冯婶人未至声音先扬了过来,禾穗立刻会意扶着额角顺势往后跌了两步,做出一副随时都要昏过去的样子。
彭青枝连连吸气,“你!”
“我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冯八娘快步进来拦在禾穗身前。
“呦,是穗娘她二婶啊,探病来的?”
“怎的还是空手来的!”
“又来打秋风啊?”
彭青枝脸一阵红一阵白,在冯八娘嚷嚷声里逃也似的离开。
禾穗抿嘴笑,“谢冯婶救我。”
“没事儿就好。”她将禾穗上下打量了一遍,“以前你娘走后,他们家没少借着由头来搜刮。你这婚事被他们惦记着,保准没憋什么好屁!”
“你爹性子软,你可别学他那般处处忍让。”
从前此类话也说了不少,冯八娘总觉得多说一些,穗娘总有听进去的时候,说不准就是这次呢?
“嗯,我晓得的!”
同冯婶说了会话,禾穗寻摸着从哪清开条路,让他们进去坐着歇歇。
转身,光里还飘着金粉似的尘灰,最占位置的小推车不知何时已经被抬到了一边,面前空开一片。
禾穗心里“咯噔”一下,这些在他们眼里是垃圾,在她眼里可有大用处。
“别——!”
任洵蹲在推车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料子都不错,就是车轮得换了。”
“弄、坏了……”
小声的后一句谁都没听清,冯婶笑着按了禾穗的手,以为她担心的是任洵。
“这点活不至于伤着。”
说罢朝人招手,“小洵,来。”
“这便是禾家二娘。”
两人方才已经打过照面。
禾穗收回目光:“郎君安。”
相貌堂堂,魁梧健硕。
先前彭氏形容那位面口袋表哥的词,放在此人身上倒更为合适。
任洵颔首,简短招呼了一声,眸光落下。
凝雪般的人,在太阳底下多站会儿都要化掉。
他是知道禾穗的,受父母呵护,十分娇养。曾几次遇见时,她身侧多半还有周三郎的身影。她眸光紧紧追随他,扬首低眉,轻声细语。
才子配佳人,悦目的娇花,只等被君采撷的那天。
可惜事与愿违,娇花如今与他这个粗人有了牵扯。
她不情愿嫁他,他能理解。
只是禾丰兆找上他,提及他们夫妻当年帮母亲收殓下葬的恩情,恳请他解这个燃眉之急。他既应了,便说到做到。
不过成与不成,决定权不在他。
两人你一礼,我一拜,生疏的很。
“站这么远作甚!”
冯八娘瞧两人站一块,便觉得十分登对。
会说些酸话的文弱书生,哪抵得上有把子力气会干活的汉子好。且任家就任洵一口人,上不用伺候婆母,下没有幼弟妹要帮衬,穗娘嫁过去日子指定好过。
生了撮合之意,冯八娘手下一送,推了禾穗一把。
禾穗:!
这身子又风吹都能倒,但也不至于站不稳。临了禾穗却左脚一轻,直接生扑过去。
见人栽过来,任洵下意识去扶她肩膀。
下一瞬却察觉脚上异样。
一只裹着白净麻袜的脚踩在他脚背上,小心地挪了挪位置,站得稳当。
女子仰起头来,细颈纤秀,那双向来半敛的清眸全然抬起,倒映着他一人。瓷白的肤色透着粉色,鼻尖有些紧张的冒汗。
“唐突郎君!”
“我……鞋好像坏了。”
禾穗暗暗想,冯婶是有把子力气的。
也得亏她反应快。
禾穗跨成个“人”字,前后岔开腿勉力站稳,手虚虚抵着男人前胸。回过头看一只鞋还落在原地,鞋带处缝缀的细线彻底断了,鞋面崩开变形。
本想着干活不必穿好鞋,没成想这下彻底不用穿了。
冯婶不知去哪儿了,右脚勾了半天也没将鞋勾过来。
好好好!
禾穗索性破罐子破摔,脏就脏了,一脚刚要踩在不甚干净的地上。
小腿猛然被人捉住。
“踩这个。”
男人挽起的袖口露出一截有力的手臂,衬着她的浅色裙角,更显得极富冲击。略深的肤色泛着健康色泽,皮肤却看上去很薄,随着动作青筋凸起。
掌心上的热意还未完全渡过来,他便松了手。
弯下腰,让她借力扶着自己的肩。解了自己的草鞋,让禾穗穿上,不甚在意地踩在布满尘灰木扎的地面。
末了又怕她嫌弃解释道,“新编的,不脏。”
禾穗低头看着大了不少的鞋,像一脚踩在船里。
也不知道他调试了哪,草绳攀牵过来,虽不算合脚但叫也不至于走动间脱落。
“我倒也没有那般不识好歹……”嘀咕过后,禾穗朗声,“多谢。”
在男人抬头前,她飞快收了视线。
两人一道进去,冯婶已经在里头喝茶了。叫任洵瞧了她头上伤,没什么大问题又上了些药。
任洵毕竟是外男,不好在屋内多呆,留了点冯婶同款药膏和两只不知哪儿打的野鹌鹑便先告辞。
禾穗亦步亦趋送人出去。
“郎君帮我良多。”
男人很高,禾穗才至他肩头,生怕他听不清。特意放开了嗓子,让声音大些。
风牵起女子裙角,露出一双略旧的青底白花的绣鞋,是进屋后禾穗换上的。
两人并行。粗略估计他得有一米九以上,禾穗略仰些头才能瞧清男人的脸。
她观察他的神色,接着说,“又是药膏又是借我鞋穿,送来好些东西……”
任洵不语,只一味听着,放慢了步子。
猜到她多半是要与自己划清界限……
“不如明日来我家吃顿便饭吧?算是报答。”
轻柔的嗓音随着风一并送来。
任洵眸光微顿。
知晓这人话少,禾穗自顾自接着道,“其实还想麻烦你一件事。”
走至小推车前,她清清朗朗地开口,“这推车你能修吗?若行的话,我也省得去找旁人了。你得空来修就行,工钱好商量。”
任洵停下来,垂眼看她,眸光深深藏着探究。
那张美则美,与他而言如同壁上挂画无甚差别的脸,不知何时起有了变化。
先前瞧见她对这推车神色紧张,对其的重视程度,可媲往日对周家三郎。
扫了眼那蒙上层厚厚的灰,车轮也朽了的“周三郎”,任洵差点跑偏。
人家账算的清楚,他倒不好拒绝。
“好。”
“我明日带着工具过来。”
见他点头,禾穗松了口气。
“行,那就麻烦你了。”
笑意蔓延,她唇角止不住上扬,弯起双眸里缀满亮色。
恍然间禾穗已经看见小摊支起,好似扬起的风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姑且算是搞定一半了!准备的这几天,还有不少事要敲定下来。
将人送出门,禾穗摩拳擦掌快步往里走,趁着冯婶还在该打听的也不能放过!
任洵收回目光。
还未至正午,日头已经如此烤人了?
此前踩过灰土的足底磨着草鞋,没来由的发烫一路躁到心窝。
风卷着绿意,层层叠叠拍来。他站了会儿,踩着静下来的斑驳树影往家去。
-
临近傍晚,璀璨云霞在身后点燃。
禾丰兆一身疲惫往家赶。
今日为了将那整册书抄完,耽误了些时间,好在工钱结清了。也不知今天穗娘一人在家可有照顾好自己?知道穗娘病中口里没味,家里也无甚吃的。
他低头,将怀里绿豆糕塞得严实,加快脚步。
越往东走越静,远近的炊烟丝丝缕缕升起。各异香味散来,让腹中空空的人胃里痉挛,更加期盼到家后有一顿爽口饭餐,治愈一天辛劳。
一道格外有冲击力的香味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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挟着从自家院子里飘出来,禾丰兆一脸纳罕地推开门。四处寻穗娘的功夫,差点被香个跟头。
禾穗在收拾出来的棚下忙碌。
大灶上热着蒸饼,她索性在外头架着小泥炉熬下饭酱。
蔓菁根茎胖,浑似大头菜。干蔓菁泡发后挤出水分,切成细条伴着大酱混合熬煮。
这个时代还没有辣椒,“麻辣”通常取花椒、生姜、茱萸的“辛”来代替调味。别的都好说,花椒不便宜。家里只剩些晒干的花椒叶,禾穗将其碾碎成粉一一加入。
越到后面注意火候的同时手下翻拌不停,要是熬糊了那股味可谓如影随形。
直至熬煮粘稠的酱汁“咕嘟”冒大泡,酱香纠缠着蔓菁的清香味,在香辛料的催发下香味被彻底激发,整个院里都漫着股直抵鼻间的辛香。
禾穗胳膊一横抹了鼻尖汗珠,起锅。
将拌鞋底都好吃的下饭干菜舀进小陶罐里,锅底她特地留了点酱汁后再加上半瓢水。
等着烧开的功夫,禾穗手里加快将鹌鹑蛋液打的更加蓬松,分神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爹?快进屋,还有一个汤就能吃饭了。”
禾丰兆站稳扶着门望来,满院烟火气。他鼻头一酸,恍然有种妻子还在世的错觉。
小时候穗娘总追着芳葶身后学做吃食,也曾说过长大要像她母亲一样开间食铺的,可惜后来……
——“周郎说那种本事不高雅,下人会做就好了。”
——“诗词歌赋,我都要学,我想一直站在他身侧……”
这些并无高贵低贱之分,他却也不好阻了女儿想进取的心。在他眼里穗娘一直都是个孩子,便是昨日,她说要支处摊子卖些吃食他也只当听听的。
……此刻他狠狠嗅了口徘徊的香味。
芳葶,咱们女儿这手艺光闻着就不输你啊!若你看见这么一幕,想必也会十分欣慰吧。
禾丰兆吸了口气,被冲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树影西斜,倦鸟回巢。蝉鸣声里,柳河镇被薄雾般的炊烟包裹,安宁静好。
禾家桌上很快摆上,算是近日最丰盛的一顿。
禾丰兆大口蒸饼,就着辛香开胃的干菜,末了低头来口葵菜鹌鹑子汤顺顺,吃得有滋有味。只觉得持笔了整日的胳膊都松快了,丝毫不耽误夹菜的动作。
一连下肚两个蒸饼,他才注意到边上还搁着所剩无几的鹌鹑子。
壳上浮着白渍,难不成是煮坏了?
他抬手剥了一颗丢进口中,吃着眼睛微微睁大。
咸香浓郁,味道正好!
“这鹌鹑子全沁了盐?”
他咂摸着嘴里余味,香的很用来下酒倒是相配。只是盐虽没从前那般金贵,但也经不起这般用。扫过桌上没剩多少,禾丰兆低头舀了勺汤。
“嗯,寻到个没用完的盐罐子。”
“里头的盐都受潮了,横竖要重新烘干了用的就顺便全埋进去了,虽染了咸味但不怎么费盐。”
禾穗专心致志掏着蒸饼,这蒸饼和她认识的馒头差不多。分开后中心掏空一些,正好塞进爽脆的干菜当夹馍吃。
今天的菜都偏重口,汤做的清淡,说是蛋汤但一眼瞧去浮着绿意的葵菜居多。
一一尝了,还不错,手艺没丢。
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下家里空荡荡。还有几日后出摊的吃食要置办,考虑到资金问题只能先挑些好采办、成本不高的先试试看。
说到就地取材,禾穗看向鹌鹑蛋。
“鹌”同安,寓意“安居乐业”,平民百姓养鹌鹑已成寻常。今天初次尝试的盐焗鹌鹑蛋,方便快捷也不需要什么手法,且这盐还能反复利用。盐焗这个新鲜法子,又能吸引一拨视线。
可以安排。
至于今日任洵送来的新鲜鹌鹑,夏日里不好储存她已经先腌上了。鹌鹑没多少肉,大都散养,自家打打牙祭,卖不了多少钱,她打算用鹌鹑做些卤味。
明早和冯婶去市集上看看有没有稳定便宜的货源,再就是卤料的准备。回来收拾妥了做顿饭,请冯婶任洵他们来既是感谢,也是让他们当第一批试吃,好提前对口味做些调整。
禾穗想得入神。
落了筷,禾丰兆也吃的差不多了,转而想到二弟妹此前同他说的事,又思忖起女儿的婚事。
“穗娘,这婚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4. 我嫁
“我嫁。”
“明日任家大郎来,您同他说定了便好。”
禾穗想得很开。便宜爹没忍心据实相告,但今日彭氏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事怕没那么简单。
赵家在镇上有些势力,借着赌债要她嫁去冲喜。起先再不喜周慎之,禾丰兆都为原主去走一趟,除了爱女之心也是思量到民不与“官”斗。
周慎之现下是白身,但秋季解试后可不一定,赵家也会有所忌惮。
如今要么避祸远走他乡……那娘留下的新手出摊大礼包岂不白白浪费。
要么留在此地就要找个能护得住她的……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沿,顺着便宜爹拉的媒,禾穗脑中接着跃出另一个身影。
看着冷厉粗犷的人,却矮下身凝眉专注地帮她套草鞋。禾穗拢紧了些手,不受控制地回忆起男人微微下沉的肩峰,还有在她手下绷紧牵动的三角肌……他应该挺厉害的吧。
任、洵,两个字在唇边辗转。
越咂摸,禾穗越觉得在原文里好像见过这个名字,但弃文弃得太早,一时半刻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有两票的强力推荐,在原文里也有名有姓,多半是有点实力的。
既然要嫁,就嫁个相对靠谱的。往远了想看他的样子,也不像痴缠之人。
先把眼前危机解决了再说。
“等会。”禾丰感觉自己吃多了有点犯迷糊,连忙伸手打住。
“先前死活不干,怎的这么快就改主意?你们见过了?”
毕竟刚受过“情伤”,禾穗也不好卖乖说什么“早让我见一面不就完了,这事闹的”云云。
她实话实话,“爹您就别瞒我了,二婶都同我说了。”
“倒是还有另一个选择,您不也知道?”看禾丰兆几番张口又没说话,禾穗索性一口气全说了,一副“要不您拿主意”的听话模样。
复述的无非是什么“表哥人虽不及我高,但倒有三个我壮实”、“不知为何而立之年还未娶妻”、“生出儿子便是正妻了”、“提了嘴三娘也未成婚,结果差点遭了打”之类的。
禾丰兆眉毛拧成结,听到她说挨打,心一下揪起来,“可伤着你了?!”
“我没事。”禾穗神色安抚。
看着女儿受了委屈还只能强装无事,禾丰兆心里火烧火燎。
“这些个做长辈的,明知你还有伤!”
