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穿+剑三]这崩坏的世界!》
1. 第一章
林芊雅的马车驶回内城时,日头已经西斜
车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车厢也跟着轻微地摇晃,晃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她独自坐在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那上面似乎还沾着护国寺里的檀香,一丝丝,一缕缕,缠绕不去。
袖袋里,那支刚求来的签文正硌着她的手臂,也硌着她的心。
“君子佳人相会合”。
老和尚解签时笑眯眯的,说这是上上大吉,预示着天赐良缘,佳偶自成,乃是困顿之后的大圆满之兆。
佳偶?良缘?
林芊雅几乎要冷笑出声,好在最后只是极轻微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苦涩多于笑意,很快便消散在她苍白倦怠的面容上。
一个从五岁起就泡在药罐子里、被全城人暗地里议论“福薄”、甚至被南安王府当众退了婚的“病秧子”,还有什么资格奢望“良人”?
这签文听着不像祝福,倒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她和整个林家的脸面上。
那场退婚闹剧之后,她林芊雅的名字,在京城的婚嫁市场上,早就成了一个笑话,一个避之唯恐不及的忌讳。
马车行至闹市,速度慢了下来。街道两旁熙攘的喧嚣声浪透过车壁传来,却让林芊雅无端生出一丝烦躁。她并非不喜热闹,只是近来这京城里的“热闹”,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就比如现在,车外除了寻常的叫卖声,还清晰地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间或夹杂着义正辞严的呵斥。
“求求各位老爷夫人行行好!买了小女吧!只求能换些银钱让老父入土为安啊!”一个女子凄婉的哭声极具穿透力。
紧接着,一个年轻的、带着几分刻意昂扬的男声响起:“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岂容你等恶霸欺辱孤弱!这姑娘,我救了!要多少钱,本少爷出了!”
林芊雅甚至连车帘都无需掀开,脑中就能完整地勾勒出外面的景象——一个穿着粗布衣、泪眼婆娑的“孝女”跪在地上,旁边或许还有个盖着草席的“亡父”;几个面目狰狞的“恶仆”正在拉扯她;然后一位衣着光鲜、大概还拿着折扇或佩着剑的“少侠”闪亮登场,掷地有声地抛出银两,引来四周一片叫好声。
这个月第几回了?她有些漠然地想。光是听说,就不下三次。卖身葬父的戏码,仿佛成了京城街头固定上演的折子戏,连台词都大同小异。那些“恶霸”和“少侠”的出现,准时得如同话本里安排好的人物。
她想起父亲前几日下朝回来,揉着额角,难得地在她面前漏出一句疲惫的吐槽:“……刘御史今日又参了王侍郎一本,理由竟是王侍郎家的猫惊了他家的画眉鸟。陛下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发怒了,罚了王侍郎半年俸禄……这都什么事儿!”
还有那位新晋得宠的贵妃娘娘,据说是九皇子……哦不,是当今陛下尚是皇子时,在宫外偶然救下的孤女,从此一见钟情,非卿不娶,甚至不惜为她顶撞先帝。如今更是宠冠六宫,行事……却时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前几日竟突发奇想,要在御花园里扎秋千,说是要重温与陛下初遇时的美好时光,结果摔了下来,陛下竟因此杖责了数十名宫人。
这些事单看似乎只是奇闻轶事,但桩桩件件堆叠起来,就构成了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粗暴地将所有话本里最狗血、最烂俗的桥段,生硬地塞进了现实里,完全不顾逻辑与常理。
她这个因退婚而沉寂已久的“病秧子”,反倒像是个意外的旁观者,冷眼看着这出光怪陆离的戏码每日上演。这个世界,似乎正在某种不可控的力量下,慢慢变得……崩坏。
“小姐你快看呀!”春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小丫鬟像是完全没被窗外的“大戏”吸引,依旧兴致勃勃地发现了新宝贝,悄悄将车帘掀开一条缝,手指头偷偷指着窗外:“一映居!他们家店里摆的那支新银簪,真真是好看极了!”
霎时间,市井的喧嚣就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冰糖葫芦的叫卖声、绸缎庄伙计拖着长音的吆喝、刚出笼的肉包子蒸腾出的热气混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芸芸众生的蓬勃生气。
这生气似乎也感染了林芊雅,她眉宇间那抹因久病而积郁的轻愁,被冲淡了些许。她甚至也顺着春华的目光往外瞥了一眼。
林芊雅顺着那方向望去。名店“一映居”的门口摆着一个展柜,里面正铺着墨绿色的丝绒,一支银簪独自躺在中央,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辉。想来应该是用来引客的新品。
簪头是一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细细雕琢出的新月,线条流畅温润;
月牙旁巧妙地用极细的银丝盘绕出几茎兰草的形态,清雅灵动;
最精巧的是底下还悬着三串极小的、含苞待放的莲花灯笼流苏,做工精细到能看清花瓣上的纹路。
有风吹过,那流苏便极轻极缓地晃动起来,仿佛下一瞬就能听见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
确实很美,一种不张扬的、安静的美。
“包起来吧。”她看了片刻,轻声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再去旁边的宝器斋,请一尊品相好一些的玉观音像。”
“好嘞!”春华欢快地应了,立刻吩咐车夫稍停。
小姐难得有看上的东西,还能想着给逝去的夫人请佛像,这让她觉得心情都明亮了几分。
夫人去世得早,老爷虽不再续弦,对小姐更是疼爱有加,但府里总是少了些温暖气。小姐又常年病着,心思重,难得有这般主动想要点什么的时候。
重新上路时,暮色又沉了几分,天际最后一点暖光也快被夜吞没了。
林家的马车是特制的,为了照顾她这副受不得颠簸的身子,车轱辘外仔细地包裹了好几层棉麻,车厢里更是垫了不知道多少层软绸,力求平稳。
往常,她几乎感觉不到太大的晃动。
然而,今天似乎注定了不太平。
就在马车即将驶出城区、踏上城郊那条略显颠簸的官道时——
“吁——!”
车夫老陈一声突兀又急促的喝斥猛然响起,伴随着马儿略显惊慌的嘶鸣!
车身毫无预兆地猛地向前一顿,狠狠颠簸了一下!
“呀!”春华惊呼一声,差点摔出去。
林芊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晃得向前扑去,手忙脚乱地扶住车窗才稳住身子。
小几上那杯她还没喝完的温茶彻底翻了,微褐的茶水泼洒出来,顷刻间在她青色的裙摆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难看的水渍。
“怎么回事?”她蹙起眉头,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这条路走了无数回,老陈是几十年的老车夫,从未出过这种差错。
春华慌忙探身出去询问,片刻后缩回脑袋,一张小脸吓得煞白,连嘴唇都在哆嗦:“小、小姐……前头……前头官道上……躺着……躺着个人!”
林芊雅捻着帕子的指尖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
荒郊野外,黄昏时分,官道上躺着个动也不动的人?
这场景,光是听着就透着一股不祥。父亲林承泽在朝为官,地位尊崇却也如履薄冰,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盼着林家出错。
他耳提面命过无数次,京畿之地,水深似海,尤其要远离两种麻烦:
一是江湖仇杀,二是朝堂倾轧。
无论沾上哪一种,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让本就处于风口浪尖的林家雪上加霜。
理智在疯狂地叫嚣:别管闲事!绕过去!立刻回家!
“绕开。”这两个字几乎已经冲到了她的喉咙口。
可春华带着哭腔的、更加惊恐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彻底击碎了她想逃避的念头:“那人……流了好多……好多血……看着,看着好像……好像已经……”
浓郁的血腥气,即便隔着车厢,似乎也已经隐隐约约地飘了进来。
她闭上眼,长长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时,眼底那点犹豫和惊慌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冷然的清明。她伸出微凉的手指,亲自掀开了厚重的车帘。
暮春傍晚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同时涌入的,是那股令人作呕的、无比清晰的血腥味,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
官道中央,一个穿着一袭黄白的人蜷缩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死了。
日光昏沉,照得他着实不算瞩目,也难怪老陈会在夜中撞上
而他身下的那片黄土,已经被一种粘稠的、暗褐色的液体浸透了一大片,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最刺目的,是他身上那件衣袍的颜色——即便沾满了血污尘土,依旧能看出那是极其扎眼的明黄色,衣料上用金线和银线织就的繁复暗纹,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照射下,看上去即冰冷又僭越。
明黄。
普天之下,唯有皇家方可使用的颜色。
林芊雅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指尖冰凉,将手中的丝帕绞得死紧。救?此人身份不明,衣着犯忌,救他等于抱回一个可能炸毁全家的炸弹;
不救?若他真是皇家子弟,日后被查出来林家见死不救,同样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她站在原地,仿佛被钉住了。
但其实从她决定下车查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幕后若真有黑手,她此刻的身影,恐怕早已落入对方眼中。
“小姐?现在……怎么办啊?”春华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完全没了主意。
就在这时,地上那个原本一动不动的人,似乎因为剧痛或是生命的流逝,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只苍白修长、却沾满污泥和血垢的手,用尽最后力气狠狠地抠进了身下的黄土里,五指扭曲,仿佛想抓住什么虚无的救命稻草。
这个绝望至极的动作看得林芊雅心底突然一揪。
许多年前,那个令人窒息的池塘边,年幼的小表妹失足落水时,也是这样在水面上徒劳地扑腾着,小手拼命伸向岸边,想要抓住那几根脆弱的芦苇。
画面重叠,击碎了她最后的犹豫。
“去请大夫!”她猛地转头,对车夫下令,声音是自己都未预料到的镇定和冷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用最快的速度,去最近的济世堂!快!”
车夫愣了一下,随即被小姐眼中从未有过的厉色震慑,慌忙调转车头,扬鞭催马,马车疾驰而去,扬起一片烟尘。
吩咐完车夫,林芊雅不再迟疑。她提着自己繁复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尽量不去看那大片骇人的血迹。靠得近了,更能感受到对方生命力的微弱流逝。
血污和尘土几乎覆盖了他的面容,却意外地没有掩盖住那挺括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轮廓。
出乎意料的……周正
不……或许能说是貌若好女吧
最为特殊的似乎是那朵额角上的胎记被血污着,虽然看不太清,却意外的像朵梅花,有些美得妖异了
若是身份家世再贵重些,想必追捧的女子一定不胜枚举
她摇摇头,甩开这不合时宜的打量,伸手就去解那件无比扎眼、也无比危险的明黄色外袍。
“小、小姐!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跟在旁边的另一个老车夫吓得魂飞魄散,舌头都打了结,“这、这……这于礼不合!规矩……规矩不能坏啊……”
“要么过来帮忙,要么就闭上嘴退到一边去。”她头也不抬,声音里透着一股冰冷的疲惫和不耐烦,“这是催命符,留不得。”
外袍的系带被血浸得湿滑,她费了些力气才解开。
当那件沉重的外袍被剥离时,一枚触手温润冰凉的东西从他怀中滚落出来,掉在旁边的地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
林芊雅目光一凝,伸手捡起。那是一枚玉佩,质地极佳,滑腻如脂,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不是凡品。玉佩雕刻着复杂的云纹,中间似乎嵌着一个字。
她下意识地举到眼前,借着最后的天光细看——那是一个古体的“葉”字。
葉?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本朝或前朝从无皇族姓叶。
是化名?是栽赃?还是什么她不知道的隐秘?
无数的猜测瞬间涌入脑海,每一个都指向更深的麻烦。
心中疑窦丛生,但手上的动作却更快。她毫不犹豫地将那件代表无尽祸端的明黄衣袍塞给还在哆嗦的车夫:
“立刻烧掉!就在这里,看着它烧成灰,一点碎片都不准留下!”
同时,她飞快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杏子黄底绣缠枝莲纹的披风,仔细地、甚至称得上温柔地裹在了重伤男子的身上,试图隔绝晚风的寒意,留住他正在飞速流失的体温。
车夫战战兢兢地找来火折子,就近拢了一堆枯叶,将那抹刺眼的明黄投入其中。
火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华贵的衣料,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微爆裂声,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林芊雅平静却苍白的脸。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火焰,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若此人真是龙子凤孙,那她此刻烧掉的,便是足够林家满门抄斩的铁证。
跳跃的火光扭曲着,仿佛映照出近日京城种种光怪陆离的荒唐事。卖身葬父的戏码、贵妃娘娘不合时宜的秋千、朝堂上那些如同儿戏般的攻讦……一桩桩、一件件在她脑中飞快闪过。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让她脊背发凉的念头猝不及防地钻入脑海:眼前这浑身是血、来历不明还穿着僭越服饰的男人,这堪比话本开端的离奇遭遇……该不会也是那冥冥中“天道”安排好的又一出烂俗戏码吧?
若真是如此……
林芊雅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指甲掐进肉里。那可就求求天道老爷子发发慈悲,放过我吧! 她一点也不想被扯进这种莫名其妙的故事里,不想像街上那些人一样,时不时就被无形的大手操控着,上演那些降智又狗血的剧情!她只想守着父亲,在这越来越诡异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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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噼啪一声轻响,将最后一片明黄吞噬殆尽,也暂时烧断了她那令人不安的联想。
当火焰即将吞噬最后一片衣角时,去请大夫的马车终于带着疾驰的烟尘赶了回来。济世堂的老大夫被春华和车夫几乎是搀扶着拖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
老大夫只看了一眼地上的伤者,脸色就凝重起来。他蹲下身,仔细地把了脉,又查看了背后和手臂的伤口,花白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
“姑娘,”老大夫站起身,沉重地摇了摇头,“这……箭伤极深,且箭头恐怕淬了毒,又叠加了极重的内伤,震动了心脉,五脏皆有损……这……能撑到此刻已是老天爷开眼,奇迹中的奇迹了……”
医童上前,小心翼翼地剪开男子后背粘连在伤口上的破碎衣物,开始清理。清水中,翻卷的皮肉和隐约的白骨显露出来。林芊雅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猛地偏过头,用力咬住下唇,才压下那阵强烈的呕吐欲。
她强迫自己转回视线,冷静地取出随身的荷包,将里面所有的银票都拿了出来,塞到老大夫手里:
“老先生,救命要紧。这些是诊金和药费,务必用最好的药,不惜代价。”她又取出腰间那个香囊内里装着另一些散碎的银两,约莫有三十两,递给一旁的医童,“这些银子……等他若是醒了,烦请小兄弟偷偷压在他枕下,让他日后做个盘缠,也好……也好谋个生路。”
春华在一旁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小姐!我们……我们不送他回府里救治吗?济世堂虽好,可毕竟……他这伤……”
林芊雅猛地转头看向春华,那眼神让春华瞬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回府?”林芊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冷静,“春华,你看着我,再把你刚才的话说一遍。”
春华被小姐看得发毛,怯生生地不敢接话。
林芊雅深吸一口气,简直要被这丫头的突发性蠢钝给气笑,她抬手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又指了指自己,语气又快又低,却字字清晰:
“我,一个未出阁的相府千金。他,一个来历不明、身受重伤、还穿着可能引来灭门之祸衣服的陌生男子。你提议让我把他带回府里?藏在闺房?日夜相对、亲自照料?”
她每说一句,春华的脸色就白一分,旁边的车夫老陈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写满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春华,你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偶尔……”林芊雅顿了顿,找了个相对委婉的说法,“……偶尔想法格外别致。你是觉得我‘药罐子’、‘被退婚’的名声还不够响亮,非得再添上一笔‘私藏外男’、‘行为不检’,才好凑个齐全,让御史台的奏折写得更加文思泉涌吗?”
她的目光扫过一旁噤若寒蝉的车夫:“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连陈伯都知道这事离谱得没边了!”
春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蠢话,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慌忙摆手:“小姐!奴婢、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就是看他可怜,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林芊雅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一种比无奈更深的疲惫,“春华,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这世道对我们女子本就苛酷,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更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些正在上演或即将上演的“剧情”,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更何况,眼下这世道越来越光怪陆离,像个蹩脚写手操弄的戏台子。我们更要谨言慎行,守住本心,千万不能自己失了方寸,主动往那些荒唐话本里跳!”
她看着春华,又像是透过她看着这个时常让她感到无力和困惑的世界:“有些事,别人做了,或许能被传成一段‘风流佳话’,但那是因为他们本就是‘戏’里的人。而我们,一旦卷进去,只怕连个全须全尾的下场都挣不到,只会成了烘托别人的垫脚石。”
她看着春华,又像是透过她看着这个时常让她感到无力的世界:
“今日救他,已是不知暗处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再把他带回府?那才是真的把现成的刀柄递到仇家手里,生怕他们找不到理由攻讦爹爹。”
“济世堂已是顺天府最好的医馆,银钱给足,他们自会尽力。我们能做的,到此为止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明白了吗?”
“这世道已经够光怪陆离了,我们更要谨言慎行,不能自己再往话本里跳。”
春华这下彻底清醒了,用力点头,再不敢多言一句。
林芊雅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昏迷中的身影,心中默道:不是我不愿尽力,而是这世道的规则,有时比刀剑更伤人。我能做的,就是在规则之内,给你一线生机。剩下的,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父亲林承泽在朝中已是步步惊心,新帝登基后更是多方试探,林家此刻就像站在万丈悬崖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这个来历不明、身份可能极其骇人、又明显牵扯着巨大麻烦的男人,绝对绝对不能和林府扯上任何明面上的关系。
她今日之举,已是兵行险着,是在走钢丝。
马车重新驶动,将那片血腥、混乱以及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远远抛在逐渐浓重的夜色里。
车窗外的世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零星几只流萤,提着小灯笼在夜空中划过微弱而短暂的光痕。
林芊雅疲惫地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飞逝的模糊夜景,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那张血污模糊的脸、那枚刻着“葉”字的冰凉玉佩、还有那件在火中蜷曲焦黑的明黄衣袍。
签文上的字句又一次浮上心头。
君子佳人相会合。
良人将至。
她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又有一点难以言喻的茫然。
难道说,菩萨暗示的所谓“良人”,就是这般模样
——来历不明,浑身是血,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还很可能带着能碾碎整个林家的巨大麻烦?
若真是这样……
林芊雅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无声地叹了口气,那菩萨点配姻缘的品味,也着实是太过特殊了些,特殊得让人有点……承受不起。
马车驶过南城街口时,林芊雅无意间瞥向窗外,果然又瞧见了一出“好戏”:一个穿着素白衣裳的姑娘跪在地上,身前摆着“卖身葬父”的木牌,嘤嘤哭泣。旁边一位穿着劲装、腰佩长剑的少侠正慷慨激昂地斥责一个试图去拉那姑娘的富家子弟,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鼓掌叫好的看客。
那富家子弟的台词隔着小半条街隐隐传来:“……你这贱民,本少爷看上她是她的福气!”而那少侠的回斥更是声若洪钟:“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
林芊雅默默地放下了车帘,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看吧,又来了。连台词都不带换的。这世界,真是病得不轻。
2. 第二章
藏剑山庄的历史并不久远,传到现任庄主叶英也只是第二代而已,但是藏剑山庄之名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中缘由多为藏剑山庄所设立之名剑大会。
名剑大会十年一次,每次都会择当时武功最强之士赠予藏剑山庄十年来精心打造的宝剑一把,此剑不但锋利绝世,且打造之法独特,普天之下绝无相同之剑,第一次名剑大会以来,能够持有藏剑山庄十年一铸之剑,在江湖上已然成为身份与荣耀的象征。
老庄主叶孟秋年近五旬,鬓角已染霜华。他耗费二十五年心血,将藏剑山庄从无到有,打造成与霸刀、唐门、长歌并列的四大世家之一,其间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如今,他深感精力不复往昔,将山庄交予下一代已是势在必行。
但他既有膝下两子,叶英和叶晖,便对守成之事不再烦恼。
可长子叶英自幼沉默少言,开元元年,叶英初学叶家四季剑法之时,木讷已极,叶孟秋传完一套剑式之后,叶英往往用不全一招,即使用出也是完全不成章法,次子叶晖又天生不喜习剑,此事实令叶孟秋懊恼无比。
长子承位本是天经地义,叶孟秋只觉藏剑山庄后继无人,以自己如此天资才华,怎生出如此笨拙的儿子来,他大怒之下往往无法自持,对叶英时常责骂,恼怒之下禁食罚跪是平常之事,叶晖看在眼中,心觉不忍,每每私下将食水送与被罚的大哥。
但最奇之事,却是叶英逆来顺受,从不曾回嘴。他凡事不向人言,整日所思之事谁也不知,叶晖送来食水,他拿来便吃,面上一丝委屈也不曾显露,相形之下,叶晖时时为大哥担惊受怕,却似每日遭罪的是他一般。
岁月荏苒,叶英独居剑冢,每日手中持剑,只是静观寒暑枯荣,却从来不曾施展一式。
开元七年,藏剑山庄举办第二次名剑大会,公孙大娘作为上届得主做客箫音阁。她闲来漫步,路遇抱剑观花的叶英,次日闲谈间便有言对叶孟秋道:“叶氏一脉,果然人材辈出,先有庄主大才,兴盛藏剑,昨日偶观令公子进境,已达道剑境界,实乃后生可畏!”。
叶孟秋闻言惊喜莫名,原来叶英八岁习剑那年,叶孟秋施展之武技,他已然刹那间记下,并于心中思量,正因叶英心思太快,父亲要他发招,他运剑之时一剑刺出,敌手反击,己身如何应对之术尽数想到,他初学剑术所学本少,但心思所达却正合剑道至理。
此后他独居剑冢,六载时光,却是尽数放在剑上了。时座中尚有他人在侧,叶大公子剑技得公孙大娘盛赞之事颇在江湖之上流传了一段时日,不过其后数年,叶英从未在江湖上显露声名。
他年仅弱冠,便得公孙大娘盛赞其剑技已达“道剑”之境,声名初显。
然而,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少庄主,此刻眉宇间却凝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
今年对叶家而言,实乃多事之秋。
去岁,三弟叶炜心高气傲,于山庄外敌来犯之时,不慎闯入庄内剑阵,导致武功尽废,昔日锋芒尽折,如今只能在庄内静养,性情愈发乖僻。
月前,五弟叶凡因痴迷武学,苦求更高深的四季剑法未果,竟负气离家,至今音讯全无,不知所踪,令老父忧心忡忡。
而最让叶英心头揪紧的,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妹叶婧衣。她先天不足,出生时便气息奄奄,性命垂危。叶英犹记得那三日三夜,他亲自策马,不惜跑死了七匹骏马,千里奔袭,才将药王孙思邈请回山庄,勉强保下小妹性命。然而孙先生亦言,小妹根骨孱弱,需常年以珍贵药材温养,未来仍是吉凶难测。
桩桩件件,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在叶英心头。
他是长子,是兄长,是未来的庄主。弟妹的磨难,山庄的声誉,父亲渐重的托付……所有这些责任,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尚显年轻的肩头。
他深知,即将到来的第三次名剑大会,不仅关乎藏剑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更是他向父亲、向天下证明自己有能力接过这千斤重担的关键一役。
此次大会,只许成功,不容有失。
为了确保大会万无一失,铸出配得上藏剑盛名的绝世好剑,叶英决定亲自前往南海,寻觅传说中可用于铸造核心剑器的稀有铁矿。
他需以最好的剑,来稳固山庄的声望,告慰父亲,也安抚自己内心那份因弟妹境遇而生的无力与焦灼。
离庄那日,春雨淅沥。叶孟秋亲自送至码头,拍了拍长子的肩膀,未多言语,眼中却饱含期望与隐忧。
叶英长身玉立立于船头,回首望了望烟雨朦胧中的藏剑山庄,目光坚定。他必须成功。
海上的日子单调而漫长。碧波万顷,时而平静如镜,时而怒涛汹涌。
叶英无心欣赏,多数时间皆在舱内静坐,抱剑观心,打磨那已初窥门径的“无上心剑”之境。唯有在剑道之中,他方能暂时忘却烦忧,寻得内心片刻的宁静。
历经数日航行与搜寻,他们终于在一座风暴频仍、人迹罕至的孤岛附近,发现了一处罕见的矿脉。
不仅找到了预期的寒铁,更在矿脉核心,伴生着一块非同寻常的金属。
此铁通体黝黑,入手却奇重无比,表面布满了天然形成的、玄奥繁复的纹路,那纹路不似雕琢,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凝视久了,竟让叶英体内初成的剑心微微悸动。以其铸剑多年的眼光,叶英立刻断定,此物绝非凡品,或可作为此次名剑大会的压轴之宝,铸成一柄传世名剑的剑胆。
他亲自出手,耗费不少心力,方将此铁与所需寒铁一同采下,妥善封存。
归程时,天公作美,风平浪静。海船满载着希望,驶向大陆。或许是因为寻得异铁,心中稍定,多日积累的疲惫悄然袭来。一日午后,叶英在舱内调息,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块布满道纹的异铁之上。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冰冷的纹路。
就在指尖触及纹路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异铁仿佛活了过来,一股庞大无比、蕴含着无尽信息与意境的精神洪流,如同决堤之海,猛地顺着他的指尖,冲入他的识海!
叶英只觉得头脑“嗡”的一声,眼前景象瞬间破碎、扭曲!他仿佛被抛入了一条光怪陆离的时空隧道,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同狂风暴雨般冲击着他的心神:
他“看”到一个更加沉默、甚至被父亲斥为“木讷”的自己,在剑冢之中,抱剑枯坐,年复一年,观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他“看”到安史之乱的烽火狼烟,山河破碎……
他“看”到三弟叶炜与霸刀柳浮云两败俱伤,四弟叶蒙为兄报仇,浑身浴血,独闯霸刀……
他“看”到小妹叶婧衣长大成人,却身不由己,最终神秘失踪……
他“看”到五弟叶凡携唐小婉离家,引得唐门追索……
他“看”到自己于藏剑大会上,力战明教法王,“无上心剑”初露锋芒……
他“看”到自己为护山庄,强行出关,击退强敌,却因此双目失明,白发如雪……
那是另一个“叶英”更为完整、更为坎坷、却也更加辉煌的一生!是剑道的极致,是守护的执着,是失去的痛苦,是责任的沉重……所有这些庞杂的信息与深刻的情感体验,如同烙印般,强行刻入他的灵魂深处!
尤其那“无上心剑”的完整意境与玄妙,远超他目前自行领悟的雏形,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涌入!
“呃啊——!”
叶英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只觉得周身经脉如同被撕裂,剑心震荡,气血逆流!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跨越时空、强行灌入的庞大信息与境界!为了自我保护,识海瞬间封闭,五感随之隔绝。
在外人看来,便是少庄主触碰那异铁后,突然面色惨白,闷哼一声,便直接昏死过去,气息迅速萎靡下去,更骇人的是,他那头乌黑的长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发根开始,寸寸化为霜雪之色!
“少庄主!”
“快!返航!全速返航!”
船上众人惊慌失措,连忙调整航向。然而,祸不单行,就在此时,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变色,狂风卷集着乌云,滔天巨浪毫无征兆地掀起!仿佛那异铁引动了某种不该存在于现世的力量,招致了天地的反噬。
海船在风浪中如同一片落叶,挣扎起伏。一个巨浪拍来,船体剧烈倾斜,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叶英竟被甩出船舷,瞬间便被墨色的海水吞噬!
“少庄主落水了!”
“快救人!”
然而,风高浪急,夜色如墨,哪里还能寻到那抹白色的身影?
船员们只在叶英落水处附近,奋力捞起了那块一同坠海的、黝黑的异铁。而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叶孟秋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就此消失在茫茫南海,生死不明。
与此同时,远在杭州的藏剑山庄,叶孟秋正于灯下审视名剑大会的筹备事宜,忽觉一阵莫名的心悸。他抬头望向南方,眉头紧锁,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而在另一个时空,明朝世界的城郊官道,一辆来自林府的马车,正碾过暮色,驶向未知的相遇。
叶英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破碎的梦境碎片中沉浮。关于那块异铁,关于那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关于另一个“叶英”的一生,在他重伤昏迷、自我保护机制启动下,变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唯有那强行融入其剑心基础的“无上心剑”真意,以及那一头象征着重创与剧变的如雪白发,留了下来。
他只感觉到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将他抛飞出去,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最后的感知,是被抛飞前手头抓着的那块依旧散发着诡异幽光的异铁,以及那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沉重无比的宿命感。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船只的残骸、幸免于难的水手、那块引发异变的“南海异铁”……皆随着那场诡异的风暴与漩涡,消散于茫茫大海。
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于此役,重伤,失踪。
无人知晓他流落何方,亦无人知晓,在那场惊变中,他已然触摸到了本应在多年后才领悟的“无上心剑”的门槛,却也因此付出了失忆、目盲、白发的惨痛代价,去往了一个规则迥异、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
唯有那块与他命运交织的异铁,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以另一种形式,再度现世,搅动风云。
……
黑暗。
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这是叶英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知。
紧随而来的,是身体各处炸开的剧痛。喉咙干裂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肋骨沉闷地痛着,肩胛处的伤口更是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感。他下意识地想运转内力探查伤势,却发现丹田空荡,经脉滞涩不通,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反应,这让他心下猛地一沉。
他……还活着?但他在哪里?
他试图睁开眼,却没有任何意义。眼前不是闭眼后的昏暗,而是一种彻底的、虚无的漆黑,没有一丝光感。
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恐慌,但常年练剑养成的定力强行压下了这阵恐慌。
他的眼睛……
他强迫自己冷静,用其他感官去感知周围。
嗅觉首先是最先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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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股浓郁却不难闻的草药味,苦涩中带着甘香,弥漫在空气里。还有身下干燥的带着一点阳光味道的粗布被褥。
——不远处,药铫子在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更远些,似乎有老者低低的哼唱声,像是某种民间小调。窗外,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轱辘声,小贩隐约的叫卖,还有黄昏时分特有的、归家的嘈杂人声。
——身下是坚硬的板床,硌得他浑身酸痛。胸前和后背缠绕着厚厚的细布,紧绷而笨拙。他微微动了动手指,试图摸索,却牵动了肩胛的伤,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哎哟!谢天谢地!公子您可算醒了!”
一个苍老而惊喜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靠近。叶英立刻绷紧了神经,头下意识地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您别动!千万别动!”老者连忙劝阻,一只手小心地扶住他未受伤的肩膀,另一只手将一碗温水递到他干裂的唇边,“昏迷整整七天,粒米未进,就靠着参汤吊着命呢!先喝点水,润润嗓子,慢点喝……”
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缓。叶英小口吞咽着,干涸的感官似乎也因此苏醒了一些。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得几乎变调的两个字:“……多谢。”声音粗粝得他自己都陌生。
“谢我老头子作甚?”老者摆摆手,语气感慨,“您呐,真该好好谢谢那位送您来的官小姐——嚯,一出手就是一百两的雪花银票!老夫在这济世堂坐诊四十年来,就没见过这么阔气又心善的伤患!”
官小姐?叶英的心猛地一紧。空茫的脑海里抓不住任何相关的记忆碎片。他记得无数精妙剑招,记得藏剑山庄梅花桩的排列,甚至清晰地记得《问水诀》第三式的所有要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为何重伤,更不认得什么“官小姐”。
“我……”他抬起未受伤的手,摸索着按向剧痛的太阳穴,声音沙哑而困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谁?我的眼睛……怎么了?”
老大夫闻言,倒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同情:“公子……您……您自己不知道?这……您被送来时,头上也有伤,那蒙眼的布带都浸透了血……这失忆和眼疾,恐怕都是那重伤淤血未散,压迫所致啊……”
——失忆
——眼盲
这两个词像重锤砸在叶英心上。他抿紧苍白的唇,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粗糙的被单。
老大夫叹了口气,弯腰从床榻的枕头底下小心地摸出两样东西,轻轻放进叶英微凉的手心里:“您身上换下来的旧衣都破得不能要了。值钱的物件,就剩这个了。喏,一块摸着极温润的玉佩,还有一个用料很好的香囊,里头还装着三十两银子呢。许是那位小姐给您留的盘缠。”
触觉变得无比敏锐。首先是一块玉佩,触手生温,质地细腻光滑,绝非俗物。他的指尖仔细地、一遍遍地摩挲过玉佩的每一寸,终于在玉佩中央,触摸到一个清晰的、深刻的刻痕——那是一个字的轮廓。
葉
紧接着,是一个柔软的缎面香囊。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细密精致的竹叶纹路。他仔细地摸索着香囊的每一个边角,在系带附近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指腹感受到了一处细微的、不同于织锦纹路的凸起——那是一个用更细的线绣出的小字。
林
玉佩上清晰的“葉”字刻痕与指尖下香囊上隐藏的“林”字在脑海中碰撞。他隐约觉得这两个字之间似乎应该有什么联系,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线,但线的那头却淹没在浓雾里,抓不住,摸不着。
“啧啧,这绣工,这心思,”老大夫在一旁感叹,“定是心上人给的吧?那姑娘放下银子和人就走了,连个姓名住处都没留……不过嘛……”他话里有话,带着点过来人的调侃。
叶英的脸上没有任何羞涩,只有一片凝重。重伤,失忆,目不能视,被一个身份不明、只留下姓氏线索的“官小姐”所救。
这处境诡异得让他全身肌肉都下意识地紧绷起来,如同利剑感知到未知的危险。若是仇家设下的局,或是更复杂的阴谋……
他呼吸猛地一滞。在空茫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了——马车颠簸声?……一个极其短暂的、冷静又带着些许疲惫的女声,轻声吩咐:“……送去济世堂。” 还有……还有一抹极淡的、清雅的药香,似乎曾在那片血腥气中一闪而过。
——为什么救我?
江湖人最忌欠下不明不白的人情,尤其是来历成谜、意图难测的情分。可眼下,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谈何报恩?又谈何防范?
窗外,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街市渐渐沉寂下去。
叶英摊开手掌,沉默地感受着掌心那枚香囊的轮廓和重量。
眼底的迷茫和虚弱渐渐被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锐利所取代。他忽然做出了决定。
——先养伤。恢复体力,至少……要能重新站稳,要能挥动手臂。
然后,去找。循着这唯一的线索,去找这个绣着“林”字的香囊的主人,去找那位“官小姐”。
这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或解惑。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本能的直觉在告诉他——如果想找回失去的一切,这个香囊,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那个“林”姓姑娘,是他此刻唯一的办法。
最后,在喝完那碗苦涩的药汁,重新躺下之前,他仔细地将那枚香囊和玉佩塞到了枕头的最底下。
藏剑弟子入睡时,佩剑必定放在触手可及之处。此刻没有剑,目不能视,这触手可及的线索,便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剑。
3. 第三章
春华跌跌撞撞冲进内院时,林芊雅正在窗下临摹《灵飞经》。暮春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纱,柔和地落在宣纸上,将她纤瘦的身影拉得细长。
“小姐!”小丫鬟跑得发髻散乱,几缕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连平日最要紧的礼数都顾不上了,一双圆眼里蓄满了惊惶的泪水,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出大事了!
林芊雅手腕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污了娟秀的字迹。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春华:“慌什么,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慢慢说,怎么回事?”
春华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是南疆……南疆使臣刚递了国书进宫,说要、要求娶公主和亲,以结两国之好!可、可陛下没有适龄的公主啊!
听说、听说要从宗室女里遴选一个加封公主名号嫁过去!现在满城都在传……”她越说越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都在传,说小姐您……您是宰相嫡女,身份最尊贵,命格也……也最贵重,是、是最合适的人选!”
“咔哒。”
一声轻响,那支上好的狼毫笔被主人无意识中按断在砚台边。
林芊雅的目光投向窗外,院中那株西府海棠昨日才初绽,今早她还夸它娇艳不可方物,此刻却被午后一阵突如其来的急雨打落了不少花瓣,残红零落泥中。
刚看到一点春日的影子,凛冬的寒风便已追至。
真像啊。她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冰冷的念头。
就像她一样。昨日或许还是相府千金,今日就可能成为政治博弈中一枚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泛起的腥甜和一阵轻微的眩晕,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爹爹呢?现在何处?”
“老爷、老爷他在书房……”春华像是才想起什么,猛地抓住她的袖子,急急道,“可是小姐,午时前老爷就吩咐了,谁也不见!王管家去送午膳,都被骂了出来,连食盒都……都摔了!”
林芊雅已经站起身,拎起裙角径直向外走去。父亲的反应,恰恰证实了这绝非空穴来风。
书房外的回廊寂静无声。还未靠近,她就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瓷器碎裂的脆响,以及父亲一声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过喉咙的低吼:
“……欺人太甚!真当本相死了不成?!”
那声音里的暴怒和无力感,让林芊雅的心猛地一揪。她停在雕花门扇前,轻轻叩响了门:“爹爹,是我,雅儿。”
里面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门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林丞相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背光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他身上的绯色官袍皱巴巴的,显然是穿着坐了一夜甚至更久,眼下是两团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
“雅儿……你怎么过来了?”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甚至说到后半句时,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有些发哽。
就在半个时辰前,书房内。
烛台上的香烛堆满了凝固的烛泪,将林丞相摇晃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他盯着案头那本空白的奏折,笔尖的墨汁早已干涸。
一股熟悉的、近乎荒谬的疲惫感席卷了他。这感觉,比连续处理十天的黄河水患公文还要沉重。
“南疆和亲……”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还真是……毫无新意。”
他几乎能猜到后续的所有发展:那些御史会如何慷慨陈词,陛下会如何“左右为难”,最终某个“幸运”的宗室女会被推出来,完成这出“为国牺牲”的经典戏码。而这一次,他们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他的雅儿头上!
又来了,又是这样。
这个逐渐离奇的世界那套该死的固定的、劣质的剧本让所有人都在被迫上演着,甚至乐在其中,只有他像个坐在观众席上的异类,看着台上荒诞的表演,却无力阻止,甚至随时可能被拖上台,强行塞给他一个悲剧角色的戏服。却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南疆……那片烟瘴之地,蛮荒未开化!他的雅儿,他那自小体弱、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儿,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这和直接要她的命有什么分别!
一时间,愤怒、悔恨、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砸得他几乎头晕目眩。
这一切,追根溯源,难道不是因为他吗?若非他当年棋差一着,在夺嫡之争中站错了队,押错了宝,得罪了如今的新帝,林家又怎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新帝早就想拔掉他这个前朝宠臣、现任的绊脚石,如今这南疆和亲之事,岂不是递到皇帝手上最好的一把刀?
他那天资聪颖、性敏心慧却自幼体弱多病的苦命女儿,原本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便是王妃也做得。可如今,竟被那些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之辈逼到如此境地!南安王府悔婚辱人在先,如今这诚平侯府一党又趁机煽风点火,撺掇和亲……
想到南安王府,林承泽又是一阵心塞。那一家子,简直像是被什么玩意儿下了降头!世子非要娶个花魁当宝,还能干出在纳妾礼上羞辱正经未婚妻的蠢事,这脑子是怎么在金銮殿上站稳的?还有那诚平侯,每次弹劾他的理由都像是从同一个烂俗话本里抄来的,翻来覆去毫无新意,偏偏陛下还就吃这一套!
这朝堂,有时真让他觉得像个草台班子,唱的尽是些逻辑不通的荒唐戏。
当真欺人太甚!
可怜他的雅儿,怎么就摊上了这般不足之症……若她身体康健,哪怕自己豁出一切,也能为她争出一条更宽阔的路来……
正悲痛愤懑之际,却听到了女儿轻柔的叩门声和呼唤。
——是了,他的雅儿何等聪明剔透。这府里府外的风言风语,又有什么能真正瞒过她呢?
他猛地回神,匆忙将摊开的南疆舆图一把抓起,胡乱塞进手边那部厚厚的《资治通鉴》夹层里,起身时袖摆却带倒了桌角的青玉笔架,几支毛笔“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林芊雅推门进来时,正看见父亲有些仓惶地弯腰,徒劳地想拾起那些散落的毛笔。一道暮光恰好透过窗棂,照亮了他微驼的背脊和官袍后领处一道明显的、未曾抚平的领口。
为官者当自珍自重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衣冠不整,甚至带着几分狼狈。
“爹爹。”她快步上前,声音轻柔,接过他手中那几支狼毫,仔细地、一支一支地轻轻搁回岫玉笔山上,“今日倒春寒,书房里冷,您该多加件坎肩的。”
林丞相直起身,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无妨,爹不冷。雅儿来得正好,快来看看,爹刚得了一锭上好的李廷珪墨,这松烟清香甚……”
“女儿听说,”林芊雅打断了他故作轻松的话,她的指尖抚过案上那锭冰凉坚硬的墨锭,目光却清亮地看向父亲,“南疆使臣向陛下提议,要在宗室女中选和亲人选?”
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砚台里未干的墨汁,幽幽地映出父女二人模糊而紧绷的倒影。
“是……是些没影子的闲话!”林丞相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紧,避开女儿的视线,语气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对世界运行规则的疲惫,“陛下尚未决断,朝议也……唉,朝议如今也未必能论出个真正的道理来。” 他差点脱口而出“朝议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最后还不是那位和那几个被‘降了智’的说了算?”
“可满城都在传。”林芊雅突然侧过脸,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用素白的帕子紧紧掩住唇,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轻轻颤抖,像风中不堪摧折的竹枝,“他们说……说宰相嫡女……咳咳……身份尊贵,体恤圣意……最、最合适不过……”她的咳嗽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揪心。
林丞相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女儿久病,他太熟悉这种压抑的、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的声音——每次这样发作,往往都要卧床将养好几日才能缓过来。南疆?那种蛮荒瘴疠之地,光是气候就能要了她半条命!这哪里是和亲,分明是送死!
“雅儿别怕!”他本能地扶住女儿纤细的手臂,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有爹在!爹就是拼了这身官袍不要,也绝不容他们打你的主意!陛下面前,我自有……”
“女儿愿绣楼招亲。”
这句话说得极轻,甚至带着咳嗽后的虚弱气音,却像一道无声惊雷,劈得林丞相猛地一怔,下意识地倒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
他这才真正看清女儿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委屈、恐惧或是愤怒,只有一片沉静到了极点的了然,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决断。
“招……招赘?”他嗓子干得发疼,几乎说不出话,“这怎么行!雅儿你可知,那些肯入赘的,不是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就是别有所图的宵小之辈,或是才具平庸之辈,岂能、岂能配得上我的雅儿?爹绝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
“总强过远嫁南疆,死生不由己。”她语气平静,甚至走上前一步,伸出手,像小时候父亲安抚她那样,仔细地、轻柔地替他理平了官袍后领那道刺眼的褶皱,
“招赘婿,绵延林家香火,是为孝道;全了陛下不愿嫁真公主的为难,是为忠义。有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便不好再强逼和亲——”林芊雅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清亮却带着一丝看透般的淡然,“毕竟,这世上的事,很多时候不就是求个‘名正言顺’的场面光鲜吗?至于内里如何,反倒没那么多人在意了。爹爹您说呢?”
