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常安》
1. 戏子之死
“诶,听说长安街死了个戏子。”
“怎么死的?”
“官府判了自尽,听说从护城河里被捞上来的时候都泡得不成人样了,要不是身上那衣服物件被人认出来,只怕要被当成无主尸首丢去乱葬岗了。”
“唉,真是造孽呀,官府怎么判的自尽?”
“那捞上来身上又没外伤,仵作验过之后就判自尽了呗。”
茶馆里的人总是这样闲,总爱聊一些与自己本不相干的事情,也并不觉无聊。
门外树上的蝉聒噪地叫着,暑气逼得人不敢出去,那太阳光像是要烤死人,街对面的女人哄着怀里哭泣不已的孩子。
人的悲欢永远不是相通的,即使是死了人的事也只是活着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他们说的那个戏子我是认识的,桐花阁的一个小角儿,名叫槐香,偶尔也会到这茶馆里来,要一碗茶,一碟点心,一个人坐一个下午,有时夜里有戏,便走得早些。
开在闹市,人多口杂,茶馆里的消息传得也快。
有人说槐香和谢府如今的家主来往甚密,被主母发现才被杀了扔进护城河里;有人说槐香得罪了其他戏班的人,才被杀了灭口;还有人说槐香是被人无故暗害。
客人的猜测一个比一个荒唐,但不过半日,他们谈论的话题就又换到了其他事情上,仿佛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些话,知道这些事。
“小掌柜,要一壶茶。”我循着声音望去,来人竟是桐花阁的班主秦芳芸秦老板。
我沏上茶端过去,放在他的面前,正欲转身,他就叫住了我:“先别走,陪我说几句话。”
我把搭在肩上的帕子拿下来捏在手里,秦老板伸手做了请的手势,我便在他对面坐下,将手里的帕子放在了桌上。
“你是认识槐香的,是吗?”秦老板问。
“是。”我答道。
“他可曾跟你说过什么话?”
“没。他不常来,来了也只是一个人坐着不说话,我只知道他叫槐香,是桐花阁的。”
秦老板听了我的话,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诧异,立刻又转为平静,他说:“槐香此次是枉死,我作为班主,理应为他讨回公道,你是槐香唯一一个在我面前提起过的戏班子以外的人,所以我才会来找你,希望你能帮我查清这件事,他若说了什么,还请如实相告。”说着拿起一个茶碗倒上茶,递到我面前。
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抬眼望向面前人:“官府都判了自尽,您是从何而知槐香是枉死?”
街上的嘈杂声一阵接一阵,身边客人的喧闹也从未停下,但此时我与秦老板的沉默仿佛将我们置于世外。
良久,他开口:“槐香生前遭受诬蔑,被许多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你在这茶馆里定是也听说了吧。”
“秦老板,这茶馆人多口杂,什么事情都有人说,真真假假的,也不能全信了不是。”我轻笑,拿起帕子在手上抖了抖,“只是这事情,官府不深究了,秦老板查起来怕是也要白费功夫。”
“你若肯帮我,我自然也少费些力气,你放心,酬劳不会少。”秦老板拿起茶碗在嘴边吹吹,抿了一口,也不知道他喝到没有,说完话又继续吹着。
“我不要什么酬劳,我也帮不了您太多,您只说需要我做什么,能办得到的我尽力替您办就是。”
“小掌柜好爽快。既然这样,今晚来我桐花阁,我再与你细说。”
说完他放下了手里的茶碗,掏出三枚铜钱放在了桌上,起身拍了拍袖子,我也随之站起,将他送到门口。
“不必送了,去招待别的客人吧。”秦老板冲我挥手,向长安街走去。
我站在门口,复又将帕子搭回肩上,回去将刚才的茶壶与茶碗收到柜台,将铜钱给了算账的顺子。
天开始擦黑,空气里渐渐有了些凉意,茶馆预备着关门,我将门口廊檐下的长凳收回来,爹在后面喊我:“尚儿,收完了就关门吧。”我答应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锁了门,我便去了长安街,桐花阁今晚有大戏,要唱的是贵妃醉酒,戏园子里都是人,戏班的院子里只有些学戏的小孩在练着自己的活儿。
我返回戏园子,从偏门去了后台,戏还未开场,他已经扮好了杨贵妃,身着明黄色蟒袍,头上戴着凤冠,端坐在镜子前。
他身边的丫头看见我了,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转过头,才看见了靠在门边儿上的我。
“小尚来了,不巧,我的戏还没到,您可有空再等等?”
“能听秦老板唱戏怎么能是不巧呢,我就在这听您唱戏,您下台了再来找我也成。”
秦老板笑了,他的扮相是真好看,嗓子也好,不愧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角儿,不知从小吃了多少苦才有了如今的名气和成就,还能养着这么大的戏班子,手下的几个徒弟在京城的角儿里也算叫得上号的。
“秦老板,您预备着吧。”外头来人叫了,秦老板向我微微颔首,出了门向戏台子走去,我跟在后面,不过拐去了台下,挤在台下观众中间,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把从茶馆带来的瓜子嗑着。
戏园子的观众都在安静地听戏,只是偶有细碎的几句说话声,台上秦老板声音婉转,举手投足间都是韵味,台下戏迷时不时拍手叫好,偶有人将赏钱扔到台上。
我看着,身上并未带什么值钱的物件儿,手里拿着瓜子儿,也不好鼓掌,于是就只静静地看着。
约摸着该唱完了,我便又从偏门去到了后台,在方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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妆间里等着秦老板。
不多时,他果然回来了,换戏服,卸行头,我手里的瓜子还没吃完,就在一旁嗑着看他,安静的屋子里都是我嗑瓜子的声音。
秦老板收拾完毕,让身边的丫头什么的都在屋子里待着,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他走,将我带到了桐花阁的后院里,又在柴火堆的后面拿出来了一个包袱,拍拍上面的土,递给了我。
就着月光,我看到那包袱上似有点点血迹,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件戏服,还有几件行头,我翻着看了看,抬头问秦老板:“这是什么?”
“槐香的遗物。”
我不解,戏子的遗物是戏服,又有什么特别?秦老板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不等我问,便说了答案。
“是戏服不假,不过这戏服却并不是槐香常唱的角色,或者说,不是他能唱的角色。”秦老板看着我,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后院里静得出奇,只有些许虫鸣从草丛里传来,院墙上有只白猫卧着,我对槐香的戏服不感兴趣,些许的困意让我只想听重要的内容,我便问他:“所以秦老板的意思是?”
“槐香是唱花旦的,而这却是武生的戏服。槐香死后,他自己的戏服都还在戏园子里,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可这套武生的戏服却是从他屋子的床底下找出来的,包袱上还有血,所以我怀疑,槐香的死,可能和这套戏服的主人有关。”
“唱戏的人您戏班子里多的是,您去问问不就知道了,我这茶馆伙计能知道什么?”
“我戏班子里的每一套戏服我都认识,并没有这一套,其他人也从未见过这套戏服,你的茶馆人来人往,替我打听一下,哪家戏班子丢了这样一套戏服。”
“一套武生的衣服,这该如何打听,丢了再做一件,谁家戏班子会在乎这点事?”
秦老板看着我,缓缓地说:“因为这不是普通的戏服,是蜀绣,做这一套至少要二百两银子。”
我霎时无言以对,许久只想到一句话:“既然这么贵,那丢了的人定要到处寻找,你们同行之间竟都不知道吗?”
“丢了看家的行头对唱戏的人来说是多丢人的事,怎么会有人大张旗鼓地寻,你们茶馆里,三六九等的人都常去,所以我才想托你在茶馆打听。”
秦老板有些无奈,但许是想到我是个行外人,又用略带恳求的语气说:“小掌柜,若你能打听到,再到桐花阁来找我便可,这对我,对我们戏班子都很重要。”
我应了他,不是因为我多想去帮他,只是我每日也闲得无聊,茶馆里的人和事,虽然日日不同,但也难以让我提起兴趣,找件事儿做,还能免费听戏,何乐而不为?
秦老板将我送到门外,对我微微欠身行礼:“拜托了,小掌柜。”
2. 夏日雨
第二日,茶馆还和过去的每一日一样聒噪,街对面女人的孩子还是一样哭泣,也不知他这样一直哭下去到底累不累,树上的蝉还是一个劲叫着。
爹让我早起去西市买了两个西瓜扔进了后院儿的井里,说等午间和大家分了吃好解暑。
厨子老高笑得眼睛都没了,说今日又能享掌柜的福了,我打趣他:“那你还不再将你的糕点做得好些,好好报答报答陈掌柜。”
老高听罢举起擀面杖作势要打我:“我做的糕点可是全京城最好的,难道还让掌柜丢人了不成?”
我躲着他本就不会落在我身上的擀面杖,跑到了柜台里的顺子身后,顺子不说话,只是轻轻将我往里拽了拽。
这间茶馆是我爹和老高三年前开在这儿的,我们从江南来,带来了江南最好的茶艺,老高还会做几十种江南的糕点。
起初茶馆只是一个小小的茶摊儿,来的人多了,就慢慢有了店面,如今有二层小楼,一些贵人们爱去楼上的雅间,平民百姓则爱在楼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有些做工的人嫌屋里热,便在门口廊檐下坐,要一壶凉茶,一身的暑气便能褪去大半。
人一多,我们也忙不过来,于是又雇了一个收账的,便是顺子。
顺子是前几年落榜的秀才,平日里闷闷的不爱说话,却是个心软的人,挣的那点儿工钱大半都拿去捐给了学堂,好在茶馆里吃喝不愁,即使捐出去许多,也有他吃住的地方。
到了晌午,暖玉楼的几个戏子来喝茶,我端上茶水,悄悄打听他们知不知道哪家戏班子丢了件蜀绣的武生戏服,他们都被我问得一头雾水。
不光如此,一连四五日来过的不同的戏班子的戏子也是同样的反应,我心里大概有了答案。
这日下大雨,茶馆没什么生意,爹就索性关了门,和老高喝酒去了,顺子又去了学堂,我撑着伞鬼使神差地向桐花阁去,街上依稀几个撑着伞匆匆赶路的人,偶有马车驶过,我躲闪不及,被溅上了半身的雨水。
我在门口叩门,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来开了门,“你找谁?”稚嫩的声音问我,这嗓子一听就是唱花旦的。
“帮我叫你们班主,就说陈尚来了。”我跟他说。
小孩儿把我带进去,让我在檐下等着,他跑进了屋去跟秦老板传话了。
我看着这院中陈设并无什么变化,只是下雨了,本来在院子中央的兵器架都放到了檐下去,院角有棵半大不大的槐树,被雨打得不太精神了。
“小掌柜来了,快进来。”秦老板出来在门口招呼着我,那小孩儿已经跑进了厢房里,我撑伞过去,到了屋前将伞收起靠在墙边,秦老板掀开门帘,我顺势钻了进去。
进了屋,秦老板招呼我坐下,我拍拍裤子,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
待坐定,秦老板倒着茶先开口了:“怎么冒着雨就来了?”
“茶馆没生意,我爹就让关门了。您托我打听的事情我打听了,京城里的戏班子似乎没人丢了那样一件戏服。”我答道。
秦老板叹了口气,说:“那这戏服,槐香又是从何而来?”
“万一是他自己买的呢?”我转着手里的茶碗,不经意地说了句。
“那件戏服不便宜,槐香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秦老板直接否决了我的话,但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怀疑,于是我又说:“去你们平日里订戏服的铺子里问问不就知道了。”
“不失为一个办法。”秦老板说。
“这个槐香生前经历了什么?”我问秦老板。
秦老板的唇抿了起来,抬头看着我,似是想从我脸上看出点儿什么,但我的表情和平常并无什么不同,他反问我:“你每日在茶馆里都不曾听说过吗?”
我笑了:“上次我就跟您说了,茶馆里客人说的话,真真假假,哪能全信呢?况且我是没有兴趣去听那些事儿的,这次若不是您托我帮忙,我才不会去刻意留意这些。”
秦老板扯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在他那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上,即使是这样的笑也是好看的。他喝了口茶,开始给我讲槐香的事。
数月前,槐香在唱白蛇传的时候被突然闯入戏园子的人给打了下去,来人气势汹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说是槐香勾引了哪家的大小姐,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又要带着人家私奔。
结果那小姐趁着夜色从自家后院翻墙时不慎跌落,摔断了腿还流了产,并且之后再没法要孩子。
一时间戏园子里的人乱成了一锅粥,消息不胫而走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尽管槐香一再否认此事,但根本没人相信他,他的辩解都被指为做贼心虚,敢做不敢当,自此再难登台唱戏,每日浑浑噩噩,半月前不见踪影,桐花阁再知道他的消息时已经是他的死讯。
我听罢,心想着茶馆那些人说的竟还真没有一句是真的,想着便笑了出来,秦老板问我笑什么,我只说:“我笑茶馆那些人说的果然都是假的。”
“茶馆的人怎么说?”
“有人说槐香得罪了别的戏班子的人,被灭口了,有人说他和谢府家主来往甚密,被主母带人杀了,还有人.....”
我话未说完,秦老板就打断了我:“谢府家主?具体是什么情况?”
“他们说,谢府家主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他和槐香,是两情相悦。”这话说着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但秦老板却仿佛在很认真地思索,嘴里喃喃道:“断袖之癖......”
“怎么?秦老板难道也好男色?”我笑着问他。
“小掌柜别开玩笑了,我只是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好多事就好解释了。”秦老板的语气还是认真的,倒显得我颇不正经似的。
我喝完了茶,提起茶壶又倒了一碗,见秦老板面前的茶碗也要见底,便也给他添上,他见我起身倒茶,又跟我说:“你知道我为何会去找你帮忙吗?”
我笑着说:“不是说我是唯一一个槐香在您面前提起的戏班子以外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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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槐香有一日回来后说,他在茶馆,身边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只有茶馆的小掌柜去跟那些人说,别当着别人的面议论人家,那些人竟也听小掌柜的话,果真没有再说那些话。”秦老板那双好看的眼睛露出欣赏的神色,又接着说,“想来会替别人说好话的人,定是好心肠,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举手之劳罢了,他们说的难听,我只是听不下去。”我还是笑笑,“秦老板也会帮人说好话么?”
“能帮则帮,不然万一晚了只会追悔莫及。”他说。
“哦?怎么个是追悔莫及?”我好奇了,问他。
“十几年前,我刚接手桐花阁做了新班主,老班主留下的做新戏服的钱就丢了,到处找遍了都没有,直到有徒弟说看见是另一个小徒弟偷的。
我起初是不相信的,但最后确实在他常去的几个地方找到了被分散藏起来的那笔钱,也不止一个人说曾见他偷偷摸摸藏东西。
我把他带到祖师爷面前问了几次,他都不承认,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还是说那钱不是他拿的,但种种证据都指向他,我刚当上班主,不能不在戏班立威,于是只能在寒冬腊月将他赶了出去,本想只是给他个教训第二天就叫他回来,结果第二日清早就在街头看到了他的尸体。”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不免一阵酸楚,这感觉从心里传到鼻子眼睛,感觉眼前都有些模糊了,我举起茶碗,装作不小心手滑将茶碗掉在了地上,即刻蹲下去捡,迅速抹了抹脸上湿湿的痕迹。
再起身时对上了秦老板红红的眼睛,我扯出一个笑来问他:“秦老板很心疼这位徒弟?”
“他叫阿常,来时只有三岁,还没桌子高,是个唱戏的好苗子,钱也并未真的丢失,最后却因为我丢了性命,我实在愧疚。”秦老板说着,苦笑着,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我没有再说什么,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衬得屋里越发安静了,无数思绪从我心里划过,面前的秦老板眼睛望着前面,不知他在想什么。良久,我问他:“接下来您预备怎么办?”
秦老板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看向我,“嗯?”