禾穗笑笑,“婶婶大抵也不晓得这些,没曾言语,倒是冯婶和任洵带了好些东西来。”
橘黄火光落在少女侧脸,莹润的暖色却融不进去一般。在“噼啪”声中光影晃动,闪过素白灰冷。头上缠着几只宽的布虽减了些,但也不至于瞧不见。
旁人都比这些个亲戚上心。
禾丰兆颓然地长叹口气,出于私心他也是不愿这唯一的女儿嫁得太远。
“好,既然你也同意了,那就提上日子趁早办了。”
“嗯。”禾穗应声,毫不意外禾丰兆对彭氏所为的沉默。
这便宜爹软弱又顾忌兄弟情分,出了事光会掉眼泪。那二婶瞧着笑盈盈的一团和气,却处处算计,他这些年估计没少吃二房的亏。
血脉里的情谊要割舍不是这么简单的,她也没指望凭这件事就让禾丰兆和二房彻底翻脸。
不过以后在紧要关头、面临抉择的大事上,他该知道孰轻孰重,应当站在谁那边。
再者,有些事他能忍,她不会。
父母去世,禾穗是外婆带大的,外婆走后再没人能护她。一个人独身在外,所有的安全感都来源于自身,所以对于禾丰兆的沉默她能冷静分析,并未流露出多少委屈。
她眨眨眼,恢复神色揭过话题,“这段时日承了不少人情,我邀了冯婶他们明晚来家里吃饭,任洵也来,您看要不要请他家中长辈也来一趟?”
“不必了。”禾丰兆起身收拾桌上碗筷,“他母亲去世后,任家就他一人了。”
原来也是个小苦瓜啊。
“你快去早些休息,不是说明日还要早起?”禾丰兆催促道。
看着他忙碌,禾穗抻了抻胳膊应了声“好”。她身上着实酸软难受,明明脑子有余力还精神着,但身体已经很累了。
今日战果不少,小推车当然不必说,其他能用上的她也薅出来洗净晾在院里。找出来几个能用的木桶、陶罐陶碗,和小推车配套的一个可移动小灶,一口锈了的铁锅,破损的桌椅板凳两套。
家里空空,她打算都先留着,有些用不上劈了当柴烧也是好的。缺的东西她大概心中有数,其中紧要的是一把趁手的刀,明日重点找。
想到往后要忙的事只会越来越多,禾穗强撑着酸痛简单拉伸了一下。当然回屋之前没忘最重要的一件事,要钱。
“爹,还有个事想跟你商量,我想取一部分嫁妆……”
-
次日卯正。
日头还没那么热,吹着徐徐清风禾穗塞了最后一口蒸饼,腾出两手搂紧包袱,只身踏进朝霞里。
柳河镇北面临水几乎绕了大半个镇,越往西去越房屋越密。她和冯婶约好了在他们家的铁匠铺子见面。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过了座桥,隐约的吆喝声传来。飘扬的各色幌子,店铺紧密相连,小货摊见缝插针出现在街角各处。
人影攒动,烟火气缭人。
算命半仙将祖传铃铛摇得铛铛响,盖不过对街大娘吆喝炊饼声。有人大马金刀坐在隔壁摊要了三份汤饼,吸溜中不忘腾手将革带扯松些。腾起的香味不由分说钻进路人鼻间,一小儿眼巴巴望了会儿的功夫跟丢了娘,站在路中央哇哇大哭。巡街的市吏将人抱到路边,谁知他哭得更凶了闷头就要往外乱冲。
“诶,哭饿了没有?”
一道细长的影子拦住他,矮下身递来两颗鹌鹑子。
石柱眸光平视这个忽然出现的大姐姐,眼泪都忘了掉,手上一重那鹌鹑子还热乎着。
“你娘一会儿就来这块石头这找你,等她的功夫先填填肚子?这样好吃的鹌鹑子别人可都没尝过呢。”
本是为冯婶备着的一点吃食,不过晨起时瞧见桌案上还有一包绿豆糕,也足矣,那就先便宜这小哭包了。
“真的?”石柱扁着嘴,要哭不哭,还是有些不相信,“秤砣、小高他们都没吃过?”
“骗你作甚。”禾穗起身混不在意般,“你不吃我给他们拿去了,还跟他们说…你今日在街上哭鼻子了还哭得老大声。”
“不要哇!”石柱扑过来,又迟疑地往石头后缩了缩,鼓着脸,“吃就吃。”
眼瞧着刚刚又哭又犟的孩子静下来在那扒壳,两个年轻市史面面相觑。
“这就好了?”
贺织挠了挠了脑袋,心有余悸的看了眼胳膊上被抓出来的伤口,另一边略高他半个头的梁秋实不语,自顾打量着这位面生娘子。
单薄身影挎着个看上去极为不协调的鼓囊包袱,瞧着和小妹差不多的年纪,还是姑娘家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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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
藕荷色绣花襦裙配余白色帔子,挽着单髻,露出一张姣好面容。鼻腻鹅脂,秀颈纤纤,衬得她额角那块结痂的伤口格外显眼。动作间,袖口露出的臂上还时有青紫……
“唔!”
石柱吃第一口还犹犹豫豫,第二口整个囫囵,转眼全都下肚还意犹未尽。飞快地在身上拭了下手,旋即拉住即将离开的禾穗。
“姐姐没骗人!可还有这样好吃的鹌鹑子?”
“过几日应当就有了……行,拉钩……”禾穗几句话哄着人松了手。
见她将要离开,梁秋实错身拦了半步,“这话着实唐突,敢问姑娘可有难处?”
禾穗:“?”
“倘若有只管去衙门报官,莫要……”他眸光垂落,意识到不妥又挪开视线。
禾穗瞥向胳膊,知晓他是误会了。
昨日不曾注意,谁知睡了一觉起来,磕碰过的地方竟都如此明显的青了。
“官人误会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总算来了!”见一妇人自远处寻来神色张皇,贺织忙杵了下梁秋实。
“跑哪儿去了你,又给人添麻烦……”
“娘!”
一众推搡道谢后,梁秋实再转眼那道人影早就不见了。
……
原主鲜少出门,禾穗也不熟悉典当流程,和冯婶碰了面解释一番两人往质库去。
这个时代有类似银票的通用货币叫做“便钱”,不过为着买东西一贯一张的便钱不好打散,这一贯三千五十七文钱禾穗还是换了成了银子和铜钱。
回头望着飘摇的黑色幌子,禾穗眸光晦暗。事急从权,等赚到钱她一定会一样样的赎回来。
等着。
禾穗深吸一口气,心口满涨,腾升起一面帆,鼓风而行。
熙攘集市里,冯婶挎着篮子回头唤她,“咱们要看哪些?”
“米面、香料佐料,还有鹌鹑和趁手的厨具……”
得算着必备的买,再留一部分。还在尝试的菜品材料先看着挑回去,定好用量和收支后再来打价格。
“行哩,米面都是市价。佐料贵些,我知道家老铺子价格公道东西也多。”
冯八婶挽着禾穗,看她果真走出来了,还有了摆摊子的念头,替她高兴的很。瞧她对诸多事了解不深,张望着眼睛一时半刻收不回来,一路走一路将知晓的都如数家珍同她细说。
谁家铺子红火味道好,谁家出摊总磨蹭遭抱怨……禾穗听得认真,偶尔还问两句缘由。
正行着到了地方。
站在门外就闻到股混杂的异香,里头靠着铺子墙壁摆着木制货柜,分门别类陈列着香料、佐料一眼扫去胡椒、花椒、豆蔻、茱萸、桂皮、薄荷……中央并排两个货柜,上摆着盐、大酱缸子,是寻常百姓常用的几样。
禾穗目光早在看见胡椒两个字就惊了一惊,在她了解中古代胡椒贵比黄金。抛去价格先不谈,大昭这么一个小镇还能有胡椒的影子,看来这里并没有那么严重的权贵垄断,许多香料早就流通有些钱的平民也是能吃得的。
茱萸也好,刺激性更浓烈代替辣椒再合适不过。
瞧见这些侧面反应大昭饮食水平的佐料,这一会儿功夫禾穗脑子里已经做上数道菜了。
冯婶进去同坐在货柜后头的掌柜搭话,掌柜是个须眉皓然的老头,耷拉着眼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也不怪禾穗东看西瞧,好脾气的开口。
“要点什么?”
5. 采买+卤鹌鹑
想再多,看到价钱的那刻,禾穗瞬间冷静下来。
要了些平日惯用的佐料,另包了点桂皮香叶八角。含泪越过一两就要半贯钱的花椒,平替花椒叶也要三十文一两,比一斤猪肉还贵,着实不能放在考虑范围。
拎着包好的料出门,禾穗重整旗鼓。
本地养鹌鹑的多,价格差不了多少,但大都散养,不保量也不保质。
跑了几家,冯婶开口,“赶集的时候好些住得远的农户也会来,倒时候再瞧瞧?”
禾穗松了松胳膊:“行,已经收获良多了。”
鹌鹑没瞧见合适的,鹌鹑蛋倒收了不少。这东西量少难卖,又鲜少有人专门买来吃,趁着问鹌鹑的功夫便收了一路。在最后一家格外付了些钱,叫人将鹌鹑子同些米面肉一道送去东边儿的三道弯第十二户的禾家。
不知不觉灿金满落,两人寻了处茶摊歇脚。
“店家两碗茶。”
经营茶摊的是位老妇人,瞧着年纪有些大了,身形佝偻,头发斑白。她起身的功夫一个及她腰高的女孩儿从她身后钻出来,提着茶壶“嗳”了声。
这类茶摊都是卖些粗茶散茶供短暂歇脚的。
小姑娘麻利地添了两碗粗茶,清褐色的茶水带着碎茶叶冲进碗里,满满当当。
“一文一碗,两文管饱,两位娘子还需要便叫我。”她说罢,转身赶在老妇人动身前取了摞碗去下一桌招呼。
忙了一圈回去,小姑娘手里又多了些空碗。她避开老妇人探来的手自顾洗着,皱着小脸似在劝人去一旁坐着歇息。老妇人被孙女“抢了活”无可奈何,又气又好笑。
祖孙俩拌着嘴,忽得又来了客人,娇小身影再度闪了出去。留在原地的老妇人摇头失笑,站在小姑娘洗碗水盆前弯下腰——
暑气渐浓,日光盛盛,水面晃动折射的光模糊了禾穗的眼睛……
她小时候一直跟着外婆生活。外婆厨艺名扬在外收了不少徒弟,即便以严苛著称,也挡不住源源不断拜师的人。
五岁一次好奇,她被外婆拎上小板凳,就此和厨房结缘。别家孩子在外头撒欢时,她在家握刀学着如何正确发力,日复一日练习刀工。放学写完作业后,认食材背食谱、跟着外婆打下手。
是累的,也有哭着说不要学的时候,可外婆就像堵坚实的墙永远不许她后退。
“等我死了财产会全部捐出去,你不用想着以后可以花我的钱。至于那家店也是给我最优秀徒弟留着的!”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在一天你就得学一天。你要不乐意,就跟你妈一样有本事了自己跑出去,我也不会找你回来……”
禾穗也是后来才知道,母亲小时候也经历过这些。
她受不了外婆的严厉,叛逆的和人私奔,后来有了她。结果在她三岁的时候,母亲撞见父亲出轨。开车追去时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没活下来。
小禾穗不懂谁对谁错,只是倔强地和外婆赌气,“我能学好!不许你说我妈妈坏话!”
那时候她还不懂,外婆的苦心和急切。
她怕她走的太快,她学的太少。她急于教会她一切,想让她靠自己活下去。
“不要像你妈一样,把念头挂在别人身上……那家店以后就是你的了……要是日后经营不善也没关系。不要怪自己,你已经很优秀了……小穗……”
“……比起那家店…你、才是我的传承。”
……
倾覆的阳光耀得人眼睛生疼。
一道身影来来回回撑起青布伞,回身又急匆匆赶去,“——祖母!!您怎么又干活了!”
有茶客打趣,“有这么孝顺的孙女,您老往后可享福喽!”
“是啊是啊,我家那个要是有这么省心我就烧高香了!唉……”
“可不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冯八娘唏嘘,“这祖孙俩也是不易……”
“是啊。”禾穗收回视线,敛下情绪眸光回归平静,“但只要相互扶持,劲往一处使,日子还是好过的。”
“是这么个理!”
两人歇够了,日头上来,禾穗也不打算多逛了。只是遗憾今日没能碰到把和眼缘的刀。
正要向冯婶道谢劳烦多时,她却目光一转,意味深长。
“穗娘啊,你是不是忘了我家做甚的了。”
“你尽管来挑,我们家我做主价钱不成问题。”
冯婶的丈夫是个内敛的铁匠,姓林。两人招呼了一句就没下文了,比起和人交流,说起打造的这些物件林铁匠倒更为自在。
“这边都是,买刀还是匕?这儿的,寻常做饭用绝对够了。”
见禾穗目光一一越过,落在最边儿上的一把刀,林铁匠多看了她一眼。
“这个是包钢的。”他言简意赅,“料也好,贵。”
冯婶暗戳戳掐了自家男人一下,笑问,“穗娘看中这把了?”
这刀宽厚恰好,刃也锋利,做厨刀很合适。她凭空比划了两下,包钢的刀本就重一些,对现在的她来说,不够趁手,而且这种刀还要多加保养,有格外开支。
不过梦想还是要有的。
“像这样的要多少钱?”
“五百文。”
很好,买不起是常态。
禾穗摇头,追加了些诉求,“还有别的吗?好用耐用就行。”
“倒是还有个同一批余下材料打的,不是包钢但也不错,你看看。”林铁匠说罢,另找来一把。
这把刀比方才那把稍小些,刀面略窄几寸,刀刃打得很薄却未变形。一体的刀身刀把,握手处钉了防滑的老木头,禾穗一手握下去尾部还留二三指宽。砍切剁,虽和从前精挑细选跟了她许久的老厨刀比不得,但也还算不错了。
锻造工艺没那么复杂也是好手艺,边角料也不便宜。
“一百五十文。”
碰见把方方面面不错,趁手的刀不容易,长期用下来也是值的。顺着林铁匠报价禾穗咬咬牙也没砍价,直接掏钱,赶在冯婶阻拦前拿了包好的刀就跑。
“谁家都要过日子,冯婶你再拦我可不敢再来了。今日多有叨扰,别忘了晚上来我家吃饭!”
自她穿过来这些天冯婶已经帮她良多了,人情也要有借有还。
-
念着今天买到的东西,禾穗到家短暂歇了会儿就又忙起来。
快至未时,东西都归置的差不多了。
灶房里钻进钻出,禾穗把鹌鹑蛋洗净放进陶罐里,里头盐刨松贴着罐子尽量均匀埋下蛋。顶上再用泡了盐水的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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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密封,最后置在小火炉子上,又快步去处理鹌鹑。
昨天两只鹌鹑泡去血水,特地用葱姜去腥之物里外揉搓过,腌制了一晚上已经闻不见什么腥味了。禾穗没着急卤,打算先将鹌鹑炸一遍。
控制好油温,鹌鹑沥干水分下锅,细密油泡噼里啪啦响起来。用竹筴夹起翻面,均匀泼上热油。直到外壳金黄酥脆,用刀轻轻一刮就能听见糖纸样的脆声。
经过高温炸制的鹌鹑外酥里嫩,在卤制过程中整只放入,卤汁也能尽最大可能保存干净,方便以后反复利用,这样一份卤汁会越煮越香醇。
外婆说这个卤煮配比也是她师傅教她的,后来又传到自己这。
好嘛她的百年老卤,今天也一岁了。
将鹌鹑泡进配比好的卤料里,小火慢煮。不消一刻桂皮八角的香味就沿着锅盖缝隙飘出来。禾穗连忙熄了火,鹌鹑炸过切忌煮过头,肉质就柴了。
白雾升腾,酱红色汤汁如瀑尽数转进陶盆里,鹌鹑没在其间用重物下压浸泡更好入味。
得嘞!
