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鸟镖师今天有变强吗》
1. 出镖
“爹,求您了,您就让我去吧……”
忠义镖局大堂里弥漫着陈旧木料与尘土混杂的气味,卫照雪跪坐在地上,嘴巴撅得能挂油壶,一双手不停扒拉着卫百昌的靴子。
卫百昌捏了捏眉心,低头望着女儿将眼泪鼻涕往他靴子上抹,恨不得一脚将这犟丫头踢飞出去,但心里头又舍不得,只得勾起足尖抵在她胸口,默默将她推远了些。
卫百昌看着宛如被鼻涕虫爬过一圈的靴子,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
“小雪,押镖不是儿戏。江湖风险浪急,你一个姑娘家……”
卫照雪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姑娘家”这三个字,急了眼,立刻提高声音嚷嚷起来:“姑娘家怎么了?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平阳公主还领过娘子军呢!忠义镖局这么多能人奇士,怎么就容不下我一个女的?”
忠义镖局坐落于遥城,此地“八山一水一分田”,种地往往是十年九不收,人们被逼无奈,只得出去闯荡,出了不少富商。走东闯西做生意,便少不了要带上三五镖师,当年,卫照雪的祖父卫震镛凭着一手“听风刃”,包揽了遥城一带的走镖生意,白手起家,创办了“忠义镖局”。
如今的忠义镖局已然盖起了三进大院,手下镖师数百人。卫家虽不比那些钟鸣鼎食之族,但好歹也算是地方有名的小康之家了。
按理来说,卫照雪作为富贵人家的小姐,该出落成一个闺阁淑女才对。她的母亲柳步嫣是当地富商之女,知书达理,端庄宽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个模范的当家主母。柳步嫣从小便教她学女红,学仪态,学琴棋书画,学风月才情,将那女四书翻来覆去地在卫照雪耳边念叨,却还是没将她养成大家闺秀。
她除了长得水灵些,像个淑女,别的哪儿哪儿都不像。
卫照雪从地上爬起来,直挺挺地站着,嗓音清亮:“我苦练武功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护送镖旗走南闯北,劫贫济富——不是,劫富济贫!成为一代侠女!”
她话说得豪气,腰间的双刀却很不给面子地晃了晃——剑鞘绑得有些松垮了。
卫百昌望着女儿这副义薄云天的模样,不禁长叹了口气,万千言语无法诉诸于口,只得向女儿轻轻招了招手,弯下腰仔细地将那剑鞘绑得更紧了些。
卫照雪是个没心没肺的,见父亲默许,便抱着父亲的脑袋用脸狠狠蹭了蹭,蹦跳着出去备马匹了。
见那苗条的身影渐渐跑远,卫百昌将目光缓缓收回,转向屏风后,轻笑道:“让贤侄见笑了。”
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屏风后缓缓转出,他一身月白色袍子,乌发以一根玉簪简单束起,眸色深邃,像是汪了一谭深水,只是神情分外懒散。
“世叔说笑了,卫姑娘如今出落得这般英姿飒爽,到让愚侄想起当年红拂夜奔的胆识。”
“哪里哪里,这丫头,心肠比豆腐软,武功却是半桶水晃荡。”卫百昌摆摆手,“……罢了,这一路,可要有劳贤侄了。”
男子略微俯首,作揖道:“世叔放心,晚辈……自有分寸。”
—
三日后,城西狐径坡。
卫照雪捏着缰绳,手心有些汗湿。她今日特地扒出一件刻意做旧的劲装穿上,将斗笠压得很低,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只是一双眼睛亮堂堂地睁着,泄露出几分紧张与雀跃来。愣头青未必不会被唬住,但在老江湖的眼里,这不过是只初入江湖的小牛犊子,银样镴枪头罢了。
她身后那辆普通的青篷马车里,坐着的便是她镖师生涯的第一位主顾——据说是北边某位致仕官员家的小公子,姓赵,赴京求学去的。
队伍里除了她和赵小公子,还有一名年轻的小镖师阿傅,以及趟子手贵春。
卫百昌临行前还不死心,要叫几个老镖师跟着,被卫照雪通通回绝了。她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出镖,若是带上那些好为人师的老家伙,指不定要怎么对她指指点点。
“卫镖头。”车帘忽然被玉骨扇掀开一角,露出赵小公子半张轮廓分明的俊脸,“这马车颠簸得厉害,叫我歇息都不得安生,速度能否放缓些?太颠簸了,实在是有失风雅。”
卫照雪一怔,忙回头道:“赵公子,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放缓速度恐怕有所不妥,我们还是……”
“哦?”那赵小公子拖长了鼻音,眼里浮现出些许玩味,“临行前,卫镖头不是说护我周全绰绰有余,怎么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办不到?还是说……忠义镖局接了镖,却不听雇主的吩咐?”
这话噎得卫照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雇主最大,这是镖局的规矩。只是这雇主着实不讲道理,伙计们在毒辣的太阳下晒着,他一身清闲倒还挑三拣四起来,着实不懂礼数。
当然,这话只能憋在心里。卫照雪深吸了一口气,扭头低声道:“贵春,稍微慢些走。”
车速慢了下来,慢得让人心焦。卫照雪瞥了眼几乎原地踏步的马蹄,咬着下唇狠狠剜了一眼车厢里的人。
那赵小公子似乎与她颇有默契,恰好转过头来对上她恶狠狠的目光。卫照雪慌忙睁大眼睛,转过头去,像个没事人一般继续骑马,心里祈祷那赵小公子别再找茬。
“卫镖头。”
那烦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卫照雪心里暗暗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随机转过头来挤出一个虚伪的笑,柔声道:“公子有何吩咐?”
赵小公子蹙着眉,看着她的脸,却不说话。
卫照雪内心有些发毛:怕不是看见自己刚才的眼神了……要找自己算账?
那是万万不能承认的!若是传出去忠义镖局的镖师跟雇主不对付,那以后就没生意可做了。
卫照雪内心暗暗打着退堂鼓,怯生生地瞄着赵公子,谁料他慢悠悠地开口说道:
“日头太烈了,晒得我头晕……我记得包裹里头有把油纸伞,卫镖头替我撑伞遮阳可好?”
撑……撑伞?卫照雪瞪圆了眼睛。
卫照雪虽从没跟人真枪实剑地斗过,但一直自诩武功天下第一流,毕竟家里的镖师们个个身手不凡,刀枪棍剑各有所长,她集百家之精华,那必然也是不容小觑。
她是要成为江湖传奇的人,现在倒要像个丫鬟一般给这纨绔子弟打伞?什么狗屁道理?!
“赵公子!”她的声音带了火气,“我需时刻警戒,以防不测,您将帘子放下来便可遮阳了!”
“哎呀……”那赵小公子捧着脸,委屈道,“这外头花草如此茂盛,岂能自覆双目,辜负良辰美景?还是说忠义镖局收了银子,却不听……”
“我撑!我撑便是了!”卫照雪听不得这些话,憋着气,从包裹里翻出伞来打开,别扭地侧着身子,努力将伞遮在马车的车窗上方。
赵小公子靠在车窗边,看着她咬牙切齿又不得不从命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阳光透过伞面,在她气鼓鼓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倒真有几分……有趣。
“有劳卫镖头了,”他斜靠在软垫上,语气愉悦,补了一句,“举稳些,晃得我眼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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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卫照雪:“……”
她现在很想“一不小心”把伞柄戳进车窗里,捅他一个大窟窿。
马车慢了些脚步,本来可以赶在午时去客栈喝口茶避避太阳,如今却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卫照雪肩头被太阳晒得生疼,竟有些神思恍惚,仿佛听见后头有阵阵马蹄声,回头去看,却只见滚滚的热浪。
这是要中暑了么……卫照雪蹙着眉头,从水囊里倒出些水,往脸上囫囵一抹,终于凉快了些。
做镖师这一行,往往命苦且短,奔波操劳半生,比寻常百姓多捞些银两,却常常无福消受。
卫照雪的祖父在战乱中丢了一只手,未到知命之年便与世长辞,祖母是当年镖局里头唯一一个女人,也惨死异乡……这几十年来,丢了性命的镖师数不胜数,全都被一一记录于册,供奉于祠堂之上,厚厚一沓,不忍卒读。
这也是卫百昌阻挠她做镖师的原因。
卫照雪是小辈里唯一一个丫头,被家里人宠着惯着长大的,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女孩儿嘛,要吃那些苦头做甚,寻个好人家嫁了,一生安稳便好。”
卫照雪泡在这名为规劝的唾沫里,偶尔也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能好好活着,偏要去寻那死路做什么呢?
可她心里有个武魔。
若是要深究这股着了魔的劲儿从哪里来,还得从她住在裴将军府的那段时日讲起。
裴家与卫家是世交。卫照雪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些变故,将她交到燕京裴将军府上寄养了一段日子。
裴将军膝下有一独子,名叫裴清朔,长她三岁,她唤他,小裴哥哥。
小裴哥哥整日在院子里练剑,她在一旁扶着板凳眼巴巴地瞧着,只觉得英姿飒爽气概不凡,吵着嚷着要跟小裴哥哥一块儿练剑,还抱着小裴哥哥的剑不肯撒手。只可惜小裴哥哥从不肯她碰兵器,裴将军也惯会敷衍人的,捡了根树杈儿给她,便哄她说这是尚方宝剑。
小丫头当即就撅起嘴,把树杈子往地上一撂,“哇”一声嚎起来。
“不带这么骗人的!”
“你们就是欺负我是个女孩儿!”
后来回了遥城,她也没忘了这桩子事,吵着闹着要学武功,甚至闹起了绝食。卫百昌被她烦得头大,便让她跟着家里的师傅们东一拳西一脚地学起来。
卫照雪当时还小,没开始记事。这些“风流轶事”,以及“小雪儿”的所说所想,也都是家里的大人说与她听的,或多或少有些添油加醋了,真假参半,她也分不清,记忆里的小裴哥哥,也早就模糊了面容,只留一个如青松般挺立的影子。
仔细想想,从五岁到如今十八岁,她再也没见过裴家人。
此次上燕京,也不知能否再遇见……怕是遇见了也认不出了,十三年光阴,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卫照雪正悠悠想着,那烦人的声音却如长虫一般钻进她的耳朵。
“卫镖头,路边这果子看着甚是鲜美,你替我采几个如何?”
卫照雪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里默默将小裴哥哥与眼前这人从头到脚比了个遍。
不管小裴哥哥长成什么样,总之不会像他这个死样子,鸡蛋里头挑骨头,吃个咸菜还嫌齁。
卫照雪心里火气正盛,正欲尖牙利嘴地刺他两句,却陡然听见“咻”的一声。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猛然从林子里射出,“哆”的一声,深深钉入了马车车厢壁上,箭尾兀自震颤不止!
“有埋伏!抄家伙!”
2. 遇匪
三日前,忠义镖局账房。
卫百狩斜倚在门框上,他身长八尺,膀大腰圆,脸上浓密的络腮胡子,粗布褂子敞着怀,胸口上一条青虎刺青,活像一尊黑铁塔。
“她已经出发了,你偷偷跟上。”
卫百昌端坐于账房中央的官帽椅上,翻看着上个月的账本,头也不抬地发话。
“哎哟大哥,您倒是会躲清闲,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把我推出去顶缸啦?”卫百狩晃着手里包了浆的酒葫芦,笑道,“要是叫雪丫头知道了,可不得扒了我的皮?”
“少来,她那三脚猫的功夫你又不是不晓得,你若是被她发现了,往后也不必在这镖局里混了。”卫百昌笑骂了一句,一把抓起兵器架上的红缨枪,脚尖一踢,那银亮的枪身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稳稳落在了卫百狩手中。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别露面,我叫裴家那小子刁难刁难她,挫挫她的锐气,你看了也别舍不得。”卫百昌重新坐回官帽椅上,面色自然。
卫百狩笑了两声,没再答话,他在这里站了一柱香的时间,卫百昌那账本是一页也没翻,直愣愣地看着,像是要给纸盯出个窟窿。
嘴硬得很,明明自己心里最舍不得。
卫百狩没多废话,提了壶酒,骑着匹高头大马,跟上了前面的队伍。
如今,酒壶里的酒已喝了一半,队伍终于在狐径坡遭遇了变故。
卫百狩手里紧紧攥着缰绳,鹰隼般的双眼微微眯眼,观察着远处打斗起来的人群,随时准备提枪陷阵。
箭矢擦着卫照雪的后背钉入车厢,将外衣撕出一条大口子,只要再偏几寸便可将她射个对穿。
“什么人!”
“合吾!合吾!”趟子手贵春经验老到,立刻举起双手高呼。
合吾,意为同道中人,镖队行至险地时,趟子手需高呼这二字,告诉土匪自己懂江湖规矩,请对方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只是此处为官道,这匪贼于此扎营,胆子倒是大得很,恐怕不是什么好缠的对手。
卫照雪心跳如擂鼓,方才的憋闷与愤怒瞬间一扫而光,被巨大的紧张和一丝诡异的兴奋所取代。
土匪,绿林……这些字眼,她过去只在家里长辈口中听过,如今竟要亲身面对,正如寒窗苦读数十载终于迎来科考一般,叫人如何不激动?
三个人从路边草堆后闪身出现。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刀疤脸,身上裹着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虎皮袍子,扛了把有些生锈的鬼头大刀,后边儿两个一个胖矮一个高瘦,一个持盾一个握弓,倒还颇有些架势。
为首的刀疤脸冷哼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不拉几的草纸,眯着眼沉吟半天,磕磕巴巴道:
“此三四我开,此素四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卫百狩躲在树后,伸长了耳朵,听见这人磕磕巴巴的话,将握着长枪的手略微松了松。
能在这不靠高山不挨林子的官道上干起打劫的行当,要么是穷凶极恶,要么是愚不可及,这三人明显是后一种。
这样的地痞流氓,正好给小丫头拿来练练手。
只可惜卫照雪摸不透这三人的底,一边在心里暗暗吐槽刀疤脸的口音,一边按照父亲教的,翻身下马递钱袋,声音都有些哆嗦:“大当家的辛苦!忠义镖局行镖在此,各位好汉行个方便,茶水钱奉上,请高抬贵手!”
马车里,赵小公子瞅准时机探出一个头,表情甚是鄙夷:“哎哟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真有拦路抢劫的?我这细皮嫩肉的……卫镖头可得护好我了!”
刀疤脸抬眼瞪了了一眼马车里哭爹喊娘的小白脸,嘴角下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赵小公子似乎颇不领情,不但不怕,还梗着脖子补了两句:“你们这台词甚是老套,几十年都不带换换,还有你那蛮子口音,哎哟哟……”
刀疤脸一愣,随机大怒,将那袋银子用刀尖一挑,甩了出去:“小白脸!你他娘的说什么呢!”
卫照雪急了眼,恨不得回头撕了这赵小公子的臭嘴,但那三人已然被激怒,抄着家伙就冲了过来。
“他娘的给脸不要脸!弟兄们,上!男的砍了,女的绑走!”
阿傅毕竟出过两次镖,反应快些,长腿向前一迈,拔剑出鞘,手腕一挑,用剑身将两个小弟横腰拦下,随即扭打在一起。为首的刀疤脸则扛着大刀怒喝一声,直直朝着卫照雪劈来。
“大小姐小心!”贵春没学过武功,但胜在身子灵巧,直接咕噜噜爬上了树,手里抓了把石子儿,瞄着土匪的脑袋掷去。
卫照雪热血上涌,“唰”一声拔刀出鞘,交叉护于身前,随即蹬着马车壁凌空而起,一招“双蝶穿花”直取刀疤面门,却生生砍在那把鬼头大刀的刀锋上,眼看着刀锋就要逼近脖颈,卫照雪堪堪闪身低头,却被大刀削下一缕发丝。
刀疤脸拎起那绺头发,故意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舔唇狞笑道:“小娘子,刀可不是这么玩的,不如跟哥哥们回寨快活去!”
他话还没说完,卫照雪却已闪身贴地穿至他身后,翻身飞跃而起,左手刀虚晃一圈引走他的目光,右手刀划出一道银弧,直取对方手腕。
“分花拂柳。”远处的卫百狩低声暗自喃喃,他视力极好,隔得许远也能将她的招式净收眼底,“倒是会活学活用。”
招式像模像样,可她毕竟只砍过木桩子,速度、力量、时机都远远不足。
刀疤脸冷哼一声,侧身向左一闪,立腕横刀,“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卫照雪的虎口被震得发麻,右臂酸软,弯刀随即脱手,在空中转了几圈后直直扎进泥土地里。卫照雪内心一慌,乱了阵脚,很快被刀疤脸抓了漏洞,又只剩一把刀,只能被动格挡,后退连连。
车厢里,那赵小公子似乎终于知道了怕,一边拍着车厢一边哭爹喊娘:“爹娘啊,孩儿看走了眼啊!让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半吊子来护镖,真真是将脖子往贼人刀口上撞啊!爹娘啊,孩儿的性命如今就要交代在这荒山野岭啦!”
这话似一根针,直直往卫照雪太阳穴里钻。她双手持刀横于身前,与刀疤脸的刀十字相对,不知从何迸发出的力气,竟将刀向那壮汉生生往后逼了几寸。
“看不起我的刀?!”电光火石之间,她福至心灵,向后闪身撤步,那刀疤脸倏地失了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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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照雪瞅准时机,右手拔起地里的弯刀,重新立直身体摆好架势。
“小浪蹄子!”
刀疤脸稳住身形,怒吼一声,挥刀直劈卫照雪面门。卫照雪左手挽了个花刀,用刀背猛地一磕劈面而来的刀身,借力旋身,险之又险地让那刀擦着鼻尖落下,同时右刀如毒蛇出洞,精准地横斩那土匪的脖颈。
“噗”一声,那土匪一声喊叫还没出喉咙,脑袋便一歪坠落于地,咕噜噜地滚了好几圈,鲜血喷涌而出,尽数洒在卫照雪的脸上。
两个啰啰见到此景,不禁惊慌失措,自乱阵脚,被阿傅一剑一个捅了对穿,随即绵软无力地瘫倒于地。
阿傅和贵春都愣住了,呆呆的望着满面鲜血的卫照雪,她却冷静得不像话,弯腰捡起地上那绺沾了泥土和血渍的头发,随即转身向路边的小溪走去,仔细地将头发涤净,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里。
她望着河里那个沾满血渍的倒影,心里却没有什么负罪感,脑子里回荡着他们口中吐出的种种淫言浪语。
这种卑鄙无耻的淫贼,就该死。
远处的卫百狩望着那团小小的身影,眼里浮现出复杂的神色,恍惚间又想起卫照雪小时候的光景。
小时候的卫照雪爱梳两个羊角辫儿,每逢冬日,便裹着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小褂,短胳膊短腿儿的到处扑腾,像一只软绵绵的小羊羔子,家里人对她宠爱至极,只想着护着她一辈子无忧无虑,卫百昌尤甚。
卫照雪的祖母名叫张逢颐,一手枪法享誉中原,人称“红罗刹”。天启十五年,遥城富商王庚远赴于阗经商,路遇流匪劫持,其子王率被扣留,王庚以黄金百两寻镖队前往援救。当时的忠义镖局刚起步不久,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镖师们的工钱一拖再拖,几次濒临倒闭。卫震镛,也就是当年的“断风客”,在外押镖一时无法赶回,张逢颐便直接揭下“求贤榜”,率领十三名镖师远赴于阗,成功接回王率,最终回来的镖师只剩四个,张逢颐也尸骨无存。
卫百狩捏了捏手里的红缨枪,这是张逢颐传给他的。
过去的十八年里,卫家人拼尽全力想将这个小丫头关进笼子里,不愿让她重蹈祖母的覆辙,却未曾想,她与他们一样,身上淌着“断风客”和“红罗刹”的血。
习武之人,年幼时大多做过“自诩江湖第一流”的春秋大梦,他和卫百昌也是,武林霸主的名头,多么威风,只听一遍便叫少年人的血沸起来,恨不得当即踏上云梯斩腾龙,拼杀个遍体鳞伤才算完满。
如今,或许正是因为踏过了这条路,才知晓其间种种苦楚,万般艰辛,能在武林上有名号的不过寥寥,落得好下场的又有几人。
可那又如何呢……
现在的卫照雪,是年幼的他们,将来的卫照雪,不会是现在的他们。
月亮慢慢爬上来,白光如雪覆地。
卫照雪在河边洗完了脸,默默骑上了马,又想起方才赵小公子那两句话,便回过头去,眯眼狡黠一笑:“细干巴小子。”
赵小公子很难得地没有回嘴,捧着脸,笑意盈盈地悠声道:
“嗯。”
“卫镖头威武。”
3. 蛇毒
月亮高悬于空,镖队终于抵达了歇脚的地方——如意客栈,这里的东家与忠义镖局有旧交情,人也敦厚老实。
客栈坐落于官道东侧,不算很大,因为靠近土路,墙面灰扑扑的,伫立于夜色中,很不起眼。若不是吊了个小红灯笼,便要错过了。
赵小公子方才经历了那样的事,很难得的一路无言,看见这老破小客栈,一张碎嘴又张了开来。
“这样破的客栈,当真可以住人?”他神色似乎颇为惊讶,“这门窗结不结实?晚上不会有耗子吧?”
卫照雪紧张的神经到了这里方才松了松,听见那喋喋不休的碎嘴子,恨不得立刻将他的嘴绞上。
“哎呀呀闭嘴吧!到时候惹了东家不高兴,连馒头都不给你啃!”卫照雪嚷着,装模作样地拔出刀唬了他两下。
或许是相处久了,抑或是方才共同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关头,卫照雪与赵小公子之间心照不宣地熟络起来。尽管言语间还是夹枪带棒,但气氛却不似之前一般剑拔弩张。
胖圆脸的东家端着笑迎出来:“卫姑娘是吧,总镖头特意吩咐过咱们您要来,咱们就日日盼哪,今儿终于是见到了,小菜已经备好了,请诸位慢用。”
门后走出来一个纤细的女子,面容秀丽,身材窈窕,站在东家身边,倒是有点鲜花插牛粪的味道。
众人草草吃了一顿,那赵小公子却是一口也没动,嚷着什么难吃得惊世骇俗,便自顾自上了楼。
入夜,卫照雪静卧于榻。屋内陈设虽旧,但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被子都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可卫照雪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虎口有些疼,是今天使刀的时候磨破的。
她从没骑过一整天的马,如今从腰到臀一整片酸痛难耐,平躺也不是侧躺也不是。
一闭上眼,那颗头颅落地的情形便疯狂在她眼前闪回,黏腻的血迹似乎还残留在她的脸上,顺着她的脸颊一路汩汩流下,流到她的脚跟。
卫照雪蹙了蹙眉头:怎么砍人时没感觉,如今这回忆倒如缠人的老鬼一般,揪着她不放了?
卫照雪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到头上,仿佛这样便能将那回忆隔绝在外。
“嘶……”
“嘶嘶嘶……”
“好吵……”
卫照雪嘟囔了两句,随即意识到,脚跟处传来的,是真实的黏腻触感,阴冷透骨,从她的踝骨一路向上,已然到了她的小腿肚。
“什么东西!”卫照雪立刻掀开被子坐起身,目光聚焦在自己的腿上。
一条彩色的花蛇正甩着三角形的脑袋,吐着鲜红的信子,自顾自地缓缓蠕动,所过之处留下一条若有若无的水痕。
卫照雪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脸色惨白地看着小花蛇逐步攻城略地。她不敢动,生怕惊动了它,只得慢慢外旋右腿,试图将它慢慢引上床板。
小花蛇似乎注意到了身下的身躯陡然绷紧,抬起头来,直直地盯住卫照雪,还颇为欢快地吐了吐信子,然后非常给面子地垂下脑袋。
给了她一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卫照雪感受到小腿传来的剧痛,立刻闭上眼睛干嚎起来,右腿如陀螺般疯狂甩动,小花蛇被甩得头晕,“啪嗒”一声,被拍在了墙上。
“大小姐!出什么事了!”阿傅和贵春房间离得近,立刻闪现至卫照雪门口,急切地敲着门。
“痛痛痛痛痛!”卫照雪捂住汩汩流血的两个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你们快进来,快!把这条蛇赶走!”
小彩蛇似乎颇通人性,立刻翘起尾巴顺着墙壁往上爬,随即飞快移动到了屋顶上,用尾巴勾住房梁,身子往下一甩,吐着信子在卫照雪面前飞速晃过,然后从窗户处消失了。
卫照雪:“……”
门口,阿傅和贵春撞开了门,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都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刚才是不是在挑衅我?”卫照雪呆呆发问,随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直直往后一倒,“咚”一声砸回床上,晕了过去。
“大大大大小姐!”
“要把毒吸出来吗?!”