“槐香的事。”我说。
他叹了口气:“先慢慢从谢家查起吧,如果真的和传言一样,是谢家主母做的,那我也只能尽力去为他报仇了。”
“好。时候不早了,这雨看着愈发大了,我就先告辞。”我起身准备离开,秦老板却叫住了我:“先别急,你看你身上都湿了,我方才竟没察觉,你把我的衣服披上走吧,若是着了风寒岂不是我的罪过。”
说着他把榻上放着的一件暗灰色绣云纹的外衣递给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是绸缎的料子,摸着滑滑的,一定很贵。
我拿在手里不动,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又说:“无妨,你穿便是,过几日我去茶馆找你拿回来即可。”
于是我将那外衣披在身上,出门撑开墙边靠着的油纸伞,向秦老板告了别。
3. 十五月弯弯
这场雨到了夜里还是没停,我裹着被子睡下,在睡梦里觉得四周像是冬日的夜晚一样冷,梦见有很多八九岁的小孩围着我,指着我喊着“贼!你是贼!”“剁了他的手!”我跪在雪里,双腿都没有知觉,冷得直发抖,有个男人拎起我的衣领把我拽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瞬间从梦里惊醒,坐起来大口喘着气,身上都是冷汗,看了看四周,天还没亮,我还在床上,许是今日听秦老板讲阿常的事儿,才叫我梦见这些。
雨已经停了,只是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给踢到了一边,怪不得这么冷,两个膝盖隐隐作痛,每次下雨都会这样,我倒也习惯了,把被子拉回来盖好,裹好我的腿,一觉睡到了天亮。
雨一下过天气还是燥热难耐,算算日子离立秋不到十日,老高已经在计划立秋后该推出哪些糕点,顺子把去年写着糕点名字的木牌复又检查了一遍,新写了缺少的,重做了毁坏的。
前几日那场雨让护城河水位又涨高不少,有官兵去疏通堵塞的排水口,门口人来人往的,茶馆里也坐满了人,我忙得不可开交。
一会子这桌要添茶,那桌又要新上的糕点,一会子又有人要结账走了,留下一片狼藉的桌子,我小跑着去收,向新来的客人赔着不是,好在他们都是常客,都说着无妨。
柜台那边顺子的算盘打得就没停过,爹和老高在厨房把锅碗瓢盆用得咣咣响,今日真是入夏以来最忙的一日了。
到了傍晚该打烊了,一算今日的进账竟是平日里的两倍还多,爹大手一挥,拿出来一半分给我和顺子,说是今日辛苦工作的赏钱,又拿了十几文钱和老高去喝酒了。
我和顺子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擦了桌子锁了店门,顺子又去找学堂先生了,我便一个人去了长安街,桐花阁今日有秦老板的戏,我自是要去看看。
到了戏园子门口,戏还未开始,我在门口打量着周围的景象,彩灯高照,卖小玩意儿和吃食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戏园子正门上挂着一块匾额,我识字不多,那三个字里只认出一个香字来,还是顺子教我认糕点名字时记下的。
“回头该让顺子再教教我。”我心里这样想着,把秦老板给我的戏票交给门口的伙计,跟着人流进到戏园子里去。
戏台下的桌椅还未坐满,我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二楼上的雅间里也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穿着富贵的人。
旁边的人都闹哄哄的,讨论着今日的戏是桐花阁的哪个角儿和秦老板搭戏。
我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小碟豌豆和一壶茶,我并未动那豌豆,还是拿了从茶馆带来的瓜子嗑着。
坐我旁边的戏迷问我哪来的瓜子儿,我便又从口袋里抓了一把分给他,说自己带的,他见状接过我的瓜子对我连连道谢,说今日有缘,要跟我认识认识。
“在下杜小四,是东市济世堂的伙计,兄台看着好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他嗑着瓜子说着。
“我是茶馆的陈尚,许是您来过茶馆喝茶,见过也不足为奇。”我笑答道。
“噢!原来是你!茶馆小掌柜,我说怎么看你面熟呢,你这瓜子儿也是你们茶馆的口味。”杜小四笑得爽朗,看着就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我笑而不语,他又接着说:“既然这样,咱们就是朋友了,今后要来济世堂看病,我跟我们大夫说不收你钱了。”
“哈哈哈,既然小四兄弟都这样说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谈笑间台上的小邦鼓已经响起来了,杜小四噤了声,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戏开场了,我冲他点点头,也回头看着台上。
一场戏末了,旁边的杜小四看得入迷,鼓掌叫好的时候把手里的瓜子儿洒了一地,我听见动静回头看他,只见他才如梦初醒般的又弯下腰去地上捡,边捡还边念叨着罪过罪过。
我看他的模样实在好玩儿,刚想笑话他,下一场戏已经开始了,秦老板在台上一板一眼地唱着。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找机会就会看看我这边,我手里转着茶碗,看着台上的秦老板,他的一举一动都是精心为角色设计的,自然又贴合。
今晚的戏都唱完了,台下的观众慢慢散场,我在门口和杜小四告别,他说明日一早还要跟着大夫去出诊,要早点回去。
我站在戏园子门口的树下,看杜小四走到街角了还回头在冲我招手,我也冲他挥挥手,看他消失在了远处的黑暗里。
我又拐回了戏园子,从偏门进到后台,秦老板正卸着身上的行头,我靠在门边儿对他说:“秦老板今晚唱得可真好。”
他抬头,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笑着看着我。
“十几口子人都靠着这个吃饭,不敢唱不好。”他说。
我也笑了,问他:“你可去铺子里打听了?”
“打听了,还真让你给猜中了。”
“接下来呢?您预备如何?”
“等一段时间吧,我得细想想。明日你茶馆事情多么?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我思索了半晌,说:“明日恐怕不行,等十五吧。茶馆每月十五和三十关门休息,没几天了,到时我跟你去。”
秦老板卸掉了身上的行头,手上动作没停,又坐到了镜前卸着脸上的妆,他说:“也好,那我十五去茶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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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头,嗯了一声,对秦老板说:“那我就先告辞了,天色不早了,改日有您的戏我再来看。”
秦老板已经卸净了脸上的油彩,从面前的妆奁里拿出一块玉佩来,递到我手上,说:“下回再来的时候给门口的伙计看看这块玉佩,便不用你买戏票了。你来看我的戏岂有收钱的道理。”
我看着手里的玉佩,弯弯的月牙形状,上面刻着一棵树,树下有只兔子抬头望着树上,栩栩如生。
心里忽然涌起一些莫名的感情来,但我仍是笑着跟他说:“您这块玉佩看起来价值不菲,您就不怕我拿去当了?”
“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秦老板说。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玉佩塞进了腰间的口袋,眼前不知道又被什么模糊了。
我低头向他行了一礼,便回头向外走去,秦老板在身后对我说着改日见,我不敢回头,只是伸出手挥了挥。
回去的路上,我走得很慢,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我脚下踢着一块石子,快要到十五了,头顶的月亮也渐满起来,月光照得地上像是铺满了雪。
我难以压制心头复杂的感情,无数的思绪从脑中穿过。
从口袋里拿出那块玉佩,摸着上面的纹路,有两滴水落在我手上,我抬头看天,以为是下雨了,又感觉脸上也湿湿的,伸手摸了摸,原来雨是从我眼里来。
我笑了,用袖子擦擦脸。
“有什么好哭的,现在过得挺好的不是吗?”我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着。
回了家,爹和老高已经在屋子里打着呼噜,顺子的窗户透出烛光,定是还在看书。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把玉佩拿出来压在了枕头底下,去后院脱了衣服拿水随便冲了冲身上,披上衣服回屋躺在床上。
不多时我就睡着了,梦见和爹在江南采茶晒茶,下雨了,我抱着晒茶的草席往屋里跑,结果平地摔了一跤,爹说我是自讨苦吃,我坐在地上笑,笑着笑着把我自己笑醒了,睁眼一看外面天已经亮了,于是我便爬起来穿衣服收拾着准备开门。
爹和老高已经预备好了今日糕点的材料,顺子还在井边的树下背书。
我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水珠,走到顺子身边跟他说:“顺子,你教我识字好不好。”
顺子的眼睛没从书上移开,嘴上已经答应了。
“那你今晚到我房里来,我腾个空教你。”他说。
“说好了,可不许反悔啊。”我很高兴,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着。
他不再应我,只是嘴里念念叨叨地背着书,我也觉得没劲,松开他的胳膊,暗骂他一句“书呆子”就向前堂跑去。
4. 清溪
转眼到了十四晚上,我收完了桌子送走最后一位客人,顺子说今晚不教我识字了,他要去学堂住。
这个我早就猜到,每月十五和三十茶馆休息那日,顺子定是要在学堂里泡一天的,我答应着他,和他一起锁了茶馆的门,他往学堂走,我往戏园走。
到了那戏园子门口,这次那匾额上的字我都认识了。
“兰香苑。”我念着那三个字,“原来这戏园子是叫兰香苑。”
我心里高兴,把玉佩给门口伙计看了看,就走进去坐到了上次那个靠边的位置,刚一坐下,就有人喊我。
“陈尚!”我循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杜小四,他正从过道往我这走,笑得十分灿烂。
我也笑着回应他,待他坐定,我问他:“小四,你也是冲着秦老板来的?”“那当然了,秦老板的戏可是京城最好的。”杜小四用手扇着风,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又问我:“哎,你那瓜子儿还有吗?”
我把装着瓜子的那个口袋解下来放在桌上,跟他说:“有的是,随便吃。”
杜小四眼睛一亮,抓起一小把在手上嗑起来,边嗑边说:“别的不说,你们茶馆的瓜子儿都是茶味儿的,真的很好吃。”
我哈哈一笑,道:“这是江南的做法,改日你来茶馆喝茶,我给你看看是怎么做的。”
台上响起鼓声,小四对我竖起一个大拇指,意思说他要来看看,随后就又像上次那样痴迷地看着台上的戏了。
戏唱完散场了,瓜子并没吃完,我索性拿起口袋让小四把剩下的都带回去吃,小四肉眼可见的兴奋,接过那小袋瓜子就抱了我一下。
我惊讶于此人表达感情如此直接,吓得我一愣神。
他说下次给我带陈皮糖来,让我也尝尝他的手艺,随后他还是说明日要出诊,便和上回一样早早地就离开了。
我又拐到了后台去看秦老板,秦老板已经习惯了,看见我来便请我进屋去。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卸着身上的行头,卸着脸上的油彩,不自觉地念叨了一句:“成角儿可是不容易啊。”
秦老板听到我说的话后转头对我笑笑:“再不易,如今也算熬出头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对他说:“我听说,你们这行几十个学戏的孩子里能出一个角儿都算是祖师爷赏饭吃了。可想而知您如今是名动京城的角儿,还是桐花阁的班主,吃的苦定是旁人的十倍还多。”
秦老板此时已经换上了他常穿的那件绣云纹的长衫,将辫子甩到身后,坐在了我旁边。
他缓缓开口:“吃苦而已,成不成角儿的,至少都还活着,阿常和槐香吃尽了苦,最后连命也没了。”
见我没接话,他便接着说:“不说这些丧气话,可还记得明日和我去一个地方?”
我回答说:“当然记得了。秦老板相约,我怎有不赴约的道理。”
“那我明日一早在茶馆门口等你,你不用带什么东西,我都会安排好的。”秦老板笑着说。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弯起来,里面有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但我并不想去深究那都是什么,只是答应着他的话,并起身向他告辞。
今日他送我到戏园子门口,我摆摆手叫他回去,自己往家的方向走。
月亮已经很圆了,夜空晴朗,抬头可见无数繁星点点,银河在空中横过,十分好看。
到了家里收拾完就睡下了,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从侧胡同走到茶馆门前就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就等在那儿的秦老板。
“秦老板来得可真早啊,久等了吧。”我走上前去说着。
秦老板也看见我了,笑着跟我说:“才到不久,走吧,出城。”他指指城门的方向,我问他不吃点东西再走吗,他却说到了城外有的是好吃的,我疑惑,但还是跟了上去。
“小尚兄弟今年多大了?”秦老板突然问我。
我一愣,随后说:“二十....二十二了。”
“二十二?是属牛的?”
“嗯。”
“大两岁啊......”秦老板很小声地念叨了一句。
“什么大两岁?”我听见了,问他。
“若是阿常还在的话,你比他大两岁。”他说。
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扯出个笑来问他:“秦老板这是把我当成阿常了?”
“哈哈,怎么会,你们年纪差不多,我便把你也当做自己的弟弟看待,阿常已经去世多年了,怎么会把旁人当做是阿常。”秦老板也笑了,但我看他脸上那笑比我硬扯出来的还苦,我便也不再说别的什么。
到了城外,秦老板雇的马车已经等在路边了,上了马车,不知过了多久就到了燕山脚下。山里鸟叫声很是清脆,天气比在城中时要凉爽很多。
秦老板带着我上山,走到一条溪流旁边,他问我:“听说你是江南人,江南多水……哎,你会抓鱼吗?”
我笑着说:“我在江南是种茶的又不是养鱼的,怎么会抓鱼。”
“那你在岸边等着,我去抓。”秦老板脱掉外衣,卷起了裤腿儿,淌进了溪流里。
我在旁边看着他在石头下面摸索,熟悉的感觉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便对秦老板说我要去解手,匆匆逃离了溪水边。
跑到林子里,边上的树上有野果,我便爬上树去摘了些,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我抱着那些果子返回去,秦老板已经架起了火堆烤鱼和螃蟹。
见我摘了野果,他招呼我坐下,拿了个果子便啃起来,我看着旁边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河蚌,问秦老板:“这河蚌不烤吗?”
“你找个东西把它撬开看看里面有没有蚌珠。”秦老板说。
我掏出身上带着的一把小刀,插进了河蚌紧闭的蚌壳里,打开之后摸摸里面,果然有蚌珠。
把蚌珠都挤出来,共得三个,指甲盖一般大,我把蚌珠递给秦老板,跟他说:“成色看着不错,镶嵌到冠上一定好看。”
秦老板伸手接过那几个蚌珠,拿起来打量了一下,随后将其放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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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的口袋里,又从火上拿起一条烤得喷香的鱼递给我说:“是呢,是准备拿去做行头的,鱼熟了,吃吧。”
我吃着鱼,顺手用一根挺粗的鱼刺把鱼眼睛掏出来扔了。
面前的秦老板看我这样扔掉了鱼眼睛,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心里毛毛的,眨了眨眼问他:“您要吃鱼眼睛?”
秦老板神色又恢复如常,愣了愣说:“不吃。”后来他像是又想到什么似的,又问我:“你能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吗?”
我咽下一口鱼肉,看着面前人,笑笑说:“我的事情有什么好听的。我是江南人,从小死了娘,是爹把我带大的,我们在江南种茶制茶十几年,前些年发大水淹了我们的茶园,爹就和邻居高叔带着我到了京城来开了现在的那家茶馆。”
秦老板若有所思,说:“那你自小生活在江南,来了北方可有不习惯?”
“北方的冬天是挺难熬的。”我说。
“江南人多听昆曲,怎么我瞧你对京戏也懂不少。”秦老板吃完了鱼,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擦手。
“什么戏都是图一乐,京城的戏班少唱昆曲,我入乡随俗罢了。”我也几口吃完了剩下的鱼,嚼着鱼肉含糊不清地说着,也不知道秦老板听清了没,但我已经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不知道有没有的土。
“接下来去哪儿?”我问秦老板,他也站起身,说就在这山里随处逛逛,我对这个答案是满意的,我喜欢游山玩水,但茶馆的生意缺不得人,否则我真想日日都在外面玩。
于是我们便接着往山上走,在山路上看到了在树间跳来窜去的松鼠,在灌木里偶尔露个头的野兔。
秦老板似乎很喜欢兔子,看到野兔便会眼前一亮盯着那兔子许久,我将心里的疑虑说了出来,他只是笑笑说:“我挺喜欢兔子的。”
登上山顶,我站在裸露着的石块上舒展身体,微风拂面,甚是清爽,秦老板站在我身侧,望着远处绵延的山峰,我们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远方。
突然身后不远处似有脚步声传来,我回头一看,那人穿着短褂,手里拿着把小锄头,背着个背篓,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脸,此时正从林子里往外走,正是我们身处的方向。
秦老板也回头看了,待那人走近以后,我认出了他,叫了句:“杜小四?”
他抬起头,表情又惊又喜:“陈尚,秦老板?你们怎么也来这儿了?”
“小尚今日茶馆歇业,我带他出来玩儿。”秦老板说。
“你呢?你来这儿做什么?”我问了杜小四。
“来采药啊,医馆有一味药材快要见底了,最近谢府家主的用药里正好缺这一味,我们许大夫就让我来山上看看。”
秦老板听见有关谢府的事顿时来了精神,又问小四:“谢府家主?他什么病?”
小四回头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四周没有其他人之后又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说:“一些不太好明说的隐疾,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啊,也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不然我小命难保!”
5. 酒后
“不太好明说?关于什么的?”我起了好奇,问他。
小四的眼睛滴溜溜一转,用手指了指我的□□,脸上的笑容透着些狡黠,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冲他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不想听了。
但秦老板似乎依旧对这事儿很感兴趣,我走到离他们稍远的地方蹲下玩着地上的石子,他们还在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我回头去瞧,只见秦老板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待他们聊完,秦老板过来蹲在我面前说:“茶馆那些人说的或许真有三分真话。”
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他说的真话是指哪一句,我抬头看着他,问他:“所以秦老板预备怎么查下去呢?”