这样卤好的鹌鹑入口层次丰富,卤味脆皮被咬开后锁住的汁水在唇舌蔓延,先香后鲜,吃到最后连酥脆的骨头都恨不得嚼了吞。
看着熬煮恰到好处的香浓酱色和色泽漂亮的鹌鹑,满意的弧度自唇边绽开,嗅着香味禾穗觉得心口也跟着漾起暖意……
“……”
等会,夏天暑热,要不还是别暖了。
在锅前站这会的功夫就直冒汗,禾穗两颊蒸得泛红。灶房一侧朝外的窗户撑大了些,好散些风进来。
禾穗强撑着另起锅熬猪油,晚上一道骨汤豆腐丸子、凉拌苋菜、多味油渣饭团、醋溜笋丝、配上卤鹌鹑、鹌鹑子……应当够了。
忙活半晌,菜终于备得差不多了。
攥着早就湿透的帕子往外走,禾穗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烤酥了。舀瓢水洗搓帕子,将其湿凉凉的贴在脸上。
夏天在没空调的厨房熬做饭还熬猪油,真是buff叠满了。
“终于活过来了。”
她长吁一口气,瘫坐在荫凉处的靠椅里,整个人放松下来……
日光弹指,树影浮动。
应约而来,任洵眸光越过院门瞧见里头光景。
一室沉寂,鸟雀落在枝头,搅碎斑驳树影。
底下细婉身影歪歪斜斜窝在靠椅里,偏着头,额上盖着张方正的帕子,像是睡着了。鬓发胡乱贴在面上,高高打起的襻膊下露出嫩藕尖一样白的手臂,细看却青青紫紫,还燎着水泡。
禾穗提前留了门,任洵没叫醒她,放轻脚步进来卸下工具。院里多了好些桌椅,略显逼仄。
太阳侵吞阴影,一寸寸晒过来。
余光里,睡得不老实的人一个翻身,寻着凉意往阴影里去。本就不宽敞的椅面再拦不住,眼看就要摔下去。
“哗——”
任洵抬手将附近的木桌搬过去,挡住那侧。
谁想四只桌腿中看不中用,椅上人影正好翻身一撞,木桌若不经风的“嘎吱”完就倒。
电光火石间,任洵匆匆去扶桌腿,矮身时背上一重。
他闷哼一声,倒不是重,是被硌的。
侧首恰好对上一双迷迷瞪瞪睁开的眼。
6. 多味饭团
“好软……”
禾穗半梦半醒呓语着蹭了蹭,直到发觉自己搂着的手感不对。
她猛然惊醒。
面前放大的俊脸皱眉隐忍,声线略紧,偏头避开她的视线。
“……松手。”
她几乎半个身体贴在人家背上,手自如地捞下去,锁住人胸口。
“你何时来的?”禾穗从善如流地下来,脸不红心不跳。
方才贴得近,两人几乎密不可分,背后触感连同呼吸声缠绕过来,像把软钩子忽得钻进耳中。
任洵浑身一僵。
她倒是丝毫不受影响。
“才来。”
男人面上看不出表情,禾穗看向地上一片狼藉。
“这桌子怎么跑这来了?”
任洵:“我……”
“算了它自己想当柴火我就不强求了。”禾穗摆手。
“小推车就交给你了。”
看天色西沉,她也没多留,抬脚就钻进灶房。
未曾知晓,自己离开后,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自院外冒了头。
禾丰兆哪里晓得自己回来能刚好撞见这一幕,本打算冲进去痛骂这登徒子一番,结果发现。
自己女儿才是那个登徒子。
他臊着老脸,故意捱了会时间。这才故作刚到家门口,悠悠晃进来。
“咳咳。”
他晃悠到人面前。
人高马大的汉子俯身,粗布短打被宽厚肩背绷紧,勾勒出坚实线条。
手上动作不断,骨节凸起的修长手指拆修着车轮。明明是撑起整个车的大轮,在他手里摆弄得像个玩具。
他清楚这双修车轮的手,也能在和狼搏斗中不落下风。
更知道他是出于过往旧恩,才应了这门婚事。如今两头齐了,瞧着这个未来女婿他心里却有些疙瘩。
“我知晓我是携恩图报。”
“你若心里不快,待此事过去,你同穗娘这事便算了,我们爷俩不会阻你的路。”禾丰兆正色。
“但既然……”
任洵动作顿了顿,眸光转过来在灶房门前略过。
这话外之音,是她想通了。
他闷头将刨出的木屑挥开,换了个方向推,打断这话。
“成婚一日,她一日是我的妻子。我自会好好待她,你大可放心。”
“恩情是真。”任洵垂着眼,随着用力臂上虬结的青筋贲张而起,“且携恩之人是你不是她,我分得清。”
对她来说这何尝不是无妄之灾。
禾丰兆狠狠闭下眼,呼出一口浊气,“如此再好不过。”
“就按此前说的,婚期不变就在三日后。”
……
“最后一道菜来咯!”
“齐活!”
夜风吹不散的热闹。
一张加固过的四方桌摆在棚边,短了的一只腿垫着石块。几人围坐,其乐融融,提筷扒饭,美得啧啧称奇。
凉拌苋菜,清爽可口,佐上一勺蔓菁酱下饭,又是别样滋味;醋溜笋丝,爽口开胃;骨汤豆腐丸子,飘清油浮雪团,三口一碗汤。
如其名的咸香鹌鹑子,叫人忍不住细品“咸”的滋味。
卤鹌鹑更不用说,甫一端上来,卤香味就霸道的占据了众人的嗅觉。
酥酥微鼓的外壳浸足了时间软塌下来,外皮泛着光泽,酱红油润。改了刀斩成小块,露出里面鲜嫩的汁肉,淋一小勺浇头,往嘴里塞一块,肉经唇齿磕碰就掉,酥酥的骨头都香得出不了嘴。
连一向对口腹之欲不甚在意的任洵都多食了几块。
冯八娘更是嘴就没停过,边吃的功夫还不忘夸。直说是仙肴珍馐,这一桌好滋味神仙来了也不换,以后开了铺子一定第一个去捧场。
“哈哈哈哈穗娘我家就是聪慧能干!”
夸没夸到禾穗心坎上不知道,反正禾丰兆是听爽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下筷也快准狠,都不罢休。
禾穗抿唇忍笑。虽是寻常不过的家常小菜,但看他们吃的开心,她也觉得被什么感染了愉悦又满足。
有了好菜配饭,油渣饭团反倒被落下。
直到它被一只大手取走,禾穗目光紧紧追随至任洵唇边。
拨开的油纸内包着油润的饭团。
泡好的糯米和粳米混合,上锅蒸得弹牙喷香。熬焦脆的猪油渣出锅后,将各香料研磨成的五香粉均匀撒在上头增味。
蒸出来的米压成饼状,中间细细铺上层黄瓜丝、撒上猪油渣,最后再塞进颗流油的咸蛋黄。裹着油纸,一头扯着一头掌心送力,快准狠封口,滚成大小相同的圆柱样。简单饱腹不说,每一口都有别样惊喜。
这复刻版现代饭团,也不知道成不成功。
男人下颚线绷紧,似乎也不习惯被这样眼巴巴看着。
一口下去,先是软糯,接着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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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杂着油荤,穿透性的辛香椒麻和着一嚼就碎的油渣香,咬深了,不妨磕破了最内芯,流沙般的蛋黄浓醇在舌尖蔓延,淌进喉间。
“咳咳……”
内陷过热,任洵不慎抵着唇闷声咳嗽。接过递来的茶水,对上双晶亮的瞳孔。
“咳咳……不错……咳咳……”
禾穗眉眼弯弯,唇角止不住上翘。
“真的?”
任洵颔首。
“那你觉得能抵多少工钱?”禾穗满脸兴奋。
“……”
今日这顿虽说用料不算多丰富,但和镇上最好的酒楼吃一顿也差不多了。
滋味甚美,样式新奇。
迎上那样清亮期许的目光,任洵轻轻闭了下眼,再抬起任由那道影子靠近烙入瞳底。
“全部。”
他嗓音也像是被烫得有些暗哑,蒙着层似远似近的雾。
禾穗笑得更开心了。
柱上挂着的煤油灯形单影只,已经不足以照亮整片涂抹成铅灰色的天幕。
光线落不到的暗处,站在面前的女人唇线翘起,乐得满眼愉悦。
任洵从未见过有人能笑成这样。
“你也太好说话了。”禾穗起伏地胸口渐渐平静,眸中一闪而过的亮色。
透彻的眼里勾勒出云间山峦,她无所畏惧地走近。
唇角轻启,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开口。
“所以不管是谁,只要有求与你或者随便说说,你都会答应帮忙?”
“比如和人成婚……”
这个人太好,目前所展露出来的每一面都太过正向,让人忍不住想恶劣揣测,看他会露出什么神情。
从前外婆把她偶尔不着调的行为,叫做欠教训,禾穗不置可否。
事实也是,在好奇心促使下,她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
好奇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在禾丰兆促成下,会愿意和她成婚。
“?”
任洵眉心紧蹙,好说话?这个词从未和他相配过。
从前与他相配的在旁人口中多是克夫母、天煞孤星,后来他进山捕猎又为赵家屠狼后,凶神恶煞、冷血无情这些词又从那些人口中冒出,当面说也转而成了窃窃私语。
不会有人随便找他帮忙,有求于他的也是钱货两讫。
他恍然想到禾丰兆方才的踌躇试探,她也担心成婚后他会待她不好?
7. 桂花蒸饼
任洵缓了口吻,“你家予我家有恩。”
“成婚后我会尽到该有的责任,但不会多加干涉,你不用有太多顾虑。”
“只一点,不要不拿身体当回事。”
他目光落在她未经处理的手臂上,他佩服她毅然舍下从前,义无反顾操持起小食摊。恍若看见那个强撑着长大自立门户的自己一样。迫切地逼着自己成长,连舔舐伤口的时间都不留。
那样身体迟早要垮的。
这忽如其来的关心让禾穗一愣。
报恩,难怪……
“嗯,你说的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但或许是从前为厨艺吃了太多苦,这些其实对禾穗来说都不算什么。
想来,他既然只是还人情,多半也不想娶个病恹恹、整日需要人照顾的妻子。
能理解。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禾穗扬唇应道。
两人各有心思,抛去过程意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
婚事提上日程的同时,禾穗也没闲着。
小推车问题不大,任洵换好车轮,还将车刨了遍刷上层桐油,防水防虫。趁着晾两天的功夫,禾穗挎着篮子打算先去北市试试水。
赶着早市,禾穗晨起后将一陶罐的鹌鹑子热了热,捞出来用沾过盐水的粗布垫好防止磕碰,将大半篮鹌鹑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掩好热气才出门。
这里女子在外行走很是常见,甚至是离婚再嫁也不稀奇,女人地位并不算低。
只是大昭集市都有所管辖,想要固定摊贩还需要向官府申请登记。之前来遇见了这边的市吏大哥,倒是忘了问一嘴。
上次一路走来禾穗也瞧见不少单挎着篮子、各种行头叫卖的小贩。都时不时抬头张望,像是生怕被穿着青袍的市吏发现。
好嘛,这个时代都已经开始防城管了。
“咱们这小地方,都不容易,有时候官人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不过正儿八经有铺面、摊位还是更好的,小摊位的约莫一月十钱的租子,有块自己的地儿还是安心些。”
熟悉的祖孙俩茶摊上,细婉身影捧着茶盏,细细听着。这齐小娘子虽然年纪虽小,但跟着祖母经营茶摊有几年了,经验丰富。
得了探来的消息,禾穗落了两枚钱在桌上,道了声谢。
腾手敲着有些酸软的小腿,发觉近日确实操劳,光说这每日徒步到北市这段距离,对她这细胳膊细腿来说就算个锻炼。今日为着早些来,她更是连朝食都未吃。
胃里翻搅,禾穗连饮了几口茶强压下去,掀开篮子摸出几颗鹌鹑蛋来。
加量后蛋多盐少只蹭个味,盐焗时间就延长了不少。禾穗担心味道又在这一版里头混了点香料,吃在嘴里好有滋有味。
饿了随时有口热乎的吃真好啊~
禾穗放空自己嚼嚼嚼。
“娘子这吃的什么?”
齐小娘子不知何时又绕了回来,看着禾穗手里又一颗露出白润的蛋尖儿。
若有若无的香味横在鼻间,找到源头,愈发浓郁的蛋香混着香料味,叫齐翩翩忍不住开口。
到底也是十几岁的孩子,面上藏不住的两个字“想吃”。禾穗也不含糊,还没正式开卖,就当试吃拉客了,递了一颗过去。
“自己做的点鹌鹑子,咸香味儿的,打算卖来着。”
小小一颗,弹牙紧致,蛋黄吃起来不噎人也没蛋腥味,反而有股本来的鲜。吃完了嘴里都还余一股淡淡的咸香,只教人觉得还没尝够味儿,齐翩翩下意识添了下手指。
面色顿住,“还真有盐!”
她惯喜欢吃鸡子儿鸭子儿,此前也尝过鹌鹑子还嫌弃个小又无味来着,今日倒是终于尝到口不一样的。
咂摸着嘴里香味,眼瞧着禾穗也收拾好了准备起身,她最近也实在不知弄些什么朝食给祖母吃好。
忙连连问道,“姐姐这鹌鹑子怎么卖的?”
……
到点应卯,眼瞧上头划拉着名册念着了两遍“贺织”都无人应声,梁秋实瞥向衙门侧门。
在最后一声,“贺织”落下前,他唇角攒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收紧掌心没能出声。
紧接着感觉臂上一坠。
——“来了大人,贺织在!!”
迎上县尉的眼刀,贺织气喘吁吁缓了缓,正要解释,就被其挥手打断,“行了!若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小人必自觉滚去领罚!”贺织打保票。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
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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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队,梁秋实去瞧了账册名录,收拾了去市上巡视。
刚出门,一阵劲风涌过来,擦着他肩侧袭来。
梁秋实反应极快,制住肩上手腕就顺势一扭,钳住偷袭者手臂反剪在背后。
“诶诶诶诶!!!”
“你个没良心的!从前你迟到我还帮你点卯来着!真是无情啊!”
不是贺织还能是谁。
听他嗷嗷喊着,越喊越不像话,梁秋实撇开他的手。
整理袖口,眉头都没眨一下,“不算,我自行去领过罚了。”
“谁叫你不和我对口风,非要去受罪。”终于救下自己,贺织撇嘴,小心揉着手腕。
梁秋时抬脚往外走,“在其位谋其职,有错便该罚,何必弄虚作假。”
“咱们是''吏''不是''官'',别被人叫两句官人就真把自己当青天大老爷了。”贺织追着没好气道。
谁知前头的人忽然停下,他闷头撞了上去。
“诶你有病——!”