阿傅和贵春扑到床前,又不敢冒犯了大小姐,正面面相觑六神无主着,后面有个人轻轻用玉骨扇敲了敲他们的脑袋。
“让开。”
二人忙回头,只见白日里弱不禁风的赵小公子此刻脸色阴沉,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
“打一桶水来。”赵小公子跪于床前,直接伸手将卫照雪的裤管撩到大腿中央。阿傅和贵春面面相觑,打心眼儿里不信任这个公子哥,可此刻别无他法,只得言听计从。
赵小公子脸上惯有的戏谑,挑剔和慵懒全部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和锐利。他将卫照雪的右腿抬下,用清水反复冲洗伤口,指腹在伤口周围按压,将毒血挤干后,从自己袖口撕下一节云锦,紧紧缠绕在伤口上方约三寸的地方。
“你们看着大小姐,若是冷汗发起来,便喂她吃这个。”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玉瓶,里面是几颗碧绿色的药丸。
阿傅和贵春呆愣地看着赵小公子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神情有些恍惚,怎么也不能将眼前人与白天那个娇滴滴的小白脸联系在一起。
接着,更让他们大跌眼镜的场景发生了。
赵小公子将那累赘的裙摆往右侧一甩,双脚蹬地凌空而起,向前翻了个跟头,直接从窗户飞身跳了下去,还顺带踢上了窗户。
阿傅:“?”
贵春:“……”
有一种被诓骗的感觉。
———
距离如意客栈约莫十里外,有一座小破庙,看起来很有些年岁了,檐柱上贴着的红纸已然褪色,悬于正门上的牌匾也已破败不堪,依稀可辨认出是“升道”二字。
推开庙门便是正堂,正中立着一尊泥塑神像。金甲披身,金冠压发,宝相庄严,恰是寻常百姓最愿供奉的那一类。
乡野人家都说,供奉的神仙须得凶煞些,方能镇得住邪祟,吓得退匪贼。
而绕到这庄严的神像背后,可见一座未上色的水月观音像,观音垂眸敛目,脚踩莲花座,屋内光线幽暗,叫人看不清神色。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卫百狩坐在观音像脚下的蒲团上,仰头灌酒,笑道:“老东西,这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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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写的?”
被叫做“老东西”的和尚回头瞪了他一眼,抄着鸡毛掸子便拍在他身上,声音尖利道:“去去去!酒水都洒掉嘞!吃饭漏嘴要破福气的晓得伐!”
“你这死老头,穷讲究。”卫百狩哼唧了两声,起身靠到了圆柱上,看着那白眉毛老和尚吹毛求疵般地将那沾了酒水的蒲团擦了又擦。
“老头,真不来点儿?”卫百狩故意晃了晃酒葫芦,里面的酒水哗啦啦地响。
“你当我戒着玩的哦?”老头瞥了他一眼,轻哼道,“我搬进来之后就没碰过了好伐?”
卫百狩正欲调侃两句,门口却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来人似乎颇为急切,敲门的力道有些大,木轴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
“哦哟哟要死了嘞!不会轻点敲的啊!”老头将鸡毛掸子放回香岸上,迈着又小又碎的步子前去开了门,只见一个身姿挺立的少年立于门前,脸色有些阴沉。
“裴公子?”卫百狩眯了眯眼睛,顿时感到大事不妙,“小雪出什么事了?”
赵小公子,或许该叫裴清朔了,向着两位长辈做了个揖,言简意赅道:“她被毒蛇咬了。”
“或许是五仙教的人。”
此刻,身处如意客栈的卫照雪已然冒了冷汗,细密的汗珠顺着额角不停流下,很快将身下的被单浸透。
她做梦了,梦里的她置身幽暗潮湿的洞穴,洞穴里没有灯,她扶着布满青苔的石壁缓缓向前走,耳朵里只听见规律的水滴声,滴答滴答,回音悠长。
前方似乎有光,她依稀看到洞穴中嶙峋的石块,积水的小谭,却又仿佛隔了一层飘渺的水雾,看不真切。
她试图加快脚步,向光亮处跌跌撞撞地跑去,耳边却被逐渐放大的“嗡嗡”声占据,眼前的场景越来越亮,却越来越模糊,只留一片迷幻的光影。
“轰隆隆!”
卫照雪下意识低头,只见地上的石块缓缓向两侧裂开,分出一道大口子,慢慢蚕食着她的容身之地,直至她无处可逃,向下坠落,落入更深的黑暗。
前方似乎有光。
又是一个循环。
阿傅和贵春趴在床边看着卫照雪,只见她时而呼吸急促手脚颤抖,嘴唇开合似是要呼救,时而又平静下来,连脉搏都变得细若游丝。
“大小姐不会有事儿吧……”贵春七岁便投奔镖局,是看着卫照雪长大的,此刻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掩面啜泣。
“吉人自有天相……”阿傅嘴上这样安慰,实则自己心里也没底。这话说得苍白反倒让贵春哭得更凶了。
贵春一边念叨着阿弥陀佛,一边胡思乱想起来:“你说会不会是那东家的蛇?这店里除了我们没别人……还是说,有人要蓄意谋害……”
“呜呜呜,那样花的蛇,还是三角头,肯定毒极了……大小姐恐怕……”
就在这时,一股极淡,极幽异的暗香自门缝处悄悄弥漫开来,那香气甜得诡异,闻之令人头脑发沉。阿傅和贵春同时晃了晃,眼皮似有千斤重,还未来得及惊觉,便已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前栽倒,失去了意识。
“阿棘……阿棘?”
寂静之中,房门被轻轻推开……
4. 阿棘
卫百狩听到裴清朔的话,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问道:“可曾发现此人踪迹?”
裴清朔摇摇头:“蛇从窗户爬出去的,按照爬行的痕迹来看,应当是条较细的小蛇,但未曾发现脚印。”
“小雪呢?小雪还能撑多久?”卫百狩语气急切。
“此毒虽烈,但好在入体的量少,我已用清露丹暂时压制住她体内的毒性,约莫还能撑一个昼夜。但若是找不到解药,只怕是……”
“立刻出发,寻着蛇爬过的痕迹找,总能抓住那妖孽!”卫百狩提起靠在门上的长枪,火急火燎地便要冲出门去。
白眉毛老和尚默默在一旁检查着门轴,闻言,眸光微微一动,缓缓站起身来,悠然道:“现在的小年轻,还是世面见得少呀……”
裴清朔心中一动,立刻单膝跪地双手作揖:“还请大师明示。”
“跟我来。”老和尚掸掸手上的灰,转身向神像背后走去,停在水月观音像面前,目光凝在观音脚底的莲花座上。
二人跟在老头身后,有些不明所以,这寺庙破旧狭小,一间正堂腋下夹着俩小厢房,一进来便可望到头,唯一特殊的便是这水月观音像,只是这泥像着实没什么气势,还能暗藏什么玄机不成。
老头似乎瞧出了他们脸上的不信任,轻哼一声,悠悠然道:“鼠目寸光之辈,你给我瞧好喽。”
话音落下,老头双脚开立,沉稳下沉,扎成一座低矮的弓步。双臂如揽抱圆球,继而掌心虚空向下,似轻按水中浮木,接着,他架势陡然一沉,如苍树盘根般沉肩坠肘,指尖轻触莲花座,掌心微微向右方拨动,莲花座竟自行转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观音像向右转动了半圈后稳稳停下,正对庙门,蜡烛的暖光洒在素白的观音像上,竟折射出奇异的七彩光芒。
裴清朔微微眯眼,这莲花座上方连着两座高四五尺的神像,且都为实心,加起来也该有千斤重,要想靠人力搬动,可称得上是蚍蜉撼大树。这和尚却能四两拨千斤,使这神像稳稳转动,且恰好正对庙门,可见其功力之深厚。
随着观音像的旋转,三人脚前方的木板也在缓缓移动,木板向下陷入几寸,随即紧贴着上方的木板,缓缓收进去,展露出一条幽深的密道,依稀可见里面昏黄的烛光。
三人踩着木质梯子向下走去,梯子很有些年头了,每踩一脚都带起簌簌飘落的屑子,混着有些腥的湿气钻入鼻腔,让人咳嗽不止。
裴清朔于梯子下站定,面色微微一惊,只见这地下室里摆满了书架,远处的部分幽暗不可见,光是能看到的部分,都可比得上三个寺庙正堂那么大。
老头似乎格外兴奋,将火把往石壁的铁架子上一搁,便快步走进了书架之间,上蹿下跳地翻找着,很快便翻出了本暗紫色的书,往裴清朔手里一丢。
“《五毒密谈》?”卫百狩瞥了一眼,微微皱眉,“老头子,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哪有心情读这闲书?”
“你瞧瞧你,火急火燎的有什么用呢?”老头摸了把稀疏的山羊须,“你晓得那人在哪里伐?晓得他的底细伐?真以为自己武功顶天啦?”
老头缓缓踱步过来,轻咳两声:“将书翻到八十九页。”
裴清朔轻轻翻动着有些发软的书页,只见八十九页上绘着四张图,每张图上都画着一条弯弯绕绕的印记,像是蛇爬过的痕迹,大体相似却又有着细微不同。
每张图下都附有两个小字。
“碧磷,烛阴,绣骨,惊蛰……”卫百狩蹙眉不解,“这是何意?”
“五仙教饲养五种毒物,世人道其阴险卑鄙,是以称其五毒。”老头幽声道,“其中,蛇迅猛至极,毒性极强,而他们饲养的蛇,大体分为四类。”
“碧磷通体碧绿如翡翠,其毒如附骨之疽,如被鬼火灼烧;烛阴体色玄黑,其毒可侵蚀内力,使人五感尽失;绣骨花色如火,艳丽至极,可使人骨骼脆弱,一触即碎;惊蛰通体雪白,其毒可使人血液渐凝,肢体冰寒而亡。”
“每一类蛇,爬行的姿态都有所不同,因而留下的痕迹也略有差异。你仔细瞧瞧,那小丫头是被哪种咬的,便可知其弱点,批亢捣虚。”
裴清朔将书捧到烛光下,仔仔细细地将四张图看了一遍又一遍,眉头越锁越紧。
“……”
“怎么?看不出来?”卫百狩声音有些狠厉,“你仔细看看,这区别不是很明显么?!”
“没有。”裴清朔突然开口。
“什么叫没有?!”
“那蛇的痕迹,与这四幅图都有所不同。”裴清朔语气十分笃定,随手抄起一旁书桌上的毛笔,在墙上行云流水地画起来,“它爬行的痕迹断断续续,时深时浅,就像这样。”
那老头盯着墙上的墨迹,眼睛猛然睁大,声音陡然拔高:“阎罗吻!”
见两个呆头驴毫无反应,老头叹了口气,向二人解释了一番。
五年前,朝廷声称五毒教盘踞一方,欺压百姓,令护国教派射天会前往黔中剿匪,整整一千骑兵,在黔中屠杀了一天一夜,五毒教中弟子折损大半。眼看着骑兵就要打入五仙圣殿,洞穴中却钻出一条巨大的彩色蝰蛇,巨蛇鳞片坚硬如铁,刀枪不入,巨口可吞数十人,且所过之处皆留下粘稠的汁液,触之即亡,一千骑兵顷刻死的死逃的逃,乱作一团。
幸存的几人逃回中原,将这蛇爬行的痕迹画出来,并给它取名“阎罗吻”,据说,这蛇是由一女子吹笛驱使出动的,只是无人看见女子的真面目,只知道她身材矮小,估计是五毒教内武功高强的长者,于是民间便称她“盘蝰婆”。
裴清朔和卫百狩这才有了些反应,盘蝰婆的名号传遍大江南北,他们也略有耳闻,只是这故事被百姓们口口相传,早就面目全非,“盘蝰婆”也被当成唬孩子的一号人物,成了“会抓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孩子”的怪阿婆。
“除了盘蝰婆无人可驾驭阎罗吻,恐怕,你们是遇上硬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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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摇头叹气,掀起眼皮斜睨他们一眼,“还要去硬碰硬么?”
“那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小雪死?”卫百狩攥紧了拳头,转身咬牙道,“管他什么爹什么婆的,我就是被那蛇精掰烂嚼碎,也要拿到解药!”
“世叔!”
“百狩!”
裴清朔眼睁睁看着卫百狩提起长枪冲出去,眉头紧锁,他将那本《五毒密谈》放入怀中,向老者作揖告别后,迅速跟上了卫百狩的脚步。
“先去客栈。”
夜色四合,如意客栈中,卫照雪安静地躺在榻上,阿傅和贵春齐齐倒在地上,呼吸平稳。
“阿棘……阿棘?”
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双赤足踏在冰凉的木板上,足形纤细,脚趾莹白,脚踝处系着一根红绳,缀着一个小巧的银色铃铛,但此刻竟悄无声息。
一道纤细灵巧的身影悄悄从门板后闪出,绕进屋内,原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近乎墨黑的靛蓝苗疆衣裙,裙摆只到膝盖,边缘绣着繁复的图案——细长的蜈蚣、盘踞的蟒蛇、肥硕的蟾蜍、蛰伏的壁虎以及翘尾的蝎子,针线繁复密集,色彩鲜艳得近乎妖异。
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猫儿眼,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床前,看着床上冷汗涔涔的卫照雪,鼻子里轻哼一声,嘟囔道:
“坏人,叫你拐跑我的阿棘。”
少女看着墙壁上的蛇痕,目光挪到窗外,看见了案几上摆着的钱袋子,眼睛陡然一亮,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叫你们欺负我们,哼,报应来了。”
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少女眼睛滴溜溜一转,将钱袋子往怀里一揣,毫不留恋地从窗口一跃而下,落地无声。
“小雪!小雪!”卫百狩丝毫没有察觉到地上倒了两个人,直接扑到床前,看着卫照雪面容憔悴的模样,眼泪竟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糙汉在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哪怕是土匪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从未说过一声怕,而如今身子却抖如筛糠,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床单上。
裴清朔跟在卫百狩身后,看着大开的窗户和晕倒的阿傅贵春,突然眉头一蹙:“盘蝰婆就在附近!”
“什么意思……”卫百狩眼眶通红,迟钝地抬起头来。
“我出门的时候踢上了窗户,现在窗户是开的。”裴清朔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股甜香,阿傅和贵春定是被迷晕的。”
裴清朔说着,大步向窗边走去,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只见晃动的红灯笼下窜过一道矮小的身影,然后迅速被夜色掩盖。
“在那里!”
裴清朔“唰”一声展开玉骨扇,一枚玄色飞镖从扇间飞出,拐了一道弧线,向那身影逃窜的路线冲去。
夜色中传来“铛”一声轻响。
裴清朔眯起眼睛,如迅雷般蹬地跳起,踩着窗檐助力,直直向声源处飞去。
5. 央莳
“该死!”少女用玉笛挡下一击,心疼地看着玉笛上的缺口,暗暗骂了一声。
卫百狩立刻提起长枪追出去,顺手从兵器架上拔出一柄剑,往裴清朔的方向掷去:“接住!”
“老妖婆!留下解药,给你个痛快!”
怒吼声炸响,如同平地惊雷,卫百狩手提长枪立于地面,眯眼看着那道逃窜的娇小背影,惊诧地张了张嘴。
“怎么是个丫头……”
少女如精魅般于乱石间跳跃穿梭,卫百狩提着长枪堪堪跟上,却又被乱石迷了视线,眼看就要跟丢。
“咻!”的一声,一枚飞镖划破夜空,堪堪从少女鼻头擦过,她立刻架起笛子后退两步,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在她面前急坠而下。夜空中,那冰凉而锐利的眼神盯住她,却又闪过一丝困惑。
“盘蝰婆?”裴清朔将剑提起,指向少女的鼻尖,蹙眉问道。
与此同时,卫百狩也提着长枪从少女身后赶到,阻挡了少女的去路。
“什么盘蝰婆,难听死了!我叫央莳!”少女瞪圆眼睛,将玉笛横于唇间,“你们快滚开,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管你叫什么,交出解药!”卫百狩怒意更甚,将长枪架起,横于央莳颈侧,锐利的枪头闪烁着寒光,与她的皮肤只相隔毫厘。
央莳咬了咬唇,斜眼看了看枪头,眼神陡然变得冷漠,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中原狗贼……”
她眼中厉色一闪,将纤腰一折,右腿猛然踢上枪身,使枪身滑动了几寸,随即将玉笛凑到唇边,吐出一口急促的气。
一道尖锐、诡异、完全不似人间旋律的笛声崩破出来,如一把利刃划过人的耳膜,直刺脑髓。
卫百狩执枪的手晃了晃,蹙眉低头捂住耳朵。
“世叔小心!”裴清朔脸色一沉。
话音未落,卫百狩身后的古井中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嘶——啦——
仿佛有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正拖拽着身体,碾过砖石地面。月光下,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古井中缓缓立起。
那是一条巨蛇,其身粗如二人合抱的大树,彩色的鳞片在黑夜中闪着妖异的光,三角的蛇头高高扬起,猩红的蛇信吞吐不定,竖瞳里充满了屠戮的野性。
“阎罗吻……”卫百狩感到身后传来一阵寒意,僵硬地转过身,向后退了几步。
趁着方才二人被笛声干扰,央莳已经一股脑儿爬上了树,此刻正晃着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二人,眼神中充满轻蔑。
央莳勾唇一笑,再次举起笛子,指尖在笛孔上飞快跳跃,急促而高亢的笛声源源不断地涌出。
“退后!”裴清朔猛地将卫百狩向后一拉。
几乎同时,那巨蛇庞大的身躯以迅雷般的速度弹射出来,它张着足以吞下一头牛犊的血盆大口,带着腥臭的风扑向二人。
卫百狩怒喝一声,反进不退,他全身肌肉贲张,举着长枪便向那巨蛇的头颅刺去。
“孽畜!”
“铛”一声,枪头刺在坚硬的鳞片上,如同金石相撞,震得卫百狩虎口发麻后退连连。霎时间,二者相击处火星四溅,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刀枪不入……”卫百狩脸色一惊,终于意识到老头所言非虚。
这把长枪乃京城最有名气的老匠人用陨铁所铸,历经千锤百炼,可谓所向披靡无坚不摧,随着两代人征战几十年,从未有过卷刃或划痕,如今却赫然出现一块崩口。
巨蛇方才受了一击,凶性大发起来,张着血盆大口,蛇首如电般冲向二人,霎时间腥风扑面。
裴清朔眼神一厉,拉着卫百狩蹬地跃起,险之又险地避开一击,他在空中拧身拔剑,随着“唰唰”的破风声,数道剑气凌厉地刺向巨蛇双眼。
卫百狩则向前翻身,在老树上用力一蹬,跃至央莳身后,于空中将长□□出,直取她的脖颈。
谁料那巨蛇竟将头一扭,用最坚硬的颅骨接下所有剑气,同时蛇尾重重地拍向地面,毒液向四周溅开,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焦黑。
卫百狩被迫改了轨迹,将枪头嵌入于树干,双腿凌空屈伸,将自己猛地荡起,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圆弧线,险之又险地避开毒液。
经过一番激烈搏斗,二人皆气喘吁吁应接不暇,而那巨蛇却越战越勇,攻势渐猛。
这样下去必被耗死……
---
如意客栈中,卫照雪还在梦境中苦苦挣扎。
她已数不清这是第几个循环,但也无所谓是第几个了,反正最终的结局都是摔倒、坠落、重来,而她的头脑也变得越来越昏沉。
“不如睡一觉吧,睡一觉就都好了。”
卫照雪依稀间听见洞穴中传来女子的声音,含糊不清但格外温柔,如春风拂面,裹挟着青草香与花香的暖风将她整个包裹住,形成一个柔软的茧。
好想睡觉。
睡吧……
睡吧……
房间里的那股甜香慢慢散去,阿傅和贵春相继苏醒过来,呆呆地坐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照看大小姐的事情。
“快快快!”卫照雪已然唇色苍白呼吸微弱,二人顾不得细究晕倒的事,忙将她的袖子挽起探了探脉搏。
“不好……”贵春手一松,直接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脉象沉迟无力,这是……”
阿傅立刻捂住他的嘴,急切道:“别乌鸦嘴!大小姐这、这不是还活着吗!”
贵春听了这话,不禁回想起从前与卫照雪一同生活的点点滴滴,悲从中来,也顾不得什么保持隐蔽了,将嘴一瘪便嚎啕大哭起来。
“哇——呜——”
阿傅忙扑上前去捂他的嘴,笨嘴拙舌地哄着,而贵春的哭声仍旧不减。
“嗯……”
床上的卫照雪蹙了蹙眉头,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呻吟,手指抖了抖。
“大小姐刚刚是不是动了?”贵春立刻止住哭声,手脚并用地爬到床前,只见卫照雪呼吸加快了些许,但又很快微弱下去。
阿傅在一旁安静地观察着,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向身旁的贵春伸出一只手,掐住在他腰侧软肉,重重地拧了一下。
“嗷呜!”贵春吃痛,捂着腰往前一倒,正欲泪眼汪汪地质问阿傅几句,却突然发现卫照雪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血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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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安静了片刻,卫照雪的脸色又苍白下去。
贵春有些发愣,呆呆地回头看了一眼阿傅,只见阿傅脸上浮现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再次向贵春伸出手。
给了他一下。
“嗷呜!”
“啊!”
“喂!”
“你特娘!啊!”
“********!”
---
如杀猪般的嚎叫声此起彼伏,随着夜风飘进了裴清朔和卫百狩的耳朵里。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裴清朔单手执剑,双眼微眯,随即蹬着巨石凌空而起,体内真气奔腾,剑身上倏地腾起一层淡淡的银光,势大力沉的一剑狠狠劈在那道白痕上。
巨蛇的鳞甲终于出现一道裂口,缓缓渗出血来。巨蛇吃痛,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终于放弃了进攻卫百狩,朝着裴清朔疾奔而来。
卫百狩得了空,立刻收起长枪,向客栈的方向疾驰而去。
裴清朔正盘算着如何反击,央莳却突然停了笛声,眨着乌黑的大眼睛,歪头朝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你们中原人果然背信弃义呀,你看看,你的同伴跑了诶,怎么样,被抛弃的滋味如何呀?”
裴清朔用剑撑着疲累的身躯,目光却格外冷静,他伸手捂住胸口,感受到那本《五毒密谈》的棱角,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他抬眼看向央莳,眯起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道:“小娘子,你这关心来得突然,倒让鄙人有些受宠若惊呐。怎么,怕我一个人太寂寞?”
央莳笑容一僵,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冷哼道:“油嘴滑舌!死到临头了还逞口舌之快!”
“死?”裴清朔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谁要死啊?你吗?小姑娘,别老把什么死啊活啊的挂在嘴边嘛,多不吉利。”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周围——褪色的灯笼碎布、零落的破油灯、还有卫百狩方才遗落的酒葫芦。
他脑中飞速地闪过《五毒密谈》中提及的内容:“碧磷畏寒、烛阴畏光、绣骨畏潮、惊蛰畏巨响。”
阎罗吻畏惧什么,无人知晓,书中自然没有提过……
但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想。
央莳被他懒散的态度彻底激怒,指着他呵斥:“你!哼!等我的大宝贝把你一口吞了,看你还怎么嘴硬!”说着,她作势又要抬起那把玉笛。
“哎,等等!”裴清朔出言打断,语气轻松,“打个商量如何?你这大蛇着实厉害,我打不过。你告诉我解药在哪儿,我保证转身就走,绝不耽误你……嗯……继续玩蛇?大家和气生财嘛!”
“做梦吧你!”央莳狠狠淬了他一口,冷哼道,“想要解药?跪下来求我呗,就说……中原名门猪狗不如!”
“跪下来求你啊……”裴清朔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看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右脚向后微微撤了半步,足尖不偏不倚地碾在浸满了灯油的棉絮灯芯上,同时,他的右手悄然摸向腰间的火折子。
“那多没意思。”他抬起头,笑容愈发灿烂,“我这个人吧,不太会求人,反而比较喜欢……”
“自己拿。”
6. 烈火
裴清朔话音未落,右手已将开了盖的火折子举至唇边,急促地吐出一口气,将其掷向沾满灯油的棉絮灯芯。右脚将那倒在地上的酒葫芦一勾,酒水哗啦啦泼向火苗。
“轰!”遇上酒水的火苗瞬间升腾爆发,烧成一团炽热的火焰,以迅猛的速度向巨蛇蔓延而去。
裴清朔眯起眼,透过火光看着巨蛇的反应。只见它像是被鞭子抽中七寸一般,巨大的头颅往后一缩,“嘶嘶”叫着,慌乱地向远处逃窜。
央莳忙伸出手,巨蛇迅速缩小,麻溜地攀上了少女的手臂,可怜巴巴地吐着信子。
“你、你怎么知道……”央莳满脸不可置信。
“哦,没什么。”裴清朔隔着熊熊烈火与少女对望,语气平淡,“只是想起来,没有小孩儿不怕火。”
“你家这位……似乎也不例外。”
这话当然是假的,方才打斗时,裴清朔想起老和尚说的话,五年前,那条巨蛇从洞穴中钻出,如今又被藏在水井中,都是阴暗潮湿的地方,水火相克,这蛇八九不离十是怕火了。
突然,裴清朔感到踝骨处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低头一看,只见一条小花蛇睁着溜圆的黑眼睛,似乎颇为嗔怪地看着他——正是那条巨蛇的缩小版。
“阿棘!”央莳露出惊喜的神色,灵活地翻身下树,小跑过来,蹲在裴清朔脚边,像是方才的打斗从未发生过一般,“下次不许再乱跑了!”