“这个我到时再好好想想,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和杜小四一同回城去吧。”秦老板拍拍我的肩膀,站起身往小四那边走去,我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跟了上去。
秦老板用马车载了小四一程,快要到城门口时小四说他要去这附近另一处再寻一味草药,便先下了车。
同他告别之后我们在城北门口下了马车,进去不远便是北市,有卖糖葫芦的叫卖着,我盯着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馋虫都要从眼睛里冒出来了。
秦老板像是每次都能看透我的心思,不等我开口,他已经去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串递给了我,说:“我请你,吃吧。”
我丝毫没客气,接过来就咬了一口,山楂外面的糖衣又脆又甜,这山楂却酸得出乎意料,但想着是秦老板请的,不能当面吐掉,还是硬着头皮把那山楂吃了下去。
秦老板问我:“怎么?不爱吃山楂吗?”我说:“太酸了。”秦老板笑笑,说既然酸那就别吃山楂了,把糖吃掉就好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但还是慢慢地吃着剩下的几颗。
走到长安街,秦老板说这街上有一家面馆的面很不错,要带我去吃,我自然是愿意的,平日里在茶馆吃饭,很少来街上的饭馆吃,因此来京城三年,我还没怎么吃过什么京城的好吃的。
面馆伙计看见秦老板来,十分殷勤地将我们带到了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我顺势坐下,看着柜台上挂着那些牌子,有些字我还是认不全,便问秦老板:“哪个好吃啊?”
秦老板脸上的笑容未消,“那便和我吃一样的吧。”转头又对伙计说:“两碗炸酱面。”伙计应了声“好嘞”便冲着后厨大喊一声:“炸酱面!两份儿!”
桌上放着茶壶和茶碗,我自己倒了碗茶,又给秦老板也倒上一碗,嘴里的山楂味酸得我难受,一连两碗茶下了肚,才感觉舒坦了。
不多时,炸酱面也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我的肚子适时地咕咕叫起来,拿上筷子便拌匀了碗里的面,吹了吹送了一筷子进嘴里。
“这还有豌豆。”秦老板把一个小碟子往我面前推了推,那半碟烤得倍儿干的豌豆可能放在别人眼里是好东西,但我却不喜欢,我嘴里塞着面条,摇摇头。
“不爱吃吗?”秦老板问。我又点点头。
秦老板说:“那倒好,就我一个人吃了。”
与我狂野的吃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面前的秦老板,我也不知道他的筷子和嘴是如何搭配得天衣无缝,那裹满炸酱的面条竟一点油污也没在他嘴边留下,我却已经是不知道拿帕子擦了几次嘴了。
偶然几次抬头撞上秦老板的目光,看他眼里带笑,那眼神儿,就像是茶馆对面抱孩子那个女人看自己孩子的眼神儿似的,我感觉有些怪怪的,却只能尴尬地笑笑。
吃完了面,秦老板去结了账,我们走到面馆外面的街上,太阳已经西垂,约莫着该是酉时了,我便问秦老板:“今晚还有戏么?”
秦老板说:“桐花阁有,我没有。怎么了?你想听我唱戏?”
“秦老板的戏是京城一绝,我当然想听,只是若不在戏园子的话便罢了。”我摆摆手说。
秦老板哈哈大笑,仿佛我说了些什么令人捧腹的笑话似的,我不知道他笑什么,但我也跟着笑了几声,他笑完了又问我会喝酒吗,我说自然是会的,他便又邀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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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
酒过三巡,秦老板突然对我说:“小尚,我不是刻意要把你当做阿常,只是你常给我阿常的感觉,这么多年里,我也怀疑究竟是不是阿常藏起来了那笔钱,但我一旦想到那钱不是他藏起来的,我的愧疚就达到顶峰。
我经常梦见他浑身是伤,跪在祖师爷面前一遍遍哭喊着他不是贼,下一刻又红着眼睛问我为什么不相信他,我在梦里想把他拉过来,但是一碰到他的身体他就像烟一样散了。
我总想把对阿常的愧疚补偿给他,但可能天人永隔,我只能对还在我身边的人更好,我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所以我才想替槐香查明真相,我知道槐香不可能是那些砸场子的人说的那样,但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为他洗清。”
他那样好看的眼睛下起了雨,我听得也难受,眼前渐渐模糊,但我嘴上仍笑着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过去犯的错,别困住了现在的自己。”
我举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秦老板听到我说的话,也添上酒后喝尽了,他看着我,像是要看到我的心里去。
他说:“你说得对,我比你大七岁,这些事情竟还没有你看得透彻。”
我笑了笑,拿起酒壶倒上酒,看着微黄的酒渐渐流满酒杯,思索半晌,我还是开了口:“不是我看得透彻,只是我习惯了不去管旁人。”
秦老板显然对我的回答感到不可思议,他张了张口,却没吐出半个字。
“对得起自己就可以了,很多时候,我控制不了事情的发展,我也控制不了别人如何说,所以干脆不要管那些自己没法控制的事,假装听不见也看不见就好了。”
我说完这些,将酒都喝尽,又过了又半个时辰,酒馆里的人渐渐少了,伙计们开始扫地擦桌子,我猜是要准备打烊了,我站起身,不知是醉意还是困意,感觉人昏昏沉沉的。
秦老板看起来是真的醉了,我叫来伙计结了账,把秦老板搀起来带出去,又把他送到桐花阁的院子里交给那些学徒们,自己一个人往家里走去。
6. 秋分
秋分这日,又下了一场大雨,雨后夏日的燥热已经全然褪去。
这一月里,杜小四来了茶馆三四次,每次都用他做的陈皮糖茯苓饼什么的换走我一袋瓜子,也坐下和我悄悄说些他们医馆遇到的怪人奇事儿。
秦老板也来过几回,跟我说了些他查谢府的进展,爹看出他是我的朋友,直接拿了几样糕点来给秦老板尝,秦老板一一试过后赞不绝口,爹便又包上几样让他带回去吃。
因为他常来茶馆,有好些戏迷奔着看秦老板来,茶馆的生意也因此更好了,爹很高兴,隔三差五便叫我送点儿糕点去给秦老板作为感谢。
今日是有秦老板的戏的,茶馆打烊后我便拎着食盒去了兰香苑,果不其然又在进门后遇到了同样来听戏的杜小四。
杜小四一见我就拿着一小包陈皮糖塞给我,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另一只手伸到我面前勾了勾。
我笑了,从口袋里拿出瓜子给他,小四接过瓜子又用力抱了我一下,拉着我坐到我们常坐的那个位置,把瓜子口袋摊在桌上,抓了一把嗑着,扭头跟我说:“今日的陈皮糖是我新研究的做法,你快尝尝怎么样。”
我从那小纸包里拿出一块儿来塞进嘴里,果然味道比之前的那些更醇厚和浓郁。
我瞪大了双眼看着杜小四,跟他说:“你这糖也太好吃了,还有没有,再给我点儿!”
杜小四把自己身上摸了一遍,对我一摊手说:“没了,就这一小包,你还想吃的话明天来我们医馆,我给你多拿点儿。哎,戏开始了,别跟我说话了啊。”
台上小邦鼓声响起,他的魂儿又被戏台子勾走了。
听完戏,杜小四收拾着桌上的瓜子皮儿,跟我道别后照例早早就走了。
我在兰香苑门口卖糖画的老头儿那买了个糖兔子吃,我还不想回家,就站在门口树下看来来往往的人。
秦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边,他说了句:“今日怎么不来后台找我了?”我手里的糖兔子就剩一半了,他这话吓得我浑身一抖,竹签上剩下的半只兔子就跳到了地上。
“啊!我的糖!”我大叫,秦老板被我这一嗓子也吓了一跳,我扭头发现是秦老板,我扁扁嘴说:“我还没吃完呢。”
秦老板的表情带上了些不知所措,随后又恢复如常,他从钱袋子里掏出两文来给我说:“是我不好,我赔给你便是,你再去买一个吃吧。”
我毫不客气地接过钱,去糖画老头那儿又买了一个糖兔子。
回到秦老板身边,我把糖兔子递到他面前说:“你吃吗?”他摆摆手,我轻轻掰下来一小块给他,“吃吧,挺好吃的,多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他接过那一小块糖,放进嘴里抿着。
“你很爱吃糖?”他问我。
“谁不爱吃甜的呢?”我反问他。
秦老板笑起来:“跟我来。”
他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把我往桐花阁的院子里带,我跟在他身后,从偏门来到了我们第一次说话的后院。
“槐香的事,我已经梳理了大半。”秦老板说,“谢府的家主,和槐香交好不假,但我悄悄派人打听了,谢府主母平日待人亲和,槐香的死应该是和她无关,而谢府家主的隐疾多半是因为和槐香才会……咳咳……槐香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才被灭了口。”
我听着秦老板的描述,舔着手里的糖兔子,秦老板看着我,见我不说话便问我:“小尚,你怎么看?”
我砸吧砸吧嘴,假装思索了片刻:“我觉得吧,我们离真相还有段距离。”
“此话怎讲?”
“槐香和谢府家主的事情并不算稀罕,您说的那日砸场子的人是什么来头?他们说的和槐香交好的大小姐是谁家的?槐香买戏服的钱从哪来?他一个唱花旦的为什么要买武生的戏服?这些事得先弄清楚才能知道槐香为什么最后会变成那样。”
秦老板听完我说的话,陷入了沉默,良久,他看着我说:“那依你看,我们应该从何下手?”
“秦老板是班主,戏班子里的事儿,不是问问就有答案了。”说着话我已经吃完了糖兔子,抬眼对上秦老板那双好看的眼睛,我笑笑,“平常和槐香关系好的孩子应该是知道一些事情的。”
秦老板抿紧的唇轻启,缓缓说了句:“好,我明日便问问看。”
今晚的天上没有星星,月亮长了一圈毛,风吹得人身上凉凉的,感觉像是要下雨,我便跟秦老板说:“时候不早了,这天看着要下雨呢,我还是先回家了,咱们改日再聊。喏,我爹让我给你带的点心。”
我把食盒递给他,秦老板接过食盒点了点头,说:“那替我多谢陈掌柜了。”
他这次把我送出了桐花阁,在门口看着我往回走,路上行人少了大半,我出了长安街拐进侧胡同里进了家门。
顺子的屋门开着,烛光透出来,我敲了敲门,不等屋里人回应便走了进去,彼时顺子还是在看他的四书五经,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才是乡试,但他现在就紧张得要命。
“顺子,今晚学什么?”我走到桌旁问他。
顺子没抬头,眼睛也未从他手上的书上移开,他只说:“前天让你抄的字你抄了吗?”
“抄了,当然抄了。”我答应着,作势从口袋里拿出来两张皱巴巴的纸来,上面全是我鬼画符的字迹。
顺子放下书,用两根指头捏起我那两张纸,放在烛光下歪头看了看,又扭头看向我,脸上的表情都黑了,他说:“这就是你刷的字?”
我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点点头:“嗯嗯!怎么样!”
他还是看着我,松开手,那两张纸便掉在了桌子上,“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儿?要学就好好学,你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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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以后我就不教你了,浪费感情。”
他的语气不耐烦了,我见状立刻说:“别生气别生气,我逗你的,这是我画着玩的,我写的字在我房里呢,我现在就去拿给你看。”
说完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回我自己的屋里拿出了压在床头的字,叠好了拿在手上。
我把这两张字重新拿给顺子,他对这次的字很满意,脸上有了笑意:“不错,孺子可教。”
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那你刚才那是什么东西?”我说我刚从外面回来就来了他这儿,看他为了乡试那么紧张,便逗他玩玩。
顺子拿书敲了一下我的头,拿出另一张白纸来写了五个字给我,说明日抄这些。
我接过那几个字,问他这是些什么字,他指着那些字一个个教我说:“第一个,大漠孤烟直,漠。第二个,孤。第三个,烟。第四个,长河落日圆,落。第五个,圆。你把这五个字记住,这句诗你就会写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重复着那句诗,心想着倒难为写这诗的人想得出这么好的字来。
顺子说:“这是王维的诗,你把这些字都学会了我便教你读诗。”
我点点头,他又说:“好了,我要接着看书了,你快点去做你的事儿去。”
“哦。”我答应着,出了他的房间,把他给我的字放在我屋里的桌上用砚台压住,就去后院洗澡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一直没睡着,想着些乱七八糟的的事情,我算着时间,今日是秋分,再过八天就是中秋,过几日又要去买做月饼的材料,再过一月多难熬的冬天又来了,明年开春要和爹回江南一趟,这时间算着算着过得也太快了。
后来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睡着感觉有人一直在喊我,吵得我难受,我便翻个身拿被子蒙住头,结果那人又伸手扯掉了我的被子。
“谁啊,让不让人睡觉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着牢骚。
“臭小子,都日上三竿了你还睡,都像你这样生意还做不做了。”原来是爹,我一下子清醒了,从床上坐起来。
“你昨晚上干啥去了?辰时三刻了还不起。”爹手里拿着擀面杖,围着老高的围裙,那模样有点滑稽。
我笑了出来:“哈哈哈爹,你怎么打扮得跟高叔似的。”
爹拿擀面杖敲了一下我的头,说:“你高叔早起就不太舒服,你和顺子张着嘴又要吃饭,我还能让你们俩饿着?”
“高叔病了?要不要请大夫给瞧瞧。”我穿好衣服下了床,胡乱踩在昨晚扔得东一只西一只的鞋上。
“也好,上月常来找你聊天长得跟小孩儿似的那个,你不是说是医馆的伙计吗,你吃了饭去他家医馆把大夫叫来给你高叔看看,茶馆缺不得人手。”爹说。
我答应着,吃过饭后便出门往东市去。
7. 济世堂
杜小四家医馆在东市南街,我还没去过,路过桐花阁的时候看见院子里在练早功的小孩儿,一个个认真的样子看着颇有趣,我没忍住笑了一下,接着往东市南街去。
到了南街,我左看右看找着医馆的招牌,最后终于是在一个三通路口看见了济世堂三个大字,周围十分热闹。
再一看,医馆对面竟是家青楼,写着“怡红院”三个字的牌匾下挂着一排灯笼,写着“月红”、“婉婉”、“春琴”等字样。
许是此时不是青楼做生意的时间,灯笼后的大门还是紧闭的,我脸上感觉有点烧,便不再往那边看,转身进了医馆。
“哟,客官看病啊还是抓药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杜小四拖着长调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传来,随后人就从屏风后钻了出来。
“小尚!你来了!”一见是我,杜小四拍拍手上的药粉跑上来抱了我一下,“陈皮糖,我去给你拿!”
还没等我开口,小四就又钻到屏风后面去了,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纸包,比昨晚那个大两圈,他把纸包递给我说:“怎么样,这次让你吃个够。”
我挺高兴,接过纸包跟他说:“多谢你了,不过我来是有正事儿的,你家大夫在不在啊,我们茶馆的高叔身子不太舒服,可否让你家大夫去看看。”
“哟,什么症状啊?”小四的神情认真了起来。
“就是手脚无力,头晕目眩什么的,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风寒了。”我回答说。
“多半是,我去给你叫我们掌柜。”小四又跑到了屏风后面,真不知道那屏风后面到底是能藏几个人。
不多时,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精瘦老头从屏风后面出来了,头上戴一圆帽,穿着靛蓝长衫,后面跟着身着短褂的杜小四。
“这位小兄弟,你稍等一下,我去拿出诊的药箱。”老头说着,走去了旁边抓药的柜台后面。
杜小四站在我身边,悄悄跟我说:“这就是我们许大夫。”
我点点头,小四又说:“你来的不是时候,对面怡红院还没开门,不然可有不少热闹能看。”
我震惊地转头看向他,他的眼睛又是滴溜溜一转,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
“小四,让这位小兄弟带路吧。”许大夫此时已经收好了药箱,并把药箱扔给了杜小四,杜小四殷勤地接过挎在身上。
我做出请的手势,许大夫说:“请带路吧。”
在路上我向许大夫说了茶馆和老高的情况,许大夫点头,看起来已经胸有成竹。
到了茶馆,爹正忙着招呼客人,我跟爹说大夫到了,把他手上的活儿接了过来,爹便带着许大夫去后面的厢房里查看老高的情况。
顺子在柜台后面坐着看书,并不管前面出了什么事儿,直到爹带着大夫离开了视线,他才放下书问我:“你去请的大夫?”
“嗯,东市济世堂的。”我从口袋里拿出包陈皮糖的纸包来拿了一块出来递给顺子,“陈皮糖,吃吗?”