贺织家中宽裕,玩闹惯了,被逼着来领个差事,也只当打发时间。对上梁秋实复杂的目光,他才恍然想起来,他是为着替她妹妹撑腰才千辛万苦参选进来的,兢兢业业本也该进快班的,往后当捕头也说不准。
这样认真的人,做市吏确实是屈才了。
他移开视线拍拍胸口,话音一转,“我是说,我一并给你带的吃食都要被撞扁了。”
“我娘刁嘴,非说想吃芳三娘家的桂花蒸饼,我一早去排队买的,喏!昨夜回去的晚,今日又排了班你也没吃朝食吧。”
他掰了一半,蓬软如雪的蒸饼还温着,两指一掐便松松分开。里头桂花白糖的馅儿一股脑淌出来,甜滋滋的裹着桂花清香,还未尝进嘴里喉咙间就先泛起股甜。
“快快快!接着!”
本是给自己留的,现在两人分食。巡视到半道,贺织便觉得肚里空空,像没吃似的。
一路嗅着馄饨、汤饼香味……各样吃食显形般浮在眼前,嘴抻出二离地却是梦一场。梁秋实倒是精神的很,他就不饿吗?
正念着,人停下了。
贺织敏锐地嗅到一股别样香味,侧首看去,齐家茶摊上围了不少人。
“齐阿婆改行了?”
8. 开张+成婚
禾穗没想到开张得这么快。
齐小娘子央着要买问了价,鹌鹑子三文五个,五文十个。
鸡子儿也就一文一颗的价,按理说这鹌鹑子不便宜,但这般沁了盐的大方做法……倒也说得过去。
齐翩翩打量着这个纤瘦白净,坐在那迎风欲折,眸光比她都还清亮三分的女子。
莫不是哪家大户娘子,一时兴起吧。还叫她遇上了?
齐翩翩一咬牙掏钱递过去,“给我来十文钱的!”
“什么味儿还挺香的……”
陆陆续续来的都是些歇脚的老茶客了,注意到这边儿情状,有人凑过来,“贵了贵了,齐小娘子当心回头你祖母说你……”
“年轻人花钱就是大手大脚……”
禾穗只抬头瞧了眼有些犹豫的齐小娘子,油纸在手里一卷,五个一兜。
上次买的油纸不多,都裁了包饭团的四方大小,只能分开装了。
“这咸香鹌鹑子合齐小娘子的口味就好,我手脚慢,你且先买回去给祖母也尝尝。我过几日还来,你是第一位客,我到时一定给你多留些。”
禾穗考虑周全,好脾气地帮她解了围。齐翩翩耳根泛红捏着剩下的五文钱,并两包鹌鹑子。
“还是姐姐想的周到,我改日还问你买!”
“好。”禾穗笑笑。
做了单生意,后面不免有人问起来。只是多为好奇,询价后也没下文了。
她掩好了篮子,不再久留。谁想正起身功夫碰见个熟人。
“诶!大姐姐!”
一妇人挎着空菜篮,常年日晒两颊有些泛红,闻声也是一怔。禾穗视线移下移,看到她手边面熟的小儿。
石柱牵着的他娘的手,冲到一禾穗身前,颈间穿着铜钱的绢布索也随着动作扬扬摆摆。
“娘!上次好吃的鹌鹑子就是这个姐姐给我的!”
“还有吗大姐姐!上次拉了勾,你说一定有的!”不等禾穗回答,石柱就迫切地接着道。
他回去后和秤砣他们说起他吃了好吃的盐泡鹌鹑子,他们居然说他骗人,还说他们早吃过了咸得慌有甚好吃的!
他看分明是他们在说谎!
“有的,拉了勾我怎么会骗你,都是我自己做的……”禾穗没想到当初随手一递还真有人念着,看来这鹌鹑子还挺对小孩子胃口的。
她拍拍臂弯上的篮子,“喏,今儿刚好来卖呢。”
陈娘子这几日听儿子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自然晓得他是图什么。
那日情形她也听说了,这小娘子心善,她也乐得还个人情。
将蠢蠢欲动的儿子扯回来,她笑道,“上次也多亏娘子了,这孩子跟只猴似的撒手没,总算吃了个教训。”
“敢问这鹌鹑子怎么卖?”
“三文五个,五文十个。不掺一滴水埋盐里焐熟的,还热乎着呢。”
“行,来十个。”
方才就引了不少人注意,这会儿瞧见有人专门找来买,这盐焖的鹌鹑子……光听做法就是寻常吃不起的。
这样再看,五文能买两包倒也不算太贵。
有人蠢蠢欲动,怀着试探心思买了五个,吃到嘴里也是一惊,接着就懊悔“自己为何方才就舍不得那两文钱”。
石柱欢欢喜喜买到了鹌鹑子,就着路边打开了剥壳。娘吃一个,我一个;娘吃一个,我一个……
“娘,你也尝过啦!”
“是不是一点也不咸!”
“嗯是不错。”陈娘子有些诧异。
香味散溢,石柱吃相也讨喜,小脸圆鼓鼓的眼睛都好吃到眯起来。
路人瞧见有生了逗趣之意的问起来,石柱也不藏着,学起刚才禾穗的口吻就介绍,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发现的好吃的。
“您没吃过的咸香鹌鹑子,五文十个,没掺水放在可多可多盐里焐熟的,可好吃了。”
有了这动态版的吉祥物幌子,禾穗手上快抡冒火了。
接连包着鹌鹑子,她开始反思实在该留几张大些的油纸,还能少费些手。
临时拖来的茶碗收钱,篮里见底,碗中已经冒小尖儿了。
人多越来越多,隔着人群打过招呼后,陈娘子就领着石柱先走了。
忙了多时人一散,禾穗刚松口气的功夫,瞧见立在一边儿不知道看了多久的两道青色影子。
梁秋实抱着手臂不语,贺织率先打了招呼。
“这位娘子好生面熟,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话音未落便遭身侧人一个眼刀,贺织干笑着解释,“还记得那次娘子带着鹌鹑子哄小儿,原是自己做的?今日生意不错啊……”
这忽如其来的客流谁能说的准,她也未曾强买强卖,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思量到日后还有交道要打,要是一开始就得罪往后日子可难办。
她整理好篮子,点着剩下的包了两包鹌鹑子。抓了把钱尖儿藏在手心,多留了份茶水钱在齐家茶铺后将其余的钱收好,这才上前去。
“初次来,也未曾想到有这么多人捧场,倒是叫官人们瞧笑话了。”
“本也想着要租块地摆摊买些吃食的,如今便补上。”禾穗说着便将东西递过去。
纤细的腕骨,暖光下手上青色的血管都若隐若现。白净俏脸微微扬起,迎着光瞧得见细小绒毛,她眸光坠在手上,唇边挂着恰到好处的客套笑容,只等着东西取走,这事好顺利揭过。
他们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贺织摸了下鼻尖,正要开口,却见梁秋实收了人家的钱。
“嘿!你平日刚正不阿的。”贺织怪声怪气,“我好歹就嘴馋,你怎的还占人便宜……”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梁秋实额上冒出青筋,“你何时能管好你这张嘴。”
“娘子既说了想在此地长久卖吃食,还得去市司登记,这钱是要上交的。”
他点了手里的钱退了部分回去,问禾穗是否今日要办。
市司隶属县衙,分派下来县尉掌管市司,负责主要监管,维持市集的交易秩序还有相关征税。是了,在大昭行商根据门面摊位大小要付租子外,还得根据货品划分缴税。
择日不如撞日,知晓自正式摆摊之日后才起算,禾穗索性今天就去一并办妥。
“那就麻烦了。”
“害。”贺织偃旗息鼓得快,事从不搁在心里。他摆摆手,“咱们这小地方还好,若是去了上京,那规矩限制才多呢,沿街叫卖不许,占道经营更是要挨板子的。”
“走吧,正好顺路转一圈。”
“对了,这鹌鹑子还卖不卖?”
……
炎炎正午。
忙碌了一天收获良多的禾师傅,挎着空空如也的篮子家去。
到家头一件事,便是搜罗出些废纸,寻摸出原身此前留下的笔墨来,闷头算账。
上次收了不少鹌鹑子,原本想着试水便只揣了半篮子187个,取整按五文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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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算,便卖了九十文钱,还未算一部分人尝鲜买的五文钱的。
这盐原先就有不算进开支,后来添的佐料是卤鹌鹑未用完的约莫值几文钱,这些都可反复再用,摊下来占不了多少。算上真正所用油纸、炭火,还有买入时均下来鹌鹑子三文十个的价,赚了二十九文钱。
说来也不算多,光是一家家散户集鹌鹑子便花费了不少时间。虽说是上次问鹌鹑时顺便收的,但以后若每次买都要这般费功夫,耗费的时间精力就太多了。
还没提,在茶摊还有登记铺面预支租子上,已经花出去今日所赚一半钱了。
攒钱之路漫漫啊。
禾穗小心将一枚枚钱收拢好,勒紧钱袋子,找了个地方将第一桶金藏好。
靠在榻上正琢磨着后面的事,忽然瞥见矮几上摆着一套簇新的嫁衣。
禾穗失笑。
怎么差点忘了,再过一日,她就要成婚了。
青衣红裙,绣着成对的鸳鸯花,摸上去布料平滑柔软,随着光线变动隐约还浮着暗纹,一看便知不便宜。
想到印象里任洵总是粗布短打配着草鞋,瞧着家里也不像多富裕,别好不容易攒了点钱全拿来充她的面子了。
那不如自己也给他送点什么?
-
三日后,良辰吉日。
笙歌渐消,暮色笼山。
仓促成婚一切从简,禾穗坐在榻上松开执扇的手,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臂。
屋内红烛高照,瞧着满目喜庆。
这间屋子不小,一张两人平躺都足以的拔步床,床边摆着几案,上面立着只绑着大红绢花的摆件。几步外设张八仙桌,东边窗下还有软榻,旁侧立着个新打的三屉梳妆台,往外还隔了扇屏风。
若说她家是中看不中用,他家正好相反瞧着平平无奇进来倒别有天地。
还指不定谁比谁穷呢。
禾穗松了松勒紧的裙头,不动还好这一动她便浑身燥得慌,就连燃烧的烛火在她眼里都透着股火热劲儿。
是紧张吗?还是心理和色彩效应。
活了两辈子也是头一次结婚,禾穗满脑子胡思乱想倒不曾注意有脚步声在靠近。
夏夜迎面的风都带着温度,酒意蔓延至耳后,襕衫阻着风却难阻热意。
行至门前,任洵扶正了腰间束带,抬手推门。
绕过屏风室内却空无一人,榻上喜扇随手掷在一旁新娘却不见踪影。
烛火暗了几支,屋内光线不明。
窗边传来动静。
他回首便瞧见道倩影倚着窗。
一身朱红襦裙配石青色上襦,暗沉泼墨的天色为底,衬得那颜色愈发浓稠欲滴。瓷白细颈力不自胜地颓然歪着,乌黑长发尽数绾起融进夜色,坠在鬓发间的钗环如星,可待那双漆色明眸转过来后却顿失光彩。
向来白净无甚血色的脸泛着胭脂都难掩的潮红,迎着风脆弱得像是濒临破碎。
她在、独自伤怀?
夜风也冲淡了任洵一身热意。
禾穗觉得自己轻到要飘起来了,回头望着这个英俊逼人的新郎官,点着他的影子。
“好热…郎君穿这么多不热吗?”
话音未落她一头栽了下来。
“!”
任洵还未反应,气息倏而收紧。
将人接在怀里那刻,才察觉到,似抱了块烙铁。
手背轻触额间,已经烫得吓人。
“糟了!”
9. 生病
“……体质素弱,加之形劳过度,风邪入体……这几副药带回去……”
“身体太虚……调养好之前……不宜行房……”
药汁自喉咙里灌进来,苦得禾穗都清醒了半分。小脸皱成一团,下意识梗着脖子就要往外吐。
粗粝的指尖捂住她半张脸,扶着下巴往上一抬。
“咕嘟”……
外婆去世后禾穗许久没被这样强迫过,迷糊间就要愤然反抗。
耳边似传来声轻叹,不等她反应,一股清爽干燥的气息贴近。她陷入了一个柔软炽热的怀抱,那只方才还无比强硬的手绕到身后,将她环住。
若密不可分的榫卯,极为合适地相嵌,随后轻轻哄拍着她。
“好了,药都喝完了,没事……现在我们就回家。”
一下一下……
宛若被潮水包裹,温柔涤荡。海浪很轻,卷起的水花抚慰着矗立在炎阳下多时的礁石,一切都渐渐平缓,神舒静逸。
晚风扫过鬓发,禾穗迷糊间发觉自己趴在一块坚实的背上,身躯足以完全托住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当。
禾穗心底没来由泛起一丝异样。
混沌的大脑让她放纵般沉溺在“发生何事都不需要在意”的安心之中,男人投下的身影将她完全囊括在内,再也不是形单影只。
蜷紧的手微微松开,她将人搂紧了些。
“回家……”
回哪里的家?自外婆去世后,她早就没有家了。
禾家?陌生的世界,她强撑着给所谓的爹收拾烂摊子。不敢喘息,满脑子都是出摊赚钱。
她不知道要回哪个家,只知道这一刻,她像回到了儿时,不用思考不用忧虑接下来的每一步。
就这样休息一下吧。
感受到收紧的力道,知晓她全然攀紧在他身上,任洵脚步迟缓一瞬。
月色融融,轻风拂动。
轻软朱红襦裙卷进宽大绛红色衣摆里,鸳鸯花翩然其中融洽无间。穠艳欲燃之色,于缄默中灼透晦夜。
-
禾穗病倒了。
再醒来已是次日。
成婚当夜身体不适还不自知,吹风受凉染上风寒折腾至半夜,她也算是头一个了。
挣扎着待坐起身,禾穗才恍然察觉到手上还攥着个物什。
一件贴身单衣。
瞧着尺寸还是男子的为何在她手上??