林丞相突然哽住了,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是了,这招釜底抽薪、以退为进,还是当年他亲手教给女儿的。用魔法打败魔法,用这世界的“规矩”去堵他们的嘴。他心中一片苦涩的明悟,女儿比他更快地找到了在这个荒诞规则下生存反击的方式。
可他当年用的是政敌攻讦的手段,如今,他的女儿,却要用自己的婚姻大事来行此策……
“只是……太委屈了我的雅儿……”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抚过女儿鸦羽般的发顶,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痛惜。
他一生都在努力保持清醒,试图用逻辑和谋划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杀出一条路,保护好家人。可到头来,他保护女儿的方式,竟然是亲手将她推入另一场“交易”。
这感觉就像明知道整个游戏规则都是错的,却不得不按照规则玩下去,只为了能让自己重要的人少输一点。 “爹原本……爹原本是想替你细细挑一个世上最好儿的郎君,要他文武双全,要他品性高洁,要他知你懂你护你……”
“不委屈。”林芊雅轻轻摇头,将一直捧在手中的那个小巧的鎏金手炉塞进父亲冰凉的手掌里,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布满薄茧的掌心,“女儿只有一事相求。”
“你说。”林丞相紧紧握住那带着女儿体温的手炉,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
“快些办。”林芊雅抬起眼,烛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动,映出一种与病容不符的锐利,“赶在……流言彻底发酵,变成无可挽回的圣旨之前。”
冰凉的指尖划过父亲紧绷的手背,林丞相反手用力握住女儿纤细的手,那掌心的一点温热让他几乎落泪。他伸手,如同她五岁那年高烧不退时一样,轻轻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
“去吧。”他哑声道,每一个字都像是承诺,“明日,让春华多带几个人,陪你去护国寺上柱香,散散心。”
“十日后,”林丞相像是立誓般,一字一顿道,仿佛在对抗整个世界的恶意,
“爹就张榜!爹定给你挑个……挑个……”他哽住了,似乎想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挑个至少脑子清醒、不会被那些莫名其妙‘剧情’牵着鼻子走的!” 这话几乎冲口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发现自己任何一种正常的描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在这地界,光是“正常”二字,就已弥足珍贵。
“爹爹做主便是。”林芊雅却已抽出手,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她忽然回眸,对着父亲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笑容脆弱而美丽,“女儿信您。”
雕花木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跨出门槛,走入廊下清冷的月光中,林芊雅清晰地听见身后书房里,传来一声极轻微、却沉重得仿佛压垮了脊梁的叹息。
她知道,今夜,父亲书房的烛火,恐怕又要亮到天明了。他又要彻夜不眠地翻阅那些厚厚的世家子弟名册,试图从中找出一个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不会辱没她的人选。
月光如水,漫过冰凉的石阶。
书房内,林丞相独自伫立良久,死死攥着掌心那枚小小的、滚烫的手炉。
那里面,仿佛还残留着女儿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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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体温,灼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疼起来。
次日清晨
茶楼的喧嚣像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地罩在外头。
林芊雅指尖绕着杯沿打转,目光落在窗外,却什么也没看进去。父亲那句“出门散散心”还在耳边,带着一种刻意装出的轻松。
楼下的喧闹声忽然拔高,夹杂着锦衣少年们肆无忌惮的笑闹。春华脸色一白,猛地缩回头,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小姐……是南安王府的人……”
林芊雅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短暂地模糊了视线。“坐着。”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茶是上好的云雾,父亲最喜欢的清冽口感。她小口啜着,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
隔壁雅间的喧哗毫无顾忌地穿透屏风。
“听说了吗?林家那病秧子要被送去和亲了!”一个油滑的嗓音拔高了说道,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嗬!该,一个被我们世子爷退了货的,也配挑三拣四?听说诚平世子还要娶她当平妻呢,呵,给我当妾我才勉强答应”
杯底轻轻磕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春华气得浑身发抖,却被林芊雅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那声音越发得意:“要我说,陛下就该遂了南疆的意思,送她去和亲!正好——啊!”
一声巨响猛地炸开,伴随着醉汉含糊的怒骂和木料断裂的刺耳声响!整个屏风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倒,向着她们这边砸下来!
“小姐——!”
春华的尖叫被淹没在混乱里。林芊雅只觉腰间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巨大的力量扯得她向后倒去,视野天旋地转——茶楼的雕花窗棂、街上惊慌失措的人脸、还有她自己袖中飘出的那方绣海棠的帕子,在眼前一闪而过。
预想中的撞击和疼痛没有到来。
她坠入了一个带着清苦药味的怀抱。接住她的手臂稳得出奇,卸掉了所有下坠的力道,落地时甚至没有让她感到一丝颠簸。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撞进一双灰蒙蒙的、没有焦距的眼睛里。
白发,梅花印记,腰间悬剑。
是半个月前,她在郊外官道上捡回来的那个血人。
“多……多谢公子。”她猛地回过神,迅速向后退开半步,指尖下意识地拢了拢微散的鬓发,仪态恢复得极快,唯有略微急促的呼吸泄露了方才的惊险。
他沉默着,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小姐!您没事吧?吓死奴婢了!”春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声音都带了哭腔,上下检查着她。
“无事。”她轻轻按住春华的手,目光再次落在那白发男子身上,他似乎正“望”着刚才混乱发生的方向,侧脸线条冷硬。“走吧。”她最终什么也没多说,只微微颔首致意,便带着春华转身下楼。
喧闹的街市中,几位小娘子对着那英俊男子指指点点,你推搡我,我推搡你,红着脸却不愿意主动当那个多问几句的出头鸟。
他的确是姿容绝世的,一张清冷若谪仙,貌若好女的面容上竟还有一朵梅花印,更为不凡的则是那身通身的气派。
一看便是正人君子风度翩翩,君子持重端方有礼
他指尖刚触到糖画粗糙的边缘,铜板还没递出去。
就听见楼上的骚动起得突然——桌椅翻倒,杯碟碎裂,女子短促的惊呼夹杂在醉汉的咆哮里。
身体比思绪动得更快,还来不及思考更多。
风声掠过耳畔,腰间轻悬的剑鞘与玉佩撞出清越一响。他腾身掠起,循着那惊呼的来处。杏色的衣袖在视野的残影里划过,他伸出手,精准地揽住那片下坠的轻盈身躯。
一股极淡的、清苦的药味沁入鼻尖——和他怀里那只绣着“林”字的香囊上的气息,一模一样。
……男子探寻女子身上的气息,当真失礼。
“多……谢公子。”怀里的声音带着受惊后的微颤,却竭力保持着镇定。她退开的动作又快又稳,裙裾柔软的布料扫过他掌心,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凉意。
“可有伤着?”他下意识抬手,又在半空顿住。
……官家小姐最忌讳与外男接触。
“无碍。”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点极细微的探究,“公子的眼睛……”
“旧伤。”他言简意赅,耳尖却捕捉到她呼吸几不可闻地滞了一瞬。
一阵风过,有什么轻软的东西拂过他手背。他弯腰,指尖触到一方丝帕,料子细滑,角落绣着精致的海棠,还有一个极小的“林”字。
“小姐的帕子。”他递过去,冰凉的指尖短暂地擦过她的。
她的丫鬟已惊慌地奔来。她接过帕子,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终究只是依礼微微一福,便转身匆匆离去。
叶英站在原地,“望”着那杏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冰冷的触感和若有若无的药香。
……他好像找到那位姑娘了
当晚,林府书房
烛光微亮
林丞相的朱笔在名册的某一页上停顿已久,他似乎看了那上面的名字许久,却久久拿不定一个主意。
暗卫无声地单膝跪地:“相爷,查清了。今日在茶楼救下小姐的,正是半月前小姐从郊外救回济世堂的那个白发剑客。”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烛火摇曳。
良久,林丞相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荒谬,有庆幸,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宿命感。
“白发剑客……果然是他。” 他低声自语,“这缘分,倒是比话本子里写的还要巧上几分。”
他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连叶英的出现,都是那“天道”为了把这出戏唱得更圆满而安排好的。 但无论如何,这个变数的出现,确实带来了一线生机。
他抬手,将朱笔稳稳地搁回笔山。
“继续看着。除非……涉及小姐安危或逾越礼数,否则,不必插手。”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说给暗卫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或许……雅儿自己挑中的‘变数’,比我们费心找来的任何‘正常’人选,都要靠谱。”
窗外,一弯新月撒下清辉遍地。
——秀娘,这盘棋虽然荒唐,但我们的女儿,似乎自己找到了一颗破局的棋子。莫非真是天佑我儿?
4. 第四章
绣楼招亲的榜文甚至还未贴出,一匹快马便踏着破晓的晨雾,悍然冲入了京城肃穆的城门。
“八百里加急!报——!”
传令官几乎是滚下马鞍,踉跄着冲入金銮殿,身上沾满干涸泥浆的铠甲与金銮殿中的地面碰撞出刺耳的声响。满朝文武刹那间噤若寒蝉,只听见他那嘶哑得几乎破音的嗓音,在空旷高耸的梁柱间绝望地回荡:
“江陵府急报!黄河八县决堤,淹田四十万亩!灾民……灾民已聚众冲击官仓!”
龙椅之上,年轻的皇帝猛地攥紧了鎏金扶手,指节泛白。
林丞相站在文官队列的最首位,垂眸盯着手中象牙笏板——那是他昨夜刚拟好的、关于绣楼招亲的具体章程,字字句句,皆是为女儿谋划的后路。
“林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力,“朕记得,你早年曾成功治理过黄河水患。”
这不是询问,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哪怕在前段时间京城还风言风语闹着说要丞相嫡女和亲,但在此刻什么南疆和亲,什么城平侯府放在赤裸裸的灾情面前,一切都变得那么的平淡
林承泽缓缓出列,躬身,跪拜,动作一丝不苟,沉稳如山:“灾情如火,民命关天。臣,请旨即刻赴江陵督办赈灾事宜。”
起身时,他深邃的目光不经意般扫过队列后方的兵部尚书。果然,那老匹夫嘴角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尚未完全敛去。林承泽心中冷笑,是了,这老东西在江陵私设的漕运码头和暗中经营的粮仓,此番怕是要在这场大水和他林承泽的手里,保不住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仇,是结定了。
相府,书房。
春华捧着刚沏好的热茶进来时,看见自家小姐正对着一本摊开的《水经注》出神,指尖无意识地点着“堤坝”二字,眉宇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小姐,”小丫鬟放下茶盏,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前院管家传来消息,说老爷的急报已经到了……是黄河,决了口子,淹了三府十二县……陛下,陛下急召老爷明日一早就启程。”
林芊雅捻着毛笔的指尖一顿,墨汁猝然滴落,上好的宣纸被墨汁晕染开正好在“疏浚”二字上。
“明日?”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是……”春华绞着衣角,脸上也是惶惶不安,“还听说,南疆那些使臣今早又递牌子进宫了,可陛下压根没见,直接让太监打发他们回去‘静候消息’。”
林芊雅轻轻合上书页,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但这叹息并非全为父亲的劳苦和未来的危机。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水经注》上“黄河”二字,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再次浮上心头。
“黄河……八县决堤……”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眉头微蹙,“又是黄河?去年不是才拨了巨款,由那位‘清廉能干’的曹总督主持大修过堤坝吗?当时还上了邸报,说是‘固若金汤,可保百年无恙’?”
这才过了多久?一年?甚至不到一年?
这溃堤的速度,简直比话本里反派自曝阴谋还要快!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副景象:
崭新的、号称耗费巨万的堤坝,在洪水面前如同纸糊一般轰然倒塌。这哪里是天灾,这分明是……人祸都难以形容的离谱!更像是这个世界为了强行推动某个“剧情”,而简单粗暴降下的“惩罚”或“考验”。
父亲这一去,不仅要对抗天灾,更要面对那群被“剧情”裹挟、或是本身就蠢得合乎“设定”的贪官污吏和地方豪强……想到此处,那声叹息里的无奈又深重了几分。
赈灾、修堤、安抚流民、清算贪官……哪一件不是耗时耗力的泼天大事?少则三月,多则半年。灾情如此严峻,或者说,这场“剧情杀”来得如此凶猛,朝廷短期内绝无可能再议和亲之事——这确实是缓兵之计。可……等父亲料理完江陵的烂摊子凯旋,南疆使臣必定会卷土重来,到那时,又该如何应对?
危机只是推迟,并未解除。
何况现在的燃眉之急是父亲安危才是。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春华,备纸墨。我需给爹爹列一份单子,江陵情势复杂,有些东西,他必须带上。”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父女二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雅儿,爹此去江陵,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林丞相摩挲着女儿刚刚送来的银丝软甲和几瓶珍稀伤药,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招亲之事暂且搁下,你务必安心待在府里,非必要,绝不出门。”
林芊雅没有应声,只是盯着父亲官袍下摆那些已经干涸发硬的泥点子——那是他今日凌晨亲自去京郊勘察水情时沾上的。她的父亲,从来都不是只会在朝堂上动嘴皮子的宰相。
“是刘家?”她突然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直刺核心。
林丞相摩挲软甲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无奈,女儿太聪明、太敏锐,有时真不知是福是祸。
“不止。”他放下软甲,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窗外的风声听去,“漕运总督曹宪,贪墨河工银两数以万计,被我参过一本,早已怀恨在心;刘璋那老匹夫,在青州的万亩‘良田’这次淹了大半,以他的性子,绝不会自认倒霉;还有……”
还有龙椅上那位心思难测的年轻帝王,急于培植自己的势力,对他这位前朝老臣、手握相权的“绊脚石”早已多有不满,正好借此机会将他支开,甚至……借刀杀人。这话,他不能说,甚至不能细想。
“总之,”他忽然倾身,一把抓住女儿微凉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记住爹的话!无论谁家下帖邀你出府,无论是赏花、听曲还是宴饮,一律推说病了!护国寺……近期也千万不要再去!尤其是——”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女儿,“任何人送来的吃食、香料、药材,哪怕是一杯清水,也绝对不要碰!”
林芊雅感到父亲握住自己的手竟在微微颤抖,而且冰冷得吓人。
她心中一紧,反手用力握住父亲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热它:“女儿都记下了,必定谨遵父命。但是爹爹,您的手……为何如此冰冷?是旧疾又犯了吗?”
她不由分说,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莲青色的绣锦绒披风,仔细地披在父亲肩上,系好带子。
林承泽看着女儿担忧的脸,心中一暖,随即又是一涩。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无妨,只是想到江陵之事……雅儿,你说,这黄河堤坝,为何就如此不堪一击?仿佛冥冥中自有定数,非要在此刻决口,非要为父前去……”
林芊雅沉默片刻,轻声道:“爹爹,这世间的‘定数’,有时或许只是……一场不合逻辑的荒唐戏。您去了,便是入了戏,万事更要小心。”
她没有说得更透,但林承泽立刻听懂了女儿话中的深意和担忧。父女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清醒与无奈。
然后退后两步,敛衽,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此去山高水远,路途艰险,贼人环伺。女儿别无他求,唯愿爹爹保重贵体,事事谨慎,平安顺遂,早奏凯歌。”
林丞相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眼眶猛地一热,却连忙仰起头,硬生生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他不能流露出丝毫软弱。
次日清晨,相府门前车马萧萧。林丞相最后看了一眼女儿,转身登车,再无留恋。
马车扬起一路尘土,载着她的父亲,径直驶向了那片已然化作汪洋险地的江陵府,也驶向了未知的腥风血雨。
江陵府
林丞相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及膝的淤泥里,昔日象征尊贵的紫色官袍早已被泥水浸染得看不出本色,下摆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相爷!相爷!”工部侍郎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来,嗓子已经喊得完全嘶哑,“真不能按旧例征调民夫了!青州这些豪强,他们、他们联起手来抗命,还煽动灾民,说朝廷是要逼死他们啊!”
“本相知道。”林承泽打断他,眯起眼,望向远处连绵不绝、却秩序井然的粥棚,尤其盯着其中一杆格外显眼的锦旗,上面绣着三个大字——“积善堂”。
“看见那面旗了吗?”
“那是……是刘家的粥棚……”工部侍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惧意。
“刘家上报的田亩淹了七成,库里却至少还囤着八千石新粮!”林丞相的声音冷得像冰,“如今却只在这里施这些能照见人影、掺了麸皮沙土的稀粥!去,把《大明律》里‘灾年围积居奇、哄抬粮价’那几条,用工部最大的字抄下来,贴到他们刘家祠堂的大门口去!”
是夜,刘府管家就带着整整两车白花花的上等精米,“自愿”捐给了官仓。而林丞相,正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奋笔疾书。
奏折上字字如刀:“……青州豪强刘璋等,勾结粮商,欺行霸市,竟将米价哄抬至斗米千钱之骇人地步,视朝廷法度于无物,置灾民生死于不顾,其心可诛!当严查彻办,以儆效尤!”
这封折子一旦递上去,断送的,将是无数人的泼天富贵和锦绣前程,他们又岂会坐以待毙?
面容枯槁的灾民挤在残破的堤坝上,眼中一片死寂。
“以工代赈!”林丞相一脚踹翻了一个刚刚被查出克扣粥粮的县丞,声音因愤怒而响彻堤坝,“传本相令:十六岁以上男丁,每日做工可得米三斤!妇人孩子,每日两斤!谁敢克扣一钱一厘——”他目光如刀,扫过周围那些战战兢兢的官吏,“本相就活剐了他!用他的肉,给灾民熬粥!”
暗处,几个黑影交换了一下眼色,悄然退入更深的阴影之中。当夜,林丞相下榻的帐篷,就被人用利刃无声无息地划开了三道长长的口子。
几天后,当皇帝因他的奏折而震怒、下旨严查并斩了几个粮商的消息传回时,遥远的京都,有人终于彻底撕破了脸皮。
“林老儿找死!”刘家大公子赤红着眼,一把将手中茶盏摔得粉碎,想到自家即将损失的巨额银钱和父亲的书信斥责,他对林承泽的恨意已达顶点,“他真当这青州是他京城的宰相府了?!”
“不过是个泥腿子爬上来的臭穷酸!走了狗屎运娶了户部尚书的女儿,就忘了自己当初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表姐可是贵妃娘娘!”
阴影里,一个一直坐着擦拭匕首的人终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声音却即为阴冷:
“急什么?他再怎么折腾,他那个宝贝女儿,不是还在京城的相府里好好待着么……”
相府
林芊雅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笔。爹爹离京赈灾已近三月,前期尚有只言片语传回,近来却音讯愈发稀少。
窗外天色阴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她连抄写《清心诀》都无法让心绪平静下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多事之秋啊。
春华轻手轻脚地进来,抖开一份精美的拜帖:“小姐,刘尚书夫人递来帖子,邀您明日过府赏梅……”
“回复来人,说我近日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实在无法赴约,多谢夫人美意。”林芊雅头也不抬,目光仍落在摊开的《水经注》上,正提笔在一旁批注——这是父亲临行前留给她的功课,让她细读水利篇章。
窗外廊下,一个看似在打扫的粗使丫鬟悄悄竖着耳朵,听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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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不到半刻钟,一只灰色的信鸽从相府后院不起眼的角落扑棱着翅膀飞起,径直朝着刘府的方向而去。
又过了半个月。
林芊雅终究还是出了门,去了护国寺。
只因父亲终于捎来的一封普通家书上,混在许多关切叮嘱的话语里,突兀地多了一句看似寻常的:“……替爹在佛前供一盏长明灯,祈佑平安。”
林芊雅攥着那封家书,反复看了三遍,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替爹在佛前供盏长明灯。”
——这是只有他们父女二人才懂的暗号。意为:“有人要动我,情势危急,你速去护国寺,通过方丈大师寻求救援或传递消息!”
她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压下心头疯狂翻涌的惊惧与不安。
父亲离京已久,朝中局势诡谲,江陵更是豪强盘踞的龙潭虎穴,她不是不知道危险。
可这封家书……是真的吗?会不会是有人模仿笔迹设下的圈套?
“小姐,咱们真要去护国寺吗?”春华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绞着帕子,脸色发白,“老爷临走时千叮万嘱,让您千万别出府,尤其别去寺庙之类的地方……这万一……”
“不去不行。”林芊雅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将家书凑近烛火,看着橘红色的火舌一点点吞噬纸张,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
“若这真是爹爹传来的求救信号,护国寺便是我们唯一一线希望能将消息递出去的所在。”
——护国寺的方丈大师早年曾欠下父亲一个天大的人情,且寺中有特殊渠道可以避开朝廷耳目传递消息。若父亲真在江陵遭遇不测,那里是最后的希望。
她当然知道,这极有可能是一个针对她的、彻头彻尾的骗局。
可是,万一呢?
万一这真的是父亲在绝境中传来的最后一线生机呢?
她连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敢赌。
即便前方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去闯一闯。
然而,林芊雅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的狠辣与果决远超她的预料。她的马车刚行至护国寺山门外,甚至还未停稳,变故便已陡生!
“嘶聿聿——!”
拉车的两匹骏马毫无预兆地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像是遭受了极大的痛苦,瞬间双眼赤红,口吐白沫,发疯般人立而起!
车夫猝不及防,直接被巨大的力量甩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生死不知。
“小姐!小姐!”车厢内的春华被这突如其来的失控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死死拽住林芊雅的袖子,“马!马疯了!”
林芊雅在剧烈的颠簸中勉强稳住身形,透过翻飞的车帘缝隙向外一瞥,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那两匹马的状态明显不对,分明是被人提前下了极厉害的猛药!
“春华!松手!准备跳车!”她当机立断,厉喝一声,一手奋力去拉车门,一手试图将吓软了的春华推出车厢。
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疯马彻底失去了理智,拖着剧烈摇晃、几乎散架的车厢,不管不顾地朝着陡峭的山崖方向猛冲过去!
车轮疯狂碾过地面的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车身倾斜得几乎要翻倒。
林芊雅死死抓住车门框,指甲因用力而劈裂翻起,在剧烈的颠簸中,她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崖边某块巨石后——一道冰冷的金属反光一闪而过!
那里埋伏着人!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电光石火之间,一道如雪的白影快得超出了视觉的捕捉极限,如同惊鸿般自半山腰的乱石丛中疾掠而下!
叶英!
————
叶英站在半山腰的松树下,正听一位结识不久的友人描述护国寺方丈的医术如何高明。
“那位大师乃得道高僧,曾解过不少疑难杂症,叶兄你这失忆之症,说不定大师也能看出些缘由来。”
他虽未抱太大期待,但抱着万一的希望,还是想前来一试。
友人话未说完,山下突然传来马匹凄厉的嘶鸣和人群的惊叫!叶英耳尖微动——他听到了不止是混乱,更有弩箭上弦的微弱机括声,马蹄惊窜的狂乱,还有……
一个他绝不会听错的、清冷而此刻充满惊急的女声厉喝:“春华,松手!”
又是她?!
甚至来不及思考,他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纵身跃下的瞬间,他听见那辆熟悉的、装饰清雅的马车正像脱缰的野马般疯狂冲向悬崖。
车辕上挂着的丫鬟已被甩飞,车厢窗口,探出半截雪色的衣袖——那双手正死死抓着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内力奔涌,身法快到极致,如一道闪电般跃上剧烈颠簸的马车顶部,手中长剑出鞘,寒光一闪,精准地斩断了套马的缰绳!
但巨大的惯性依然拖着失去了马匹牵引的半截车厢,不可控制地继续滑向深渊——
“抓住我!”他低喝一声,探身伸手,一把抓向窗内那只手。
林芊雅几乎在听到他声音的同一刻,就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奋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然而,就在此时——“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从车轮下传来!
崖边那块本就风化的巨石根本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和重量,骤然崩塌碎裂!
失重感瞬间袭来!
尘土碎石飞扬中,林芊雅只觉得天地倒转,急速下坠的风声刮过耳畔。
而在最后那一瞬,她清晰地看见,叶英毫不犹豫地猛地翻身,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了她的下方……
5. 第五章
刘府深处,烛火摇曳,映出一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废物!”刘大公子一脚踹翻跪地的黑衣人,茶盏碎裂声刺耳响起,“连个病秧子都杀不了?!养你们何用!”
黑衣人闷哼一声,迅速重新跪好,不敢抬头。
阴影里,另一个身影缓缓起身,指尖一柄玄铁匕首灵活地翻转着,寒光流转。
“大公子,急什么?”那人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
“她连人带车坠下水涧,那地方深不见底,怪石嶙峋。
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与死何异?您的目的,不也算达成了?”
刘大公子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阴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万一……”
“没有万一。”阴影中人打断他,慢条斯理地展开手中的那一封密信
“比起这个不知还能活几时的小丫头,眼前有更大的鱼儿等着收网。林承泽……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将密信递到烛光下,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江陵堤坝,今夜子时,必溃。”
刘大公子瞳孔骤缩,脸上暴怒渐渐被一种狠厉的兴奋取代。
他接过密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纸页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好……好!堤坝一垮,淹了那八县良田村舍,这‘治水不利、激起民变’的滔天罪责,我看他林承泽如何担待!到时候,别说他女儿的命,就连他自己的项上人头,也休想保住!”
阴影里的人低低笑了一声,匕首归鞘,身影重新没入黑暗,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那属下就先预祝公子,得偿所愿了。”
……
黑暗。
冰冷刺骨的触感将林芊雅从昏迷中激醒。
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无处不痛,左腿更是传来一阵阵钻心般的剧痛,让她几乎再度晕厥。
她费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只有极远处似乎有一线微不可察的光透入,勉强勾勒出这是一个巨大、空旷、死寂的地下空间。
……潺潺水声在耳边回荡,她发现自己半截身子都浸在冰冷彻骨的潭水里。
冷……好冷……
她咬紧牙关,抑制住牙齿打颤的冲动,用未受伤的右臂艰难地撑起上身,环顾四周。
借着那微弱的天光,她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怪石嶙峋,钟乳石倒悬,处处透着原始和荒凉。
一股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攫住了她。坠崖、深潭、荒洞……这些她只在志怪传奇里读到的险境,竟一桩桩应验在她身上。
“这世事……当真比话本还要离奇莫测……” 她低声喃喃,声音在空旷的洞中显得微弱而凄凉。“只是话本里的人总能逢凶化吉,而我……” 她看了一眼自己剧痛的左腿和冰冷的四周,后面的话被一声压抑的哽咽取代。这世道对她,从未仁慈过,总是将最坏的境遇推到她面前。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父亲的密信、护国寺的求救、失控的马车、惊惶的马匹、断裂的缰绳、崩塌的崖边……
以及最后那一刻,那道如雪色惊鸿般骤然出现,斩断缰绳却与她一同坠落的白色身影!
她全都想起来了!
——是他!茶楼救过她的那个白发男子!
他在哪?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忍着左腿的剧痛,焦急地四下摸索张望。
终于,在几步之外的浅滩上,她看到了那个俯卧在水中的白色身影,一动不动,仿佛早已失去生机。
不……
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她,她几乎是用爬的,拖着那条剧痛的左腿,挪到他身边。
……冰凉的潭水浸透了她的裙裾,寒意直透骨髓。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悬在他的鼻息前。
微弱,但确实存在……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她几乎虚脱。她这才有机会仔细查看他的情况。他背后的白衣已被岩石刮得稀烂,模糊的血肉与布料黏连在一起,触目惊心。而他的一条右臂更是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断了。
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救自己而落得如此境地的陌生人,林芊雅心中五味杂陈。是感激,是愧疚,也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凉。
“你我又是什么运气……” 她望着他苍白却依旧难掩俊逸的侧脸,苦笑道,“竟一同被卷进这等祸事里。这老天爷安排命运的方式,真是……粗暴又莫名其妙。”
她并未将他的出现与任何“剧情”挂钩,只觉得是厄运再次降临,且牵连了无辜之人。
林芊雅倒吸一口凉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撕下自己裙摆内衬最干净的布料,在冰冷的潭水里浸湿拧干,开始一点点擦拭他背后的伤口。
动作间,昏迷中的人似乎感到了疼痛,肌肉下意识地绷紧,喉间溢出极轻的闷哼,但那双向来蒙着布带的眼紧闭着,并未醒来。
“你救了我两次……”她一边动作,一边低声呢喃,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爹爹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这般……我该如何报答?”
清理完背后的伤,虽然看着还是凶险万分却没有刚才那般渗人了
接着,是那务断臂。她摸到那凸起的错位骨头,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深吸一口气,她解下腰间那条绣着缠枝莲纹的银丝绦带,又勉强从岩缝里寻来两根相对笔直坚硬的枯枝,充当夹板,用尽毕生最大的细心和勇气,替他固定好断臂。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冷汗,筋疲力尽地跌坐在他身旁的浅水里。
溶洞里的温度随着那线天光的黯淡而骤然降低,寒意如同附骨之疽,钻心刺骨。她抱着双臂,冷得瑟瑟发抖。
潭水映着最后一点微光,她瞥见水中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发髻散乱,珠翠尽失,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凝结着干涸的血痂,哪还有半分往日相府千金的仪态风华。
洞中不知日月,她只能凭感觉估算,距离坠崖恐怕已过去了一日之久。饥饿和寒冷不断侵蚀着她的意志,而左腿的疼痛也一阵紧似一阵。
然而,更大的危机很快降临。
叶英开始发高烧。
林芊雅是在半夜被他身上滚烫的温度惊醒的。指尖触到他额头的瞬间,她几乎以为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水……咳咳……”他无意识地呻吟,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着,甚至渗出了血珠。
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捧了点水,慢慢喂给他喝。冷水好像让他舒服了一点,但额头还是烫得厉害。
冰冷的湿布敷上去,不到半刻钟就变得温热。反反复复,毫无用处。
林芊雅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比谁都清楚,重伤之后的高烧是何其凶险。再这样烧下去,就算伤口不再恶化,他也极可能……极可能……
——再这样烧下去……他会死吗……
一个压抑已久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她想起自己五岁那年,落水后高烧三日不退,所有御医都束手无策,断言准备后事时,那位云游而来的道长喂她服下的那枚朱红色药丸。
“姑娘这身子,”道长事后捋着胡须对父亲叹息,“先天不足,此番又伤了根本,往后怕是离不得各种奇珍药材细细温养着了。”
自此,家中搜罗天下奇珍——天山雪莲、千年老参、成形何首乌……各种吊命续魂的宝贝几乎当饭一样喂给她吃。十几年下来,她的血脉里早已浸透了药性。父亲曾私下无奈苦笑,说她整个人就是一块行走的大人参,寻常伤病或许奈何她不得。
我的血……或许能救他?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父亲严厉的警告压了下去:“雅儿,记住!你的体质特殊,此事绝不可为外人道!一旦泄露,恐招来杀身之祸!世间贪婪之徒,为求延寿长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边是父亲的严训和自身安危,另一边,是眼前这个为她两度涉险、如今命悬一线的陌生男子。
但……若他死了呢?
一个素不相识的江湖人……为我而死了呢?
在茶楼,他完全可以冷眼旁观;
在崖边,他本可以不跳下来的……
是因为我,他才会深受重伤,人不可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人,岂能恩将仇报?岂可见死不救?
内心的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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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如同沸水翻滚。最终,一种决绝的意念占据了上风。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但她无法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因自己而死。这世道已经足够冰冷荒谬,若连这点良知都守不住,与那些被命运操控的提线木偶又有何异?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她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却带着无比的坚定,“总逃不开这些艰难的选择。既然避无可避,但求问心无愧。”
她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头发一下子散下来。簪子尖抵在自己手腕上的时候,她手颤抖了一下,但还是狠狠心扎了下去。
细微的刺痛传来,白皙的皮肤上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将手腕凑近他干裂的唇边,血珠滴落,他竟无意识地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
有用!
她不再犹豫,捏开他的下颌,将渗血的伤口紧紧贴在他的嘴唇上。温热的血液缓缓流入他的喉咙。或许是本能感知到了这液体中蕴含的奇异生机,他开始主动吞咽。
渐渐地,他原本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滚烫的呼吸也似乎平稳了不少。
林芊雅松了一口气,虚脱般靠在旁边的岩石上,用剩下的干净布料草草缠住手腕上的伤口。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和洞中的寒意交织在一起,让她倍感虚弱。
时间一点点流逝,或许又过了一日。
两人的状态都越来越差。她的血似乎暂时压制了他的高烧,但并未根治,他的气息依旧微弱。而她自己,也因失血、寒冷、饥饿和腿伤而濒临极限。
这段时间他总是昏迷的多清醒的少,每当她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可没过到多久,便又消失不见。
不能坐以待毙!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她折下一根断裂的钟乳石柱充当拐杖,拖着伤腿,艰难地探索着这个巨大的溶洞。大部分地方都是死路,直到她走到一处狭窄幽深的甬道前——一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凉风,正从深处徐徐吹来。
有风,就可能有出口!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照亮了她几乎绝望的心。她立刻返回,费力地想要扶起叶英。
“呃……”重伤的人被她移动的痛苦惊醒,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那双灰蒙蒙没有焦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她,右额角那朵梅花印记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红得惊心。
“姑娘……你……”
“叶公子,我找到路了,或许能出去。”她喘着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你撑住,我带你出去。”
叶英似乎听懂了,不再挣扎,反而用未受伤的左臂勉力配合着她。他远比看起来要沉重,林芊雅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他大半重量架在自己未受伤的右肩上,每一步挪动,左腿都疼得眼前发黑,冷汗涔涔。
“我看到光了……”她喘着粗气,声音因极度疲惫而发颤,却异常坚定地重复着,“就快到了,真的……就快到了。”
前方依旧是一片黑暗,但她必须给自己,也给他一个坚持下去的信念。
……爹爹还在等我。
……还有他。
……撑下去……林芊雅,你可以的……
……我不能死,他也不能死。
……我虽然不认识他,可他应该也和她一样有担心他的家人吧。他的家人,或许也在等他。
……爹爹情况未明,如果我就这个时候死了岂不是让爹爹孤立无援的同时人到中年又承受丧女之痛?
叶英突然动了动,滚烫的呼吸拂过她耳畔。
……再坚持一下……就一下……
……我得撑下去……
……我可以……
……你也可以对不对?
……哈,爹爹总说我娇气……若他看到现在……会为雅儿感到骄傲吗?
叶英的头无力地靠在她颈侧,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垂和脸颊。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极其微弱的音节,像是鼓励,又像是无意识的呓语。
林芊雅不再说话,将所有力气都用在行走上。拐杖敲击岩石的声音,混杂着两人艰难的喘息和脚步声,在死寂的溶洞中回荡。
每往前挪一步都又疼又难,但她心里那点“一定要出去”的念头却支撑着她不肯放弃。
6. 第六章
黑暗的溶洞里,只有水珠滴落的回响,和两人粗重交错的呼吸声。林芊雅半扶半背着叶英,在嶙峋的岩石间一步步挪动。脚下的路凹凸不平,每一次落足,左腿的伤处都钻心地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她的左手腕更是火烧火燎地痛——那里胡乱缠着从裙摆撕下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在黑暗中染出更深沉的暗色。
……“呃……”重伤的人被她移动的痛苦惊醒,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那双灰蒙蒙没有焦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她,额角那朵梅花印记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红得惊心。
“姑娘……你……”
“公子,我找到路了,或许能出去。”她喘着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你撑住,我带你出去。”
叶英似乎听懂了,不再挣扎,反而用未受伤的左臂勉力配合着她。他远比看起来要沉重,林芊雅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他大半重量架在自己未受伤的右肩上,每一步挪动,左腿都疼得眼前发黑,冷汗涔涔。
身体的剧痛和重负几乎让她崩溃,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若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此刻或许该有天降神兵,或是他忽然恢复记忆武功大展,轻而易举地带我脱离困境吧?”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绝望淹没。现实是冰冷而沉重的,没有奇迹,只有无尽的疼痛和渺茫的希望。
“终究……不是戏台上的人物啊。” 她咬着牙,将他的手臂箍得更紧,一步一步向前挪去。这逆天而行的生路,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挣出来。
林芊雅终于支撑不住,小心地将叶英安置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上。她的双腿抖得厉害,不得不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壁才能勉强站稳。借着岩壁上某些矿物发出的极其微弱的荧光,她看到叶英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眉头紧锁,显然又在发烧。
“水……”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林芊雅急忙去摸腰间的水囊,倒过来,却只滴下几滴水珠。早就空了。她咬着下唇,目光落在自己包扎粗糙的手腕上。
她闭眼吸了口气,颤抖着解开那早已被血污浸透的布条。伤口边缘狰狞,薄痂下还在渗着血丝。她没有犹豫,从袖中摸出那根素银簪子,眼一闭,心一横,对着原处的伤口再次划下。
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白了脸,冷汗涔涔而下。她咬紧牙关,将手腕悬在水囊口上方,温热的血液一滴一滴落进去,在寂静的洞穴里发出轻微却惊心的声响。
接了少许,她扶起叶英的头,将水囊凑近他唇边:“叶公子,喝点水。”
叶英似乎还有一丝本能,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着。喝下那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后,他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呼吸也稍稍平稳。
看着他的喉结滚动,吞咽着自己带着药性的血液,林芊雅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这法子如此诡异,若非亲身经历,谁敢相信?
“真是……荒唐。” 她低声自语,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认命,“我这身子,自小泡在药罐里,如今竟真成了人形药引。这世道赋予人的‘用处’,还真是……出乎意料。”
她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和讽刺。只觉得是命运又一次将她逼到了不得不动用这种极端手段的境地十分可笑。
林芊雅草草重新包扎好手腕,那疼痛一阵阵袭来,几乎让她晕厥。她弯下腰,试图再次将叶英扶起,可体力透支到了极限,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去,膝盖重重磕在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死死抠住岩壁粗糙的表面,指甲在石头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才勉强没有彻底倒下。
“我看到光了……”她喘着粗气,对着昏迷的人喃喃,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这次……是真的……”远处,似乎真的有一个极微弱的光点,在永恒的黑暗中摇曳,像希望的萤火,又像绝望中生出的幻觉。
叶英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一只冰冷的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她染血的衣袖,力道微弱,却带着一种不肯放手的执拗。
“别怕,”林芊雅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极轻地理了理他汗湿的白发,“我一定……带你出去。”
她不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左手的伤口和左腿的伤疼得几乎麻木,背上的重量压得她脊椎都在哀鸣,可看着他似乎因这句话而略微放松的眉头,她觉得自己还能再走一步,再一步……
当微弱的风声夹杂着久违的天光终于从前方裂缝涌入时,林芊雅已经无法分辨时间过去了多久,也无法思考那光是真实还是濒死的幻象。
直到春毕那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声隐约传来——
“小姐——!小姐你在里面吗——!”
所有的力气瞬间抽离。林芊雅腿一软,抱着叶英重重跪倒在地,扬起的尘土带着外界清新的气息。
“先……”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着光亮的方向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先救……叶公子……”
……彻底的黑暗吞噬意识前,她恍惚间好像看见叶英垂落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朝她的方向抬起,想要抓住什么。
‘一定要……一起活着……’
这是她最后的念头。随后,她便沉入无边的混沌,只是在彻底失去感知前,手腕上那剧痛的伤处,似乎传来一抹极其轻柔、近乎错觉的触碰,带着小心翼翼的暖意。
在意识完全沉沦的边缘,她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来自遥远地方的叹息,不知是针对这荒谬的遭遇,还是针对他们这对苦命的人。
……
叶英是在一阵熟悉的、清苦的药味里恢复意识的。最先感知到的是左肩伤口被妥善处理包扎后的钝痛,以及身下干燥柔软的床铺。
他下意识抬手想碰蒙眼的布带,却被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拦下。
“别乱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济世堂的老大夫,“你这伤,凶险得很,再偏半寸,华佗再世也难救。”
叶英的动作顿住。溶洞里潮湿窒息的空气、无尽的黑暗、还有那个始终支撑着他的……人。
“送我来的那位姑娘……”他开口,嗓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林小姐在隔壁厢房躺着呢。”老大夫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复杂,“那姑娘……自己手腕上那么深的伤口,失血过多,体力耗尽,硬是咬着牙把你从山里背了出来……一到安全地方,看到我们的人,就直接晕死过去了。”
叶英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溶洞里那些混沌的记忆碎片骤然变得清晰——颤抖的扶持,滴入唇间带着异样腥甜的“泉水”,还有那个始终在耳边鼓励他、声音却越来越虚弱的声音……
“她割腕取血?”他的声音绷紧了。
“可不是嘛!”老大夫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老朽行医大半辈子,没见过心性这么韧的姑娘……自己都高烧得说明话了,迷迷糊糊间,还死死抓着我的袖口问,‘叶公子……退烧了没有?’”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叶英想起在黑暗的最后那段路途,那个声音反复地、固执地在他耳边说着“看到光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将那虚无的光明也分赠给他这个目盲之人。
“她何时能醒?”他问,声音低沉。
“难说啊。”老大夫走向药炉,添了把药材,“这丫头先天根基就弱,脉象虚浮得……唉……这次又伤了根本,元气大损……”
叶英猛地掀开薄被坐起身,动作牵动了伤口,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哎!你!不要命了!”
“劳烦,”叶英的声音不容置疑,“带我去看看她。”
老大夫拗不过他,只得搀扶着他来到隔壁厢房。门一推开,一股比他那间浓重十倍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几乎凝滞在空气中。
叶英在床榻边缓缓坐下。他看不见,但耳力极佳,能听到林芊雅的呼吸声,轻浅、微弱,像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他沉默片刻,终是伸出手,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她搭在锦被外的指尖——冰凉刺骨。
“她平日……”叶英顿了顿,声音干涩,“是否时常畏寒?”
“何止是畏寒!”老大夫摇头,“听她身边那丫鬟哭诉,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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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就得裹上夹袄,稍受些风寒就能咳上好些天,甚至……”
叶英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抠住了床沿。溶洞里的画面再次涌现——那个背着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竭力保持平稳的人,那个自己喘不上气还要安慰他说“不累”的人……他当时竟真的信了。
“公子也不必过于自责。”老大夫见他神色紧绷,出声安慰,“这姑娘啊,命硬。听说五岁那年一场大病,御医都摇头说预备后事了,结果……”
“五岁?”叶英捕捉到这个信息。
“据说是为了救落水的表妹,自己差点搭进去。”老大夫的声音压得更低,“这话您可千万别往外传——后来是一位云游的道人给了颗药性极猛的丹药,命是抢回来了,可这身子骨终究是……彻底败了。”
叶英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动。他想起溶洞里,她背着他时那异常沉稳的脚步,原来每一步,都可能耗损着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健康。
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起来,敲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叶英忽然站起身,摸索着解下腰间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触手温润的玉佩,轻轻放在枕边,挨着那只冰凉的手。
“这是……”老大夫疑惑。
“一块温玉。”叶英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只是略微有些低,“劳烦您,等林小姐醒来后,转交给她。就说……”他罕见地迟疑了片刻,“叶某多谢救命之恩,改日……必登门道谢。”
……
林丞相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还是花了整整四个月才处理完江陵府的烂摊子,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
可他万万没想到,踏入相府,迎接他的不是女儿恬静的笑容,而是她生命垂危、昏迷不醒的噩耗。以及那个……女儿救下,又反过来救了女儿数次、来历不明的白发江湖客。
他本该震怒,责备女儿的鲁莽冲动,将自己陷入如此险境。可看着女儿毫无血色的脸,想到自己或许所剩无几的时间,所有斥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也许……是时候做一个决断了。
……
林芊雅醒来那日,是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叶英正在外间调息运功,耳尖微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内室传来的细微声响。
“叶公子?”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带着刚醒来的沙哑。
叶英立刻收敛内力,起身,停在屏风之外,声音平稳无波:“林小姐醒了?可需唤大夫再来诊视一番?”
“不必劳烦了……”林芊雅的目光掠过屏风后那道模糊却挺拔的身影,“你的伤……”
“已无大碍。”叶英顿了顿,声音听不出情绪,“倒是小姐的手腕……”
厢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林芊雅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手腕上厚厚的绷带,那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当时……情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
“嗯。”叶英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林小姐的恩情,叶某铭记于心。”
“叶公子言重了。”林芊雅轻轻摇头,尽管知道他看不见,“你救我多次,此番……”
“不一样。”叶英突然打断,随即意识到失态,立刻恢复了沉稳的语调,“……叶某的意思是,此番恩情太重,叶某必当相报。”
“公子真的言重了,”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情绪,“不过是情势所迫,力所能及……应尽之事罢了。”
她什么也没有多说,也不打算告诉他真相。
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她的血或许有点特殊?告诉他她可能惹上了天大的麻烦?告诉他她父亲在朝堂如履薄冰?告诉他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莫名其妙,凡是在京城的人都会陷入一场滑稽可笑的剧本吗?
又能如何呢?
将他这样一个本该仗剑天涯、洒脱不羁的江湖客,也拖进这污浊复杂的朝堂纷争里来吗?
人不能那么自私。
更何况,她自有她必须承担的责任,那是她生为林家女的宿命。
于是,她最终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唇,将所有的言语,所有的悸动,所有的未言之语,都沉默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7. 第七章
四个多月的风餐露宿、殚精竭虑,与地方豪强、贪官污吏的明争暗斗,几乎耗尽了林承泽所有的心力。
当他带着满身疲惫与尚未完全平息的水患后续事宜,风尘仆仆地踏入熟悉的相府大门时,预想中女儿迎上来的恬静笑容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府邸上空、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恐慌。
老管家林伯几乎是踉跄着扑过来的,老泪纵横,声音发颤:“相爷!您可算回来了!小姐、小姐她……”
林承泽的心猛地一沉,所有疲惫瞬间被不祥的预感驱散:“雅儿怎么了?!说!”