裴清朔自然不会放过这自投罗网的小丫头,他一手拽住央莳的后领,像拎小鸡一样将她提起,另一手不忘举着火折子。两条蛇畏首畏尾地缩着,紧紧圈住主人的手腕。
“放开我!”央莳没了武器,短胳膊短腿在空中扑棱着,像只被捏住壳儿的小乌龟,却仍要板着张小脸装凶。
“交出解药就放你走。”
“放了我就给你解药。”
“我不信任你。”
“哼,那就耗着吧!”央莳吹胡子瞪眼,放弃了挣扎,就这么吊在空中晃悠,做出一副誓死要跟他耗到底的姿态。
“小丫头,你做错事了知不知道?像你这种小孩儿,放在学堂要被先生打手心的。”裴清朔将小丫头晃了晃。
“你欺负小孩,还伤害动物,你罪加一等!罄竹难书!”
“……”
裴清朔皱紧了眉头。
谁来教教他怎么带小孩?!
裴清朔叹了口气,只得拎着少女,用轻功向客栈飞去。
天空已然泛起鱼肚白。卫百狩扑在床边,紧紧握着卫照雪冰凉的手,一旁的阿傅和贵春在一旁不停敲着桌子,生怕卫照雪睡沉过去。
“世叔。”裴清朔拎着央莳,从窗户飞身进来,轻盈点地,松开了手。
央莳如一只被惹毛的小兽般弹开,揉着发疼的后颈,警惕地环视着屋内的人。
卫百狩微微颔首,心中却实打实地吃了一惊,他们二人对付巨蛇都吃力,单把这年方弱冠的小年轻放在那里,本以为是凶多吉少,没想到他还能完整无缺地回来,甚至还活捉了这小姑娘。
裴清朔向床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眼神认真起来:“小姑娘,戏也看够了,闹也闹完了,该把解药交出来了吧。再拖下去,人可真没气儿了。”
央莳将下唇一咬,看了一眼床上奄奄一息的卫照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很快被更深的固执取代。
她将头一扭,冷声道:“没有!”
“小妖女,你!”卫百狩怒从心中起,大手一伸便要扯她的领子,却被裴清朔一把拦住。
“我们有许多种方法让你拿出来,但我们不想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动粗。”裴清朔真诚地望向央莳的眼睛,“你这么恨我们,是因为我们是中原人,对么?”
“你们中原人惯会装模作样!”央莳被戳中了心事,眼里倏地涌上泪水,声音也带了一丝哽咽,“尤其是你们这种,所谓的名门正派!你们杀我族人,毁我寨子,夺走圣物……现在又想抢走阿棘?没门!”
裴清朔迅速捕捉到她话中的重点:“阿棘?我们可没说要抢你的蛇,再说了,当初攻入五仙教的也不是我们。”
央莳瘪了瘪嘴,不说话了,将身子转过去面壁,任他们怎么喊都不理。
众人围着这个闷葫芦,有些头疼。他们也想过直接搜身,但是这丫头浑身是毒,胳膊和腿都滑腻腻的,透着诡异的色泽,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叩门声响起,紧接着是一个温柔的女声。
“卫姑娘,您醒了吗?叨扰了,您昨日吩咐的辰时叫早,我瞧您没动静,怕您误了事,特来瞧瞧。”
屋里几个男人脸色一变,面面相觑。昏迷不醒的少女,四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男人,还有一个面壁的五毒小丫头,若是让老板娘看见了,必定解释不清!
“卫姑娘?卫姑娘?”门外的声音带着些关切,“姑娘没事儿吧?可是身子不适?”
“要请个大夫来瞧瞧吗?卫姑娘?”
敲门声越来越响,贵春往往高个子阿傅身后一缩,用气声说道:“她好像要进来了。”
“卫姑娘,我进来了?”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钥匙相叩的金属声,裴清朔眼疾手快,长腿一迈先一步拉开一道门缝,迅速闪身出去,“啪”一下合上门。
老板娘的手还抬着,差点敲到裴清朔的胸上,她吓了一跳,抚着胸口疑惑道:“赵小公子……您怎么从卫姑娘房间里出来了?吓我一跳!”她一边说着,一边好奇地伸长脖子,想从门缝里看个究竟。
裴清朔不动神色地斜倚着门框,堵住了老板娘的视线,脸上又挂上了招牌的欠揍表情:“小雪姑娘,她……她昨日累着了,眼下正睡着呢,那什么,早饭先搁着吧,待会儿我下去拿。”
东家夫妇毕竟不是武林中人,若是被卷进来,怕是无法应付,还是先搪塞过去的好,只是他这话说得实在含糊,加上他一夜未眠,一副操劳过度的模样,不禁让人想入非非。
“哦……”老板娘眯起双眼,捂着唇,促狭地笑起来,“我懂,我都懂,年轻人嘛,赵公子,您也多保重身子啊~”
裴清朔僵在原地,目送着老板娘远去,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才松了口气,抬手捏了捏眉心。
一世英名……
屋内,三个男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央莳却转过身来,有些怔怔地盯着门外。
“阿姐?”央莳低声喃喃着。
“什么?”裴清朔耳朵很是灵敏。
“阿姐……”央莳往前踉跄了一步,接着疯了般地就要往外冲。
就在她与裴清朔擦肩的一刹那,裴清朔立刻将手臂一横,拦住了央莳的去路。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懒洋洋的笑,轻声道:“遇到旧相识了?”
央莳愣愣地抬起头,正对上他那双狡黠的双眼。
裴清朔弯下腰来,轻轻扯了扯央莳外衣的衣襟,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便叮零当啷地滚下来,“啪”一声落在地上。
“我要不要告诉她,你偷了客人的钱呢?”
“我要不要告诉她,你放蛇咬人却见死不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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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央莳脸上的血色顿时被洗刷得一干二净,她呆愣在原地,眼眶一下就红了,但又不敢哭出声音,只能胡乱地抹着眼泪鼻涕,边打嗝儿边抽泣。
“坏人,一群坏人……”
裴清朔直起身,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恶魔低语弄哭小孩儿的人不是他一般。
“解药给我,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然……”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门外。
央莳猛地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像是怕裴清朔反悔一般,迅速塞进他手里:“不许反悔!”
楼下,老板娘似乎听见了动静,又上楼来敲了敲门,柔声道:“姑娘醒啦?老李起早钓了几条鱼,姑娘下来看看爱吃哪种?”
裴清朔挑了挑眉,侧身让出一条路,央莳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调整好表情,推开门走出去。
“阿姐,真的是你!我找了你好久!”见到老板娘的一霎那,央莳再也忍不住情绪,“哇”一声便大声嚎啕起来。
老板娘盯着央莳,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她蹲下身,捧起少女的脸,哽咽道:“央莳……你怎么在这里?”
———
日上三竿,如意客栈的一楼,老板娘与央莳坐在一条长凳上,裴清朔、阿傅、贵春各坐一边。卫百狩不便露面,留在楼上照料卫照雪。
裴清朔叹了口气:“您方才走了之后,我从楼上往下一看,只见这小姑娘搁下边儿蹲墙角呢,我瞧她可怜,就把她带上去喝了口茶。”
“他们从后门走的,您可能没看见。”贵春伶俐地补了一句。
“嗨呀,早知二位认识,我就把她带给您瞧瞧了,但是这丫头文静得很呢,一声不吭的。”裴清朔接过话头,眯着眼冲央莳一笑。
央莳不敢与他对视,像个鹌鹑一般往老板娘怀里缩了缩,埋头哼哧哼哧啃着烧饼。
老板娘喝了些酒,讲起过去的事情来。
老板娘名为郑燕,一户普通农户家的女儿。十八岁那年,家里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她不愿嫁人,便偷跑出来游山玩水,意外闯进苗寨,救下了一位摔下山崖的老奶奶,此人正是央莳的阿婆。
“那边风景秀丽,我就多呆了一段日子,结果还被蝎子蛰了一下,多亏有央莳照料我,我才捡回一条命,”郑燕摸了摸少女的头,笑道,“只是落下了个古怪的后遗症,夜里有时会梦游乱跑,为了不吵到客人,我跟老李都宿在北边儿的屋子里。”
裴清朔点了点头,心中的疑虑终于得到了解答——昨夜他们闹出那么大动静,他们都毫无察觉,原来是住得远。
半年后,郑燕离开黔中,三个月后便听说了五仙教遇袭的消息,她想再回去看看,却被五仙弟子拒之门外。
“后来啊,我就嫁给了老李,在这儿开了一家小客栈,这里的客人来自天南海北,我就寻思着,没准哪一天,我能遇上央莳呢。”郑燕说到动情处,抹了把眼泪,长呼一口气,笑道,“定是老天有眼,不忍叫我们分别。”
众人说说笑笑,酒水很快见了底。胖圆脸的东家烧了一碟子鲫鱼,笑意盈盈地端上了桌。
“赵小公子昨日嫌咱们的饭菜难吃呢,老李今日特地去钓的鱼,尝尝?”郑燕挑眉揶揄道。
裴清朔讪讪地笑了声,赔了个不是,伸筷子夹了块鱼肉。
郑燕看了一眼外头的太阳,揶揄道:“卫姑娘真能睡,这都日上三竿了,再不起来,要饿坏身子的,这样,你们先吃着,我去叫她。”
“哎!别!”众人猛然睁大眼睛,异口同声地叫停了郑燕。
7. 梦境
未等郑燕发问,卫百狩就先一步冲了下来,将木质楼梯踩得吱呀响。
“小妖女,你给的什么解药!”卫百狩怒从心中起,长臂一伸揪住央莳的领子,“为什么小雪还不醒?!”
央莳惊叫一声,双手扒拉着卫百狩的拳头,“哇”一声嚎起来,两条腿不停蹬着卫百狩的肚子。
郑燕大惊,忙上前劝阻:“这位爷,咱有话好好说啊,掰扯孩子做什么呢!”
卫百狩冷哼一声,松开了手。央莳双脚终于着了地,小脸已然憋成了猪肝色,她拍着胸口不住地呛咳起来,一双猫儿眼恨恨地瞪着卫百狩。
郑燕忙倒了杯茶,给央莳顺气,蹙着秀眉问道:“这是出什么事儿了?这位爷,您火气这么大做什么?”
老李不明所以,挠着头嘀咕:“昨日住店的,好像没有这位爷啊……”
央莳如同锯了嘴的葫芦般沉默,卫百狩更是怒气正盛,裴清朔眼皮跳了跳,眼看瞒不下去,只得将事情的始终和盘托出了。
郑燕听完,讶异地张了张嘴,低头看了一眼埋头抹泪的小丫头。
满堂沉默。
央莳悄悄地往边上挪了挪,神色漠然,摆出一副要与郑燕割席的架势。总归是要被嫌弃了,只要她先放下,那就不算太丢脸。
就在这时,一个温暖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发顶——是郑燕,她神色温柔地蹲下身,轻声道:
“我相信丫头不会做这种事情,一定是另有隐情。”
她掏出手帕细细擦拭着央莳的小脸:“跟阿姐说说好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
央莳鼻头一酸,眼眶一热,泪水无声滑落:“我没有骗人……”
原来,五仙教的毒蛇饲养至一个月时,会有一个“认主仪式”,灵蛇挑选和自己眼缘的弟子咬一口,若是这弟子能活下来,便可与灵蛇缔结血契,获得操控这条灵蛇的能力,若是克服不了毒性,便只有死路一条,灵蛇则会另觅他人为主。
为了降低死亡的人数,五仙教也制出了舒缓毒性的解药,寻常的四类蛇毒性没那么强,弟子们服用药物后大多都能挺过来,只是这“阎罗吻”不是寻常种类,毒性更烈,几百年来,只有央莳一个人成功驯服。
“阿棘是这窝唯一一个蛋,我亲手孵育出来的,我舍不得……”央莳委屈道,“如果她死了,那阿棘就还能回到我身边,所以我一开始不愿意给你们药……”
“但是我给你们的药,已经是我们寨子里最珍贵的了,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央莳哭得喘不上气,声音断断续续,“我、我也没有放蛇咬人,是阿棘偷溜出去咬她的!”
卫百狩不是不讲理的人,听了这话,深呼一口气,低声说了句抱歉,随即脸色铁青地上了楼。
床榻上,卫照雪依旧双目紧闭,方才那剂药将她从虚幻的温暖中拽了出来,等待着她的是和之前一样的循环。她的脸色因为梦魇的折磨变得惨白,额角处渗出细密的汗珠。
央莳缩在老板娘怀里,眼睛不停瞟着卫百狩的表情,见他脸色越来越沉,她赶紧开口弱弱地辩解:“不、不能怪我!五仙教的蛇毒就是这样的,考验人的意志和变通能力,她醒不过来,就只能说明……”
卫百狩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她立刻抿唇闭嘴,不敢再说话了。
梦境中,精疲力尽的卫照雪再一次坠落。
她躺在冰冷的石块上,几乎丧失了爬起来的力气,远处的柔光仍在诱惑着她,等待着她的下一次飞蛾扑火。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差一点……
差一点?
真的是差一点吗?
卫照雪怔怔地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为什么要往有光的地方走?
那里一定是出口吗?
光,会不会是陷阱呢?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击中了她。
整个洞穴就如同一只补雀笼,光线便是诱饵,她下意识觉得有光的地方才是出口,就这样循环往复,不停摔倒,直至意识模糊,这个时候再给予她一丝温暖,便足以击败那风中残烛般的意志力。
卫照雪深吸一口气,紧闭双眼,继而转过身去,面向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不再奔跑,而是扶着粗糙的石壁,坚定地朝洞穴的更深处走去。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洞穴深处似乎传来猛兽的咆哮声,头顶的水滴越滴越急,最后几乎形成雨幕,试图阻挡她的行进。
“别往前走了。”
“再走下去,你会死的。”
“听话,不要一意孤行。”
温柔的女声再次响起,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柔软却坚韧的丝线,牵制着卫照雪的脚步。
好熟悉的话语,卫照雪有些出神。
这些话,她的家人也对她说过千百遍。
卫照雪冷哼一声,将耳朵捂住,继续迈开大步往前走。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直到变成怪物般刺耳的嚎叫。
“不许向前!不许!”
卫照雪越走越快,逐渐跑起来,她感到自己的身躯变得越来轻盈,力量再次灌注进她的身体。
这一次,没有坠落。
——
房间内的气氛格外压抑。卫百狩站在床边,看着太阳攀上天空,又慢慢往下滑落,内心无比折磨。
太阳快落山了。
就在这时,床上的卫照雪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呻吟。她的睫毛微微颤抖,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众人将殷切的目光投向卫照雪,只见她的眼皮颤抖得越来越快,接着突然睁开,眼神还带着茫然与恍惚。
“二叔……?你怎么……”卫照雪的声音干涩沙哑。
卫百狩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颤,双眼立刻变得通红,他紧紧抓着卫照雪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嘴唇颤抖着,泄露出微弱的啜泣。
裴清朔亦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却又立刻想起自己的身份,他故作嫌弃地挥了挥手,念叨着什么累死人了,便离开了房间。
就在这时,一直被郑燕护在身后的央莳突然惊叫出声:“阿棘!不要!”
只见一条小花蛇从她右手的袖口中钻出来,飞一般地扑向了卫照雪。
“小心!”卫百狩下意识想要阻挡,那小蛇却灵敏地用尾巴勾住帐钩,从卫百狩头顶荡了过去,稳稳落在卫照雪的手里。
卫照雪才被它咬了一口,此刻惊恐万分,只能绷紧身子,强撑着不去惊动小蛇。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没有发生。
阿棘绕着卫照雪的脖子游了一圈,然后颇为亲昵地把三角头搁在卫照雪手中,吐了吐信子,圆溜溜的黑眼睛里满是信赖。
“哇……”一旁的央莳终于憋不住了,嘴角一撇,像丢了玩具的小孩,大声嚎哭起来,另一只花蛇忙钻出来,替主人舔舐眼泪。
卫照雪愣怔着,有些搞不懂当下的情况。贵春伶牙俐齿,忙将事情的始终交代了一遍,当然,隐去了裴清朔的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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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照雪有些不好意思,憋了半天,说出干瘪的一句:“谢谢你的……礼物,它很漂亮。”
央莳:“……”
小丫头哭得更凶了。
“抱歉……”卫照雪连忙翻身下床,蹲下来捧起少女的小脸,“我、我实在不知……”
央莳瘪着嘴,一把甩开卫照雪的手,有些委屈地瞪了一眼“叛变”的小蛇。
阿棘似乎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吐了吐信子,讨好地舔了舔央莳的手指。
“算了,咱们五仙教与你们这些中原人不同,向来说话算话的。”央莳抹抹眼泪,“你要好好待它,顿顿都要有肉,不能把它放在蜡烛旁边,还有……”
这样一场闹剧,就在小姑娘的啜泣和大人们七嘴八舌的安慰中落下帷幕。
翌日清晨,卫照雪起了个早,将预备的“茶水钱”偷偷塞进了柜台的匣子里。一行人告别东家夫妇和央莳,离开了客栈。
——
燕京,积尘堂。
燕京前几日下了场大雨,天气微微转凉,积尘堂的地龙已然烧得火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和膏药味,还掺杂着一丝腐朽的老人气息。
镶嵌着华珠的红木椅上“塞”着一个老男人——他太胖了,像发酵过度的面团,软肉从椅子的空隙中流出来,松弛而沉重,如同死物。
他闭着眼,“呼哧——呼哧——”如拉风箱的声音从他的胸腔中传出,似是陷入沉睡,而当施寅祖轻手轻脚推开门时,那双浮肿的眼皮却猛地掀开。
施寅祖抬起头,手脚有些发颤,却还是强撑着扯出一抹笑。他长得很是清秀,白皙的面皮,周正的五官,只是个子稍矮些,又有点驼背,显出些许的猥琐来。
老人咳了两声,继而慈祥地笑起来,他向施寅祖轻轻招了招手,说话很是缓慢:“这样冷的天,怎么不多穿些,弄得……像咱家亏待了你。”
施寅祖上前两步,垂眉敛目地站着:“有劳老祖宗挂心,小的不冷,老祖宗年高德劭,旁人不敢妄言。”
“咱们这做长辈的,最怕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所以,多啰嗦两句。”老人颇为慈爱地拍拍施寅祖的手,问道,“对了,你那差事……办得如何了?”
施寅祖听见这话,绷紧了身体:“回老祖宗的话,手下的人已搜了两日,只是这人实在狡猾,未从原定的路线走,所以……”
老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再说,面色依旧慈祥,房间内的气氛却显而易见地沉闷下来。
“还没找到啊……”他喃喃着,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怒气,“老了,许多旧事都记不清了……只是这东西,关乎一位故人呐……一位待我恩重如山的故人……”
“若是不能找回来,好好供奉着,咱家这心里头,总是不得安心呐……”老人抚了抚胸口,长叹一声,“总觉着对不住先人的恩德啊……”
“是,小的明白,一定督促他们,多派人手。”施寅祖将头压得更低,声音微微发抖。
“好孩子,真是体贴。”老人的脸色又和蔼了几分,“去吧,做事儿仔细些,也别太辛苦。”
“是……”施寅祖如蒙大赦,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一步步倒退着离开了积尘堂。
直至来到微凉的庭院,施寅祖才敢大口呼吸。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被秋风一吹,激起一阵寒战。
一个裹着黑衣的男子小步跑来,跪在施寅祖面前,等待他发号施令。
“继续搜!掘地三尺搜!绝不能让他活着回京!”
8. 修刀
一行人慢悠悠上了路,这次成了卫百狩打头阵,卫照雪有些蔫巴,故意落后半个身位,不愿与卫百狩并行。
卫百狩见她有些闷,挑着眉吹了个口哨:“哎哟哟大侄女儿,这一路安静得都快能听见蚊子放屁了,怎么,嗓子堵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欠揍地伸长脖子。
卫照雪本该是气恼的,她说了千百次不要人跟着,卫百昌还是派了人来,但又深知自己没有气恼的理由——她的确粗心大意了些,没将门缝堵好,才叫阿棘钻了进来,闹出这桩子事来。
临行前多么义薄云天,此刻就有多丢脸。
她就这么又羞又恼又感激地别扭了一路,自然是不愿意说话。
卫照雪嗫嚅片刻,最终轻哼一声转过头去,嘟囔着:“风大,懒得说话。”
卫百狩见她没生气,便插科打诨地炫耀起自己的“功绩”来:“你瞧瞧你,还是没本事吧,要不是你二叔我英明神武、神机妙算、脚程快过御风驹……”
“行啦!算你厉害行了吧!”卫照雪有些臊,嗔怪着打断他,“押镖呢,少说话,多看路。”
卫百狩故意长叹了一声,将手枕在后脑勺处,道:“这路光溜溜的,别说是匪贼,就是连条蛇也没有的。”
他说完,促狭地笑了笑。
卫照雪瘪了瘪嘴,她就知道这事儿绕不过去,果不其然,在这儿等着她呢。
就在这时,马车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裴清朔眯起眼,笑得像只老狐狸:“二爷,这您就不懂了吧,咱们小雪姑娘这是在修炼闭口禅呢,高手风范,懂不懂?”
卫照雪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愤愤地回头瞪了裴清朔一眼:“谁是你小雪姑娘?!”
裴清朔从善如流,立刻改口:“哦,对不住,说错了,是住个店差点把自己折腾没了的卫、大、镖、头。”
“你!”卫照雪气急,却又无法反驳,只能梗着脖子嚎了一句,“你们合起伙儿来欺负我!”
卫百狩哈哈大笑,心情极好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哪儿能啊,夸你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小雪的福气在后头呢!”
卫照雪有点忸怩,哼哼唧唧了半晌,低下头来小声嘟囔了一句:“下次,下次我肯定能注意到。”
“当然了,叔信你,下次肯定行。”卫百狩笑道,“不过呢,该跟还是得跟,不然你爹不放心。”
卫照雪终于放下了架子,撅起嘴嚷道:“那你给我买杏花酿喝!”
“这个不中!小孩子家家学什么喝酒?”卫百狩笑骂了一声。
众人笑笑闹闹地走着,或许是有了卫百狩坐阵,土匪也不敢上来碰瓷,一路安稳,三日后,众人抵达了永安镇,此处地处平原,四通八达,因而镖师大多在此歇脚补货。
吃过晚饭,卫百狩带着众人前往客栈歇脚,顺便采买些干粮,卫照雪独自前往铁匠铺修兵器。
卫照雪的双刀是父亲亲手锻造的,一把厚重且坚硬的双刃刀,一把薄如纸片的单刃刀。
卫百昌给两把刀分别取名止戈、观世,卫照雪却觉得文邹邹的故作风雅,于是叫厚的那把“噼里啪啦”,叫薄的那把“丁零当啷”。
她一直不太喜欢“丁零当啷”,它太薄了,被坚硬些的武器一拍便如水蛇般抖个不停,发出“嗡嗡”的响声,有些难听,最重要的是,它老是要修。
上次与刀疤脸交手,“丁零当啷”又被磕出个小豁口,让人瞧着难受。
平日里,她都是直接将刀丢给镖局的王师傅,不出一个时辰便可恢复如初,只是不知外边的师傅有没有这个本事。
“师傅,您这儿能修刀不?”
“菜刀?重买一把更划算。”师傅正奋力锤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头也不抬地说道。
“不是菜刀,是双刀。”卫照雪拔刀出鞘。
师傅这才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卫照雪。他的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手指粗长,虎口处有着明显的印子——或许是常年抡锤子导致的。
师傅拿起刀,用手指轻弹了几下,咂了咂嘴:“啧,好料子,可惜了,这口子崩得狠,要修的话,怕是得费不少功夫。”
“一个时辰够么?”卫照雪抖了抖钱袋子,“可以加银子。”
师傅捏着刀刃仔细摩挲,半晌才开口:“这么薄的刃,做起来怕是有些费事,我连夜给你修,你明早来取,如何?”
卫照雪盘算了一下,总归是要在这里歇一宿的,这镇子秩序井然,还有官兵驻守,估摸着也不会出什么意外,更何况,卫百狩还在呢。
将刀修好了,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万一后边再遇上山匪,她也能帮得上忙。
想到这里,卫照雪从荷包里掏出银子递了过去。那师傅搓了搓手指上的煤灰,从一旁的木凳上拿起一张竹片儿,眯着左眼,歪着脑袋,在竹片儿上写下一个“拾陆”,递给了卫照雪。
卫照雪将竹片儿别在腰带上,突然注意到,此人的右背比左边宽阔魁梧许多。
那师傅顶了顶腮,看着卫照雪腰间别着的另一把刀,伸了伸手指,道:“你给的银子多了,我替你给另一把也补一下,那刀柄上的纹路都快磨平了。”
卫照雪歪歪头,有些惊讶:“您还会木工么?”