禾穗扶着额头,昏沉的脑子逐渐清晰,浮现出后半夜的荒唐。
抱着她去寻大夫看过后,任洵回来便衣不解带的照料。
她却不知着了什么魔,非得拉着人不松手,哭着直喊“外婆”。为她换帕子降温期间,水盆还叫她打翻,湿了男人一身。
任洵要走,她死死拉着不肯放手。
他没了法子,就这么被她生拽着,见她时昏时醒,索性背过身换衣衫。
男人挺拔英武,身量迫人,立在跟前,压下来的阴影山一般。
随着他动作牵动,禾穗睡得更加不稳。长睫抖了抖,掀开眼,目光涣散……
不防将眼前景象瞧了个分明。
说不清是喜服衬人,还是人衬衣服。其实今天看见任洵的第一眼她便走了神,倚在窗边,鬼使神差,差点身形不稳。
寻常不善言辞装扮的人换了身亮色,喜气上脸,散了冷意更衬得眉目如刻,眸光温亮。
可当宽大的襕衫在他手中褪下后,藏匿其中的野性尽显。
匀称的深麦肤色,肌体虬结,线条流畅。深陷的脊沟纵下,没进裤腰。猿臂宽肩,更显紧窄的蜂腰两侧,两处小巧凹窝,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他垂首解开衣带,侧身间某处弧度起伏,轮廓叫人叹服。
禾穗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该多吃补充营养的时候一味勒腰减重,只算个小巧玲珑。
她低低吸了口气,男人换上衣衫,有所察地回头。
禾穗飞快闭上眼,只觉得心跳得飞快。
悄然一点点攒开拉住他的手,随意扯着个物什,手心热烫。
男人目光如有实质在她面上掠过。
随即久久停驻。
原本降下去的热度又浮了上来,绯红飘了满面。任洵心中纳罕,顾不得衣衫半敞,靠近查看。
禾穗不敢睁眼。
逼近的热源,那股炙热躯体未真实贴紧,然而呼吸间撞上无形的壁垒,纠缠愈烈的灼烫气息汹涌返来。
无不显示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超过了。
她闭着眼,背后热汗淋漓,脑中却全然是方才的一幕幕。沟壑纵深,劲拔丰挺,他倾身间衣衫擦过她身前发出的轻微摩擦声,都在耳边放大了数倍。
禾穗近乎拼尽了自制力,直到男人另寻净帕,转开视线她才略微松了口气。
不用看也能猜到,脸色估计能红到滴血。
她不是柳下惠,且说来她和冯婶审美一致,比起满腹才学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翩翩公子,家里有个这样瞧得见摸得着劲健汉子才更让人安心。
不过人家是冲着禾家的恩情来的,于她而言纠缠着思考这些不如先搞事业要紧。饱暖都还没着落呢,哪儿来功夫思淫-欲。
思绪分散,劳神间,她居然又这么睡着了。
今早一看才知,为何迷糊间那目光还反复流连在她身上。
低头又确认了一遍自己抓了一晚上的是何物,禾穗脸色像是打翻的染料房,浑得一塌糊涂。
内衣其实不止女子有,男子亦有。只是寻常干活下地又是夏日里诸有不便,未曾这般细致,可昨日因着成婚自然都按规制穿得仔细了些。
抓怀里搂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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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揉揉皱皱,还余着温热的体温。
他不会以为她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禾穗连忙摇头,走神间手上陡然一空。
一只大白狗不知从何处蹿来,叼了她手上衣物便跑。
姿态矫健,耳朵机敏地立起,飞快往外钻。
“诶!”
这种贴身之物怎好乱叼,要是叫旁人瞧见了如何是好。
再者本就是她拿了人家的东西,要是弄丢了可怎么解释?她现在的人品已经岌岌可危了!
也顾不得旁得,禾穗掀了被子追去。
狗儿敏捷如风,禾穗本就没好全咬牙追去,落了个下风。
眼瞧着一狗一衣要溜出门。
“汪——!”
一道挺拔身影近至门前。禾穗气喘吁吁,分神瞥见来人,连忙高声道:“快拦住它!”
“它、它…拿走了……”
吞吐间隙,禾穗见任洵俯身揉了揉狗头,那狗儿也十分亲昵地蹭过去,邀功般将衔着的衣物递过去。
“……”禾穗悻悻顿足,“它是你养的?”
“嗯。”任洵接过来,立时看清了那物。掌心有些灼热,他连忙收紧手,压下神色。
转移话题般和禾穗介绍,“它叫煤球,之前在山里捡到的时候脏兮兮的还以为是只黑狗。”
“估计是上面有我的气味,它对你还有些陌生,才去叼回来。一件衣服而已,也无妨……”
话一出口,空气都静默了几分。
有些画面又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禾穗急急打住。
“昨夜多谢你的照顾。”许多话到嘴边,又化成了个“谢”字。
“我知欠你良多,不过你放心,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口说无凭,她要还的礼,还得加紧准备才是。
男人垂着眼沉默着,在禾穗以为会听到“无妨”“不必言谢”诸如此类客气的答复时。
他唇线轻启,向来平稳读不出情绪的语调,含着一丝莫名而起的锐利。
“算得如此清楚,是也要结工钱?”
禾穗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曾经也接触过一些男人,或多或少装一段时间后,就会暴露本性。
那些人多半以“貌”取人,看中她姣好的容貌,加上精通厨艺这个技能。觉得她温柔小意,留在家中贤惠,带出去又能撑得场面。
可接触过后,才发现她性格又冷又硬,专于自我,软的只有那张具有欺骗性的脸。
若是她再屡次划清界限,冷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讪讪退场,放弃前还会将诸多问题加注在她身上。
可任洵……
她昨夜那样胡来,人家都未曾生气甩脸色。
那他现在是在气什么?
“你不喜欢…我同你谈这些?”
10. 煤球
禾穗斟酌着开口,眸光落在男人脸上仔细检索着痕迹。
……难不成是在怪她没信守承诺刚来就病倒了?
光影散落,落在相对的两人身上。
女子甚至还穿着昨日的一身喜服,红得刺目。云鬓散乱,如墨淌在肩侧,更衬得肤白腻雪。昨夜朦胧含光的水眸,此刻一片清明,散了软缠柔意,只余直白的疑惑不解。
如此清算,似乎全然忘了,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身侧指尖蜷紧,筋脉紧绷,一股涨涩之意,没进胸口,任洵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不是早知晓这是一场交易。
他还人情,她借他避祸。
未结发合卺,这婚事有名无实。
昨夜的种种亲近,也皆是他想多了……
“没什么。”
几不可见地匿去自嘲神色,男人再睁眼。方才咄咄好似错觉,一切回归平静。
他缓步转身,将院门彻底拉开。
煤球溜身出去,丝毫不懂这些心思,摇着尾巴凑出去到处闻嗅新来的大家伙。
等看清门外物什,禾穗这才知晓任洵一早去干嘛了。
她瞬间转移了注意,兴致勃勃道,“你把它弄来了?!”
焕然一新的小推车被男人推进来。
禾家在柳河镇最东边,离北市还要一段距离,每次过来还要走段时间。任家位置靠北,去北市也就几步路,算上来回能节省不少时间。
瞧着上面满满当当,该有的都在,倒是不用她在回去费时收拾一趟了。此前也是考虑到日后她所用和禾家分开,所以才动用了属于“禾穗”的那一部分嫁妆。
“知晓你急着用,我已经同你爹打过招呼,留了部分家用佐料食物之类,剩下你得用上的几乎全在这了。”他末了顿了声,“你才退了热,不宜操劳,还有什么缺的就和我说。”
她要开小食摊的打算,禾丰兆同他说过。有想做的事没什么不好,只是他还是那句话。
“东西在这不会长脚跑了,你不用着急。身子不养好,往后关键时期病倒了损失的只会多不会少。”
冲去收拾的禾穗刚要张嘴,一个“谢”字卡在嗓子眼,旋即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
“好,听你的。”
“嗯。”男人眸光扫落,秋风般寒瑟,“先去换身衣服吧。”
“一会儿把今天的药先喝了。”
-
在任洵、煤球强硬监督下,禾穗又生生在屋里养了几日。
期间每日趁着早上出来活动胳膊腿,蚂蚁搬家似的收拾。任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许她挪动小件,大的重的物件全是他帮忙挪动。
任家比禾家略小些,是少了间房的缘故。院子被收拾得干净,还有口井,不用行去河边打水。
主屋下来右侧就是灶房,两个人在内并行都格外宽敞,米面都满登登的,梁上悬着腊肉、野味,光是这一眼看到的都足够丰盛;往前的空地置上草靶,落着石锁,箭架上还挂着汗巾,此块地都比别处结实紧实些,寻常任洵应常在这锻炼;另一侧挨着的是库房,防潮置物架上码着些干草药,另一边是处理好的兽皮,还有一整墙面上挂着刀、箭、斧、绳索、兽夹一些捕猎工具。
一般猎物任洵都在外头处理干净直接拿到市上去卖,屋外内所摆器具无不干净整洁,码放有序,原以为的血腥草率倒是丝毫没有。
还是个爱洁的。
且也心细。
这些地方都给她留了空间,供她填放自己的东西。就连他锻炼那片空地,石锁边儿上还靠着一直崭新的轻巧蹴球。
头几日休息为主,往后每日晨起打套八段锦,再去院里缓走一圈。正好任洵锻炼完,便叫她过去一同蹴鞠。
此时还不是以踢射门为主,玩得就是个花样,球不离身地在身上翻飞,好不炫技。
她浑身都软,被砸得眼冒金星。
“再来再来!”
额间冒汗,贝齿陷进唇瓣间,她眸光紧紧追随着在足尖膝上颠起的蹴球,心里默念数。
十八、十九、二十……三十七!
此前十个都困难,现在一点点进步,不止三十她颠足三十七个!
蹴球偏飞去,煤球“汪”得一声,白色闪电样追去,信步衔回来递到禾穗手里。
禾穗抹了把汗揉揉狗头,看向身侧颀长身影,神色奕奕。
“现在我正式出摊绝对没问题了吧!”
苍白如纸的颓然脸色日渐红润,依旧白腻的肤色更显莹莹,泛着暖玉般的光泽。触及碎满亮色的熠熠星眸,任洵唇角微勾,轻轻颔首。
这些日子她偶尔还是如第一次般挎着篮子卖做起来不费神的鹌鹑蛋,销量不错,一两个时辰就能卖完,也附带着卖些少量的鹌鹑。其间有煤球跟着,一瞧篮子空了便扯着她往回走,生怕她在外头瞎逛悠。
监督的死死的。
任洵亦同她打赌,何时身体好了能蹴鞠颠足三十个,就让她一个人推车出摊。
如今馋了那么久的小推车,终于!
禾穗忙快步过去。
其实小推车刚到的时候她有试用过,这是辆单轮小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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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重的东西还好,若是想摆上扎实的饭团去卖,实在不好操控。
任洵到底不是专业做木工活的,得知还要改善后包揽下来寻了木工师傅来改造了一番。禾穗也绘了些简单图纸,给添了个轮子,升级一番。还趁机问有无类似可用的小木件,铲啊筴的,盛放旁的物什的小格子架子什么的。
三回门那天,她也特意卷了面粗布带回去,叫禾丰兆帮着写几个“广告”。
东西备齐待她养好身体,也能正式投入使用了。
……
熙攘街市,曾记酒家青帘摇风。
蓝衫妇人打着哈欠钻出柜后,一抬眼便瞧见自家夫君眼巴巴望着斜侧空着的摊点出神。
风卷而过,空落落的青砖泥地,上次尝过的那股子滋味却萦绕唇边。
他咂摸着嘴,那鹌鹑下酒当真是绝了。他头一次还买着了小半只,谁知后头竟没做了……
叹息一声,还未来得及收气儿,忽得耳朵一阵剧痛。
恨不能把整个耳叶撕了般的,疼得他“嗷嗷”叫起来,能下此狠手的还能是谁。
“夫人?夫人!夫人你这是作甚啊!!”
“瞧你这失魂落魄的,又在念哪个情妹妹啊~!”
曾平汗毛倒竖,“夫人!我是想鹌——”
“姓安的情妹妹是吧!”曾氏手下使劲一拧,曾平叫得浑似杀猪一般,“夫人你先松、松松手!”
他抖着手往外指,疼痛中眸光霎时一亮,“鹌鹑!”
“是鹌鹑啊夫人!”
一辆小推车徐徐落定,推车的娘子手脚麻利落地下栓,支起平面支板。手在某个凹槽一摸,拼起来长杆,放下幌子。弯下腰从车斗里掏出来一排小格子摆在面上,一侧摞好油纸,一侧摆上个陶罐。
陶罐封口掀开,随着她操着木铲伸手进去搅合,粮食原本的糯黏米香悠悠钻出。
一团米蓦得“啪叽”到一张油纸中央,趁着热暖压实平整,随即着着竹筴自小格子里一样样夹出红红绿绿黄黄的丝啊团的。尽数码进饭里,随后两手一并,一拉一扯一滚,做好的圆条摆在前方,紧紧裹着油纸,看上去神秘的很。
“你自己看嘛!”
耳边手一松,曾平龇牙咧嘴,委屈地小心伸手护着红透充血的耳朵。随着夫人目光下意识探头往那边嗅嗅。
无甚味道。
眸光上移,瞧见那面写着粗黑字体的幌子——
“一口多味,咸甜俱佳,顶你个胃……”
“饭饭饭饭团,好好好好吃,一个顶顶饱,还有菜和蛋……”
11. 出摊+甜饭团
三伏将尽,连着蒙了两日的缠绵阴雨将躁意压下去。晨起时还阴云密布,谁知风卷云舒露出艳阳,转眼天空灿金。
撑落布棚积水,撤下遮雨的油布。解开潮湿的封印,街道也随之热闹起来。
北市街角来来往往,一处摊前。
容貌姣好的年轻娘子垂首忙碌,素白细腕下飞动,吆喝间抻平油纸。里头码的料得只多不少,转眼在案上一团,再落蒸笼上搭个热气,最后将热乎的扎实饭团递给对面汉子。
“咸饭团诚惠六文,好吃您再来!”
“成!”
肌肉虬实的汉子汗衫半敞,颈间挂着的巾子一甩,腾手接过来,边吃边往做工那边儿去。
一个肉馅儿蒸饼也要五、六文,味香肉鲜是真,却总觉着吃了跟没吃一样,少!旁的又没油水,做工一半肚里空空只余疲累。这饭团倒不错,几口匆匆下肚,倒真如那娘子所说饱腹的很!
日高烟敛,一小波生意过去,禾穗点着账,低头瞧着腿边篮筐里,一并推来的鹌鹑子已经卖得见底儿了。
租了摊点后她卖鹌鹑子都是上这儿来卖的,一来二去积累了些人气,期间还卤了三只鹌鹑来卖卖看。
一只鸡三十文,母鸡还要更贵些,鹌鹑想着定价十八文试试,结果出奇的好卖,便是有客抱着尝试心理买半只,九文钱也是舍得的。
此前禾家虽勉强算在镇上住,但地界偏更像城乡结合部……这边工匠、商贾多了钱袋子倒比印象中要沉不少。
禾穗暗自想着,抽神抬眼,瞧见一个眼熟的蓄须蓝袍男子。
正是对面酒肆的掌柜曾平。
他搓着手,面露窘色,若是没记错应当已经是第三次来问有无卤鹌鹑了。
“鹌鹑子倒还有,鹌鹑是真没了。若有定会挂出来,劳曾掌柜挂念,待上了定给您留一只。”
将台面收拾整洁,见他应了几声,还未挪步盯着幌子直看。
禾穗顺手抻开张油纸,笑道,“今日有多味饭团,咸甜都一个价掌柜可要试试?”
曾平遗憾叹声,方才他还和自家夫人信誓旦旦这娘子做鹌鹑的手艺不错,又是扑了个空。
他抬头瞧着和他一般惴惴惶惶打摆的幌子,目光点在上面,浮起疑云。
揽客的打油诗他见多了,这结巴似的……
“娘子莫不是第一次出摊,叫旁人写错了。”
那小娘子笑得神秘,“掌柜不妨一试。”
“吃了还能结巴不成。”曾平来了劲,挥挥手,“咸甜各来一个!”
“好嘞!刚出锅当心烫。”
片刻后,曾氏手里塞下个热乎饭团。
仔细用油纸裹着的,一点点揭开,瞧着雪白软弹,在熟黄豆粉、花生碎里滚过,混着香味直冲鼻间。
再看丈夫吃得满嘴是油,话都睡不清的样。她白了他眼,“瞧着便平平,你莫不是糊弄我的吧?”