顺子哦了一声,接过那块糖扔进嘴里又继续看书去了,也没说好不好吃。
这会儿没什么事情做,我便靠着柜台偷懒儿,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许大夫和杜小四从后厢房出来了,爹跟在一侧,许大夫正跟爹嘱咐着什么。
我见状便迎上去问老高的情况,爹把我赶到一边儿,杜小四过来跟我说:“没什么大事儿,就是风寒,只不过症状比平常的稍重些,可能要个把月才能全好。”
我放了心,见爹还在和许大夫说着话,我便又回到柜台旁边去。
爹送走了许大夫和杜小四,过来跟顺子说:“顺子,写个牌子就说接下来一个月糕点减半供应。”
顺子没说话,放下书,从身后的柜子里翻找半天找出来块板子,用纸写上爹说的内容后粘在了那块板子上,立在柜台边。
店里的客人听见了爹说的话都问:“怎么了陈掌柜?为什么糕点要减半啊?”
爹向着大家拱手说:“诸位抱歉了,我们做糕点的高师傅感染风寒,大夫看了说得养一个月才能好,这一个月里不能太劳累,还望大家多多包涵,若是谁想点哪样糕点,提前几日来告诉我即可。”
客人们一听,纷纷都起身来说过几日要点什么什么糕点,爹让顺子都一一拿笔记下,一天过去,记下的订单竟把往后五日的量都订满了。
晚上打烊时,顺子整理着那些订单,跟爹说:“掌柜,依我看这个方法倒不错,咱们只要按需备料,便也不会卖剩或浪费了。”
爹略微思考了一下,很是赞同这个观点,于是大手一挥,说:“那今后我们就按这样卖。”
到了中秋这日,茶馆歇业,顺子去了学堂,爹和老高去采买接下来一段时间茶馆要用的物件,我拎着爹昨日做的月饼早早就去了桐花阁。
我一进院门便看见秦老板在院子里指点着那些练功的小孩儿,有些不认真的挨了板子也不敢哭,院子里的陈设一如往常。
我看着那些小孩儿,不自觉的联想到了自己,感觉手心痛痛的。
秦老板看见我来了,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小尚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今日中秋,茶馆歇业。”我说。
“噢,对,我都给忘了,你这又是带的什么?”
“我爹做的月饼。”
我把食盒放在秦老板身边的桌子上,坐在了他的另一边,打开食盒给他拿了一块出来:“莲蓉馅的,尝尝?”
秦老板接过月饼咬了一口,细细嚼着,他的表情变得有点怪,待咽下那一口,他说:“怎么是咸的?”
我这时已经从食盒里拿出来一块自己吃着:“那当然了,江南做法,不好吃吗?”
秦老板咳嗽一声,把手里的月饼轻轻放在了桌子上:“吃不惯,我看你挺爱吃的,还是你吃吧。”
我哈哈地大笑起来,从食盒第二层里拿出真正给秦老板的月饼,递给他,“上面这些确实是我自己吃的,这才是给你的,豆沙馅,是你们北方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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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
秦老板也笑了,说:“原来是你捉弄我。”
这时院子里有两个孩子不知为何突然打了起来,秦老板上前去揪住了他们俩的耳朵,其他孩子都往这边看,秦老板冲着他们吼了一句:“看什么看!都练自己的去!”
其他小孩不敢再往这边投来视线,有几个胆大的还在偷偷地瞄着。
秦老板揪着那两个孩子的耳朵往方才坐着的地方走,那俩孩子疼得龇牙咧嘴,嘴上却还不依不饶。
“班主,是他先笑话我的!”“明明是你先动的手!”“你胡说!”“你才胡说!”
“没完了是吧!我平常都是怎么教你们的,说了多少遍,都在我的戏班学戏,就是一家人,一家人有话就要好好说,不允许动手,你们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秦老板松开他们,坐在了他的椅子上,俩小孩站在他面前都互相把头扭到另一边,秦老板拍拍袖子,对着面前的两个小孩说:“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二柱他!”“串子笑话我!”“我没笑话你!”“你敢说你没笑话我!”
“啪!”秦老板一拍桌子,吓得我手里的月饼差点都掉在了地上。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指着其中一个小孩说:“干什么这是!一个一个说,串子你先。”
那个叫串子的小孩气哼哼地指着另一个说:“班主,刚才二柱唱错了词,我跟他说那样唱不对,要被笑话的,结果他就打我。”
秦老板点点头,又问另一个:“二柱,你怎么说?”
“我唱的明明就是对的,‘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别人为什么要笑话我!明明每日只有他笑话我。”二柱说。
听到这里我先忍不住笑了,我嚼着月饼说:“小孩儿,虞姬是男人还是女人?这是虞姬的词,怎么能是‘我本是男儿郎’呢?”
秦老板也说:“二柱,你听到了吧,这句词教了你多少遍了,还是错,再这样下去,你还能不能唱戏了?”
“可是我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怎么能是错!”
秦老板叹了口气,把二柱拉到自己面前:“你是唱戏的,你唱的是戏中人,不是你自己,你唱谁,你就是谁,不再是你自己了,记住这一点,只有这样才能唱好戏,明白吗?”
也不知道二柱听懂了没有,但他微微地点了点头,秦老板又说:“好了,回去练功去,别再唱错了,下回考试若再错,就别在我这学戏了。”
串子听罢一溜烟跑了,二柱转身慢吞吞地走着,走回了自己刚才的位置。
“教徒弟可是不容易啊。”我说。
秦老板叹口气:“唉,学戏唱戏,哪有轻松的。分不清戏里戏外的孩子,隔几年就有那么一两个,得好好教,好好跟他们把道理讲通了,不然怎么能成角儿呢?”
“秦老板倒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啊?”我笑道。
“戏是要传承的,都怕徒弟抢了饭碗,那如今便没有我秦芳芸了。”
8. 生旦净丑
院里孩子们稚嫩的嗓音一声接一声,太阳光被墙角分隔开,刚好把长在那的小槐树罩在阴凉下面。
外面街上挺热闹,各种小摊贩叫卖着自己的东西,剃头挑子把他的唤头弹得嗡嗡响,有叫卖着冰糖葫芦的声音从门前过。
秦老板突然问我:“吃糖葫芦吗?我去给你买两串?”
我摇摇头:“不要,我还有月饼呢。”
秦老板笑笑,站起身出了门,再回来时手上还是多了两串糖葫芦。
他递一串给我说:“吃吧,知道你想吃。”
我接过他递来的糖葫芦,山楂个头都很大,糖衣晶莹剔透的,薄厚均匀,看起来像是李伯的手艺,我眯起眼睛冲秦老板笑笑,开始咬起了那串糖葫芦。
秦老板拿着另一串糖葫芦往后院走去,我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便跟了上去。
秦老板看见我起身了,便说:“你要去看看吗?”
我问他:“后面有什么?”
秦老板没说话,只是冲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到了后院,秦老板走到一个墙角,那里有一个木板钉成的像狗窝一样的小房子,我看着那个小房子,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感觉,秦老板蹲下把那串糖葫芦放在一个碟子里,摆在小房子面前,又从房子里拿出几根香点上,插在了面前的土里。
“这是?”我问他。
“算是阿常的灵位吧。”秦老板说。
“为何设在这里?”
“阿常是被赶出去后死的,老班主和其他师兄弟不让他进祠堂,我只能在这儿替他设一个灵位。这个小房子,是阿常小时候求着我给他做的,说以后成角儿了要买一个大院子和我一起住,哈哈。”
我没说话,只感觉眼睛酸酸的。
“阿常和你一样爱吃糖葫芦,那时候没钱买,只有过年的时候师父给大家发压岁钱的时候才能去买一串儿尝尝鲜,我如今有钱了,要是想的话,每天都能吃上糖葫芦,但阿常却......”
秦老板的话让我心里很是难受,是感觉手里的糖葫芦都不甜了那样的难受,我把已经被我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给秦老板说:“那我的也给阿常吃吧。”
“哈哈,你自己吃吧,我看着你吃到了就像是看见阿常吃到了。”秦老板站起身,冲我笑得很好看。
晌午,秦老板安排完戏班子的事情后跟我说:“走,我带你去东市吃烤鸭子,那可是京城的名菜。”
我不置可否:“我们江南的金陵盛产鸭子,难道京城的人还会比金陵人做的鸭子更好吗?”
秦老板笑笑:“金陵有金陵的做法,京城有京城的做法,你吃了就知道了。”
到了东市,秦老板带着我往北街去,路上又路过几家青楼,牌匾上都写着些花红柳绿的名字。
我嘟囔了一句:“怎么东市有这么多青楼?”
秦老板听到我说的话,歪头跟我说:“烟花柳巷,正常,到了晚上才热闹呢。”
我瞪大了双眼看着秦老板,心想他也太会玩儿了,可能我的心思真的全写在了脸上,秦老板看见我的表情后又说:“我是来学艺的,可不是来做那些事儿的。”
他这话让我更震惊了,我又问他:“学艺?你来青楼学什么艺?”
秦老板哈哈笑着,他冲我比划了个唱戏时的兰花指:“唱旦角儿,就得看看那些姑娘都是什么样儿,把她们的神态动作学来用到戏里,这戏才看着真。”
我听了秦老板的话对他的景仰油然而生,他竟为了唱好戏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进了秦老板说的那烤鸭子的店里,秦老板在门口伙计处点了菜后,非常熟稔地带着我上了二楼,坐在靠窗的桌旁,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发呆。
秦老板给我面前的茶碗倒上茶水,伸出手在我眼前晃晃,“想什么呢?”他开口。
“啊?没什么。”我回过神来胡乱地说,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时伙计已经端来了几个盘子放在了桌上,有黄瓜丝,葱丝,一叠饼子,还有一碗黑乎乎的酱,我看着面前这些东西,心想着这是什么奇怪的吃法?
再抬头的时候另一个伙计已经把鸭子端来了,鸭肉外皮金黄,已经被切成了一片一片的摆在盘里,肉香四溢,伙计把盘子放好,说了句:“您二位慢用。”就转身下了楼。
我看着这一桌的东西不知该从何下手,秦老板已经拿筷子夹起一张薄薄的饼来放在手上,又夹起两片鸭肉沾上那黑乎乎的酱,放了点黄瓜丝和葱丝进去卷好了递到我嘴边:“尝尝怎么样?”
我张嘴把那块饼囫囵个吃进去,十分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这鸭子味道真不错,黄瓜丝和葱丝解了鸭肉外皮的油腻,那黑乎乎的酱是甜丝丝的。
嘴里的还没咽下去,我便直接上手学着秦老板的样子给自己又卷了一块,秦老板问我:“如何?和你们江南的鸭子比起来哪个好吃?”
我嚼着吃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秦老板哈哈笑着,自己也开始吃起来。
酒足饭饱,我们出了烤鸭店,在东市漫无目的地闲逛,我想到一些事情,便问秦老板:“您在戏班子里问了槐香的事儿了吗?也没有什么结果?”
秦老板歪头说:“只拼凑出一点儿,槐香的谢府家主交好,那戏服钱多半是从谢府来的,有小孩说,曾看见槐香半夜里在房顶上穿着身武生的戏服走来走去的,那小孩还以为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不敢说,后来还有人见过几次,在满月的几日看到了脸,才知道那是槐香。”
“所以,那戏服就是买来给他自己穿的?”
“多半就是了。”
“他想唱武生为什么不直接说呢?还要自己偷偷买件那么贵的戏服半夜在房顶上练?”
“功夫不到家,不能随便换行当,他从小就是练的花旦,成年了再换武生,演得不伦不类就没人看了。”
我没再接话,只是慢慢往前走着,秦老板也没再说话了,我们不知不觉就绕到了济世堂门口,杜小四正坐在门口磨着药,待我们走近了他才看见我们。
“小尚!秦老板!你们怎么来了?”小四抬头笑得很开心,起身又作势要抱我,我一把把他胸口摁住,说:“别把你身上的灰沾我衣服上了,这衣裳可是我新做的。”
小四被我推开也不恼,这时秦老板说话了:“我们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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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转,你可知道东市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地儿吗?”
小四听这话,对着街对面的嘈杂一挑眉:“喏,背后就有一个。”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便没回头去看,但秦老板可不知道,一回头也不知他看见了什么,竟一直盯着那边不动了,杜小四望着对面的眼神也渐渐变得震惊起来,我好奇了,便也回头去看。
只见怡红院牌匾下的大门敞开,有个姑娘正被几个男人拖着扔出来,那姑娘嘴里连连求饶,有个体态丰腴打扮艳丽的女人站在门口冲着她吐唾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周围看热闹的人渐渐多了,隔着人群我只听见了些什么“勾引”“该死”“祸害”的字眼。
杜小四说:“看吧,众生百态,多半是得了脏病被扔出来了,隔上几月就有这么一个,真是造孽。”
秦老板此时也说:“我听那老鸨说的,怕不是得脏病被扔出来的,不会是得罪了什么贵人吧。”
老鸨回了大门里去,那姑娘想跟上,但被门口的伙计再一次推倒,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渐渐散去。
我看着那姑娘身上的衣服都破烂了,蜷缩在地上,于心不忍,便把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来走到对面去盖在她身上,从钱袋里拿了些钱跟她说:“你自己重新找个营生过活吧,要是吃不起饭了,就去南市的茶馆,我会给你一口吃的。”
那姑娘抬头看着我,对我不住地点头道谢,我返回医馆门口,跟杜小四说:“别在门口看着了,进去把你的陈皮糖再给我抓点儿。”
杜小四嘴巴张的大大的,结结巴巴地指着我说:“你....你不让我碰你的衣服,却把衣服拿去给她了?”
我拍了他后背一下:“少废话,那毕竟是姑娘家,大庭广众之下衣不蔽体,你让人家今后怎么活?”
我们走进了医馆,杜小四钻到屏风后面去拿糖了,秦老板对我说:“你倒是心善,怎么想着去帮她呢?”
我笑笑:“我看不下去他们那样欺负人,举手之劳罢了。”
这时杜小四已经从屏风后面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小纸包,一个给了我,一个给了秦老板:“秦老板您也尝尝,润肺化痰,特别好吃,小尚已经从我这要了不少了。”
秦老板打开那个纸包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尝了尝说:“嗯,确实不错,怪不得小尚喜欢。”
杜小四闻言笑得灿烂,伸手拍了拍我的胳膊。
秦老板又说:“今日是中秋,晚上桐花阁有我的戏,我请你们坐二楼雅间如何?”
杜小四更开心了,差点没跳起来叫好:“那可太好了!我还从来没去过戏园子的二楼呢!”
这时许大夫从后面的屏风里出来了,看见我们三人站在堂内正中间,便问我们在做什么,杜小四连忙走上前去说:“掌柜,这二位是我的朋友,路过进来坐坐。”
许大夫捋了捋他那绺山羊胡子说:“那你怎么让人家站着?懂不懂规矩?说出去还以为是我们医馆不懂待客之道。”
“是,是,您教训得对,那我带他们去后面坐坐?”杜小四滴溜溜转着眼问。
“去吧,前面我看着就是。”许大夫挥挥手,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9. 深秋
小四带着我们走到屏风旁边,原来屏风后是通往后院的过道,过道两边各有一道门,出了过道后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是分成一块块的药田,中央是一棵挺大的树,不知道是什么。
廊檐下挂着一排草药,靠近后墙的地方也是晒药的簸箕,树下摆着桌子椅子,小四一样样介绍着:“这是防风,这是甘草,那个是黄芪,当归,桔梗,这树是杜仲......”
我们坐在树下的桌旁,小四正拿菊花泡茶,他说:“你们茶馆都是喝茶叶的,到这儿来自然要尝尝我们的菊花茶。”
我端起杯子抿了口,“嗯,比不上在江南喝的雨前龙井,不过还不错。”
秦老板听了我的话后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小四说:“你连好好的一句夸奖都不会说,好喝就好喝嘛,还比不上江南的雨前龙井,我又没喝过那东西,秦老板您喝过吗?”
秦老板摇摇头说:“我也没喝过。”
“那这样,明年开春我要回江南去收茶,到时候把我们茶园里的雨前龙井带来给你们尝尝。”
我说完杜小四直接瞪大了眼睛,他抓住我的胳膊问我:“真的吗!真的吗!”
我点点头:“这还能有假?”
杜小四伸出手来对我说:“不行,万一你反悔了怎么办,你得跟我拉钩。”
秦老板许是见杜小四像个孩子似的,便开口问他:“小四,你多大年纪了?”
小四同我拉完钩,坐回椅子上看着秦老板说:“过完年就十八了。”
他这回答惊得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我只想到他年纪可能比我小点儿,没想到小这么多,秦老板明显也是一愣,随后又说:“那看来我确实是最年长的了。”
杜小四问:“秦老板您多大?”
“二十有九。”秦老板答道。
杜小四的眼睛一转,又问我:“小尚多大?”
“二十二。”我说。
小四哈哈笑起来,那笑声甚是爽朗,他说:“那二位都是我的兄长,今后我若有难,你们二位可得帮衬着。”
秦老板也笑了,举起茶杯说:“好。”
我们就在杜仲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太阳渐渐西垂了,秦老板起身说:“时候差不多了,我得回去准备夜里的戏了,你们是和我一起去还是等开戏了再来?”