师傅嘿嘿一笑,自豪道:“甭说木工,什么手艺活儿我都会做,没准我花儿都绣得比你好呢。”
卫照雪挑了挑眉,被逗笑了,她的女工确实上不得台面,若是将那狗爬的刺绣拿出来给人看了,怕是织女都要被气得下凡给她两个大耳光。
“行啊,不修白不修嘛。”卫照雪爽快地将刀递了过去,跟铁匠师傅道了个别,然后慢悠悠地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已至黄昏,路边的摊贩陆陆续续收了摊,卖桂花糕的阿婆今日生意不好,还剩了两屉,被卫照雪包圆了。
“一人两块,剩下的全给姓赵的,”卫照雪抱着油纸袋,嘟囔着,“到时候让他在爹面前替我说两句好话。”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啊啊啊!”卫照雪差点将手里的袋子丢出去,回头一看,只见卫百狩嬉皮笑脸地站在她身后。
“喔喔喔!”卫百狩捏着嗓子学她。
卫照雪气得牙痒痒,掐着他胳膊就是一拧,卫百狩假惺惺地叫唤了两声,右手从背后转出来。
他手里提了一坛杏花酿。
卫照雪眼睛一亮,立刻蹦哒着去够酒坛子,卫百狩却将其高举过头顶,故作认真道:“这是毒药,喝了立马变小狗的那种。”
卫照雪够不着酒坛子,便绕到他身后,撑着他的肩膀一跳,挂到了他的背上,伸手一拍,酒坛子转了个圈儿,滚落下来,被她的头稳稳顶住。
“让你小气,没收了!”卫照雪顶着酒坛子撒丫子就跑,回头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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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卫百狩很给面子地追了几步,又慢悠悠地停下来,故意喘着粗气叫唤:“姑奶奶慢点儿跑,我追不上喽!”
远处的铁匠师傅停了手上的活儿,眯着眼看过来,眼神晦暗不明。
卫照雪顶着酒坛子跑到客栈附近,突然想起那个事儿精还在客栈里,赶紧来了个急刹,她整理了一下被酒坛子压乱的头发,颇为稳重地款款走入。
若是叫他瞧见自己这副皮猴儿模样,肯定又要被阴阳怪气地编排几句。
然而,就在她优雅地跨过门槛时,眼前的一幕让她大跌眼镜。
平日里挑三拣四的事儿精坐在正对大门的一张桌子旁,左手抓着酱肘子,右手端着海碗,正与阿傅贵春谈笑风生,无半点形象可言。
“……”
卫照雪轻咳了一声,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裴清朔脸上微微发热,他慌忙放下二郎腿,从袖子中抖出方帕子,将嘴边的红油抹了个干净,又迅速将酒肉推到阿傅面前。
面瘫脸阿傅的表情终于崩了一瞬。
卫照雪怒极反笑,她拎着酒壶慢悠悠地踱到桌旁,弯下腰伸长脖子,冷哼一声道:“好哇赵公子,原来你们这金枝玉叶的贵身子,也好这一口乡野粗食?”
裴清朔干咳两声,试图挽救:“这客栈的厨子手艺不错,菜品颇有……京中风味,偶尔尝尝也尚可。”
卫照雪火气蹭蹭往上冒,可冒到一半,又被他的吃瘪的模样取悦了几分,她强忍着笑意道:“尝尝?哪敢让赵公子吃这些呀?万一这碗有豁口,给您的金口划破了怎么办?万一这肉烧得不够烂,给您的胃硌着了怎么办?这一路上,您可是教了我不少规矩呢!”
裴清朔看着她那得意得摇尾巴的模样,知道这戏是彻底唱不下去了,便干脆破罐子破摔将肘子捞回来,当着她的面大咬一口,笑道:“小雪姑娘,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山珍海味吃得多了难免乏味,换换口味才能常吃常新,这叫……中庸之道。”
他又从阿傅面前捞回海碗,喝了口酒,补充道:“再说了,我这副样子可不是谁都能瞧见的,你能遇上那是三生有幸,该感恩戴德才是。”
阿傅:“……”
卫照雪眼皮跳了跳,一时竟无言以对,不要脸的人见得多了,如此不要脸的人倒是人间稀有,翻遍几百年史书都找不出来几个能与之相媲美的,若是将他的脸皮剥下来做成盾,只怕是世间一大神器了。
“这桂花糕呢,就是极好的乡野风味。”裴清朔长臂一伸,从袋子里掏了个衔进嘴里,含糊道,“小雪姑娘真周到,本公子一定在令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卫照雪正欲发作,却突然被裴清朔抓住了腰间的竹片儿,他面色微微一凝,又很快恢复了平日的玩味。
“这竹片儿倒是别致,哪儿来的?”
卫照雪不太愿搭理他,冷冷回了一句:“你管它哪儿来的,总归不是骗来的。”
裴清朔见她不肯说,便将手腕一旋一拽,轻松地卸下了竹片儿,接着将其往空中高高一抛,眼看着竹片儿就要落进酒壶里。
“你干什么!我明早要凭这个去拿刀的!”卫照雪惊呼。
裴清朔闻言,身体微微一歪,从身后稳稳接住了竹片儿,丢进一旁的卫百狩手里。
他轻笑了两声,揶揄道:“看来是个重要物件,那更不能留你那儿了。”
“让二爷替你管着吧。”
9. 厨子
入夜,卫照雪躺在柔软的拔步床上,默默生着闷气。
她跟卫百狩掰扯了半天,还是没能要回竹片儿,心里难免憋屈,旁的不信任她也就算了,连保管个竹片儿都不信任她,真拿她当小娃娃了不成。
卫照雪长舒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房间上,以纾解憋在胸口的一股闷气。
这家客栈是永安镇上最大的,装修比寻常客栈好上许多,卫照雪这间房更是最好的一间,各种家具一应俱全,就连墙上也做了装饰,窗边敲了几颗钉子,挂着些乐器,有笛子二胡葫芦丝,可惜卫照雪天生不爱这些,所以一样也不精通。
卫照雪正悠悠然放空思绪,突然觉得面颊一凉,阿棘从她的袖子里蠕动出来,爬上她的脸颊,蜷进了床铺里侧。
卫照雪看着它蔫头耷脑的模样,不禁有些自责,阿棘这些天陪着他们风餐露宿,被颠的脑浆都摇匀了,还没吃上几顿肉。
卫照雪突然想起,在上一家客栈的时候,事儿精曾给她一本书,叫《五毒密谈》,据说里边儿有一篇“灵蛇杂俎”。
她哗啦啦翻开了书,却被其中一页吸引了目光,只见那页画满了潦草的字符,仔细辨认,才看出是一页工尺谱。
书到用时方恨少,卫照雪有些后悔自己幼时没好好跟着娘学乐律,脑子里可怜的那点儿知识早成了浆糊,怎么搜刮也挤不出几滴有用的。
卫照雪努力回忆了片刻无果,遂从善如流地放弃了,她往后翻了几页,终于找到那页“灵蛇杂俎”。
“幼蛇饮百花露,辅以朱浆果汁,待其齿长成,可投鸡卵杂鱼……”卫照雪轻声念着,顺手掰开了阿棘的嘴巴,只见蛇口里两排细密弯曲的牙齿,左右各一颗空心毒牙。
“长齐了呢。”卫照雪松开手,安慰性地拍了拍阿棘耷拉的脑袋,让阿棘重新盘回自己手腕上,小步跑下了楼。楼下几个客人稀稀拉拉地坐着,面前摆了些小菜,边饮酒边谈笑风生。
客栈的一楼是招待打尖的客人的,为多赚些银子,往往开到午夜,此刻厨房应当还有些吃食。
卫照雪没多看,转身跑向了厨房的方向,敲了敲门。
“进。”坐在灶前的是一个瘦长脸的厨子,他显然在打盹儿了,突然被惊醒,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师傅,有鸡子儿没有?”
“筐儿里呢。”厨子努嘴示意,接着直起了背,轻咳两声,向卫照雪投来一个眼神。
卫照雪立刻明白,将一锭碎银子放在灶台上,厨子便扭过头去,任由她拿了。
卫照雪拣了两个鸡子儿,一条鲫鱼,阿棘似乎有些急切,张大嘴巴,脖子一伸,将比它头还大的鸡子儿囫囵吞下,嘴周的鳞片被绷得几乎透明。
“天呐……”卫照雪低声惊呼,睁大了眼睛,慌忙用袖子挡住阿棘。
瘦长脸厨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静,木然地划亮火柴,点燃秸秆,然后弯下腰来烧锅,卫照雪赶忙屏住呼吸上了楼。
“吃得这么急……”卫照雪停在二楼楼梯转角处,戳了戳阿棘闭上的小嘴,鸡子儿已经到了距离蛇头三寸的位置,它用力地蠕动身体,收缩鳞片,将鸡子儿的壳儿压碎,进而吃下去。
卫照雪蹲身下来,看得津津有味,将第二个鸡子儿递到阿棘嘴边,低声笑道:“嘴张这么大,莫不是来个人也能一口吞了?”
眼看阿棘又恢复了精神,卫照雪将它塞回袖子里,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就在她经过卫百狩的房间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
卫照雪一愣,按理来说,卫百狩是很少熬夜的,晚上他还喝了两盅酒,早该睡了才对。
卫照雪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将耳朵贴在门上,集中精神,可惜门板太厚,里边儿的人又压低了声音,只能零星听到几个词。
“追影……”
“找到……”
“埋伏……”
卫照雪皱了皱眉头,正疑惑着该怎么将这几个词串成一句话,里边儿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躲闪,门板便向里打开,她失了平衡,晃悠了几下,赶紧抓住了眼前人的胸口。
卫照雪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只见眼前站着的正是事儿精本精,他的胸口布料被抓得松垮,衣衫不整,表情凌乱。
“……”
“赵公子………”卫照雪赶忙松开爪子,讪讪地笑了笑,默默苍蝇搓手。
卫照雪嗫嚅片刻,正想狡辩几句,却突然被裴清朔抓住了手腕,他指间一紧,将卫照雪往墙边一拉,同时自己身形一闪,整个人撑在卫照雪面前。
“咻!”一支穿云箭穿透窗纸,擦着他们的耳边破风而来,接着深深扎进石壁里,埋在石壁里的箭头不仅毫发无伤,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暗金色的毒液从箭头渗出,顺着墙壁缓缓流下。
“滚下去!”房间内传来怒吼。
一个黑衣人从二楼窗口跳入,被卫百狩一□□穿,接着,五个黑衣人紧跟着跳入,兵分两路,三个,其箭矢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卫百狩逼得后退连连,应接不暇,另外二人急驰而出,直奔门外二人。
“二叔!”卫照雪大喊。
“快跑!跳窗出去!”
裴清朔手掌拍在卫照雪的背上,另一只手抖开扇子,他凌空而起,蹬住墙壁上下挪移,箭矢叮叮当当打在扇骨上,皆被竟数拦下。
就在卫照雪快跑到走廊尽头时,头顶的瓦片发出极细微的摩擦声。
“上面还有!”
她话音未落,头顶的屋瓦被猛地掀开,同时,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闪过一个黑影,五支箭矢从五个不同的方向射来,箭矢撕破空气,呈天罗地网之势,直逼卫照雪头颅。
没有武器格挡,必是死路一条!
就在卫照雪逃无可逃之际,一个瘦长的身影从她背后的门后闪出,一把将她拉进门内。
剑光亮起,剑尖精准地点在射来的剑杆之上,“叮叮叮”一连串轻响,如雨打芭蕉,五支势大力沉的箭矢被他以巧劲带偏,深深嵌入墙体。
是那个瘦长脸的厨子!
“躲里边。”厨子低声说了一句,闪身而出,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向走廊上唯一的那盏油灯直直射去。
灯灭,另一枚铜钱又从厨子指尖激射而出,打在窗棂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黑衣人立刻被带跑了注意力,箭矢如雨般打在窗棂上,为裴清朔争取了一丝喘息的时间。
趁着黑暗,裴清朔的身影如烟飘至,黑衣人立刻向左方射出两支箭,皆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衣角而过,就在黑衣人发愣之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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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背后迅速拔剑,将两个黑衣人捅了对穿。
屋内,卫百狩亦破阵而出,解决三人,阿傅和贵春听见声响,忙提着武器冲出,四人于走廊回合。
“小雪呢?”
未等裴清朔回答,他们的头顶上方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客栈屋顶竟被生生破开两个大洞,碎瓦倾泻而下,更多黑衣人如蓄势已久的猎鹰,从屋顶鱼贯而入,将四人团团围住,手中弓弦震响。
裴清朔、阿傅、卫百狩三人呈“品”字型站立,将贵春包裹在中间,三人挥舞兵器,吃力地抵挡着剑雨。
“当”一声巨响,阿傅的长剑被破开一道口子,毒液似乎有腐蚀之力,顷刻便将大半剑身染得乌黑,眼看就要蔓延到阿傅的皮肤。
虽然走廊一片漆黑,但阿傅常年握剑,有半点一样便可察觉,此刻他已心知肚明,自己的剑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若是此刻丢剑,阵型必破,阿傅眼一闭,咬咬牙,将剑柄握得更紧,心说:“大不了就费一只手,也算是混成半个英雄了。”
裴清朔敏锐地感知到变化,深知此阵无法坚持多久,他深吸一口气,真气下沉,手腕一抖,长剑脱手飞出,直射楼梯拐角的木柱,“啪”一声,剑身深深嵌入木柱。
就在众人以为他失手之际,裴清朔手指猛地一勾,嵌入木梁的剑竟发出声声嗡鸣,借力反弹而回,宽面朝下,如飞镖般旋转飞回,电光火石间,面对着他的杀手头颅尽数落地。
另一边,瘦长脸的厨子飞身闪至另一边的杀手背后,转瞬间,众人呈包围之势将杀手团团包围,不出片刻便将他们杀了个干净。
卫百狩急切道:“快去找小雪!”
瘦长脸的厨子冷冷开口:“她在房间里,很安全。”
卫百狩看着厨子指的方向,急冲冲就要去找人,却被裴清朔一把拉住。
“还有。”
“什么还有?”
裴清朔在黑暗中眯起眼睛,沉声道:“群龙无首,你说可能么?”
另一边的房间里,卫照雪正焦急踱步坐立难安,经过上次的风波,她也知道技不如人,双刀还被丢在铁匠铺,现在出去估计也是添乱的多,只能听着外边儿的打斗声心焦不已。
她深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坐到床上保持镇定,却又不禁想起当才赵小公子的矫健身姿,心中疑惑更甚,他为何深夜与卫百狩共处一室,为何武功高强却一直隐瞒,为何要将竹片儿抢走,那些黑衣人又是谁……
她摸了摸空空的刀鞘,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在镖局里一个时辰便可修好的刀,打铁师傅却要连夜赶做,当真是技不如人吗?
或许就是为了将刀从她身边拿走,从而令她无法自保……
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她不过一届小小镖师,为何要动用这么多高手来杀她?
卫照雪心里愈发乱起来,忍不住胡思乱想,什么前朝机密,江湖争锋,通通涌入她的脑海。
外边的打斗声渐渐停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出去瞧个究竟。
就在她把手放在门闩上,轻轻挪动时,外边突然爆发一阵沉闷的巨响,似是有重物从天而降,砸落在地面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交出宝物,可留全尸。”
10. 冒险
卫照雪搭在门闩上的手猛然停住,声音隔着门板传进她耳朵中,有些含糊不清,但来者的声音实在特别,沙哑低沉,带着一些北方口音。
是那个铁匠!
卫照雪陡然睁大了眼,将耳朵贴得更近,却听见赵小公子沉静的声音:“晚辈愚钝,不知大人所言何物。”
“……”
“那鄙人,只好自己来拿了。”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嗖嗖嗖”的破空声接连响起,几乎没有停顿,卫照雪似乎能听见弓弦崩紧时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门外,裴清朔立刻持剑拦下冲来的箭矢,同时向其他人打了个暗号,众人立刻会意,在裴清朔的掩护下从房顶的洞口跳出去,踩着松动的屋瓦,欲图跳到铁匠身后。
铁匠反应迅疾,立刻将四支箭同时架在弓上,手一松,四支箭便向不同的角度射去,箭头刺穿屋瓦,竟直逼四人脚踩的方向。箭头上的毒液流淌出来,众人被逼后退,难以近铁匠的身,与此同时,一只钩爪嵌进房顶的屋瓦,另一批黑衣人顺着绳子爬上来,与屋顶众人扭打起来。
裴清朔下意识抬头,就在这时,一支箭已离弦而出,直逼他的面门,他立刻闪身,箭矢擦着他的耳廓而过,留下一阵火辣辣的痛感。
太快了……
裴清朔一边格挡,一边思考着破局之法,面前的道路已被毒液浸没,逼得人连连后退,此人耳力过人,若是用轻功强行上前,只怕是会被顷刻射成蜂窝。
他眯起眼,欲图用飞剑放手一搏,但走廊尽头的黑影如同鬼魅,移动毫无章法,难以捉摸,他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此击不中,他必死无疑。
“啊!”就在这时,房顶传来贵春的惨叫。
这声惨叫穿透打斗声,深深扎进卫照雪的心中。她的身形猛地一颤,差点就要冲去门去,可下一秒,一股更深的恐惧将她牵制住。
“出去?出去拖后腿吗?”
卫照雪咬了咬唇,外面是刀光剑影的真实战场,而她那把花架子又能帮上什么忙?添乱吗?当人型活靶子吗?她闭上眼睛,似乎看见了二叔左支右绌地护着她然后被一箭穿心,血流成河的模样。
那就这样躲着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吗?
卑鄙!懦弱!出发之前不是说要当江湖大侠吗?躲在门后像什么样子?!若是他们全部战死,自己又怎有颜面苟活?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她握紧了门闩。
走出去,哪怕只能为他们挡一刀,也好过在这里苟且偷生。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环顾厨子的房间,靠近床脚处有一个兵器架,上边搁着些老旧的兵器,大多已经生锈,紧紧卡在了架子上,拔不出来。
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卫照雪听见木头敲击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看见了窗户边挂着的乐器,那是一把朴素的竹笛,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卫照雪立刻上前一步取下笛子,胡乱地擦掉灰尘,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声。
阿棘听见声音,歪着脑袋盯着她。
“噗——”卫照雪又吹了一声,一声漏气般的噪音响起,阿棘似乎有些困惑地吐了吐信子,焦躁地转了一圈。
“啧……”卫照雪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怀中掏出那本《五毒密谈》,翻到工尺谱那页。
然而,方才看不懂的东西,现在依旧看不懂,那一页的文字如同天书般在她眼前扭曲模糊。
她一点也看不进去。
“啊啊啊!”门外的打斗声仍在继续,贵春不知受了什么伤,此刻正在痛苦地哀嚎着,撕心裂肺。
没有时间了!
卫照雪手握笛子冲到门边,猛地拔出门闩,冲着那铁匠的背影大呵一声。
“骗人算什么本事?!敢不敢堂堂正正地跟我比一场!”
“小雪!快跑!”卫百狩听见她的声音,焦急地吼道。
铁匠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又随即变成冰冷的杀意,他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调转弓弦,箭如霹雳弦惊,直取卫照雪面门!
“快躲!”
卫照雪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她甚至能感受到箭簇破空带来的寒意!
不能怕!不能怕!
卫照雪脑中一片空白,她紧紧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吹奏起一个单一而尖锐的音节。
“咿———!!!!!”
笛声因她的恐惧而颤抖,更加难听刺耳。
“嘶!”
奇迹发生了,阿棘的瞳孔在黑暗中猛然变成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膨胀,细密的彩色鳞片哗啦作响,如铠甲般蹭蹭覆盖,转瞬之间,便从一条细长的小蛇化作一条如缸口般粗细、长达数丈的巨蛇!
“锵锵锵!”三支夺命箭矢撞在阿棘的鳞片上,竟难以穿透,反而被鳞片上的毒液腐蚀成灰。
阿棘的蛇首高高扬起,将所剩无几的屋顶完全顶开。众人立刻凌空而起,避开破碎的瓦片,至于那些没反应过来的黑衣人,都被这一下重击垂向空中,又重重落回地上,摔得血肉模糊。。
卫照雪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并未停止动作,她将所有精神集中在“攻击”的意念上,用尽所有肺中所有气体,笛声变得更加尖锐急促。
阿棘接收到了卫照雪的意念,立刻扭动蛇身,如同一道闪电般窜向铁匠,铁匠挪步闪身,手指扒住墙壁,蹬地凌空而起。
阿棘张开血盆大口扑去,但奈何铁匠动作实在迅疾,竟然咬了个空。
“不好!”
“咻!”就在这时,一枚铜钱从厨子的手中射出,从背后向着铁匠飞蹬的腿部直直飞去,铜钱穿透皮肤,嵌进了铁匠的足踝。
“可恶!”铁匠脱力坠下,重重地砸在地上,阿棘已杀红了眼,张开大口,喷出一股浓稠而腥臭的毒液。
“啊——!”铁匠被毒液劈头盖脸地淋湿,他的皮肤如同纸糊般被蚀穿,皮肤肌肉发出“嗤嗤”的可怕声响,顷刻间就没了气。
笛声戛然而止。
卫照雪脱力倒地,剧烈地喘息着,阿棘也迅速缩小,重新钻回了她的袖口。
“小雪!”卫百狩从上方跳下,避开满地的毒液,将她环在怀中。
“二叔……没事了……”卫照雪急促地呼吸着,一股剧痛在她的双耳深处炸开,如同刺针戳进脑髓,耳边的声音在此刻扭曲,变成一串毫无规律的音符。
“嗡———”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刻变得模糊而遥远,眼前卫百狩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雾。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的双耳缓缓淌出,沿着颈侧流下,滑进她的衣襟。
“……”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感受到卫百狩的手臂仓促地抱紧了她的身体,以及袖中阿棘不安的蠕动。
“小雪!”卫百狩大惊,立刻将其抱起,便要去寻医馆。
阿傅也在此刻背着贵春跑来,贵春的右脚底板被箭刺穿,此刻已经血肉模糊,血液与暗金色的毒液混杂着滴下,箭伤周围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溃烂,每扩张一分,便带来刺骨穿心的痛感。
众人正欲离开,却被裴清朔一把拦下,他面色凝重,眉宇间的玩味一扫而空:“不可贸然行事。”
“他们此行阵仗浩大,或许还有埋伏,若是贸然寻医,只怕是会落入他们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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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
“那你说怎么办?!”卫百狩拧着粗眉,毫不客气地呵斥了他一声,“难不成你认识什么神医?还是裴公子你医术高超,可以保住小雪的性命?”
就在这时,一直在墙角默不吭声的厨子张了张嘴,他手里捻着从铁匠皮肤里拔出来的那枚铜钱,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欲无求的表情:“我认得一位医女。”
“不过,想让我带你们去的话,得加钱。”
———
“什么?!”
一个黑衣人颤颤巍巍地跪在施寅祖面前,恨不得将头撞在地上:“影弦……死了……”
施寅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的手指猛地用力,将手中的瓷杯握碎,瓷片刺进掌心,鲜红的血液从手心汩汩流下。
黑衣人忙磕头谢罪,声音颤抖:“大、大人,此次行动虽然失败,也并非一无所获!我们可能找到了当年那个断风客的孙女……”
施寅祖的眼睛微微放大,他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声音冷冽:“你确定?”
“千真万确!”黑衣人见他脸色好转,忙膝行上前一步,谄媚道,“那对双刀,一薄一厚,除了他,谁会这么用?”
“那她人呢?”
黑衣人又讪讪地低下了头,嗫嚅道:“咱们的人……就是被她杀的。”
施寅祖冷哼一声,瞥了一眼黑衣人,面色一厉,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一个小丫头都弄不死,说出去也不怕坏了名声!”施寅祖骂道,“活着回来的,各领三十大板。”
“是……”黑衣人低声应下,转身离开。
庭院风凉,吹得人一阵寒战,施寅祖呼出一口热气,捞起披风披在身上,朝门外大呵一声:
“备车!回燕京!”
———
午后的阳光被镂空窗切成细碎的光斑,洒在竹榻上,卫照雪静静地平躺着,耳边的血迹被妥帖地擦干,如今已经止了血,一旁的红泥小火炉咕嘟咕嘟熬着药,一股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将整间屋子熨帖得安宁且温暖。
“哥,你看着些卫姑娘,我去库房取些药材。”
说话的是一个约二十出头的姑娘,盘亮条顺,五官如淡雅的水墨画,一眼看去并不惊艳,却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韵致,她身着素净的淡青色衣裙,宽大的袖口为了方便做事挽起一节,露出皓白的腕子。
坐在墙角的厨子这才抬起头,木然地应了一声,他手里抓着两枚铜钱,像转核桃一般盘来盘去,他腰间挂着一个钱袋子,前些天还是瘪的,如今却已鼓鼓囊囊地坠下来,像个填满了沙子的沙包。
卫百狩搬了把小凳子坐到了厨子身边,他一夜未眠,眼睛有了不少红血丝。
“昨日事出突然,还未问小兄弟你姓甚名谁,如何称呼?”