“不过那娘子看着是正经人家姑娘,都成婚了。”曾氏上下扫了自家郎君一眼,“……眼神也没瞎,你且当心当心自己个的眼珠子,别总挂在人身上。”
曾平低头自顾扒开油纸,抿住淌出来的流心黄,好不容易适应了温度,一听曾氏这话又险些咬了舌头。
“怎、怎!怎会!”他直喊冤,“夫人真真多虑了,快尝尝!”
这东西瞧着平平无奇,入口还真的颇有惊喜,从外至内一口口吃进去。他也总算知道为何吃了这饭团,说话结巴了,原是被烫的!
咸味饭团是塞的是流油咸鸡子黄,那甜的……未知的好奇下,他催促道。
“我专为夫人挑的甜饭团,且试试!”
曾氏皱眉,这东西瞧着量大,却精致不足,哪有用忒大个饭团做甜食的。
不过看丈夫一脸期许,她皱起眉头,咬了一小口。
饭团擦破了点皮。
她嘴里细细咀嚼,“也无甚好吃……”
正如此说着,一张油光光的嘴凑过来,饿虎扑食一大口,露出饭团内里绵软馅料。
有所准备还是不妨被烫了个舌尖,曾平吃得直哈气。一股甜糯浓香冲散了口中咸味,丝滑淌进喉间,口齿满溢香甜,却甜而不腻。
他嚼吧嚼吧,擦着嘴角,“夫人,这饭团内有乾坤!”
淌月般的黄澄色泽,滴滴落汁。曾氏尖着手指,避开那口油印,颇为嫌弃地自旁侧连着馅儿咬下一口。
眉头一点点舒展开。
不同先前寡味,浓郁甜香裹着弹牙米粒,细细咀嚼间,还藏着红豆绵密滋味。清爽与甜软交织,末了再舔一口先前粘在唇上的黄豆蘸粉,香醇滋味彻底激发,充盈过后那股浓郁还久久坠在喉间,余一丝浅淡的桂花味。
不知不觉吃了大半,颇为满足。
东西好吃分量多,自然不缺客。眼瞧着那小摊上被围得严实,曾氏抚了抚有些涨意的肚子,歇了再买的心思。
转头将压了圈油印的小块饭团塞到丈夫手里,“剩下的你自个吃吧!”
曾平吃得太急,刚呷了口水,翻着手里油纸嘀咕,“一点馅儿都没了啊……”
“还不错吧夫人,是好吃的吧!”
……
“唔唔唔好吃好吃!”
几个绣娘人手一包饭团,挽着说笑等在摊前。有人等着便忍不住了,翻开纸包咬下去,连连说好。有人则目光好奇地放在禾穗摊上一览无遗的工具和材料上。
“这样好吃的饭团,娘子就这般大喇喇的卖,也不怕旁人偷学了去?”
禾穗正做她们之中最后两人的甜饭团,手上翻动贴紧油纸送进蒸笼,不甚在意,“做吃食的多了,时日长了谁家什么东西好吃,一打听都知道。便是偷学了个样,里头的滋味妙意,也是学不去的。”
“这话可对了,针线一样,是谁的手艺一眼就能瞧出来!”
“我还未在旁处吃过这般好吃的甜饭团,点心似的……”
“这里头这香甜似浆的鸡子黄我也是头一回吃,这滋味比得上宫里的酥油酪了……”
“说得像你真吃过这金贵物呢?哈喇子淌一枕头倒头就梦啊。”
“嘿!你来什么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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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子们银铃笑语里,腾起的热雾上涌,禾穗神思浮动。
甜饭团是这几日临时起意,想着既然叫多味,南北又素有咸甜之争,不如再做一个味道。
她倒确实想过用酥油做奶黄流心。
别的问题没有,单一个事,买不起。
不过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她记得外婆喜欢吃的老式白糖酥,里头用的就是猪油。
也还好她此前熬猪油渣没偷懒,为了日后口感特意用香料去过豚肉腥,又用水熬,熬出来的猪油洁白如雪无杂质。
此番做起来也快,猪油软化后和蛋黄、饴糖混合,熬煮香浓便成了。另蒸上红豆,并着些干桂花,一次性能做上许多。分别装在木格子里,随取随用,一样样包好再上锅略热会儿,咬开便成了金沙流心的馅儿。
这样摆开来做饭团,也是想着新开的摊,光搁嘴说分量足,倒不如让人真切瞧见。都留下看着热闹、人气上来了,利用从众效应转化真正客流。往后建立了信任,再提前准备些好即拿即走的饭团,也不会耽误时间。
“再给我来个甜饭团!”
陆陆续续来客,禾穗没闲着将饭团递过去,推近些钱罐子,转头又应付新客。
不曾注意一直手悄然从旁探来,朝钱摸了过去。
“呃啊——!”
身侧劲风,眨眼间隙,禾穗张唇“好吃您再来”几个字正说了一半,就见抹青色身影不知何时出现,牢牢拘住支手臂。
抓住腕子一折,手下之人连连哀嚎,落下来一把“叮叮当当”的铜钱。
“啊——!官人、官人我错了!我错了!!”
“我都还回去了、还回去了!”
禾穗扭回头将卖出去的两份饭团递出去,把散落的钱一枚枚捡起来存好。
贼已经被治得服服帖帖,梁秋实背脊笔直,一板一眼,“大昭有律,窃盗,不得财,笞五十。偷便是偷,你跟我走一趟。”
蓦然幻视帽子叔叔秉公执法,看两人要走禾穗连忙将人叫住,“等等。”
梁秋实唇线抿直,正色看来,满眼不赞许,“你要为他说情?”
手下的贼衣着褴褛,十分瘦弱,也只是看上去年纪小罢了。梁秋实不知他是何时流落来的,亦不是第一次看见他行窃了,分明有手有脚,偏要行此等事。
禾穗扫了眼少年便收了视线,并不打算多管闲事,闻声更是一头问号。
?
拜托他偷的可是她的钱啊!
梁秋实刚要开口叫她莫要插手,却掌上一热。
“并不是。”
看眼前人沉眉脸色冷硬,禾穗朗声道,“切勿推辞,若非官人我损失的怕不止是这点钱,聊表谢意罢了。且有事相询,还得劳烦官人。”
梁秋实这几日不在镇上,再见便发觉出她已做妇人打扮。距上一次见面至今才几日?
此前她身上有伤,瞧着逃家的模样,多半有隐情。想来那次的话她还是听进了,如今却有难处。
他沉默片刻,将贼栓紧,“好,你说。”
12. 八字
碧天如练,人影渐疏。
别了梁官人,禾穗收摊取下幌子,将面上摆的馅料紧密摆进车斗里,不好挪动的便用绳结实捆在推车上。收起隔板,挪来块石板上头搭着湿布,暂时盖在陶制小炉上。
抬起把手,挎起车绊,收工!
推着车还未走出街口,一道雪白影子倏地跃至脚边。镰刀样的尾巴摆个不停,贴着她腿边亦步亦趋,抻着脖子顶了顶推车,试图帮忙。
禾穗并未养过猫猫狗狗,但刷了不少视频。煤球是中华田园犬,体型匀称,杏仁眼筒子嘴,口风也挺严的,很少乱叫。任洵教了它许多本领,有时打猎也带着,俨然老资历了。
此前相处的还算不错,她每次试菜有合适的会给它开个小灶,一来二去如今关系不错。
“好狗好狗!煤球你慢点,我推得动……”
……
“呵。”
临街茶楼,二层隔间。
灿金由竹帘细细筛过,在满室馨香芳柔中流动。三五成群妙龄娘子,垂首挑着绢花,比在鬓边巧笑如铃。
一声突兀的冷嘲轻笑,如锥戳破和谐,惹人侧目。
“三娘,那不是你二姐么,怎的跳河后脑子也不甚清醒了……”
“……从前弱柳扶风的,如今推着车卖力吆喝,真真副是村妇样。”
着柳黄襦裙的女子独自靠在窗边,唇角微微上提。目光戏谑扫进屋内,落在众人中央的正簪一枝绢桃花的女子。
这冷不丁一唤,原本比好的绢花插歪了,怎么调整都瞧都差点意思。禾南歌烦闷地抽出来,看向今天一来就拉着张脸的王澄月。
今日聚的都是些相熟好友,家里也有些来往。这王澄月祖父曾在翰林院任职后来不知怎的自请回乡,开了个私塾,还带着两个孙女。王夫子还在世的时候她们好些都在他那读过书,对王澄月这幅冷脸鼻孔朝天的样也都习以为常。
不过她从前倒未这般当面论人是非。
但若说的是禾穗……那说便说了呗。
禾南歌不甚在意地撇撇嘴,“没如愿够上周家,往后可不就得过这样的日子。”
“依我看倒不如嫁去赵家,好歹锦衣玉食伺候着,用不着吃什么苦……”
以前禾穗就总在周郎君面前晃悠,郎君又偏生吃她那副惺惺作态的柔弱模样。如今倒好,傲着性子不做妾,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嫁了个粗野猎户。往后,看她笑话的地方还多着呢。
禾南歌扬着眉,只觉得今天哪哪都顺眼。轻快地推着青竹编的架子,招呼道:“今日是我生辰,这绢花特意带来送你们的,都随便挑,不必同我客气~”
欢喜谢声伴着祝贺不断凿进王澄月耳中,手心里一口未动的茶早就散了香气,透着死寂冰冷。
看着事不关己,被热闹包裹无比惬意,仿佛和她身处两地的禾南歌。王澄月胸口愈深愈重的郁气,堵得她几要呼吸不过来。
她张嘴,再忍不住,声声如刀狠狠朝人割去。
“那你怎么不嫁去赵家冲喜?”
“你们家惹的事,禾穗逃了,凭什么你也不用负责?”
阴沉恶意如水贴着包裹过来,话一出,震得旁人都噤声,手上绢花差点掉在地上。
禾南歌瞪大双眼,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
“王澄月你什么意思!”
“是他们大房欠的债,赵家算了八字合上的又不是我,凭什么叫我去!这和我家又有什么关系,你发什么疯!!”
风掀起竹帘,搅得一室不宁,王澄月胸口起伏,扫着上来安抚禾南歌的人。
磨着后齿深深看了她们眼,撂下最后句话。
“你们会遭报应的。”
“你—!”
柳黄身影消失在门外,徒留满地宁静。
禾南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两个好友靠过来,捡起方才王澄月撞掉的绢花,小心插回去。看禾南歌不知情的神色,这才在她耳边小声解释。
“禾二娘嫁了人,赵家那边合八字又瞧上她的姐姐,王烟凝了……”
“抬进门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你可别触她霉头了……”
禾南歌几时受过这种气,忍不住嚷嚷,“到底是谁触谁霉头!”
“这八字又不是我说了——”
她说着,忽然一顿。模糊间忆起两道影子,是她娘和一个披袍老妪……
她脸色微变,强撑着分辩了几句。说被气得没了心情,改日再聚,匆匆回了家。
……
茶楼内发生的一切,被借题发挥的禾穗还并不知晓。
她此刻正安心安逸蜷在榻上,手搁在矮几,耳边只有当当落下的悦耳铜钱声,再听不见别的。
为了记账她专门缝了个本子,每一笔开支、进项、收益、净收益……都仔细记好。
卖了几日鹌鹑子,小金库已经重了不少,钱也被她用麻绳穿好。
一千文为一吊,也就是一贯钱,目前还缺……
第一天大半篮鹌鹑卖了一百出头,后面陆陆续续带的多卖了两天,第三天并着鹌鹑,一起卖了五百二十一文。
加上今日的鹌鹑子和饭团,一百二十文、一百二十六文,拢共进账二百四十六文。
禾穗抵着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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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握着笔,埋头飞速计算。
鹌鹑子净赚34文,利润大抵是28%,赚的还行省事方便。
饭团瞧着东西多,但都是些细末的食材,里面最大头的还是蒸上两次的米所耗费的炭火,还有一文一颗的鸡蛋,还有……她的辛苦费。
准备食材要花些功夫,但抛去成本净挣54文,利润率42%—43%。这加工过后,利润空间可谓是提升了一大截。
果然赚钱不是那么容易的,付出越多收获越多。
自顾揉捏了下辛劳的双臂,也得亏这些天慢慢锻炼起来,否则光说这一车东西推出去,就要费她一番功夫。
小心将七百六十七文钱数好穿起来,距离达成一贯的目标还要出摊一次。
这个速度已经算很快了。
不过就这些,也得精打细算着用,分出来部分用于补充食材消耗,还有还人情……
禾穗凝视着分割成两方,各占据桌面一边的小钱堆,又自最多的一处拨出来一点,数了数,定下心。
送礼得送的称心,她不知男子喜欢何物。询问差不多年纪的人还是有点收获的。梁官人所说的那片器具行当远,下次赶集正好一并去瞧瞧。
其余大部分钱得攒着还债。
拳头耗尽气力般,越发迟缓地捶着腿。禾穗松了腰,无力地爬在矮几上。窗外透影,落在蝶羽轻敛的长睫间,在脸上投下细密拉长的小片阴影。
她着急赚钱,上次三回门时,禾丰兆却神色躲闪,对余下的赵家欠债避而不谈。
不论她怎么问,他都说,他会想办法的,叫她看顾好身体不用担心,她嫁出去后,一切都好办了。
这十五两银子,就这么借到了?
她怎么觉得这事始终透出股不对劲……
眉心轻皱,垂头放空,不觉一个身影踏入眼帘。
“累了?”
醇厚如酒的嗓音,语气却平淡如水,一听就知是谁。
往日锻炼时,听到这句话便知后头还有好几个球要咬牙硬颠。
禾穗摒了这些不大美好的念头。
“嗯……我歇一会儿就好。”她趴在桌上,懒懒地转开头。
觉得浑身被掏空一般,一点也不想动。
任洵眸光落下。
看她手上动作迟缓,若不是实在疼胀的厉害恐怕是真一根手指头都提不起来。
每次累狠了才知道停下。
他矮下身。
禾穗略略抬眼。
正疑惑,按压胀痛小腿的手,被另一支带着暖意的大掌替代,揉按间缓慢加重力道。
“!”
13. 菌汤炖骨
指腹坠着热意,精准地揉按下去,胀痛经络被推蹭刮过,阵阵挛动下禾穗差点叫出声。
她猛然坐起身,腿“咻”得收回去。
“别!”
“太折磨了。”她连连摇头,后脖颈都发了层汗。
戒备地看着那双手。
难怪有些博主视频运动后下场按摩拉伸,都被按得脸涨脖子粗。
这手法太专业了,她实在不行。
任洵凛着眼,在人惊叫那刻便松了手,任由她收了回去,像山林里受惊的狸猫防备地蜷起,浑身毛都炸起来。
寻常给自己放松,还要更下力些。方才贴覆上去指尖像是陷进软豆腐,他已然松了不少劲。
站了半日就僵硬成这样,待明日酸痛难耐更甚。
沉静的眸光凝实,落在那张瓷白俏脸上。吃药养了几日那股病弱苍白之意削弱些许,更显血气红润。
“现在感觉如何?”