杜小四说:“我还走不了,还没到医馆关门的时候,这时候溜了掌柜会骂我的。”
我也不知道该去还是该留,想了想说:“那我在这儿陪着小四吧,辛苦秦老板一个人回去了。”
秦老板摆手笑笑:“无妨,去了戏园子你们也只能干等着,不如在这儿自在,那我就走啦。”
秦老板走后,我和杜小四还是瞎三话四地聊着,我问杜小四是何时来医馆做工的,杜小四便给我讲了些他的事儿。
“我是逃难来京城的,爹娘都死在路上了,逃到城外的时候我也就剩了一口气,是外出采药的许大夫救了我,后来我就留在医馆了,跟许大夫学医,每日陪他出诊,他把我当亲儿子一样对待,今后我也是要给他养老送终的。”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明明是这样苦命的人,每日里总是以一副没心没肺的快活样子出现,让人觉得见到他就开心起来,但他经历的这些事儿若是放在别人身上,都不一定能熬得过来,虽然年纪小,倒像是个真的大人。
杜小四又问我:“你是江南人,那你给我讲讲江南是什么样?我听别人说,江南风景美如画,但具体是什么样,也从没人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笑笑,喝了一口茶:“江南啊,说美确实是美,处处都跟画儿似的,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来京城前我和我爹就住在杭州,你知道杭州吗?就是许仙和白娘子的杭州。”
“知道知道!秦老板的戏里唱过!”
“江南常常下雨,所以油纸伞的工艺是一等一的好,我和我爹住在山上,周围都是我们的茶园,一下雨,远处的山便雾蒙蒙的,下过雨之后茶树下就有茶树菇,采来不管什么做法都是好吃的。杭州城里有大大小小的河流穿城而过,最后都会汇入西湖里去。春日里,湖岸的杨柳发新芽,桃花正开得好看,夏天人都在湖边乘凉品茶,湖上荷叶荷花连的一片又一片,风一吹,都是荷叶的清香。”
“西湖?西湖有多大?”
“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大,反正站在岸边看不到另一头就是了。江南还有许多京城没有的花,山茶花,白玉兰,栀子,桂花,也有好多卖花的人,走街串巷地叫卖。尤其是桂花,正是该这时开了,甜香扑鼻,不但好看,还能拿来做糕点呢。”
“那你们茶馆有桂花做的糕点吗?”杜小四眼睛亮亮的,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嗯,现在没了。”我看着他说。
“啊?为什么!”
“前些年留的桂花都用完了,你若想吃,明年开春我多带些回来给你,还有桂花糖,也很不错。”我笑笑说。
杜小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跟我说:“那你可得记着,你要给我带雨前龙井,还有桂花糖,还有......你们江南还有什么好吃的?”
“即使有等我带来也都坏了,将来若有机会,我带你去江南,让你亲眼看看,亲口尝尝,如何?”
杜小四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眼里是无限的向往,我跟他说现在年轻,日后有的是机会去看没看过的景色,他又是一阵点头。
下午医馆打烊,许大夫便去后院侍弄那些草药了。
我和杜小四快步往兰香苑走,到了发现秦老板身边的丫头正在门口候着,见到我们就把我们领了进去上了二楼,进了侧面的雅间里,路过的一些穿着富贵的人都上下打量着我们,把人看得心里毛毛的。
但小四却不管那些,拉开椅子就四仰八叉地坐下,“小尚,还真别说,这二楼看起戏台子来就是不一样,还是有钱好啊!”
我坐在一旁,倒了杯茶说:“看看那些达官贵人家里的烦心事儿,你就会知道还是像我们这样不必愁吃穿的老百姓好。”
小四砸吧砸吧嘴说:“确实,想想谢府的事儿要是轮到自己,就觉得难搞又头疼,还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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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
台上鼓声一响,小四立刻就坐正了往下看。
今日唱的是红鬃烈马,秦老板扮的王宝钏唱得极好,娇柔美艳,余音不绝,台下戏迷的叫好一声接着一声,我的手都拍疼了,小四更是恨不能跳起来叫好,待戏罢散场时,他个看戏的倒累得直喘气。
我带着他去后台看秦老板,小四是第一次来,看见还没开始卸行头的秦老板便上去围着秦老板看了又看,嘴里不住地夸赞:“秦老板的扮相真好看,我从没见过比秦老板更好看的扮相了。”
秦老板哈哈笑着说:“别取笑我了,这水纱勒得我头疼,让我快些卸了这身行头。”
小四闻言便退了开来,走到我身边坐下,静静看着秦老板卸着那些珠钗头花。
秦老板收拾完毕,自己穿上那件灰色绣云纹的外衣,又拿了件黑色的递给我:“夜里凉,你就穿个里衣出去吹了风要得风寒的。”
我没推辞,接过秦老板的衣服,套在了身上。
我们一起出了兰香苑,门口卖糖画的老头还没收摊儿,秦老板便问我:“你还吃糖吗?”
我说:“改日吧,今天吃了好多糖了。”
小四盯着糖画摊,说了句:“我想吃。”
秦老板闻言便拿出两文前来给小四,“去买一个吧。”
小四眼前一亮,上去就抱了秦老板一下,喊着“谢谢秦老板!”,随后便跑到糖画摊前面买糖画去了。
秦老板愣了一下,转头对我指指小四,我笑着说:“习惯就好啦,您看小四抱我抱得还少吗。”
秦老板也笑了,小四拿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鲤鱼回来了,满足地吃着,我们就在门口的树下站着看天上圆圆的月亮,谁也没再说话。
后来的多半月里,天气转凉,已经要穿夹袄了,晨起的冷风冻得人直打哆嗦,没几日便是霜降,冬天就要来了。
老高的病已经痊愈了,糕点的数量又恢复到了从前,日日都有订糕点的客人,且日日都是订满了的。
顺子已经开始教我读诗了,爹说顺子明年要考科举,要让他多些时间学习,写订单的活儿便落到了我头上。
爹对顺子教会我识字写字很是欣慰,给顺子每月涨了二十文的工钱,让他安心准备科考。
秦老板隔三差五的带着我去吃了好多好吃的,北市的涮羊肉,东市角落的馄饨摊儿,西市胡人开的烤肉馆儿,长安街街头的煎饼果子,典当行隔壁西域人卖的馕饼,还有驴打滚儿,豌豆黄儿,还在清早带着我去赶早市,就为了吃一口早市上的炒肝儿和肉包子。
爹看我整天和秦老板形影不离,有一日晚上还悄悄跑来问我是不是好了男色了,我一时语塞,只能说秦老板把我当做弟弟照顾我而已,得到我坚决的否定后,爹才放心地走了。
我还是会在秦老板有戏的晚上在兰香苑门口遇见杜小四,我们一见面便默契地掏出瓜子和陈皮糖一交换。
还有半月要入冬,生病的人一多,济世堂也是忙得不可开交,最近几日兰香苑门口等不到杜小四了,我便等茶馆歇业那日去了济世堂。
10. 冬至
一进医馆大门就看见大堂里全都是人,杜小四跑来跑去的又是抓药又是打算盘结账,我进门他也没看见,只是头也不抬地说:“今日人多,烦请客官上那边儿先候着,我这就来。”
许大夫在屏风前面坐着看诊,我走到杜小四面前敲敲柜台,问他:“这么忙呢?”
杜小四抬头,一看是我,疲惫的脸上绽出笑意:“小尚!太好了你来了,帮我算算账吧,我得去抓药,这还有十几张方子没抓呢。”
说着他撇撇嘴,又成了一脸的苦相,我进到柜台里,拿起算盘一个个地算着,挨个收那些百姓的药钱,总算是把堂里的百姓都送走了。
杜小四累得瘫在椅子上,拿着水壶往嘴里灌水,灌完了水就开始大叫:“啊!累死我啦!”
“累什么累,我这一把老骨头都没喊累,你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倒先叫上苦了,替百姓消灾是造福的事,明日还有一天呢。”许大夫在屏风前收拾着桌上的物件,收拾完了便走进了屏风后面。
我倚着柜台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杜小四,问他:“这么多人,也不再雇个伙计帮忙吗?”
杜小四举起水壶又喝了一口说:“每年也就忙这么几日,平日里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掌柜的说了,但愿世间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再雇个人来,不就是希望更多人来看病吗。”
我点点头:“说得不错,那你加把劲儿,明日我可没法来帮你了。”
杜小四说:“无妨!忙完这几天,我要去兰香苑看一天戏,我都好久没去听戏了。”
说着话,又有人进门了,杜小四挣扎着站起来,冲来人说道:“客官看病啊还是抓药啊?”
到了十月里,下过一场大雨后天气骤然冷了下来,有几日晨起时见后院井旁都有结的薄冰,井水冰凉,每次洗完脸感觉脸都冻麻了。
如今我已经会读诗了,顺子也不让我再只写单个字,而是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给我抄,他喜欢李白的诗,便让我全抄了李白,夜里看着月亮我也能吟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天气一冷茶馆的生意也没有夏日时那样好,堂里只有每日零零散散的几位客人,更多的则是订了糕点让送到他们家去,顺子要念书,爹和老高要忙着做糕点,这活儿自然就落到我头上了。
于是我每日就奔走穿梭在各个胡同和闹市间,来京城三年没走过的路全在这十几日里走了个遍。
杜小四和秦老板来茶馆找我几次都扑了空,他们便也不来了,只是在有秦老板的戏时便等在兰香苑门口儿,我们便一起进去听戏,散场后也去后台和秦老板说几句话。
秦老板问我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我回答说:“茶馆的糕点生意已经做到别人家去了,店里就我一个人能跑腿儿,自然就都是我在跑,他们倒比夏日里清闲,我却忙得跟陀螺似的。”
秦老板听完哈哈大笑,杜小四也笑得直不起腰来,他说:“我还在想你每天不在茶馆都干啥去了,原来是做了送货郎,哈哈哈哈。”
他们笑得开心,我却笑不出来,我挂上一脸苦相跟杜小四说:“你若还是个有良心的,空了便来帮帮我,也让我多些时间好好休息休息。”
杜小四笑着回答道:“没问题。”
后面杜小四果然隔三差五的便会来帮我送糕点,爹看他愿意帮我,做得也算尽心力,于是在他来帮忙的那日里变回留下他吃饭,走时也给他带一些糕点或者瓜子之类的零嘴,杜小四无所不好,于是慢慢来得更频繁了。
送货不忙的时候秦老板也时常会带着我和小四去京城各个角落寻些新鲜玩意儿,还有好味的吃食,夜里也去兰香苑听戏,不过二楼的雅间也不是次次都能坐的,只有偶尔几次戏票未售空时才有机会让我们上去。
但杜小四和我都不是挑剔的人,坐在哪都能看得尽兴。
转眼间到了冬至,今年的初雪来得晚,在今日才下起来,晨起我站在茶馆门口盯着外面的鹅毛大雪,爹和老高在厨房里叮了咣啷的不知在弄些什么玩意儿,顺子坐在柜台里念着他的四书五经。
最近天气冷,夜里我去他房里时,他的墨常常结了冰,因为手常露在外面写字,骨节上都生了冻疮,我劝他休息休息别写了,至少去医馆开些冻伤药来。
他还是头也不抬地说句:“没时间。”
最后也还是我去找了杜小四,替他拿了些涂抹的药膏来,顺子接过药膏,也只是淡淡地说句:“谢了。”随后把那药膏笨拙地涂在自己冻伤的右手上。
我还在望着外面的雪发呆,远处一个月白的身影渐渐走近了来,我定睛一看,竟是秦老板。
他穿着身月白的长袄,下摆垂在脚面上,领子和袖口都镶了一圈毛边,头上戴着的圆帽也是月白镶毛边的,衬得他的眉眼越发深邃硬朗了,他手上拎着一个暗红色的食盒,盖上有用金粉画的花边。
“小尚,在外面站着不冷吗?随我进去吧。”秦老板对我说,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对他笑笑,便随他进了屋。
秦老板把手上拎着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拿出里面的几个碗来,竟是饺子。
这时候爹和老高也端着他们在厨房里鼓捣的汤圆出来了,一见秦老板来了,爹便说:“哟,秦老板怎么冒着雪来了,您来得可真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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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尝我们的汤圆怎么样。”
秦老板接过爹手里的瓷碗,那里面是四五个白玉珠般的汤圆,他也对爹说:“巧了不是,我也带了些饺子来,昨晚和戏班子的孩子们一起包的,大家都分着吃吧。”
看得出秦老板对这回的江南做法很是满意,待吃完了后又说要帮爹收拾厨房去,爹百般推辞,说怎么能让贵客干活儿,我不爱看他们互相客套,于是自己拿着那些碗去后院洗了。
回来时爹说今日雪大,估计也没客人,便准备关门去和老高喝酒,顺子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当然也愿意少干点别的闲事。
秦老板也说今日来也是想带我去个地方,于是大家一拍即合,将茶馆收拾收拾关了门。
我戴着绒帽,手上抱着个手炉,跟在秦老板身边儿,我问他这次又去哪儿,他说去燕山。
我又问:“下这么大雪去燕山?这可怎么上得去?”
秦老板说:“不用上去,就在山脚下。”
我便不再多问,踩着脚下松软的雪慢慢跟在他身边。
到了城外,还是和上回一样坐上了秦老板早就雇好的马车,许是雪天路滑的缘故,这次明显要比上次慢了许多。
到了燕山下了车,我看着光秃秃的山体,一片银装素裹,和夏日里来时的郁郁葱葱全然不同,秦老板带着我七拐八拐地进了山,在一处平缓的山坳停了下来。
我打量了一下周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远处似有一个小土包,因为被雪盖住和周围融为一体了。
秦老板说:“来吧。”随后便走到那个小土包的后面。
我跟了上去,才看出来这竟是座坟,坟前立着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写着“秦香兰之墓”,我念出那上面的字,转头问秦老板:“这是?”
“阿常的墓。”秦老板淡淡地说。
短短的一句话像是晴天霹雳,让我浑身都震了一下,我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那块小小的墓碑,除了那五个字以外再无其他的信息。
秦老板又说:“今天是阿常的祭日。”
我像被闪电击中了,无数的回忆倾泻而出。
那年,也是这样的冬日,下了一整天的大雪,我跪在祖师爷祠堂前的雪地里,双腿早就麻木,我一直视为兄长的人,将手里的棍子一下一下地打在我身上,任凭我如何求饶,如何辩解都无济于事。
师兄弟们围着我,纷纷喊着“贼!他就是贼!”“该剁了他的手!”我眼泪都流干了,倒在雪地里,一双手将我从地上捞起,拖到了门外扔在了大街上,我抬头看着那个人,那是比现在的秦老板更年轻,更青涩的一张脸。
11. 秦香兰
“秦香兰,是我给阿常取的艺名。”秦老板的声音又将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我不知他本家是何姓氏,便自作主张让他随了我的姓。”
“那......兰香苑..是...”我嗫嚅着缓缓吐出几个字。
“是用的阿常的名字。”秦老板说,“阿常天赋极高,如果一直学下去,定能成为比我还红的角儿,每每想到因为我失了这样一个好苗子,失去了那样好的弟弟,我就心如刀绞。”
我扭头看着他,秦老板的眼眶红红的,侧脸上有一行泪,靠近脸颊的毛领已经被濡湿了,几绺粘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在被爹捡回去的头两年里,我恨过他,恨他为何不信我,恨他为何要因为小灵子的几句话便真的把我扔了出去,恨他为何要让我丢了半条命。
为此我常常做噩梦,梦里都是那天的场景,因为跪在雪地里,导致我的腿一受凉便会痛得要命,后来慢慢地,我也逐渐接受了这些。
爹带我去了江南,江南没有京城那样大的雪,那样冷的天,爹把我当做自己亲生的儿子那样疼爱,我放下过去,也想明白了秦老板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在这半年里和他的相处,我也知道他还是以前那个疼爱我的哥哥,所以这一刻,我决定彻底放下了。
秦老板已经蹲下用手扫开了墓前的一小块雪,从怀里掏出纸钱,用火折子点燃了堆在墓前,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阿常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当年我刚接手了班主就出了这样的事,我不能不立威,不能不替整个桐花阁考虑,结果我却失去了唯一的弟弟,我也不敢奢求让他不要恨我,只希望他在那边能无忧无虑。”
我也蹲了下去,看着那团火焰,纸灰卷着雪,被风吹得四处飞。
我说:“或许他真的已经不恨你了呢。”
“但愿吧。”秦老板说。
烧完了纸,我们又踏上了来时的路,雪已经渐小了,只是天还是灰蒙蒙的,我们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迈着步子。
脚下的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上了马车,又下了马车,不知不觉走到长安街了。
秦老板突然说:“左右我也无事,我陪你回茶馆去吧。”
我一愣神,随后点点头:“好。”
拐出胡同,我一眼就瞧见茶馆门口站着个人,穿着红棉袄,腿上穿着黑棉裤,头上挽着髻,竟是个姑娘,她手里还抱着个包袱,东张西望的不知在看什么。
我走过去对她说:“姑娘,今日茶馆歇业,明日再来吧。”
那姑娘抬头看看我,随后扑通一下跪在了我面前,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大步,“哎哎哎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啊你这是干什么。”
秦老板也愣住了,但他上去将那位姑娘扶了起来。
那姑娘起身之后对着我抽抽搭搭地说:“公子可还记得我?那日在怡红院门口,是您跟我说,今后有难便可来南市茶馆寻您,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躯,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出此下策来叨扰公子,还请公子救救我。”
我想起来了,是那日被怡红院赶出来的那个姑娘,我便说:“我记得你,这外面冷,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去说。”
我掏出钥匙打开了茶馆的门,秦老板搀着那姑娘跟了进来。
我去厨房沏了壶茶,又拿了几块糕点来放在桌上,对那姑娘说:“茶馆今日就这些吃的了,你凑合着垫垫肚子吧。”
那姑娘对我投来感激的目光,不住地道谢,拿起糕点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秦老板端着茶碗吹着,不时抿一口,那姑娘吃完了,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将手里的包袱打开,最上面那件衣服看着有点眼熟。
她捧起来那件衣服给我:“这是公子的衣服,我已经洗干净了,现物归原主。”
我一愣,随后接过那件外衣,想起那日回来后爹还问我新做的衣服怎么没了,我不敢说是拿去给姑娘盖身子了,只能随便打了个谎糊弄过去,这下倒是有个交代。
秦老板问那姑娘:“你叫什么名儿?怎么会落得这样的处境?”