“小姐她……重伤昏迷……已经半个月了……”林伯泣不成声,“在、在护国寺外出的事,马车惊了,坠了崖……”
“护国寺”三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承泽的心脏!他离京前千叮万嘱,让她无论如何不要出府,尤其不要去寺庙这类容易出事的地方!雅儿一向懂事,若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他猛地抓住林伯的胳膊,力道大得让老管家痛呼出声:“她为什么会去护国寺?!说!”
“老、老奴不知……只知那日前,小姐收到了一封您的家书后,就坚持要去……老奴拦不住啊……”林伯慌忙从怀中掏出一封小心翼翼保存的信,“小姐出发前看的就是此信……”
林承泽一把夺过那封所谓的“家书”,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笔迹模仿得极像,几乎能以假乱真,若非他深知自己绝无可能在那种关头写这样一封破绽百出的信,几乎也要被骗过去!尤其是那句“替爹在佛前供一盏长明灯”!
这确实是他和女儿之间约定的最高级别的求救暗号。但正因级别最高,他更会慎之又慎,绝不可能通过如此容易拦截的普通家书渠道传递!
对方不仅摸清了他和女儿的联络方式,更是精准地利用了他们父女间的信任与牵挂,布下了这个阳谋!
赌的就是雅儿哪怕只有一丝怀疑,也绝不敢拿父亲的性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刘!敬!之!”林承泽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他几乎能想象到,女儿在收到这封信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与恐惧,又是怀着怎样决绝的心情,明知可能是陷阱,却依然踏上了前往护国寺的路。
因为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怒火之后,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和几乎将他淹没的自责与后怕。是他……是他将女儿卷入了这场风暴!是他给的暗号,成了刺向女儿的利刃!
“雅儿……现在怎么样?”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砂砾。
“幸得一位姓叶的公子拼死相救,才从崖下溶洞里将小姐寻回……但小姐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又引发了旧疾,大夫说……说能否醒来,全看天意……”林伯的声音越来越低。
林承泽不再多问一句,大步流星地冲向女儿居住的院落。推开房门,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扑面而来。内室里,纱帐低垂,女儿林芊雅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露在锦被外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依然能隐约渗出血色。
那个他离京前还会对他浅笑、为他整理衣袍的女儿,此刻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娃娃。
他踉跄一步,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数月来的奔波劳碌、与地方势力周旋的心力交瘁、此刻亲眼所见女儿重伤垂危的冲击……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将这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宰相击垮。
他缓缓走到床边,颤抖着手,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女儿冰凉的脸颊。
“雅儿……爹回来了……”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痛楚,“是爹……爹对不起你……”
他想起离京前,女儿替他抚平官袍褶皱时那担忧却不失坚定的眼神。想起她说的:“女儿信您。”
可他差点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在这时,老大夫进来换药,低声禀报了更多细节:小姐手腕极深的割伤、失血过多、如何不顾自身安危以血喂药救那个姓叶的公子、如何拼尽最后力气将人背出溶洞……
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子,在他心上凌迟。
他以为自己为女儿谋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最终是女儿用她看似柔弱的身躯,替他承受了这致命的一击。而他甚至不能立刻为她讨回公道,朝堂局势错综复杂,刘贵妃圣眷正浓,此刻发作,只会将林家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巨大的无力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脆弱和痛苦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和深沉的疲惫。
他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同样憔悴不堪的春华,目光最终落在那位一直沉默地守在门外廊下的白发男子身上。
叶英。
女儿救回来的人,也是数次救了女儿的人。
林承泽走过去,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这个失忆的江湖客。对方虽然目不能视,但身姿挺拔如松,气息沉稳,即便重伤未愈,也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凛然之气。
“叶公子。”林丞相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小女的命,是你救回来的。这份情,林家记下了。”
叶英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份内之事。”
林承泽看着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内室女儿毫无生气的脸庞,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在心中迅速成型。
或许……雅儿自己无意中带回来的这个变数,这个看似与京城所有势力都无瓜葛、武功高强又似乎对雅儿颇为维护的江湖人,会是唯一一个不同于寻常的异数
他不能再犹豫了。
时间,或许已经不站在他这边了。
他必须为雅儿,找一条最稳妥的退路。哪怕这条退路,看起来如此惊世骇俗。
林丞相站在书房的窗边,目光沉沉地望着院子里凋零的残荷。女儿林芊雅的命是救回来了,但精气神仿佛被抽走了一大半。她每日按时喝药、用膳,甚至偶尔还能拿起书卷,但那双曾经清亮灵动的眸子里,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灰霾,常常望着某一处出神,连叹息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这个做父亲的,看得心如明镜。女儿那点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或者说不敢承认的心思,在他这个来自异世、本就对“门当户对”嗤之以鼻的灵魂看来,简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若是太平盛世,若他还是那个权倾朝野、能护她一世无忧的宰相,他定要细细挑剔,为女儿选一个文武双全、家世显赫、能将她捧在手心里的十全郎君。
可现在呢?
朝堂暗流汹涌,政敌狠下杀手,他自己前途未卜,甚至可能大祸临头。女儿刚经历生死大劫,身体垮了,名声……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被南安王府那般羞辱后又险些和亲,还有什么好名声可言?
现实就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他最大的心愿,不是找个乘龙快婿光耀门楣,而是找一个能在他万一倒台后、真心实意护住他女儿、让她活下去的人。
那个叫叶英的白发年轻人,虽然来历不明、目不能视,但武功高强,心思正派,最关键的是——他肯为雅儿拼命,而雅儿……也肯为他豁出命去。
这就够了。比什么家世财富都重要。
但雅儿那孩子,自幼懂事,心思重,又经历了南安王府那一遭,怕是根本不敢往那方面想,只觉得自身是拖累,又怕牵连对方,所以宁愿自己闷着。
既然女儿不说,那他这个做爹的,就来替她开这个口。当然,不能是他亲自去说,那太掉价,也会让事情变得太刻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外正偷偷抹眼泪的小丫鬟春华身上。这丫头是雅儿的陪嫁,自小一起长大,忠心耿耿,心思单纯,最是心疼她家小姐。
半晌后,春华被叫进了书房。出来时,眼睛红得更厉害了,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
叶英正在厢房外的廊下静坐调息,耳尖微动,听到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急促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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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停在了不远处,带着细微的抽噎声。
是林小姐身边的那个小丫鬟。
他并未出声,只是“望”向那个方向。
只听“噗通”一声,春华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石板上,未语泪先流:“叶公子!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
叶英眉心微蹙,起身虚扶:“姑娘这是何意?林小姐伤势又有反复?”他这几日虽未再近前探望,但每日都会询问大夫林芊雅的情况,知道她伤势正在缓慢好转。
“不是……是比伤更重的事!”春华哭得语无伦次,咚咚地磕头,“老爷、老爷要办绣楼招亲了!要给小姐招赘婿!”
叶英身形微微一僵。招赘?他沉默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于她而言,或许是眼下最好的安排?找一个安稳可靠的人,护她余生……
但他这莫名的沉闷还未理清,春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头骤然一紧。
“可是叶公子!您不知道京城里那些人都是怎么说小姐的!他们都说小姐是、是没人要的……如今又要招赘,那些肯来的,不是贪图相府权势的破落户,就是别有所图的豺狼!小姐那样的性子,若是落在那种人手里,她、她还能有活路吗?!”春华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小姐自从醒来,就没有一天真正开心过……奴婢看得清清楚楚,小姐只有在提到您的时候,眼神才会有点活气儿……奴婢知道这话僭越,不知羞耻!但奴婢是从小跟着小姐长大的,小姐心里苦,奴婢比谁都清楚!”
叶英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握紧。他想起溶洞里那个坚韧决绝、用血喂他的女子,想起她清醒后故作疏离的平静……原来那份平静之下,藏着这样的惊涛骇浪和无可奈何吗?
“林小姐……通透聪慧,丞相大人亦会为她仔细甄选……”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他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该置喙的。
“甄选?怎么甄选?”春华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话语却犀利起来,“老爷再厉害,能看透人心肝脾肺肾吗?能保证那人一辈子对小姐好吗?小姐已经经不起一点折腾了!叶公子!”
她猛地又磕了一个头,声音绝望而恳切:“您武功那么高,人也好!小姐她信您!她为您连命都可以不要!您就当日行一善,报答小姐当初的救命之恩行不行?奴婢求您了!去参加绣楼招亲吧!只要您去了,接到绣球……小姐、小姐往后就有人护着了!求您给她一条活路吧!”
“……”
叶英彻底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他能清晰地听到小丫鬟压抑的哭泣,和自己胸腔里有些紊乱的心跳。
“给她一条活路”。
这几个字像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上。
恩情?有。溶洞中的相依为命,以血续命,他叶英岂是忘恩负义之徒?
怜惜?有。那样一个皎如明月、韧如青竹的女子,不该被世俗流言和奸佞算计拖入泥沼。
除此之外呢?那丝因她而起的、不同寻常的悸动与牵挂,又是什么?
他看不清自己的心,但他看得清眼前的局面。春华的话虽然直白甚至有些道德绑架,却撕开了所有温情的伪装,露出了血淋淋的现实——绣楼招亲对她而言,确实是一场巨大的风险。而他,似乎是目前唯一一个明确知晓品性、且她或许并不排斥的人选。
守护她的方式,或许不仅仅是远远地看着。既然风雨欲来,既然无人可托,那么……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姑娘请起。”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毅,“叶某……知道了。”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承诺,但这三个字,对于春华而言,已是天籁之音。
小丫鬟千恩万谢地走了。
叶英独自立在廊下,春风拂过他霜白的发丝和蒙眼的布带。他“望”向林芊雅院落的方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她苍白却倔强的面容。
或许,这就是他偿还恩情、并且遵循内心那点不明牵引的最好方式。
8. 第八章
林丞相归来已近半月,林芊雅的伤势在精心调养下渐有起色,但府中气氛并未轻松多少。南疆和亲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并未因丞相回朝而完全消散,朝中暗流涌动,催促尽早选定宗室女和亲的奏折悄然而起。
他却并未立刻大张旗鼓重启招亲,而是先不动声色地花了几天时间整顿府内、梳理消息,同时更仔细地观察了叶英几日。
这日,他将林芊雅叫到书房。
“雅儿,”他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招亲之事,三日后照旧。”
林芊雅指尖一颤,垂下眼帘:“女儿明白。”
“你放心,”林丞相看着女儿强作镇定的模样,心中微涩,语气放缓了些,“爹心里有数。绝不会让你落入不堪之人手中。”
他这话意味深长,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扫向窗外叶英所住院落的方向。
林芊雅只当父亲是出言安慰,并未深想,心中仍是一片茫然与认命般的沉寂。
翌日,相府正式张榜公告,为嫡小姐林芊雅绣楼招亲,择贤赘婿,以延林家香火。
消息一出,全城哗然。
招亲当日,绣楼之下人头攒动,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真心想攀附相府权势的破落户,有纯粹来看热闹的闲人,也有几家被推出来碰运气的寒门子弟,神色各异,心思难辨。
林芊雅身着繁复华丽的嫁衣,立在绣楼高台之上,凤冠的珠帘垂落,遮挡了她苍白的面容和所有情绪。
绣着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扫过楼下黑压压的人群到底谁会是她未来的夫婿,就像她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一般
指尖冰冷,死死攥着那只缀满明珠的绣球,仿佛那不是决定命运的希冀,而是一块沉重的巨石。
“雅儿,”父亲沉稳的声音在身侧低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往后一抛便是。无论如何,爹在。”
这句话像是一枚定心丸。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不甘、彷徨与对某个白衣身影的隐秘期盼都狠狠压下,手臂用尽力气向后一扬——
绣球划出一道鲜红的弧线,坠向人群。
楼下
叶英立在人群的最前方,一袭素净的白衫,霜色长发高束,即便蒙着双眼,那出众的气质依旧让他在人群中格外出挑,也引来了最多的窃窃私语。
“这白发公子是谁?”
“瞧着不像一般人,可也没听说京里有这号人物……长得倒是跟个天人似的”
“来接绣球的?林家小姐再不济,也不至于真招个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吧?”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退去。叶英神色未变,只是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几分。
他记得春华的哭求,记得“落入歹人之手”的可怕预言。今日他站在这里,并非为攀附权贵,只为践诺——报恩,并护她周全。
绣球被高高抛起,划过一道弧线。
楼下瞬间沸腾起来,几个早有准备的锦衣子弟同时跃起,争抢那决定命运的红绸。
然而,一道白影比他们更快。
甚至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仿佛只是随意地一抬手,那枚引起骚动的绣球便已稳稳地落入他的怀中。
喧闹的人群骤然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位白发公子身上,充满了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林府书房,当夜
烛火通明,映照着一室沉寂。
林丞相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镇定自若的年轻人。眼前的叶英,与他数月前在城外初遇时那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伤者判若两人,也与女儿口中那个在溶洞里沉默可靠的守护者形象略有不同,多了几分深藏不露的锐利。
“坐。”林丞相终于开口,语气比上次在医馆外初见时缓和些许,但依旧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叶公子,又见面了。看来,你与我林家,缘分不浅。”
叶英从容落座,背脊挺直:“林相。”
“你救了小女两次,一次在茶楼,一次在护国寺。这份恩情,林家铭记于心。”林丞相缓缓道,指尖轻叩桌面,“今日,你又接下了绣球。”
“是。”叶英的回答简洁依旧。
静默片刻,林丞相缓缓开口,不再是客套的感谢:“叶公子,接下了绣球,可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责任。”叶英回答得简洁而清晰。
“哦?”林丞相身体微微前倾,指尖轻叩桌面,“那么,叶公子,你打算如何履行这份‘责任’?
你一无家世,二无恒产,三无官职,甚至连自己的过去都一片空白。
老夫很好奇,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担得起相府女婿的责任?又能给雅儿怎样的未来?”
他的问题尖锐直接,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但并非纯粹的刁难,更像是一种冷酷的现实考较。
叶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语,最终坦诚道:“叶某确无一物可倚仗,唯有此身武艺,与一诺千金。”
“武艺?江湖手段,可防不住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林丞相冷笑一声,“至于承诺……空口无凭。若你明日便恢复记忆,想起自己是十恶不赦之徒,或身负血海深仇,届时,你待如何?让雅儿与你一同亡命天涯吗?”
这话问得极其严厉,甚至刻薄,直指最核心的隐患。
林丞相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那层素白的布带,看清他真正的底细,“你虽失忆,但一身武功修为做不得假,绝非寻常江湖浪客。对此,你自己可有头绪?”
叶英沉默片刻,摇头:“毫无印象。只觉功法运转,如同本能。”
“本能……”林丞相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中精光一闪,“好一个本能。那若你这‘本能’日后为你引来滔天大祸,甚至牵连林家,又当如何?”
“叶某若恢复记忆,查明身世确有隐患,必会主动远离,绝不拖累林小姐与相府。”叶英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远离?”林丞相冷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更有几分无奈,“说得轻巧!若到那时,你已是林家名正言顺的姑爷,雅儿的心……或许也已系于你身!你一走了之,叫她如何自处?让我林家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之口?”
叶英薄唇微抿,沉默下来。他无法给出万全的承诺,因为失忆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林丞相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显得有些疲惫。良久,他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叶英,老夫今日并非以宰相之身,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与你立约。”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可以不在乎你的过去,可以接受你此刻的一无所有,甚至可以赌上林家的声誉,将女儿嫁给你。”
叶英抬起头,“望”向他。
“但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林丞相一字一句道,不容置疑。
“第一,无论你是否恢复记忆,此生不得辜负雅儿,需敬她、爱她、护她周全。”
“第二,若日后你负心,你们婚后所出之长子,须改姓林,承继我林家宗祧。”
“第三,”他紧紧盯着叶英,语气凝重如山,“若真有那一日,你发现自身乃祸乱之源,危及雅儿性命与林家存续,我要你立刻带她走,远远离开京城,永远别再回来!哪怕隐姓埋名,也要护她平安终老!”
叶英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震动。他没想到,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思虑最深的并非权势得失,而是为女儿谋划至此——一条最彻底的、甚至可能牺牲家族颜面的退路。
他缓缓起身,面向林丞相,以从未有过的郑重姿态,沉声道:“林相爱女之心,叶某感佩。这三件事,叶英以性命与剑心起誓,必当遵从!”
林丞相紧紧盯着他,仿佛要从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中判断真伪。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噼啪的轻响。许久,他才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挥挥手:“记住你今日的誓言。下去吧。”
书房内重归寂静,林丞相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露出一丝外人绝不可能看到的、混合着疲惫与精明的神色。
“赘婿……”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虚名。他一个现代灵魂,会对“赘婿”这种封建标签有心理障碍?简直可笑。他林承泽在官场沉浮几十年,深谙人性之复杂险恶。空口白牙的誓言固然动人,但真正的品性,往往需要放在极端的压力下才能淬炼出来。
对外宣称“招赘”,本身就是他布下的第一道,也是最狠的一道试金石。
在这世道,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有本事的男人,愿意顶着“赘婿”这名头,需要克服的可不仅仅是旁人的指指点点,更是自身尊严和社会认同的巨大压力。
能坦然接受这一切的,无非两种人:
极致的情深意重:为了所爱之人,甘愿忍辱负重,将她的利益和安危置于自身荣辱之上。
极致的贪婪无耻:为了攀附富贵,什么尊严、脸面都可以抛弃,只要能拿到实际利益。
林丞相要做的,就是把叶英放在这团火上烤一烤,看看他到底是真金,还是败絮。
如果叶英对此表现出极大的抗拒、犹豫,甚至最终反悔,那便证明他骨子里依旧将个人荣辱看得比雅儿更重要,或者说,他对雅儿的情谊,并未深厚到足以抵御世俗的压力。这样的人,绝非良配,早早筛选出去,对雅儿反而是幸事。
反之,如果叶英像刚才那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应承下来……那就很有意思了。
这要么说明他对自己和雅儿的未来有绝对的信心,根本不屑于外界虚名,此为情深;
要么说明他心机深沉至极,所图甚大,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此为巨奸。
而结合叶英失忆的状态、以及他之前数次舍身救雅儿的行为来看,林丞相更倾向于前一种判断。
“若你负心,长子则改姓林,承继家业……”他低声自语,重复着自己方才提出的条件,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点的弧度,“雅儿,爹提出这个,你是不是觉得爹冷酷又多疑,在你们的姻缘里埋刺?”
他缓缓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却没有焦点。
“爹哪里是真的贪图一个孩子来继承林家这虚名?爹是现代人,骨子里不信这套!这林家基业,说到底,爹奋斗半生,都是为了给你攒的嫁妆和底气!”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节奏里透着一股焦灼。
“可是雅儿……爹怕啊。”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苍凉,“爹是这个时代的异类,可你活生生就是这个时代的女子。爹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叶英此人,目前看着是好的,武功高,品性似乎也端正。可人心易变,更何况他如今失忆,来日若恢复记忆,谁知道会是什么光景?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男子负心薄幸,转头就能三妻四妾,世人最多骂一句风流。可女子呢?一旦所托非人,便是万劫不复!”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痛苦,那是一个父亲在为女儿谋划最残酷的退路。
“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厌弃了你,或是他那些未知的过去找上门来,他护不住你,甚至……不要你了。”想到这种可能,他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到那时,你该怎么办?...可如果你有一个孩子,一个如果叶英背誓、就必须改姓林、名正言顺成为林家继承人的孩子……”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
“那就不一样了!那就是你立足的根本!是斩断过去的利剑,也是开启新生的钥匙!爹给你留下的所有产业、人脉、钱财,都能通过这个孩子,毫无争议、名正言顺地回到你手里!”
“至于平时……” 林丞相的语气忽然放缓,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和温情,“孩子当然可以跟着叶英姓叶,叫叶什么都可以。一个名字罢了,爹不在乎。关起门来,你们自己叫着顺心就行。”
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极其锐利: “但是,对外——尤其是在林家的族谱上,在继承我产业的名分上,他必须是‘林’家的人!这一点,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这是做给外人看的,是做给那些宗族耆老、朝堂对手看的!只有这样,将来万一有事,你们母子才能站得住脚,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我要的就是这个‘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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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能保护你们的‘武器’。这很荒谬,对吧?但这他妈的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爹只能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来保护你!”
他猛地闭上眼,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爹不是在诅咒你的姻缘,爹是希望你这辈子都用不上这条退路……但爹必须给你留下它。这条就算爹死了,就算男人靠不住了,你也能勉强走下去的活路。”
空荡的书房里,只剩下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所以,叶英,这‘赘婿’之名,你且先背着。” 林丞相望着窗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你若真心待雅儿,这孩子对内姓叶还是姓林,又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个称呼。若你日后真能待雅儿始终如一,证明你今日之诺并非虚言……那么,这一切对外苛刻的名分自然可以慢慢淡化,将来或许也能找到两全之法。”
当然,族谱上的名字恐怕是改不了了,那才是真正的护身符。但日常相处,何必让孩子和大人都不痛快?
而现在,他需要这个名头来逼出叶英最真实的态度,也需要这个名头来暂时堵住朝堂上那些质疑他嫁女过于“轻率”的悠悠之口——看,我招的是赘婿,女儿还在我家,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是一石二鸟之计。
既试探了叶英的真心,也为雅儿留足了最坏的打算和最强的后路。
想通了这一切,林丞相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他赌的,就是叶英是前者,是一个值得雅儿托付、也值得他冒险投资的“潜力股”。
“叶英啊叶英……但愿你这辈子,都别让雅儿有用上这条退路的那一天。但愿那孩子,能永远只快快乐乐地做他的‘叶灏’。”
绣球抛出的那一刻,林芊雅便闭上了眼,没有回头去看它落入了何人之手。对她而言,结果并无区别,不过是从一个未知,走向另一个未知。
回到绣楼深闺,外面的一切喧哗、议论或是喜庆的筹备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罩,模糊而遥远。丫鬟们脸上带着喜气,小心翼翼地布置着房间,说着吉祥话,她却只觉得疲惫入骨。她像一个提线木偶,任由她们摆布,心中一片沉寂的荒芜。
但一种清晰的、近乎固执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型——她需要一场告别。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如同藤蔓般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疯狂滋生——她想再见他一面。
不是以林家嫡女的身份,不是以待嫁新娘的身份,仅仅是以“林芊雅”的身份,去见那个让她在黑暗溶洞里心生悸动、让她心甘情愿割腕喂血、让她此刻想起依旧会心绪不稳的男人。
这个念头如此离经叛道,如此不符合她十六年来恪守的礼教闺训,却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
不是轰轰烈烈的抗争,也不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而是一种安静的、只属于她自己的仪式。为她尚未开始便已结束的朦胧好感,为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心动。
她知道这于礼不合,甚至有些荒唐。但她十六年来恪守规矩,从未逾矩半分。就这一次,她只想遵从自己的心意,为这段无果的缘分画上一个句点。之后,她便收起所有杂念,去做林家需要的女儿,一个陌生人的妻子。
于是,她让春华悄悄去给叶英递了一句话,约他三日后黄昏,在城南破庙一见。
赴约前,她穿上了那身鲜红的嫁衣。镜中人云鬓花颜,华美异常,却透着一种疏离的陌生感。她想,这身衣裳本不是为了他而穿,但她生命里唯一一点属于自己的情愫,却想披着这最隆重的色彩去祭奠。
无关私奔,无关质问,仅仅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残阳下的破庙,荒凉而寂静。
叶英早已等在那里,白衣依旧,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微微侧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林小姐?”他显然不解为何婚期在即,她会约他在此相见。
“叶公子。”林芊雅停在他几步之外,声音平静,甚至刻意放缓了语速,以维持表面的镇定。
她看着他,目光细细掠过他蒙眼的布带、紧抿的薄唇、线条清晰的下颌,仿佛要借此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
“我三日后,便要成亲了。”她开口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叶英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自然知道婚期,但由她亲口说出,且是在此地此景下,让他心中莫名一沉。他下意识觉得这话别有深意,是一种……无奈的告知?难道她对这桩婚事……
他尚未想明白,便听林芊雅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今日之后,你我便再不宜相见了。故而特来……与公子话别。”
话别?叶英心中的疑云更重。她特意约他出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个?这种仪式感的告别,不像是对一个普通朋友,倒像是……
一个念头骤然划过脑海:她是否心有所属,不愿嫁予他人,故而在此与他吿别?
这个猜想让他喉咙发紧,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感堵在心口。他想问,却又不知以何种身份开口。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干:“……叶某预祝小姐,新婚大喜,百年好合。”这话说得艰难,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涩意。
这句“祝福”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痛了林芊雅。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水光,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沉默再次降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仪式,轻声道:“……保重。”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去。红色的嫁衣裙摆拂过地上的尘埃,决绝而安静。
叶英站在原地,“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心中的疑虑和那份莫名的沉闷感交织在一起,越来越重。
她方才那平静语气下隐藏的怅惘,那句突兀的“话别”,还有那最后一声轻不可闻的回应……一切迹象似乎都指向那个他不愿深想的可能。
她不愿嫁给他。
她心中另有其人。
这场婚事,于她而言,或许并非幸事。
这个认知让他原本因接绣球而泛起的一丝波澜彻底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负疚和困惑。若她心有所属,他这般……岂不是误了她?
9. 第九章
红烛烧得正旺,喜乐声渐渐低了下去,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更漏。
林芊雅坐在床沿,头顶的凤冠沉甸甸的,眼前一片红色的珠帘晃动,看得人发晕。她无意识地攥着嫁衣的袖口,金线绣的并蒂莲纹路硌着手心,摸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外头的喧闹声、谈笑声,好像隔了很远。只有她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和蜡烛偶尔“噼啪”一下的轻响,听得格外清楚。
她吸了口气,想把心里那股说不出的慌乱压下去。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将是林家的主母,一个陌生人的妻子。
至于那个人……终究是过去了
她不敢再想那道白色的身影,也不敢回想破庙里那场仓促又心酸的告别。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紧不慢,一步步好像踩在她的心跳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来一丝夜晚的凉气,还有淡淡的酒味。
林芊雅不自觉地挺直了背,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更紧了。
叶英在门口顿了顿。
他身上沾了点酒气。刚才在前厅,那位未来岳父确实有意试探,几个陪酒的武将轮番上来敬酒,他都应付过去了。这点酒对他不算什么,只是此刻推开门,屋里暖香扑面,是上好的合欢香,混着她身上那种熟悉的、淡淡的药香——让他一下子想起溶洞里那截冰凉却死死支撑着他的手腕,想起黑暗中她压抑的喘息,和滴落在他唇边温热又带着药味的血。
他的思绪有一瞬间飘远。就在婚礼前,他曾去找过林丞相。破庙一别,她那句“再见”和自己那句“百年好合”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他以为她心有所属,这场婚事于她而言或许是牢笼。他叶英虽应下了承诺,却不愿真成了强人所恶的小人。
他当时对林丞相坦言:“若小姐心中不愿,叶某绝不会借此婚约相逼。君子一诺虽重,但更重她心意。”
谁知林丞相听了,非但不解,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贤婿多虑了。小女并无心上人,嫁你,是她自愿的。”他顿了顿,看着叶英依旧紧锁的眉头,又补了一句,“你且安心去成礼。等见了新娘子,一切自会分明。”
此刻,站在洞房门前,林丞相那句话犹在耳边。叶英心中疑虑未消,但他选择相信那位长者眼中看透一切的从容。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压下。
他敛了心神,慢慢走过去。
目光落在绣着龙凤的红盖头上,然后拿起旁边托盘里的玉如意。鎏金的如意有点凉,下面的流苏轻轻晃动。
盖头被挑起的瞬间,流苏扫过林芊雅的下巴,有点痒。
光线涌进来,她下意识闭了闭眼,才慢慢抬起眼睛。
烛光很亮,她先看见的是大红的喜袍袍角,金线绣的云纹闪闪发亮。视线一点点往上,掠过束紧的腰带,越过宽阔的肩,最后停在那张脸上。
白发用一根红玉簪子束着,几缕碎发落在额角,衬得皮肤更白了。而那双眼睛——
那双总是蒙着布带、灰蒙蒙没有焦点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深深地看着她,映着跳动的烛光。
林芊雅一下子僵住了,呼吸都停了。
她像被钉在原地,连眼睛都忘了眨。这怎么可能?新郎怎么可能会是他?他怎么会……穿着喜袍站在这里?
“你……?”她喉咙里挤出一个颤抖的音节,带着不敢相信。眼睛死死盯着那双眼睛,生怕是看错了。
下一瞬,眼眶猛地一热,视线模糊了,眼泪直直掉下来,冲淡了脸颊上的胭脂。
“原来是你……”她声音轻得像叹气,又沉得砸在人心上,“竟然……是你……”
叶英还握着玉如意,流苏还在轻轻晃。他看着她瞪大的、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她苍白脸上狼狈的泪痕,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原本以为她哭是因为他眼睛能看见了,或是新嫁娘难免的紧张。可她那句“原来是你”,里面那种不敢相信的颤抖、如释重负的哽咽,甚至有点荒唐的悲喜交加……一下子让他明白了什么。
电光石火间,好多画面在他脑子里炸开——
破庙那个黄昏,她穿着一身刺眼的红嫁衣,语气平静却掩不住怅然说“我三日后便要成亲了”;
她那句“今日之后,你我便再不宜相见了”的决绝告别;
他当时心里那种说不出的闷,和那句干巴巴的“预祝小姐新婚大喜”;
还有她转身离开时,嫁衣裙摆擦过地面的细微声响……
是了,嫁衣。
他那日虽然看不见,但耳朵灵敏。她那日穿的衣服,摩擦的声响根本不是寻常衣料,是厚重织锦才有的沉滞沙沙声,上面缀的珠玉随着动作发出极轻的碰撞……和他今天听到府里侍女捧着嫁衣走路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居然从来没把她那天的打扮和“新娘子”联系起来!只因为她那样出现在他面前,说着告别的话,他就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心里有别人、要嫁给别人!
那她呢?
她以为要嫁给一个不知根底、或许别有所图的赘婿,所以才穿上嫁衣,去跟她真正在意的人,做一场无声又悲壮的告别。她甚至不愿意让他知道她的心意,不愿意用恩情或处境绑住他,因为她知道他来自江湖,希望他自由。
溶洞里她能为他豁出命去,破庙里却连一句“我喜欢你”都不肯说,就怕耽误他。
这个念头像钝刀子慢慢割过他的心口。震惊、恍然大悟、铺天盖地的心疼和说不出的酸楚一下子淹没了他。他想起她醒来后刻意保持的距离,想起她接过温玉时客气疏离的“多谢公子”……原来那不是无情,是她用理智硬撑起来、把他推出风波外的保护。
他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塞,抬手,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她湿凉的脸。
“不然呢?”他开口,声音低低的有点哑,平时那点清冷没了,换成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不是调侃,是认真的确认,“林小姐以为,那天接绣球的,能是谁?”
他的话坐实了她的猜测。林芊雅又羞又窘,更因为所有隐藏的心事都被看穿而慌乱,猛地想扭头躲开,却被他手指稍稍用力,轻柔却不容拒绝地转了回来。
他拇指温热,带着一点薄茧,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眼睛看着她,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烛光,也映着她无处可藏的样子。
“现在知道躲了?”他低声问,气息近了些,带着淡淡的酒香,“在破庙穿着嫁衣来跟我告别的时候,怎么没躲?”
这句话彻底撕开了那层窗户纸。林芊雅浑身一颤,所有强装的镇定全垮了。她抬手想推他,却被他顺势握住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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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温暖干燥,牢牢包住她微凉的手指,也止住了她的挣扎。
“我……”她说不出话,眼泪掉得更凶,是心思被彻底看穿后的无措,也是积压的委屈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为他担惊受怕,为他割腕喂血,为他睡不着觉,却原来他早就接下了绣球,成了她的新郎。这个人……这个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在破庙那样表现,害她……
“我不知道。”叶英打断她翻腾的思绪,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甚至带着明显的懊恼,“我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新郎是我。若是我早知道你不知道……”
他停了一下,好像在找合适的词,最后选了最直接也最认真的承诺:
“若是我早知道你不知道,那时候就会告诉你——”
“接绣球的人,是我。”
“要娶你的人,是我。”
“从溶洞里背你出来那一刻起,我心里,就没想过第二种可能。”
林芊雅的眼泪流得更凶,却不再是惊慌,而是一种酸软的热流冲垮了心里的堤坝。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细微的呜咽。
叶英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心疼。他不再试着给她擦眼泪,而是伸出双手,把她整个人小心又坚定地搂进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踏实,带着让人安心的气息,把她牢牢护住。嫁衣上的刺绣硌着他的胸口,他也完全没在意。
“芊雅,”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声音贴着她耳边,低低清清楚楚,“没有别人。从来,都只有我。”
“现在红烛为凭,天地为证,此言,绝不虚假”
“以后不管风雨还是荣华,叶英,愿与你同担”
他的话清楚又沉稳,每个字都像石子投进静水,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波纹。
没有华丽词藻,却比什么誓言都让人心动。只因为他是叶英,诺从不轻许。
林芊雅的眼泪又涌出来,这次不是因为惊吓或委屈,而是绷得太紧的心弦一下子松开后,汹涌难挡的酸软和悸动。她终于抬起微微发抖的手,轻轻回抱住他,把满是泪的脸埋进他温暖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重重的鼻音:“……你之前在破庙……还祝我百年好合……”
叶英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低低笑出声,胸腔的震动传到她身上,带着无奈的歉意:“是我的错。”他抱紧了她,“那时候只以为你心里有别人,不想叫我为难,才说了那样的傻话。”
他稍稍松开她,低头看着她哭得发红的眼睛和鼻尖,手指再次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那现在……我把那句话收回来,还来得及吗?”
林芊雅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清冷的眼睛此刻盛着烛光和清晰的她的影子,温柔得让人心醉。她吸了吸鼻子,终于破涕为笑,轻轻点了点头。
叶英眼神深了深,不再多说,低头微凉的唇轻轻吻上她轻颤的眼皮,吻掉咸涩的眼泪,动作带着剑客特有的专注和虔诚,然后向下,准确又温柔地覆上了她微张的、柔软的嘴唇。
这是一个迟来的、确认的吻,带着怜惜、承诺和失而复得的小心。
红烛烛泪已滴过半,墙上晃动摇曳的影子把床边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影投在一起,模糊了界限,融成了一体。
窗外月色朦胧,悄悄漫过窗棂,把一室的温柔缠绵轻轻笼罩。
10. 第十章
春光正好透过轻薄的窗纱,将室内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林芊雅是在一种陌生而温暖的包裹感中醒来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身体先一步感知到周遭的变化——身下是触感迥异的大红锦被,鼻尖萦绕的不再是熟悉的冷香,而是一股清冽干净的、属于男性的气息。
最重要的是,腰间沉甸甸地环着一条手臂,温热而有力,将她整个人不容置疑地圈在身后人的怀里。
昨夜所有的记忆瞬间回笼,清晰得让她耳根发烫。红烛、喜帕、交杯酒,还有那双最终变得清晰、深邃专注、映着她慌乱模样的眼眸……
她下意识地就想轻轻挪开,逃离这令人心慌意乱的亲密。
然而她刚一动弹,环在腰间的手臂便下意识地收紧了少许,头顶传来一声带着睡意初醒时沙哑的低问:“醒了?”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林芊雅身体微微一僵,连脚趾都蜷缩起来,声如蚊蚋地应了一声:“……嗯。”
她能感觉到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这注视让她脸颊的温度更高,几乎能想象到自己此刻满面红晕的窘迫模样。她强迫自己转过身,想表现得镇定些,却在迎上他视线的那一刻,再次被眼前的光景攫住了呼吸。
晨光恰好落在他脸上。霜白色的长发未束,几缕散乱地铺在枕上额前,衬得肤色冷白,宛若无瑕暖玉。
五官精致得近乎昳丽,眉目疏冷如远山含黛,偏偏右额角那一点天然朱砂痣般的梅花印,又惊心动魄地破开了这份清冷。他唇色偏淡,因晨起而透着些许柔和的微红。
林芊雅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她早知道他是极好看的,却不知在毫无遮挡的晨光下细看,竟能好看到令人屏息的程度。
这容貌……当真是“貌若好女”,却又不带丝毫女气,只有一种不容亵渎的、谪仙般的静谧与高贵。
叶英见她怔忡,那双恢复了神采的、琉璃般清透的琥珀色眸子微微闪动了一下。他并未立刻松开她,反而用空着的那只手,极轻地拂开她颊边一缕碎发,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滚烫的耳垂。
“还早。”他缓声道,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和,“可再歇息片刻。”
这触碰和语调让林芊雅心尖一颤,慌忙垂下眼帘,心跳如擂鼓。她忽然想起昨夜情动时,他似乎也是用这样的语调在她耳边低语……这个念头让她浑身更热,几乎要冒烟。
她赶紧找了个话题,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暧昧氛围:“你的眼睛……是何时好的?”
叶英沉默了一下,似在回想。
“破庙与你告别之后,回济世堂调息时,便觉眼前雾障渐消。”他言简意赅,略去了其中的艰险,“至昨日迎亲时,已能大致视物,只是光影模糊,如同隔水观花。”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补充道,“直至今晨,方澈亮如常。幸而……未曾错过。”
“未曾错过” 这四个字,他说得平稳,却重重砸在林芊雅心上。她瞬间明白了他未尽的语意——幸好,没有错过看清她凤冠霞帔、成为他新娘的模样。也幸好,没有错过昨夜红烛下,她所有的情动与羞怯。
这份认知让她羞窘之余,心底又悄然漫上一丝难以言喻的甜。她忽然不敢再与他对视,目光飘忽间,落在他微敞的领口处,那精致的锁骨和一线结实的胸膛肌肤若隐若现……这让她立刻又联想到昨夜这具身躯是如何充满力量却又极致温柔地拥抱着她……
——啊!林芊雅!非礼勿视!快想点别的!
她猛地别开脸,几乎是脱口而出,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那、那你看这京城……与你别处所见,可有何不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他失忆了,还能与何处比较?
叶英却并未在意,反而顺着她的话,微微蹙眉,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之事:“此处风物,似乎……格外浓烈。”
“浓烈?”林芊雅抬眼,有些不解。
“嗯。”叶英斟酌着词语,“色彩更艳,人声更沸,悲喜嗔怒皆似……台上戏文,声调表情都较常理更放几分。”他想起养伤时在窗边听到的市井喧嚣,那些争吵、哭诉、欢笑,都带着一种夸张的穿透力,与他潜意识里某种“理应如此”的模糊认知相悖。
林芊雅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无奈苦笑。她正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世界的“设定”,门外适时传来了春华小心翼翼的询问声,询问是否起身。
两人间的旖旎氛围被稍稍打断。林芊雅如蒙大赦,连忙应声。
叶英这才缓缓松开一直环着她的手,起身下榻。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方才的亲密拥抱是天经地义之事。
看着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避开视线,耳根红透的模样,叶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昨夜之前,他从未想过男女之亲密竟是如此……动人心魄。她生涩的回应,细微的颤抖,以及最后全然信赖地蜷缩在他怀中的模样,都与他记忆中任何剑招、任何道理都不同。这是一种陌生的、柔软的牵绊,让他下意识地便想将人圈在领地之内,护得周全。这或许……便是“家”的感觉?
稍事梳洗后,两人一同前往偏厅用早膳。林丞相早已端坐主位,正拿着一本账册似的簿子看着,见他们进来,脸上露出欣慰又复杂的笑容。
“爹爹。”
“岳父大人。”
林承泽放下簿子,笑容和煦:“起来啦?快坐,厨房新熬了小米粥,暖胃。”他目光在女儿泛着红晕的脸上转了转,又在叶英格外清亮有神的眼睛上停顿了一下,心下了然,笑意更深了几分。
早膳气氛起初温馨和睦。林芊雅小口喝着粥,叶英姿态优雅却速度不慢,显然习武之人消耗大。
林丞相舀起一勺面前精致的鸡茸羹,刚要送入口中,动作却忽然顿住。他微微蹙眉,将那勺羹汤凑近鼻尖,仔细嗅了嗅。
林芊雅和叶英都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停下了动作。
只见林丞相将那勺羹汤缓缓倒回碗里,然后将碗轻轻推开,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无奈和讥诮的表情。
“雅儿,这羹你别碰。”他先叮嘱了女儿一句,然后看向一脸疑惑的叶英,语气平淡地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叶英啊,你也别吃。这鸡茸羹里,下了点‘好东西’。”
叶英神色一凛,瞬间放下筷子,身体下意识地进入戒备状态,目光锐利地扫向那碗看似鲜美的羹汤:“有毒?”他的手已按向腰间,却按了个空——新婚次日晨起,并未佩剑。
林丞相摆摆手,示意他放松:“嗯,毒性不算烈,是慢性的‘缠丝萝’。下毒之人手法还算讲究,用鸡茸的鲜味掩盖了药气的苦涩,可惜火候差了点,腥气没压住。”他甚至还点评了一句,仿佛在鉴赏一道菜的成功与否。
林芊雅闻言,脸上并没有太多惊恐,只是放下粥碗,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疲惫:“……这月第几回了?”
林承泽屈指算了算:“算上月初南疆使臣宴上那杯‘醉仙’,和你大婚前一天掺在我参茶里的‘红颜老’,这是第三次了。比起为父刚回京那阵,一天遇上五波下毒,三波刺客当街放箭却射中了路过的诚平侯家马车,已经算是消停了不少。”
叶英听得瞳孔微震,完全无法理解。
他行走江湖虽未经历过阴谋暗杀,但也旁观过寻仇夺利之争。只是多是目标明确,或有所图,但如此频繁、近乎儿戏却又渗透到日常饮食中的下毒,且对象还是当朝宰相,这简直匪夷所思!
“府中戒备森严,何人能屡次得手?岳父大人可知是何方势力所为?目的为何?”他的声音带着剑客特有的冷峻,“小婿或可……”
林丞相打断他,拿起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塞到他手里:“贤婿,坐下,吃这个,这个安全。查?有时候查不清的。今天可能是刘尚书因为他青州淹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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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万亩地,明天可能是宫里哪位娘娘想给娘家兄弟铺路,后天还可能是哪个我名字都对不上号的小官,觉得绊倒我能一步登天。”
他咬了口自己的馒头,看着叶英依旧紧绷的神情,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深谙世事的疲惫和淡淡的嘲讽:“你是不是觉得这很荒唐?毫无逻辑可言?”
叶英沉默地点了下头。这确实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就对了。”林丞相扯了扯嘴角,“在这京城里,很多时候是不讲你们江湖那套非黑即白的道理的。这里的很多事……嗯……”他斟酌着用词,想用女儿能理解的方式点醒这位失忆的女婿,“……更像是在演一出早已写好的戏。下毒、陷害、为个莫名其妙的原因争得你死我活……都是这戏台上的常见桥段,不需要太多深刻的理由,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他看向叶英,目光带着一种长辈的告诫:“你既成了林家的人,有些事就得慢慢习惯。”
他咬了口自己的馒头,继续给这位看上去是个正常人的女婿进行生存科普:“在这个地方,下毒不需要太多深刻的理由,就像南安王世子会爱上一个花魁并为此当众羞辱我儿一样,都是……嗯……某种‘天道常理’。”他用了女儿能理解的说法。
叶英眉头紧锁,显然无法接受这种“常理”:“这……竟如此儿戏?罔顾法度,视人命如草芥?”