禾穗动弹了下,把堆叠的裙摆扯平。还别说,就刚刚揉那会儿功夫,有些缓解……嘶。
还要再动,忽然某块肌肉牵拉,她脸色一绞。
任洵走近,指尖点在几处,在人退缩前收手并未碰上去。
“按压这里承山穴?……还有这边,顺着经络推……重复……”
他垂眸专注,禾穗用目光细细勾勒眼前人深邃的眉眼。
分明自己也才忙了回来,却就这么自然地来帮她缓解身上不适。
这样的好意,叫她耽溺又局促。
外婆总说自己挣来的才是自己的,旁人好意不可一味索取,当成理所当然。
那他对她好一厘,她就还他一分。他夜里送她去医馆、陪她锻炼身体,她就送他礼物、给他做一些好吃的。
既然他不喜欢听“谢”那就多夸夸。
按揉了小半刻钟,身上当真舒服了很多。
“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你平时也是这样给自己放松?要是我学会了,下次也可以帮你。”
斜影交叠,微风自她身后送来,撩起散落的碎发。盈满耀眼光彩的双眸和笑容一并扬起,在蒸腾的空气中涌动。
任洵听到自己说,“好。”
这几日出摊她偏要自个去,早上搭把手都直接略过了他。
所以不知晓,除了煤球跟着,他也不经意间路过她的食摊边几次。
看她笑着揽客,手下速度不减,麻利干练。即便是无人时也眸光熠熠,四处寻找开单的突破口。
那么简单寻常的食材,经过她的脑子,过了她的手,都能变得新奇味美。
听禾丰兆的意思,禾穗性情大变,是经历这些不太平,心里总吊着事,所以分外不安稳。
她迫切地扛起家里的压力,逼迫着自己前进。也或许在迫使自己……忘掉一些事。
周慎之。
往日听便听了的名字,不知从何时起,想起便觉得烦躁。
赵家另寻了新人冲喜,再过不久,他们这虚假的婚事,便不复存在了吧。
她不是要分清么,十五两债他替他们家还。
欠下的慢慢还他就是了。
他不急。
悄然静下来的屋内,方才还时不时动弹着按腿的人呼吸绵长,已然趴在桌上睡熟了。
整个人折成一个离奇的姿势,毫不受影响。
窗大敞着,肆意挥洒进来的灿金耀来,轻易渗透进早就撬起一角的柔软。
他不该是她口中的“你”,应是“夫君”才对。
……
一枕黄粱,余晖映窗。掀帘而望,不远处妆台上铜镜染了金红。
禾穗是在床上醒来的。
迷蒙间身上热意游走,浑身都被揉得软酥酥的,一觉醒来连手臂上都无甚酸痛涨涩之感。
睡了个好觉,满血复活。
禾穗起身套好鞋,念着做顿好的,摩拳擦掌往灶房走。
靠山吃山,任洵常年走在山里,家中堆了不少林中野味。
之前下过雨,竹筐里装了不少木茸、野蕨菜、还有山菌。翻到底下,还有意外之喜,几个酸枣、野山楂。
主题这不就有了,山珍野蔌。
禾穗襻膊一打,抖了条围裙系上。挪开盖,自缸里摸出来一块猪五花。
这是同之前熬猪油渣的猪板油一起买的,她舍不得,也就买半斤的样子,底下带皮的肥腻部分已经剔去一起炼成油渣了。
“今天就解决了你。”
砧板一摆,洗干净上肉,沿着肌肉纤维顺切成长宽均匀的肉丝,在过水抓洗一遍沥干水分。来把去腥的姜丝、小杯黄酒,就可以去一边儿冷静冷静了。
各种菌菇、木茸也就是木耳,浸在清水中。待它们摇摇摆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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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开伞帽,彻底鼓胀起来,便是泡发好了。
高汤得先熬,没买鸡,还好有根大骨,接近禾穗小臂长。飞水,加入老三样去腥。
转身将泥炉捞出来,底部铺上切好的姜片、香茅草得拍香了丢进去,随后将豚骨置于其中。二次泡发的香菇,连菇带水一同注进去。
金黄、森白、翠绿、浮褐宛若水中小世界。
最后肉疼地摸出一个小瓶,在手心叩几下,倒进罐里小半撮虾皮。
柳河镇虽然也有运漕商旅往来,但每斤干虾皮也卖到了六十文。前日她买了二十文的,只装得两小瓶。还有一瓶被她混着干菌菇磨成粉,做了提鲜的味精。
都用一点少一点,但这汤实在看着清淡,禾穗又倒出来些虾皮入汤,放足了量。
加好炭火调整好火候,不急靠在边儿上歇歇。待清亮的汤煮得咕嘟冒泡,骨髓里的油脂细细飘出香,再转文火细熬。
做完这一切,外头天色已经暗下去了。
把米陶了蒸上锅。
任家吃的是粳米,价格介于粟米和糯米之间,接近于稻米。
“我来吧。”一只手接过,倒水、淘米,洗干净蒸上。
任洵出了趟门,回来时看见袅袅炊烟腾散于暮色之中。灶房火光映照,投下道细长剪影。与四溢香气中忙碌,面上都蒸得泛红。
原本冷清孤寂的房子,都因为眼前这个人染上了人间烟火气。
禾穗分神交代他要看好火,又专注投入进去。
野蔌洗净入沸水,眼看茎叶软浮起,高温下叶绿素变化,泛出更加鲜亮的碧色就捞出来。拌少许盐和醋,就是一道爽口鲜嫩的清灼野蔌。
灶上添火烧起来,铲一勺猪油润锅,雪白慢慢融成油汁。先炒肉丝,再加入鼓胀的木耳。翻炒后,加水、大酱稍微焖一会儿,汁收干些,添少许盐就成了。
其间正要腾手擦干滴落的水渍,却见男人已经将灶台收拾了,正洗涮着用过的锅碗。
她松了口气。
不多时那边的大骨汤也煮出漂亮汤色,这会儿再将处理好的香菇、金针菇、草菇、竹荪一一加进去,盖盖多煮一会儿。
一股浓郁鲜香顺着腾盛的白雾冒出来,不肖看也能猜到是何等鲜香。
最后揭盖加入适量的盐,几颗酸枣,棉布包着把直接端上桌。
“走吧,开饭!”
14. 离家
出了三伏,夜风沉着几分凉意。
汤里加盐前禾穗舀了碗汤,将菌菇都夹出来,给煤球留了碗骨头汤拌饭。
屋内烛火摇曳,暖光光晕投射在桌上。
两菜一汤,清灼野蔌、木耳炒肉、杂菌鲜汤炖大骨。清秀绿意,深褐如墨,还有琥珀般泛着澄亮蜜色的菌汤。
一勺舀下去,满满润泽小菇,滚入碗中热气菌香腾盛入鼻。骨肉上附着的肉煮得酥烂,些微一拨便轻松脱骨,肉、汤、菌,油润与清甜脆嫩皆争相在唇间碰撞。
大喝几口,沁齿入喉,顶上来一股微妙平衡了鲜香的酸,滋味更增添几分清香,浓而不腻,鲜润沾唇,不知不觉间,已然碗底见空。
“如何?”
禾穗瞧过去。
这些天的饭基本都是任洵包揽,她也就见缝插针为小食摊准备食材,穿插着让他们试吃。
一样样尝过去,这野味确实味道不错,搭配也正好相得益彰。只是菌汤用大骨还是略有遗憾,若是老母鸡这道汤的滋味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她侧首看向任洵。
他食量大,吃饭也很快,不过并非狼吞虎咽,反而像是经过某种长期规矩劝束,姿态舒展悦目,吃得干净又迅速。
就是点评太少,脸色看不出什么,难猜喜恶。禾穗怀疑即使她扔一块生肉,他也能面不改色吃下去。
但毕竟是报答,她当然得在意他的口味,还有满意与否。
“喜欢吗?”
一口鲜美击中,任洵略略转眼,便迎上禾穗凑近来的期许目光。
他喉间滑动,手中绷紧的竹筷,承载了无人知晓的压力,攥紧处已经有了裂痕。
“嗯,喜欢。”
“……很好吃。”
他注视着她双眸,脑海中嗡嗡作响,耳鸣心声吐出的只有“喜欢”。
“喜欢就好。”禾穗眼眸微挑,似喜似嗔,飞快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太好意思,“成婚那天真是多有冒犯,我并非有意。”
“怕你介怀……你以后想吃什么和我说,我来准备保准合你口味!”
禾穗笑容真诚。
他很好。
当初答应这门婚事,很难说她对任洵没有产生一点其他的心思,她确实喜欢这个类型。
但时机不对。
她无暇徐徐图之,更不想让他觉得她挟恩图报得寸进尺。
都是为了短暂的需求捆绑。目前这样就好,以后结束了,也互不相欠。
烛光依旧暖黄,屋内却像是敞了洞的火炉怎么都热不起来。
许久不曾拨动的汤碗,边缘结上层油花,凝止住深处的热度。
……
夜里,禾穗在榻上辗转。
隔着屏风,外头软塌上抻一个高大身影,静静没在暗色中。
良久,任洵听着内间窸窸窣窣翻身的动静开口。
“我要上山几日。”
“煤球会留在家陪你,如果遇到难处就去西巷梧桐树木匠铺找老吴,他会帮你。”
“一个人在家,照顾好自己。”
忽然而起的嗓音,禾穗不动了,攥着薄被应声。
“好,你也是。”
次日,两人都要早起,撞到了一处。
禾穗多蒸了几个饭团叫任洵带着路上吃,还给他塞了小包盐和糖,在紧急情况下可以补充体力。
任洵接过温热的饭团,顺手将她准备好的两个扎实木桶搬上小推车安置好。
“山上有短暂歇脚的木屋,不用担心。”
猎人为了追踪一些少见兽类,在山上呆十天半个月也是有的。高风险和高回报并存,这次看任洵带上的口粮,应是要去五六日。
刀箭、药包、绳索、皮绑腿、还有一件不知是什么兽类制作的皮甲,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都有些大大小小的磨损。
“带上有备无患。”禾穗看他收拾的差不多了,行至门口,“真的不带煤球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任洵蹲下身□□了把煤球,原本雪白的狗已经有些发灰了。
他摇头,“不用了,你需要好好休息,正好留他看家。”
“听见了,好好照顾家里,还有、夫人。”
他垂敛着眼,后面的话吐得极轻。
禾穗见煤球昂着脖子,短促坚定地“汪”了几声,像是领命。
任洵亦起身,转身离开。
“汪——汪汪——!”
煤球感应到什么,追出去几步,尾巴乱摇,又记着嘱咐,转回来停在禾穗身侧侍卫般守候。
禾穗安抚地摸了摸煤球,带着它进屋。
时辰差不多了,“走,咱们也得赚钱去!”
-
晨雾散去,北市人影如织,烧开水的锅一般蒸腾。人声混杂里,一道清亮悠远的秀气嗓音格外引人注目。
不仅是那挽着蓝布襻膊、浅素裙衫,却难掩出挑的俏丽娘子。
更是她朗朗上口,抑扬顿挫别具一格的揽客词。
“咸香鹌鹑、卤香鹌鹑,香倒跟头。”
“饭饭饭饭团,好好好好吃,一个顶顶饱,还有菜和蛋……一口多味,咸甜俱佳,顶你个胃嘞——”
“呦卤香鹌鹑,禾娘子又出新口味了?还是一个价不,咸香的要二十个,卤香的来五文尝尝。”
“好嘞,还是一个价,和先前卤鹌鹑一个味。”禾穗应声,将提前包好,标了个红指印的卤鹌鹑油纸包递过去。
生病后接连几场雨,没能促成赶集。鹌鹑子又联系老地方收了几家,鹌鹑还没来得及挑货源,前头的卤汁还得日日回锅热好了存放,倒不如卤些鹌鹑子卖,味道一样的好。
这边卖着,有人来问,饭团还在蒸笼里。虽然提前备了一部分包好的,但今天卖品种类多了,生意竟也出奇的好,禾穗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
“叮当”落尽钱罐里的脆响不断,看着人越来越多,原本趴在她脚边的煤球站起身,昂首巡视在周围。
有几个“忘了”付钱的客人不妨裤脚被扯住,低头一看,凶恶白狗咧开嘴,露出尖锐犬牙低声呜咽。当时就软了腿,乖乖掏钱。
还有被这只油光水滑大白狗吸引来,伸手要摸它的小孩们。
煤球灵活地矮腰躲开这些小手,走开后尾巴轻甩去蹭一下,又在人眼皮子下钻到拎了好几包禾穗小摊吃食的客人面前撒欢打滚求摸。
引得那些小儿,拽着大人直说要买一样的吃食,然而真吃到了又转而忘了还有摸狗这事。
……
禾穗嘴都笑酸了,瞧着散得七七八八的人影,搂着颇有分量的钱罐。
“穗娘,你这生意当真红火啊!”
“我们来得迟,排到这会儿了。”
熟悉的声音,禾穗望去,“冯婶!”
一身红褐襦裙,布巾绑发,粗眉圆眼,笑起来两颊堆起,油润透红。只是瞧着眼下尤有青色,面上还压了层薄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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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了?湘妹妹可还好?”
她绕过摊子迎上去,握住她的双手。
她成婚那日冯婶一家没来,说是有急事,后来禾穗才他们夫妻是去隔壁县去看望刚小产的女儿。
冯八娘面色无恙,抽出手拍了拍她,“无事都好。”
“说好了来捧场的,迟了几日不怨我吧?”
许久不见,瞧她神色寻常,在外禾穗也不好多问。弯着眉眼,忽而扬眉假嗔,“怨得!”
“就罚您将我这摊上每样吃食都拿回去尝,再好好夸我一顿!”
冯婶笑得直往后仰,“你啊,看你这样我倒是放心了。不过既然来捧场,怎好白要你的。”
她说罢便掏钱,禾穗眼疾手快伸手按着。
“也要不得几个……”
冯八娘直冲着禾穗使眼色,更大力得往外掏钱。
“不好不好,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禾穗云里雾里地推拒,“不用……”
“行了你们!就是演给我看的吧。八娘,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落后冯八娘几步的妇人摆着腰走近,瘦削的脸下巴比禾穗病弱时还要尖几分,嗓音又细又利。
“不就是怕我也跟着白吃么。”
一双细长微挑的眼挑剔地扫了眼,冷声哼哼,“别说掏钱了,若是好吃,叫你这干女儿去我府上当厨子也不是不行。”
冯八娘斜着眉毛,学着贺夫人的样子嗔着嘴,“呦呦,还别说掏钱了~”
“抠了半辈子,现在终于舍得在吃上花钱了?”
那句“干女儿”冯八娘听得顺耳,挤兑完就拉着禾穗就故意说给贺夫人听,“别的不说,可不能苛待自己身子。”
贺心宁也还好是嫁了个有福气的夫家,嫡系一脉在京中做大官,指头缝里漏出来点权势富贵,都够贺氏旁支跟着享后半辈子福。算是活出来了,不用再紧巴着过日子。
贺夫人嗤之以鼻,“还说我呢,你以前就总爱施舍这个接济那个,这么多年还没饿死你也是稀奇。”
见冯八娘还拉着禾穗嘀咕,贺夫人不耐烦了,“到底还买不买啊。”
冯婶一个激灵,“买!当然买!穗娘的手艺,保准你吃了忘不了!”