那姑娘说:“奴家贱名柳莺莺,爹娘为了给我那哥哥治病,就把我卖到了怡红院,在里面做个清倌儿。今年年初,怡红院来了个怪人。”
“怪人?什么样的怪人?”我问。
柳莺莺说:“你们可知,有人会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
秦老板笑了,他说:“是男是女不是看看自己身上就知道?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
“我说的男女,不是您说的这个,身体上的,是心里的。”柳莺莺说,“那个怪人,身上是个男人,但他常说自己是个女人,有时又说自己是男人,起初伺候他的春琴姐姐还以为他只是说笑的,直到后来,才发现他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问她:“这些你怎么知道?”
“青楼里的事情,身在其中想不知道也难。又过了几个月时间,有一天妈妈说,那个怪人把春琴姐姐的身子弄伤了,让我去看着春琴姐姐治伤,妈妈说的我不敢不应,我见到春琴姐姐的时候都要吓破胆了,她身上没有一块儿好地方,脖子上手腕上都是勒痕,身下都是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我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一给她上药她就喊疼,指甲把掌心都攥破了,嘴唇也咬破了,我实在看不下去,去求妈妈给春琴姐姐买些止痛的药来,但妈妈不允,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拿小时候姥姥给我的镯子当了去买了止痛的药回来。”
柳莺莺的话让我和秦老板都难以置信,我从前只知青楼里的姑娘会得脏病,从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客人把人弄得遍体鳞伤。
秦老板问:“后来呢?”
柳莺莺喝了一口茶又接着说:“后来有一天晚上,春琴姐姐突然有精神了,她躺在床上叫我,我过去,问她是不是要喝水,她只摇头,跟我说‘莺莺,你去我的妆奁下面,把我攒的首饰和钱都拿出来,去给你自己赎身吧。’
我吓坏了,不知道她为何要说这样的话,我说你的伤还没好,我怎么能用你的钱给自己赎身呢。春琴姐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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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她撑不下去了,这青楼里就是吃人的地方,她走不出去了,不能让我也困在这,最后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说到这里,柳莺莺已经泣不成声,我的鼻子也酸酸的,抬眼看秦老板,他明显也为之动容,过了一会儿,柳莺莺抹了抹眼泪,哽咽着继续说着。
“那晚,春琴姐姐跟我说了她经历了什么,说那个怪人是个戏子,不知道叫什么名儿,只知道是桐花阁的。”
“桐花阁?”听到这里,秦老板突然打断了柳莺莺,“怎么会是桐花阁?”
我转头看秦老板,他脸上都是不可思议,我拍拍秦老板:“别急,让她说完。”
柳莺莺点点头,继续说:“那个人,身体上是男人不假,但他也能发出女人的声音,因此常这样在青楼里逗乐,但不多时他便会暴怒,说自己是男人,然后就会提一些十分过分的要求,春琴姐姐受伤的那晚,便是被他折磨至此。
那晚春琴姐姐跟我说她的本名叫叶小莲,求我在她死后把她的骨灰带回她的家乡苏州去,让我一定要替自己赎身,就算逃也要逃出这青楼去,我抓着她的手一直哭,她另一只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枚玉坠子给我,说谢谢我给她买了止痛药,随后便咽了气。”
“再后来,我拿着春琴姐姐给我的首饰赎了身,妈妈很不情愿,不让我收拾春琴姐姐的东西,我只拿上了自己的几件首饰,就被妈妈扔了出来,我求她让我回去收拾春琴姐姐的遗物,妈妈就骂春琴姐姐是自己去勾引的别人,怨不得该死,她的东西都得烧了,不然留着要祸害活人。
我便是那天在街上遇见了公子,我拿着公子给我的那些钱支了个小摊卖些绢花,可是前几日有一伙人砸了我的摊子,要抢我走,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求公子救我。”
柳莺莺抹着眼泪,哭得梨花带雨,我实在看不下去,让她别哭了,我想着不能让她住在茶馆,后面四个男人她一个姑娘家多有不便,便把目光投向了秦老板。
我问柳莺莺:“你可愿意去江南吗?”
她抬头看我,问:“公子愿意带我去江南?”
我点点头:“我是江南人,明年开春我要回江南一趟,你可愿意替我在江南照看茶园吗?”
柳莺莺止住了哭,连连点头:“只要公子愿意给我一条生路,我什么都愿意!”
随后我又跟她说:“你先在这坐会儿,我和这位秦老板有些话要说,你稍等片刻。”
说完我拉着秦老板一路到了后院,我跟他说:“让她去你们戏班子住一段时间。”
秦老板还没从柳莺莺说的那怪人是桐花阁的事儿里回过神来,听见我这样说,他一愣:“什么?”
“我说,让柳莺莺去你们戏班子住一段时间,茶馆都是男人,她一个姑娘家不方便,明年开春了我把她带到江南去。”
秦老板说:“可以是可以,但你没听她说,那个怪人是桐花阁的吗?万一我带她回去,她见到那个人了岂不是会出乱子。”
我看着秦老板,一字一顿地跟他说:“那个怪人是槐香。”
12. 冬日雪
秦老板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挤出个“你...”字就被我打断:“我怎么知道?”
秦老板点点头,我说:“不知秦老板还记不记得上回那两个小孩儿打架的原因,您说二柱分不清戏里戏外,又说隔几年就有这么一个孩子,再加上槐香本是唱花旦的,却在夜里穿着武生的戏服在房顶上偷偷摸摸地练,我心里便有了几分怀疑,刚才柳莺莺说的话,让我确定了我的猜测。”
“槐香分不清戏里戏外,也分不清戏中人和自己,花旦唱久了,便难出戏了,于是他给自己买了武生的戏服,想让自己入男人的戏。”我说。
秦老板若有所思,随后又问我:“那依你所说,槐香是这样看待自己的,那他与谢府家主的事,又是为何?”
“这个我不清楚,只是如果槐香是这样的话,那他与谢府家主的事,便可看做是男女之间一样的事。”我答道。
“所以槐香真的与谢府家主有染?”秦老板突然说。
“多半是了。”
回到前堂,我对柳莺莺说:“这位是桐花阁的班主秦老板,这段时间你先去桐花阁住,明年开春我就带你去江南。”
柳莺莺一听说桐花阁的名字,吓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指着秦老板,声音颤抖:“桐花阁......你是桐花阁的人......”
我上前去让她坐下,跟她说:“你别怕,他是好人,是我的好朋友,你说的那个桐花阁的戏子,已经死了半年有余了。”
柳莺莺一双眼睛噙满泪水,看着我问:“真的吗?”
“真的,他是好人,不让你住在茶馆是因为我们茶馆现如今都是男人,你一个姑娘家在这多有不便,戏班子有女孩子,你生活也会自在些,我隔几日便会去戏园子听戏,不会放着你不管,来年开春时我带你回江南。”
我安慰着她,让她坐下,秦老板此时也说:“你别怕,有我在桐花阁没人会伤害你。”柳莺莺这才点点头。
傍晚我送柳莺莺和秦老板去桐花阁,把她安顿下来后便自己往回走,雪又开始落了,我仰头看看天,想着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天,也是像这样的大雪,我伸手接住一片雪,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当年的我和柳莺莺一样走投无路,任人摆布,若不是爹把我捡回去,我可能真的会死在那个夜里。
我在爹身边养了好久的病,醒来后爹就问我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不愿说我是被戏班子赶出来的,问什么都只摇头。
后来爹问我:“那你可愿意做我的孩子随我的姓?”
我答应了,于是爹给我起名陈尚,把我带回了江南,在茶园里教我种茶、采茶、制茶,教我学习茶艺,我本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像这样平淡简单地过下去,直到一场大水毁掉了我们的大半茶园。
那年冬天爹坐在床上唉声叹气,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过了许久,爹说:“我们可能需要去找个别的路子生活了。”
正巧附近的邻居有人预备进京赶考,爹想起从前在京城从未喝过像样的茶,便跟我说打算去京城开茶馆,让那些北方人尝尝我们江南的好茶。
一向与爹交好的高叔也愿意与我们同去,高叔从前是在茶楼里做点心的,有他相助便有诸多裨益。
于是我们来到了京城,在离家乡更近的城南支起了一间小小的茶摊,生意好了,茶摊变成了茶馆,又有了二层小楼。
茶馆来往的三六九等人很多,短工,轿夫,戏子,小官员,从他们口里听来许许多多的奇闻逸事,真假参半,给平常的生活也能添些乐趣。
直到有一日,我听见有几个戏子在说什么“难道你还能像槐香一样把比自己资质高的人赶出去不成?”
我本来不把他们说的话当回事,直到又听见他们说:“你以为他为什么能成角儿?还不是当初把他那个唱武生的师兄赶出去了,才得班主重视吗?”
另一个问:“你怎么知道?”
那个又说:“呵,那天把他灌醉了,自己亲口说的,十年前,他藏了老班主的戏服钱栽赃给他那个师兄,最后害得那个师兄被班主扫地出门,在街上活活冻死了!”
其他几人都是一阵长吁短叹,有一个又说:“怪不得他平日里总是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清高样子,我要是有他那么狠心,我也跟他似的成了红角儿了。”
他们还在聊着什么,但他们说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我站在柜台旁整个人像是坠入了冰窖,十年过去,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过去,在好好生活,但当曾经离我那么遥远的真相如今就这么赤裸裸地扔在我面前时,我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放下。
那一刻我心里涌上来无数的感觉,痛苦,愤恨,难过,完全包围了我,那一刻我下了决定,我要为以前的自己报仇。
我从每日来来往往的客人嘴里打听了很多消息,我知道了槐香和谢府家主来往密切,而谢府家主是一个有断袖之癖的男人,曾经还将槐香在谢府里圈养过一段时间。
槐香频频出入于青楼,还订过一件昂贵的武生的戏服,有人曾在夜里看见桐花阁的房顶上有人穿着戏服来回踱步,我还知道槐香曾在街头当众对一些孩子和姑娘发难,逼她们做许多丧失尊严的事儿。
还有许多许多,我难以想象的事,但当我把这些事都串在一起想的时候,我才得到了一个最合理的结果,槐香对自己的认知是极度扭曲的。
他本身是一个男人,却和有龙阳之好的男人交好的同时又频频在青楼流连,从前在戏班他是唱花旦的,而他资质又不高,如今成的便是他那花旦的名气。
从前在戏班时,他也和二柱一样唱错虞姬的词,被老班主和师兄们用了和秦老板一样的话打骂了无数次。
或许就是因为这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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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才会以女人的身份在谢府讨好着谢府家主,又以男人的身份在青楼和街头对一些姑娘和孩子发难,在夜里穿着让自己入戏的戏服,在屋顶上探究自己的身份。
想到这些,我心中豁然开朗,一是如果我的的消息是准确的,那么要置槐香于死地并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二是不留痕迹地做完这些,也不需要太久的时间。
我开始经常去桐花阁听戏,摸清楚桐花阁的情况,在有槐香的戏时我便会在台下仔细观察他的唱腔和技法,我知道他唱得很死板,他只是把师父教的东西原模原样地背下来,并没有半点自己的东西,想模仿他唱戏并不难。
慢慢地,我将他的唱腔已经能模仿十之八九,便以他的名义去联系刘府的二小姐,我知道刘府的老爷不是善茬。
所以我不与刘家二小姐见面,只是偶尔在后墙外用槐香的唱腔唱上几句,并又对刘老爷放出消息,让他“查到”自家的二女儿与桐花阁的戏子交好了,刘老爷是个老戏迷,一听便知那是槐香。
他查明后知道是戏子在单方面勾引他家女儿,自是不会对自家的女儿多苛刻,只是训斥和责罚罢了。
但是,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那个戏子,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预想确实是正确的,槐香身败名裂,再也不能唱戏,我便知道我的事情已经做成了一半。
后来的几个月,他偶尔也会来茶馆坐坐,旁边的客人都对他议论纷纷,我看他那样子实在可怜,最后还是心软上去告诉那些客人别当着他的面说那些话。
我猜想他不管走到哪都会受到指点,流言蜚语可以杀死一个人,就像他当年杀死我那样,我知道那多让人痛苦,我要让他承受与我一样的痛苦。
有一段时间我也想过要不别让他死了,他现在这样的处境,死了可能还是对他的解脱,如果他活着,就会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和衰老,想到这里,我便不想再动手了。
但是没过多久,竟然在茶馆里听说了他的死讯,一开始我是不敢相信的,直到后来秦老板找上了我,我才确定了那些人说的是真的。
他要我助他还槐香一个清白,我在心里嗤笑,他的清白还了,那我的清白又到何处讨回?
再后来,我看到了他在桐花阁设的灵位,在燕山脚下立的墓碑,我才慢慢开始明白原来我不是被他抛弃的弃子,而我也好奇究竟是谁还和我一样想置槐香于死地,于是便也同意和秦老板去查那些事情。
不知不觉地我已在原地站了许久,帽子上肩上都积了一层雪,我低头看了看脚下,脚也被埋进了雪里,我抖掉肩上的雪,慢慢往回走去。
顺子的窗透出烛光,我走了进去,爹把厨房用的小炉子放到了顺子屋里,为了让他能安心学习,进门被热气一熏,我便开始觉得头晕目眩,还没走到顺子的桌边便直直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13. 年
等我再醒来时,身边围着好些人,爹,高叔,杜小四,秦老板,还有许大夫,我茫然地看着他们,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只能直直地盯着他们。
爹见我醒了,忙上来问我:“感觉怎么样啊尚儿,还难受吗?”
我摇摇头。
杜小四也说:“小尚,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都要吓死我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吃不到桂花糖了。”
我笑了笑,终于是能说出话,哑着嗓子跟他说:“你真是走哪都忘不了吃。”
许大夫抓起我的手摸着脉,跟爹说:“小尚是着了风寒,一冷一热气血攻心,再加上以前的老毛病,不过现在醒了就没事了,给他做些清淡的饮食,不能着凉了。”
高叔听罢便说:“我这就做去。”出了屋门。
许大夫带着杜小四走了,杜小四走前还给我留下了一小包陈皮糖,跟我说过几日他再送来。
床边就剩下爹和秦老板了,秦老板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爹跟我说,昨晚我倒在顺子房里的时候他和老高还没回来,是顺子冒雪跑去东市济世堂找了许大夫来,又去酒馆叫回了他和老高,现在顺子又去看书了,他去跟顺子说一声我醒了。
爹出了门,秦老板终于开了口:“你在梦里一直含含糊糊地说什么不是你不要赶你走?”
我愣住了,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我瞬间反应过来,我笑了笑说:“哈哈,小时候犯错挨爹一顿打,他每次都说要把我赶出家门去,长大了做梦也梦这些了。”
我看到秦老板嘴角动了动,我想着,我这样说应该没问题吧?