“儿戏,但却致命。”林丞相的表情严肃起来,“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很多时候是不讲你们江湖那套快意恩仇的逻辑的。这里的规则……”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更偏向于一种……被设定好的‘剧情’感。下毒、陷害、为爱疯狂,是最高效推动‘剧情’的方式。”
他看向叶英,目光带着一种长辈的告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贤婿,在这里,活得好不好,有时候不看武功多高,而看你能否识别并避开这些源源不断的、毫无新意的恶意。”
林芊雅安静地听着,轻轻握住了叶英放在桌下的手。他的手微微绷紧,反手将她的柔荑紧紧包裹在掌心。他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世界加诸在她身上的恐惧与压力,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她的沉默和此刻的依靠,已经是最好的解释。
叶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看向林丞相,眼神中的震惊和困惑渐渐被一种沉静的坚定所取代。
“小婿明白了。”他沉声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承诺的分量,“纵使世道荒唐,恶意环伺。叶英在此,必护芊雅周全。”
他的承诺,不是给这个荒诞世界的规则,而是给身边这个真实的人。
林丞相看着他眼中不容错辨的认真,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放松的笑容,点了点头:“好,好。吃饭。”
餐桌上,那碗被下了毒的鸡茸羹被阳光照得格外鲜艳,却也衬得旁边简单的白粥馒头格外温暖踏实。
用罢早膳,林丞相便起身去了书房,留下一句“今日无事,你们小两口自便”,只是离去前,又意味深长地瞥了那碗鸡茸羹一眼。
厅内一时只剩他们二人。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吓到了吗?”林芊雅轻声问,手指仍无意识地攥着袖口。
叶英摇头,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心上:“只是觉得……你以往过得辛苦。”他并非畏惧毒药或刺杀,而是想到她常年生活于此种环伺的恶意中,心口便莫名发紧。
林芊雅微微一怔,随即莞尔,那笑意冲淡了眉间些许轻愁:“习惯了便好。只是日后……怕是要连累夫君一同习惯了。”她语气里带着几分玩笑,几分歉然。
“无妨。”叶英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习惯便是。”
既是他的选择,那从此她的习惯,便是他的习惯。这荒诞世界的“剧情”如何上演他管不了,但既入了这戏台,谁若想动他身边的人,便需先问过他手中的剑。
11. 第十一章
新婚过去几日,最初的羞赧虽未全然褪尽,林芊雅的脸皮却显然“厚”了不少,至少不会再因叶英无意间的触碰而脸红心跳、不敢直视。府里的丫鬟们眼睛最是尖利,私下里早已窃窃私语,瞧着这对璧人时,眼角眉梢都带着善意的窃笑。
这日晌午,春华捧着新到的夏日衣料穿过回廊,见自家小姐倚在窗边,书卷握在手里,目光却柔柔地落在院中,
姑爷一袭白衣,正在练剑。
她便忍不住抿嘴一笑,凑近了些低声道:“小姐,您瞧姑爷这剑舞得,真真是好看极了,我看比之那些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高手都与众不同呢”
林芊雅回过神,脸上微热,故作镇定地收回目光,指尖在书页上点了点:“走什么神呢?今日让你去城中采买的新一季布料可都齐全了?眼瞅着天要热起来,这些春衫都透着寒气了,不合时宜。还有,”她顿了顿,声音自然了些,“记得多扯几匹适合男子的料子,给姑爷也多裁几身新衣。”
春华笑嘻嘻地应了“是”,却又眨眨眼,促狭道:“给姑爷裁衣自然应当。只是……奴婢愚钝,拿不准姑爷的身量尺寸。小姐您定然是最清楚的,不如您细细告诉奴婢?”
这话里的打趣意味太过明显,林芊雅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羞恼地拿起手边的书卷,作势要打她:“坏死了!就你话多!还不快去!”动作间带着女儿家被说中心事的娇羞,力道却轻柔,只惹得春华咯咯直笑,抱着料子灵活地躲开了。
院中,叶英恰好收势。他耳力极佳,廊下的笑闹听得清晰。那句“小姐您定然是最清楚的”和随后林芊雅明显羞窘的反应,让他持剑的手微微一顿。
他面上依旧平静,目光却不易察觉地柔和了几分,耳根悄悄染上一抹淡红。听着她维护又带着羞意的声音,他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温软的情绪悄然蔓延。这感觉,与他练剑时的专注、对敌时的冷静截然不同,却并不令人讨厌。
林芊雅目送春华跑远,脸上的热意还未完全消退。她转身想回屋内,目光不经意扫过挂在屏风上的那件属于叶英的月白色外袍。阳光清晰地照见袍袖处一道不甚起眼的撕裂痕迹,像是被什么利刃划过。
她走近细看,指尖抚过那处破损,心下微微一叹。想起初见他时,他虽浑身是血,但那身破损衣物的料子细看却极为考究,织工暗纹皆非俗物。如今他身上所穿,还是她当初让丫鬟按着大概尺寸匆匆置办的,料子虽也不错,但比起他原先那身,显然简朴了许多。
她留下的那三十两银子,对于普通人家是笔巨款,但对于一个可能需购置兵器、药材的武林人士而言,怕是捉襟见肘。
他手中那柄长剑,看着虽利,却也只是寻常铁匠铺的制式,刃口已见细微磨损。
“总不能委屈了自己相公。”她心下暗道。
林家最不缺的就是银钱和好东西。一个男子在外,岂能没有傍身的利器与体面的行头?
她当即决定,晚些便去父亲私库里好好寻一寻,记得那里收着几柄极好的古剑。
此外……她走到妆台边,打开一个抽屉,取出早就备好的一个锦囊,里面是几张整整齐齐的银票并一些碎银,足有五百两。
她想着晚间一并给他,出门在外,若是遇上个有所需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她手头倒也不算缺钱,父亲并不曾管控过她的银钱用度,自母亲去了从小时起,便是她在嬷嬷的教导下管理整个林家。
手中过手的银钱,莫说成千便是几万两也是有的。
至于这件袍子……林芊雅转身从针线篮里取出顶针丝线。母亲出身书香门第,虽去世的早,在世时却不曾放松过对她的管教,在她幼时便请了师傅悉心教导她琴棋书画与女红刺绣,
她虽于读书上更有天赋,家中万卷藏书几乎读遍,但母亲也曾说:“书画修身,女红养性,皆是女子本分。”故而她也练就了一手不错的针线,虽不比专司此道的绣娘精妙,但缝补刺绣、制作香囊荷包等精致小物却是不在话下。只是以往身为相府千金,这些事少有亲手做的机会。
她坐在窗边绣墩上,就着明亮天光,拈针引线,细细缝补起来。动作娴熟,姿态优雅。窗外是叶英练剑的微响,室内只有针线穿梭的细碎声音。
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她便觉得眼底有些发涩,气息也微促。
自小胎里带来的弱症,底子便薄,年前溶洞中为救叶英,失血过多又寒气入体,更是损了根基。大夫再三叮嘱需长期温养,切忌劳神耗心。这每日两碗的补药,是断不能少的。
于是便轻轻放下活计,走到小茶房。红泥小炉上药罐正咕嘟作响,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她早已习惯这味道,面不改色地倒出一碗,待温度稍降,便蹙着眉,小口小口慢慢地饮尽了。
喝完药,嘴里发苦,她顺手又取了一只干净的白瓷杯,倒了温水,自然而然地走到廊下,将杯子放在栏杆旁的矮几上——这是她近日养成的习惯。
夫君练完剑总会口渴,不过顺手为之罢了。
恰在此时,叶英一套剑法练完,气息匀长,收剑回鞘。额间仅有一层细密薄汗。他目光扫过那杯清水,缓步走来,端起杯子。水温恰到好处。他仰头饮了几口,清水的甘洌冲淡了喉间的干渴。
“在缝这个?”他开口,声音因刚运动过,比平日更低沉温和些。
“嗯,”林芊雅抬起头,唇边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见你外袍这里破了。虽不显眼,但穿着终究不便,我便替你补补。”她看着他额角的汗,语气自然地带上了关切,“练完了?现在已是巳时正了,瞧你,出了一身汗,虽说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但也还是去擦洗一下换身干爽衣物为好,仔细吹了风引得头痛。”这些话她说得流畅自然,仿佛已说过千百遍。
叶英目光在她带着温柔笑意的脸上停留片刻,那专注的眼神让他心头微动。他点了点头:“好。”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有劳夫人。”语气虽平淡,却透着真诚。
这时,春华端着几样精致细点过来,脚步轻快:“小姐,姑爷,用些点心歇歇吧。”她放下托盘,眼睛亮晶晶地瞅了叶英一眼,又凑近林芊雅,用极小的气声笑道:“小姐,姑爷练剑的样子真好看,比画上的人还好看!比那个……哼,强千万倍!”
林芊雅闻言,脸上笑意淡了些,轻轻睨了她一眼,语气平和却坚定:“好了,过去的事休要再提。”她的目光不自觉再次飘向叶英,声音轻柔却清晰,像是说给春华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旁人如何,与我再无干系。我夫君……自是极好的。”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和满足。
春华吐吐舌头,知道小姐心意,不敢再多嘴,笑着行礼:“是,奴婢知错了。那奴婢先去绣坊吩咐裁衣的事?”见林芊雅点头,她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细心地为他们掩上了房门。
午后,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已变得柔和起来。
书房内,林芊雅靠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李义山诗集》,本想继续翻阅,奈何连日来心神放松,加之汤药安神的作用,午后的暖意一烘,眼皮便渐渐沉涩起来。书卷便从松开的指尖滑落至榻边,人却已歪靠着引枕,呼吸均匀地睡熟了。
叶英稍后推门进来,见状立刻放轻了脚步。他无声走近,俯身极轻地拾起落地的书卷,目光落在她恬静的睡颜上。
她微蹙的眉心舒展开,眼下却仍有淡淡的青影,显是往日亏损尚未完全补回。他静静看了片刻,确认她只是沉入梦乡,并无不适。
便转身步入内室,取来一床软薄的锦被,动作极其轻柔地覆在她身上,将被角细细掖好,生怕漏进一丝凉风。又见案头那杯茶水早已凉透,便无声撤下,换上一杯温度正好的温水。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榻边又站了片刻。
窗外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衬得室内愈发安宁。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与满足感在他心中升起。这或许便是“家”的意味——并非轰轰烈烈,而是有人可念,有处可安。片刻后,他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这一切,恰被奉林丞相之命前来送新调养方子的老管事在门外悄然瞥见。老管家眼中掠过一丝宽慰的笑意,捋了捋胡须,满意地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未敢惊扰这份难得的静谧。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用过晚膳,叶英惯常是练剑或打坐调息,林芊雅则或看书或做些女红。今夜有雨,夫妻二人便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卧房。
是夜,烛火摇曳,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院中的翠竹,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更衬得室内一片静谧温馨。
林芊雅就着灯光,仔细地将叶英外袍袖口最后几针缝完,打了个细致的结,咬断线头。针脚细密平整,几乎看不出破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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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迹。叶英坐在她对面的圈椅中,专注地擦拭着他那柄长剑,神态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位老友。
室内很安静,只有绵密的雨声、偶尔针线摩擦的细响,以及软布擦拭剑身的轻微声音。
林芊雅的目光掠过案头那卷《李义山诗集》,想起午后翻到的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心中微微触动,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
叶英擦拭剑身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看向她。烛光下,她眉眼低垂,侧脸柔和,那声轻叹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他不由问道:“怎么了?”声音比平时更温和几分。
“嗯?”林芊雅闻声抬头,对上他询问的目光,忙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起一句诗,有些感慨罢了。”她不想他担心,将补好的衣袍轻轻叠好放在一旁。
叶英见她不愿多言,也不再追问,只是将她的神情记在心里,继续低头拭剑,心中却琢磨着那声轻叹背后的情绪。
夜雨声中,一室灯火显得格外温暖宁静。两人之间虽无太多言语,却自有一种默契的安宁在静静流淌。
又过了半晌,林芊雅似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多宝格前,踮脚从上层取下一个长长的紫檀木盒。盒子有些沉,她小心地抱过来,轻轻放在桌上。
“夫君,”她看向叶英,声音温柔,“我见你平日练剑勤勉,那剑似乎也有些旧了。”她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明黄软缎,躺着一柄古朴的长剑。“这是我及笄时,一位世交叔伯所赠,说是把古剑,我也不懂这些。放在我这里也是白搁着,你若觉得还趁手,便拿去用吧。”她语气轻柔,带着商量和关切,却丝毫不会让人感到被看轻。
叶英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剑,目光落在那柄古剑上。他伸手将其拿起,入手微沉,分量恰到好处。他拇指轻推剑格,“锃”的一声轻吟,剑身出鞘三寸,寒光潋滟,如一泓秋水,灯下观之,刃口锋芒流转,锐气逼人。
就在指尖触及剑柄、目光落在剑身的一刹那,叶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段极其模糊的碎片般的感知掠过脑海——这剑的钢口似乎还差些火候?若是淬炼时能再加入几分……寒铁?……或许能更上一层楼。
这念头来得突兀而去得飞快,快得抓不住头绪。他微微一怔,自己怎会懂铸剑?还如此挑剔一柄堪称精良的古剑?莫非……自己失忆前,竟是个铸剑师?
他下意识地想抓住那丝飘忽的感觉,深入去想,太阳穴却传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抽痛,让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手指按上额角。
“怎么了?”林芊雅一直留意着他,见他蹙眉闭目,立刻担忧地走近,扶住他的手臂,“可是哪里不适?是不是这剑有什么不妥?”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急。
叶英深吸一口气,压下那阵不适,再睁开眼时已恢复如常。他不想她担心,更不愿提及那怪异的感觉,只是将剑缓缓归鞘,摇了摇头:“无碍。只是忽然有些头晕,想是今日练剑久了些。”他看向她,语气缓和地道:“此剑甚好,锋芒内敛,韧而不脆,是柄难得的好剑。让夫人费心了。”
林芊雅仔细看他脸色,见确实无大碍,才松了口气,嫣然一笑:“你喜欢便好。什么谢不谢的,你的便是我的,我的自然也是你的。”话说出口才觉太过直白亲昵,脸又微微热了,她转身又从妆台取来那个早已备好的锦囊,递到他面前,脸颊微红,声音更软了几分:“还有这个……你拿着。男人家在外,总有些应酬花用,或是见着什么喜欢的兵器物件,身上有些银钱也方便些。不够再同我说。”锦囊沉甸甸的,里面除了银票还有不少碎银。
叶英看着那锦囊,微微一怔。他看向林芊雅,她眼神温柔而真诚,带着一丝少女般的羞涩,却又有着初为人妻的体贴与周全。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他的心田,带着一种被珍视、被妥善安放的熨帖感。
他沉默片刻,伸手接过,那锦囊的重量仿佛不仅在于银两,更在于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好。”他低声应道,声音有些哑,“多谢。”
林芊雅见他收下,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心里却甜甜的。她看了看窗外,雨声依旧绵密,柔声道:“时辰不早了,明日再试剑吧,也该歇息了。”
叶英点了点头:“好。”
烛火被吹熄,只留一盏朦胧的小夜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窗外雨打竹叶,声声清脆,犹如天然丝竹,伴人入眠。夫妻二人各自安歇,夜色宁静而温馨。
12. 第十二章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了将近一个月,转眼已是暮春时节。
叶英在这相府深院里,竟也渐渐习惯了,品出几分以往未曾有过的宁定与安然。
成婚之后,林芊雅的体贴可说是无微不至。
小到他练剑后习惯用哪条帕子拭汗,大到四季衣物鞋袜的添置,她总能提前想到,并且安排得妥妥当当。他甚至不需要开口,往往只是一个眼神,或者仅仅是顿了顿,她就能察觉到他的需要。
这种被默默放在心上的感觉,对叶英来说很是新奇,继而心生暖意。
他起居有时,练剑、用膳、调息皆有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定例,而她总能恰到好处地在他需要时备好温水、新沏的淡茶,或是将他近日翻阅的那几卷书册,置于案头最顺手的位置。他衣衫上偶尔因练剑造成的细微磨损或绽线,不等他自己发现,她便已悄然缝补妥帖,针脚细密平整,不仔细瞧几乎看不出痕迹。甚至他饮食上偏好清淡、不喜过分油腻的口味,她也留心到了,几样他无意中多动了几筷的小菜,之后便会更频繁地出现在餐桌上。
这些琐碎细致的关照,无声无息,却让他难以忽视。
他并非需要人贴身伺候的性子,虽记忆模糊,但潜意识里总觉得失忆之前身边也不缺侍奉之人,但那多是规矩和份例,与眼下这种带着温度的、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关照截然不同。她像是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浸润着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丞相府里大体是安静的,除了那些时不时冒出来、让他觉得这世界有点“不对劲”的小插曲——或许是某日羹汤里又尝出点不该有的古怪味道,被岳父林丞相一语点破是某种慢毒;;又比如府里的小丫鬟们,看见他们夫妻俩走在一起,常常互相挤眉弄眼,捂着嘴偷笑,眼神亮晶晶的,也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再比如前几天夜里,真有个笨贼翻墙进来,被他一招拿下后,发现那人怀里揣着的不是金银,居然还是一包药粉,目标明确地还是想往厨房的水缸里倒……
这些事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和儿戏,仿佛这世界运行的底层逻辑,与他潜意识里认定的某种“常理”格格不入。
起初他还会警惕、会探究,但次数多了,见林丞相父女都是一副“又来了”、“习惯就好”的无奈模样,他便也渐渐不再深究,只将其归为此地特有的、令人费解的“风俗”。
于他而言,应对方式倒也简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护好身边人便是。只是心下难免会想:这京城里的“风波”,未免也太……不像样子了些。与他模糊记忆中可能存在的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相去甚远。
真正让他放在心上的,是林芊雅的身体。
她底子太弱,像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兰花,受不得一点风雨。
春日天气多变,几场雨下来,她就容易染上风寒,咳嗽几声,精神便萎靡不少。
而且他隐约听说,她婚前虽也体弱,但一些必要的宴集还是会去的,成婚后却似乎因为他,推掉了许多邀请,越发深居简出。
他对此并未多言,心下却隐约明白,她这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将可能与外界探究他来历的目光隔离开来,为他在这相府深处营造一方安宁。这份无声的回护,他感受得到。
这日清晨,叶英是在一阵绵密的雨声中醒来的。
窗外天色晦暗,雨水敲打着竹林,发出不绝的淅沥声。他生物钟极准,依时醒来,却并未急着起身。侧耳细听,雨势不小,院中地面想必已是湿滑泥泞,今日的晨练便暂且作罢。
他侧卧着,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枕畔人恬静的睡颜上。
她呼吸均匀,长睫如墨蝶羽翼般静静覆在眼下,睡得正沉。成婚之初,同榻而眠于他们二人皆是陌生而令人无措的体验。夜间翻身,偶尔肌肤相触,都能激起一阵无声的悸动与刻意避开的羞赧。
如今一月过去,虽仍恪守礼数,中间隔着些许距离,却已渐渐习惯了身侧多了一人的温度与清浅呼吸。
他甚至……有些习惯醒来时,臂弯间那份香软温暖的充实感。
岳父林丞相每日要上早朝,通常他们起身时早已离府。晚间也多在书房处理公务,或是与幕僚商议事情,很少来打扰他们小夫妻,像是特意留出空间让他们相处。
叶英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自然不会去多问,乐得清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怀里的林芊雅却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平日里她虽然醒得比他晚,但到了辰时末(上午9点)也该醒了。叶英微微撑起身,借着透过纱帐的微光仔细看她,只见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眉头微微蹙着,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他伸出手,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他心里一紧,立刻起身,动作虽轻却迅速。披上外袍,他走到门边,扬声唤了在外面候着的丫鬟进来。
“去请大夫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些,“夫人发热了。”
屋内很快便忙碌起来。脚步声、低语声、端水送物声细微地响动着。大夫很快被请来,仔细诊脉后,所言与叶英猜测相差无几:
“夫人底子虚寒了些,春日里感染了风寒,这才发起热来。并无大碍,好生静养,按时服药,发发汗便好了。”一旁的丫鬟春华也小声补充道:“姑爷不必过于忧心,小姐自幼便是如此,体质敏感,天气稍一变幻,便容易染上风寒,我们都……习惯了。”她说得小心,眼神里却带着对自家小姐的心疼。
林芊雅已经被扶着靠坐在床头,身上松松地披了件外衫,一头青丝泻下,衬得因病发热的脸颊愈发潮红,眼神也有些惺忪无力。见叶英眉头紧锁站在床边,她努力弯起嘴角,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声音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夫君别担心,我没事的,老毛病了……喝几天药就好了。”
丫鬟端来了刚煎好的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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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黑的药汁盛在白瓷碗里,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她接过来,眉头因那熟悉的味道下意识地蹙起,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并无寻常病中女子或许会有的娇气抱怨,只是安静地、甚至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顺从,一小口一小口地将那碗令人舌根发麻的苦汁子慢慢饮尽。
那乖巧隐忍的模样,落在叶英眼里,反而比任何的哭闹抱怨更让他心头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地勒了一下。
他挥了挥手,示意丫鬟和大夫皆可退下。
待房门被轻掩上,室内重归宁静,只余窗外绵密不绝的雨声,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他在床沿坐下,默然伸出手,将她因捧着药碗而微凉的手轻轻握入自己温热的掌心。她的手很小,纤细柔软,此刻却没什么力气,乖乖地躺在他手里。
林芊雅似乎察觉到他沉默之下的担忧,微微侧过头,将发烫的额角轻轻靠在他胸口。
因在病中,又是在卧房之内,她只着了素色的中衣,墨发柔顺地披散着,褪去了平日端雅持重的外壳,显出一种罕见的依赖与脆弱。
“真的不要紧,”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病中的沙哑,语调却依旧温柔,“我从小身体就这样了。爹爹不知道请过多少大夫,都说这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急不得,只能慢慢温养着……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抬起眼看他,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倒是你,离我远些,仔细过了病气给你。”
叶英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掌心显得那么小。她的语气那样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可这“习惯”二字,听在他耳中,却品出许多不易察觉的辛酸。他难以想象,这样娇弱的一个人,是怎么一次次熬过病痛的。
“不会。”他低声道,声音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与肯定,“我身体底子好,无碍。”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搜寻合适的词语,最终却还是只干涩地挤出最朴素的关心,“你……好生喝药,按时歇息,快些好起来。”
他其实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言语在此刻显得如此匮乏。他更习惯用手中的剑去解决问题,面对这样缠绵的病痛,他有些无措,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试图通过相握的掌心传递一些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力量。
林芊雅似乎感受到了他那份无措却真挚的关心,轻轻“嗯”了一声,顺从地闭上眼,安心地将重心依靠着他。窗外雨声潺潺,不绝于耳,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夫妻二人便这般静静依偎着。一种无声而温润的情感在雨幕笼罩的安静房间里静静流淌,无需更多言语,却比任何热烈的表白都更能悄然拉近彼此心与心的距离。
叶英低头看着怀里因病而显得格外脆弱的妻子,心中那份因失忆而产生的漂浮不定感,似乎渐渐被一种更为具体而沉实的责任感与怜惜所取代。
他是她的夫君,护她周全,自然也要连同这娇弱易病的身子,一并仔细看顾好。
13. 第十三章
林芊雅的风寒拖拖拉拉了好几日,才总算见好。脸色虽还带着些病后的苍白,精神却已然恢复了七八分。恰在此时,一份来自大长公主府的赏花宴请柬送到了丞相府,言辞恳切,姿态颇高,让人难以推拒。
“终究还是得去一趟,”林芊雅捏着那张精致的帖子,轻轻叹了口气,对叶英道,“大长公主的面子,不好拂逆。夫君……你陪我同去可好?”她问得有些小心,眼神里带着期盼,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叶英对这类场合毫无兴趣,但他看得出,她希望他去。他点了点头:“好。”
出门那日,天气晴好。府门外候着的马车果然换了新的,比之前那辆更宽敞,内饰也更舒适华丽,显然是林丞相特意安排的。马车平稳地行驶在京城街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叶英撩开车帘一角,目光扫过街市。外面的世界依旧喧闹得有些“超乎常理”。不过是短短一段路,他便瞧见了两起“英雄救美”——台词和动作都颇为相似;一起恶霸欺凌小贩,却被看似路过的“高人”瞬间打脸;甚至还有一出“卖身葬父”的戏码,那跪着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旁边围着指指点点的路人,情绪饱满得如同舞台剧。
林芊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几分无奈,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低声道:“别看啦,在京城……这些都是常态,习惯就好。”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叶英放下车帘,收回目光。他确实无法理解这种浮于表面的、重复的“剧情”,但既然她说习惯就好,那他也可以选择忽略。
大长公主府邸自是气派非凡,朱门高户,仆从如云。今日宴会名为赏花,实则京中颇有脸面的青年才俊、世家贵女来了不少,男女分席而坐,却又隔得不远,丝竹声声中,暗流涌动。
林芊雅携叶英入席时,不可避免地吸引了许多目光。她今日打扮得体,虽不张扬,却自有一番清雅气度。而她身旁的叶英,更是引人注目。他一头霜白长发并未刻意遮掩,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部分,面容精致如玉,气质却冷冽疏离,与周遭那些或矜持或浮华的公子哥儿截然不同。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像一幅孤绝的水墨画,与这富丽堂皇、喧嚣热闹的场合格格不入。
很快,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里,便掺杂了些别的东西。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并不十分避讳。
“啧,还以为林小姐当初退了南安王府的婚事,能觅得什么良配呢?原来就是这般……除了张脸,怕是别无长物了吧?”
“听说是个江湖武人?呵,空有一身蛮力罢了,能有什么前程?”
“丞相千金下嫁武夫,真是自贬身价……”
“怕是当初被南安王世子伤了心,破罐子破摔了吧……”
这些话语尖刻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清晰地飘入叶英耳中。他眉头微蹙,并非因自身被看轻——这些庸碌之辈的评价于他而言如同清风过耳——而是因为他们话里话外对林芊雅“眼光”的嘲讽和贬低。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却被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按住。
林芊雅侧过头,对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宽慰的笑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别理会他们。不过是些闲言碎语,我早就习惯了。”她似乎真的不在意,那种淡然,反而让叶英心头那股无名火稍稍平息,转化为一种细微的疼惜。她过去,便是常常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么?
宴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丝竹歌舞过后,便到了才子佳人们展示文采的环节。几位以诗文书画闻名的公子哥儿轮番上场,或吟诵早已备好的诗词,或挥毫泼墨,引来一片叫好声。
林芊雅端坐着,面带得体的微笑,偶尔随着众人轻轻鼓掌。但坐在她身侧的叶英却敏锐地察觉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语,甚至在她垂眸饮酒的瞬间,他几乎可以肯定她悄悄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他微微倾身,靠近她耳边,低声问:“怎么了?”
林芊雅似乎没想到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也用极低的声音飞快吐槽:“没什么,就是觉得……窃嫖诗文还这么得意有些好笑。你看那个穿蓝衫的李公子,他那首诗,分明是前朝王学士的旧作,改了几个字就敢拿出来充数;还有那个张公子,手腕里塞小抄,带子都露出来了……真是丢人丢到大长公主府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向一位正在吟诗、企图艳惊四座的贵女,表情更加微妙了:“还有这位赵小姐……题目明明是咏菊,她吟的这是什么?‘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这气势倒是足,像是要造反……”更让她无语的是,坐在上首的大长公主居然还抚掌称赞了一句“好气魄!”。
林芊雅忍不住扶额,低声对叶英叹道:“这世界……真是没救了。”她的吐槽带着点无奈的幽默感,并非尖酸刻薄,反而显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可爱。
叶英听着她小声的抱怨,看着她生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无聊的宴会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他甚至觉得,看她私下里这副小表情,比看那些所谓的才子表演有趣得多。
宴会上的氛围依旧浮夸得令人昏昏欲睡。那些精心准备甚至带小抄的诗文,换来一阵阵过于热烈的捧场。林芊雅觉得有些无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眼神放空,只在桌子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叶英的手背,传递过一个“真没劲”的信号。
叶英感受到她的小动作,目光从那些激昂的“才子”身上扫过,并未看出什么门道,只觉得吵闹。他微微侧头,对林芊雅低声道:“很吵。”语气平淡,就像在评价天气。
恰是这时,南安王世子带着夭华过来了。世子还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夭华也依旧是那副怯生生、仿佛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小白花模样。
世子一眼就瞄见了林芊雅和那个扎眼的白发男人,习惯性地就想刺几句找存在感。他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这一片听见:“嗬,这不是林大小姐吗?怎么,如今也好这口风雅了?倒是难得。”话里的讥讽明晃晃的。
夭华立刻轻轻拉住世子的衣袖,声音又软又怯,像是在劝解,实则把火往叶英身上引:“世子爷~您别这么说嘛。叶夫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只是……这般场合,尊夫若是觉得无趣,也是常理,毕竟……人各有所长嘛。”她说着,还“善意”地朝叶英笑了笑。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个武夫,听不懂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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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待着去。
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等着看热闹。
林芊雅的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她说她可以,但当着她的面阴阳怪气叶英,不行。
她还没开口,叶英却先动了。
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两个人异常聒噪,像苍蝇一样围着他妻子嗡嗡叫,让他很不舒服。他那双清冷的眼睛直接看向世子,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纯粹地看着,然后非常平淡地问了一句,像是真的在好奇:
“你们一直说话,”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世子和他身边的夭华,“不渴吗?”
“……”
全场有一瞬间的死寂。
这完全不是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回应!没有愤怒,没有尴尬,没有引经据典的反驳。就是一种最纯粹、最直接的……困惑。
世子准备好的所有嘲讽和奚落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脸憋得有点红。他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
夭华那副柔弱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准备好的后续说辞一句也用不上了。
林芊雅原本憋着一股气,听到叶英这话,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她立刻顺势接话,语气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厌烦:“夫君说的是,确实有些吵了。”她甚至懒得再看世子和夭华一眼,直接站起身,“这里无趣得很,我们回去吧。”
叶英自然跟着起身。
两人向主位方向随意一礼,便径直离开了。留下世子和夭华僵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在一众宾客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显得格外滑稽。
回程的马车上,林芊雅想着世子和小白花那副吃瘪的表情,终于笑出了声:“你刚才那句话,真是……绝了。”
叶英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他们确实很吵。”
“对,没错,就是很吵。”林芊雅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以后对付这种人,就该这样。”
叶英看着她开心的样子,虽然不太明白笑点在哪里,但嘴角也微微牵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伸出手,将她笑得有些发颤的手握住。
马车驶回丞相府。府门前的些许异样和父亲眉间那抹难以消散的疲惫,提醒着他们,外面的荒唐闹剧可以一笑置之,但真正的风雨,或许正在悄然临近。
马车驶回丞相府时,天色尚早。府门口却停着几辆陌生的马车,门房的神色也比平日更显肃穆。林丞相似乎刚送客出来,站在台阶上,眉头紧锁,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凝重。见到他们回来,他愣了一下,迅速收敛了神色,换上往常的笑容:“回来了?宴席可还热闹?”
“就那样,父亲。”林芊雅轻声回道,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眉宇间的异样,“府里……是有什么事吗?”
林丞相摆摆手,语气轻松,眼神却有些闪烁:“无事,不过是些朝堂上的琐事,已经处理完了。你们累了吧,快回去歇着。”他说着,便转身匆匆往书房走去,步伐比平时快了许多,仿佛有什么急事亟待处理。
叶英与林芊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岳父大人近日似乎格外忙碌,时常深夜书房还亮着灯,偶尔遇见,也是行色匆匆,眉间总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但他不愿多说,他们便也不好追问。
只是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似乎有什么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14. 第十四章
时节流转,空气中渐渐染上暖意,庭园中的花草也愈发繁盛。叶英对节气时令并不敏感,于他而言,日子更多的是练剑、调息、以及……习惯身边有她的陪伴。
这日清晨,他练完剑回房,恰听见廊下两个小丫鬟在嘀嘀咕咕。其中一个声音清脆些的,是春华,正对另一个说:
“……再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了,往年这时候,府里还会稍稍布置一下,毕竟也是小姐的生辰……唉,可惜小姐自己从不爱提这个,自打夫人去得早,老爷又忙,后来……后来那件事之后,她就更不愿过了……”
叶英的脚步微微一顿。花朝节?生辰?
他从未问过她的生辰。她也从未提及。原来是在花朝节。
他沉默地走进房内,林芊雅正坐在窗边看书,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宁静而美好。
她抬头见他回来,露出一个惯常的温柔笑容,又递上一杯温水,丝毫没有即将过生辰的期待或异样。
叶英接过水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她似乎真的……并不在意自己的生辰。
是因为母亲早逝,缺少那份最初的庆贺?还是因为后来那场沸沸扬扬的退婚,让所有值得欢喜的日子都蒙上了阴影?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旁人有的,他的夫人也该有。
但他对京城里庆贺生辰的那些繁文缛节一概不知,送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似乎也流于俗套,配不上她,更非他所长。
他能给的,唯有他自已的方式。
接下来的几日,叶英似乎比平时更忙了些。除了固定的练剑时间,他偶尔会独自在院中停留更久,目光掠过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树,心中默默计算着时节。
林芊雅只当他是喜爱春日景致,并未多想。
无人时,他便寻了一块质地细韧的沉水木料。雕刻并非他所长,握惯了沉重剑柄的手,拿起小巧的刻刀起初还有些不适应。
但他极有耐心,便于无人处,一遍遍打磨,指尖被木屑磨得有些粗糙,他却毫不在意。簪子的形状在他心中渐渐清晰——不必繁复华丽,但要流畅优美,如她其人,亦如他手中之剑的某种延伸。
花朝节前一晚,他悄无声息地出去了一趟。京城有专为富贵人家培育早开花卉的暖房,他不通此道,只凭直觉选了一株开得正好、香气清幽的白茉莉。花苞硕大,洁白如玉,在夜色中悄然吐露芬芳。他小心地将花盆放在她窗台外侧,确保她一推开窗便能看见。
生辰当日,天气晴好。林芊雅醒来时,似乎并未察觉有何不同。
直到她用早膳时,无意间推开窗,一眼便看到了那株沐浴在晨光中、晶莹剔透的白茉莉,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她惊讶地回头,看向正在安静用膳的叶英。
叶英面色平静,只道:“早上看见,觉得还不错。”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很好。
林芊雅看看花,又看看他,眼底漫上惊喜和困惑,似乎想不通这花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用过早膳,叶英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去书房或练剑,而是对她说:“今日天气好,去园中走走吧。”
她自然无异议。
两人来到院中花开最盛之处。晨曦正好,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叶英让她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今日是你生辰。”他看着她,忽然开口道。
林芊雅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显然没料到他会知道,更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说出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微微垂眸,低声道:“我……我并不怎么过生的……”
“嗯。”叶英应了一声,并未追问缘由。他后退几步,立于庭院中央。
下一刻,他手中并无长剑,却以指代剑,身形一动。
林芊雅只觉得眼前一花。
他并未施展任何杀伐凌厉的招式,动作如行云流水,舒缓而优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气流随着他的动作被引动,环绕在他周身,轻柔地拂过周围的花树。
霎时间,枝头簌簌摇动,无数粉白、嫣红的花瓣被那柔和的气劲拂落,竟如一场缤纷花雨,纷纷扬扬,围绕着他飘旋舞动。他素白的身影在漫天飞花中,竟似谪仙临凡。
林芊雅怔怔地看着,忘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剑舞”,没有杀气,只有极致的美与温柔,仿佛天地间的花灵都在此刻为他庆贺,为她起舞。
花雨渐歇,叶英收势而立,气息匀长。他走到她面前,从袖中取出那枚他亲手雕琢了数日的木簪。簪身光滑,簪头是简洁而流畅的云纹,仔细看去,那弧度又隐隐蕴含着一丝剑意。
“给你。”他将木簪递给她,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雕的。不及金银贵重,但……胜在干净。”
林芊雅低头,看着掌心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木簪。
材质普通,雕工甚至能看出些许生涩的痕迹,但每一个线条都极其认真,打磨得光滑无比,可见耗费了多少心力。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没有昂贵的礼物,没有喧闹的宴席,只有他独舞的一场花雨,一枚他亲手雕的木簪,和一株她推窗即见的玉兰。
这份心意,如此独特,如此“叶英”,直接越过了京城所有浮华的礼仪和可能勾起的伤心往事,精准地触碰到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攥紧了那枚木簪,指尖微微颤抖,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却带着巨大的、几乎满溢出来的感动和喜悦。
“……谢谢,”她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却努力想对他笑,“我……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她从未收到过这样的礼物,不是用钱买来的,而是用他的心、他的时间、他的专注换来的。这比任何珍宝都贵重。
叶英看着她落泪,有些无措,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指腹略显笨拙地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不要哭。”他低声道,“生辰,该高兴。”
她用力点头,破涕为笑,将木簪紧紧捂在胸口,仿佛握着什么绝世珍宝。阳光透过泪眼,看什么都带着光晕,而他站在光晕里,是她此生收到的,最好的一份生辰礼。
叶英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模样,心中那片常年冰雪覆盖的角落,仿佛也被这春日的暖阳和花雨彻底融化。
原来付出心意,并能被对方如此珍重地接住,是这样一种满足而踏实的感受。他通过这种方式,更清晰地确认了自己想对她好、愿她欢喜的心意。
傍晚时分,林丞相竟难得地早早回府,还特意赶来与他们一同用了晚膳。席间,他瞧着女儿眼角眉梢尚未完全褪去的欢欣痕迹,以及发间那枚虽木质却别致的新簪,又瞥了一眼旁边依旧沉默却目光柔和的叶英,心中已是了然。
膳毕,林丞相便笑着开始赶人:“行了行了,老夫今日也乏了,你们小两口别在这儿杵着了。今日花朝节,外面正热闹,听说朱雀大街那儿有灯会,最是繁华不过,都出去逛逛,别辜负了这大好春光夜色。”
林芊雅还有些犹豫,她其实甚少在夜间出门,更别提如此热闹的场合:“爹爹,您刚回来,我们……”
“我什么我,”林丞相故意板起脸,“我这把老骨头还得看你们眉来眼去不成?赶紧去,玩尽兴了再回来。”他挥挥手,态度坚决,眼里却满是促狭和欣慰。
叶英起身,对着林丞相微微一揖:“是,岳父大人。”他转向林芊雅,声音比平日更温和几分,“出去走走?”
林芊雅见他都应了,脸颊微热,心底那一点点渴望终究压过了迟疑,轻轻点了点头:“嗯,听夫君的。”
两人便这般被“赶”出了相府。一踏入夜市,便被扑面而来的喧嚣与流光溢彩所淹没。
长街两侧灯架如林,各式花灯争奇斗艳,璀璨流光将夜空映照得恍如白昼。
游人摩肩接踵,笑语喧哗,小贩的吆喝声、糖画的焦香、还有空气中浮动的各种花香甜腻气息,交织成一片鲜活生动的市井繁华。
林芊雅自幼体弱多病,后又经历退婚风波,已是许久未曾置身于这般热闹之中。
她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看着捏面人的老匠人手指翻飞,看着巨大的走马灯旋转出流光溢彩的故事,看着河面上绵延数里的祈愿莲灯,如同星河落凡尘。
她看得有些出神,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好奇与惊叹,却依旧习惯性地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只是脚步不自觉地轻快了些。
叶英小心地护在她身侧,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流。目光偶尔掠过她被灯火照亮的侧脸,见她眼中难得映出这般鲜活的色彩,他心中微微一动。
自己痴长她七岁,又是这般经历,心性早已沉淀得近乎枯寂,而她正当韶龄,合该如此刻般,多些欢愉,少些愁绪。
平日见她那般老成稳重,不知往日里独自承受了多少苦楚。若能常见她今日这般情态,才好。
“小姐,公子,挑盏花灯吧?应应景!”一个小贩热情地招呼道。
林芊雅目光扫过摊子上各式精巧可爱的花灯,兔子灯、鲤鱼灯、荷花灯……她看得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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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并未开口,只是眼中流露出些许喜爱。
叶英留意到她的目光在一盏造型别致——甚至堪称奇特——的胖乎乎小雏鸡灯上多停留了一瞬。
那灯嫩黄可爱,瞪着一对黑豆眼,头顶三根呆毛倔强翘着,憨态可掬。他心中失笑,面上却不显,只上前一步,主动付钱买下了那盏小鸡灯,递到她手中。
林芊雅接过灯,有些惊讶,随即眼底漫上真切的笑意。她提起那盏憨态可掬的灯,凑到叶英面前,比了比,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一笑,不同于往日那种温婉含蓄的浅笑,而是带上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与狡黠,眼波流转,灵动异常。
“夫君,你瞧,”她声音里都带着笑,“像不像你?”——平日里清清冷冷的,偶尔却会流露出一种近乎呆萌的专注和认真。
叶英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他银杏纹路的袖口轻轻一拂,灯影晃动间,传来他强作镇定的声音:“胡闹。”可那未被面具遮住的唇角,分明是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见他这般反应,林芊雅笑得更欢快了,提着那盏小鸡灯,脚步都轻盈了许多。
人群愈发拥挤,一阵推搡袭来,林芊雅身形不稳,向后踉跄。
叶英反应极快,立刻伸手扣住她的手腕,稳稳地将人带回身边。待她站定,那手却并未松开,反而顺势下滑,无比自然地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人多。”他目视前方,声音透过面具传来,解释得简短,但那紧紧交握的力度和微微发烫的掌心,却泄露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林芊雅脸颊绯红,低下头,却没有挣脱,反而轻轻回握住他。指尖在他温热的掌心悄悄挠了一下,感受到那只大手瞬间收紧,将她的小动作完全包裹住,她的心跳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走过一座挂满红绸的石桥时,桥头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婆正摆着小摊,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木牌。“二位贵人,”婆婆笑着招呼,“写对姻缘牌吧?护国寺高僧开过光的,灵验得很!把这木牌系在那边的海棠树上,保佑二位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林芊雅脚步微顿,目光落在那些雕刻着并蒂莲、双飞燕纹样的木牌上,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向往。
但她只是静静看着,并未像寻常少女那般雀跃上前,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个浅浅的、略带羞涩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们走吧……”
叶英却将她的喜爱与矜持都看在眼里。他握了握她的手,止住她欲离开的脚步,主动走向那摊位。“劳烦婆婆,取两个木牌。”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婆婆笑着递过两块半个巴掌大的木牌,凑近能闻到淡淡的兰香。叶英付了钱,将刻刀和木牌递给林芊雅。
林芊雅接过,指尖轻轻摩挲着木牌光滑的表面,抬头看向叶英,眼中闪烁着惊喜与难以置信的光芒。她没想到他竟如此细心,看透了她未曾说出口的渴望。
“刻我的名字?”她小声问,带着一丝确认的意味。
“嗯。”叶英点头。
两人便站在摊旁,就着摊上悬挂的小灯,认真地刻起来。林芊雅抿着唇,极其认真地在木牌上一笔一划刻下“叶英”二字。叶英则在她那块上,刻下“林芊雅”三个字。
他的字迹遒劲有力,带着剑客特有的锋芒,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生怕刻坏了木牌。
刻好后,两人相视一笑。走到那株挂满了红绸与木牌、开得如火如荼的海棠树下。
叶英个子高,轻松地将两块木牌并排系在了最高处一根向阳的枝桠上,让“叶英”和“林芊雅”紧紧靠在一起,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与璀璨的灯火之下。
晚风拂过,木牌轻轻相碰,发出细微悦耳的声响,上面的名字依偎在一起。
林芊雅仰头望着那对在最高处轻轻摇晃的木牌,眼底倒映着万家灯火,也映着身边人的身影。她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拥有这样寻常却又珍贵的时刻。
回程时,叶英一手提着那盏模样憨憨的小鸡灯,另一手依旧紧紧牵着林芊雅。林芊雅偶尔侧头看他,面具遮挡了他的容貌,却挡不住他周身那份只为她而存的温柔与守护。
这个花朝节,没有盛大的宴席,没有昂贵的礼物,却有一场独为她下的花雨,一枚亲手雕的木簪,一株推窗可见的玉兰,一盏憨憨的小鸡灯,一对系在最高枝头的名字,和一双始终紧握、不曾放开的手。
她悄悄握紧了他的手,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暖意填满。
15. 第十五章
夜深了,相府里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到远处传来的打更声。
林承泽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心跳得厉害,后背的寝衣都被冷汗打湿了。梦里乱七八糟的,有金銮殿上看不清楚脸的人在大声斥责,也有……很多年前,那片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刺眼的白光。最后,所有混乱的画面都定格在女儿芊雅惊慌无助的眼睛里。
他喘了口气,慢慢定下神来。
“老爷?”门外守夜的老仆人听到点动静,压低声音小心地问了一句。
“没事。”林承泽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只是带着刚醒来的那点沙哑,“做了个噩梦罢了。你去歇着吧,不用在这里守着。”
等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了,他才慢慢起身,没点灯,就借着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那点月光,走到书房窗边的紫檀木书案前坐下。冰凉的桌面让他彻底清醒了。
又做这个梦了。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久到他几乎要将那段前尘旧事深深埋入心底。刚醒来那会儿,发现自己成了个投水自尽的穷秀才,那份惊吓和荒谬感,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里发慌。那时候没别的办法,只能压住所有害怕,凭着一点不像这里人的念头和一股不肯认输的狠劲,咬着牙一步一步往下走。考科举不容易,幸好这身体原来的主人书读得不错,底子扎实,而他那份迥异于此间之人的思维角度,竟意外地在殿试上得到了先帝的赏识,侥幸拔得头筹。
琼林宴上,恩师——当时的户部尚书,对他青眼有加,不仅赏识其才,更将独女许配与他。夫人她……性情温婉娴静,知书达理,在那段最初艰难适应的岁月里,给了他难以言喻的慰藉。她为他生下了芊雅,却因生产伤了根本,加之体质本就柔弱,在芊雅五岁时便溘然长逝,这成了他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
夫人走了以后,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朝廷的事和拉扯女儿上。在官场里起起落落,靠着实实在在的政绩和那份“护驾”的功劳,如履薄冰地,总算爬到了最高的位置——丞相。坐上这位子,不是因为他多贪图权力,而是他心里清楚,只有站得足够高,手里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护住想护的人。
可位子越高,看到的东西就越是让人心里发凉。这世上的很多事,好像常常不怎么讲道理。
就比如前不久朔日的大朝会。金銮殿上,年轻皇帝坐在龙椅上,听着底下大臣为漕运要不要改道吵个不停。他明明提的是份详细又利国利民的好方案。
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户部侍郎刘敬之,却站出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大声说:“陛下!漕运是国家的命根子啊,怎么能说改就改?这事又费钱又费力,臣怕动摇国家的根基!提出这主意的人,其心可诛啊陛下!”那样子,好像林承泽不是为国献策,而是挖了他家祖坟似的。
林承泽垂着眼,面无表情。刘敬之能力平庸但胜在勤恳踏实,是他旧日门生。可最近半年,此人却似换了副心肠,尤其在涉及自身家族漕运利益时,变得格外……脸谱化。如同一个被强行塞入了“贪婪反派”戏文的傀儡,说着毫无逻辑却符合“剧情”需要的台词
更邪门的是,满朝的文武官员,居然有一大半都露出“刘大人说得对”的表情,跟着附和起来。一场本该好好讨论利弊的朝会,眨眼就变成了一场针对他个人的、胡搅蛮缠的闹剧。
皇帝最后各打五十大板,把他的方案驳回了,话里话外还透出点嫌他多事、不懂看眼色的不耐烦。
退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跟着人群往外走。他的一个门生,新任的工部员外郎李文博,年轻,眼里还有光,憋着气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愤愤不平:“恩师!他们……他们简直不可理喻!那方案明明那么好!”