“快!穗娘,通通装起来!”
禾穗抿着唇笑,“嗳!”
“不好吃我可不要。”
贺夫人打量着指甲,也不着急,待尝过一口后,才隐约想起来,这饭团此前大郎倒是买回来她尝过。
味道好,就是太扎实了些,其他几样滋味也确实不错。
不过……
“没了?”
她看那少得可怜的几个纸包。
收拾一空,禾穗赧然浅笑,“确实都买完了。”
不过此刻眼前这个妇人在禾穗眼里已经散发着一层耀眼金光,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夫人若要的多,可以预定,我提前做叫人送去,夫人也好吃第一口热乎的。”
贺夫人流眄再三,“你倒是会做生意。”
几个贺府的小厮匆匆接过油纸包,冯八娘揣着自己的一份到篮子里,闷闷地笑,“瞧我说什么来着。”
“呵。”贺夫人把脸一扭。
也说了会儿话,冯八娘思忖着开口,“穗娘,你此前想买的鹌鹑什么的都敲定没有,赶集地方在最北边挨着临镇,连着两日都有。”
“我同贺夫人去赶今日下午那趟,搭他家牛车,你若来可一并去。”
15. 市集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
两侧山林隐现后房屋又重新密集攒聚起来,绕过一片坊市,夹道愈发开阔,车水马龙,远处齐整的黄顶摊铺如流云铺展。
“就送你们到这了,我酉时回来可在这等你们半刻,过时不候。”
不等回答细长嶙峋的手放下帘子,继而前行。
卷了嘴尘土,冯八娘“呸呸”了几声,拉着禾穗往里走。
外头混着异味,耳边还隐约传来赁驴人的吆喝,听着也不贵,短途一个时辰五文,不过还要抵押物什或是押金。
站在黄布底下,一眼望去,竹为架,木为台,井然有序。还有不少图省事推车而来的。自家有驴骡的都栓在棚边,风一呼啦,穿堂而过,味道算不得多好闻。
左中右几列相摆,器皿匠具、布匹珍宝、鲜果活禽……衣食住行皆有。
这种大型集市卖的东西杂,几方比价货也便宜不少。此前一去几日,如今回来家里多的是要置办的。进来后冯八娘便和禾穗分开了,约着一会儿汇合。
日头正盛,里面不算拥挤。
不少摊主都正歇神,禾穗直奔右厢,一家家看过去。
卖鹌鹑的不多,散养的野鹌鹑价钱便宜,个头有明显差异。也有自家养鸡鸭的顺带豢养点鹌鹑,毛丰肉壮,爪圆如珠,算进了饲养成本,进价也直逼二十文。
要不起。
若非要追求肉感,便添点钱去买鸡了,何必吃鹌鹑。
禾穗来回走了几趟,犹豫间她打算再去杂货铺那边,买些这几日消耗的油纸。
转了个弯,瞥见个稀稀拉拉的摊子。前头摆着时新蔬果,后头随意圈着几只鹌鹑鸡鸭,杂草堆一角堆着鹌鹑蛋。
秉着货比三家的念头,禾穗问了价,又将几只鹌鹑拎起来打量一番。
面上不动声色,“阿婆这鹌鹑还能便宜点么?”
那老妇人原本躺着,直起身板。
她自己有一处小庄子,本想着年纪大了日子闲下来,无事逗猫走狗好不快活,又自个辟了块地种些豆子谷物。前段日子也不知从哪跑来的野鹌鹑在她庄子上住下,原没当回事,结果生得愈发多了。
她今日卖明日又来一波,子儿也下了不少。原本清闲的日子,现在整日睁眼就是卖这三两肉的玩意儿。
偏生这东西可有可无,也不是每次都好卖的。
看着这年轻娘子她犹豫了一下,“要多少?”
摊前立着的瘦婉身影一身藕荷色襦裙,系着碧青帔子,盘着妇人单髻。面容柔美,笑盈盈地瞧着温和,手上还掐着缩起脖子不敢动弹的鹌鹑。
闻声,手上松了劲,鹌鹑如释重负般“啾啾”跑开。
抬眸浅笑,嗓音如击玉般动听,“每月三十只,若卖的好还可添。”
伍大娘沉吟一瞬,“十四文。”
“别家可都是十五六往上卖的,我这已经很便宜了。”
禾穗加码,“鹌鹑子好的话我也一并买,有多少要多少。”
“这……”伍大娘犹豫,嘴角细细扬起来,手不住地摩挲,“要得这么多?”
禾穗笑起来,“契一签,还能骗您不成?倒是我要的多,不知您有没有。”
“有的!我庄子离这儿近,娘子且去看看?”伍大娘将稀稀疏疏几只鹌鹑、鸡都赶在一处,叫邻摊帮忙看着,揣了东西就起身。
“好,劳您领路。”
两刻钟后。
留了地址和定金,双方签了契,这契后头还会送去官府登记。
伍大娘签了契,还有些恍惚,这年轻娘子那是瞧着好说话,分明是太会说话。
一通话下来什么“十二更吉利,我看了几处就觉着您这儿的鹌鹑最好”、“这样,鹌鹑子我再让些”、“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种得菜些新鲜”、“可真真冲着长久在您这买呢”……
不过……掂量掂量到手的银子,她缓了口气,歪坐在椅内。
这往后可不松快许多。
禾穗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地了。
鹌鹑最后以每只十二文价格买进。鹌鹑子是五百颗九十五文,便宜了一文多看着没什么,但聚沙成塔,总算下来利润提高不少。
要是以后有了自己的养殖场供货链……想远了,鹌鹑她目前都只能紧巴巴的月供三十只,还了债先赚个铺面再说吧。
付定金一次性支出不少,禾穗肉疼了会儿。眼睫低垂,捏着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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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的钱袋。
总是要挣回来的!
还有贺夫人这样的潜在客户,也得抓紧。
前路大好,裙裾轻扬,女子转身又步入另一片摊前。
……
落影斜织,禾穗寻了个茶摊歇脚等冯婶。瞧着天色,是来不及去梁官人口中这边的坊市。
和伍大娘定好的鹌鹑和鹌鹑子明日会送去家里,她也不用担心搬运问题,想着明日还得来,今日便只买了些轻便的物什,其他偏重的米粮咸蛋什么的,对比好后明日直接来买。
大昭也是有民驿商驿的,只是都涉及路线划分已成体系,形成的倒比她想象中更为完善。
不过像这种小地方自己采买的用品,除了自己有运输工具之外,一般都是租赁驴车骡车。
明日再来时,她也正好可以租一辆。
喉间火燎一般,粗茶上桌,润了嗓。摸索着碗沿,禾穗拖着下巴,无意识地想起某个在她发呆时悄然而现的身影。
山中野味多,待任洵回来,她也想上山看看……
“你放开我!”
“阿姐!!”
“够了!你把我骗到这来想干什么?”
异样动静撕破这方和谐,引得不少人投眼望去。
挂着“赁”字幌子的驴棚边儿,两道倩影推拉着。
“阿姐,都到这了,你跑了吧你同禾二一样找人嫁了,嫁谁都行!别去……别去好不好……”
黄衫少女拼了命搂着姐姐不松手,两人推攘间包袱滚落,银钱散乱在耀日下泛着冷冽的光。
蓝衣女子稳住身前人,低身敛好银钱,冲侧目的路人颔首,又冲着租赁驴人道歉。
“麻烦了不用车了,我不走。”
少女固执地拽着她,“姐!”
“你起来。”她试图拉起少女。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王澄月眸中含泪倔强地抱着姐姐。
王烟凝深深闭了下眼,痛苦地垂下头,绷紧唇线低声道,“你就非要在这,让所有人都看我的笑话吗?”
“澄月。”
“你到底是害怕我嫁去赵家受苦,还是怕我委身一个老头子冲喜,辱没了你的面子?”
16. 随便吃点
争吵声送入耳中,禾穗眸光微凝。
黄衫女子看着有些眼熟,应是和原主认识。
——“你同禾二一样找人嫁了……嫁谁都行!别去……别去好不好……”
该不会是……赵家?
还债的期限到了,这几天还忐忑赵家会不会突然发难,没想到……挣脱开的绳索又勒上其他人。
蓝衣女子瞧着比她大不了多少,正是青春年华,赵家这般缺德,若她是老天爷,别说延寿了降天罚还差不多。
“穗娘?”
“瞧什么呢这么出神?”冯婶坐过来,见禾穗面色不好,回头张望。
那两道身影早就离开了。
对上冯婶关切地目光,禾穗思忖着开口。
“就是想到赵家了……”
“他们找上门了?”冯婶腾一下支起身,“你都嫁人了,他们还不放过你,拿你爹威胁你了?是债还没还清?还差多少?”
一溜问题甩来,禾穗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着再迟一秒就要掏钱帮忙的冯婶,她连忙将人拽下来,斟了碗茶放在她面前缓和气氛。
“没有,您就别操心了,我这不好好地在这。”
见禾穗眉心舒展,细瞧她脸色也较从前好许多,不像是诓她,冯八娘蒙在心头的阴云这才散去。
“真没事?”
禾穗摇头,刚要另起个话头。冯八娘仰头将茶水饮尽,看透一般,“那八成是他们家又作什么妖了。”
“明明去年正月就……”她说着瞥了眼四下,压低嗓音,“正月就该走的人,非撑到现在听信什么仙姑之言,要弄些新鲜的鹿血、狼皮做法吊命,一通悬赏折进了不少人性命。”
“这才多久,又看上未出阁女子要嫁去冲喜,今儿是你明儿是她,柳河镇男男女女都被他们一家嚯嚯全了。”
“难不成背地里骂那老不死的,天爷还当真了,真叫他死不了?!”
冯八娘重重地落碗,像是想起什么,“你也同任洵说说,别再争赵家那些要命的赏钱。”
禾穗眉头微蹙,目露疑惑,“任洵……他?”
“你爹没同你说?”冯八娘嘴唇张合,想着二人都成婚了,多少不该瞒着,还是继续道,“赵家要的狼皮要求诸多,毛尖泛银那类极少见的,很是难猎。”
“不少猎户陆陆续续接了悬赏,最后只有任洵不顾自己安危,殊死搏斗才将那狼猎了回来。”
“赵家也承情,不止赏银,谢礼也丰厚……所以后来……”冯八娘注意着禾穗神色,见她目若沉潭很是平静。
平静地接上她未说完的话。
“所以我爹才极力促成我和任洵的婚事,觉得成婚后赵家看在他的份儿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冯八娘叹气,“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你爹打得是这个主意。”
“不过没事就好,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不远处一架熟悉的牛车驶来,冯八娘招手。
“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穗娘。”
“嗯。”
禾穗跟上去。
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掌心,眸光垂在远处,心事流转,原本展开的眉蹙得更深。
——“我要上山几日。”
——“一个人在家,照顾好自己……”
赵家费了那么番功夫,还设下拿她抵债的陷阱。还债期限已到不催不问另寻旁人,任洵又恰好在此刻上山。
这样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他人意愿的人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不声不响嫁人,坏了他们的事。
怎么会真的看在一个毫无背景的猎户份上不去计较?
没找禾家,便是将这笔账算在了任洵头上。
车悠悠而行,暮色斜斜掠过竹帘投入车内,阴影交割,贺夫人懒懒倚在车壁上。
“这是买了什么,把魂都丢了?”
鼻息间浮起悠悠檀香,沉入心底抚平波澜。
现在多思多虑无甚用处,她贸然去找任洵只是添乱,左不过五日,她等他。
也趁此多攒些银钱,若是他真因她伤了残了,她不能不管。
禾穗袖中素手悄然松开,转眼藏尽心事,唇畔含起浅笑。
“确实买了不少,这不正想着处理明日到的鹌鹑呢。”
“鹌鹑?那才几两肉有甚好吃的。”贺夫人如此说着,眸光却一眨不眨盯着禾穗。
方才去合安寺,为心诚她一步步爬上山都费了半个时辰,此刻正是饥肠辘辘,不禁回忆起此前在禾穗香气四溢小摊上买的吃食。
倒是忘了再留点路上吃。
瞧着年纪不大手艺还是不错的,不知这鹌鹑在她手里头出来又是何滋味?
“先炸再卤……卤汤香醇,整只入味……骨头也酥成渣……”
听着禾穗口述,贺夫人眯起眼仿佛都能想到那入嘴的滋味。
腹里一阵阵地吵,一个圆条饭团落在手里。
冯八娘哼哼,“吃着听,解馋。”
贺夫人怪睨了她一眼,掂着那个颇具分量的饭团,没忍住笑出声。
“噗。”
随后又看向一边儿的抿着唇,眉眼悄然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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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禾穗。
“我看我这是被做局了呀。”
“行了,你家吃食不是能预定么,我都要了。”
……
虫鸣声四起,夜幕降临,一处房屋的轮廓渐渐清晰,隐约传来狗叫声。
禾穗到家已过了戌时。
谢过贺夫人相送,为确认还有没有她不清楚的细节,她折返去了趟禾家。
几经细问才知,赵家的债早就还清了。
“是任洵……你们成婚后他去见了赵家的人,还了债,被我知晓后还叫我别告诉你。”
“穗娘,任洵是真心不错。爹看得出来,他对你上心,所以才帮咱们家这么大个忙……”
禾丰兆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禾穗解开锁推开门的瞬间一个白色影子雀跃扑过来。
把车推回来的时候,给煤球提前准备好了晚饭。
现在碗已经空了。
禾穗也觉得又累又饿,撸撸狗头,净手后钻进灶房。
她迫使自己想着眼前事,也不打算多折腾了。
随便吃点。
烫把脆生生的青菜,下碗面,再热了昨晚的菌菇汤头浇上去。
金澄澄的汤汁滚入,银丝在热气中舒展飞浮,绿意更浓。几个颤巍巍的剥壳鹌鹑蛋被按进汤里煨热,禾穗又将蔓菁下饭酱舀来些,快速搅混。
鲜美泛着辛香,一筷子一排小菇头。青菜还脆生着,蛋也弹牙,吸溜完面,汤汁漫漫而下,再无其他空间。
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下肚,吃得浑身都舒畅了。
菜都基本上捞干净了,剩下的棒骨,禾穗拿去喂煤球。
“汪呜~!”
煤球耳朵耷拉下来,低声叫唤着啃咬。
一人一狗的院里,安静极了。
外头已经听不见什么蝉鸣声了,月亮高悬在头顶,娑下轻纱,皎洁之色如烟如雾,温柔又遥不可及。
禾穗有一搭没一搭戳着它头顶晃悠的一缕杂毛,蹲下身。看它吃得认真,犬牙已经撬开了外壳卷舔着里头的骨髓。
“我给你吃的,你看家护院……”
“可有些……他照顾你、独自面对坏人、替你还钱,还什么都不告诉你……”
“欠了这么大一个人情。”
“我要怎么还啊……”
有人抓着头发兀自愁苦,有的狗骨头滚走,舔了好几次鼻子才又追过去衔起来,昂首挺胸咬着往门口走。
目光炯亮呲着犬牙,扫视着来来往往的人。
“欸!谁家的狗,大晚上在这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