厨子停了手上盘铜钱的动作,淡淡开口:“姓翁,名扶光。”
卫百狩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客套话,却难免腹诽起他的名字来,在他眼里,此人不过一个掉进钱眼儿里的穷酸厨子,倒起个这样文雅的大名,实在是有些古怪可笑。
卫百狩正欲再闲扯几句,却看见门口的珠帘被一只秀丽的手拨开,那位青衣姑娘端着一只研钵,莲步轻移,坐到了卫照雪的床榻前。卫百狩看看那位姑娘,又看看翁扶光,心中更加感慨,本是一个娘胎里头钻出来的,却是一个天上仙女一个灶头煤灰,天壤之别了。
就在卫百狩胡思乱想感慨世事无常的时候,一个尖利的声音陡然刺进了他的耳朵,他抬头一看,只见那仙女般的姑娘此刻正叉着腰,指着翁扶光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瓜坐在那里干什么?!我这边儿忙得捣手,你也不晓得来搭把手!”
11. 兄妹
卫百狩怔愣在原地,那姑娘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柔如水的神色,弯腰折身,对着他盈盈一拜,笑道:“让您见笑了,我这兄长没眼力见识,除了做饭一事无成,请勿怪罪。”
卫百狩忙摆手,说道:“多亏令兄昨日相助,我们才得以脱险,感谢还来不及呢,何谈怪罪。”
翁扶光像根木头一般杵在一旁,听了这句话,终于动了动手指,又开始盘起那两枚铜钱,他抬眼偷瞄了卫百狩一眼,最终将手张开,举到卫百狩面前。
“少了一个。”
卫百狩有些疑惑,问道:“还请小兄弟明示,什么叫……少了一个?”
翁扶光又收拢手指,小声答道:“昨日掷出去三枚,有一枚找不到了。”
青衣姑娘反应迅速,立刻明白了自己这没出息的兄长要干什么,她“咚”一声将研钵放在桌上,踮起脚来扯翁扶光的耳朵,骂道:“你脑壳儿遭门夹了唛?!嘞点儿钱都要算得啷个精哦?”
卫百狩也知道了翁扶光所言何意,他将右手竖起取至身前,左手伸进胸襟里掏出一锭银子,对姑娘笑道:“姑娘息怒,这些钱是应该的,这些钱还请收下,不然我们可都于心不安了。”
姑娘正欲推辞,翁扶光却手快得很,他长臂一伸,指尖将钱袋一翻,那银锭就咕噜噜滚进了他的口袋。
“我去干活儿。”翁扶光见妹妹又要揍他,立刻伸脖子哈腰,将研钵一捞,脚底抹油般溜出去磨草药了。
姑娘看了一眼翁扶光老鼠般鬼鬼祟祟的背影,脸色有些难看,卫百狩连忙打圆场,跟姑娘拉起了家常。
“昨日多亏姑娘出手相助,我这小侄女儿才能捡回一条命,只是昨日太过匆忙,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姑娘的脸色柔和了些,她低头笑笑,答道:“小女子姓翁,名望舒。“
二人在茶桌前坐下,聊起了家常话,卫百狩这才得知,兄妹二人原本家境富足,他们的父亲使得一手好棍法,凭本事开了家武馆,生意也还算兴隆,母亲是个书香门第家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手医术更是全镇闻名,兄妹俩的名字就是母亲所取。
“扶光意味烈阳灼灼,望舒乃是流水月光。”翁望舒笑笑,说道,“许是这名字太自夸了些,两个凡尘俗子,竟敢以太阳月亮做比,激怒了天上的神仙,于是啊,神仙便降罪于我们家了。”
“十多年前,朝廷的人来了这镇上,在街头贴了条告示,说是责令所有武馆与三日之内关门歇业,从此习武者不可公开授徒。”她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摇头说道,“咱们家这么多张嘴,就指着这家武馆过日子呢,父亲不肯放弃,一气之下,跟官府的人大闹了一场。”
说到这里,翁望舒的眼眶不禁红了,她深呼吸几口,抽泣着开口:“那群狗杂种,竟将我爹活活打死,我娘伤心之下,也跟着去了……”
卫百狩张了张嘴,一事不知从何安慰,他嘴笨,这种事情一向都做不好,只能憋出两句:“总归是熬过去了,都会好的。”
“我哥给家里的佣人们结了工钱,打发他们走了,当年他才十五岁,为了挣银子,跑去客栈里头当学徒学做菜,别的学徒到了点儿就走,他硬要在那边待到半夜,手上被滚油烫出几个大水泡,也从来不喊疼……”
“他日子过得省,却从不亏待我。”翁望舒吸吸鼻子,终于露出一点儿笑容,“我从小就想开医馆,我哥他攒够了银子之后,就偷偷喊了工人来,给武馆改成了医馆的样子。”
“他平日里扣扣搜搜的,是怪讨人嫌的,但还请你们别怪罪他,他吃苦吃多了,所以一文钱都要较真,其实平日里为人还是不错的……”
话音未落,帘子后转出一个人——是翁扶光,他手里捧着研钵,里面的药草已经研磨成了细密的泥状。
屋里的气氛瞬间有些诡异,谁也不知道翁扶光听见了多少,但饶是被他听见一句话都叫翁望舒臊得慌了,她忙背过身去,从袖子里抖出帕子,揩着脸上的泪痕,转过来的时候已经面色如常,只是眼眶微微有些红润。
翁扶光捧着研钵慢慢走进来,姿态有些忸怩。
“放下就走吧,去给今晚烧火用的柴劈了。”翁望舒轻咳两声,语气硬邦邦的。
翁扶光将研钵放好,却不急着走走,他在地板上来回磨着鞋底板,似乎在心中纠结了许久,终于在翁望舒要开口赶他的前一刻下定决心,他在翁望舒面前蹲下身来,从怀中取出一个浸了油的小纸包。
“本来是想晚饭的时候给你的……”
翁望舒怔愣着接过纸包,正要开口发问,却被他抢了先。
“荷花酥,桥边张婆家的,多加了一份馅儿。”
翁望舒吸了吸鼻子,慢慢打开纸包,面粉做的花瓣重重叠叠,透着微微的粉,裹着里面满溢的椰蓉馅儿,虽说裹在纸包里放在胸口,却丝毫没有变形,倒像是一朵真正的花骨朵,在她的手上可爱地开着。
翁望舒终于被逗乐,嗤嗤地笑了两声,却又立刻板起脸,在翁扶光背上拍了一下,嗔怪道:“赶快去劈柴了嘛!”
翁扶光木然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抹笑意,他麻溜起身,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转身跑出去劈柴火了,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
三日后,永安镇东南角,一条无人的小路上。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却没什么温度,阿傅推着轮椅慢慢走着,木轱辘碾过不平整的土路,发出单调的咯噔声。
贵春坐在轮椅上,右脚处的裤管空荡荡地垂着,脚口以一种过于整齐的方式折叠起来。
他的右脚被毒液侵蚀,为防止毒素蔓延,前两天已经锯掉了,如今缠着厚厚的纱布,行动不便。翁望舒说,永安镇东南角住着一个木匠,做的假肢巧妙绝伦,使用起来跟真的没什么两样。
贵春自然是不信的,但总归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于是怀着微薄的希望来了这里。
卫照雪一晕就是几天,昨日刚醒,今日脑子还有些疼,但还是坚持跟了来,她总觉得对不住贵春,若是自己出来得再早一些,若是她再勇敢些,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她这么想着,一路上都有些沉闷,但又想到阿傅是个不爱说话的,贵春失了一只脚,本就郁郁寡欢,若是这样下去,只怕是会更加伤心,于是她下定决心开口,就在这时,另一道故作轻松的声音同时响起。
“贵春你今天……”
“大小姐你看……”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了声,他们都愣了一下,随即意外地看向对方。
贵春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扯出笑容来,故作开朗道:“大小姐别替我担心了,像我这种啥都不会的,本来不管怎么都上不了镖局祠堂的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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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如今,我倒也称得上是半个英雄了,死了之后,是要进祠堂被供着的人喽。”
说到这里,他嘿嘿笑了两声,竖起一根手指:“大小姐可得替我在总镖头面前说上两句好话,让他把我的名字写大一点,醒目一点,还要居中!”
卫照雪见他说话,心里一松,笑道:“先别谈那么远的话,待会儿让人家给你配个长点儿的脚,以后左边儿装弹簧,右边儿踩高跷,个子指不定比阿傅还要高呢!”
贵春笑了笑:“那敢情好,等装好了新腿,第一个先去踢阿傅的屁股,之前都够不到!”
阿傅笨嘴拙舌,这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他“啊”了一声,半晌才憋出一句:“哦……好,好啊。”
虽然他不太明白话题怎么就跑到他的屁股上来了,但看到贵春似乎精神了些,他就觉得是好事。
卫照雪也由衷地笑起来,她抬起头来看向前方,只见路右边儿坐落着一栋小宅子,装修颇为朴素,门口却摆着几盆招惹眼球的大红花。
“诶?到了,就在前边儿。”
卫照雪向前跑了几步,先一步去敲门,敲了好几下都没人应答。
“不在家么?”阿傅轻声开口,思忖片刻,又低下头安慰贵春道,“没事的,附近有家面馆咱们可以去那边……”
话音未落,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响起,来人似乎颇为急躁,脚步声很重。
“吱呀”一声,木门从里面打开,来者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他斜倚着门框,懒洋洋地站着,显然是刚从榻上起来,一头乌发并未束冠,凌乱地披散着,中衣领口微敞,外袍随意地披在身上。
那件外袍用料很是不错,上面的花纹却让人不敢恭维,紧凑的大红花争艳般地开着,只看一眼就觉得分外吵闹。
“哟——”他刻意拖长了调子,一副油滑的腔调,“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贵客临门呐,这大晌午的,急着送银子来啦?”
他就这样堵在门口,面色颇为不耐,没有迎他们进去的意思。
卫照雪礼貌地笑了笑,说明来意:“久闻大师盛名,我们此行是想请您帮忙做一只义肢,打搅您午睡了,着实不好意思。”
男人扬了扬眉,眼角的细纹被均匀地撑开,他探头看了看卫照雪身后的贵春,竟嗤笑了一声,慢悠悠说道:“这镇子上,只要是缺胳膊少腿儿的,都想找我做义肢,若是我都答应下来,岂不是得忙得脚不沾地?”
卫照雪听出男人言语中的拒绝之意,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随即捧出笑容,说道:“咱们可以加价的,大师您这技术如此高超,该多收些银子才配得上您这身份呐。”
男人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呵呵笑了起来,半晌才停下,指着卫照雪的鼻子道:“你这小丫头会说话,好,那我今日就网开一面,给你们插个队。”
他微微侧了侧身,展露出院子里的景象,阳光透过花树的叶子缝隙洒下来,形成不规则的光斑,青石砖上洒满了细密的木屑,似乎许久没有打扫过。
大门正对着未关门的正堂,卫照雪抬起头,有些许的诧异,只见大堂里面既没有供奉神像,也没有摆八仙桌,反而摆了一张精巧的麻将桌,上边儿的麻将零落地散着。
男人满意地看着众人诧异的表情,慢悠悠地开口:
“若是打麻将赢了我,这义肢呢,我就免费给你们做。”
12. 失蹄
贵春听闻这话,默不作声地拉了拉卫照雪的衣角,眼神示意她不做了。
他本就没对这木匠包多大希望,如今还让自家大小姐在这里替自己受气,他自然过意不去。
他承认自己是有些偏见在身上的,这人一副花里胡哨油头滑脑的市侩样,着实让人信不过去,做不做得好还另说,按照这人的品味,在义肢上雕两瓣猴屁股也不无可能。
卫照雪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蹲下身来小声道:“总归是来了一趟,也不能空手而归吧,更何况,咱们三个人,要赢他一个,岂不简单?”
阿傅在一旁木木地站着,听了这话,小声嘀咕了一句:“大小姐,贵春跟我,都没打过麻将……”
另一边,那男人已经坐回了树荫下的石凳上,从兜里掏出个大烟袋,将烟锅伸进荷包里搅动一下,装了满满一锅烟,就这么吞云吐雾起来,他一边晃腿一边颇为自得地摇头晃脑,笑道:“小丫头,你可得想清楚了,你们可能不知道,在这永安镇,我顾川行若是敢称第二,那便无人敢称第一。”
他磕了磕烟灰,呛咳了两声,哑声道:“劝你们不要浪费时间的好,趁早上路滚回老家去吧。”
卫照雪眼神微动,灵敏地听出来这人话中的意思,她有些好奇地歪了歪头,问道:“您怎么知道咱们不是本地人?”
永安镇人丁兴旺,少说也有数千号人,他们穿着寻常,也没什么口音,这人怎么就断定他们是外乡人了呢?
“因为你顾爷爷我神通广大,行了么?”顾川行眯了眯眼,又吐出一个大烟圈,颇为不耐烦地道,“要打就快点,大中午的扰人清梦,没把你们这群兔崽子赶走就不错了。”
卫照雪跟那烟圈迎面相撞,又受了这人的白眼,自然也没了好脾气。她抿了抿唇,掩住鼻子,颇为不服气地说道:“打就打,我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她说的不是谎话,小时候,卫百昌要料理镖局的大小事宜,没什么功夫管她,平日里,她只要一得空,便屁颠屁颠跟着卫百狩上大街鬼混,卫百狩喝酒她就偷舔一口,卫百狩斗骡车她便在一旁鼓劲儿,卫百狩打麻将她就站在椅子上偷看。或许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她学这些棋牌类的东西格外快,学琴棋书画时生锈的脑子一上麻将桌便活络起来,谁手上有什么牌,她都能算得清清楚楚。
若真要算的话,镖局里那些赌鬼也没一个比得过她的,有什么好犯怵的?
顾川行见她答应得爽快,深吸了一口烟,边咳嗽边拍着胸口大笑起来,许久才停下,他的眼睛因为呛咳浮现了不少红血丝,看着有些可怖。
“好!有几分我年轻时的风范!”
卫照雪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心中暗暗得出了个结论:这人是不会抽烟的,至少说不适合抽。镖局里男人多,她见识过各种老烟枪,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轻的七老八十的,他们抽烟时也偶尔咳嗽,没有一个像他一样,咳嗽得这么厉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四个人围坐着麻将桌坐下,麻将桌很阔,正堂却狭小,众人被挤到墙边上,坐得有些局促,得直起背来,将屁股贴住墙,才能舒展腿脚。
顾川行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他从抽屉中取出几枚铜钱,分发给数人,言简意赅道:“铜板儿输光就玩完,你们三个臭皮匠,我也不为难你们,相互匀一匀凑一凑,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用。”卫照雪熟练地摸牌,轻哼一声,“我凭真本事就能赢。”
———
医馆内,卫百狩和裴清朔二人相对而坐,气氛显而易见的紧张低沉。
昨日,卫照雪醒来后,果然盘问起那帮凶手的来历。卫百狩哄骗她说,那些人是赵公子仇家派来的,毕竟树大招风,像他这般富贵人家的公子,不知多少人暗中觊觎。
卫照雪初醒,大脑尚且混沌,便信了他的说辞,随后又追问起赵公子会武功一事。二人斟酌半晌,实在寻不出合适的理由解释,只得将责任推到了远在百里之外的卫百昌头上,告诉她赵公子其实武功卓越,并不需要人护送,此次出镖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用意是要磋磨她的性子,没想到赵公子的仇家提前察觉了他的去向,想借机了结了他,那铁匠就是他们安排在永安镇的眼线,被卫照雪误打误撞碰上了,这才将杀手引到客栈来了。
她听了这话,自是气恼。这一路上,她为了镖局声誉忍气吞声,受尽委屈,本以为半只脚已踏入了江湖,却没想到从头至尾都是设计好的圈套。他们演得投入,倒让她像个被耍得团团转的傻子。
她与卫百狩怄了一整日的气,心中却也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经过这些时日的“闯荡”,她早已明白,自己与那些江湖高手根本毫不相干。若不是有阿棘相助,她怕是连自保都难。
她并非气他们瞧不起自己,技不如人,她认,只是这般欺瞒,实在令她难以释怀。
她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就这么抱着枕头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几百圈,时而想想二叔在她受伤时的神情,时而想想贵春受伤的右脚,将肚子里那点小九九摇匀捣碎了,发现大家各有各的道理,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气馁的,加上卫百狩的杏花酿收买实在攻势颇猛,她便顺水推舟地原谅了众人,不再生闷气了。
卫照雪不生气了,卫百狩却还在气头上,但是他的怒气是针对裴清朔的。
“小雪不在,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卫百狩言简意赅道,“你们裴家硬要趟这浑水,请自便,但别牵连小雪。”
“家父与令祖情谊深厚,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我们只想在遥城好好过日子,还请裴公子体谅。”
他话说得客气,语气却生硬得很,也没什么好脸色给他。
裴清朔坐在他对面,背脊挺得板直,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卫百狩见他不接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事已至此,我也不追究,等把你送到了京城,我就立刻带小雪绕路回遥城,从此她与你,与裴家,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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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清朔终于开了口:“卫世叔,此事是清朔思虑不周,将卫姑娘置于险境,着实抱歉。”
“只是,那手双刀,已经入了他们的眼,相比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诸位自行离开,人手少,没什么反抗的能力,只怕是刚好遂了他们的心意。”
卫百狩不是蠢人,只是涉及到卫照雪的事,他难免有些急躁,此刻静下心来想想,若是贸然回去,能打的就他和阿傅两个,还得护着两个伤员,的确危险,还是叫镖局多派些人手来护送他们比较稳妥。
裴家世代为官,祖父裴古岳官至九门提督,父亲裴鸣亮官至骠骑大将军。裴清朔十六岁便随父征战东辽,在战场屡立奇功,然裴父于此战中战死,只留裴清朔一独子,朝廷为安抚家眷,褒奖忠烈,赐裴清朔正四品官衔云麾将军。他为官五年,矜矜业业,又能左右逢源,如今已位至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若是留在京中,裴清朔好歹还能护着他们几分。
卫百狩沉吟片刻,终于拿定了主意。
“那我们先在京郊的宅子住几日,给镖局递封信,多派些能打的来接,绕远路回遥城。”
裴清朔微微颔首,又沉声道:“此法的确稳妥,只是卫姑娘那边,该如何交代?”
卫百狩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语气很冲:“都扯了那么多谎了,多扯几个也无妨,总归是比丢了性命强,裴公子不必操心这些,还是多担忧些自己的小命为好。”
不等裴清朔回答,他便披衣起身,回屋里拾掇行李去了。
———
“碰!”
“杠!”
“胡了胡了!清一色,给铜板儿!”
顾川行面色红润,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将麻将往前一倒,果然是清一色的万字。
卫照雪从本就所剩无几的铜板中分出大半,一股脑儿推了过去。
她捻着面前仅剩的两个铜板儿,心里有些发愁——再输一轮,她就要倾家荡产了。
他们方才打了三局,每一把都输了,而且输得极惨。顾川行的手法老辣凌厉,算牌精准,给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啧啧啧,”顾川行优哉游哉洗着牌,颇为鄙夷地笑了两声,“小丫头,照你们这打法,你朋友的义肢,怕是得等到我入土咯!”
卫照雪抿着唇,不发一言,只是默默捏了捏眉心。她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大脑在飞速运转。
前面几局,她并非全无收获,虽说输掉了铜板儿,但她摸清楚了顾川行的牌路。
他酷爱做大牌,追求机制碾压式的胜利,享受别人看他胡大牌时的惊叹眼神。为了凑清一色,碰碰胡这类牌,他常常会冒险留下一些危险张,前期打法极具侵略性,但后期一旦做牌不顺,就容易变得焦躁,出牌会带上情绪。
前几局他的运气很不错,这种打法没出什么岔子,但若是这局给他使些绊子……
卫照雪默默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心中有了想法。
13. 义肢
又一局开始。
顾川行手法犀利,吃碰果断,眼看又是一副大牌即将成型,他嘴角微微上扬,语气飘了起来,戏谑地说道:“这样吧小丫头,我也不为难你们,只要你这一局能赢,不用你赢多少番,哪怕是个屁胡,都算你全赢。你要的那义肢,我顾川行二话不说,保准给你安排得服服帖帖,行不?”
他这话说得极大度,仿佛已经稳操胜券,就等着他们羊入虎口了。
卫照雪搓了搓牌,心中暗暗想着,机会来了。
“好!”她应得清脆,心安理得地接下了他的“施舍”,接着,她彻底改变了出牌的策略。
这一次,她不再想着胡多大的牌,甚至连胡牌都抛在了一边,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三件事上:一,死死记住牌桌上出现的牌;二,推算顾川行手上等着的关键张;三,把任何一张有可能点炮的关键张紧紧攥在手里。
她打的牌开始变得又臭又硬,全是些无关紧要的牌,甚至不惜拆掉自己的顺子对子,也绝不放铳。
牌局已然过了大半,顾川行想要的关键张却迟迟不来,他眉头逐渐紧锁,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出牌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卫照雪看在眼里,心里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
她意识到,顾川行在做万字清一色,而河里一张七万都没出现过,她手里捏着一张绝张七万,毫无犹豫地扣死,哪怕让自己的牌烂成一滩泥。
“啧,你们几个到底会不会打?打张牌这么磨叽呢!”顾川行越发焦躁起来,拿起烟袋猛吸了一口烟。
卫照雪不慌不忙,只是慢悠悠地打出一张绝对安全的幺鸡。
牌墙上的牌越来越少,临近流局,顾川行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的清一色被生生憋死在了手里。
就在这时,卫照雪摸起了最后几张牌的其中一张。她看了眼自己手里七零八落的牌,将那张牌轻轻搁在自己面前,轻轻将牌放倒。
“顾师傅,承让了,”她歪了歪头,笑眯眯道,“屁胡,单钓将,胡五筒。”
顾川行张了张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了眼卫照雪手里的牌——果然是一副极小极小的牌,但确实是胡了。
他输了,输给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
不是输给运气,而是输给了一种无比笨拙但又坚韧的智慧,这个他一开始不放在眼里的小姑娘,用不起眼的方式,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卫照雪站起身,双臂撑在桌上,笑容格外灿烂:“顾师傅,说话可还算话?”
顾川行将牌往前哗啦啦一推,将嘴皮往前一撅,舌尖在门牙上嗦着,像是在剔菜,许久,才没好气地开口:“木头搁后屋呢,要做什么样子的,过来画图!真是……见了鬼了!”
卫照雪喜滋滋地哎了一声,招呼上阿傅贵春,跟着顾川行走向后院。
正堂北边开了个小门,打开可见一间小隔间,经过小隔间便可去往后院。
小隔间没有窗户,也没点灯,整个房间黑漆漆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
卫照雪借着正堂照过来的微弱光线环视四周,只见墙角堆满了杂物,有废木料,破烂的书,甚至还有些碎瓷片。房间的北侧墙边靠着一张小木桌,上面工工整整地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本厚厚的册子,与杂乱的房间格格不入。
卫照雪好奇地探过头来,只见那本册子已经落了厚厚的灰,依稀可以看清封面上的四个大字——永安记事。
“再偷看抠眼睛。”顾川行的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本就鬼鬼祟祟的卫照雪一大跳。
卫照雪忙将双手背回身后,眼睛一眯,又扯出那副人见人爱的乖巧笑容,笑道:“不看了不看了。”
卫照雪嘴上说着不看,心里却好奇得紧——小小一个木匠,要看永安镇记事做什么,还想当官不成,她又想起之前顾川行断定他们不是本地人的言论,越发觉得这人古怪。
后院植着几棵高树,一条长凳横在树荫下,旁边是张小小的方桌,方桌上边搁着几张图纸,用镇纸压着,风一吹,便哗啦啦地跟着树叶一块儿响。
图纸上面绘着各种木头模型,空白处挤着细密的注释,需眯起眼才看得清晰。
顾川行将外袍往长凳上一甩,大大咧咧地叉开腿坐在长凳上,右手握着烟袋往前伸去,冒着浓烟的烟嘴儿挑开贵春空荡荡的裤管,毫不客气地将伤处暴露出来,惊得贵春低呼一声。
卫照雪正欲伸手阻止,顾川行的烟嘴儿却陡然转了个弯,敲在她的手背上。
“碍手碍脚。”顾川行收回手,身体转了半圈,正对着书桌。他随手抄起一支炸了毛的笔,往上边淬了两口,抚平笔尖,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画了起来。
卫照雪屏气凝神地看着顾川行作画,只见他脸上的懒散一扫而空,每一笔都画得笔直利落,不出半炷香的时间,便绘好了图纸。
阿傅看了眼图纸,不甚信任将轮椅往后拉了拉,犹豫许久才开口:“准吗?”