林承泽看了他一眼,轻轻摇摇头,低声说:“文博,忘了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了?”
李文博一愣,脸唰地白了点,那股愤懑变成了无奈,还带了点怕,小声回:“……不与夏虫语冰。”
“知道就好。走吧。”林承泽拍了拍他肩膀,心里叹了口气。又是个明白孩子,可在这潭浑水里,能清醒多久呢?
所幸,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当晚,御史大夫张岷和国子监祭酒周老先生,便借着夜色掩护,悄然来到了相府书房。
没有寒暄,张岷坐下便重重一叹:“承泽,今日朝堂,你也看到了。刘敬之……唉,他上月还好好的,与我尚能论一论《水经注》,如今竟像是彻底换了个人。”
周老先生胡子头发都白了,慢慢捋着胡子,眼神透着看透世事的无奈:“不是换人,是被‘故事’卷进去了。我读了一辈子史书,也没见过这么……整齐划一的犯糊涂。最近越来越厉害了,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硬推着所有人往一条又傻又邪的路上走。”
林承泽给他们倒上茶,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习惯就好了。今天我那府上,收到三份‘孝敬’,全是毒,味道从甜的到冲的,随便挑。”
张岷被他这冷话说得哭笑不得:“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陛下现在分明是铁了心要……”他指了指上头,没再说下去。
“兔死狗烹,老戏码了。”林承泽喝了口茶,“剧本这么写,他也就是照着唱。”
周老先生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承泽,你看得最明白。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有时候清楚,有时候迷糊,就你,好像一直……没乱过。你到底怎么看?咱们这到底是在哪儿?”
林承泽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法解释“穿越”和“书里的世界”,只能说:“大概,咱们就是在一个特别差劲的话本里吧。而话本里,总得有几个脑子清楚的配角,用来衬托主角的‘英明伟大’,顺便……承担倒霉的结局。”
书房里一下子安静得吓人。这是一种知道没指望以后的死寂。
“那……我们怎么办?”张岷声音发干。
“活下去。至少,让该活的人活下去。”林承泽的目光变得很深,“我们改不了这‘故事’的结局,但说不定……能改那么一两个‘角色’的命。”
他心里想的,只有他的女儿,林芊雅。
送走两位老友,林承泽觉得累极了,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倦。他信步走到女儿院子外边,正好碰上丫鬟春华端着点心盘子出来。
“老爷。”春华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可眼神有点发直,说话语调也平平的,没什么起伏,“小姐睡下了。今天一切都好,没出什么事。”
林承泽心里咯噔一下。这语气……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戏班子背台词。平时的春华虽然活泼闹腾,但眼神灵动的很,绝不会用这种汇报公事的调调说话。
又被“影响”了。他站在原地,夜风吹过来,让他觉得浑身发冷。这种无处不在的、对身边人的侵蚀,比朝廷上明着的刀枪更让他害怕。他不知道下一次,这种“影响”会让春华干出什么事。
他轻轻走进女儿房间。林芊雅其实还没睡,正就着蜡烛光看书,见他进来,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爹爹,这么晚了您还没歇着?”
看着她清亮平静的眼睛,林承泽的心才稍微踏实了点。他的雅儿,好像是极少数能完全不被那种“影响”沾染的人。这大概是这鬼地方唯一的一点慈悲了。
“就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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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他替她拢了拢披风,“雅儿,若是……若是有一天,爹爹不能再护着你了,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信自己。这世道许多事不讲道理,但你只需遵从本心即可。”
林芊雅多聪明,立刻听出父亲话里的沉重。她放下书,握住父亲冰凉的手:“爹爹,是不是朝里又出什么难事了?您的手这么凉……”
“没事。”林承泽反手握住女儿暖乎乎的小手,挤出一个笑,“就是年纪大了,容易东想西想。看着你好好的,爹就放心了。”
他不能多说。脑子清醒是份累赘,他一个人扛着就够了。
回到冷冷清清的书房,林承泽把下人都打发走了。那股精疲力尽的感觉像水一样把他淹没了。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很久都没动。
他回想起自己这仿佛错位的一生:寒窗苦读,一步步攀爬,娶妻生女,位极人臣……看似显赫,实则无时无刻不在与一种无形的、荒诞的规则默默抗衡。
现在新皇帝慢慢长大了,对他这个前朝的老臣越来越看不顺眼,忌惮得厉害。林承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张针对他的网正在越收越紧史书话本中经典的桥段,无非鸟尽弓藏。他无数个夜晚于此静坐,推演时局。硬抗,无疑是以卵击石;带着女儿跑?天下之大,又能跑到哪儿去?雅儿那身体,也经不起颠沛流离。
直到……叶英出现。
那个来历成谜、身怀绝技却失去记忆的年轻人,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他冷眼观察,多方试探,甚至以招婿入赘、长子改姓这般苛刻条件相逼,最终看到的,是一份沉甸甸的担当和对雅儿的真心护佑。
一个有点吓人但又异常清晰的念头,在他心里慢慢成了型。
既然拗不过这该死的“剧情”洪流,那……干脆就顺着它来。
他改变不了大局,救不了所有人,甚至连自己的结局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
他抬起头,望向皇宫那边黑沉沉的天,眼神一点点变得像磨好的刀一样利,一样坚定。
“但是,想撬动一个烂到底的局,有时候,只需要一颗恰到好处的‘棋子’。”
他自己的“死”,就是那颗棋子。
他要用自己的“死”,这个最符合“大反派下场”的结局,去喂饱这个世界的“故事瘾”。同时,他也要用自己的“死”,当作最狠的一记猛药,给女儿炸出一条生路,把她从这该死的剧本里彻底推出去!
那杯宫里赐下来的“毒酒”,他会喝。但在喝下去之前,他会把所有的路都给铺好。叶英那孩子的责任心、江南安排好的一切、那份足够让新皇帝在他“死”后安心不再追究的“大礼”……都会变成雅儿全新人生的开始。
写这破故事的人啊,你不是想要冲突吗?不是想要惨兮兮的结局吗?
我给你。
但我的女儿,必须从你这破戏台子上下来,往后她的人生,得由她自己来写!
这一刻,那个来自现代的灵魂里的计算谋划,和古代宰相的深沉心机彻底拧成了一股绳。他不再是个只能被动挨打的穿越者,他是个要利用规则、给自己女儿杀出一条活路的爹。
窗户没关严,一阵风吹进来,把桌上那盏小油灯吹灭了,书房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里面装的是一个父亲豁出一切去的决心和深不见底的爱。
“雅儿……”
他对着窗外无尽的夜色,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
“爹爹总会……替你扫清前路,安排妥当。”
16. 第十六章
近来的丞相府,表面依旧平静,内里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林芊雅自幼帮着父亲打理内务,对府中各项开支、田庄铺面的收益再熟悉不过。她敏锐地察觉到,账面上虽看不出太大异样,但一些不易变现的古董字画、母亲留下的贵重头面,正被父亲以各种看似合理的名目悄悄处置,换成的银票却不见踪影,像是被妥善藏匿了起来。府中几位跟随多年的老管事,也陆续被派往南方“打理旧业”,一去便再无消息传回。
这种无声的收缩与转移,让林芊雅的心一天天沉下去。她终于寻到一个机会,在父亲独处书房时,端着一碗新炖的冰糖雪梨羹进去。
“爹爹,”她将白瓷盅轻轻放在案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近来……我瞧着府里似乎在收拾东西?是出了什么事吗?若有难处,女儿或许也能分担一二……”
林承泽从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抬起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神色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看到女儿担忧的神情,目光柔和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凝重所覆盖。他叹了口气,示意她坐下。
“雅儿,”他声音沙哑,透着深深的无力感,“你长大了,有些风雨,爹原本想替你挡一辈子……”他顿了顿,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眸,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最终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记住爹的话,若有朝一日,爹这棵大树倒了,不能再庇护你了,我的雅儿,一定要学会自己立起来,一定要……扛过去。”
林芊雅的心猛地一沉,父亲的话如同重锤敲在她的心上。“爹!您别吓我!到底怎么了?我们是父女,有什么难关我们不能一起过吗?”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眼圈瞬间红了。
“正因为是父女!”林承泽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带着一种近乎绝情的意味,但看着女儿瞬间苍白的脸,他又猛地收住了话语,疲惫地挥了挥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罢了……你出去吧。记住爹的话就好。幸好……幸好你已有了归宿。叶英那孩子……瞧着是个靠得住的。”
他不再看她,重新拿起笔,仿佛要埋首于公务之中,但那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林芊雅被父亲这近乎驱赶的态度伤到了,她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书房,心中的恐慌如同潮水般蔓延。
过了一会儿,书房门再次打开,叶英被叫了进去。门关了很久。
当叶英再出来时,林芊雅立刻迎了上去。只见他眉头紧锁,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郁,眼神深处似乎翻涌着某种难以辨明的暗色,像是压抑着巨大的震动与……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夫君……”林芊雅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冰凉,“爹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天大的祸事?你们别瞒着我!”
叶英看着她惊慌失措、泪眼婆娑的样子,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起岳父在书房内那番近乎托孤的沉重嘱托,那“若有不测,立刻带雅儿远离京城,去江南之地隐姓埋名”的严厉命令,以及岳父言语间透出的决绝死志……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只是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声音低沉得近乎沙哑:“别怕……岳父大人……自有他的安排。”他的目光避开了她的追问,那份沉重和隐约的悲痛是如此真实,看不出丝毫作伪的痕迹,“一切……有我。”
他的反应,在林芊雅看来,更像是证实了某种最坏的预感——父亲正在独自面对一场无法抵御的灭顶之灾,甚至已在安排后事。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瞬间将她淹没。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林承泽案前那封刚刚写就的“乞骸骨”奏章忽明忽暗。
他盯着那墨迹未干的字迹,眼神空洞,仿佛透过它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穿越而来、一无所有、蜷缩在漏雨草屋里发下宏愿的寒门学子。窗外雨声渐密,与记忆中那夜的雨声何其相似,却再无当年那股拼劲与希望。
“老爷。”老管家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承泽猛地回神,笔尖一顿,一滴浓墨砸在奏章上,迅速晕开一团不祥的黑色。
“宫里……有消息吗?”他声音干涩地问道,指的正是他日前试探性呈请告老的意思。
老管家沉默了一下,低声道:“陛下……陛下只说‘知道了,朕再斟酌’。”
“斟酌……呵呵,再议……”林承泽发出一声低沉而冰冷的笑,笑声里充满了嘲讽与绝望,“不过是等着看朕……等着看我这老骨头,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罢了……”他早已不是那个初入朝堂、满怀理想的青年,帝王心术,他看得太透了。
话未说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攫住了他。他慌忙用袖口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好半晌,咳嗽才渐渐平息。他放下袖子,掌心却赫然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他看着那血迹,眼神骤然变得一片灰败,却又奇异地平静下来。
“果然……那日的茶……”他喃喃自语,眼前浮现出三日前宫宴的场景。
御花园内暖风习习,芍药开得正艳。新帝却偏偏单独赐了他一盏新贡的君山银针。
“爱卿尝尝。”年轻的帝王笑得温润和煦,仿佛只是君臣闲话家常,“听说……爱女的婚事定得匆忙?许了个……江湖人?”那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针。
林承泽恭敬地接过那盏碧色莹莹的茶汤,面不改色,甚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劳陛下挂心。小女福薄,能得此归宿,已是蒙圣上垂怜,免了她远嫁之苦,老臣感激不尽。”
茶汤清亮,香气馥郁。入口,却有一丝极淡、却被他的舌头敏锐捕捉到的铁锈味。他眼神未有丝毫波动,甚至仰头,将整盏茶一饮而尽,然后躬身,声音平稳无波:“谢陛下赏赐,确是……好茶。”
回忆至此,林承泽看着掌心那抹血红,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消失了。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厉色,猛地抓过那封被墨污了的奏章,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然后,他铺开一张全新的、最上等的宣纸,重新蘸饱了墨。
死?老夫岂会如此轻易就范,不留后手?他心中冷笑,笔尖在纸上悬停,一股冰冷的算计取代了之前的悲凉。九皇子殿下,您以为一杯毒茶,便能将过往抹杀,高枕无忧了吗?您给我的这份“厚礼”,老夫怎能不投桃报李?
想必……再过半月有余,被您“体面”发配北疆、实则手握重兵的三皇子殿下,也该收到老夫那份最后的“问候”了吧?届时,边关烽火骤起,铁骑南下“清君侧”……不知陛下您这把新铸的龙椅,还坐不坐得稳?
这杯毒酒,老夫喝了。但这江山……会不会因此易主,可就由不得您了!
这一次,他的笔尖再无迟疑,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丝玉石俱焚的快意,落笔于纸上,写下的不再是乞求,而是最终摊牌的决绝宣言。
金銮殿上,那悲壮惨烈的一幕,便是这最终决断的答案。他以自己的死亡为引信,点燃了早已埋下的、足以颠覆朝堂的惊雷。
接下来的日子,朝堂之上的风声愈发紧绷。弹劾林丞相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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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御案,罪名五花八门——从江陵水患赈灾不力、纵容家仆欺压百姓,到更荒谬的结交方外之士、意图不轨……往日里与林家交好的官员,或沉默,或倒戈,或自身难保。一种无形的墙正在四面八方合拢,目标直指那位屹立朝堂数十年的老臣。
金銮殿上,气氛肃杀。又一次针对林丞相的激烈攻讦之后,御座上的年轻皇帝并未立刻表态,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台下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臣。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林承泽缓缓出列。他并未穿着象征身份的仙鹤补服朝冠,仅是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常服,更衬得他身形清癯单薄,与周围紫袍玉带的同僚们格格不入。
他一步步走到御阶之下,挺直了那早已被无数重担压弯的脊梁,用尽平生最后的气力,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高呼,每一个字都如同钝器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臣——林承泽——”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
“年老体衰,昏聩无能!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抚恤百姓!致使朝纲非议,物议沸腾!恳请陛下——”
他猛地撩起衣摆,重重跪倒在地,旋即以头叩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撼了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弦。
“恩准老臣——告老还乡!!!”
鲜血,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他的口鼻、眼角、耳中溢出,迅速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和前襟的常服,也在他身下那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那景象惨烈而决绝,带着一种以身作祭的悲壮,将所有阴谋算计、攻讦非议都瞬间凝固。
年轻的皇帝高踞龙椅之上,看着台下那具迅速失去生机、鲜血淋漓的躯体,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震惊、一丝释然,最终化为一片帝王应有的、悲悯而又淡漠的威严。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准奏。厚恤林家。”
而在生命最后的模糊意识里,林承泽想的却是:很好……这毒发作得迅猛而惨烈,正合陛下心意……他该放心了……雅儿……安全了……
那抹残存的意念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计谋得逞的平静,和一份无法言说、深沉的父爱。
噩耗传回丞相府,林芊雅当场晕厥过去。醒来后,便是无止境的悲痛与眼泪。她怎么也无法相信,几日前还在书房与她说话的父亲,转眼间就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与她天人永隔。
叶英始终守在她身边,沉默地处理着一切丧仪事宜。他神情悲痛,举止却有条不紊,符合一个骤然丧岳、强忍悲伤支撑门户的女婿形象。只有偶尔看向那具棺椁时,他眼底会闪过一抹极快的、复杂难言的光芒。
丧事办得极为低调,灵堂只设了三日。期间,叶英以“岳父生前常念叶落归根,愿归葬江南祖茔”为由,谢绝了所有吊唁,迅速变卖了京中大部分产业,换成了易于携带的银票。
扶灵南下的那一日,天色阴沉如墨。一辆朴素的马车载着林芊雅和叶英,后面跟着一口沉重的棺木,以及几个忠心耿耿、早已被安排好的老仆。林芊雅一身缟素,形容憔悴,倚在车壁上,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悲伤。
叶英坐在她身旁,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沉静地望向前方。马车驶出京城城门,将那座吞噬了岳父性命、也充满了无数阴谋算计的城池,远远抛在了身后。
前路是烟雨江南,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死亡”之后的新生。而他最重要的任务,便是护好身边这位尚且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妻子,平安抵达岳父为他们选择的、那片可以喘息的天地。
17. 第十七章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前行,一路南下的风景从苍凉渐次转为湿润的绿意,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映入林芊雅的眼帘。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蜷缩在车厢角落里,一身素缟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眶深陷,昔日灵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与死寂。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无声地流泪,或是望着那口紧随其后的黑漆棺木发呆,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父亲的离去而崩塌了。
叶英始终守在她身边,沉默地照料着她的饮食起居,递水喂药,动作极其耐心温柔。他看着她迅速消瘦下去,看着她夜夜被噩梦惊醒,听着她在梦呓中哭喊着“爹爹”,心如同被反复揉搓般难受。
他深知真相,却不得不配合这出戏,将这巨大的悲痛加诸在她身上,这几乎是一种残忍的煎熬。他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在她每一次崩溃时,给予无声却坚实的依靠,反复在她耳边低语:“我在,芊雅,我在这里。”
抵达江南安顿下来的当夜,或许是连日的悲伤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或许是江南潮湿阴冷的气候侵入了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林芊雅发起高烧,彻底昏厥过去。
叶英心急如焚,立刻请了大夫。诊脉后,大夫也只是摇头叹息,说是“悲恸过度,五内郁结,风寒入体,甚是凶险”,开了药,能否熬过去,全看造化。
叶英守在她病榻前,看着她气息微弱、昏迷不醒的模样,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甚至开始怀疑岳父这步棋是否走得太过凶险。若她因此……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焦灼之际,夜深人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身形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叶英瞬间警觉,猛地起身挡在床前,手已按向腰间——却见那人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苍白却熟悉无比的脸庞。
正是本该躺在冰冷棺木中的林承泽!
“岳……岳父大人?!”叶英瞳孔骤缩,即便早知计划,亲眼见到“死而复生”的岳父,依旧让他心神剧震。
林承泽脸上并无多少血色,眼神却锐利如昔,带着历经生死劫难后的沧桑与疲惫。
他快步走到床前,看着女儿奄奄一息的模样,眼眶瞬间红了,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流露出深切的痛悔与担忧。
“雅儿……我的雅儿……”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颤抖着手想去触摸女儿滚烫的额头,却又怕惊扰了她。
或许是父女间奇妙的心灵感应,或许是听到了这魂牵梦萦的声音,处于深度昏迷中的林芊雅,睫毛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爹……爹……别走……”
林承泽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他俯下身,凑到女儿耳边,用极轻却清晰的声音,一遍遍呼唤:“雅儿,爹在,爹没死……爹在这儿……你看看爹……”
在他的声声呼唤下,林芊雅挣扎着,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最初是模糊的,高烧让她神智不清。
她茫然地看着床前那个模糊的身影,以为是梦境,眼泪流得更凶:“爹……我又梦到你了……”
“不是梦!雅儿,不是梦!”林承泽握住女儿无力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你摸摸,爹是热的,爹没死!那都是假的,是做给京城那些人看的!”
温热的触感、真实的声音、以及父亲眼中那急切而真实的泪水,像一道强光,猛地刺破了林芊雅混沌的意识。她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爹?”她声音虚弱得如同气音,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真……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叶英轻轻按住。
“是真的,芊雅。”叶英在一旁沉声确认,眼中也带着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岳父大人用了计,金銮殿上的一切,是为了瞒天过海,让我们能安全离开京城。”
巨大的震惊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林芊雅脆弱的神智。她看看父亲,又看看丈夫,巨大的悲恸与眼前失而复得的狂喜猛烈交织,几乎让她承受不住。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决堤般涌出,却不是悲伤,而是掺杂了委屈、愤怒、后怕和巨大庆幸的复杂洪流。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终于哭出声来,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以为……我以为我真的失去你了……爹……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吓我……”她举起无力的拳头,捶打着父亲的肩膀,哭得不能自已。
林承泽任由女儿发泄着,紧紧抱着她,也是老泪纵横:“是爹不好……是爹不好……雅儿,爹也是不得已……陛下猜忌已深,一杯毒酒已是明证。若不行此险招,我们林家……尤其是你,绝无生机。唯有爹‘死’了,死得足够惨烈,才能消除陛下的杀心,才能为你和叶英换来一条活路……爹不能冒一点风险,哪怕让你伤心至此……”
他细细解释着朝堂的险恶、帝王的猜忌、那杯真实的毒茶以及他将计就计、利用假死药营造出惨烈效果的谋划。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最终能金蝉脱壳,远离京城那是非之地。
林芊雅听着父亲的解释,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间歇的抽噎。她虽然依旧后怕,但理智渐渐回笼。她想起父亲之前的种种安排,想起账目的异常,想起他那些语重心长却含糊的叮嘱……原来一切早有征兆。
巨大的悲伤开始被一种虚脱般的庆幸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所取代。她紧紧反握住父亲的手,仿佛生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不见。
“那……那棺木里……”她忽然想起什么,颤声问。
“是一具找了许久的、身形相似的死囚尸身,易容改装而成。”林承泽低声道,“此刻,想必已‘安然’下葬在城郊了。”
真相大白,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被移开。林芊雅看着活生生的父亲,又看向一直守候在侧、眼中带着欣慰的叶英,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充满胸腔。
她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又从地狱被拉回人间的极致冲击,精神一松,极度的疲惫和高烧再次袭来,她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但这一次,她的眉头是舒展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安心的弧度。
叶英小心地替她掖好被角,看向林承泽:“岳父大人,您也需好生休养。”他看得出,假死脱身绝非易事,岳父的身体也损耗极大。
林承泽点点头,看着女儿终于安稳的睡颜,长长地、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这场赌上一切的戏,终于……唱完了最艰难的一折。接下来,便是他们在江南隐姓埋名、重新开始的生活了。
夜深了,江南宅邸的书房里只点着一盏孤灯。窗外是陌生的虫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叶英静静坐在案前,却并无睡意。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思绪却飘回了不久前的京城,飘回了丞相府那间压抑的书房。
那日,岳父林承泽突然将他单独叫去。书房里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岳父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几日不见,仿佛又苍老了许多,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与决绝。
岳父没有迂回,开门见山,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叶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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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叫你来,是要交代身后事。”
叶英心中猛地一沉:“岳父何出此言?”他虽察觉府中气氛有异,却未料到严重至此。
林承泽抬手止住他的话,眼神锐利如鹰,直视着他:“陛下……已容不下我了。一杯毒茶,不过是早晚之事。”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却让叶英脊背生寒。那日宫宴归来,岳父异常沉默,原来竟是……
“我林承泽为官数十载,自问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但帝王心术,从来最是凉薄。”他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死不足惜,但雅儿……我必须为她谋一条生路。”
他看向叶英,目光沉重如铁:“我知你来历非凡,失忆前恐也非常人。我看重的,是你品性端方,重情重诺,且有一身足以护她周全的武艺。我将雅儿托付于你,皆因我已别无选择。”
接着,岳父将他那惊世骇俗的计划和盘托出——服下特制的假死药,在金銮殿上演一出忠臣被逼惨死、以血明志的戏码,彻底消除皇帝的杀心,换取林芊雅和叶英安全离开京城的机会。
“届时,雅儿必定悲痛欲绝……你需忍住,绝不能透露半分真相!唯有她信以为真,这出戏才能骗过所有眼线,你们才能安全。”岳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一个父亲明知要让女儿承受巨大痛苦却不得不为之的煎熬,“你的任务,便是护好她,带她南下,去我们早已安排好的江南宅邸。之后……待风波稍歇,我自会与你们汇合。”
叶英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如同被巨石砸中,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丝荒谬感。他从未想过,朝堂争斗竟能凶险至此,需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金蝉脱壳。他看着眼前这位老人,那份为女舍身的决绝,那份算尽一切的冷酷,以及深藏其下的如山父爱,重重地撞击着他的心。
他沉默了许久。这计划太过冒险,假死药能否成功?皇帝是否会验尸?途中是否会遭遇截杀?芊雅能否承受得住?无数的未知和风险。但看着岳父那双不容置疑、甚至带着最后恳求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这不是一场交易,而是一份沉重无比的托付。
最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却坚定:“好。我会护她周全,平安抵达江南。等您……归来。”
岳父闻言,紧绷的肩膀似乎松懈了一丝,眼中掠过一抹深刻的慰藉,却又迅速被更深的凝重取代。他详细交代了南下路线、接应人手、江南宅邸的方位以及隐藏的财物,事无巨细,仿佛要将所有生机都为他们铺设妥当。
那场谈话持续了很久,直到暮色降临。离开书房时,叶英感觉自己的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知道,从那一刻起,他不仅要守护林芊雅的安危,还要共同背负这个巨大的秘密,并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成为她眼中那个同样沉浸在“丧亲之痛”中的女婿。
回想那段日子,看着芊雅痛不欲生、以泪洗面,他却不能说出真相,只能默默陪伴,那种无力感和心疼几乎将他吞噬。他无数次在深夜看着她哭累睡去的泪痕,心中对岳父的计划产生过质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期盼着计划成功,期盼着父女重逢的那一天。
直到今夜,看着岳父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看着芊雅从绝望到难以置信再到失而复得的狂喜,叶英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终于稍稍放松。这场用生命和泪水演绎的大戏,终于落幕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烛火随之摇曳。前路或许依旧未知,但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身边,这便够了。至于京城的风雨,帝王的猜忌,都暂时被隔绝在了这片烟雨江南之外。
18. 第十八章
江南的夏日总是来得格外缠绵,潮热的水汽氤氲在庭院里,连带着时光也仿佛凝滞了。自那场惊心动魄的假死风波过后,林家父女在这僻静的水乡宅院里渐渐调养过来,日子像是一池被风吹皱后又缓缓平复的春水,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这日清晨,林芊雅醒来时身侧已空,只余枕席间微凉的触感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气息——那是叶英身上特有的味道,混着晨露与剑锋的冷意。
她早已习惯他雷打不动的作息,即便如今不必再时刻警惕,他依旧保持着剑客的警觉与自律。
梳妆时,她望着镜中自己日渐红润的脸颊,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指尖拂过妆匣里那枚叶英亲手雕的木簪,木质温润,纹路质朴,却比任何珠翠都更得她心意。近来她似乎格外容易想起他的好,一点细微的关怀便能让她心底软上许久。
正欲自己绾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从身后轻轻接过了木簪。
她微微一惊,从镜中对上叶英的目光。他不知何时已静立身后,练剑归来后换了一身素色常服,发梢还带着沐浴后的湿气。
“夫君?”她有些讶异,他向来不擅长这些女儿家的事。
“别动。”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拿起木梳,他动作极轻地梳理着她的长发,生怕扯痛她分毫。
指尖偶尔划过她颈侧肌肤,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林芊雅心底泛起细密的暖意,透过镜子看着他专注的神情,那蹙眉认真的模样仿佛在对待一套精妙的剑法,让她忍不住想笑,又舍不得打破这份宁静。
绾发的过程显然生疏,甚至有些手忙脚乱,远不如春华利落。但他极有耐心,一遍遍尝试。最终一个略显松散却别致的发髻绾成了,木簪斜斜插入,倒也别有风韵。
“好了。”他似乎松了口气。
林芊雅对着镜子左右端详,噗嗤一笑:“夫君这手艺,倒是独一无二。”
一旁端着温水进来的春华恰好听到,凑近一看便掩嘴笑起来:“哎呀姑爷,您这绾的是哪派剑法催生的发髻呀?瞧着倒是……挺别致!”语气里满是打趣。
叶英耳根微热,面上却依旧镇定,瞥了春华一眼:“多嘴。”随即又对镜中的林芊雅道:“日后多练练便是。”
春华笑嘻嘻地放下水盆,一边整理妆台一边道:“小姐您就偷着乐吧,姑爷肯为您学这个,真是顶顶有心了。奴婢瞧着,比京城那些只会送珠宝首饰的公子哥儿强千万倍!”
林芊雅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嘴角的笑意却掩不住:“就你话多,快去瞧瞧小厨房给爹爹熬的参汤好了没。”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不打扰姑爷‘练剑’了!”春华笑着行了个礼,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望着丫鬟雀跃的背影,林芊雅心里甜丝丝的。她何尝不知他的心意,只是这笨拙的温柔,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动。
用过早膳,林承泽喝了参汤便回房歇息。叶英照例去了书房。
林芊雅处理了几件简单的家务,才看了会儿账本,便觉得眼皮发沉,近来似乎格外容易疲倦。
她揉了揉额角,索性拿了本地方志,歪到书房窗下的软榻上翻看。
午后蝉鸣聒噪,屋内却因放着冰盆而沁着丝丝凉意。书页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书卷缓缓从手中滑落,沉入了梦乡之中。
叶英坐在书案后,并非看书,而是铺纸研墨,默写着那些偶尔浮现于脑海的藏剑山庄心法口诀。这是他近日的习惯,试图捕捉失忆的碎片。只是写着写着,就忽闻榻边传来均匀清浅的呼吸声。抬头望去,只见她又睡着了,书本滑落手边,裙裾逶迤在地,一副全然不设防的恬静模样。
他微微蹙眉,近来她贪睡得有些异常,让他隐隐有些担忧。
窗外乌云悄然汇聚,闷雷声隐隐传来。他放下笔,无声地走过去。俯身先极轻地拾起书卷放好,又取过薄绸软毯,小心地为她盖上。刚盖好,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
睡梦中的林芊雅被惊得猛地一颤。叶英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他的手掌温暖而略带薄茧,有效地阻隔了雷声。
她在梦中不安地蹙了蹙眉,咂咂嘴,并未醒来,反而在他掌心下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沉沉睡去。
维持着这个略显别扭的姿势,叶英一动不动,直到雷声渐远。
他低头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掌心感受着她脸颊细腻温软的肌肤,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与满足感充盈心间。窗外雨声淅沥,室内时光静好,他只愿岁月从此停驻在这一刻。
这一觉便睡到了夕阳西下。雨早停了,空气清新,暑气也退了不少。
林芊雅醒来时,身上正盖着软毯,屋内一片安宁。她有些茫然地坐起,正对上书案后叶英投来的目光。
“醒了?”他放下手中的书,“饿不饿?厨房温着粥。”
她摇摇头,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不如出去走走吧,屋里闷了一天了。”
两人并肩往宅后的小园走去。园子不大,却布置得精巧,假山池塘,花草葱茏,被雨水洗过后更是翠绿欲滴。几个小丫鬟正在廊下扫地,看见他们出来,纷纷行礼避让,眼神交换间带着善意的笑意。一位老仆正在修剪花枝,看见叶英,笑呵呵道:“姑爷,小姐,雨后园子里滑,仔细脚下。”
叶英微微颔首。林芊雅笑着应了声:“多谢周叔提醒。”
经过一株花开正盛的紫薇树时,她停下脚步,微微踮脚想去嗅那枝头最繁盛的一簇花。奈何身高有限,那花儿俏皮地躲在高处。
她正有些遗憾,却见叶英默默走到她身后,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替她折下了那一小枝繁花似锦的紫薇。
“给你。”他将花枝递给她,动作自然。
林芊雅接过花,低头轻嗅,花香馥郁。她侧过头,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夫君如今倒是越来越会‘辣手摧花’了。小心周叔念叨你。”
叶英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在夕阳柔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目光柔和,并未反驳,只道:“你喜欢便好。”
周叔闻言忙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这花儿开了就是给人看的,姑爷折给夫人,正是它的造化!”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慢行。林芊雅把玩着花枝,偶尔说起白日里看的闲书趣闻,或是听老仆说的本地风俗。
叶英大多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她的声音柔和,像江南的流水,缓缓淌进他心里。在他过去模糊的记忆里,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宁静的时刻,不需要警惕什么,只需要感受她在身边的安稳。
走着走着,林芊雅脚下忽然一滑,踩到了青苔上。叶英反应极快,立刻伸手扶稳她的手臂。“小心些。”他低声提醒,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脸颊微热。
“嗯。”她轻声应着,借着她的力道站稳,手指却悄悄反握住了他的衣袖。他没有抽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让她更靠近自己一些。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远处传来丫鬟们低低的嬉笑声和厨房准备晚膳的轻微响动,生活的气息宁静而饱满。
他们就这样慢慢地走着,仿佛可以一直走到岁月尽头,走到所有风雨都停歇的彼岸。
转眼已近初秋。院中的紫薇花渐渐谢了,桂子还未飘香,正是江南最宜人的时节。
林芊雅近来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日午后,她正坐在窗边给叶英一件常服的袖口绣上简单的竹叶纹样,才绣了几针,便觉得一阵莫名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忙放下针线,抚着胸口顺了顺气。
“怎么了?”叶英原本在对面擦拭他的长剑,立刻察觉到她的异样,放下剑看过来。
“没什么,”她摇摇头,勉强笑了笑,“许是方才起来猛了,有些头晕。”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她总是容易疲乏,胃口也不似从前,偶尔闻到油腻的气味便会一阵不适。她只当时节转换,自己这身子一时不适应,并未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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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英眉头却微微蹙起。他起身倒了杯温水递给她,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若是不适,便去歇着,这些针线不急。”
她接过水杯,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稍稍压下了那点不适。“真的没事,”她不愿他担心,岔开话题道,“这竹叶纹样你可喜欢?我瞧你常穿素色,绣一点暗纹或许更雅致。”
“你绣的都好。”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目光却仍未从她脸上移开,似乎在仔细分辨她的气色。
这时,春华端着刚洗好的果子进来,瞧见林芊雅捂着胸口,立刻紧张起来:“小姐,您又难受了?是不是这屋里闷得慌?奴婢去把窗户再开大些?”
“不用忙,”林芊雅摆摆手,“就是一下子没缓过来,已经好了。”
春华却放下果盘,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小姐,您这……这个月的月事,是不是迟了有些日子了?”
林芊雅一怔,下意识地算了算日子,脸上露出些许茫然:“好像是迟了几日……许是近来事多,有些紊乱了。”她体质向来不算健旺,月事不准也是常有的。
春华眼睛却亮了起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小姐!这……这怕是……”她瞥了一眼旁边的叶英,后面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口,只一个劲地冲林芊雅使眼色。
林芊雅先是迷惑,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脸颊“唰”地一下飞起两片红云,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她下意识地抬手按在小腹上,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一种混杂着惊慌、无措和隐约期盼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可能吗?她不敢深想。
叶英将主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虽不通医理,更不懂女子之事,但春华那未尽之语和林芊雅骤然绯红的脸颊、下意识护住小腹的动作,却像一道电光劈入他脑中,让他瞬间联想到了什么。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难道……
他猛地站起身:“我去请大夫。”
“别!”林芊雅急忙拉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兴许……兴许只是弄错了呢?别再兴师动众了,我歇歇就好。”她怕空欢喜一场,更怕若是真的……她还没准备好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可能。
叶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她眼中带着恳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沉默片刻,复又坐下,声音放缓了些:“好。但若再不适,定要告诉我。”
“嗯。”她轻轻点头,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自那日后,叶英待她愈发小心翼翼起来。她多睡一会儿,他便不让任何人打扰;她用膳时稍稍蹙眉,他便留意是哪些菜式不合胃口,下次便让厨房换了清淡的来;她偶尔在廊下散步,他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目光时时落在她身上,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琉璃。
林芊雅将他这些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忐忑。那份猜测像一颗种子,在她心底悄悄发芽,既渴望得到证实,又害怕只是误会一场。她变得比往日更加沉默,常常抚着小腹出神,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在期待什么。
这日清晨,她又觉得一阵反胃,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只觉得浑身乏力。
叶英再也忍不住,沉声道:“今日必须请大夫来看看。”语气不容拒绝。
林芊雅这次没有再反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春华早已机灵地跑出去请相熟的老大夫了。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叶英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发现她的指尖在轻轻颤抖。
“别怕。”他低声道,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手,“无论如何,有我。”
简短的几个字,却像定心丸一般,奇异地安抚了她焦躁不安的心绪。她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关切,有沉稳,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类似于守护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反手回握住他,轻轻“嗯”了一声。无论结果如何,他们总是要一起面对的。
19. 第十九章
叶英看着她近来总是恹恹的,晨起时尤其明显,时不时便蹙着眉抚着胸口,一副欲呕又强自忍下的模样,心里便像压了块石头。
他记得她第一次不适时说鱼腥味太重,第二次推说是新买的熏香太冲,可今日厨房根本没做鱼,屋里也早撤了熏香。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她身后,掌心轻轻贴在她微颤的背上,一下下顺着。
等她那股难受劲儿勉强压下去,才递上一杯温水,声音沉静却不容置疑:“还是请大夫来看看。”
林芊雅接过水杯,指尖有些发凉。她垂下眼睫,避开他探究的目光,低声道:“许是天气转凉,脾胃有些不调,养两日便好了……”话虽如此,她心里却乱糟糟的,一个模糊又令人心慌的念头挥之不去,既盼着是真的,又怕只是自己多想,徒惹尴尬。
叶英没再说什么,目光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极快地掠过,那日春华未尽的话语和林芊雅当时绯红的脸颊再次浮上心头。他沉默地扶她到榻边坐下。
老大夫很快被请了来。叶英站在廊下,目光落在院中一队正搬运食物的蚂蚁上,心思却全然飘远。
他想起溶洞里她失血过多苍白的脸,想起她每日喝药时隐忍蹙眉的模样,想起她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自己却已痴长她近八载……各种纷杂的念头裹挟着担忧,让他心口发紧,竟比面对强敌时更觉无措。
诊脉的时间并不长,老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走出房门时,脸上带着笑意,对着迎上来的叶英拱手道:“恭喜公子,尊夫人这是喜脉,已有一月有余了。”
廊下的阳光有些晃眼。叶英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喜”字意味着什么。他下意识地追问:“……当真?”声音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千真万确。”老大夫点头,随即又压低声音,面色转为凝重,“只是夫人先天体质偏弱,此前又颇多劳心伤神之事,眼下胎象虽稳,但仍需格外仔细将养,万万不可再忧思劳神,情绪亦不宜有大起大落。”
叶英的心随着大夫的话沉沉落下。一股陌生的、汹涌的喜悦刚试图冒头,便被更沉重的担忧彻底压了下去。
他望向屋内,林芊雅正低头无意识地整理着衣袖,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纤细脆弱,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不住眼底那一丝惶然与无措。
他想起岳父偶尔的感叹,说她性子模样都随了早逝的岳母。而岳母便是生产后落了病根,早早撒手人寰。思及此,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他渴望与她拥有血脉相连的骨肉,这份期待悄然在他心中生根已久,但若要以她的安危为代价……他攥紧了拳,指甲嵌入掌心。
她抬起头,恰好对上他复杂的目光,嘴角努力想扬起一个安抚的笑,眼圈却不受控制地先红了。“叶英,”她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过来。”
他依言走到榻前,单膝跪坐下来,与她平视。她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紧蹙的眉心,那动作温柔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别皱眉……爹爹若是知道了,定会高兴的。”她的话语里带着欣喜,也藏着无法掩饰的忧虑。这个孩子的到来,于她而言是莫大的惊喜,可心底深处对母亲命运的恐惧,又让她无法全然开怀。她贪恋着眼前的日子,想与他长长久久,可若要她放弃这孩子,亦是绝无可能。
窗外蝉鸣聒噪,叶英却觉得周遭寂静无声。他闭上眼,将脸埋进她温软的掌心,深深吸了口气,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同于往日的清甜气息。这一刻,什么藏剑山庄,什么失忆迷惘,都变得遥远而不重要。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和她腹中悄然孕育的小生命,是他此刻唯一想要牢牢守护的。
“雅儿。”他闷声开口,声音有些哑。
“嗯?”
“……酸杏还要吗?”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记得她前几日似乎提过想吃点酸的。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笑出声来,眼泪却也跟着滚落,砸在他的手背上,温热一片:“要。”
当晚,叶英便在灯下拿出了一块质地细密的沉水木料和刻刀。林芊雅倚在软枕上,看着他专注地打磨雕刻,忍不住问:“夫君做这个干什么?”