秦老板扯出一个笑说:“没看出来你小时还挺淘。”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后也笑起来。
晚上我能下地了,便去了顺子的屋里,顺子没抬头,问我:“好了?”
我回答:“嗯,好多了,昨晚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说不定就死在这了。”
顺子还是头也不抬地说:“年纪轻轻说什么死不死的,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我坐到他身边,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总之还是谢谢你救我一命。”
顺子平日里不爱说话,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但我知道他是很好的人。
他给学堂捐了不少的钱,让更多孩子能去念书识字,还总拿自己的工钱替路过的乞丐买吃食,在爹要打我时总把我护在后面,他说着没时间给自己去医馆配冻伤的药膏,却在高叔生病时记住了我说的东市济世堂。
昨晚的雪那么大,他一个人跑去东市请大夫,又到长安西街的酒馆把爹和高叔叫回来,顺子为人,若他明年能高中进士,以后一定是个为民谋福祉的好官。
临近年下,茶馆直接关了门,最近清闲,我也学着顺子的样子装模作样地看书,那些文人的咬文嚼字我大半是看不懂的,我便去买些话本子来看里面写的大白话,也是个解闷儿的法子。
兰香苑的戏排得越来越密,而且每次去都座无虚席,我和杜小四坐在靠边的位置一起嗑瓜子儿,散了场又去后台和秦老板说会儿话,有时候能遇见柳莺莺,看她在桐花阁住着还算习惯,我也放了心。
二十九那日,是兰香苑今年的最后一场戏,明日大年三十,大家都要在家里守岁吃团圆饭。
我和杜小四约着去找秦老板吃涮羊肉,秦老板不推辞,只说要早些回来预备晚上的大戏,问他晚上唱什么,他说是唱铡美案。
北市那涮羊肉的店里生意很是火爆,跟夏日里的茶馆一样,等了半天才空出桌子来坐下。
切得薄薄的羊肉在铜锅里烫一下就熟透了,裹上麻酱和香油,吃完身上的寒意都尽数消散了,我和杜小四吃得放肆,面前的秦老板还是一副儒雅从容的样子,我的疑惑和第一次跟他吃面时一样,真不知他的筷子和嘴是怎么配合得那样天衣无缝的。
吃完饭我们便去了兰香苑,晌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并不多暖和,倒不如刚才那一口羊肉。
我眯着眼睛抬头看天,天是蓝色的,没有一丝云彩,旁边的商铺只有些稀稀拉拉的人,路上也有卖炭的人在叫卖着他的木炭。
杜小四说:“这冬天可快点儿过去吧,一个冬天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呢。”
秦老板听见这话,神色略微凝滞了,我接着杜小四的话:“生死有命,你怎么知道他们死了不能投个更好的胎去?说不定来世就能享福了。”
杜小四全然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眼睛滴溜溜转了转说:“也是,对那些苦命人来说,死了确实比或者更好。”
进了兰香苑,秦老板又给我们留了一个楼上的雅间,我们在后台看着秦老板化妆,看时间差不多了便上了二楼。
今晚的戏很是精彩,迎了个满堂彩,秦老板的唱功似乎又进益了不少,好多人都在精彩处往台上扔着彩头。
年过完了,我们已经在预备着回江南的事宜,来回的路程一共需一个半月,在江南采买和探亲差不多需一月左右,等再回京城就该是三月了。
柳莺莺早早就备好了行李,就等我们出发,临走前一天,我分别去和秦老板和杜小四告了别,杜小四重复好几遍让我别忘了给他带好吃的,我连连答应,他还是不放心,就又闹着要和我拉钩才算。
我们从陆路换了水路,又换了陆路,到了苏州府,柳莺莺找了个能看见荷塘的竹林,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挖坑埋了,又立起来一个小坟包。
她望向我说:“小尚哥,你识字,你帮我给小莲姐姐写个牌位可以吗?”
我点头,从包袱里找出笔墨来,在柳莺莺找的一块破木板上写上“叶小莲之墓”,柳莺莺十分郑重地将那木板立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又在船上坐了两天,总算是到了杭州府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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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二月初,空气里还有微微的寒意,我们雇了马车往城外茶山去,路上便下起了濛濛细雨,柳莺莺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路上的景色,不住地说好看。
爹说:“今后你就住在我们茶山上的家里,好看的景还有的是。”
安顿下来,休息了几天,爹开始教柳莺莺如何种茶,采茶,制茶,就像当年教我一样。
我们用了一月的时间走亲访友,制好了今年的新茶,我去了铺子里买了给小四的桂花糖,又再选了一些可以存放的零嘴儿。
待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返回京城时,柳树已经发了新芽,在暖暖的阳光下,玉兰、桃花、杏花都开了,路上还有许多卖杏花的小贩,我买了两把油纸伞,预备回去送给秦老板和杜小四。
又是一个月的长途跋涉,我们总算是回到了京城,这次离开江南爹似乎十分不舍,我几次看他望着家乡的方向发着呆,高叔劝解他说,住在哪哪便是家,爹只是叹叹气。
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带着给秦老板和杜小四的东西去找了他们,杜小四捧着装桂花糖的罐子闻了又闻,笑得眼睛都要没了。
秦老板很喜欢江南的油纸伞,雨前龙井也让他们赞不绝口。
京城的天气还是冷,好在太阳光已经有了暖意,我们在济生堂后院的杜仲树下品茶,吃着杜小四新做的茯苓饼。
我跟他们讲这次回江南的见闻,还有在路上遇到的有趣的事情,我说着柳莺莺把春琴葬在了苏州的竹林里,便想起今日来时瞧见怡红院牌匾的灯笼下还是有春琴的名字,我便问杜小四:“春琴已经死了,怡红院为何还挂着春琴的灯笼?”
杜小四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一个春琴死了,还有下一个春琴来补上。你以为青楼的姑娘都是各用各的名字吗?进了青楼,就是任人把玩的物件,客人说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这个死了残了,下一个再补上,常事罢了。”
秦老板也点点头说:“不错,女人的处境比我们男人要艰难得多,青楼里的姑娘,没有一个是自己愿意去的,不是被爹娘卖的,就是被人牙子拐的,还有被自己的丈夫卖了的,一进去那青楼的门,最后的下场就和春琴一样,除非死了病了,否则再难迈出那个门来,柳莺莺能干干净净地活着出来已经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了。”
他们的话让我震惊了许久,我从前只觉得青楼是许多男人的寻乐地,却不知那也是无数女子的葬身地,而那些女子的苦难都是男人造成的,我第一次恨自己身为男人,恨为何男人的快乐都建立在女子的悲苦和血水之上。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埋头喝着手里的茶。
秦老板许是看我神情不对,他说:“这世上还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这不是你我就能轻易改变的。”
我抬头看着他苦笑,杜小四递给我一块陈皮糖:“嗐,别想那些烦心事儿啦,吃块糖心里就不苦了。”
14. 小满
天气渐暖了,我可以不穿棉袄,只在长褂外面再套一件夹袄,早晚还有些凉,我便再戴一顶小圆帽,茶馆的生意也好起来了。
今年从江南带回来的茶客人们都很喜欢,甚至还有人要出高价买茶叶,爹看着要买茶叶的客人渐渐多起来,恐我们带回的茶叶不够今年的生意,便找人捎了信回江南,让柳莺莺再找人捎些茶叶来。
清明时,秦老板又带着我去给我自己上了坟,我不知道自己给自己上坟会不会折我的寿命,但我此时还不能把我就是阿常的事情告诉秦老板,有许多事我还没有弄明白。
京城又开始飞柳絮了,我站在茶馆门口看那些被风吹得团成球又直打旋儿的柳絮,想起顺子教我的“未若柳絮因风起”,前人们总能找到极佳的意向,那冬日里飘雪的样子,可不就像现在被风吹起的柳絮吗?
算起来还有四个月就是乡试了,最近顺子屋里的烛光也亮得更晚了。
有一天我去问他,要是今年再落榜了该怎么办,顺子不抬头,只说句:“那便再苦读三年。”
这天晚上我去兰香苑听戏,在墙根儿底下看见只小猫,看起来似乎就两三个月大,蜷缩在角落不敢动弹。
我过去把它一把抓起在手上看,它就喵喵地叫起来,眼睛圆圆的,背上是橘色,四条腿儿和爪子肚子都是白的。
“还是金被银床呢。”我对着它说了句,“你娘呢?”我又问它,它还是喵喵地叫。
我便说:“你不说,那你就是我的了。”然后便把它揣进了怀里,转头就看见了杜小四,杜小四一见我还是要冲上来抱我。
我按住他的胸口:“哎哎哎,注意着点儿。”
此时怀里的小猫又叫了一声儿,从我衣服里探出头来。
杜小四惊叫一声:“小猫!你从哪来的!”
我指指墙根儿:“喏,刚才那儿捡的。”
小四伸手去摸小猫的脑袋,小猫也拿头蹭着他的手,“真好啊,你要养它吗?”杜小四问。
“嗯,它自己在这估计活不了多久,带回去养着也算救了条命。”我答道。
“给它取个什么名儿?”小四又问。
“嗯......还有几天就是立夏了,那就叫小满吧。”
“哈?你这是什么起名儿法?”
“小满小满,谷粒渐满,寓意好,你懂什么。”我逗着怀里的小猫,它似乎也喜欢这个名字,冲我喵喵叫着。
戏罢散场,我带着小满去后台找秦老板,跟他炫耀我捡到的小猫。
秦老板也很喜欢这只猫,行头都顾不得卸,先把小满捧在手里摸了半天。
杜小四在我耳边嘟囔:“他这回怎么不嫌水纱勒得头疼了。”
我歪头跟他说:“你跟小猫能一样吗?还想要和小猫一样的待遇?”
我把小满带回茶馆,谁见了都对它爱不释手,老高每天早上去买菜时都会再带一条小鱼回来给小满吃,顺子在柜台看书时小满就卧在他面前的账本上,他的另一只手就放在小满身上来回摸着。
来茶馆的客人见了小满也是觉得新鲜得紧,因为小满总是卧在柜台上,渐渐有客人开始叫它猫掌柜,有些爱猫的客人来时都会先问一句:“猫掌柜在吗?”而小满也会配合着叫一声儿,逗得客人们都哈哈大笑。
来茶馆的客人越来越多,爹就说小满这是名副其实的招财猫了,便每日给它变着法儿地喂些好吃的,于是一个多月过去小满就变成大满了。
小满变成了大满,夏天也真的来了。
我去济世堂抓了酸梅汤的材料,回来自己熬着,熬好了便拿去冰镇在后院儿的井里。
晌午热得人心烦,我就去端酸梅汤来喝,小满自己找了凉快的地方,不整天只卧在柜台上了,倒常能在后院的树上看见它。
小满来了以后茶馆里再也没见过耗子,许是茶馆的耗子都被它抓尽了,它就跑去左邻右舍,现在茶馆方圆三四家铺子也都再没见过耗子,那些铺子的掌柜也高兴,于是也动不动就送些吃的来给小满,小满便愈发的圆润了。
还是和去年一样的夏天,客人们七嘴八舌地聊着些不相干的事儿,街对面女人的孩子不哭了,如今已经在摇摇晃晃地学着走路。
我靠着柜台,看着前几日新买来的话本子,有人走到我面前,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一抬头,对上的是秦老板那对好看的眉眼。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他说。
“嗐,话本子,看着解闷儿的。”
“你这么无聊,那跟我去个地方?”
我看了看面前坐满的客人,又看看秦老板说:“这么多客人呢,我不能走。”
“那你什么时候能走?”他伸手去挠着柜台上小满的下巴问我,小满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怎么着也得等打烊了吧,不然我爹要骂我的。”我撇撇嘴,做出个无奈的表情。
秦老板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说:“那好,那我等你打烊了再来找你?”
我点点头,秦老板在小满面前放下个小鱼干儿便转身出了店门。
晚上,秦老板果然在我正要关门时来了,他穿着一身墨色长衫,领口压了一道白牙儿。我问他要带我去哪儿,他说去了便知,于是我跟在他身边,由着他雇的车把我往城东带。
走着走着他突然说:“今天是槐香的祭日。”
我一愣,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似乎真的是,去年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他来茶馆找到了我,要我帮他打听消息。我又问了他一遍:“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鬼市。”
京城的鬼市在齐化门外大街的东北角,鱼龙混杂,待夜幕降临,城中其他各处店铺都打烊关门,鬼市却在这个时候才热闹起来,这都是在茶馆里听那些客人们闲聊时知道的,来京城四年,我倒从来没来过这地方,也不知里面是什么样儿。
马车在齐化门外停下了,下了车,秦老板又带着我往里走,越往里人越多,不过很多人戴着面具,或以纱覆面,而那些卖东西的贩子竟无一人叫卖,只是站或蹲在自己的摊位前面,待买家要买东西时,才互相用手势讲价,最后以双方一个统一的手势表示货物成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因此在这鬼市里人虽多,但却并不像外面白天里的市场似的嘈杂,路过的好多小摊卖的东西都稀奇古怪,是在外面压根儿见不到的,还有许多古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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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类的物件,看得人眼花缭乱。
秦老板带着我进了一间铺子,店里伙计似是认识秦老板,一见到他就毕恭毕敬地把我们带到了一个隐秘的隔间里。
隔间里陈设很简单,一张矮榻,榻上是一张小方桌,桌上有一壶酒,两个酒碗,边上点着油灯,墙上有一扇不大的窗。
带我们进来后那伙计就退出了屋门,秦老板对我打手势示意我坐下,我便坐在矮桌一侧,秦老板随后便坐在了另一侧。
“秦老板这是要与我说些什么?”我拿起酒壶往自己面前的酒碗里倒酒,问面前人。
“小尚,你就是阿常,对吧。”秦老板淡淡地说。
我倒酒的手一顿,突然有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扒光了衣服似的感觉。
我强装镇定把酒壶放在一旁,抬头笑看着面前人,声音不自觉的有一些颤抖:“秦老板何出此言?阿常不是已经死了十一年了吗?”
秦老板笑笑,拿起酒壶倒满了自己面前的酒碗,随后一饮而尽,他那对眉眼望着我,似是要看透到我的心里去,我看着他那双眼睛,感觉心跳得飞快,在这样安静的隔间里面,仿佛就剩下了我的心跳声。
“十一年前的冬至,我亲手把阿常扔出了桐花阁,本想只是给他一个教训,半夜我便准备出去把他找回来,但我在门口看到有人把阿常抱走了,戏子多秋,如果被那人捡走能让他今后平淡地生活,我倒希望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我一直知道阿常可能并没有死。”
秦老板话里的每个字都是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我喝着碗里的酒,鼻子酸酸的,我问他:“那为什么我就非得是那个阿常?”
“第一次在茶馆见你的时候,我便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你把你肩上的帕子抖来抖去的,这样的小动作骗不了人,从前的阿常在紧张时也会抖手里的东西。”
“就凭这个?难道是个抖帕子的就是你的阿常?”
“所以我只是怀疑,但是阿常喜欢吃糖葫芦,喜欢吃甜食,不吃豌豆,而你每一点都对上了,虽然去年你对我说你二十二岁,但我问过你爹,你爹说你今年刚二十一。”
听到这儿我在心里暗道一声完了,忘记还有这回事儿了,我知道瞒不下去了,便也不再说别的,而是继续听着秦老板说。
“我知道你是因为恨我才不与我相认,所以我只好卑鄙地试探你,那块玉佩是阿常初来戏班时身上就带着的,那日你走后,我看到你在街上捧着那块玉佩看了许久。
那日你在怡红院外给被赶出来的柳莺莺盖了衣裳,又给了她钱,我知道你是想到了自己,后来我在你面前讲过阿常的事,我想让你知道我并非刻意要赶你走,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愧疚里,直到我看见你,我才敢将心里的愧讲出来。”
“去岁我带你去看了我给阿常立的坟,在坟前你对我说‘或许他已经不恨我了’,你不知道我听了这句话,心里有多高兴,困住我十一年的囚牢在那一刻土崩瓦解,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平复我的心情,我......”
说到这里秦老板的声音已经哽咽,灯芯烧短了,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油灯的光一闪一闪,映着他的脸上一闪一闪的泪光。
15. 祭日
一阵寂静过后,秦老板平复回了一些情绪,他又说:“那次你受风寒晕倒,你在梦里喊了好几声秦玉哥哥,我才彻底确定了,你就是阿常。”
秦玉,是秦老板本家的名字,在他还没有成角儿有艺名以前,大家都这样叫他。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在戏班子里,是比我年长九岁的他一直照顾我,指点我唱戏,在挨板子的时候也会替我求情,最后师父便一起打我们两个人。
后来他成了角儿,因为唱戏的名字里要带着花花草草才能红得长久,师父便赐了他艺名秦芳芸。
我想着,不知心里是悲还是喜,悲的是我年少吃尽了学戏的苦头,最后只因为旁人的几句诬蔑就断送了前程,还险些丢了性命,喜我再遇故人,得知他这么多年依旧挂念我,而我如今的生活也算安乐,我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秦老板试探着问我:“阿常,你还要继续躲着我吗?”