顾川行将笔一搁,方才挺直的脊背又瘫软了下来,他将一只脚跷在长凳上,用小拇指在牙缝里抠挖了许久,终于剔除一片顽固的菜叶。
他用大拇指将菜叶往外一弹,缓缓开口道:“不信的话,你们自己量呗。”
话音未落,他将图纸和软尺往边上一甩,险些砸在卫照雪的脸上。
卫照雪险之又险地避开,咬了咬牙,在心里对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转身蹲在了轮椅前。
“量就量。”她嘀咕了一句,伸出手,才接触到贵春的裤脚,又如被烫到般移开。
她想,若是今天坐在这里的是她自己,她是绝对不愿叫旁人瞧见自己的断肢的,更何况,贵春的伤口还没愈合,上面缝着狰狞的黑线,翻着暗红的肉,隔着裤管都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是何等的狼狈。
平日里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就这么成了个瘸子。
她想抬头看看贵春的脸,却又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神态面对,怜悯只会叫人更加黯然神伤,笑容在此刻徒留幸灾乐祸的意味,但她更做不到面无表情。
“没事的大小姐,掀开吧。”贵春的声音于头顶响起,卫照雪抬头,只见他笑容如常,但是面色苍白许多,显得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
要是当时能早些出来就好了,卫照雪暗暗想着,要是能勇敢些,要是自己武功能再强些,贵春也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贵春平日里那么照顾她,受伤了都还一直想着她,她对不起贵春。
卫照雪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睫,掩盖住眸子里复杂的神色,伸手缓缓撩开了那节裤腿。纱布也要解开,防止后面尺寸对不上。
一条粗黑的缝合线如多足的蜈蚣,歪斜着爬在接口处,叫人不忍直视。卫照雪屏住呼吸,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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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搭上断肢,迅速地量好了尺寸。
“十寸三分……”卫照雪捻开那张折起来的图纸,只见上面工整地写着“十寸三分二毫”。
单凭眼睛看,竟比她用尺量的还更精确些。
卫照雪有些诧异,又不信邪地多量了几个尺寸。
“长五寸六分……”
“五寸六分一毫。”
“脚宽三寸九分……”
“三寸八分七毫。”
全部都对,而且更加精准。
卫照雪想起临行前翁姑娘跟她说的,此人技艺之高,所制义肢可与本身肢体相融,如再生骨肉。
她本来是不信的,这几句话太神乎其神了,把这人说得像鲁班仙师下凡似的,世间怎可能有这般人物。
如今见到这般情形,她却是不信也得信了。
顾川行见她哑了火的模样,挑眉投来一个挑衅的眼神,接着从木头堆里抽出一根木块儿,“唰唰”两刀劈下去,一只脚已大体成型,再用锉刀在脚掌前端起起伏伏地锉了一道,脚趾也栩栩如生起来。
“要画图不?”顾川行叼着烟斗,扬了扬下巴,笑道,“给你雕俩猴屁股。”
贵春:“……”
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一只以假乱真的脚悄然问世,脚趾根根分明,筋络栩栩如生,足踝处做了个机关,行走时可向前弯曲,如同真足。
与贵春的左脚放在一起,竟别无二致。
卫照雪接过这件堪称艺术品的义肢,镶嵌在贵春的断肢上,只见二者贴合得严丝合缝,就连颜色也十分相近,若不贴近了仔细瞧,甚至看不出中间有条接口。
真真是如再生骨肉。
卫照雪看着贵春脸上流露的笑意,也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她转过身想赞叹一番顾川行的手艺,但想起方才自己的那个白眼,倒有些说不出口了。
她咬着下唇思考着,该怎么表现,才不显得那么见风使舵墙头草,顾川行却没给她纠结的功夫,他嘴角一咧,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自说自话道:“熟能生巧,不必赞叹。”
卫照雪见他一副嬉皮笑脸没架子的模样,心里不禁与他亲近了几分,正欲放下架子恭维他两句,顾川行的手却已经伸到了她面前。
“五两银子。”
卫照雪愣愣抬头,才露出的笑容又憋了回去,疑惑道:“不是说不要银子?”
顾川行“啧”了一声,将手收回去,捋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胡子,拉长调子说道:“方才那把是我让着你的,不然你能赢?我大发善心给你打白工,你还真就一点表示都没有?”
“太没眼力见识。”顾川行故作感慨地长叹了一声,将外袍一捞,便又向屋内晃去。
卫照雪鼓了鼓腮帮子,却也没真的生气,这般水准的义肢,放在外边都是有市无价的,能被他们捡个便宜已是幸运,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从钱袋里翻出个银锭,想要搁在后院的那张小方桌上,恰有风吹过,桌上的图纸被掀开一角,露出下边一张精细的宣纸。
她本无意去看,但是那宣纸上画着的东西实在太过显眼——那是一个女人,虽只寥寥几笔,却形神俱备。
深眼窝,大眼睛,厚嘴唇,浓墨重彩的五官均匀分布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分明没有表情,眉宇间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绝对不是本地姑娘的长相。
14. 回京
给贵春做完义肢的当天晚上,众人便离开了永安镇,从小路绕道,出发前往燕京。
卫照雪和贵春受了伤,不宜骑马,于是和”赵小公子“一同挤在马车里。翁扶光接替了贵春的活儿,当起了车夫兼伙夫,报酬是八两银子。
客栈的屋顶与梁柱在那场打斗中碎了一地,二楼的房间里更是一团糟,掌柜苦不堪言,只得停业几天进行修缮,好在掌柜将此事报到官府后,上面很快批了一笔修缮费下来,还下令追捕凶手,只是目前还没什么动静。
出事儿的第二天白天,镇子上就张贴告示,重金寻找昨夜见到贼人的住客,一向贪财的翁扶光一反常态,将医馆大门关得紧紧,半点风声都没泄露出去。
如今,卫照雪坐在马车里,撩开马车帘,借着月光,瞥见了树上的告示,不禁有些纳闷,捧着脸问道:“二叔,二百两银子呢,你们怎么不去官府里头指认?”
卫百狩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头,下半张脸上裹了张黑布,闻言,含糊道:“忙着照料你们呢,哪有闲工夫管这些,再说了,不过二百两,咱多跑几个大单子就回来了。”
卫照雪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想到这一路上如流水般花掉的银子,还是有些肉疼。过去的十八年里,她锦衣玉食不愁吃喝,如今真正手握银子了才知赚钱是针挑土,花钱是水推沙,这一路上,光是打点人情事故花掉的银子就十分可观了,再加上住宿饮食,马草干粮,她都不知这一趟是赚还是亏了。
想到这里,她掰着手指算起账来,她对数字敏感,在心算这方面很有天赋,不需算盘也可算得又快又准,就连镖局的账房先生也曾说过要收她当徒弟。
“三两……八百三十文……五两……”她轻声嘀咕着,算到做义肢花掉的五两,她不禁又想起那个古怪的木匠。
“诶翁大哥,”她睁大杏眼,又撩开了车帘,好奇地问道,“永安镇上那个木匠是什么来头?怎地如此厉害?”
翁扶光正打着瞌睡,被她拉回了神,神情淡漠道:“顾川行?”
“唔,你们镇上的人都认得他么?”
“他是上一任的知县,四年前上任的,做了半年便辞官了。”翁扶光掰着手指,摇了摇头,“后来就做起了木匠,镇上的人也不知他为何辞官,也许是真性情罢。”
卫照雪下意识提高了声音,惊奇道:“知县?他还是个读书人?”
卫照雪怎么想,也不能将顾川行与知县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赌鬼烟枪也能当上七品官员,这事儿简直闻所未闻。
翁扶光抬头望天,呆呆思考了片刻,半晌才开口,声音有些辽远:“他祖籍是江南那边的,他当上知县老爷后,把他娘也接来了永安镇,老太太喜欢拉家常,跟我们镇子上的人谈了许多他小时候的事儿,据说他打小就是神童,五岁成诗,七岁能写策论,连作画也是一绝。”
卫照雪趴在窗檐,暗暗在心中补充了一句“连眼神也很好”,又开口道:“那他科考一定很顺利了?”
翁扶光摇了摇头:“我们镇子上的人都这么认为,但是老太太说,他十七岁开始科考,考到二十五岁才中的举人,后面的会试屡受阻碍,便干脆不考了,好在后来运气不错,大挑时捞到了个知县。”
卫照雪暗暗咂舌,好奇问道:“怎么会屡试不第呢?”
翁扶光重新捏住了缰绳,说道:“这个我也不知,科举这东西,总归是要看些运气的。”
卫照雪点了点头,但回想起白日里顾川行放浪形骸的样子,疑惑再次浮上心头,他娘将他抚养成人,好不容易当上了官,当真就放任他这般浑浑噩噩无所事事?
“他无故辞官,他娘不管着他么?”卫照雪受好奇驱使,又开口问道。
翁扶光蹙了蹙眉,又回忆起来:“当年他闹着要辞官,老太太也是万般阻拦的,只是没拦住,老太太说是没脸再待在这里,一气之下回了老家。”
“怪不得……”卫照雪低声嘟囔了两句,若是他娘还在,想必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他变成一个赌鬼的。
卫照雪放下帘子,心里却还在疑惑,这顾川行就算忤逆父母也要辞官,到底是受了何等刺激才变成这样?
不得而知。
她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将顾川行辞官的原因翻来覆去地推测,从冲冠一怒为红颜到身处乱世如浮萍,各种离奇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不知不觉间,竟把胳膊肘搭在了裴清朔的腿上。
“咳咳。”裴清朔撑着脑袋,轻轻咳了两声。
卫照雪听见声音,终于回了神,她将手一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随即扭过头去掸了掸胳膊肘,仿佛上头沾了什么脏东西。
一路上使了那么多坏心眼,连蒙带骗地叫她当丫鬟,她还没算账呢,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给“赵小公子”。
她紧挨着车窗坐着,刻意扭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飞掠的景色——虽然除了树就是草。
裴清朔看着她一副蚌壳紧闭的模样,不禁失笑,他思考片刻,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卫姑娘,燕京有家揽胜酒楼,杏花酿一绝,等到了地方,我请你如何?”
卫照雪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但硬是没回头,也没吭声,反而将脖子梗得更直了,表示自己绝不为口腹之欲所动。
“酱肘子也很不错。”
“焖羊肉也是天下闻名。”
“炸春卷儿……”
他话还没说完,卫照雪就气鼓鼓地扭过头来,用笛子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再说?”
阿棘也十分给面子地钻了出来,冲着裴清朔吐信子:“嘶……嘶嘶?”
裴清朔立马顺水推舟地捂住脑袋,轻轻“嘶”了一声,语气带上了恰到好处的虚弱:“前些日子听了那笛声,头就一直痛……”
卫照雪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许是这些日子习惯了被他使唤,一听他痛,就本能地靠过来,嘴唇微张,一句“又疼了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咳咳咳!”卫百狩不知什么时候骑着大马来到车窗旁,大手撩开帘子,给了裴清朔一记眼刀。
裴清朔立刻放下手,讪讪地冲着卫百狩点了点头,将手指放在鼻子下搓了搓,深吸一口气,将头转向另一边。
“哼!”卫百狩冷哼一声,放下帘子,“得得得”地骑着马回到队首。
“……”卫照雪看着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她眼里,这两人应该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同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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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怎么如今看起来……闹矛盾了?
这些日子里的疑惑积少成多,逐渐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她总觉着有什么天大的阴谋暗暗发生,但身边的人都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倒显得她疑神疑鬼了。
她甩了甩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晃出去,转头看向“赵小公子”,只见他一副垂眉顺眼的模样,对着她道歉道:“是我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们卫大镖头这么聪明,我那点小把戏不就不该瞒过你,是我侥幸,是我不好。”
他认错认得又快又诚恳,态度端正得无可指摘。
卫照雪被他这一连串的认错打得有些措手不及,一肚子还没发出的火气卡在了半道。她看着他深邃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倒影,那点气愤“噗”一下漏了大半。
她仔细想想,其实这赵小公子也是奉命行事,虽说嘴巴贱了点,臭毛病多了点,但是一张脸确实令人赏心悦目,原谅他也并非不可,再说了,他也算是自己在京城的一条人脉呢,到时候她若是要去寻小裴哥哥,还可以向他打听打听。
想到这里,那个光风霁月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的脑海,她抿了抿唇,凑近小声道:“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但是,我有个人想向你打听。”
“谁?是男是女?”裴清朔眯起眼睛,目光晦涩。
卫照雪想了想,压低声音说:“京城裴将军家的公子,裴清朔。”
裴清朔心中一动,眯起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他着实没有想到卫照雪会提到自己,毕竟他们已经十三年未见了,往事不可追,她早该忘记了。
当年卫家出事,卫百昌临时将五岁的卫照雪托付给裴家,从此,这个小姑娘如一只蛮不讲理的小雀儿,闯进了他原本死气沉沉的生活。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十三年前他们初见的那个冬天。
那是一个雪夜,八岁的裴清朔正在练剑,他身着玄色劲装,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有了挺拔矫健的身姿。剑是比他手臂略长的精铁剑,很沉,他却舞得格外稳当,破空声凌厉,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
“吱呀”一声,庭院通往花园的小侧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只见一个裹得圆滚滚,像颗白糯米团子的小姑娘哼哧哼哧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闯入了别人的院子,自顾自地拍掉手套上的雪,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下锁定了院子里唯一的活物——那个执剑而立,如年画般好看的小哥哥。
“呀!”卫照雪小脸一仰,惊呼了一声,毫无征兆地蹬蹬蹬跑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剑,“大宝剑!”
“别过来,”小清朔蹙了蹙眉,将剑挪开,高傲地扬起下巴,学着父亲的语调说,“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他持剑而立,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试图用自己认为最冷洌的眼神吓退她。
可小照雪丝毫没听懂他的逐客之意,或者说听懂了也不理会,反而又凑近几步,眨巴着大眼睛,小脸满是天真无邪,甚至夹杂着一丝……同情?
她搓着毛茸茸的手套,一把拉住了裴清朔的手,仰头道:
“小哥哥,你的手手冻得像胡萝卜耶!”
“你娘亲不给你织手套嘛?你好可怜哦……”
15. 争辩
听了这话,裴清朔的表情瞬间冰冻。
他努力营造的孤傲冷酷的面具,在这句直白的关怀面前猝不及防地碎裂开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与尴尬窜上心头,他的耳尖悄悄红了。
他猛地收回手,藏到身后,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什么剑气如虹,什么睥睨风雪,这小丫头全然没有注意到,只是一边念叨着“胡萝卜”,一边将自己的小手套拽下来,套在了裴清朔的手上——虽然只堪堪盖住一半。
最终,八岁的裴小公子只得狼狈地低下头,哼唧了两声:“谢、谢谢。”
雪还在下,左手的指尖却如点了火般轰地烧起来,直直烧进心里,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眼里流露出直白的喜欢。
他顿时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成熟稳重,在这小丫头关切的眼神碎了一地,反而露出幼稚的内里来。
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得顺理成章——他习惯了身边有个小尾巴,她习惯了霸占这座“冷冰冰”的私人庭院。一个依旧努力装着酷,一个依旧天真烂漫地、无意识地、一次次戳破他那点小心翼翼的伪装。
“喂,喂!傻啦?你到底认不认识他呀?”
卫照雪清脆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缓缓抬头,借着月色看了看她的脸,只觉得这双眼睛一点没变,乌溜溜的,永远明亮,喜怒哀惧毫不掩饰,嗔痴笑骂浑然天成。
这样的眸子,该一直明亮下去才对。
他垂眉敛目,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裴家公子啊……他在京城可是人尽皆知呢。”
“怎么说?”卫照雪往前凑了一点,来了兴致。
不知怎的,她没由头地认为,小裴哥哥如今一定是名动天下,叱咤官场的大人物,美名满天下,福泽遍山川。
然而接下来,眼前人说的话却劈头盖脸地给她浇了一桶冷水。
“他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啊,夜夜笙歌纵情酒色,哪有半点将军的样子。”
一直垂眸假寐的贵春猛地睁开眼,向裴清朔投来一个复杂的目光。
裴清朔丝毫不顾他们讶异的眼神,自顾自地往下说着:“听说啊,他在边疆驻守的时候,那叫一个荒淫无度,一个军帐里头塞五个舞姬,朝歌暮弦,当今圣上实在看不下去,给他调回京城去了。”
“哪怕是调到京城了,他也不安分,我听说啊,他前些日子,为了个花魁跟人争风吃醋,一掷千金,差点儿把老太君气晕过去。少时了了,大未必佳,古人诚不欺我。”
“裴家几代基业,到了他这里,可算是毁喽!”
“你胡说!”卫照雪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指着他的鼻子脱口而出道,“你再这样造谣生事,小心我把你告到官府挨板子!”
裴清朔用扇子轻轻推开她的手指,长如鸦翅的睫毛缓缓垂下,掩盖住神色,沉声道:“我可没胡说,京城人人都知道裴家出了个混不吝。”
卫照雪吸了吸鼻子,眼眶倏地红了,她的声音带着些哽咽委屈,一字一句敲在裴清朔的心上:“你就是胡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你根本就不了解他,凭什么这样说他?”
裴清朔沉默许久,看着小姑娘用袖子抹眼泪的模样,心中没由来地酸涩,他抿了抿干涩的唇,低声开口:“你很了解他?那你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当然是很好的人!顶天立地胸怀天下!大英雄!”卫照雪声音清脆响亮,将自己学过的好词儿一股脑地吐出来。
“顶天立地?大英雄?”裴清朔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肩膀微微抖动,笑声低哑,“卫姑娘,话本子看多了吧?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你!”卫照雪下意识想要反驳。
“你不信?啧,我问问你,你都多少年没去过京城了?”
如同一盆冷水,劈头浇下。
多少年?
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卫照雪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信任他,或许因为曾是惊鸿照影来,一抹剑光,一个背影,就成了记忆里无法磨灭的永恒,那些惊艳的回忆在无数个寂静的深夜悄悄涌入心头,过去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层朦胧的月光,到最后,所有的不完美都被洗刷干净,只留下荒唐的悸动。
十三年,她与他早已失散在漫长的时光里,她只是凭借着儿时的印象,一厢情愿地相信他永远会是那个模样,却从未想过时光的洪流有多湍急,足以改变一切。
或许真如赵小公子所说的那样,英雄早就变狗熊了。
裴清朔看着她眼中光采熄灭,看着她从坚定的反驳到失魂落魄的茫然,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目的达到了,心却像被凌迟。
他硬起心肠,最后添了一把火,故作轻松地摆摆手:“嗐,我跟你说这些干嘛?总之,听人劝,吃饱饭。京城水深,那种纨绔子弟,离远点没坏处。”
他的话像最后一块巨石,压向她。
然而,就在那信任即将彻底崩塌的边缘,卫照雪却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眼眶还有些微红,但那双眼睛里,先前剧烈的动摇正在慢慢沉淀,一种更深层、更固执的东西从怀疑的废墟中重新生长出来。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清晰和坚定:
“不。”
裴清朔怔然地看向她。
“多谢阁下告知。但是,”卫照雪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那些冰冷的怀疑和旁人的诋毁都呼了出去,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力量:“我与他……已有十三年未见。这十三年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正因为不知,我才不能仅凭陌生人的一面之词,就断定他变成了何等模样。”
“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记得。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我要亲自去看。”
她抿了抿唇,不再看“赵小公子”错愕的神情,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裴家,我是一定要去的。至于他……等我亲眼见到了,自有判断。”
———
两日后,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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镖队已将“赵小公子”送到了宅邸,出发前往京郊歇脚。
街边摊贩云集,路上宝马香车,热闹至极,但仔细一瞧,便能发现异样。
已至深秋,树叶光秃秃的,在萧瑟的风中摇摆,街边的摊贩却还大多穿着单薄的外衣,吸着鼻子,搓着通红的手,连吆喝声都变得哆嗦。
一列骏马从他们的马车旁疾驰而过,几个穿着华丽的年轻男子互相追逐着嬉戏,嘴里的话却粗鄙不堪。马蹄掀起一片尘土,呛得街边的摊贩咳嗽不止。
一个阿婆跪在路边,对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监市不停磕头,她显然有些糊涂了,嘴里叽里咕噜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监市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了句什么便转头走开,阿婆没了主意,跪在路中间,捧着脸哀哀地哭起来。
卫照雪偷摸撩开帘子,看着这一幕,有些于心不忍,掏出一锭银子便想丢过去,却被贵春按住了手。
卫照雪不解地转头,只见贵春用目光示意她看向其他摊贩。
卫照雪往左边瞥了瞥,这才发现,几个摊贩已微微坐起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的马车,姿态如饿虎即将扑食一般,蓄势待发。
若是把这银锭丢出去,露了富,这群摊贩怕是要将马车掀翻了扒干净才肯罢休。
前面驾车的翁扶光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与卫百狩交换了一个眼神,双腿一夹,身体微微前倾,马车便加快了速度,于闹市中疾驰而过。
卫照雪放下了马车帘,莫名有些疑惑,她久在边陲之地,不了解京中情形。在她的想象中,燕京贵为一国之都,该是富庶秀丽,民生安康之地才对,怎会变得如此萧条?
贵春显然看出了她的想法,小声解释道:“先帝驾崩后,咱们大晟发生了好几次天灾呢,咱们那边好些,我之前去北边走镖的时候,路上到处都是饿死的尸体,树皮都被扒光了。”
他说着,轻声嘟囔了两句:“我之前听人说,新帝不是皇家正统,所以神仙降怒于大晟,这才民不聊生的。”
卫照雪凑近了一点,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不是正统?”
贵春赶紧往后退了些,摆手低声道:“我也是道听途说的,大小姐可千万别对外人讲,被抓着了,是要杀头的!”
卫照雪瘪了瘪嘴,心中暗暗觉得这新帝不是什么好人。
贵春撩开车帘左顾右盼,确认周围没什么人后,又凑近来说道:“虽说天灾无情,但这新帝也不是什么治国的料子,我听咱们那儿的老人说,先帝还在的时候,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轻松惬意,新帝一登基,苛捐杂税那叫一个多呀……”
贵春说着,“啧啧”感叹了两声:“好在咱们遥城有个好知府,否则,指不定要过上什么苦日子呢!”
他话还没说完,马车便停了下来,接着便是翻身下马的声音,阿傅从前面绕过来,压低声音说:“到地方了。”
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了一圈,接着用低不可查的声音说了一句:“谨言慎行。”
16. 比武
京郊的宅子位置偏僻,人烟稀少,很是清净,再加上是裴清朔名下的宅子,那群黑衣人再怎么大胆,也不敢贸然闯入王公贵胄的地盘。
卫照雪一下车就发挥起“十万个为什么”的天赋,追着卫百狩屁股后面问东问西:为什么不直接走?为什么不住客栈?为什么要住在这儿这么久?为什么不准她出去?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宅子住?住这儿花了多少银子?
卫百狩一边拾掇行李,一边含含糊糊地糊弄着,说此处是故友的宅子,清净,好让贵春养伤,至于卫照雪,她前些日子被那笛声伤了耳朵,正是身子虚弱的时候,更是不能乱跑。
卫照雪听了这话,将嘴一撅,皱了皱鼻子,暗暗嘀咕道:“燕京这么多巡街的,丢了只蛐蛐儿都能找回来,还怕丢个人么?”