“给孩子的。”他头也不抬,手下动作稳而轻,木屑簌簌落下,“等三岁就能用。”
林芊雅望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侧脸,线条冷硬,神情却异常专注。她忽然明白过来……这个素来沉默寡言、情绪内敛的男人,正在用他最擅长、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别怕”,也在表达着他那份笨拙却真挚的期待。就像当初在溶洞背着她一步步走出黑暗,就像在父亲灵堂上无声地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样。
她心下微软,掀被下榻,蹲到他身边,伸手按住他刨木料的手:“要再小些,小孩子手小,抓不住的。”
“好。”他从善如流,拿起木料比划了一下。
“漆成金白色。”她想了想又说。
“好。”
“夫君。”她唤他。
叶英终于抬起头,烛光映在他清澈的眼底,柔和了平日的清冷。
他的小妻子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偷吃了蜜糖的雀儿,声音软糯,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我饿了。”
叶英从房里出来,轻轻带上房门,林芊雅喝了安神的汤药,已然睡下。他在廊下站了片刻,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燥热,却吹不散那份沉甸甸的、混杂着喜悦与担忧的复杂心绪。
他需要找个人说说。而这个世上,此刻唯一能与他分担这份重量的人,唯有她的父亲。
叶英转身,朝着林承泽书房的方向走去。书房里还亮着灯,昏黄的光线从窗棂透出,映照着廊下几竿修竹。
他叩了叩门,里面传来林承泽略显疲惫却依旧清晰的声音:“进来。”
推门而入,只见林承泽并未歇息,正伏案疾书。假死脱身、长途跋涉虽损耗极大,但这位曾经的宰相骨子里那份勤勉与不甘寂寞似乎并未被完全磨灭。
大病初愈,他便又捡起了笔,或许是在记录生平,或许是在撰写无人可知的著作,灯下他神情专注,侧影透着一种历经大风大浪后的沉淀与孤寂。
见叶英进来,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温和:“这么晚了,可是雅儿有什么事?”他敏锐地察觉到叶英神色不同往常,那并非遇到危难的紧绷,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与微妙。
叶英走到书案前,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他向来言简意赅,此刻却觉得任何简单的词语都难以概括方才经历的情绪起伏。
“岳父大人,”他最终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方才……请了大夫给芊雅诊脉。”
林承泽的心立刻提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倾:“雅儿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了?我就说她近来气色似乎……”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叶英打断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着岳父,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大夫说,是喜脉。已有一月有余。”
“啪嗒”一声,林承泽手中原本虚握着的笔跌落在宣纸上。他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叶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猛地涌回,变幻不定。
“……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喜脉?”
“是。”叶英肯定地点头。
确认了消息,林承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猛地向后靠进椅背,抬手捂住了眼睛。肩膀微微颤抖着,许久没有出声。
叶英安静地站着,没有打扰他。他能理解岳父此刻的震动。这不仅仅是添丁进口的喜悦,更关联着太多沉重的往事和无法预知的未来。
良久,林承泽才放下手,眼眶竟是红的。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情绪。
“好……好……”他连着说了两个“好”字,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多了几分真实的欣慰与激动,“这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他看向叶英,眼神复杂,“你们……你们都是好孩子。”
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担忧便如影随形地爬上心头。他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头紧紧锁起,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只是……雅儿的身子……”他看向叶英,眼神锐利起来,带着属于父亲的沉重忧虑,“大夫怎么说?胎象可稳?她如今可能承受得住?”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每一个都砸在叶英心上。
叶英将老大夫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尤其是那句“需格外仔细将养,万万不可再忧思劳神”。
林承泽听完,沉默了很久。书房里只听得见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何尝不知女儿体质像她早逝的母亲,生产于她而言无异于一道鬼门关。这份迟来的期盼,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叶英啊,”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郑重,“雅儿……我就托付给你了。这孩子来得不易,是缘分,但雅儿更是我的命根子。无论如何,务必以她为重,千万……千万不能有闪失。”他的话语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小婿明白。”叶英郑重应下,“必竭尽全力,护她们母子周全。”这是他对岳父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誓言。
林承泽点了点头,似乎稍稍放心了些。他重新拿起那支跌落的笔,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透过黑暗看向遥远的过去和不可知的未来。
“也好……也好……”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有了这孩子,雅儿往后也算有了更深的寄托……我这把老骨头,就算哪天真的……也能更放心些……”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丝悲凉,却又有一股新的希望悄然滋生。
这个意外而来的小生命,像一道光,照进了他们刚刚经历生死、尚未完全安稳下来的生活,带来了慌乱,也带来了无法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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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的温暖与期盼。
“去吧,”林承泽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只是眼底的红晕未完全褪去,“去陪着雅儿。需要什么,尽管让下人去置办。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替你们撑一阵子。”
叶英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门关上的一刹那,他仿佛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又百感交集的叹息。
夜风吹拂,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温暖与责任。他抬头望了望天际疏朗的星子,朝着亮着温暖灯光的卧房走去。
叶孤城现在很忧郁。
虽然他暂时没有眼睛可以忧郁地望向远方,也没有手可以忧郁地撑住下巴,但这不妨碍他的灵魂在娘胎里忧郁地缩成一团,如果灵魂有形状,那大概是一团模糊的、散发着生无可恋气息的云。
……他死了,但又没完全死透。
紫禁之巅那一剑,他本可以避开的。但他没有。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西门吹雪的剑刺穿他心脏的刹那,极致的痛楚之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明与顿悟,他其实已经突破了剑道的极限。那一瞬间,天地万物在他眼中都成了剑……风是剑,云是剑,连西门吹雪惊愕的表情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他追求了一生的剑道极致,竟在生命终结的这一刻,以一种荒谬的方式达成了。他满足了,甚至觉得有几分可笑。于是,他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准备迎接彻底的虚无,或者去地府会会历代剑道先贤也不错。
……然后就被黑白无常拦住了。
“叶城主,留步!留步啊!”黑无常搓着手,笑得那叫一个谄媚,仿佛面对的不是新魂,而是来视察工作的顶头上司,“您这身修为,这剑道境界,死了太可惜了!地府年终总结都要因此失色三分!”
白无常在一旁疯狂点头,舌头都快甩到下巴了:“是啊是啊!轮回司最新政策,像您这样的人才,我们强烈建议优先安排再就业!保证给您挑个钟鸣鼎食、根骨清奇的好人家!说不定还能带点……呃,前世福利?”虽然具体是什么福利,他俩也说不清。
叶孤城:“……”他试图用冰冷的、属于白云城主的眼神杀死这两个聒噪的家伙,可惜他现在只是个魂体,效果不佳。
他还没来得及严词拒绝这离谱的提议,就感觉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记无形的踹击……绝对是黑无常干的!……整个魂体就不受控制地朝着某个散发着强烈吸力的漩涡通道栽了进去。
“一路顺风啊叶城主!记得给五星好评!”白无常的告别声遥遥传来。
再睁眼……哦,他没有眼睛。他现在是一团意识,被困在一个温暖但狭小的空间里。
叶孤城沉默地感受着四周。
有规律的心跳声,血液流动的细微声响,偶尔还能听到外界模糊的说话声。
……他投胎了。
而且,看这发育进度,似乎还在娘胎里早期阶段。
“……”
叶孤城更忧郁了。
……他堂堂白云城主,剑道巅峰的存在,现在竟然是个胚胎?
……他甚至还没长出完整的四肢!
……这合理吗?!
叶孤城: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更让他心情复杂的是,他隐约能感知到外界的情况。
比如,那个常在外面说话、气息让他觉得莫名安心又有点手痒想切磋的男人,似乎是个高手。
……嗯,虽然好像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但那份凝练的剑意做不得假,内力修为也极为深厚,是个绝世剑客的苗子……不,根本就是成品!当他爹?……啧,勉强够格吧。
叶孤城稍微欣慰了一点点。至少,等他好不容易“长”出去后,不至于找不到人练剑。他甚至开始默默规划:等能握剑了,先练哪套基础剑法打底比较好?白云城主的骄傲让他拒绝思考自己可能需要从头学走路吃饭说话这种悲惨事实。
叶孤城: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和他打一场。
然后,他忽然察觉到,自己似乎……不是独生子?
就在他隔壁不远的地方,存在着另一个微弱却截然不同的心跳节律,同样被包裹在这片温暖的海洋里。
叶孤城:“……?”
他这辈子,还有个兄弟姐妹?
叶孤城:……事情变得复杂了。
他试着集中精神“看”过去,但现在的他连视觉神经都没开始发育,只能凭借模糊的感知力勉强分辨……对方的气息更柔和、更微弱一些……似乎是个女孩?
叶孤城:……妹妹?
他沉默了片刻。行吧,妹妹就妹妹吧。总比是个弟弟强。至少不用担心以后为了争家产虽然还不知道有没有家产可争,或者谁才是“天之骄子”这种无聊问题打起来。他是来追求剑道,顺便重新长大的,不是来玩宅斗的。
只是,希望这个妹妹……安静一点,乖巧一点。千万别太吵。他叶孤城,喜欢清静。
20. 第二十章
眼下渐渐入了暑,天气便有些闷热起来了。好在白日里光线明亮,做起针线活来倒是不费眼。
林芊雅倚在窗边的软榻上,面前摊着未完成的绣活,小箩筐里散着各色丝线。她近来身子舒坦了些,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反复害喜了,便寻思着给叶英和父亲做些贴身用的小物件。叶英那柄剑太过素净,连个像样的剑坠都无,出行时难免遇上些踩高捧低之人,于是她就打算亲手绣一个香囊,既能装些安神的药材,也能系于剑柄,添一份心意。
“绣海棠还是银杏好呢……”她轻声自语,眉尖微蹙。
春华端着新沏的桂花茶进来,恰听见这句,便笑着接话:“小姐是在给姑爷绣剑坠么?要奴婢说,姑爷气质清冷,绣银杏叶最是相配。”
林芊雅抬眼看了看窗外,叶英正在院中练剑,身姿挺拔,剑光清冽,即便隔着窗,也自有一番清冷气度。
“你也这般觉得?”她唇角微扬,随即又平复下来,语气平静却认真:“只是不知他是否喜欢。”
春华放下茶盏,语气里带着真心实意的赞叹:“小姐多虑了。姑爷待您这般好,您绣什么他定然都喜欢。要奴婢说,姑爷真是极好的!模样好,性子沉静,待您更是没得挑!比那个……什么南安王府的强多了!”
若在刚成亲时听到这番话,林芊雅少不得要脸红。如今她却只微微扬了扬唇角,目光从丝线上抬起,望向窗外那抹身影,轻声道:“春华,别胡说。萤火之光,怎与皓月争辉?”
她自幼浸淫诗书,父亲藏书万卷尽她阅览,于诗词文章、古今轶事中早已练就一副通透心肠。她见过书中描绘的烟雨江南,读过为民请命的青天传奇,更神往过唐诗宋词里的铮铮风骨与缱绻情怀。
只是她自小体弱,母亲又早逝,父亲怜惜她,便少了许多出门交际、赏花赴宴的机会,多数时光是与书为伴。这世间女子所在意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其实对她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春华闻言,忍不住问道:“小姐,您读了那么多书,是不是早就看透了这些情爱之事?”
林芊雅轻轻摇头,目光仍落在窗外:“不是看透,只是明白。世间男女之情,大多逃不过利益二字。”
而对于那桩早已解除的婚约,她便更谈不上有多少恨意了。甚至早在定亲之初,她就清醒地知道,世间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寻常,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话本里的奢望。
“若那南安王世子依约娶我,我自会安分守己,做好世子妃的本分。”她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只要嫡子出自我的腹中,我的地位稳固不可动摇,他纳多少妾室,宠爱哪个花魁,于我又有什么分别?”
春华睁大了眼睛:“小姐,您当真一点也不在意?”
林芊雅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从未放在心上的人,又何来在意之说?我与他之间,本就无情可言。”
春华忍不住嘟囔:“可是小姐,那世子那样当众羞辱您,您就不生气吗?”
她顿了顿,目光微微飘远,想起那个曾让南安王世子痴迷的花魁,声音里带上一丝难得的感慨:“其实,那女子又何尝不可怜?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艰难。我虽贵为相府嫡女,尚且有诸多不得已,何况她一个无依无靠、沦落风尘的孤女?”
叶英不知何时已练完剑,静静立在门外。听到这里,他轻轻叩了叩门扉,缓步走进来。
“在聊什么?”他的声音依旧清淡,目光却落在林芊雅身上。
春华忙行礼退到一旁。林芊雅抬头看他,唇角漾起一丝真切的笑意:“在说从前的一些旧事。”她顿了顿,又道:“那女子将挣脱囚笼的希望寄托于男子身上,本就是镜花水月,最终伤人伤己……说到底,错也不全在她,而在那个轻诺寡信、肆意妄为之人。”
叶英在她身旁坐下,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绣活:“那世子做了什么?”
林芊雅语气微冷:“他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在纳侧妃的宴席上,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将我的尊严与林家的脸面踩在脚下。”那一声“药罐子生不出世子”,辱的不是她林芊雅一人,更是整个林氏门风。父亲因此被御史接连弹劾数月“教女无方”,这才是她无法容忍的。
叶英的眉头微蹙:“如此行径,实非君子所为。”
“所以我冷静地请求父亲退婚,并非出于小女儿家的嫉妒怨愤,而是为了维护家族的清誉。”林芊雅说着,目光重新落回叶英身上,语气淡然却笃定,“如今回首,只觉荒唐。那世子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纨绔,言行可笑,品性低劣。”
春华在一旁插话:“可是小姐,姑爷就不同了。姑爷为人品性端方,守正不移,有君子之风。文武兼修,心明如镜,岂是寻常人能比的?”
林芊雅闻言轻笑,看向叶英的眼神柔和了几分:“有人说你沉默寡言?”她轻轻摇头,看着春华“那不是木讷,是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他以诚心待人,不尚虚辞。”
叶英被她说得有些不适,轻咳一声:“过誉了。”
“在我夫君身上,”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依稀能见古唐遗风——诚于己心,诚于手中之剑,诚于所待之人。”
镜中映出她温柔的侧脸,眼波微转,掠过一丝缱绻。
“皮相不过皮下白骨,红颜终有衰败时。可即便只论容貌……”她略一停顿,语气依旧平淡却笃定,“也是谪仙之姿,清冷出尘,非俗世可比。那南安王世子算什么?败絮其中,提他的名字,都是辱没了我夫君。”
叶英终于忍不住开口:“不必与他比较。”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林芊雅笑了笑,从善如流:“好,不比。”她收回目光,拈起那根银杏黄的丝线,“春华,你也忙了一早上,下去歇会儿吧。”
春华吐了吐舌头,知道小姐这是心里明白得很,而且护短得紧,便笑着应声退下了。
夜里,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窗上。林芊雅就着灯光细细绣着那枚银杏叶香囊,叶英在一旁安静地拭剑,室内只有丝线穿梭和布帛摩擦的细微声响。
白日里和春华的对话,不知他听去了多少。林芊雅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开口:“夫君,白天我和春华说的话……你若听到了,别误会。”
叶英拭剑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烛光在他眼底跳动,看不清情绪。
“我虽自幼与他定亲,但男女有别,我母亲又去得早。父亲情深,不愿续娶,其实我与他并没见几次面。”她垂着眼,继续手上的针线,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细算下来,十几年来……统共只见过三回。”
“第一次是五岁春日宴,八岁的他打翻了茶盏弄湿了我的衣裙;
第二次是十岁在护国寺外,在众人起哄声中遥遥射箭的少年郎,所有人都说南安世子好风采,年仅十岁便箭术超群。他甚至还志得意满,可我只觉十分怪异,他那箭明明是往右射的,却偏偏中了左边的猎物。还有明明是被清场过的围猎,却突然就冲出一只猛虎被他三箭射倒
而偏偏旁人似乎都不觉得怪异,只是称赞他箭术高绝
至于文才就更是可笑了,一个连论语都背不全的人,如何能做出才动京师的诗词?偏偏他所吟之词,我也曾在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中略有耳闻。莫说别的,便是他的那些策论史记中也是有所记载的,偏偏那些人就仿佛这是他做出来的一样。大肆称赞,赞不绝口”
“第三次……”她盯着跳跃的烛火,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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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我十四岁那年,他纳侧妃的排场几乎媲美正妻,宴上百官窃窃,他却不以为然,反而在喜堂上搂着花魁说我是药罐子生不出世子。”
叶英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恨他么?”
林芊雅轻轻摇头,唇角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我早知世间夫妻,多是利益纠葛。若他娶我,我自会替他管好后院,他养十个花魁都与我无关。”她的指尖抚过香囊上初具雏形的银杏叶脉络,语气微冷,“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责些的,哪怕错不在我,还是有人会说,定是我长得丑,连男子都拴不住,连延绵子嗣都做不到,家世再好也是无用。”
她想起那些窃窃私语,眼神黯了黯,但很快又恢复清澈。
“我知说这话的人定是愚昧之徒,可这世间,终究清者甚少,浊者甚多。”
叶英沉默地看着她沉静的侧脸。想起自己失忆时,她对一个陌生人都能倾力相救,这份良善坚韧,岂是庸脂俗粉能比?
忽然,他放下拭剑的软布,拿起一旁削水果的小刀,探身过去,极轻极准地挑断了她绣绷上一根用错了的海棠红色线头。
“海棠俗气。”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嗯?”林芊雅一时没反应过来,讶异地抬眼看他。
“绣银杏。”他的指尖虚虚拂过她素色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纹样,声音低沉却清晰,“若有人弃银杏而选海棠,想来也不是你的良人。”
林芊雅怔了怔,望着他无比认真的侧脸,忽然明白过来,忍不住笑出声,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戏谑:“夫君,你该不会……是在吃醋?”
不等他回答,她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柔软下来,放下手中的绣活,认真看向他:“其实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上天待我,虽不算厚爱,五岁就夺走我娘亲。可我又何其有幸,能遇到夫君这般知我、重我、懂我之人。”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着他,“我曾不信世间男子所谓情深义重,史书笔记中,负心薄幸之事太多……可我愿信你。我愿信你,绝不会负我。”
叶英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枚即将绣成的银杏叶香囊上,只觉得若是与她,余生漫漫,却值得倾心相待。
此后叶英便甚少想起那所谓的“前情敌”了,偶尔听闻南安王府又闹出什么荒唐事,也只觉其人蠢不可及。而真正让他留意的,是林芊雅提及往事时总带着的那份过于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说旁人的故事,可她分明记得五岁弄湿的裙角,十岁虚假的围猎,十四岁喜堂上所有刺人的目光。
某日他起身为她煮茶的瞬间,忽然想起溶洞里她割腕喂血时那颤抖的手腕和苍白的脸——她并非不痛,只是习惯了自己承受。
直至某个雨夜,身旁的林芊雅在睡梦中忽然不安地挣动了一下。他点亮灯烛,见她无意识地紧攥着被角,眉心深蹙,窗外电光闪过之际,他清晰地听到她含糊地呢喃:“……不是我的错。”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她为何总强调“只见过三面”。她并非急于向他解释清白,而是在一次次地试图说服自己——看,我与他其实并无深交,所以那些伤人的话语和目光,本不该伤我至此。我没错,是这个世界有错。
真是……傻气。
他吹熄灯火,将人更紧地揽入怀中。夜雨淅沥,敲打着窗棂,他想起白日里她绣的那片金线银杏,在绷子上缓缓蔓延生长,像极了她这个人,看似温顺柔和,实则每一针都带着不肯低头的倔强与韧性。
那个锦衣玉食的世子,恐怕终其一生都不会明白,自己当初轻蔑舍弃的,究竟是怎样的稀世珍宝。
不过,也罢。
叶英闭上眼,下颌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
如今她是他的妻,如此便好。
21. 第二十一章
时值深秋,窗外的梧桐叶已染上大片金黄,凉风拂过,便簌簌落下几片,平添几分萧瑟。
林芊雅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被,孕肚已高高隆起,行动间颇显笨拙与小心翼翼。
她望着窗外,手无意识地轻抚着腹部,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叶英静立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妻子身上,看似平静无波,实则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透露出内心的不宁。
这已是近一个月来第三次请府上的老大夫来请平安脉了。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凝神诊了许久,眉头先是微展,继而缓缓蹙起,指下的脉搏让他反复揣摩,最终才收回手,面色凝重。
“大夫,情况如何?”叶英的声音比平日更显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老大夫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方才谨慎开口:“回公子、夫人。夫人脉象上看……滑利如珠,应指圆滑,确是双胎之兆无疑了。如今月份已近五个月,胎气相较于前几个月,倒是渐趋稳健。两个孩子……从脉象看,目前气血流转尚算均匀,暂无大碍。”
林芊雅闻言,轻轻吁出一口气,抚着腹部的手更轻柔了些,眼中掠过一丝初为人母的柔光与欣慰。
然而,叶英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老大夫语气中的凝重与未尽之言,那颗悬着的心并未放下。
“大夫,您方才蹙眉,是否另有隐忧?但说无妨。”叶英追问道,目光如炬。
老大夫叹了口气,看向林芊雅的眼神充满了慈祥与怜惜:“姑爷心细。老夫确有两重忧虑。
其一,关乎夫人自身。夫人本就先天体弱,气血根基不足。怀单胎已是艰辛,犹如小舟行于浅滩,需万分小心。
如今竟是双胎……这对母体精元气血之耗损,绝非一加一那般简单,恐是数倍之巨。往后这数月,务必万分精心调养,每日进补培元固本的汤药绝不能间断。
若能以此法细细温养,安然熬到足月生产,便是苍天庇佑,万幸之至。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沉重的意味,“即便如此,生产之时,因是双生,产程必长,耗力必巨,对夫人而言,恐有一番……极大的凶险。老夫不得不先行告知,万望早做准备。”
室内一时静默无声,唯有窗外落叶的细微沙沙声。
林芊雅抚着肚子的手微微一顿,长睫轻颤,缓缓垂下了眼睑。
她何尝不知自己身体的情况,只是亲耳听到“极大的凶险”几字,心尖仍是忍不住一颤。为了孩子,再难她也会熬下去,只是……若她真有万一,夫君和父亲又该如何?
叶英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冰冷的巨石狠狠砸中,又坠入无底寒渊。
得知双胎的些微喜悦瞬间被滔天的担忧与恐惧所淹没。他自然期盼与芊雅的血脉延续,可若这延续要以她的性命安危为代价……他几乎不敢深想下去。
目光落在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上,那纤细的脖颈和单薄的肩膀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沉重的负担压垮,一股尖锐的恐慌和疼惜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只想立刻将她牢牢护在怀中,隔绝世间一切风雨危险。他甚至生出一种强烈到近乎痛苦的悔意与念头,若早知如此……
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林丞相,面色看似古井无波,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放在膝上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听到“极大的凶险”时,他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铁青,但久经官场的历练让他瞬间压下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老大夫沉声道:
“有劳大夫坦言。需要什么药材,无论多么珍贵稀罕,是百年山参、成形何首乌还是西域雪莲,您只管开出方子,列明清单。老夫便是倾尽家财、踏遍四海,也必定为您寻来!”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位父亲最深沉的爱。
那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绝不容她有半分闪失!
“老朽定当竭尽全力。”老大夫连声应下,起身准备去外间细细斟酌用药,开具药方。
这时,林芊雅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声唤住大夫,语气带着一丝迟疑与担忧:
“大夫,请留步。还有一事……我听闻寻常妇人怀胎,约莫四个月左右便能感知胎动。可我如今已近五月,腹中却……却始终未有明显动静。虽脉象无碍,但我这心里,总是不安。敢问大夫,两个孩子迟迟不动,于健康……可有大碍?”她说着,手下意识地紧紧护住肚子,仿佛这样就能保护里面的小生命。
叶英的目光也立刻锐利地投向大夫,这也是他深藏心中的忧虑之一。孩子是否安好,直接关系到芊雅的心绪与身体。
老大夫闻言,停下脚步,转身又仔细看了看林芊雅的气色,再次探指细细感受了片刻脉象,沉吟道:
“夫人不必过于忧心。胎动早晚,因人而异,亦因胎而异。双胎之象,本就较单胎更为复杂。或许是一位小主子性情沉静,不甚爱动;另一位则……嗯,或许只是较为慵懒贪睡。从脉象上看,两位小主子生机虽一强一弱,却均无衰败之象,应无大碍。待其再长大些,力气足了,自然便会活动了。夫人当前首要之事,是安心静养,万不可因此思虑过甚,反伤自身。”
听了大夫的解释,林芊雅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了些,轻轻点头:“多谢大夫,我明白了。”
老大夫这才躬身退了出去,开方配药。林丞相深深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包含了无尽的担忧、心疼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充满嘱托地拍了拍叶英的肩膀,示意他照顾好芊雅,便大步随着大夫一同出去了,显然是要亲自去督办药材之事,甚至可能动用自己的所有人脉去寻找那些奇珍异宝。
房门轻轻合上,室内只剩下夫妻二人。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下一片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层沉重与担忧。
静默了片刻,林芊雅微微侧过头,避开叶英过于专注且沉重的视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
“夫君,别太担心了。大夫总是喜欢往严重了说,好让咱们更加重视……
你看,孩子们不也都好好的吗?我会乖乖喝药,好好吃饭,安心休养,我们……我们一定能平平安安的。”她说着,手下意识地护着肚子,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但那尾音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叶英走到榻边,缓缓坐下。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覆上她放在腹间的手背。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带着习剑之人特有的薄茧,将她微凉纤细的手完全包裹住,试图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因情绪翻涌而显得有些沙哑。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关于担忧、关于恐惧、关于绝不放弃的誓言,最终却只化作最简洁有力的两个字,“别怕。”
他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坚实温暖的胸口。
林芊雅顺从地倚靠过去,侧脸贴着他的衣襟,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体温,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干净的熟悉气息,心中那份惶惑不安,竟奇异地被一点点抚平。
“我真的不怕。”她在他怀里轻声呢喃,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有你在,有爹在,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他们,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
叶英收紧了手臂,下颌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闭了闭眼。所有的焦虑与决心,都在这个无声的拥抱中交汇。
他心中暗自发誓,穷尽此生,定要护她母子周全,纵使前路千难万险,亦绝不退半步。
夫妻二人就这样静静依偎着,在可能到来的风暴前夕,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份唯一的宁静与力量。
而另一边,还在母亲肚子里的两位侠士又是因为什么不动弹呢?
一片温暖、柔软、被液体包裹的混沌之中。
意识时而清明,时而模糊。对于叶孤城而言,此地虽隔绝了外界绝大部分纷扰,却也着实……无聊透顶。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身的存在,也未曾忘却那惊世一剑后的恍惚与再度睁眼时的“困境”。只是此身幼小脆弱,莫说练剑,连抬抬手、蹬蹬腿都颇为费力,四周皆是柔软壁垒,活动范围极其有限。
大部分时间,他只能被动地汲取着那股维系生命的温暖能量,同时被迫“听”着外界模糊的声音——一道温柔的女声(当属此世母亲),总是带着怜爱与他“说话”;一道沉稳的男声(应是父亲),气息令他莫名感到熟悉与安心;还有一道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外祖父?),时常关切询问。
除此之外,他还能清晰地感知到近旁另一团微弱许多的生命气息。
那气息与他同源,却如风中烛火,明明灭灭,需要小心翼翼才能护持。应是他的妹妹。她似乎极为虚弱,所以绝大多数时间都沉浸在沉睡之中,极少动弹。
“真是……憋闷。”叶孤城的意识里划过一丝冰冷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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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想他前世纵横江湖,睥睨天下,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困于方寸之地,动弹不得。这种彻底的无力掌控感,比之紫禁之巅的败亡,更令人不豫。
烦躁之下,他索性将意识彻底沉入某种玄妙的“内守”状态。此地虽行动受限,但似乎极利于摒除外扰,凝练心神。
他本就是心志极端坚定、近乎无情之人,既无法练剑,便转而“审视”自身这具新生的躯壳与微弱的神魂,试图找出掌控之法,驱散这被动等待的冗长时光。
久而久之,他竟真的沉浸进去,对外界的感知变得极其淡薄,宛如陷入一场无悲无喜的深定,忽略了时间的流逝,也未曾留意到外界关于“胎动”的担忧。
不知如此“内观”了多久,或许外界已是数月?
某一日,身旁那团一直安安静静、微弱至极的生命气息,忽然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落入了绝对静止的寒潭。
这动静极轻,却因同源而生,恰好穿透了叶孤城极致的静定,精准地惊扰了他。
他有些不悦地“醒”转过来,意识冰冷地扫向隔壁:何事聒噪?
那团小意识似乎自己也未曾料到能弄出动静,被他那带着无形威压的意识一触,立刻瑟缩了一下,显得更加怯弱。但或许是因为这首次成功的“尝试”耗尽了她全部力气,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尝试着,更明显、更笨拙地动了一下。
这一次,感觉清晰了些。仿佛有什么极其柔软的东西轻轻蹭过包裹着他的温暖壁垒。
紧接着,外界立刻传来了模糊的惊呼声,那温柔的女声似乎充满了某种…激动?然后是那道沉稳的男声靠近,似乎带着探寻。
叶孤城被这接连的动静彻底从深定中剥离。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此间“天地”似乎比“入定”前更为拥挤。而隔壁那个小意识,似乎也因为那笨拙的动弹,气息都紊乱了几分。
麻烦。他意识里划过一丝淡漠的评价。动辄气息不稳,实在孱弱。
外界的抚慰再次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那女声中的喜悦如此鲜明,甚至感染了这方小天地,连那股维系生命的能量都似乎欢畅了些许。
他沉默片刻。也罢,既受此身因果,便略作回应,免生事端。
于是,他克制地、带着一种近乎施舍般的意味,循着那抚慰的方位,略微动了动手脚。
“又动了!两个都动了!”外界的女声喜悦更甚。
叶孤城漠然听着。凡俗之喜,莫过于此。他不再动作,重新将意识收敛,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只是这一次,未能立刻沉入之前的极致静定。那微弱的、同源的生命气息,以及外界清晰的喜悦波动,像一丝极细的线,若有若无地牵绊着。
掌心下那清晰而有力的胎动传来时,叶英整个人瞬间定住了。
那是一种远超武学范畴的、源自生命本源的震撼。
隔着衣料与肌肤,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正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他们的存在与力量。
他向来静如深潭的心境,被这突如其来的悸动搅动,泛起难以言喻的波澜。素来清冷的面容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怔忡,那双洞察剑意的眼眸此刻竟有些无措,只是定定地看着林芊雅的腹部。
林芊雅仰头看着他这副难得一见的、近乎呆愣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眼角却闪着泪光。
她拉过他的手,再次紧紧贴在自己肚皮上,柔声道:“你看,我就说孩子们是健康的吧?他们定是知道爹爹担心了。”
叶英回过神来,目光从她的腹部移开,落在她带笑的脸上。
那双总是映着剑光的眼眸此刻沉静如水,清晰地倒映出她的模样。他再次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动作极致轻柔,仿佛怀中所拥,重于千钧,关乎此心全部挂碍。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微哑,将下颌轻抵在她发间。心中那沉冷如铁的忧虑,似被这突如其来的生机凿开一道裂隙,涌入的并非狂喜,而是一种更为沉静坚定的力量——是责任,亦是守护的决意,比此前更为具体,更为深切。
林芊雅安心地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腹中那两个小生命偶尔再次传来的、证明存在的动静。
“他们会平安的。”她轻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母性的韧性与确信。
叶英没有回答,只是收拢臂弯,以一个极轻的吻落在她发顶,作为无声却郑重的回应。
窗外,秋风依旧,落叶翩跹。屋内烛火轻摇,映照着相依的人影,静谧之中,自有力量暗生。
22. 第二十二章
暮色渐浓,西子湖上的最后一点波光也隐去了。天泽楼内早早点了灯,叶晖坐在主位上,面前摊着几本账册,但他显然没什么心思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
负责禀报的弟子刚退出去,厅内一时只剩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坐在下首的叶炜放下了擦剑的软布,声音闷闷的:“南海……还是没信儿?”这话他这几个月问了好多遍,每次都得不着想要的答案,可除了这么问,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叶晖没立刻抬头,目光还落在窗外黑沉沉的天色里,过了会儿才转回来,声音有点疲:“最后的消息就是,大哥取了铁,自己驾船往深海去了,说要找处极寒的水脉淬剑。按说,最晚上月就该回来了。”
“上月?”叶炜的眉头拧紧了,“这都迟了一个多月了。大哥不是没成算的人,就算有事耽搁,也该想办法递个消息回来。”
角落里,叶蒙猛地一捶膝盖,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等!就这么干等!船雇了一批又一批,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连个影子都摸不着!那片海就算再大,也不至于……”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股焦躁和恐惧几乎扑面而来。
“老四!”叶晖低声喝止他,语气重了些,但自己按在账册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他怎么会不急?那是他们大哥,是家里的主心骨。现在家里是什么光景?老五叶凡赌气跑出去,至今音讯全无;小妹婧衣那身子,一天离了药都不行,全靠名贵药材吊着命……现在连大哥也……
他吸了口气,把心里翻腾的情绪硬压下去。现在家里是他撑着,他不能乱。“搜救没停,又加派了人手,暗地里访查的也没撤回来。对外,一律说大庄主闭关悟剑,不见外客。庄里一切事务照旧,名剑大会的筹备也不能停。”
他说得平稳,像是在交代最寻常的事务,但话里的分量,在座的都懂。藏剑山庄这会儿经不起一点风波。
厅里又安静下来。叶炜重新拿起剑,心不在焉地擦着。叶蒙盯着地面,胸口起伏。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肩上,不光是失踪的大哥,还有病弱的妹妹,不知在哪儿的弟弟。
叶晖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再睁开时,脸上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坚决。
“等。”他又说了一遍,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藏剑山庄,必须等他回来。”
在那之前,天不能塌。至少,不能塌在他叶晖手里。
又是一场夜雨,正是夫妻闲话时
时光匆匆而逝,转眼她便已经九个月了,这些时日以来两个孩子都挺乖,也算是平平稳稳到了这个时期。只是她的肚子却已经很大了,行动便越发不便。下床的时间也变少了
屋里点着蜡烛,暖黄的光晕照亮床榻带来几丝暖意。
林芊雅靠着枕头,脸色有些苍白,呼吸声比平时重了些。
叶英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坐在床边,他的白发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发尾还有些被灶间水汽打湿的痕迹。他舀起一勺药,仔细吹了吹,才递到她嘴边。
“苦……”林芊雅只尝了一点,眉头就皱起来,下意识地想躲开。或许是双身子终究要想的多些,她如今总是这样,以往能够面不改色喝下去的药,如今却有些怕苦了
“放了冰糖,”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大夫说了,得喝完。”
他的手很稳,勺子一动不动,眼睛专注地看着她皱起的眉头,仿佛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林芊雅看着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心里那点不耐烦忽然就消散了。她凑过去,慢慢把药喝了,果然尝到一点甜味混在苦里,味道有点怪,却让她忍不住笑了笑。
“又不是毒药,看你怕的。”她说着,伸手想去拿碗,“我自己来就好。”
叶英的手轻轻让开了,又舀了一勺递过来:“烫。”
等她喝了第二口,他才低声说:“比毒药麻烦。”他以前从不怕毒,也不怕厉害的对手,可现在对着这碗黑乎乎的药,还有她时不时难受的样子,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守着她,心里却揪着。
一碗药总算是喝完了。叶英把空碗放到旁边小桌上,一点声音都没出。他拿过温热的布巾,给她擦了擦嘴角,手指碰到她的脸颊,感觉比布巾还要凉一些。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拉过被子给她盖好,仔细地把肩膀那儿捂得严严实实。
“睡吧。”他把声音放得很轻。
林芊雅确实累了,药劲也上来了,眼皮渐渐沉重。
快要睡着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看见叶英还坐在床边,背脊挺得笔直,烛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格外安静。他那双恢复视力后总是显得疏离的眼睛,此刻只专注地望着她。
烛火轻轻跳动,映照一室暖意。
叶英伸手,刚想将妻子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
可指尖还未触及,他的动作却猛地顿在半空。
仿佛一道惊雷劈开混沌,无数画面和声音疯狂涌入脑海——南海翻滚的墨色巨浪,千年寒铁刺骨的冰冷,剑冢中凛冽的剑气……天泽楼外清冷的梅香,二弟叶晖拨弄算盘时忧心忡忡的眉眼,三弟叶炜练刀时的呼喝,四弟叶蒙憨厚的笑声……还有九岁的五弟叶凡失踪后留下的空落,襁褓中小妹婧衣微弱的气息……
他是叶英。藏剑山庄的大庄主。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回归,带着沉重的责任和未解的焦虑。
与此同时,另一组画面也清晰地浮现——官道上浑身是血被救起的狼狈,黑暗中那双带着药香的手,溶洞里她割腕喂血的决绝,绣楼上抛下绣球时的孤注一掷,红烛下她发现夫君是他时的惊愕与泪水……还有如今,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里面孕育着他们的骨肉。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两个时空的重量,在这一刻□□撞在一起。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是江南小院熟悉的床帐,鼻尖萦绕着安神的药香和属于她的气息。他下意识地侧过头——
林芊雅刚要沉入梦乡,却被身边人骤然紊乱的呼吸惊醒。她费力地睁开眼,只见叶英僵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击中。
“夫君?”她心头一慌,挣扎着想坐起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冰凉的手碰到他紧攥的拳头,那冰冷的触感和她焦急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记忆的洪潮。
叶英猛地回神,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第一个映入眼中的就是她毫无血色、写满惊惶的脸,和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藏剑山庄……弟弟们……小妹……
所有的纷杂喧嚣在触及她身影的瞬间,猛地沉淀下去。
他反手用力握住她冰凉的手指,那力道甚至有些失控,捏得她微微蹙眉,但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却传递过来。
“没事……”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过。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声线,“我没事。”
记忆如山崩海啸,但另一份重量更沉更实地压在他心头——眼前的人,她腹中的孩子,这间飘着药味和暖意的屋子。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微微发颤的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她的肚子,动作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只是突然……”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目光紧紧锁着她,“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他的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懂,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有震惊,有痛楚,但最后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沉重的坚定。
“别怕,”他重复道,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我在这里。”
窗外雨声依旧,但这小小的院落,此刻成了他整个世界中心最不容有失的锚点。
叶英还紧紧攥着林芊雅的手,没松开。他脑子里嗡嗡作响,藏剑山庄的一切清晰得仿佛昨日。他能想象这数月来山庄会是何等景象——二弟叶晖定然焦头烂额,勉力支撑;三弟叶炜怕是躁动不安;四弟叶蒙……他不敢细想。
还有九岁的五弟叶凡,离家出走,下落不明!这是他离家前就深以为忧的事,如今不知怎样了?
还有襁褓中的小妹婧衣,身患三阴逆脉,那般脆弱,需要无数珍稀药材续命!他不在,谁来看顾她?她的病情可还稳定?
他下意识收紧了手指,林芊雅轻轻“嘶”了一声。
他猛地回神,赶紧松了点力道,却仍握着她的手没松开。他望着她略带困惑的眼睛,又低头看向她隆起的腹部,呼吸一滞——那是他的孩子。
他明明记得自己还在南海狂浪中寻铁铸剑,下一刻却已身处异世,有妻有家,甚至即将身为人父。命运翻覆如斯,可掌心触碰的温度却无比真实。
林芊雅被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和复杂的目光弄得有些不安,下意识护住肚子:“你到底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叶英喉结微动,话在唇边滚了几转却不知如何开口。他该怎么解释?说自己本该是另一个时空的人,阴差阳错流落至此?
目光掠过她因怀孕微肿的脚踝,床边的空药碗,裹在她身上的厚被——点点滴滴都是无法否认的存在。
他从未想过否认。
溶洞里她为他割腕喂血,绣楼上孤注一掷的赌局,红烛下交握的手,如今腹中两个与他们骨血相连的小生命……无论记忆是否完整,这些早已刻进他的命里。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都带着烫人的温度。他抬起眼,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里面那些翻江倒海的混乱慢慢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清醒。
“想起来了,”他声音还是哑,但稳了不少,“以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林芊雅眼睛微微睁大。
他没躲开她的视线,继续道:“我不是这里的人,来自很远的地方……之前受了伤,脑子不清醒,忘了。”他顿了顿,手下意识地又轻轻放在她肚子上,“但现在,都记起来了。”
他的手掌很大,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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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感觉到那份小心翼翼的温热。
“所以,”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楚,“我之前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算数。”
藏剑山庄是他的责任,这里的妻儿,也是他的责任。两头都是砸在他手里的真实,哪头他都得扛起来。
只是……得找个机会,至少得让家里知道他还活着。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一声轻微的抽气打断了——大概是孩子又踢了她一下。
叶英立刻把所有念头都抛开了,注意力全回到她身上:“难受?”
“……还好。”林芊雅摇摇头,还在消化他刚才的话,眼神里带着惊异和一丝不确定。
“我没事,只是夫君你……”她迟疑地开口,“是家里那边有什么事吗?若是的话,夫君不用在意我。想来你失踪这接近三年,家中应该很是焦急。可想起了家在何方?若是路途遥远,便先让驿官送封书信,也好安安家人的心。”
她顿了顿,语气温柔:“之前我也曾派人打探过,可却未打听到藏剑山庄这个地方,想来应该是隐世门派。现在夫君想起来是最好不过了。”说完,她对他温柔浅笑,那笑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叶英喉结滚动,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时空遥远”远非“路途遥远”这么简单。
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林芊雅眼里,让她嘴角的笑容微微淡去。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强撑着笑意,用开玩笑般的语气轻声问道:“怎么一副难言之隐的样子?”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仿佛怕惊扰什么:“莫非……是你早在家中已有妻室?若是这样,那你还是早日回去吧。孩子……也不缺一个爹。”
烛火摇曳,映得她嘴角那抹强撑的浅笑温柔得有些刺眼。叶英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句“家中已有妻室”像根针,扎得他心口猛地一缩。
“胡说什么。”他声音绷得有点紧,手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牢,像是怕她下一秒真就要推开他。“没有别人。从来就没有。”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翻涌的混乱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沉沉的无奈和一点被她这话激出来的焦躁。
“藏剑山庄……不在附近,很远很远。”他艰难地措辞,避开那些更惊人的真相,“过来一趟……极其不易。”他想起南海的惊涛和时空颠倒的错乱,声音干涩,“寻常书信……怕是也送不到。”
他看着她还带着笑意的眼睛,知道她那份“懂事”底下藏着的不安。他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有些笨拙地擦过她眼角。
“别想着赶我走。”他语气重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我哪儿也不去。”
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爹娘那边……我会另想办法。但现在,你和孩子最重要。”
他俯身,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交缠,烛光在他身后投下沉默而坚定的影子。
“我既然答应了,”他低声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砸在雨声里,“就绝不会丢下你们。”
烛火在她安静的睡颜上投下柔和的光晕。林芊雅终于睡着了,呼吸清浅,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隆起的腹上。
叶英凝视着妻子的睡颜,心却沉了下去。
二十六岁——这个数字在他脑海中异常清晰。他离开藏剑山庄时二十四岁,如今已是已三年过去。而身旁的妻子……初见时她才十六岁。
指尖轻触她仍带稚气的脸庞,那份过早的坚韧让他的心揪了起来。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因他的出现经历了太多。溶洞里的生死相依,绣楼上的孤注一掷,如今又要承受双胎生产的风险。
“老牛吃嫩草”——这个念头划过心头,喉间泛起苦涩。七岁的差距从未如此鲜明。他本该是守护者,却成了拖累她的那个人。
目光扫过她隆起的腹部,那里的生命正在跃动。这份真实令他呼吸微滞。分明前一刻还在南海寻铁,转眼竟已身为人夫、将为人父。
床头的药碗还残留着苦涩的气息。他想起了那双总是带着药香的手,想起了她割腕喂血的决绝。这些记忆,无论来自哪个时空,都早已刻进骨血。
窗外月光渐隐,他轻轻将她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睡梦中的她无意识地靠向他的掌心,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翻涌的心绪渐渐沉淀。
藏剑山庄的责任,失踪的五弟,病弱的小妹……这些都亟待他回去处理。可眼前的人和未出世的孩子,同样是他无法割舍的牵挂。
指尖抚过她腕上淡淡的疤痕,那是为他留下的印记。他微微收拢手掌,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
无论如何,他都会找到两全之法。带着她和孩子回到藏剑山庄,解决所有棘手的麻烦,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夜色渐深,叶英保持着守护的姿势,目光沉静如水。
这一次,他不再是独行客。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归处。
23. 第二十三章
林芊雅的生产,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凶险万分。
从清晨发动开始,稳婆和丫鬟们就进进出出,忙得脚不沾地。一盆又一盆被血染红的水端出去,换进来的干净热水很快又变得刺目。屋里传来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到后来,却渐渐低弱下去,变成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呻吟,听得人心头发紧。
叶英直挺挺地站在门外,初夏的天气,他却觉得浑身发冷,脸色苍白得吓人。他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面对再强的对手、再险的绝境,心都未曾乱过半分。可此刻,听着屋内那渐渐微弱下去的声音,他只觉得一颗心被无形的巨手攥紧,几乎要窒息。手指死死抠进门框,尖锐的木刺扎进掌心,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夫人……夫人怕是不好了……气血太亏,孩子又横着……怕是……怕是难两全了啊……”稳婆颤抖着、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门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慢腾腾地剜着他的心肝。
就在叶英双目赤红,几乎要不管不顾冲进去的当口——
“叩、叩、叩。”
院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这声响在此刻死寂压抑的院落里显得格外突兀。叶英猛地转头,眼中血丝密布。他一把拉开院门——
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黑白二色道袍的中年道人,眉目清癯,仙风道骨,背上负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穗随风微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雪白的长发,并非苍老所致,反而衬得他面容愈发超然出尘。
然而,叶英的目光在触及那道袍制式和纹样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暴戾和焦躁瞬间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
这……这是纯阳宫的道袍!而且绝非寻常制式,衣袂飘飘,太极八卦暗蕴其中,却又并非纯阳宫任何一位品阶的道袍,他绝不会认错!藏剑山庄与纯阳宫同列大唐江湖十大门派,虽交往不深,但他绝不会错认对方的标志性服饰!