泪水从我眼里滑落,我笑着,看着面前人急切又期盼的眼睛。
我对他说:“秦玉哥哥,别来无恙。”
终于,秦老板伏在桌上,脸埋在肘弯里浑身颤抖,细微的抽噎在寂静的屋子里分外清楚。
我起身,走到他身边,轻拍着他的后背,我没有说话,任由他发泄着情绪。
良久,他才将头抬起来,修长的手指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挤出了一个笑来:“阿常,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你。”
我坐回到原先的位置,矮桌的另一侧,给自己和他的酒碗里都倒上酒,我问他:“既然你知道我可能并没有死,为何却对所有人说我已经死了?”
秦老板抿了抿嘴,回答道:“当时我刚接手桐花阁,就出了那样的事,老班主让我在徒弟面前要立威,我只能隐瞒我晚上看到的一切,再加上第二日出门时,门口确实有一具不知道哪来的尸体,大家便默认那就是你。死者为大,我也借此在戏班子里禁止他们再讨论关于你的事,也算让他们知道手脚不干净的下场,以后都不敢再犯。”
听了他的话,我笑起来,原来和我想的一样,但我对此还有一个疑问,便又问他:“你还觉得那些钱是我藏起来的吗?”
秦老板看着我说:“我后来才知道,那不是你。”
“有多后来?”
“槐香死的前几晚。”
我心中一颤,我问他是如何知道的,他说,槐香死的前几天的深夜来找过自己。
那晚许久没来见秦老板的槐香突然一身酒气地闯进了秦老板房里,对着秦老板说了许多话,其中不乏他当年因为嫉妒我的天分而藏了戏服钱栽赃到我头上的事,还有对秦老板和师父的恨。
他说他那么多年努力学戏,是师兄弟里最用功的一个,但师父和秦老板的目光始终都在我身上,师父还总拿他跟我比,他不满于此,才想出了那样阴险的法子。
我走了以后,他确实得到了他想要的关注,这么多年他努力达到师父和秦老板的要求,也成了个小角儿,但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替代品。
说到后面,他突然又冲上去拉住了秦老板的手,跪在秦老板面前说自己爱慕秦老板许久,哭喊着说:“班主,求您也看看我!求您疼疼我吧!”
“他的话让我很愤怒,我痛斥他当年的行为,痛斥他亵渎师父和我对你的舐犊之情,因为他的嫉妒,你险些丧命,戏班子失去了最有天分的徒弟,我也失去了我最好的弟弟,而我这么多年都生活在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牢笼里,最后却发现那牢笼竟来自于一直信任的徒弟。”
最后,秦老板和槐香大吵一架,槐香听了秦老板的斥责,指着秦老板破口大骂,说着什么:“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们!”
还说秦老板衣冠楚楚人面兽心,说着最疼爱自己的徒弟,结果还是亲手将阿常赶了出去,还要逼着资质平平的他做到跟阿常一样。
秦老板起身狠狠打了槐香一个耳光,槐香便指着秦老板怒吼:“你们所有人都要逼死我!”然后就跑了出去,再没回来,过了几日,便是官府通知桐花阁去认尸体。
我听了秦老板说的这些,心里的疑惑全都想通了,我做的那些,根本不至于让槐香能去寻死,原来让他决定结束生命的竟是秦老板。
秦老板说:“槐香的话,让我疑心他究竟是为何成了那副模样,他说着‘你们’,我便怀疑,是不是有一个人在暗地里摧毁他的心智。
我没有线索,只能去找他提起过的人,我想着愿意在大庭广众下为他说话的人,定是心善的,所以我就找到了你,想让你帮我打听消息。”
我喝着酒,想着这世间真是万物因果循环,自己作的孽最后还是报到了自己头上。
我嗤笑一声,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我便跟秦老板说了我在知道诬蔑自己的人是槐香后做的那些事儿。
秦老板听完我说的话,呆呆地看了我很久,后来他用手扶住自己的额头,也笑了出来,我没有再看他,只是再拿起酒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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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自己添上酒。
“哈哈哈,竟然是你,是你......应该的,应该的。”
秦老板说着些不明所以的话,我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说:“我不想让他死的,我只是想让他尝尝我当年的痛苦,没想到一环扣一环,竟阴差阳错的让他跳了护城河。”
秦老板点点头,又喝下一碗酒,对我说:“我都知道,槐香的做法实不是常人所能为,但他也确实罪不至死,这么一看最后竟是我逼死了他。”
“您别这样说,据我的了解,槐香曾被谢府家主当做宠物一般圈养过一段时间,不知道他在谢府究竟经历了什么,最后又跑到怡红院去折磨死了叶小莲,只当一命抵一命,替叶小莲报了仇吧。”
我端起酒碗在他的酒碗上轻轻碰了一下,随后又喝了一口。
秦老板低着头,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许久,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对着我微微点头,在油灯闪烁的映衬下,他的眼里全是亮晶晶的光芒。
我们又说了许多话,从我在江南的生活到秦老板这十几年在京城里的见闻,直到丑时才离开了这间鬼市里的酒铺。
街上人还是不少,熙熙攘攘的,他们都在忙着挑选自己心仪的商品,头顶明月高悬,无云无风。
我找了个摊子买了些纸钱回来,跟秦老板说:“今日不是槐香的祭日吗?去护城河边给他烧些纸吧。”
秦老板点点头,没有再多说话。
在护城河边,我点燃了那堆纸钱,对着那堆燃着的火光说:“在那边对自己好点吧,下辈子别再做戏子了。”
秦老板在边上看着我,轻轻一笑:“你倒大度,还真来给槐香烧纸了。”
我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跟秦老板说:“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要放过自己,好好生活,我该报的仇已经报了,您也不必对自己太自责,各人有各命,以槐香最后的样子,即使没有你我,他也难逃一死。”
边上草里的蛐蛐不住地叫着,护城河的水飘来若有若无的腥味,我们坐上马车往回走。
在路上秦老板问我可还愿意回去唱戏吗,我摇摇头:“我现在已经不是阿常了,我愿意一直做陈尚,上天不让我唱戏,便断了我这一行的前程,我作为阿常的事情早就了结了,但作为陈尚,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什么事?”
“我还有爹,还有高叔,还有我的茶馆和茶园,顺子还没有考中进士,我得看着身边对我好的人都有好结果。”
16. 雪落常安
一场秋雨过后,夏天已经彻底结束了,还有半月就是乡试。
一个月之前爹就不让顺子再在前堂干活了,让他在自己屋里好好念书,结果前堂里招呼客人和收账就成了我一个人的活儿,我还得写客人的订单,爹只偶尔来帮我招呼招呼客人,其余时间都和高叔在厨房里忙着。
每天晚上打了烊我都没力气再去干别的,洗完澡往床上一躺恨不得就直接睡死过去,也很久没去兰香苑听戏了。
杜小四每每过来找我玩儿,我都忙得没空理他,他为了能和我玩儿,就总来帮我的忙,为此我还是很感谢他的。
小满每天往柜台上一卧就开始打盹儿,看得我不满它如此安逸,于是一路过柜台就弄醒它,它竟也不恼,只是叫一声又换个姿势继续睡下。
这天雨下得不小,我求爹关了门让我歇一天,便撑着伞去了桐花阁找秦老板,我到时他正站在廊下看雨,我收起伞,站到了他身边。
“这院子里倒什么都没变。”我说。
秦老板转头看向我,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带着笑意:“是啊,院子没变,只是你我都与那时不同了。”
“是啊,以前下雨的时候也得在廊下吊嗓子,师父说要在雨声里还能在屋里听清楚唱的每一个字才算合格呢。现在我们还在这廊下,你已经成了京城名角儿,我也离了这一行了。”我笑着说。
秦老板说:“吃饭了吗?”
“还没有。”我答道。
“那便一起去东市找点吃的吧。”
“好。”
秦老板进了屋,拿出年初我带给他的油纸伞,对我说:“走吧。”
路过济生堂,进去叫上了杜小四一起,我们去了北街的那家烤鸭店,杜小四一看见吃的就两眼发光,那烤鸭有近一半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我看他吃的开心,故意问他:“你这是让饿死鬼给附身啦?吃这么多。”
杜小四瞪大了眼睛看我,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你还不让我吃饭了?你怎么这样!亏我天天都去茶馆帮你干活,还给你带陈皮糖,你竟然不让我吃饭!”
他这一番话逗得我和秦老板都哈哈大笑,我拍着他的后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跟他说:“没有不让你吃,你爱吃就多吃点,我逗你玩的。”
杜小四这才眨眨眼睛接着狼吞虎咽去了。
又过了几日,茶馆门前突然闹闹哄哄的,我出去看是怎么回事儿,只见街道两边早已经围满了人,茶馆里的客人也纷纷出来看热闹。
不多时,竟是官兵押送的囚车来了,浩浩荡荡往西去,那边正是菜市口刑场,也不知那囚犯是犯了什么罪。
此时身边的人群已经在讨论起来了,说什么那是谢府的家主,今年被查出了贪污和私通男女,谢府主母看似吃斋礼佛一脸慈悲,实际上心狠手辣,手上有不少人命,因此被判了秋后斩首示众,府中家眷流放或发卖。
人群散去,我回到茶馆里,秦老板来找我,跟我说谢府家主今日要问斩,我说刚刚囚车就从茶馆前过去了。
秦老板说:“这算是报应吗?”
“算是吧。”我答道。
我好奇谢府的事是如何被官府查出来的,秦老板微微一笑,那笑里满含深意。
后来他跟我说,他只是去给几个王爷唱戏的时候不经意透了些消息,谢府近些年做的恶事不少,有人撕开了口子,后面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不需多费心思,自己就会一串连一串地出来。
九月十五那日,乡试放榜了,我和顺子一起去贡院看榜,顺子在榜上扫视了一圈后突然捂脸痛哭。
我以为他又落榜了,正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急得手都不知道是该扶住他还是该找帕子给他,过会儿他抬起头,抓住我的肩膀说:“小尚,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随后他手指向榜上第一位解元的位置,我看过去,那里清清楚楚地写着顺子的名字:江正卿。
十几年寒窗苦读,一朝中举,顺子的大名在城南传了个遍,爹高兴得直接在茶馆门前连响了六串鞭炮,大红绸子连挂了好多天,来祝贺的客人都免了茶钱,贺礼堆了后院一屋子。
秦老板听说了消息以后特意在兰香苑排了一出金榜题名邀我们去看。顺子这几天说的话比他过去三年里说的话还多了。
到了晚上,我拿了壶酒去他房里,他还是点着蜡烛在看书,我问他:“这都考上举人了,还不歇两天。”
顺子放下书对我笑笑:“习惯了,不看书总觉得少点儿什么。再说还要准备着会试呢。”
“明年二月?”我问他。
“嗯。”他点了点头。
“那今晚先别看了,陪我喝点酒吧。”我举起手里的酒壶晃晃。
“我不会喝酒。”顺子摆摆手。
我拿出酒碗来给他倒上,边倒边说:“哪有什么会不会的喝了就会了。”
顺子拗不过我,只得放下书腾开了桌上的笔墨纸砚,坐在了我对面。
这晚,顺子跟我说了许多话,他说他爹娘走得早,他十几岁就一个人想着法子讨生活,他娘临死前跟他说让他要用功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他记着他娘的遗愿,十几年如一日地拼命读书,第一次乡试落榜,他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差点寻了短见,是因为来到了茶馆以后才慢慢燃起了希望。
“如果不是遇见了你们,我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你们就是我的家人。”他如是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心里别有那么多包袱,来年你若高中了,做了大官别忘了我们就成。”
顺子笑起来,脸颊两个酒窝若隐若现,跟他朝夕相处三年有余,第一次知道他脸上是有酒窝的。
今年的初雪来得很早,立冬那天早上出门外面已经是雪白一片了,我担心顺子的手又冻伤影响他写字,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去找杜小四了。
刚一迈进济世堂的大门,杜小四的声音就从屏风后面传出来了:“哟,客官是看病啊还是抓药啊?”
我喊了声:“小四,把你们药架上最好的冻伤膏给我拿出来。”
杜小四从屏风后面钻出来,看见我就冲上来抱我,这次我没躲闪,只是拍拍他后背问他我要的东西他有没有,杜小四走到柜台后面,一边从抽屉里翻翻找找一边说:“有的有的,掌柜前两天才做好的,只是这药材难寻,这一小盒可不便宜。”
我问他:“能有多不便宜?”
杜小四冲我比了个“二”的手势,我问:“二十文?”他摇摇头,我说:“二百文?”他点点头,我拍了一下面前的柜台:“二百文,你抢钱啊!”
许是我做出的样子太凶,杜小四手里拿着小药盒,靠在身后的药柜上,战战兢兢地跟我说:“好哥哥,不是我要讹你,是这药材真的贵,但是药效可是一等一的好啊,而且保管用过之后都不会再犯冻疮了。”
我怀疑地看看他:“真的?”
杜小四看着我猛点头,又把那小药盒递给我,我拿在手里看了看,想着若真像他说的那样有效,那今后顺子的手便不会再冻伤了,于是便从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钱交给了杜小四。
杜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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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接过钱,数了半天记了账,问我今晚桐花阁的戏去不去看,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之后,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我说:“给你陈皮糖。”
我接过那小纸包,对他眯眼笑笑,随后跟他道了别。
回到茶馆,顺子还在柜台后面看书,我把冻伤膏拿出来给他,摸着趴在柜台上的小满。
顺子语气挺惊讶:“今年还早呢,我的手还好好的。”
我抓过他的手左看右看,确实还没什么事儿,我便说:“拿着,有备无患,万一你明年高中了让人看见你手上全是冻疮,还以为我们茶馆的人苛待了你呢。”
顺子对我笑着道谢,两个酒窝若隐若现的甚是好看,随后便十分珍重地将那小药盒放进了胸前衣襟里。
过完年,爹没张罗着返乡的事儿,我问他今年不回去了吗,爹说家乡有柳莺莺照看,需要什么只需捎信回去让柳莺莺找镖局寄来,我们几人路上花费不少时间不说,他和高叔年纪大了也不能总是这么舟车劳顿的。
我这才明白为何去年回京时爹为何是那样的心情,原来他早就想到了一切,才会在来时的路上不住地望着家的方向。
高叔这时也说:“我们在京城也生活这么多年了,要说不舍得其实两边都差不多,人在哪哪就是家,都无妨。”
爹和高叔头一次在京城里过二月和三月,不知道原来三月也是会下雪的,最后一场大雪消融,春天才真的来了。
顺子三月在会试上一举考上了贡士,四月初才又考了殿试回来,等着三日后放榜,我天天看着他在后院树下来回踱步,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便去问他,他就说他心里害怕。
我说:“有什么好怕的,再不济你也是贡士了,也是受读书人景仰的。”
顺子说:“我知道,但我心里还是害怕,我也不知怕些什么。”
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顺子也拍了拍我搭在他肩上的手。
那日早上,顺子穿上公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看起来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我送他往太和殿去参加传胪大典,路上的路人频频回首相看,倒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平民最多进到金水桥外,我便在桥头目送着顺子进去,直到看不见他了,才开始往回走。紫禁城内礼乐宣天,我听着那乐声心里不住地为顺子感到高兴。
晌午,敲锣打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便知道一定是顺子回来了,我走出门去看,远远的,只见顺子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围着红花,两边百姓夹道观看,我跑回去叫爹和高叔出来看,那仪仗队走近了,顺子下了马,对着爹和高叔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顺子是第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的牌匾高高地挂在茶馆大门之上,路过的行人都驻足观看,门前的筵席摆了一天一夜,兰香苑将那出金榜题名唱了三天。
顺子留在京城做了官,皇上赐的宅子就离茶馆不远,爹一直跟顺子说今后不能再在茶馆当收账伙计了,但顺子得空还是会来茶馆帮忙。
京城人尽皆知城南茶馆出了榜眼,于是茶馆日日门庭若市,还有不少童生和秀才来茶馆就为沾沾顺子的喜气,好让自己今后也高中,他们知道顺子从前读书的时候每天都抱着小满,于是连小满也被他们翻来覆去地摸了个遍。
我的日子过得更忙了,茶馆里招呼不尽的客人,在兰香苑看不尽的戏,与秦老板赴不完的约,杜小四缠不尽的让我陪他玩的要求,我的生活是实打实的快乐起来,最后一场春雨下过,街边树上的喜鹊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叫得那样好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