卫百狩自然是听见了这话,但还是装聋作哑,将东西一提便麻溜地滚回了自己的屋子。
卫照雪冲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头向其他人望去,却见其他三人各自低着头,或拽衣角或抠指甲,全然不敢与她对视,生怕她说出什么“一起溜”,“留个门”,“行行好”之类大逆不道的话。
她自讨没趣,瘪了瘪嘴,走回了房间,接着,她抬起手臂,向袖子里的阿棘看去。
小蛇似乎也不愿理她,吐了吐信子,又闭上了黑溜溜的眼睛。
阿棘不算好动,但与卫照雪很是亲近,平日里就爱盘在她的右臂上,刚开始她还有些不适应,总觉得右臂发麻,如今却已习以为常了,甚至时常忘记自己手臂上还缠了条蛇。
不过,自从上次那次打斗过去,阿棘似乎更加安静了些,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睡觉,醒了也只是在她身上慢吞吞地蠕动两圈,便又盘回她的手臂上。
卫照雪前些日子便察觉到异样,她尝试过再次吹笛子操控小蛇,可不论她怎么吹,阿棘只会装模作样地翘翘尾巴,晃晃脑袋,然后再次趴下,甚是敷衍。
五仙教的灵蛇与寻常蛇类不同,贸然寻医怕是会出差错,卫照雪只能在那本《五毒密谈》中寻找蛛丝马迹。
她将那本泛黄的书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一页图画旁边的小字中发现了线索。
图画几乎占据了整张书页,上面一条巨蛇,巨蛇张开血盆大口向前扑去,栩栩如生,几乎要跳出书页来,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蛇头顶上坐着有一个姑娘,跟蛇比起来,只有芝麻粒大小,姑娘吹着笛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幅图画太引人注目,导致卫照雪每每翻到这一页,便自动忽略了旁边的小字。
“灵蛇化形之际,周身修为尽付一炬,唯经调息静养,方可渐复元真。”
卫照雪仔细品读了一番,了解到,五仙教的灵蛇并不是可以一直作战的,那日阿棘化形为巨蛇,几乎耗尽了全部真气,这些天病恹恹的,就是在调养生息,只是书上并未提及修养的时间,但看它这幅样子,怕是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是恢复不过来了。
其实这些天,不单单是阿棘打不起精神,卫照雪觉得自己也四肢疲累,大脑昏沉,像是生了场大病。
“看来这驭蛇之术也不能常用呢……”卫照雪嘟囔了几句,挠了挠阿棘的下巴。
其实,对于阿棘主动投奔上门这一事,卫照雪是十分摸不着头脑的——她虽说没那么怕蛇,但也绝对算不上喜欢,身上也没什么苗疆姑娘的异香,能吸引这个小家伙的,似乎就剩这张漂亮脸蛋了。
卫照雪摸了摸脸,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左瞧右瞧,倒也没觉得自己美得惊天动地。
说起美,她总觉着,女娲抟土造人时,对女子是有份偏爱在的,世间女子万千,各有一份得天独道的美。她常把女子比作花,柳步嫣是芍药,因为她唇红齿白,如含樱在口;央莳是春桃,因为她面颊含粉,眼如秋波,一颦一笑皆灵动;郑燕是杜鹃,生于险峻,灿于云巅,踏遍千山万水,温柔又果敢。
她将自己比作万千花朵里不起眼的一朵小蜀葵,不因别的,只因好养活,她希望自己健康强壮,这样才能勤奋练武,早日成为江湖第一大侠。
想到这里,卫照雪心里萌生了一种奇异的想法——阿棘或许是看上了自己的武学潜力,认定她将来会名扬天下,这才选定她作主人的,毕竟话本子里都这么写:千年难遇的灵兽看上了相貌平平的小少年,最终少年斩妖除魔,百世流芳。
虽说现在还是个不起眼的无名小辈,但没准呢,没准再过几年,她就会成为同祖母一样的女侠,江湖人也会给她取一个响亮的绰号,后人提起她的时候满是敬佩。
卫照雪沉浸在这样美好的幻想之中,忍不住笑了起来,挠阿棘下巴的手指也不自觉停了下来。阿棘歪着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将她拉回现实。
卫照雪望向门外,只见翁扶光收拾完东西,捞了个板凳坐在大门口——显然是为了看着她的。
眼看现下是出不去了,卫照雪只好装出一副乖顺的模样,安安静静地吃饭,垂眉敛目地离席。
暮色沉沉,卫照雪在院子里逡巡了一圈,很可惜,没找到侧门也没见着狗洞,她长叹一口气,活动了一下筋骨,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悠悠道:“哎……天这么晚了,我还是早点儿睡吧!”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暗暗瞥了瞥门口坐着的翁扶光。
翁扶光挺直的脊背略微松了松,余光扫了一眼转身走向房门的卫照雪,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
卫照雪进入房间后,便立刻关上正门,将被子团吧团吧,堆成一个人形,然后蹑手蹑脚地从房间后门潜出去,手指扣住石壁缝隙,三两脚便爬到顶端,无声地落在墙外的枯草堆上。
自由了!
卫照雪离了宅子,便如撒欢的兔子般向城中大步跑去,这一带人烟稀少,她连跑了二里路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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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个车夫,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戌时前抵达了城中最繁华的地带——十里街。
距离宵禁只有约莫两刻钟了,街边的摊贩陆陆续续收起了摊子,往家走去。卫照雪逆着收摊的人群走着,见他们个个步履匆匆慌慌张张,也不好意思打搅。
她本就不指望能在今天找到将军府,只望能从路人口中打听些消息,明日再早些溜出来找,只是看这情形,怕是打听消息也难了。
就在她打算无功而返的时候,远处的一抹灯火吸引了她的注意,眼下天还没黑全,大多人是舍不得点灯的,那处却灯火通明,人群嘈杂,不知是什么新奇东西。
卫照雪提起裙摆小步跑去,终于清晰地看见了全貌——那是一个比武擂台,周围围满了观众,两侧各点着六只大火把,熊熊地烧着,将擂台照得亮如白昼。
擂台上,一个女子气定神闲地站在中央,她手执一把素伞,向人群做了个揖,朗声道:“江湖路远,相逢是缘,还请诸位不吝赐教。”
人群窸窸窣窣笑笑闹闹了一阵,许久都没人主动上去,就在众人打算失望离场的时候,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被推搡着跳上了台。
男人颇为嬉皮笑脸地朝台下的兄弟们挥了挥拳头,又转身向女子作了个揖,扬着下巴道:“男女力量毕竟悬殊,这样,我让姑娘三招。”
女子面色淡然,波澜不惊,冷声道:“不必,你未必能赢过我。”
男人见她不领情,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轻笑了一声,脸上流露出些许轻蔑的神色,咬牙道:“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话音未落,男人先一步出招,他飞身一跃,“轰隆”一声将武器架上的长棍拔出,随即踏步前冲,身形如猛虎出山,一招“力劈华山”直直杂向女子头顶,带着拼死拼活的意味。
台下观众爆发出一阵惊呼,有些胆小的直接闭上了双眼,不忍看女子被一棍击飞的模样。
女子眼皮微垂,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就在棍风压顶的一瞬间,她足尖轻点,身形如风中柳絮,轻盈地向后飘退半步,随即手腕一抖。
“唰!”一声,伞面瞬间张开,精准地迎上猛砸而下的铁棍。
“砰”一声钝响,棍子砸在滑溜的伞面上,刚猛力道竟被巧妙地卸向一边,砸在擂台青石上,溅起几粒火星。
“咦?”男人一击落空,像是砸上了滑溜溜的泥鳅,浑不受力,不由得一愣。
就在他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电光火石间,女子手腕一抖,合步向前,合拢的伞尖如毒蛇出洞,疾点男人握棍的手腕。
男人没料到对方反击如此迅猛,慌忙缩手撤棍。女子却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伞尖点空即刻变招,化为横扫,直击他下盘!
男人立刻纵身跃起闪避,略显狼狈,脸上轻蔑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恼怒和凝重:“好个刁钻的泼妇,有点门道!”
17. 小薰
男人不再留手,将一根铁棍舞得泼水不进,棍影重重,猛攻不止。或扫、或挑、或砸、或捅,攻势如狂风暴雨。
女子却似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看似险象环生,却总能在毫厘间闪避。
她极少硬碰,更多是借力打力,身形飘忽,那柄伞在她手里忽开忽合,诡辩无穷。合如判官笔,专打穴道关节,开如铜墙铁壁,防守缜密有力。
台下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喝彩声此起彼伏。卫照雪敏感地察觉到,这男人虽攻势骇人,却大多是做的无用功,徒费体力,女子看似力不敌对手,却依旧气息平稳,招式、步法丝毫不乱。
男人见久攻不下,焦躁起来,全身力量灌注棍身,使出了杀招“横扫千军”!
“收手!这样打要出人命的!”下面几个胆子大些的立刻出言制止,男人却置若罔闻,铁棍横扫而来,带着呼呼风声,似乎誓要将女子一棍截成两半。
女子眸光微闪,不进反退,在铁棍即将触身的一刹那,猛地将伞向前一掷,旋转的伞面精准地磕上棍子上,恰到好处地让铁棍鞭打的动作出现了微微一滞。
就是这一滞之功!
女子纤细的身影宛如没有重量般,借着这微小的空隙,用一个迅疾的旋转,不仅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棍扫,还瞬间切入了男人的内圈。
男人一棍未中,中门大开,眼中刚露出惊骇之色,女子已并指如剑,直击他的膻中穴。男子只觉胸口一闷,气息骤然闭塞。
不等他回气,女子左手恰好接住飘回的机关伞,合拢的伞尖猛地向上一点,正中他的下颌。
“砰”,男子痛哼一声,庞大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铁棍也“哐当”一声脱手落地,滚落下台。
全场安静了一霎,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喧哗。
“女侠好身手!”台下的一位妇人大喊了一句,其余的观众安静了一瞬,也跟着一起为女子欢呼。
男人躺在台上,怒目圆睁,似乎还没搞明白自己怎么输给了一个看似柔若无骨的女人。
女子仍面不改色,气息微促却依旧平稳,她伸手理了理微乱的鬓角,将机关伞重新倚在肩头,冷声道:“承让。”
男人的几个朋友见他动弹不得,忙跳上台来,手忙脚乱地将他拖了下去,灰溜溜向医馆奔去。
卫照雪看着女子凌厉的身手,不免有些怔愣,心里一颗小火苗又轰隆隆烧起来,不觉间已将女子视作了自己的榜样,甚至有些要拜她为师的冲动。
在有限的十八年人生里,她从未见识过真正的女侠,只偶尔听得“漠北傲雪刀,罗刹生中原,云端三仙女,东海有洞天”的打油诗,几位女侠名扬天下,但终究也只留下几个绰号而已,她们的名字被遗忘在时间里,或者说,从没人愿意深究。
于是她时常怀疑,是不是真如镖局那些人所说,女子是不该习武的。
女子习武本就不易,历经千辛万苦爬上了无人匹敌的位置,也只能留下个算不上褒奖的绰号。人们提起“红罗刹”的时候,常常会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似乎那些丰功伟绩都不重要,进到他们耳朵里的只剩一个“罗刹”,他们从不吝以最丰富的幻想来揣测她的闺中秘事,猜测她是怎么欺压丈夫,打骂孩子。
每每到了这种时候,所有人都化身天生的文人骚客,哪怕肚子里没有一滴墨水,也能将女侠的生平编纂得有鼻子有眼。听的人也从不会去考证,他们最爱听这些传奇的女人跌下神坛的故事,听到一句贬低便乐呵一下,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趣事。
如今,擂台上的女子却用一招一式稳稳地接住了她的顾虑,卫照雪那一颗凌空跳动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大娘,你可知这位女侠姓甚名谁?”卫照雪轻轻拉了拉身旁人的袖口,好奇地问道。
大娘沉吟片刻,道:“我先前也未曾在京城见过她,好像是叫……什么烟熏的?”
“烟熏?”卫照雪惊诧地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有预想到女侠的名字如此接地气。
未等她乱想,台上的女子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动静,持伞行礼,再度开口:“小女子姓颜,名小薰,师承泠州流云伞一脉。今日在此设擂,已会京城豪杰九位,尚有最后一位挑战名额,不知可有英雄愿登台一试?”
“原来是颜小薰……”卫照雪嘟囔了一句,往后缩了缩,东张西望起来,期待着下一位挑战者登台。
———
积尘堂坐落在皇城东边,与朱墙金瓦片仅有一街之隔,其规制气派隐隐有与宫阙分庭抗礼之势。
正门是一对沉重的黑檀木大门,镶满碗口大的鎏金铆钉,常年紧闭,只留两侧狰狞的石狻猊睥睨着门前的大街。唯有角门每日开启,单见穿着锦袍的番子由此进出。
穿过几番仪门,眼前豁然开朗,庭院开阔,奇石堆积成山,游廊曲折回环,奇花异草屡见不鲜,映衬着威仪的正堂——忠闲堂,堂上悬着皇帝御笔“国之柱石”的牌匾。
此处便是东厂掌印太监杨启铭的宅邸。
先帝孔威在位时,杨启铭便已位至厂公,权倾朝野。禄元三十五年,先帝御驾亲征扶风国,不幸驾崩于军中。国不可一日无君,而先帝膝下无子,唯有一位贵妃身怀六甲。朝野动荡,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甚至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那未出世的皇子身上。
危难之际,杨启铭临危受命,掌控大局,力保贵妃平安产下皇子,并一手扶持幼主登基。
此等丰功伟绩,赏赐丰厚自是理所应当,更何况,杨启铭如今已届八十高龄,即便是最敢直谏的言官,也要掂量再三,唯恐落得个不敬元老的名声。
施寅祖跪在正堂的地板上,额头几乎贴着木板。
“回禀老祖宗,东西没带回来,我们折了几个兄弟,影弦也……没了……”
杨启铭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没有立即说话,只一味地转动着一对盘包浆了的核桃。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檀香气息,闻得人心慌。
“咔哒。”
“咔哒。”
施寅祖的脊背开始渗出冷汗,衣物紧紧地贴附在皮肤上。
良久,杨启铭才轻轻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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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影弦的武功,什么时候在他之下了?”
施寅祖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喉结滚动,道:“回……回老祖宗,他身边有高手护卫,属下等力战不及,所以……”
他话没说完,便重重地磕下头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呵……高手?有多高?”杨启铭的语气似乎更缓和了些,甚至带着些微不可查的笑意。
施寅祖犹豫片刻,组织好了语言,才小声开口:“回老祖宗的话,是个女子,带着一对双刀,一薄一厚……属下觉得有些熟悉,像当年的断风客……”
施寅祖故意顿了顿,他知道,杨启铭已经想起来了那些被掩盖的往事。
“咔哒!”
核桃撞击,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杨启铭一直微阖的双目猛地睁开,古井无波的浑浊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正堂内原本沉滞的气氛瞬间变得紧绷。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虽依旧沙哑,却再无之前的疲沓,“你看清楚了?当真是他的传承?”
施寅祖伏得更低,颤声道:“属下不敢确定,只是那双刀的长短,厚薄,甚至于刀鞘,都跟老祖宗您说的如出一辙,属下虽未亲眼见过断风客的双刀,但还是觉得……”
杨启铭不再说话。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椅背,手中的核桃被他死死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极轻极缓的、仿佛叹息般的低语,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意味:“断风客……他竟然还有传人留在世上……还是个女娃……”
“任务失败,折损人手,是该罚。”他的语气恢复了平缓,却更令人胆寒,“但带回这个消息,算你将功折罪。”
他顿了顿,缓缓道:“自己去领五十鞭子。然后,把你看到的关于那女娃的一切,她的样貌、穿着、习惯,一字不漏地告诉画师和案牍库的人。给咱家……把她挖出来。”
“是!是!谢老祖宗开恩!谢老祖宗开恩!”施寅祖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几乎是爬着退出了正堂。
大门轻轻合上。
杨启铭独自坐在烛光阴影里,一动不动。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对冰冷的核桃,嘴角慢慢扯出一个没有丝毫笑意的弧度。
“咔哒。”
“咔哒。”
———
擂台下,众人见识了颜小薰的武功,推推搡搡,半天也没人上去。
卫照雪抬头望了望月亮,估摸着快要到宵禁的时候了,又想留在原地看比武,又怕错过回京郊的马车,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是好。
颜小薰见无人上台,也并不觉得尴尬,她面色平静,扫视着台下的人群,在看到卫照雪的时候,目光猛地沉了沉。
她向前一步,向卫照雪的方向走来。
卫照雪还在原地抠着指甲纠结,突然看见一双手出现在自己眼前,接着,颜小薰清冷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
“我看这位姑娘骨骼清奇,不知可否赏光,上台赐教几招?”
18. 旧情
卫照雪怔愣了一瞬,实在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颜小薰,但眼前人的眸光如水,像是什么迷药,惹得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伸出了手。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这偌大的擂台上,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嗡鸣的议论声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请。”颜小薰将机关伞在腕间一转,伞尖平举,便是一个起手式。
卫照雪深吸一口气,头皮有些发麻,总归是上来了,若是直接投降未免太丢脸。
她从兵器架上挑了一对看上去还凑合的双刀,持于身前。刀身反射出寒光,映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她心里暗自叫苦不迭,凭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对付地痞无赖尚可,在颜小薰面前就是小儿戏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颜小薰先一步动了。
她没有疾冲,而是步法翩跹,如踏涟漪,瞬间便到了近前。机关伞合拢,如短剑直刺卫照雪中路,破空声短促凌厉。
卫照雪忙举起双刀格挡。“铛”一声,一股巨力从刀身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连连后退。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方才颜小薰与那男人比武时,虽说招式凌厉,但力道多有收敛,如今却似是使出了十分的功力,每一击都直冲要害,毫不留情。
这哪里是切磋,这分明是带着杀心来的。
卫照雪暗自叫苦,心底涌现出一丝委屈,她视颜小薰为榜样,榜样却要取她的小命!
不过三五回合,卫照雪已是汗湿脊背,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她那青涩的招式在颜小薰圆融老练的打法面前显得漏洞百出。
“你就这点本事?”颜小薰冷声道,手下攻势更紧,伞尖点向卫照雪咽喉,逼得她一个狼狈的后撤,才险险避开。
“诶?什么仇什么怨!”卫照雪一边左右躲闪,一边急急地嚷着,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才叫这女子这般记恨。
颜小薰并未理会她的哀嚎,手腕一扭,伞棍变刺为扫,直击她小腿胫骨。伞棍将空气撕破,发出凌厉的呼啸声,这一下若是打实,怕是连骨裂都是轻的。
卫照雪避无可避,情急之下,脚尖猛地一勾台边用来固定火把的绳索,身体借力向一旁滑开半尺,同时抓起压着兵器架脚的沙包,朝着颜小薰奋力掷去。
“嗖!”沙包重量不轻,破空而去。
颜小薰手腕微沉,伞柄一旋,将沙包隔开,但攻势终究缓了一瞬,她冷眼看向卫照雪,蹙眉道:“小聪明。”
话音未落,颜小薰的攻势愈发猛烈,她移步腾挪,伞尖向前直刺,如密密麻麻的秋雨般令人躲闪不及。
不能这样耗下去了。
卫照雪一边狼狈地左躲右闪,一边思索着破局之法,倏地眼前一亮。
她想到了先前在镖局里跟那些泥腿子学来的地痞无赖的招式,凭借自己身材纤细的特点,在方寸之间闪转腾挪,如一尾滑溜溜的鱼,矮身向前滚去,双刀直直削向颜小薰的脚踝。
“咦!”颜小薰轻声惊奇道,似是没想到这看似正统的姑娘会使出这样市井流氓的路数,她步法轻移,灵活地避开这一击,但节奏终归受了影响。
卫照雪抓住这一刻喘息的机会,左手持刀,右手向台边伸去,抓起一把用于防滑的沙土便向颜小薰面门扬去。
这一下,台下一片哗然。
颜小薰反应极快,手指一点,伞面应声张开,将纷纷扬扬的沙土挡了个彻底,但她似乎被这不入流的手段激怒了,将伞面一合,招式变得愈发狂暴,伞尖如狂风骤雨般向她捅来,似乎誓要将她戳成筛子。
“嗤啦”一声,伞尖划过卫照雪的肩头,将衣服撕开一道口子,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红痕,或非她及时收手,恐怕一只手臂都要被生生削下来。
卫照雪被逼到擂台角落,退无可退。眼看那凝着千钧之力的伞尖向她刺来,如同毒蛇出洞,直逼她的心口。她用双刀格挡于前,却深知自己无法抵挡下这势大力沉的一击,只得绝望地闭上双眼。
“住手!”
一声怒吼如惊雷炸响,人群被一股无形的气劲分开,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大鹏般掠过,跳上擂台,快得只留残影。
来人一指弹出,正中伞柄,颜小薰浑身一震,向后连退两步。
“什么人!”颜小薰稳住身形,霍然抬头,正欲破口大骂,却在看清来人面容时睁大双眼。
卫照雪终于得以喘息,脱力般后退一步,拄着刀才没摔下。
她抬头望向那熟悉的宽阔背影,又惊又喜,扑进他怀里啜泣着,声音含糊:“二叔,你可算来了……”
她是真的怕了,方才那女子的每一击都带着凛然杀气,若是愣神半刻,只怕她现在便是个废人一个了。
颜小薰怔愣片刻,终于回过神来。她深吸一口气,挑了挑眉,一张口便是满满的讽刺:“呵,当真是父女情深呐,只可惜你这小女儿学艺不精,倒是有损你们武学世家的门楣!”
卫照雪才受了惊,此刻脑子一片混乱,听见颜小薰的话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呆呆地抬头望向卫百狩。
卫百狩闻言,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头,他将卫照雪抱得更紧了些,沉声道:“小薰,你误会了,她并非……”
颜小薰盯着卫百狩环抱着卫照雪的手,那收紧怀抱的动作如同一颗钉子,深深戳进她心里,她不等卫百狩说完,便上前一步,尖声道:“误会?能有什么误会!从前那般躲着我,如今倒是连孩子都这般大了,既然不中意我,你又何必!”
“小薰!”卫百狩出声制止,他往前一步,欲抓住颜小薰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卫百狩紧了紧拳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小薰,此处人多眼杂,去别处说,好么?”
“……”
一片寂静。
卫照雪捂住手臂的伤口,怯怯地转过头来瞄了一眼颜小薰的表情,只见她扭过头去,看不清神色,脊背依然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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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直,却微微有些发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急促不断的鼓点声从城门处传来,人群顿时嘈杂起来,人们无暇再看擂台上对峙的三人,吆喝着“宵禁喽!快回!”,便奔走四散开来。
台下的观众顷刻散了个干净,巡城的官兵带着弓箭,在官道上匆匆行走,喝道:“宵禁时分,胆敢犯夜者,射杀!”
颜小薰的身形终于动了动,她伞风一扫,两边的火把顿时灭了个干净。
卫照雪的目光仍留在她身上,只见月光在她的面庞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纱,方才暴戾的气息一扫而光,只剩淡淡的落寞与寂寥。
“跟我来。”半晌,颜小薰才哑声开口,她没有回头,只自顾自地跳下台,往台后走去。
———
晚风呼啸,大街已是空无一人,唯有来回巡逻的官兵步履匆匆。
“邦——邦——邦——”
梆子敲过三声,月亮高悬,已是三更天了。
积尘堂暖阁的灯火却依然明亮,昂贵的龙涎香如不要钱般熏着,裴清朔鼻翼微不可查地翕动,还是在这浓香中嗅到一丝老人的腐朽气息。
杨启铭正坐在一张黄花梨木棋榻上,雪白的眉毛垂下,手指慢悠悠捻着一副暖玉棋子。
他见裴清朔进来,未语先笑:“呵呵,裴小将军,深更半夜将你从温柔乡里拉出来,陪我这老头子手谈一局,心里头没骂咱家吧?”
裴清朔身着绛紫锦袍,衣领微敞,闻言,他几步上前,行了个随意的礼,笑道:“千岁爷,您这可就不厚道了。我刚得了西域献上的美人,正欲品鉴一番,您这一道钧旨,美人可都要等睡着了。”
他呵呵笑了笑,自顾自往前两步,掀开衣摆坐下。
“美人常有,而良宵难得。”杨启铭将棋盒推到他面前,叹道,“咱家总觉着今日精神不济,怕是时日无多,想着你小子棋风刁钻,便想着,再会一会。”
裴清朔颇为夸张地惊呼一声,道:“千岁爷这是哪里话!您这精神头比我还足呢,想必又是想出什么新招来整治我了?”
他夹起一枚黑子,毫不犹豫的落子天元。
极其嚣张,毫无章法。
杨启铭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呵呵一笑,应了一手:“年轻人,就是气盛。不过,气盛才好,战场上,要的就是这股子锐劲。”
他抿了口茶,吐出口热气,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不过,咱家听说,你这次回京路上,不太平?”
裴清朔正执棋思索,闻言,将棋子往棋盘上随意一搁,顺着话头便大道苦水:“可不是嘛!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匪贼,竟敢杀进客栈劫财!辛亏我带了几个高手,否则,您老今儿可就见不着我喽!”
杨启铭不动声色,落下一子,封住了裴清朔一条大龙的去向,悠然道:“哦?只是寻常匪贼么?咱家怎么听闻,这些人身手不凡,不似寻常草莽……”
“裴小将军,就没留个活口,问问幕后主使?”
19. 棋局
棋局上,杀机初现,书房一片寂静,徒留棋子落在楠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噼啪”,一朵灯花轻轻爆开。
裴清朔捻了捻棋子,笑道:“怎么不想抓?只是那日着实晦气,那帮家伙见事不可为,一个个全服毒自尽了,想必是些亡命之徒,也不知,是哪位大主顾要取我小命。”
他一边说着,一边莽撞地闯进白棋的腹地,嘴里嘟囔着:“哎哟,千岁爷,您这手棋也太狠了。”
杨启铭笑意不达眼底,他看了看裴清朔那副草包模样,将眼皮垂下,遮掩住神色:“是么……亡命之徒,死士……这天下,能养得起死士的人,可不多啊,裴小将军,你说是么?”
又是一波试探。
裴清朔蹙着眉,一手扶住了头,似是沉思了起来,许久,他才抬起头,面带兴奋的神色,道:“千岁爷的意思是……那群藩王?”
他将棋子“啪嗒”一声放下,压低声音,往前凑去:“我早就听说那帮东西不安分,这是要出手了?”
杨启铭沉沉凝视了他许久,见他目光清澈,毫无破绽,才终于和蔼开口:“朝堂水深,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有些人,看不清比看清安全。”
头顶的屋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小,迅速消散在风里,却实打实地落进了裴清朔的耳朵。
像猫,但裴清朔知道,一定不是猫。
“千岁爷教训得是!只是晚辈不是块混朝堂的料,还是打仗简单,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裴清朔冲杨启铭拱了拱手,道,“这些弯弯绕绕太费心神,以后,还得靠千岁爷多提点提点。”
话音落下,他随手下了一手大臭棋,接着才一拍大腿,懊恼道:“哎哟看错了看错了!千岁爷,这局是晚辈愚钝输了,心服口服!”