可观其道袍又与制氏弟子之服有所不同,似是高阶长老级别之人物,看其相貌异常眼生,也绝非纯阳七子之中任何一人!却绝对与纯阳宫有莫大的关系。
可这里是明朝!距大唐已有七百余年!纯阳宫怎会有人出现在此?还是一个作如此打扮的道人?!
那道人看向他的眼神却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仿佛早已知晓此地正在发生什么,也知晓叶英的来历。他拂尘一摆,声音清越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无量天尊。贫道与夫人腹中胎儿有一段未了的善缘,特来相助。”
若在平时,一个身份不明、出现时机又如此蹊跷的道人,叶英必定心生警惕,细细盘问。但此刻,屋内爱妻的呻吟已几不可闻,稳婆的啜泣声却越来越大。他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这道人出现的诡异,衣着的惊人,都指向一个可能——这是唯一的变数,唯一的希望!
叶英死死盯着道人那双清澈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侧身猛地让开了通路,声音因极度紧绷而嘶哑:“……有劳道长!请务必救她!”
道人微微颔首,一步踏入院中,衣袂飘然,竟不染尘埃。他径直走向产房,推门而入。说来也怪,他进去后不久,屋内原本压抑的哭泣和慌乱声竟渐渐平息下去,一种莫名的宁静笼罩下来。
叶英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极为漫长——
“哇——!”
一声极其洪亮、中气十足的婴儿啼哭骤然划破了寂静!
紧接着,是第二声啼哭,却比第一声微弱许多,细声细气,像只可怜的小猫在呜咽。
“生了!生了!是一位公子和一位小姐!龙凤胎!老天爷啊!”稳婆喜极而泣的声音颤巍巍地传出来。
叶英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屋内,第一眼就看向床榻。
床榻上,林芊雅气息奄奄地躺着,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身下的被褥已被鲜血浸透,触目惊心。那白发道人正将一只空了的玉碗从她唇边拿开,碗底残留着少许黑褐色药汁,那奇异的清香正是由此散发。
“她怎么样?”叶英扑到床边,声音颤抖,小心翼翼地握住妻子冰凉的手。
道人收回玉碗,淡淡道:“性命无碍,只是元气大伤,非寻常药石能补,需以百年以上老参并灵芝等物仔细调养一年半载,或可恢复七八。”
叶英高悬的心终于重重落下,这才有心思看向一旁被裹好的两个婴儿。长子被裹在蓝色襁褓里,哭声洪亮,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眉眼间竟已隐隐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凌厉之气。只是五官似极了他,唯独眉心之间有一点朱砂痣,看上去与寻常婴孩不同。而次女则安静地躺在乳母怀中,呼吸轻浅,脸色苍白,连啼哭的力气都似乎欠缺,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连呼吸都极为费力。
虽然还小,眉目之间竟也能看出母亲与他的眉眼。
道人看着那女婴,叹了口气:“福生无量天尊。这两个孩子,令郎天生根骨绝佳,八脉俱通,是习武的奇才;令爱……唉,先天不足,三阴逆脉之象已显,能熬过今夜降生已是万幸。此后需得以珍奇药材细细温养,方可保平安。”
叶英的心因女儿的情况再次揪紧,但听到“性命无碍”四字,总算稍稍安定。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转向那神秘的白发道人,郑重抱拳行礼:“多谢道长救命之恩。还未请教道长尊号?”
道人拂尘一摆,微微一笑:“贫道道号——纯阳子。”
纯阳子?!
叶英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置信的惊骇!纯阳子?!这怎么可能?!纯阳宫开派祖师吕洞宾,道号纯阳子,那是早已得道飞仙的传说中人物!距唐至今七百载,眼前这人……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锐利地看向对方:“道长……绝非寻常方外之人。恕叶某直言,道长这般修为气度,不似此界俗流。”
那自称“纯阳子”的道人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抚须轻笑,笑容里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意味:“叶大庄主此言,却是着相了。说起来,庄主您……不也非此界人士么?”
轰——!
此言一出,叶英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怔在原地,瞳孔地震般收缩。
这个秘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道人竟一眼看破他来自异世?!
他看出来了!他不仅看出自己身负武功,甚至一口道破了自己最大的秘密——他来自另一个时空!来自七百年前的大唐!
叶英周身内力瞬间下意识地流转,进入极度戒备的状态,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冰冷的警惕:“道长究竟是何人?出手相救,所欲为何?就下叶某妻女此恩叶某铭记,但请道长明示。”
纯阳子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没感受到他瞬间迸发的敌意,只是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胡须:“庄主不必紧张。贫道此行,非为恩怨,亦非有所贪求。只是时机将至,顺天应人,前来结一段善缘罢了。时机到了,庄主自然知晓。”
时机?叶英眉头紧锁。他沉默片刻,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中许久、几乎不敢深思的问题:“敢问道长……叶某……此生是否还有机缘,再回故土?”问出这句话时,他的心都在颤。
纯阳子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时空:“若庄主此刻想回去,贫道现在便可施为,送庄主返回来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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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叶英的心猛地一跳!回去!现在就能回去!回到藏剑山庄,回到弟弟们身边!这个诱惑太大了!但他立刻听出了话外之音——“送庄主返回”。只有他,不包括芊雅,不包括这两个刚刚降临人世、无比脆弱的孩子。
纯阳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若庄主此刻想回去,贫道现在便可施为,送您回归故土。”
他眼角的余光扫见了床上昏睡的妻子,和那两个刚刚降生、无比脆弱的孩儿。他若此刻离去,与抛弃何异?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摇头:“不。我不能独自回去。”他的目光转向床上昏睡的妻子和那两个小小的襁褓,“他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纯阳子似乎早有所料,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庄主重情,贫道佩服。若想携家眷同返,也非不可……”
叶英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急切地追问:“请道长指点!需要叶某付出何种代价?”他深知,跨越时空绝非易事,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纯阳子却只是高深莫测地摇摇头:“天机不可尽泄。届时庄主自会知晓。只能说……过程或许不会太轻松,需得遭些罪业。”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个体弱的女婴,又缓缓道,“而且,或许不止是回归故土。贫道观庄主眉宇间隐有亲缘离断之忧,可是有至亲之人身患痼疾,药石罔效?”
叶英心头再次巨震!小妹婧衣!他竟然连这都知道?!“道长所言不差,叶某幼妹……确患三阴逆脉,天下名医束手无册。”
纯阳子抚须颔首:“若机缘得当,或许……令妹的生机,也可着落在此行之上。”
这句话,如同在叶英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不仅能回家,还能救婧衣?!巨大的希望和诱惑扑面而来,但他没有被冲昏头脑。他紧紧盯着纯阳子:“有所得,必有所失。道长,究竟需要叶某做什么?”
“庄主只需记住今日之言即可。时机一到,贫道自会再来寻你。”纯阳子不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放在桌上,“按此方调养,夫人与令爱性命可保无虞。”
巨大的希望与未知的代价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叶英。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许久,目光在妻子、孩子和道人之间流转。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所有的挣扎化为一片沉静的决意。
“我答应。”叶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无论何种代价,叶英一力承担。只求道长,救我小妹,助我全家团聚。”
纯阳子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善。时机成熟之时,贫道自会再来寻你。”他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答案。
叶英想起另一件紧要之事,立刻道:“在此之前,可否请道长助我送一封家书回藏剑山庄?我失踪数月……家中怕是已心急如焚。”他记得自己流落此地已近三年,但不知故乡过去了多久。
“可。”纯阳子答应得十分爽快,“此间与彼界时光流速有异,庄主在此三载,于彼处不过五月有余。此时书信送回,正当其时。”
竟然只过去了五个月!叶英心中再次一震,但随即涌起一股庆幸。时间还不算太长,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多谢道长!”叶英郑重拱手行礼,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地。他立刻转身,快步走到书案前,研墨铺纸,提笔疾书。
烛光下,他神情专注,将所有的牵挂、愧疚、交代与承诺,一字一句地融入笔下的家书之中。写至“次女璇与小妹相同,天生三阴逆脉,幸得纯阳子道长相助,保下性命”时,他的笔尖顿了顿,心中对这位神秘道人的感激又深了一层。
信写毕,他小心吹干墨迹,将其折叠整齐,在那特制的厚信封封口处,郑重地盖上了自己随身玉佩的印痕。
24. 第二十四章
叶英提笔,手腕沉稳,将千言万语与沉重心事尽数凝于笔端。信中寥寥数语,难以道尽这三载离奇,只重点报了平安,提及妻儿,并隐晦写下对小妹病情的牵挂与那丝微茫的希望。最后,他顿了顿,添上购置宅院之请,仿佛这是对未来团聚的一点真切锚点。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刻有梅花印的玉佩,在封口处用力压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笔,才感到一阵心力交瘁袭来,仿佛这短短一封信,耗去了他大半气力。他转头看向床榻,林芊雅不知何时已醒了,正侧着头看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但眼神是清明的。
“写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产后的虚弱,几乎散在空气中。
叶英拿起信,走到床边坐下,将信纸递到她眼前:“嗯。写好了。”
林芊雅目光落在信上,却没有接,只是轻轻摇头,声音细弱:“你家里的信,我…我不便看的。”
“无妨,”叶英将信放在她枕边,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只是告知他们我一切安好,勿要挂念。你是我妻子,没什么不能看。”
林芊雅睫毛颤了颤,视线在那墨迹未干的字迹上扫过,看到了“娶妻林氏”、“一双儿女”等字眼,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她沉默了片刻,才又轻声问:“真的……不回去看看吗?他们一定很担心你。”
叶英摇头,目光落在她虚弱的面容和一旁并排放着的两个襁褓上,语气斩钉截铁:“现在不行。你身子还没好,孩子们也还小,我怎能离开?”他顿了顿,补充道,“等你们都好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林芊雅看着他坚定的神色,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心底却漫上一丝暖意。她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因为乏力而显得有些勉强:“你家里人……要是知道你在这边不仅活着,还娶妻生子了,怕是要吓一大跳吧?”
想象了一下二弟叶晖可能有的反应,叶英紧抿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动了一下:“二弟他……大概第一反应是拨着算盘,算我这三年在外‘挥霍’了家里多少银子。”
他这个难得的、带着点无奈和调侃的语气,让林芊雅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虽然立刻因为扯动伤口而变成了细小的抽气,但她眼底的真实笑意却漾开了:“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弟弟的……”
笑过之后,室内又安静下来。林芊雅的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扫过枕边的信,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她轻声呢喃:“那位道长……纯阳子……我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听闻了。”
叶英立刻看向她:“嗯?你见过他?”
林芊雅微微蹙眉,努力回忆着:“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很小的时候。五岁那年,我病得极重,高烧不退,爹爹请遍了京城名医,甚至惊动了宫里的太医,都说是药石无医了。”她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歇了一下才继续道,“后来……后来好像就是一位叫纯阳子的道长出现,给了爹爹一颗丹药。我吃下后,竟真的奇迹般退了烧,活了下来……只是自那以后,身子骨就一直比旁人弱些。爹爹常说,是那位道长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我这条命。”
叶英听完,心中震惊更甚。这绝非巧合!那神秘道人竟在十几年前便已插手过芊雅的命运?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所图为何?一个个疑问在他心中盘旋,却找不到答案。
“那位道长……神龙见首不见尾。”叶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可知他后来去了何处?”
林芊雅轻轻摇头,替睡得正香的叶灏掖了掖被角:“那次之后,再未见过。爹爹当年也曾多方寻访,想当面致谢,却始终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一般。若非我确实活了下来,几乎要以为那是一场梦了。”她顿了顿,看向叶英,眼中有关切,“夫君似乎对这位道长格外在意?”
叶英沉默片刻,终究未能将时空错乱、纯阳宫秘辛等事和盘托出,只道:“他于你我夫妻恩情太重,若有缘再见,必当重谢。”
又闲话几句,见芊雅面露倦色,叶英便扶她躺下,细心地掩好被角。“你好好歇着,我出去片刻。”
他看着妻子疲惫又苍白的脸,将那些翻腾的疑虑强行压下,温声道:“别多想了,先好好休息。我出去将信交给道长。”
林芊雅顺从地点点头,她的精力确实已耗尽,眼皮沉沉地阖上。
叶英为她掖好被角,又看了一眼两个熟睡的孩子——长子林灏即使在睡梦中也一副不安分的架势,小女儿叶璇则安静得让人心疼。他这才将信仔细揣入怀中,转身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院子里,晨雾已散尽,阳光初绽,哪里还有那道人的身影?叶英心中一惊,快步在院中绕了一圈,确实空无一人。他下意识探手入怀——那封刚刚写好的、被他小心翼翼放入怀中的信,竟也不翼而飞了!
他猛地顿住脚步,站在院子中央,一种难以言喻的悚然感掠过心头。这道人的手段,当真神鬼莫测。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上心头。是了,唯有那位神通广大的“纯阳子”道长,方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取走书信。他竟早已料到自已会写信,并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收走了它!这份深不可测的能耐,让叶英在惊愕之余,心中那丝归家的希望之火,却又因这超乎常理的现象而燃烧得更旺了一些。
叶英伫立院中,望着纯阳子昨夜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他轻轻推门回到屋内,林芊雅似乎已经睡熟。他走到桌边,想倒杯水喝,心神不宁间,手中的茶盏“咔”地一声轻磕在桌沿上,几滴微凉的茶水溅到了他的手背。
几乎同时,里屋传来极细微的动静。叶英转头看去,原来是睡在林芊雅身边的林灏,不知梦到了什么,小短腿猛地蹬了一下,差点踹到旁边摇篮的边缘。摇篮轻轻晃了晃,里面睡着的叶璇像是被惊扰了,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但很快又陷入沉睡。
林芊雅也被这细微的动静惊动,眼皮动了动,似乎要醒。叶英立刻放下茶盏,快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襁褓,林灏咂咂嘴,又睡熟了。他再低头看了看女儿,确认她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他抬眸看向林芊雅,她正温柔地凝视着摇篮里的一双儿女,脸上虽带着产后的疲惫,却有一种宁静的光辉。他心中的万千思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无论那道人有何目的,他救了芊雅两次,此恩重于泰山。
与此同时,大唐
相隔遥远时空的藏剑山庄,正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叶晖坐在书案后,面前堆着厚厚的账本与名剑大会的筹备文书,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频率透露出主人内心的焦躁。大哥叶英失踪已近五月,南海搜寻的队伍一波波派出去,带回的消息却一次次让人失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对外虽宣称大庄主闭关,但山庄内部核心人员皆知,情况极不乐观。
坐在下首的叶炜,正拿着一块软布,反复擦拭着他的霸刀,动作却比平日多了几分浮躁。角落里的叶蒙更是坐立难安,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焦躁猛兽,时不时捶一下自己的大腿。
“难道就这么干等着?”叶蒙终于忍不住,粗声粗气地低吼,“大哥一定还在哪儿等着我们去救!”
叶晖抬眼,揉了揉刺痛的眉心,声音疲惫却强自镇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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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又能如何?能派的人手都已派了出去,南海那么大……”他的话未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叶炜放下刀,冷声道:“再等十日。若再无消息,我亲自去南海。”
就在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之时——
毫无预兆地,厅堂中央的空气仿佛微微扭曲了一下,一道身影如同水墨晕染般悄然浮现,由虚转实。
那人一身黑白二色的道袍,纤尘不染,背负一柄古朴长剑,鹤发童颜,眉目清癯,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隔绝尘世的清气。
叶晖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武功不算顶尖,但身为藏剑山庄实际的主事者,庄内戒备何等森严,此人竟能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出现在天泽楼核心之地?!
叶炜的手瞬间按在了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隼,全身肌肉绷紧。叶蒙更是直接跳了起来,虎视眈眈地挡在叶晖身前,低吼道:“你是何人?!”
那白发道人面对三人如临大敌的姿态,却只是微微一笑,拂尘轻摆,说不出的从容淡定,声音清朗温和:“叶二庄主莫惊,诸位不必紧张。贫道此来,并无恶意,只为送一封家书。”
“家书?”叶晖心中猛地一突,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大哥!难道是大哥?!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挥手示意叶蒙稍安勿躁,谨慎地问道:“不知道长所言家书,来自何人?”
道人笑容依旧,目光仿佛能洞悉人心:“来自一位流落远方的家人。此物,物归原主。”说着,他袖袍轻轻一拂。
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一封信函便轻飘飘地,如同被无形的手托着,稳稳当当地飞向叶晖,恰好落在他身前的书案上。
叶晖的目光一接触到那信封上熟悉无比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叶晖亲启”,以及那枚鲜红刺眼的、独一无二的梅花印记时,他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是大哥的笔迹!真的是大哥!
他猛地伸手抓起那封信,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迫不及待地就想撕开火漆。
然而,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却发现厅堂中央已是空空如也!那位神秘的白发道人,竟如同他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留下满室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清冽气息。
叶晖、叶炜、叶蒙三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与骇然。这是何等神鬼莫测的手段?!
“二哥!快看看信!”叶蒙最先反应过来,急声催促道,他的好奇心压过了震惊。
叶晖定了定神,正要拆信,忽然,一名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报:“二庄主!三庄主!四庄主!不好了!方才、方才小姐院里突然闪过一个穿着黑白道袍的道人!速度太快了,我们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他直接就给小姐嘴里喂了一颗丹药!我们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人就、就一下子不见了!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三兄弟闻言,脸色骤变!婧衣!那人竟然还对病弱的婧衣下手了?!叶孟秋此刻正在剑冢,并未在此。
叶晖再也顾不得看信,将信往怀里一揣,与叶炜、叶蒙两人如同离弦之箭,疾速冲向小妹叶婧衣所居的院落。三人心中俱是惊怒交加,若那道人给小妹喂的是毒药……他们简直不敢想下去!
冲到婧衣房外,只见侍女们惊慌失措地跪了一地,奶娘抱着襁褓,吓得脸色发白。而襁褓中的叶婧衣,此刻竟不哭不闹,小脸泛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健康的红润光泽,竟然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呼吸平稳有力,丝毫不见往日的孱弱!
25. 第二十五章
叶晖急声吼道,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快!快去请盛大夫!快!”
侍女慌忙应声而去。叶晖、叶炜、叶蒙三人围在摇篮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妹叶婧衣。小家伙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引发了多大的恐慌,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三个紧张万分的哥哥,甚至微微咧了咧嘴,发出一点细微的、愉悦的咿呀声,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健康红润。
这反常的景象非但没让三兄弟安心,反而让他们更加心惊肉跳。叶蒙急得满头大汗,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那牛鼻子老道到底给小妹吃了什么?!要是小妹有个好歹,我……”
“闭嘴!老四!”叶炜低声喝止,但他自己的手也紧紧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
很快,山庄内的常驻大夫先被请来,战战兢兢地诊了脉,却也是一脸茫然,只说脉象似乎……比往日有力了许多?但这变化太过突兀诡异,他也不敢断言吉凶。
“盛神医呢?去长安请盛神医的人出发没有?!”叶晖几乎是咆哮着问,他此刻只信任从小为婧衣诊治、深知其病情的盛神针。
就在一片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之际,仆役来报:长安的盛神针盛大夫恰巧近日在杭州附近访友,已被紧急请来!
须发皆白的盛神医背着药箱,被弟子搀扶着,急匆匆赶来。他也被这阵仗吓到了,来不及寒暄,立刻上前为叶婧衣诊脉。
室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盛神医的手指和脸上。只见他凝神屏息,手指搭在婧衣纤细的手腕上,先是眉头紧锁,继而脸上露出极度难以置信的惊愕之色,他反复换手确认,又查看了婧衣的眼睑、舌苔,甚至轻轻摸了摸她的小手小脚。
他的表情从惊疑、困惑,逐渐转变为一种近乎狂喜的震撼!
“奇哉!怪哉!神乎其神!匪夷所思!”盛神医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连说了四个感叹词,“三位庄主!五小姐她……她的三阴逆脉之象,竟、竟然消失了!脉象平稳中和,生机盎然!虽先天底子仍比寻常婴孩弱些,需仔细温养,但那催人性命的沉疴痼疾,确确实实是一扫而空了!这……这简直是起死回生之神仙手段!方才那位仙长所赐,绝非世间凡药啊!”
“此话当真?!”叶晖猛地抓住盛神医的手臂,声音都在发颤,生怕自己听错了。
“千真万确!老夫行医一世,从未见过如此奇迹!恭喜三位庄主,五小姐……无恙了!真正无恙了!”盛神医激动得老脸通红。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叶晖、叶炜和叶蒙!压在全家人心头最大的一块巨石,竟然就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被搬开了!
叶蒙最先反应过来,猛地一声大吼,声震屋瓦:“太好了!小妹好了!哈哈哈!”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竟一把抱起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叶炜,原地转了两个圈。叶炜罕见地没有推开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了彻底放松的、灿烂的笑容。
叶晖则背过身去,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肩膀微微抖动,那是极度紧张后骤然放松的哽咽。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狂喜过后,叶晖终于想起了怀中那封至关重要的信。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激荡的心情,颤抖着手,再次取出那封信。叶炜和叶蒙也立刻收敛了笑容,神情凝重地围了上来。此刻,他们才有心思去仔细探究这封伴随着奇迹而来的家书。
叶晖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展开信纸。当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时,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藏剑山庄叶晖亲启
二弟:
见字如晤。
南海一别,已近三载。
仅仅开篇第一句,就让三兄弟同时愣住了,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极度困惑的表情。
“三载?”叶蒙掰着手指头,粗声粗气地嘀咕,“大哥是不是摔坏脑子记错了?满打满算,也才五个多月啊!”
叶炜眉头紧锁:“莫非是……大哥那边的时间,与我们这里流逝的速度不同?”这个猜测过于惊世骇俗,但却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叶晖压下心中的惊疑,继续往下看:
愚兄当日寻铁远赴深海,遭遇风浪,身受重伤,流落异乡,幸得贵人相救,却因伤势过重,记忆尽失。
近日机缘巧合,记忆渐复,方知家中必然忧心如焚,此乃愚兄之过。
看到“记忆尽失”四个字,三人心中都是一紧,旋即又松了口气——失忆,总比遇难好。
林氏恩情深重,无以为报。岳父不嫌我目盲白发,将女下嫁,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性情温婉贤淑。现已育有一双儿女,长子名灏,次女名璇。
“目盲白发?!”叶炜看到后面,失声低呼,眼中闪过痛色。大哥在外竟吃了这么多苦!
次女璇与小妹婧衣一般,天生三阴逆脉,出生之时气息奄奄,几近夭折。幸得天降机缘,一位道号纯阳子的道长于危急时刻出手相救,耗以灵药,方才保得她们母女平安,小女性命亦得以保全。此番恩情,重逾山海。
看到这里,三兄弟再次震惊地对视一眼!原来治好婧衣的“纯阳子”道长,竟然也是救了大哥女儿性命的恩人!大哥在信中还不知晓道长也已救了婧衣,但这冥冥之中的呼应,让三人对那位神秘道人更是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虽暂不能归,然妻儿安好,愚兄亦无恙,望勿挂念。
山庄诸事,全赖二弟操持,愚兄愧疚难当。名剑大会若如期举办,不必因我延误。四弟性子急躁,三弟行事偏激,望二弟多加规劝。五弟若归,告知他勿要任性,好生习武。
此番书信,托纯阳子道长转交,能否送达尚未可知。然终有一日,愚兄必携妻儿归家,当面告罪。
勿忧。
兄叶英手书
又及:若庄内有余钱,可拨些银两,在西湖畔购一处宅院,不必奢华,清净即可。
信末,那枚鲜红的梅花印记如同叶英本人一般,清冷而坚定。
信看完了,天泽楼内陷入了另一种沉默。不同于之前的焦虑和狂喜,这是一种充满了巨大信息冲击后的消化性沉默。
三载与五个月的时间差、失忆、目盲白发、成家、育有一子一女、次女身患三阴逆脉、纯阳子道长相救、母女平安、暂不能归……每一个信息点都足以让他们消化半天。
“大哥他……这三年……不对,这五个月……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叶蒙喃喃自语,脑子彻底混乱了。
叶炜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重点不是时间,是大哥还活着,而且看起来暂时安全。他成了家,有了孩子。”他的目光落在“林氏于我有救命之恩”和“目盲白发”上,语气沉重,“大哥当时的情况定然极糟,那位林姑娘对他恩情极重。”
叶晖点头,作为处理山庄实务的人,他思绪飞快:“大哥信中提到‘暂不能归’,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或是那位林姑娘那边还需安排。他既已恢复记忆,却未立刻返回,其中定有缘由。” 他顿了顿,神色愈发凝重,“此事,绝不能外传。尤其是……”他话未说完,但三人都明白——尤其是不能让父亲立刻知道大哥已自行成家育有子嗣,却未曾禀明父母。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显然是听闻了婧衣院中的动静赶来的):“你们三个围在这里做什么?婧衣怎么了?方才下人来报,说有什么道人闯了进来?”
叶孟秋身着庄主常服,大步走了进来,花白的眉毛紧蹙着,目光如电,先扫过摇篮中脸色红润、似乎睡得更香的叶婧衣,然后才看向三个表情古怪的儿子。
叶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下意识想将信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叶孟秋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手中那封异常熟悉的、带着梅花印的信函上。老庄主的瞳孔骤然收缩,一步跨上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这是?!英儿的笔迹?!哪来的?!”
“父亲息怒,事情是这样的……”叶晖硬着头皮,尽量用最简练的语言,将神秘道人突然出现送来书信,以及顺手治好了婧衣的绝症之事说了一遍。
叶孟秋听完,先是猛地冲到摇篮边,亲自确认了女儿平稳有力的呼吸和健康的脸色,狂喜和震惊同样在他眼中交织。他颤抖着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温热的小脸,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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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微微湿润,喃喃道:“好了……真的好了……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激动过后,他猛地转身,目光再次死死盯住那封信,声音沉了下来:“信上说了什么?英儿现在何处?为何不归?!”
叶晖只得将信递过去。
叶孟秋一把夺过信纸,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他的目光飞速扫过字里行间,脸上的表情如同走马灯般变幻不定——从最初的担忧急切,到看到“记忆尽失”时的痛心,看到“目盲白发”时的心疼,看到“已成家”和“育有一双儿女”时,他的脸色先是猛地一僵,随即变得铁青,花白的胡子都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看到“次女三阴逆脉”、“纯阳子相救”时,他再次露出震惊之色,恍然大悟般看了看摇篮中呼吸平稳的婧衣,怒火稍被这奇迹冲淡了一瞬,但随即又因接下来的内容而更盛。最终看到“暂不能归”时,他的眉头已死死锁紧,额角青筋隐现。
信纸在他手中被捏得咯咯作响。
楼内一片死寂,三兄弟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待着父亲的雷霆之怒。
叶孟秋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利剑般扫过三个儿子,声音因极力压抑怒火而变得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好……好得很!我叶孟秋的好儿子!”
他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失忆!重伤!流落异乡!这等大事,他醒来后,竟不知想方设法第一时间通知家里?!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还有没有藏剑山庄?!”
“成家!娶妻!生子!好,真是太好了!”叶孟秋气得来回踱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倒好!全然忘了自己是何人子,是何人兄!竟在外自行其是,连告知一声都省了!他将他自己的身份、将叶家的规矩置于何地?!将那女子又置于何地?无媒无聘,岂是正途?!”
他的怒吼在楼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叶晖三人屏息垂首,不敢接话。他们明白,父亲震怒的核心并非大哥成家生子本身,而是他在可能的情况下,却选择了彻底隐瞒家族,自行处理了这等人生大事,这在对家族责任和礼法看得极重的叶孟秋看来,是不可饶恕的疏失与背叛。
“还有你们!”叶孟秋猛地转向三个儿子,“出了这等事,你们竟还想着隐瞒?!若非这道人送来书信,你们打算瞒我到几时?!”
“父亲息怒!”叶晖连忙躬身,“儿子们也是刚刚得知,绝非有意隐瞒!大哥信中提及流落远地,归期难定,且记忆刚复,其中必有诸多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有什么苦衷比得上告知父母更重要?!”叶孟秋厉声打断,但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后,那股滔天的怒火终究慢慢转化为了更深沉的痛心与担忧。他太了解叶英,若非情势所迫到极点,他绝不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事。那“目盲白发”、“身受重伤”、“记忆尽失”的字眼,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再次锐利起来:“这封信,还有婧衣被治好的事,都有谁知道?”
“回父亲,除了我们父子四人、盛大夫及其弟子,以及当时在婧衣院中的几个心腹侍女,再无他人知晓。儿子已下令严禁外传。”叶晖立刻回答。
“很好。”叶孟秋眼神冰冷,“暗中查!南海、林姓、能让人失忆重伤目盲的势力、还有那个‘纯阳子’……所有线索,都给老夫细细地查!但是,”他猛地加重语气,“绝不能让外界知道英儿失忆成家之事!尤其是他已有一双儿女的消息,若敢泄露半分,家法处置!”
“是!父亲!”三兄弟齐声应道。
叶孟秋疲惫地摆了摆手,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封信,小心地将其折好,收入怀中,转身走向摇篮,默默地注视着终于摆脱死亡阴影的小女儿,背影显得复杂而沉重。
寻回长子的路,似乎因为这封信而有了方向,但却也因此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让他心绪难平的是,那个一向最让他放心、最重规矩的长子,究竟在外经历了什么,才会走到这一步?那个让他不惜违背礼法也要娶的“林氏”,又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26. 第二十六章
烛火摇曳,将内室映照得温暖而静谧。
林芊雅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却比生产当日好了许多。她侧着头,目光片刻不离身旁并排安放的两个襁褓,眼底含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与一丝初为人母的怯怯欢喜。
叶英端着一碗刚温好的参汤坐在床边,动作沉稳,却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他舀起一勺,仔细吹凉,才递到她唇边。
林芊雅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目光却未曾从孩子们身上移开。她沉默片刻,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产后的虚弱:“夫君,孩子们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叶英放下汤碗,目光也落在两个小小的襁褓上,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沉吟了一下,缓声道:“想了几个。长子,便叫‘灏’吧。取‘灏’字之水势浩瀚无边之意,愿他心胸开阔,意志坚韧,未来能如瀚海般包容广阔,亦能持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
他顿了顿,看向那个裹着浅粉色襁褓、气息明显微弱许多的小女儿,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柔:“女儿……就叫‘璇’如何?‘璇’乃美玉,亦指北斗第二星,寓意珍贵光明。愿她如美玉般温润坚韧,亦能如星辰般,即便微弱,也能自有光华,照亮前路,一生平安顺遂。”
林芊雅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名字,眼中渐渐漾开真切的笑意与感动。“灏儿,璇儿……”她低声重复着,忍不住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儿子酷似丈夫的小脸,又抚过女儿细软的发丝,“好名字。灏儿听着便大气沉稳,璇儿听着就珍贵可爱。夫君有心了。”
她抱着这份为人母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盼,低头对着孩子们柔声轻唤:“灏儿,璇儿,喜欢爹爹给你们取的名字吗?”
宝蓝色襁褓里的叶灏依旧安静,只是那双酷似叶英的、若琉璃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哭不闹,定定望着床顶的纱幔,眼神清冷透彻,对母亲的呼唤并无明显反应。而粉色襁褓里的叶璇则只是轻轻哼唧了一声,呼吸依旧细弱,仿佛连回应母亲的力气都欠缺。
林芊雅看着这对性情迥异的儿女,心中柔软之余,那丝对女儿体弱的忧心又悄然浮现。她抬头看向丈夫,刚想再说什么,却注意到叶英的目光并未离开长子,眉头微蹙,似乎在专注地观察着什么。
只见长子被裹在宝蓝色的锦缎襁褓里,那头浓密的胎发已显乌黑柔软,五官精致得如同玉琢,眉眼轮廓几乎与叶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任谁看了都绝不会怀疑他们的父子关系。唯一不同的是,在婴儿光洁的眉心偏上处,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格外醒目,为他酷似父亲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冷艳与疏离。
此刻,这孩子出乎意料地安静,不哭不闹也就罢了,可他那眼神太过清明,全然不似寻常婴孩的懵懂混沌。更让林芊雅也渐渐觉出些异样的是,他那极小极软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微微屈伸,那姿态,竟隐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像胡乱挥舞,倒像……在模拟某种本能的剑招。
她苍白的指尖忍不住轻轻抚过小儿子的眉心,那点朱砂痣在烛光下仿佛一抹凝血的印记。“这孩子……”她喃喃道,心底那份初为人母的单纯喜悦里,悄然混入了一丝疑虑,“从出生起,就似乎太安静了些,也太有主意了些。”
此前,城中的老大夫为林芊雅仔细诊过脉后,便细心地叮嘱叶英:“尊夫人此番生产,体力精力消耗甚巨,气血亏虚了些。如今产后正是需要精心调养、恢复元气的关键时候,最忌劳神费力。这哺乳一事,日夜辛劳,颇耗心神气血,于她眼下恢复实非益事。若要夫人能安心静养,尽快恢复康健,两位小主子还是需得请奶娘代为哺育,方是稳妥长久之计。”
叶英深以为然,一切自是以林芊雅的身体为重。他当即吩咐下去,让管家林伯务必寻访身家清白、性情温厚的奶娘。
只是任谁也没料到,这千挑万选来的奶娘,竟在小少爷这里先碰了壁。
奶娘已经换了三个,每一个都愁眉苦脸地来告状,小少爷不肯吃奶,怎么哄都不行,若是强行喂他,他便抿着嘴,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副宁死不屈的别扭模样。
可若是换成米糊、羊乳,盛在碗里用极小玉勺喂他,他倒是能皱着眉头,勉强喝上几口,吞咽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条理分明,全然不似寻常婴孩的急切和狼藉。
……这哪像个刚出生的婴孩?
叶英垂眸,目光始终锁在襁褓中的长子身上。他看得更仔细,这孩子醒着的时候,那双酷似自己的琉璃色眼睛并非空洞,而是定定地望着某处虚空,眼神清冷透彻,倒像是在沉思着什么。那手指无意识的屈伸,细看之下,竟隐隐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握剑的韵律?
他沉默片刻,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到儿子那细嫩的手指。那小小的手指竟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力道和反应速度都远超同龄婴儿。
叶英的指尖微微一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孩子指骨清奇,筋络通透得异乎寻常——这与他昏迷前,那位神秘道人所言的“天生剑骨,八脉俱通”全然吻合。
更让他心下微惊的是,指尖所触之处,竟能隐隐感知到一股极微弱、却异常精纯平和的先天之气在其筋脉内自行流转,温顺地护持着这具小小的身躯。
这绝非寻常婴儿所能掌控!即便拥有绝顶根骨,这般初生便显露出近乎内息运转的本能,也实在超乎想象。那道人所言“剑心”,莫非便应在此处?
他抬起眼,看向同样面露忧色的妻子,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他……似乎听得懂我们说话?”
林芊雅一怔,愕然看向丈夫,又看向儿子。
仿佛是为了印证叶英的话,那襁褓中的婴儿,竟真的缓缓转动眼珠,漆黑的瞳孔精准地对上了叶英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孩童的天真烂漫,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审视的了然,仿佛真的听懂了,并且在评估着发问者。
叶灏(叶孤城):“……”
……被察觉了。这比他预想的要快。
他如今这具身躯实在太过弱小,五感混沌,筋骨绵软,连完全控制面部表情都难,更别提完美掩饰那与生俱来的神魂特质和本能反应。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眼前这位“父亲”体内蕴藏的、如渊如岳的磅礴剑意,那是一种他前世也未曾触摸到的境界。这让他震惊,也让他……本能地被吸引。
他无法开口,只能通过眼神和极其细微的反应来表达。面对叶英的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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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他既无法否认,也无法承认,只能用这种超越婴儿的、沉静的目光回视。
林芊雅猛地捂住了嘴,眼中瞬间盈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颤抖着轻触儿子的额头,声音发颤:“灏儿……你、你可是有哪里不适?还是……”她想到了那些志怪传说里的“宿慧”、“妖孽”,心头一阵惊悸,不敢深想下去。
叶灏无法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对于一个婴儿来说,显得格外诡异和老成。
叶英的手按上林芊雅微微发抖的肩,温暖的力道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莫怕。”他看向儿子,眼神锐利如剑,却并无恐惧,只有深深的探究与一丝凝重,“他并非妖邪,身上并无阴秽之气,反而先天之气纯净充沛。”
他顿了顿,回想起那神秘的纯阳子道长,低声道:“或许……这便是道长所说的‘缘法’?此子生而不凡,自有其来历。我们……静观其变,小心看护便是。”
林芊雅看着丈夫镇定的面容,又看看儿子那虽然异常却并无恶意的清澈眼神,心中的惊惧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不可思议。她将儿子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保护他,也安抚自己。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们的孩子。”她轻声道,语气渐渐坚定起来。
叶英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长子身上。父子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带着探究与守护,一个带着沉静与无奈,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而就在这时,另一边红色襁褓里的叶璇轻轻哼唧了一声,呼吸依旧细弱。林芊雅立刻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忙俯身过去查看,轻轻拍抚。女儿的模样与她更像些,秀气柔美,眉眼间承袭了母亲的轮廓,只是鼻梁和唇形隐约能看出叶英的影子,是一种更为精致娇柔的融合。但那小脸总是苍白缺乏血色,神态气质也完全继承了林芊雅那种先天不足的脆弱感,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猫,懵懂而柔弱,与哥哥那清冷洞察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
叶英也收敛了心神,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担忧更深。与来历不凡、生机勃勃的长子相比,这个先天不足、更像妻子的女儿更让他揪心。他小心地将女儿连同襁褓一起,轻轻抱得更近些,让她能感受到父母的气息。
林芊雅看着身侧这一双儿女,一个沉静得诡异,眉间朱砂更添冷色;一个孱弱得可怜,小脸苍白惹人怜惜,心中百感交集。她抬头望向丈夫,眼中水光潋滟,是担忧,是疲惫,却也有了一丝奇异的坚定。
“看来,”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温柔,“咱们这个家,往后是注定清静不了了。”
叶英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着自己并不算宽阔却异常可靠的肩膀,目光扫过一双儿女,低声道:“无妨。”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儿女是寻常还是特异,是康健还是病弱,他们都将一同面对。这小小的院落,因这两个新生命的降临,充满了未知的挑战,却也燃起了更加坚韧的生机。
窗外的月光悄悄漫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这一家四口。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此刻,他们彼此依偎,便是风雨中最安稳的方舟。
27. 第二十七章
藏剑山庄,天泽楼内。
烛火通明,却照不亮叶孟秋眉宇间深锁的阴霾。
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几封密函与南海沿岸的舆图,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一如他此刻纷乱却不得不强行压抑的心绪。
距离那封匪夷所思的家书出现,已过去数日。
几日来,藏剑山庄能动用的所有明暗力量,如同撒网般铺向了南海沿岸,以及所有可能与“林”姓显赫之家有关的线索。
然而,回报的消息却一次次将他心中的微末希望碾碎。
南海沿岸,姓林的人家不少,渔村、小镇、甚至州府之中,皆有林姓聚居。但细细排查下去,要么是寻常百姓,绝无可能无声无息藏匿一个重伤的外人三年或五月而不露丝毫风声;要么是有些根基的乡绅富户,其家宅护卫、人员往来,经探查皆无异状,更无人见过什么白发盲眼的男子。仿佛叶英信中所言的“流落异乡三载”,只是凭空臆想,在这边世界的时光流逝里,找不到半点对应的痕迹。
而那个神秘出现的道人——“纯阳子”,更是如同镜花水月,无从查起。
叶晖亲自修书,以藏剑山庄的名义,措辞谨慎地向纯阳宫发出了询问。回信是纯阳宫代掌门李忘生亲笔所书,语气客气却带着明确的否认与困惑。信中言明,纯阳宫绝无一位道号“纯阳子者,此道号乃家师吕洞宾尊讳,门下弟子乃至长老,绝无可能、也绝不敢僭越使用。家师近日在宫中闭关,从未下山,且据描述,其道袍制式虽近似纯阳高阶修士,却亦有细微不同,并非纯阳宫任何已知品阶的服饰。纯阳七子乃至所有有名号的道长,近半年行踪皆有迹可循,无人曾前往江南,更无人有那般鬼神莫测、能瞬间治愈三阴逆脉的通天手段。
李忘生在信末甚至委婉询问,藏剑山庄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蹊跷之事?言辞间,竟似将此事视作了某种精怪传说或是江湖讹传。
叶孟秋接到回信时,气得几乎笑出来。蹊跷?何止是蹊跷!
这条最应有些眉目的线索,就此彻底断绝。那道人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无门无派,无根无萍,却拥有着神鬼莫测、能瞬息治愈婧衣三阴逆脉的惊天手段。
不甘之下,叶晖甚至动用了极其隐秘的渠道,尝试接触那神秘莫测、号称无所不知的“隐元会”。然而对方给出的回应,却是一个天文数字般的价格,高到足以将整个藏剑山庄压垮数次,那价格甚至比暗杀当朝皇帝更为离谱。这已非拒绝,而是一种近乎嘲弄的回应,仿佛在说:此事涉及之秘,非尔等所能窥探,知难而退吧。
查无可查,探无可探。
叶孟秋缓缓闭上眼,将手中那封重若千钧的信再次展开。借着昏暗的光线,目光又一次掠过那些早已刻入脑海的字句:
“南海一别,已近三载。”——可明明,山庄这边才过了五个多月。这时光之差,如同天堑,将他的长子隔绝在另一个无法触及的维度。
“身受重伤,流落异乡,记忆尽失。”——英儿那时该有多无助?他一生顺遂,剑道天赋卓绝,何曾受过那般磨难?重伤、失忆、流落陌生之地……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在叶孟秋心上。他那时又在何处?竟让长子独自承受这一切!
“岳父不嫌我目盲白发,将女下嫁……”——目盲!白发!叶孟秋的心猛地一抽。他几乎能想象出长子当时是何等狼狈凄惨的模样。是哪位高人?又是何等恩情?竟让英儿甘心许下婚约?他了解他的长子,性情清冷孤高,最重承诺规矩,若非真的山穷水尽、受人大恩,且对方确是良配,绝不会如此轻易许下终身。这绝非什么无媒苟合,定是到了极端困境之下的郑重抉择。
“现已育有一双儿女,长子名灏,次女名璇。”——长孙!他的长孙!名字都已取好,叫叶灏。信末那句“若庄内有余钱,可在西湖畔购一处宅院,不必奢华,清净即可”,更是透露出长子内心深处对归家的渴望,以及对未来安顿妻儿的细致考量。这哪里是要入赘?分明是想着有朝一日,要带着妻儿回家来的!