杨启铭看着这自毁长城的一棋,呵呵笑了两声,道:“你啊,心思都飞到美人身上去了!也罢,今日便到这儿,回去好好歇息吧。剿匪有功,陛下定然重重有赏。”
“那晚辈就先谢过千岁爷吉言了!”裴清朔笑嘻嘻地起身,行礼告退,颇无风度地小跑了出去。
走出府门,夜风一吹,凉得刺骨。他将半敞的胸襟理好,回头望了望那灯火通明的积尘堂,如同凝视着一头蛰伏的巨兽。
而此刻,积尘堂的书房内,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半跪于地,闷声收拾着棋局,等待着面前闭眼假寐的杨启铭发号施令。
“不必跟了。”杨启铭缓缓开口,“寅祖那边,把东西交代明白了么?”
女子低头沉声:“回老祖宗的话,画师已画好画像,师兄说,很像。”
“那便好。”杨启铭指节叩了叩桌面,面色和蔼道,“你师兄是很有本事的,你也该多历练历练才是。”
女子将棋子倒入棋盒,轻声应了句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浑身一颤。
“方才在屋顶上,发出声响了?”
女子跪在地上,不敢答话,头顶的冷汗渗出,顷刻间,内衫已被浸透。
杨启铭自顾自地往下说着:“咱家素来不尚体罚,况且你身子纤弱,更当怜惜,既如此,便由你师兄代替你受罚罢。“
女子猛地抬头,正欲拒绝,却听见更令她毛骨悚然的一句话:
“罪臣施寅祖,图谋不轨,亦欲加害朝廷栋梁,按律,当处极刑,以正国法!”
———
是夜,街坊里一户小宅中,灯火明明暗暗,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颜小薰板着张脸进了屋,找出些草药捣碎给卫照雪敷上,紧紧地缠上一圈纱布,全程一言不发。
卫百狩坐在长凳上,亦是安静得不似寻常。气氛似是凝固的冰,让卫照雪不禁忐忑了起来。
她看着颜小薰近在咫尺的秀丽面庞,大气不敢喘一声,被勒得紧了也不敢开口,只能在颜小薰背过去的时候轻轻扯松些。
卫百狩环视了一圈屋内,半晌才讪讪开口:“令尊……可在府上?”
颜小薰一开口又是满满的讽刺:“我都没脸见他老人家,你倒是敢提他?”
卫百狩局促地摸了摸鼻子,又搓了搓膝盖,竟许久都憋不出个字来。
卫照雪从没见过他这样。
在卫照雪的记忆中,卫百狩虽不是什么风雅人物,却是很能说会道的,为人处事也厚道,不拿架子,常常与下边的小镖师打成一片,街坊邻里也对他称赞有加。
论武功,论才学,卫百昌皆在他之上,但若论起这张嘴,便是来十个卫百昌也比不上他一个。
卫照雪心里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在这种时候问出来,只能缩着身子,小口小口喝着茶,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还是被颜小薰甩了一记眼刀。
“……”卫照雪眨巴眼。
“你,去东厢房。”
“小薰……”卫百狩弱弱开口。
“嗯?”颜小薰偏过头去剜了卫百狩一眼。
“小雪,去吧。”卫百狩麻溜改口。
卫照雪虽说很是好奇,但呆在这里也着实觉得浑身不舒坦,便轻手轻脚地起身,乖乖去了东厢房。
一离开颜小薰的视线,卫照雪便又不乖起来,撅着屁股,将耳朵贴在木门上,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在黑暗里咕噜噜地转。
对面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有些模糊而扭曲,这门板比寻常人家的厚实不少,漏进卫照雪耳朵里的只剩一些含糊的字词。
她听着那些模模糊糊的字词,又没法穿成一句话,心里便忍不住地揣测,越揣测便越发抓心挠肺,恨不得跳出去一探究竟,但又着实被颜小薰揍得有些发怵,不敢贸然行事。
她环视房间,发现窗户开着一条小缝,心中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她从熄灭的煤油灯里倒出些油,涂抹在窗户的轴承处,丝滑且悄无声息地推开了窗户,撑着窗沿向外一跃。
接着,她发挥幼时跟镖局里泥腿子们学来的爬树本领,三两下便爬到枝丫处,轻盈一跃落在屋瓦上。
“就是这块……”卫照雪找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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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有些松动的瓦片,轻手轻脚地将它挪开一条缝,将耳朵贴上去,声音终于清晰起来。
“……我真的未曾再娶妻,她是我兄长的女儿。”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她那眼睛与你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小薰……”
“别这么叫我!”
“……”
“哇……”卫照雪小声感慨了一句,将耳朵贴得更近,几乎将整个人贴在屋瓦上。
卫百狩沉默了半晌,似是经过了长久的心理挣扎,才缓缓开口,道:
“好,颜姑娘。我卫百狩对天起誓,今日之言若有半分虚假,他日必叫我万箭穿心,尸骨无存,死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你、你别这样……”颜小薰上前一步,用手捂住卫百狩的嘴,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还在与他置气。
“……”卫百狩垂睫,半晌,才将黝黑的手轻轻搭在颜小薰的手腕上。
颜小薰怔愣地盯着他,感受到轻微的热气扑在她手心,恍惚间,她竟有些不想松开。
然而,就在这时,“嘎拉——”一声刺耳的声响从他们的头顶传来,几粒碎瓦噼里啪啦地落下,接着便是一声细小的惊呼和匆匆的脚步声。
“什么人!”颜小薰立刻执伞跃出门外,锐利的目光扫过屋脊,却没见什么刺客强盗,只有一个如鹌鹑般缩成一团的姑娘。
卫照雪自知躲不过去,只得讪讪地笑了笑,接着故作镇定地舒展胳膊,向天空望去。
“嗯……今夜月色甚美……”
“给我下来!”
“哎哎哎好!”卫照雪连滚带爬地爬了下来,缩着脑袋站在颜小薰面前。
月色下,她悄悄抬眼看向颜小薰,这才发现她眼眶有些微红,又想起方才偷听得的谈话,她不禁觉着,自己该说些什么。
“颜姐姐,他的确不是我爹,他是我二叔……”卫照雪斟酌着小声开口。
她其实不太清楚自己该怎么称呼颜小薰。方才偷听了那些谈话,她隐隐觉着,颜小薰或许是卫百狩过往的情人,那这样便该唤婶子……或者是前婶子。可眼前人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称呼婶子似乎是叫老了……
还是称呼姐姐稳妥些。
卫照雪正低头胡思乱想着,卫百狩却已走了出来。他轻轻揽过卫照雪的肩膀,检查了一遍伤口是否渗血,然后拍了拍她的手,声音有些沙哑:“此事与你无关,先去歇息罢,小心些,别压着伤口。”
颜小薰在卫照雪的伤口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又迅速挪开。月光下,她的睫毛轻盈地震颤了两下,像雪白的蝶。
卫照雪左看看右看看,见二人皆无向她解释的意思,便只好灰溜溜地回了房,缩进被子里。
一时半会儿的,她也没这个厚脸皮再去听墙角,只得带着乱作一团的疑虑躺下,试图抽丝剥茧,还原真相,却发现自己着实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的呼吸便变得均匀而绵长。
20. 回忆
夜里,卫照雪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梦中,她回到了五岁那年,爹娘派人连夜将她送往燕京裴府。
若是平日里回忆这段往事,那必然是模糊不清的,她只能记起裴府的雪景,还有雪花纷飞中舞剑的那个少年。
可在梦里,记忆却似一尾灵活的鱼,穿过时间的缝隙,来到她的脑海。
“小雪,小雪!把手炉抱好了,手套也戴起来,千万别冻着……”柳步嫣匆匆追上缓行的马车,搓暖双手捧住卫照雪的小脸。
很奇怪,梦里的场景怎会如此清晰。
卫照雪看着柳步嫣,只见她鼻尖眼眶皆是通红,不知是因为不舍还是被寒风冻的。
她的皮肤雪白,白得可以看清里面青紫的脉络,衬得唇瓣更加红润,艳红色的,如红梅绽于雪夜,美不胜收,又如血洒白茫大地,愈显凄凉。
卫照雪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血,但她总觉得眼前的柳步嫣是脆弱不堪的,仿佛风一碰就能碎掉。
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慌张。
于是她伸手贴住柳步嫣冰凉的手,想要将她往马车上带,可马匹却如发了疯般猛然加速,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卫照雪一边嚷嚷着让马车停下,一边拽住柳步嫣的手试图将她拉上车来。她忘记了自己不过一个五岁的孩童,她的力气太小了,非但没能将柳步嫣带上来,自己还几乎摔下车去。
雪越下越大了,白茫茫的雪花如瀑布般匆匆洒下,她逐渐看不清柳步嫣的脸,只能听见马匹的嘶鸣,车轴的滚动,还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她没有力气了,她想,或许自己摔下马车就好了。
“娘亲……”
就在她力竭的前一秒,一股坚实的力量却将她往反方向推去——是柳步嫣。
时间仿佛在此刻变慢,她张开五指,从指头的缝隙里看着柳步嫣离她远去的脸庞。一声哭泣尚未出口,一支箭破开冷冽的空气,带着凛然寒光,向柳步嫣直直射去。
刹那间,血光迸现,满目猩红。
“不要!”
卫照雪惊呼一声,撑着床直直坐起了身,她抚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半晌才终于平息下来。
“只是梦……”
她回忆着梦中那清晰的面孔,莫名有些后怕。说起来,她其实并不知晓当年爹娘送她去裴家的缘由,但半年过去,待她回到遥城,爹娘都好好地在她面前,她也便没有放在心上。
梦都是假的,爹娘都好好的呢。
不过,离家已是半月有余,该给娘亲写封信了。
卫照雪呼出一口气,觉着有些口干舌燥,眼看现下也没心思睡觉了,水囊也是瘪的,便想着去厨房烧些水喝。
庭院月光如水,万籁俱寂,唯有寒虫泣露,声声悲凄。
冬天就要到了。
卫照雪将手搓热,裹紧外衫,小步向厨房的方向跑去,却突然被庭院中窸窸窣窣的声响吸引了视线。
定睛一看,原是颜小薰坐在庭院角落的石桌旁,她肩上搭着一件宽大的玄色袍子,中衣半露,手里一只高足盏,在月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卫照雪一时不知该作何动作,径直走了似乎不大礼貌,但若是上前招呼,又怕戳破了他人的难言之隐。
好在颜小薰很快发现了庭院中杵着的人儿,她转过头来,丹凤眼因为酒意显得比平日更加幽深,连同眼尾也染上了一抹薄红。
“呃……打搅了。”卫照雪捧出笑脸。
“过来。”她缓缓开口,声音比昨日低沉沙哑了不少,带着浓浓的鼻音。
卫照雪头皮有些发麻,颜小薰醉了,卫百狩睡了,若是这女人半夜发酒疯要砍了她怎么办。
卫照雪用脚尖捻了捻地上石子,左手伸进右手的衣袖,悄悄抚了抚阿棘的身子。
她现在身上一把刀也没有,阿棘内力耗尽,笛子也排不上用场,若是实在要打,便只能拽着阿棘的蛇尾,把阿棘当鞭子用了。
“快点。”颜小薰皱眉,似乎很不满意她的犹豫。
卫照雪别无他法,只得咬咬牙,往前了两步。颜小薰似乎嫌她太慢,身子往前一倾,拽着她的胳膊便将她拉到石凳上。
卫照雪眨了眨眼,小声道:“颜姐姐,您好像喝醉了,早些回去睡吧。”
颜小薰却一挥手,颇为不耐烦地道:“我才没醉!”
得,醉得不轻了。
卫照雪正盘算着该如何将她抬回屋子里,却猛然被颜小薰抓住了双手。
颜小薰身子微微前倾,眼睛里迷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气。她一点点往前凑,终于,在额头快要贴上卫照雪脸蛋的时候,打了个酒嗝。
“……”
卫照雪不动声色地往后坐了坐。
颜小薰似乎终于回了些神,她松开卫照雪的双手,又执起酒盏,声音悠然。
“小姑娘,你好不好奇,我跟你二叔的故事?”
卫照雪听见这话,顿时来了劲,什么害怕、口渴,统统抛之脑后。她将头往前一伸,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道:“好奇好奇!姐姐快讲给我听。”
颜小薰嘴角勾起一抹笑,似是被她的反应极大地取悦了。晚风将她的声音吹得很远,恍惚间,十余年前的故事徐徐展开。
十四年前的一个午后,山南泠州。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哎!输了!”
“再来!”
天香阁酒楼大堂里,一群男子围坐桌旁,席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二十一岁的卫百狩就在其中,他一手捧着酒碗,一手扶着头,显然有些醉了。众人见他晕乎乎的模样,大笑着灌了他更多酒。
“哎好了好了,不来了,再来要出事儿!”卫百狩跟席间的诸位兄弟作了个揖,强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外。
卫百狩嗜酒如命,酒后却没有什么坏习惯,甚至还能记着在清醒时结了酒钱,于是那些兄弟们也乐得同他饮酒——反正有人结账,不喝白不喝。
卫百狩结了酒钱,沿街缓缓走着。
这是他周游天下的第四年。在他离家的前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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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柳步嫣诞下一名女婴,取名卫照雪,如今想想,也快五岁了。
他要赶在侄女儿五岁生辰前回遥城,给她庆生。
很快便能回家了。
想到这里,卫百狩垂下头笑了笑。他方才饮过酒,这点喜悦在迷蒙的沉醉逐渐放大,竟让他越笑越大声,直接在街上开怀大笑起来。
街上的行人听见这少年人开怀的笑声,纷纷转头看过来,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什么。
卫百狩笑了一会儿,终于察觉到其他人的目光,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为表豪迈气派,甚至将腰间的酒葫芦解下,又灌了一大口。
“好个豪迈少年郎!”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卫百狩眯了眯眼,抬头望去,只见路对面搭着个比武台。一位中年男人立于台上,美髯于风中飘扬,气度不凡。
“这位少侠,我见你筋骨奇异,定是习武之人,可愿赏脸上台,指点小女几招?”
卫百狩稳住身形,向男人身后看去,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子——正是十九岁的颜小薰,身量纤细,面容清丽秀美,表情却是很臭。
她手执一把伞,不耐地偏过脸去,斜睨着台下的卫百狩,见他直直地望过来,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掏出帕子掩住口鼻,仿佛他是个臭气熏天的移动粪坑。
卫百狩见此,难免生出好胜之心,加上刚喝了酒,气血上涌,竟不假思索地跳上台去,取下一把长枪,朗声道:“在下却之不恭!”
“醉成这样也配同我交手?”颜小薰不客气地冷哼一声。
卫百狩只是笑,枪尖点地,划出半弧。
颜小薰不再多言。伞面倏然打开,旋如满月,三根长针破空而出——直取咽喉、心口、丹田,却见卫百狩如醉汉扶墙,长枪笨拙一荡,“叮叮叮”三声脆响,银针尽数没入木台。
“好技法!”他赞道。
话音未落,他脚下一个虚浮,仿佛要跌倒,但但那拖在身后的长枪却如蛰龙惊醒,借着身体前倾之势,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直刺颜小薰面门。
这一枪快得离谱,带着一股沙场血战般的惨烈气势。颜小薰心中微动,高傲却不允许她退让,她执伞立腕,伞面如一面盾牌,精准地封住枪路。
“铛!”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交鸣。
枪尖点在伞面中心,爆出一溜火星。颜小薰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脚下不由自主地连退三步。
她心头火起,怒喝一声:“开!”
霎那间,伞骨机括转动,十几点寒星如毒蜂出巢,从伞沿激射而出,直扑卫百狩周身大穴。
卫百狩醉眼朦胧,哈哈大笑:“好……好暗器!”他根本不闪不避,长枪一抖,那红缨炸开,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在身前舞动。
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密响,绝大多数暗器竟被那泼水不入的枪影扫落。偶有几枚漏网之鱼,他也只是微微侧身,任由它们擦着衣袍飞过,带起几缕布丝,神态狂放,浑不在意。
“姑娘,力道差了些!”
21. 嫁娶
颜小薰何曾受过这等轻视?听了这话,她怒从中来,身形倏忽一转。手中机关伞合拢,伞尖弹出一截三寸利刃,竟化作一柄奇形□□,又是刺又是划,招式刁钻狠辣,直逼关节要害。
台下观众看得眼花缭乱,无不屏息凝神。
卫百狩醉意愈酣,枪势反倒愈加气势磅礴。
他脚下步伐看似杂乱,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杀招。那杆长枪在他手中,再无固定的路数,时而如大江奔涌,大开大合;时而如毒蛇出洞,刁钻狠辣,他的枪法,已不再拘泥于形,只剩一股纵横捭阖、一往无前的浩然之气。
几十招过去,颜小薰逐渐觉得力不从心,一个假动作在她面前晃过,她顿时乱了节奏。
终于,卫百狩低叱一声,身形猛地一旋,长枪借势抡圆,带着崩山断流之势向她袭来。颜小薰急将伞面横挡。
“轰!”
这一击,远超先前。颜小薰只觉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伞柄。手腕脱力,那柄机关伞也在霎那间脱手飞出,“哐当”一声落在台下。
她本人更是被这股巨力带得离地飞起,向后跌去。
败了?颜小薰怔愣着,连自卫都忘了。
预期的重摔却并未到来。
一只坚实的手臂在她腰后一托,稳住了她的身形。她惊愕抬头,正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
卫百狩醉意不知何时已消散大半,只剩下清亮如寒星的光,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狂野。
他并未伤她,甚至在她败落的瞬间,护住了她。
卫百狩收回手臂,将长枪往地上一顿,抱拳道:“承让。”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石破天惊的较量,不过是一场酒后的随意挥洒。
他不再多看颜小薰一眼,转身,拖着长枪,步伐依旧带着几分酒后的虚浮,缓缓下台,消失在人群之中。
远处传来豪放不羁的念诗声。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颜小薰怔怔地站在原地,右手虎口处的刺痛远不及心头的震撼。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刚烈的酒气,此刻闻着,却再不觉得刺鼻。
她默默拾起自己的机关伞,看着伞面上细密的裂纹,如同看到她曾经坚不可摧的骄傲,被一击粉碎。
“原来二叔年轻时就这么厉害了么?”
卫照雪清脆的声音将颜小薰拉回现实。颜小薰沉默片刻,又喝了一口酒,悠悠然道:
“泠州习武之风盛行,门派众多,其中流云伞一支可称第一。我既得了我爹真传,又自幼努力,与人比武时,极少有输的时候。”
“我本以为,他跟那些求娶者一样,不过是花架子罢了,没想到……”
“求娶者?”卫照雪好奇问道。
“哦,我忘记说了……”颜小薰沉默半晌,继续缓缓道来。
颜小薰父亲名颜铮,乃泠州流云伞第十代传人,为人乐善好施,广结善缘,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有些意气用事。
此事在颜小薰的婚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颜小薰十六岁那年,颜铮便开始盘算着将她嫁出去。他这人不好名利,唯一看中的便是武功,一时兴起便搭了个比武招亲的台子,凡是想求娶的都可登台一试,若是能赢过颜小薰,便可抱得美人归。
颜小薰对此颇有微词——若是来了个武功高强的老乞丐,她也要嫁过去不成?但颜铮一意孤行,颜小薰无法,只得加倍用功,在台上从不手下留情,三年过去了,登台者无数,却没一个能打败她的。
“那颜姐姐也是很厉害的!”卫照雪捧着脸,由衷赞叹了一句。
颜小薰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道:“只可惜,唯一一个能赢过我的,却不愿娶我……”
原来,比武招亲结束的第二天,颜铮便找上门来,要求卫百狩娶了颜小薰。
卫百狩先是大吃一惊,了解事情始末后便犯了难——他昨日醉了酒,哪里知晓这是个比武招亲的场子。
卫百狩绞尽脑汁,又是以没银子推脱,又是借口自己有隐疾,就差骗他自己有龙阳之好了,颜铮却执拗得很,无论如何都要他娶了颜小薰,直言若是卫百狩不愿娶,那颜小薰便终身不嫁了。
卫百狩别无他法,只得向颜小薰投出求助的目光。
然而,昨日里不可一世的姑娘,如今却红了脸,垂眉敛目地缩回了颜铮的背后,一言不发。
“我本以为一见钟情是最可笑不过的事情,可等到真正与他交了手,才知,感情是这般不讲理的东西,横冲直撞地来,将一颗心搅得天翻地覆。”
卫照雪思忖许久,才小声开口,问道:“那……后来呢,二叔有没有娶你?”
“后来啊……”颜小薰低头笑了笑,道,“差点就娶了。”
卫百狩与颜铮僵持不下,又不愿将此事闹大,只能各退一步,先让二人相处相处,若是合得来,再谈嫁娶之事。
颜小薰第一次将练武搁置了下来,开始钻研厨艺。她每日做一道小菜送去卫百狩所在的客栈,雷打不动。卫百狩起初不愿收,时日久了,便也慢慢接纳了。
本就是青春好年华,二人相貌也都出众,更兼言语投机,情愫暗生,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卫百狩不是个没担当的。一日,颜小薰照常来送小菜,卫百狩便提及嫁娶之事。
“我家里是开镖局的,规模不算很大,但好歹也能糊口。爹娘去得早,上头只有个哥哥,已成了家的,嫂子也好相处……呃,我、我没什么坏习惯,就是好喝点小酒……但、但是我家离泠州比较远,你要回娘家可能不太方便……”
卫百狩的黑脸上透出一丝红晕,自顾自地将家底和盘托出,前言不搭后语,把颜小薰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颜小薰见他窘迫,便轻柔地拉住他的手,道:“这些都无碍的,只要你肯对我好,便是个叫花子我也认了。”
“谁叫我心悦你呢……”颜小薰说到这里,红霞飞上双颊,罕见地露出几分小儿女姿态来。
卫百狩不善言辞,只轻柔地将她搂进怀中作为回应。
二人便这么定了终身。
后来的日子里,二人愈发如胶似漆。卫百狩也主动了起来,日日往颜家宅子里跑。
“他笨得很,我说什么他都信。”颜小薰垂眸道,“他问我爱吃什么,我就骗他说,我最爱吃一家铺子的山药糕,二十多里路呢,我以为,他肯定不会去的。”
“他当真信了,天不亮便去寻,在我用早点前赶了回来,糕点却还是热的。他说,他捂在胸口带回来的,叫我不要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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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他的汗味儿……我怎么会嫌弃呢……”
卫照雪听到这里,不禁屏气凝神。她记忆中的卫百狩一直都是那副爽朗利落、不拘小节的形象,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那后来呢,怎么会……”
卫照雪没说完,颜小薰却知晓她要问什么。
“本计划着等过了这个年便成婚的,我爹将嫁妆都备好了,他却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卫照雪正听得入迷,听到这里,一拍桌子便要站起来。
颜小薰忙拉住她,叹道:“那是一个冬天,我像往常一样,起了早,在庭院里等他,从天亮等到天黑,他却没出现……”
冬天的风最是刺骨,一如颜小薰当年的心境。
她有试着去客栈寻他,掌柜却告诉她,卫百狩昨夜便退了房,急匆匆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我问遍了镇子上所有认识他的人,没有一个人晓得他去了哪里。”颜小薰蹙眉道,“天下之大,他只告诉我他家在边陲……我去哪里寻他?!”
卫照雪嗫嚅片刻,最终没有回应。
颜小薰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后来,朝廷整治武林的风刮到了泠州,不允许民间私自传教武学。流云伞到了我这一脉后继无人,我爹便没了主心骨,将自己关在家中。”
“我不愿再留在泠州,便出门游历江山,去到一个地方,便在那里搭擂台,以武会友,也是期盼着……能再遇上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武功也精进不少。如今与人比武,我不置暗器,只用一把空伞,只可惜,就是这样,也再没遇上能胜过我的人……”
卫照雪听到这里,不禁回忆起幼时的事情。
十四年前,临近冬天……
她突然意识到,这样盘算下来,卫百狩不告而别的日子,似乎与她被送往裴家的日子颇为相近。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照雪想了想,开口问道:“所以……他方才有解释,当年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吗?”
颜小薰手持酒盏,在月光下晃了晃,又猛然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她显然有些醉了,撑着头轻声道:“他说……家里亲戚做白事……”
“……”
颜小薰怔怔地盯着酒盏,眼神愈发迷离,半晌又嘟囔了几句。
“他在撒谎,我知道的。”
“他学会骗我了。”
“他以前从来不骗我的。”
卫照雪看着她怔忡的模样,忍不住出演提醒:“颜姐姐,你醉了,还是快回……”
然而,不等她说完,颜小薰便颇给面子地“扑通”一声,趴在了石桌上。
“……”卫照雪捏了捏眉心,别无他法,只得将这个醉鬼挪回了房间。
将颜小薰安置好了,卫照雪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十四年前的那个雪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家里人从未与她说过?
卫照雪怔愣地看向庭院中的月光,突然发现,对面的西厢房中亮起了微弱的灯火。
卫百狩似乎也是难眠,他的影子被投射到窗纸上,在灯火中摇摇曳曳了一会儿,又站起了身,靠近窗台,“吱呀”一声,将窗户推开。
恰好与卫照雪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