可是……“暂不能归”。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锁链,困住了所有团圆的可能。
他的长子,他寄予厚望的藏剑山庄继承人,就像是一滴落入沸水的水珠,在南海的风浪中消失后,竟似从这世间彻底抹去了五年存在的痕迹,然后又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经历了三年不为人知的磨难,留下了一封语焉不详、却石破天惊的家书,和一个治愈了婧衣痼疾的神迹作为佐证。
这一切,完全超出了叶孟秋一生所认知的江湖规则、世间常理。
他疲惫地闭上眼,向后靠在椅背上,花白的头发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凌乱,透出几分往日罕见的苍老之态。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叶英幼时的模样。
那个孩子,从小就不多言,眼神清澈却总像是隔着一层雾,望向极远的地方。开元元年,他初学四季剑法时,那副“木讷笨拙”的样子,曾让自己何等失望与焦躁!藏剑山庄初立,强敌环伺,他叶孟秋一生要强,怎能容忍继承人是个“庸才”?
责骂、罚跪、禁食……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被焦虑和怒火蒙蔽的眼睛,是否错过了那孩子沉默外表下,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眸深处,或许藏着的惊世才华与痛苦?
直到公孙大娘一语道破“道剑”境界,他才恍然惊觉,自己错的有多离谱。那不是笨拙,那是心思太快,快过了身体,快过了世俗的剑招框架。
他后悔吗?或许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是严父,藏剑山庄需要的是能扛起一切的庄主,而不是需要呵护的娇儿。他将所有期望压在长子肩上,认为那是天经地义。次子叶晖不喜习剑,他便将全部心力倾注于叶英,鞭策他、锤炼他,希望他最快速度成长起来,足以面对江湖的风刀霜剑。
后来,他知道了自己的境界已跟不上长子的脚步,便毫不犹豫地交出了庄主之位。他欣慰于青出于蓝,却也怅然于自己的衰老。但他始终相信,叶英能带领藏剑走向更远的未来。
可如今呢?
这个他最看重、最严厉对待、也最终寄予厚望的儿子,失踪了。在他为了山庄的荣耀,远赴南海寻找铸剑之材时失踪了。
整整五个月,音讯全无。
而这五个月,藏剑山庄是何等光景?第三次名剑大会筹备在即,急需“残雪”剑扬名立万;五子叶凡早年失踪,至今寻不回;幼女婧衣襁褓之中便带着三阴逆脉,日日需金针度脉,以珍奇药材吊命……桩桩件件,都压得人喘不过气。叶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简直是雪上加霜。
他对外表现得强硬,甚至放出“等他回来打断他的腿”的狠话,仿佛对这个长子失望透顶,毫不在意。可内心深处,那日夜焚烧的焦灼与担忧,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是他叶孟秋的第一个儿子!是藏剑山庄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然后,那封信就来了。
带着一个治愈婧衣的神迹,以一种超越理解的方式来了。
“已成家”、“娶妻林氏”、“一子一女”、“目盲白发”、“重伤失忆”、“三载光阴”……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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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心上。
最初的震怒过后,细细品味信中的字句,一种更深沉的后怕和忧虑攫住了他。
他了解叶英。
他那长子,性子何其清冷孤高,责任感和家族荣誉感又是何其之重!若非到了山穷水尽、性命攸关、恩情大过天的地步,他绝不可能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与一个陌生女子结合,并许下婚约。
信中轻描淡写的“重伤失忆”、“幸得贵人相救”,背后隐藏的,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绝境?目盲,白发……他的英儿,在那失踪的“三载”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与磨难?
而那个救了叶英,又嫁予他的“林氏”……究竟是何等人家?有何等魄力,敢接纳一个来历不明、重伤残废的男子?又施予了何等深重的恩情,让叶英许下婚约,并育有子嗣?
这一切,都查不到。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了一切痕迹,只留下这封语焉不详的信,和一个治愈婧衣的奇迹,逼着他们去相信,去接受这个荒谬却又带着一丝希望的事实。
叶孟秋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苍凉。
他拿起那封已被他反复摩挲了无数遍的信,目光再次落在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上。这是叶英的笔迹,毋庸置疑。那笔锋间的坚韧与冷冽,是他熟悉的。
“暂不能归……”
叶英写下这四个字时,是何种心情?是身不由己的无奈?是对妻儿的责任?还是对家族现状的担忧?
名剑大会……藏剑山庄……这一堆乱麻般的局势……
叶孟秋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带着西子湖畔的湿气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藏剑山庄标志性的剑炉微光,心中百感交集。
愤怒吗?有的。气长子行事突兀,竟连家都不回,只留书一封。
担忧吗?满满的。担心他目盲重伤是否痊愈,担心他身处陌生之境是否安好,担心他那双刚刚降生的孙儿孙女。
无力吗?更是深切。纵横一生,翻云覆雨,此刻却连亲生儿子的下落都查探不到,仿佛一拳打在虚空,无处着力。
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慢慢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父爱。
无论经历了什么,无论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身在何方……叶英,终究是他的儿子,是藏剑山庄的叶英。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打断他的腿,而是……知道他平安。
既然查不到,那便不查了。
既然他信中说“暂不能归”,那便等他归来。
既然他承诺“终有一日,必携妻儿归家”,那便相信他的承诺。
至于那些谜团,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那些时空错位的蹊跷……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叶孟秋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关上窗户,回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晖儿,”他写下给叶晖的手书,字迹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有力,“南海及林家之事,既无线索,暂且搁置,勿再浪费人手。名剑大会在即,兹事体大,不容有失。英儿既暂不能归,尔等须倾力以赴,勿堕我藏剑声威。”
“另,西湖畔购宅之事,依信中之意去办。不必奢华,清净雅致即可。”
写完,他放下笔,吹干墨迹,将纸条卷起。
他能做的,便是在这里,稳住藏剑山庄,等待儿子归来。
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也是作为老庄主,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夜色更深,天泽楼的书房烛火,久久未熄。
28. 第二十八章
不过清净了几天。
叶晖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着面前空荡荡的院落和同样一脸惶惑的管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藏剑山庄内,一种无声的恐慌正如潮水般悄然蔓延。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冲进了父亲的书房。书房内一切如常,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扫描般掠过每一个角落。
没有打斗痕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纸条。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放着大哥那封信的紫檀木盒。
矮几上,摊开着几张前段时间关于南海和纯阳子的线索的信纸,信纸被镇纸压着一角,仿佛阅读者只是暂时起身,随时会回来继续翻阅。
面前,屋门虚掩,前来送洗漱热水的弟子脸色惨白,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二、二庄主……老爷他……您、您还是自己看吧……”弟子声音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叶晖心中不祥的预感骤然攀升,他一把推开老庄主的卧房门——
屋内景象瞬间撞入眼帘,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张卧榻。
被子是掀开的!
并非整齐地叠放在一旁,而是保持着一种极其自然、甚至有些凌乱的状态,一侧被角垂落在地,清晰地显露出一个人形躺卧的凹陷轮廓,枕头上甚至还残留着头部压下的痕迹。
那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上一秒还有人正睡在那榻上,只是刚刚起身离开,甚至连被窝里的余温……或许都还未完全散尽。
可是,人呢?
剑冢周边明岗暗哨的弟子已被紧急询遍,回报皆是一致的令人心惊——昨夜至今,绝未见老庄主离开剑冢范围半步!这小屋唯一的出口,就是他现在站着的这扇门!
叶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向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父亲绝不是会不留下只言片语就玩消失的人,更不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离开!
一个极其荒谬又令人恐惧的念头,如同毒蛇般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脑海——大哥叶英当年,也是这般毫无征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消失在南海上!
难道……?!
他冲进屋内,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角落。
没有打斗痕迹,没有挣扎迹象,没有留下任何纸条或暗示。
一切都保持着一种正在进行时被骤然掐断的诡异状态。那掀开的被子,那摊开的书信,那燃尽的烛台……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消失,发生在一瞬间。就在这榻上,就在这被窝里,毫无征兆地,人……没了。
联想到大哥信中那些语焉不详的“流落远地”、“归期难定”,再想到父亲这三个月来看似平静、实则时常对着那封信怔怔出神、反复摩挲信纸的模样……
那个疯狂的、足以击垮任何理智的猜测再次浮现,并且这一次,带着更具体、更冰冷的寒意,几乎要将叶晖的血液都冻结。
父亲他……难道不是普通的失踪?
他是去找大哥了?
而且,是用了一种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超越了武学、超越了常理的方式?!就在这榻上,就在……睡梦之中?!
叶晖腿一软,踉跄着扶住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站稳。他死死盯着那张还保持着人形凹陷的床榻,又惊惧地环顾这间弥漫着诡异气氛的小屋。
一股彻骨的茫然和恐惧,如同冬日西湖最深处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
哥哥不见了。
现在,爹也不见了。以这种……无法形容的方式。
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日,临近深夜,书房中
烛火摇曳,将叶孟秋眉宇间的阴霾映照得愈发深沉。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这位曾经翻云覆雨的江南大侠。他一生要强,创立藏剑,锤炼子女,何曾有过这般无处着力的时刻?愤怒、担忧、愧疚、思念……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得几乎压垮脊梁的叹息。
窗外夜色浓重,万籁俱寂。
叶孟秋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终是感到一阵身心俱疲。他吹熄了烛火,和衣躺倒在榻上,却毫无睡意,只睁着眼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帐顶,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信中的字句
思绪如同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这愁绪翻涌、神思恍惚之际——
毫无预兆地,叶孟秋只觉得周身空间猛地一荡!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攫住了他,眼前的一切——熟悉的床榻、窗棂、甚至空气的味道——瞬间扭曲、破碎、消失!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预兆,只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蛮横无比的时空置换之感。仿佛他只是眨了一下眼,又或者连眼都没来得及眨。
待那令人心悸的眩晕感骤然消退,叶孟秋猛地发现,自己竟已不在天泽楼那熟悉的卧房之内!
周身不再是清雅的檀香,而是充斥着一种陌生的、混合着尘土、河水与某种未曾闻过的香料的气味。耳畔传来的不再是山庄夜巡弟子的脚步声,而是完全听不懂的软糯方言、小贩的叫卖、车马碾过青石路的辚辚声!
他赫然站在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央!
夕阳的余晖洒下,将眼前的一切镀上一层陌生的暖金色。周围的屋舍样式奇诡,行人服饰迥异,发式言语皆非大唐风貌!他那一身唐式锦袍在此地显得格格不入,引得周遭行人投来惊异、好奇、甚至戒备的目光。
叶孟秋浑身一震,如遭雷击,瞬间彻底清醒过来。他一生经历风浪无数,却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完全超乎想象的情形!
这不是轻功,不是幻术,这是……?!
几乎是本能,他体内磅礴的内力瞬间运转周天,却发现并无异样,身体除了最初的眩晕外毫发无伤。但那种与整个熟悉世界彻底剥离的错位感,却比任何内伤都更让他心惊肉跳!
他猛地环顾四周,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急速扫过每一个细节——店铺幌子上似是而非的文字、行人交易使用的陌生钱币、空气中飘来的食物香气……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着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此地,绝非大唐!
他那混账儿子信中所谓的“流落异乡”,竟是流落到了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界?!一个看似繁华,却与他所知的一切截然不同的“异乡”!
震惊过后,滔天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短暂的茫然。
叶英!这个孽障!
自己竟是这般莫名其妙地被抛到了他所在之地?这其中必有蹊跷!定与那小子脱不了干系!
三个月的忧思焦虑,查探无果的憋闷,以及对长子处境不明的怒火在此刻轰然爆发,将他方才那点愁绪和担忧烧得干干净净。他现在只想立刻找到那个孽障,揪着他的衣领问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敢?!怎敢如此?!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那属于藏剑老庄主的威势瞬间回归,甚至因这诡异的处境和沸腾的怒火而变得更加迫人。他必须找到线索,立刻!马上!
他无视了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一把拦住一个看似面善的老者,声音因极力压抑怒火而显得愈发低沉威压,带着浓重的吴语口音:“老人家!请问可知‘林氏’府上如何走?或是……一位姓叶名英的白发男子?!”
那老者被他一身骇人气势和古怪口音衣着吓得一哆嗦,连连摆手,嘟囔着“不晓得,不晓得”,几乎是踉跄着躲开了。
叶孟秋眉头死锁,眼中寒意更盛。
就在他气息越来越冷,几乎要按捺不住时,街边两个挎着菜篮的妇人的闲聊声飘入耳中:
“……听说了吗?城东青石巷那位林娘子,前几个月可是生了一对龙凤胎,真是天大的福气!”
“可不是嘛!虽说她家夫君一头白发看着吓人了点,但模样真是顶顶俊俏,对娘子也体贴得很呢……”
“就是听说那个小的女娃娃身子骨弱,三天两头请大夫,真是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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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也是不容易……”
林娘子?白发相公?龙凤胎?体弱?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叶孟秋的心口上!与那封信的内容严丝合缝!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那两名妇人,几步上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急声喝问,声如金铁:“二位!方才所说的林娘子家,在城东何处?!”
他的语气太过急迫骇人,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剑,吓得那两个妇人脸色发白,挎篮都差点掉地上。其中一人下意识地指了指东边方向,结结巴巴道:“就、就在城东……青石巷最里头那家,院墙边有、有棵老槐树的……”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青影一晃,那气势汹汹、衣着古怪的老者竟已如鬼魅般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阵微风。
叶孟秋将轻功提到了极致,身影在陌生而喧闹的街巷中几个起落,朝着城东方向疾驰而去,心中怒火与焦灼交织翻腾,几乎要破胸而出!
孽障!你最好给为父好好解释清楚!这究竟是何地?!你又是如何落到这步田地?!还有那林家……!
城东一带渐显清幽,高墙深巷,隔绝了市井喧嚣。
叶孟秋依着那妇人所指,掠入青石巷。巷子路面以青石板仔细铺就,两旁粉墙高耸,偶有花枝或藤蔓越墙而出,透着内敛的生机。
他放慢脚步,目光如电,扫过一扇扇看似朴素、实则用料与做工都极讲究的门庭。越是往里走,他眉心的结蹙得越紧——此地绝非寻常富户所居,这份闹中取静的格局、不经意的考究,透出的是一种沉淀已久的世家底蕴,绝非暴发户的张扬。
这让他心中的怒火更添一层惊疑:英儿到底招惹上了什么样的人家?
终于,在巷底,一株苍劲古朴、绿荫如盖的老槐树跃入眼帘。
槐树旁,是一座粉墙黛瓦的宅院。
院墙比别家略高,门楣却并不夸张,只用上好的青石砌出简洁流畅的线条,门扉是厚重的老木,漆色沉静,门环乃是暗铜所制,雕着雅致的缠枝纹,触手生温,显是年代久远之物。
门前并无石狮等物,只安静地悬着两盏素纱灯笼,灯罩上似有墨笔勾勒的兰草暗纹,晚风拂过,灯影摇曳,与墙内探出的翠竹枝叶相映,自有一股书卷般的清贵之气,静默地诉说着门第的不凡。
就是这里了!叶孟秋在门前站定,目光扫过那价值不菲的暗铜门环和看似寻常实则纹理细腻的老木门扉,心中冷哼更甚。
倒是会找地方!这份不显山不露水的奢华,这扑面而来的清贵气息,绝非一朝一夕可成。这孽障,流落在外,竟是入了这等门第?
这更让他坚信其中必有重大隐情,且绝非小事!
他抬手,用那暗铜门环叩响了门扉。
——"咚、咚、咚。"
声音沉厚悠长,清晰地传入深宅之内,也敲在他自己翻腾的心绪上。
片刻后,门内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靛青色细布长衫、做管家打扮的中年人拉开一条门缝,其人气度沉稳,目光清明,虽做仆役打扮,言行举止却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他谨慎地打量着门外气势逼人、衣着古雅非凡的老者,客气而疏离地询问道:“这位老先生,请问您找谁?”
叶孟秋负手而立,周身属于上位者和绝顶剑客的威压毫不收敛:“叶英在否?”
那管家模样的人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极细微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语气依旧客气,却带上了明确的拒绝:“抱歉,我家主人今日不见外客,您若有事,可留下名帖,容我日后……”
“砰!”
叶孟秋早已不耐,未等他说完,一掌已按在门板上,力道看似不大,却让那显然身负些许武艺的管家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推开。叶孟秋眯起眼,目光如冷电般直射对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压抑已久的怒火:
“不必通传了。”
“直接告诉他——”
“他爹来了!”
29. 第二十九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檐,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芊雅抱着女儿叶璇站在廊下,一身碧青色的衣裙料子虽不扎眼,却是上好的杭绸,绣着疏落的兰草暗纹,衬得她肤色愈发苍白,却也别有一种清冷气度。她眉眼间带着几分病态的倦意,那是产后尚未完全恢复、又兼日夜照料体弱幼儿留下的痕迹,但脊背挺得笔直,仪态无可挑剔。
见叶孟秋目光扫来,她微微低头,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温婉清澈,却又不卑不亢:“儿媳林氏,见过公公。”礼数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
叶孟秋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一顿,如同审视一柄新铸的剑,眉头瞬间锁死。
——这就是那孽障信中提及的“林氏”?
模样……尚可,称得上清秀婉约,但这身子骨也未免太单薄了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眉宇间笼着淡淡的病气,与他想象中能让他那冷情冷性、眼中唯有剑道的长子倾心的女子……截然不同。
他叶孟秋的儿子,藏剑山庄的大庄主,未来的继承人,合该配一位飒爽英气、能与他仗剑江湖的红颜知己,或是家世显赫、能助益山庄的武林侠女。最不济,也该是明媚鲜活、能与他切磋剑艺、畅谈武学的女子。
可眼前这位……
太静了,也太弱了。静得像一潭深水,弱得像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兰草。周身那股书卷气,更像是哪家精心教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翰林小姐,与刀光剑影的江湖格格不入。
叶孟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毫不客气地将这声不满掷了出来,目光甚至未在林芊雅身上多停留一瞬,直接刺向叶英:“你眼光倒是……独特得很!” 话语里的嘲讽和失望几乎凝成实质。
叶英唇线抿紧,下颌线条有一瞬的绷直。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默然上前半步,以一个极其自然却不容错辨的姿态,将林芊雅和她怀中的孩子稍稍挡在了自己身形之后。
——他在护着她。以一种几乎是本能的、习惯性的姿态。
叶孟秋眯起了眼,心中的违和感与怒火交织攀升,烧得更旺。
他这长子,自幼性情孤冷,心思深沉,何曾见过他如此明显地维护过谁?即便是对自家弟妹,也多是严厉督促多于温情回护。如今竟为了一个看似风吹就倒的陌生女子,下意识地做出这般保护的姿态?
而且……做得如此自然而然,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他的视线不由再次落回林芊雅身上,这一次带上了更深的审视。
确确实实是病弱之躯,但那份镇定却非同寻常。在他刻意忽视和充满压力的目光下,竟无半分寻常女子该有的惊慌、怯懦或委屈,眼神清亮平静,仿佛早已料到眼前局面,甚至……早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倒不全是娇弱的花瓶,似乎有几分内里的韧劲。
但……这依然无法解释!他叶孟秋的儿子,怎会甘愿困于这样一方庭院,守着这样一个病弱的闺秀?这其中必有蹊跷,或是这女子……绝非表面看去这般简单!
就在这时,一阵细弱却清晰的咿呀声打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
林芊雅怀里的小叶璇似乎被这压抑沉闷的气氛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小的眉头蹙起,发出小猫似的哼唧声,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母亲胸前的衣襟。
叶孟秋的目光瞬间被那襁褓吸引过去。
——这就是那个信中提到、天生不足的次孙女?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一瞬,但那柔软也只是一闪而逝,立刻被更深的愠怒和板正所取代。他重重冷哼一声,拂袖道:“都愣着做什么?莫非要在院子里待客?进去说话!” 语气硬邦邦,不容置疑。
叶英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侧身引路:“父亲,这边请。”
林芊雅抱着孩子,安静地跟上,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中思绪。她心中已然雪亮——
这位突如其来的公公,威严、固执、对儿子有着极高的期望,且对她这个“来历不明”又“体弱多病”的儿媳,充满了怀疑与不满。
这一关,怕是不好过。
但她并未慌乱,只是将怀中的女儿抱得更稳了些,步履从容地随着父子二人向厅内走去。
正厅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叶孟秋端坐主位,目光在叶英和林芊雅之间扫视。
叶英坐在下首,背脊挺直,神色间是罕见的紧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林芊雅则安静地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怀里抱着已然熟睡的叶璇,姿态娴静,眉眼低垂,仿佛只是寻常陪伴,唯有偶尔在叶英语焉不详或停顿之时,她才抬起眼,用清晰温婉的声音,补充一两句关键。
叶英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场盘问无可避免。他避开父亲锐利的视线,从最初的意外开始说起。
“南海风浪来得诡异,船毁人散……我醒来时,已身处异地,重伤在身,目不能视,前事尽忘。”他声音低沉,提及当时困境,依旧能感到那份茫然与无助。“是芊雅……救了我。”
叶孟秋的视线立刻钉在了林芊雅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林小姐倒是好心肠。”他语气冷硬,“不知府上是?”
林芊雅微微欠身,态度不卑不亢:“家父曾任本朝丞相。”她声音清晰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丞相?”叶孟秋眉峰猛地一挑,心中疑窦瞬间升至顶点。
一国丞相的千金,亲手救一个来历不明、重伤濒死的男人?
他压下心头荒谬感,追问:“嫡女?”
“家母早逝,父亲未曾续弦。家中唯有芊雅一女。”她坦然回应,眼神清澈,没有丝毫闪躲。
丞相独女!叶孟秋沉默了,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林芊雅苍白却难掩风致的脸庞。
目光再次扫过林芊雅苍白却难掩风姿的脸,那份过于镇定的气度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这身份尊贵得刺眼,也让他心头的疑虑瞬间攀升至顶点
这样金尊玉贵、万众瞩目的身份,怎会需要他那时近乎废人的儿子来“相救”?
甚至后续还牵扯出这许多事端?
他儿子当时那副鬼样子,凭什么?
叶英正艰难地叙述到如何从昏迷中苏醒,发现自己目不能视、记忆全无的处境。
“……便是如此。若非芊雅途经相救,又将我安置于医馆,悉心打点,孩儿怕是早已曝尸荒野。”叶英的声音低沉,提及过往,依旧能感到那份初临绝境的茫然。
叶孟秋冷哼一声,目光如电,先扫过儿子那双已恢复清明却仍带着些许异样淡泊的眼眸,又锐利地刺向林芊雅:“于是,你便如此留下了?身无长物,目不能视,就凭她救了你?”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质疑,并非不信救命之恩,而是不信事情会如此简单。他叶孟秋的儿子,绝非寄人篱下、受人恩惠便浑浑噩噩度日之人。
叶英唇线紧抿,正要开口,林芊雅却轻轻放下茶盏,声音柔和却清晰地接过了话头“公公容禀。”她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
“当时情形,并非夫君选择留下,而是他确无他处可去。重伤失明,记忆全无,天下之大,无立锥之地。儿媳只是不忍见其自生自灭,出于一念之仁,提供银钱嘱医馆照料,盼其伤愈后能自行离去,并未多想其他。”她略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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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抬眼看向叶孟秋,目光坦然,“至于后来诸多变故,阴差阳错,步步紧逼,早已远远超出了最初的预料,并非儿媳或夫君任何一人最初所能设想。”
“诸多变故?”叶孟秋精准捕捉到这个词,眼神锐利如刀,“比如?”
他倒要听听,是怎样的“阴差阳错”,能把他儿子和丞相独女“错”到一张婚书上去!
叶英深吸一口气,接回话,声音压得更低,仿佛不愿惊动什么:“比如……岳父离京后,京城局势复杂。有人欲对芊雅不利,我恰巧……在场,出手拦下了。”他语焉不详,但紧绷的肩膀和瞬间变得冷硬的眼神,已道出当时的凶险。
林芊雅适时补充,语气依旧平静,却点出了关键:“那时家父奉旨离京治理黄河水患。朝中有人便想拿捏儿媳,逼远在江陵的父亲就范。幸得夫君……彼时的叶公子当时在场,方才护得儿媳周全,化险为夷。”
叶孟秋的目光在两人间扫视,最初的震怒稍敛,但疑窦未消。这女子应对从容,句句落在实处,绝非寻常闺秀。他脸色愈发难看,转向叶英,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几乎压抑不住的痛心:“后来呢?你又如何会……你……”后面的话难以启齿,但那目光已明明白白——你如何能娶?她如何肯嫁?这根本不合常理!
叶英迎上父亲的目光,知道已无可回避。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叙述,刻意放慢了语速:“在岳父奉旨离京之前,因之前南安王府退婚之事,京城流言纷纷,更有南疆欲求和亲,风声鹤唳。”他首先点明背景,“岳父大人为绝后患,保芊雅平安,早已与她商议定下绣楼招亲、招赘入府之策。意在挑选一位可靠之人,护她余生安稳,也绝了外界觊觎之心。只是此事尚未张榜公布。”
叶孟秋目光一凝,原来早有此议。这倒像是一位宰相的深谋远虑。
“然而,”叶英话锋一转,“未及施行,黄河突发水患,八县决堤,灾情紧急,陛下急令岳父离京督办。招亲之事关乎芊雅终身,岳父不欲仓促为之,只得暂缓。”
叶孟秋指尖叩击扶手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天灾中断人事,倒也无奈。
“丞相离京后不久,”叶英的声音愈发低沉,“芊雅收到一封极其逼真的家书,笔迹、印鉴乃至暗号都极似岳父亲笔,示意‘情况危急,速至护国寺求救’。”
林芊雅轻声接口:“那封家书,几乎无懈可击。纵有万分之一可能是真,儿媳便不敢不去。”
叶英接着道,语气沉涩:“我那时记忆与武功正在逐渐恢复,察觉她车驾出行异样,追踪而去。果然,马车在山道遭人做了手脚,直冲悬崖。我奋力斩断缰绳,却已不及,最终……与她一同坠入深涧。”
“我们被困在一处溶洞中,整整三日。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高烧不退,几近濒死。洞中无药无食……”他顿了一下,目光望向林芊雅,充满了感激与痛惜,“是她……用发簪划破手腕,以自身之血,喂我饮下……才勉强吊住我性命。她先天不足,体弱,此举于她而言,无异于剜心掏命……”
叶孟秋猛地抬眼,目光如炬般射向林芊雅被衣袖遮盖的手腕。胸腔中那股兴师问罪的怒火,像是被针扎了的气球一样瞬间泄了大半,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取代了愤怒。
叶英稳了稳呼吸,继续道:“幸得最终脱险。不久后,岳父大人也治水功成,返京回朝。”
“但朝中奸佞未除,反而因岳父在江陵雷厉风行、整治贪官、断了无数人的财路,招致了更深的怨恨与反扑。风波并未平息,甚至愈发险恶。”叶英的眉头紧锁,“为彻底了结纷扰,护芊雅周全,绣楼招亲之事,不得不重启。”
30. 第三十章
厅内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压抑。
他沉默了,先前那股兴师问罪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沉甸甸的复杂心绪。
绣楼招亲?!叶孟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丞相独女,竟被逼到要用这种方式来自保?
“所以……”他看向叶英,眼神极其复杂,“你就去接了绣球?”
叶英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当时我记忆未复,只是隐约觉得不能让她落入那般境地。招亲那日,人潮汹涌,多有纨绔子弟意图不轨,我……”他顿了顿,“我只是不想那绣球落入不堪之人手中。”
林芊雅轻轻接话,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回忆般的暖意:“然后,绣球就落在了夫君手里。”她看向叶英,眼中有一抹温柔,“或许,是天意吧。”
“天意?”叶孟秋简直要气笑了,“接了绣球之后呢?林丞相就同意了?”他无法想象,一位掌国宰相,会如此轻易地将独女嫁给一个……这样的人?
这次,是林芊雅回答了这个问题,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属于女儿的、对父亲的追忆和敬重:“家父返京后,并未立刻答应。他……单独见了夫君。”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将那场至关重要的谈话转述给另一位父亲:“家父提出了三个条件。”
叶孟秋立刻竖起耳朵:“什么条件?”他直觉这才是关键。
“第一,此生不得辜负儿媳,需护儿媳周全。”
“第二,若有朝一日夫君负心薄幸,我与夫君所生下的长子需随我姓林,留在林家继承林家宗祧”
“第三”林芊雅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叶英,见他微微点头,才继续道,“若遇危急关头,需带儿媳远离是非之地,保全性命。”
“什么?!”叶孟秋几乎要拍案而起!
然而,林芊雅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家父提出此议,并非真要夫君入赘林家,继承香火。”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家父曾说,他寒门出身,官海浮沉半生,所见负心薄幸、见利忘义之事太多。他老人家……只是希望能为儿媳留一条实在的退路。”
她抬起眼,直视着叶孟秋愠怒又疑惑的眼睛,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若夫君当时应允,是出于真心爱护,而非贪图林家权势,便不会将此条件视为耻辱,反而会理解一位父亲的爱女之心。若他日……真有万一,儿媳有子嗣傍身,且长子承林姓,即便离开夫家,亦不至于无所依凭,遭人非议。家父要的,从来不是一個姓林的外孙,而是儿媳无论境遇如何,都能有安身立命、不被人指摘的底气。”
一番话,条理分明,情理兼备,既点明了林丞相的深谋远虑和爱女之心,也巧妙地将“叶英”从“入赘”的耻辱柱上摘了下来,赋予了它一份沉甸甸的、关于责任与保障的内涵。
叶孟秋彻底怔住了。他胸中的怒火这下是瞬间泄出去了,原本胸中还有一半火气,现在就像是一盆水浇下来一样连火星子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扪心自问,若他是林丞相,在那种风云诡谲、自身也可能难保的局势下,会不会也为唯一的女儿谋划这样一条近乎冷酷、却绝对实用的后路?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他甚至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亲家,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敬意和共鸣。那是一个真正把女儿放在了心尖上,甚至不惜用这种看似不近人情的方式来为她争取最大保障的父亲。
而自己这个儿子……
叶孟秋看向叶英。叶英正望着林芊雅,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感激,更有一种深沉的、无需言说的默契。他转回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声音低沉却坚定:“父亲,三条承诺,皆出自我本心。当时应下,并非权宜之计。”
叶孟秋沉默了,久久无言。他端起早已微凉的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这三个条件。他代入一想,若他是那林丞相,要把唯一的、体弱的女儿交给一个来历不明、几乎一无所有的男人,恐怕也会这样做。这不是贪图什么,是一个父亲在权力场里,能想到的、最实在的给女儿的保障和退路。尤其是最后一条,分明是预感到了朝堂风波险恶,在铺后路。
他再看叶英,眼神复杂了许多。这小子,竟是应下了这样的条件。以他的性子,若不是真心,绝不会答应。
“后来呢?”叶孟秋声音低沉了些,朝堂纷争…… “你们成婚后,又出了什么事?那位林丞相……”他感觉,一位丞相的“致仕”或“病故”,绝不简单。
叶英和林芊雅对视一眼。岳父假死脱身之事,关乎大局,绝不能细说。
叶英斟酌着用词:“岳父大人……因为治水立功惹人眼红,后来又卷进一些朝堂争斗,为了避祸,也让芊雅能彻底离开京城那是非地,就……找了个办法,离开朝堂了。现在在江南一个地方静养,一切都好。” 只能说到这了。
林芊雅接过话,语气平和却坚定:“父亲的事,牵扯很多,不便细说。总之,如今我们在这里生活,养育孩子,只求平安过日子。夫君待我很好,没辜负当初答应父亲的事。”她轻轻拍着女儿,姿态娴静,却自有力量。父亲的事,到此为止。
叶孟秋是何等人,立刻听出话里的隐瞒和重重内情。一位宰相竟要做到这一步才能脱身?这水得多深?而他这儿子,居然陪着蹚了这浑水?
这次,是叶英回答的,声音更沉:“岳父大人他……为保全芊雅与我,对外宣称病逝,实则……已隐遁远去。”他省略了饮下毒茶、假死脱身的惊险细节,但叶孟秋何等老辣,瞬间便明白这“病逝”背后定然藏着无比凶险的□□和那位丞相大人的决绝牺牲。
所有线索终于串联起来。
为何丞相独女会下嫁?为何会有那三个看似苛刻的承诺?为何如今是这对小夫妻带着孩子独自居住在此?
一切都有了解释。
叶孟秋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浊气,胸中那团积压了数月的怒火、焦虑、不解,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感慨和一丝……后怕。
他这儿子,这三年经历的,何止是“波澜壮阔”四个字可以概括?简直是九死一生,步步惊心!而他能活下来,能得此佳妇,能有一双儿女,其中运气、机缘、乃至那位林丞相的深谋远虑,缺一不可!
他再次看向林芊雅。此刻,在他眼中,这个病弱的儿媳形象已然完全不同。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儿子保护的单薄女子,而是一个同样经历了大风大浪、有着非凡智慧和定力,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庇护了他儿子的强大存在。
藏剑山庄的叶英,和明朝丞相的独女……
这缘分,当真是匪夷所思,却又……该死的合适!
他再次看向眼前两人。儿子沉稳坚定,儿媳外表柔弱却眼神果决。他们之间那种默契和相互维护,装不出来。
再想到溶洞里以血相救的决绝,那三个沉重的承诺……叶孟秋心里那团兴师问罪的怒火,不知不觉散了大半,堵上一团乱麻似的情绪——后怕、震惊、心疼,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松了口气?
至少,英儿还活着,而且看起来,找到了一个能和他生死与共的人。
只是……这地方,这时空……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目光扫过厅堂雅致的陈设,最终落在叶英那一头刺眼的白发上,声音沉缓了许多,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态和困惑:“所以……这里,当真不是大唐了?此地……究竟是何年月?”
叶英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个问题终究无法回避。他迎上父亲的目光,沉重而清晰地点了点头:“是,父亲。此地……据芊雅和岳父所言,国号为‘明’。”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让叶孟秋心神俱震的事实,“距离我们所知的天宝年间,已悠悠过去……近七百载了。”
“七百载?!”
纵然心中已有模糊猜测,但当这个具体而庞大的数字被亲口证实,依旧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叶孟秋的心神之上!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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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了座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不是十年,不是百年,是整整七百载!
开元盛世,藏剑山庄的兴起……他所熟知的一切,他奋斗毕生的事业,他牵挂的所有人与事,竟都已化作了史书中的尘埃?这种时空错位的虚无感和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淹没了他,比任何敌人的刀剑都更让他感到无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头干涩,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小叶璇在母亲怀里发出细微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叶孟秋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那林丞相,他……”他想起刚才他们语焉不详的说辞,一个念头闪过,
“他如今不在此处可是与此有关?” 一个当朝宰相突然“消失”,莫非也与这诡异的时空之事有关?
叶英与林芊雅交换了一个眼神。林芊雅微微摇头,示意此事不必深谈。
叶英会意,斟酌着解释道:“岳父大人并非因时空之事离开。他只是……只是因为家中老宅库中有一奇药,或对芊雅产后调理、固本培元有奇效。芊雅生产时伤了根本,他一直挂心此事。恰巧近期得知,又兼之祭祖,便亲自前去寻访了,想着尽快回来。亦非遭遇不测,请您放心。” 岳父寻药是真,但更深的原因涉及前朝旧事和岳父自身的隐秘安排,不便也不能对父亲明言。
叶孟秋听完,目光再次落到林芊雅苍白的脸上,
原来如此。是为了给儿媳寻药。
想到她生产艰难、甚至需要父亲冒着风险亲自远行寻药,再看她安静抱着孩子的模样,心中那点因“丞相竟肯嫁女”而产生的荒谬感和疑虑,不由得又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了然。
也是个不容易的孩子。
他的视线转回儿子脸上,看着那与自己年轻时依稀相似、却又因经历巨变而沉淀出不同气质的眉眼,还有那刺目的白发,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无比的叹息,带着认命般的疲惫:“……罢了。能活着,便好。”
这简单的五个字,仿佛抽掉了他周身所有的力气。纵横半生,历经风雨,他从未感到如此刻般无力。世事诡谲莫测,竟至于斯。但无论如何,人还活着,就在眼前,这已是最大的幸事。
他不再看儿子,也不再追问,只是将目光投向厅外陌生的院落景致,眼神变得有些空茫,仿佛要透过这方天地,看向那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和时光。
叶英看着父亲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的背影,心中亦是酸涩难言。他知道,这个事实对一生要强、将藏剑山庄视为毕生心血的父亲来说,打击有多大。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七百载”的光阴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厅内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而是一种被巨大时空鸿沟所笼罩的、沉重的静默。
他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缓和与疲惫:“罢了……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了。”
他的目光落在林芊雅苍白的脸上,语气真正软了下来:“你身子不好,又需照料幼儿,不必在此强撑。先去歇着吧。”这话里,已是不加掩饰的长辈的关切。
他又看向叶英,眼神复杂,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沉沉的叮嘱:“你……好生照顾着。缺什么,少什么……”他本想说“藏剑山庄不缺”,却又猛地刹住,意识到此地此景,藏剑山庄远在天边,只得改口,“……总之,务必谨慎。”
这已是明确的认可和接纳。
叶英猛地抬头,看向父亲,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如释重负,重重点头:“是!父亲!”
林芊雅也微微松了口气,抱着孩子站起身,再次敛衽一礼,姿态优雅:“多谢父亲体恤,儿媳告退。”在丫鬟的搀扶下,她缓缓走向内室,背影依旧单薄,却透着一股历经风雨后的从容与安稳。
叶孟秋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神色明显放松下来的儿子,最终将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的那株老槐,久久不语。
31. 第三十一章
叶孟秋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株枝繁叶茂的老槐,久久不语。
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叙述所带来的震撼仍在心头翻涌,七百载光阴的隔阂感让他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苍凉。然而,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方才林芊雅坐过的位置,空荡荡的座椅却提醒着他,并非一切皆空。
一种极其陌生却又难以抑制的渴望悄然滋生。
儿子还活着,成了家,还有了……孩子。
他的孙儿孙女。
方才注意力全在兴师问罪和弄清原委上,只匆匆瞥见儿媳怀中那个裹在粉色襁褓里、瘦弱得可怜的小丫头,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模样。至于那个据说生有宿慧、让儿子和儿媳都言语谨慎的长孙……更是连面都未见着。
血脉的牵绊在此刻悄然盖过了所有纷乱的情绪。
他忽然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厅内的沉寂,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威严,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期待,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管家或仆役:“方才……夫人抱下去的孩子,还有一个呢?既是有一双儿女,怎不见另一个?”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问过于急切,又板着脸补充了一句,目光扫向叶英,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既是我叶家血脉,岂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去把孩子抱来。”
叶英正沉浸在父亲态度软化的复杂情绪中,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父亲这是……想见灏儿和璇儿了?他心中蓦地一松,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无论经历了多少匪夷所思之事,血脉亲情终究是无法割断的。
“是,父亲。”他立刻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转身便欲亲自去抱孩子。
“等等。”叶孟秋却又忽然叫住他,眉头微蹙,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丝别别扭扭的顾虑,“那个……小的那个,身子弱,就别折腾了。若是睡了或是不便宜,就先……先看看那个大的也行。”
他终究还是记得方才惊鸿一瞥间,小孙女那孱弱的模样和细微的呼吸声,生怕下人毛手毛脚,或是来回抱动惊扰了孩子。那份属于祖父的、生疏却真切的关心,藏在硬邦邦的话语之下,悄然流露。
叶英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父亲,清晰地看到了老人眼中那抹未能完全掩饰的期待与小心翼翼。他心下了然,点了点头:“璇儿方才吃了药,怕是又睡了。儿子这便去将灏儿抱来给父亲看看。”
说完,他快步走向内室方向。
叶孟秋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重新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目光不由自主地频频望向厅口,那威严的脸上竟隐隐透出几分紧张的期待来。
很快,叶英便回来了。他怀中抱着一个宝蓝色的襁褓,动作依旧是他特有的那种沉稳,却又透着十足的熟练与小心。
他走到叶孟秋面前,微微俯身,小心地将襁褓递近些,好让父亲能看清里面的孩子。
叶孟秋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目光急切地落在襁褓中。
只见那孩子正醒着,一头乌黑柔软的胎发,衬得小脸白皙如玉。五官眉眼,竟真的与叶英幼时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般,极其相似!任谁看了也绝不会错认这血脉关系。
然而,与叶英幼时那或懵懂或倔强的神情不同,这孩子的眼神太过清明安静,不哭不闹,只是用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淡定地回望着他,仿佛在冷静地观察着什么。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那光洁的眉心上方,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宛如雪地里落下的红梅,瞬间点亮了整张面容,赋予了一种近乎妖异的精致和超越年龄的冷冽感。
叶孟秋呼吸微微一窒。
像!太像了!这分明就是他叶家的种!
可这眼神……这气质……
就在他心神震动,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孩子那带着朱砂痣的额头时,那襁褓中的婴儿竟也微微动了动,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双清澈却淡漠的眼睛,精准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
叶孟秋的手僵在半空,与襁褓中那双过于清明的琉璃眸子对视着。
没有咿呀学语,没有怕生哭闹,甚至没有寻常婴孩见到生人时该有的好奇或茫然。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打量,仿佛在无声地评估着眼前这位气势威严、须发花白的老人。
这绝不是一个婴儿该有的眼神!
叶孟秋心头猛地一跳,那股初见孙儿的喜悦和激动瞬间被这诡异的对视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惊疑和……被冒犯感?他活了大半辈子,江湖朝堂,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何曾被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用这种目光直视过?
他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试图拿出祖父的威严,沉声开口道:“你……”
然而,他刚吐出一个字,那小小的婴孩却像是完成了评估一般,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竟自顾自地移开了视线,转而望向抱着他的叶英,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情绪,却似乎……更熟悉安心一些?
叶孟秋:“……”
他后面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咙里,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感觉像是蓄力一拳打在了空处,别提多憋闷了。这小子!竟敢无视他?!
叶英显然也察觉到了这无声的交锋,他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无奈,连忙打圆场,低声对怀中的儿子道:“灏儿,这是祖父。”
叶灏(叶孤城)闻言,眼珠微转,视线再次懒洋洋地落回叶孟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眼神仿佛在说:“哦,知道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没有亲近,没有害怕,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无。
叶孟秋看着这小家伙那副冷淡淡的模样,再对比一下想象中软糯可爱、会对着祖父咯咯笑的孙儿,胸口那股憋闷感更重了。他盯着那点朱砂痣,越看越觉得这小子邪性!
他猛地收回手,重重哼了一声,语气硬邦邦地对着叶英道:“这孩子的性子,倒是随了你十成十!” 一样的闷!一样的不会来事!甚至还青出于蓝!
叶英:“……”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说像吧,这孩子似乎比他小时候还“冷”;说不像吧,又确实是亲生的。
叶孟秋又盯着叶灏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这小子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着实气人,偏偏那长相又实实在在是叶家的血脉,让他骂也不是,喜欢又……暂时喜欢不起来。
叶英:“…”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道:“父亲,您…要不要抱抱他?”
叶孟秋本想拒绝,但看着那与自己儿子幼时极为相似的脸庞,终究还是没忍住血脉的牵引,硬邦邦地伸出手:“哼,抱便抱!老夫还怕他不成!”
他小心翼翼地从叶英手中接过襁褓,动作略显僵硬,但力道却把握得极稳。就在他将孩子抱入怀中的瞬间,身为顶尖武者的本能让他立刻察觉到了异样——这孩子的身骨轻盈匀称,隔着襁褓都能感觉到那远超寻常婴孩的清奇根骨与隐隐自行流转的先天之气!
他脸色骤变,也顾不得方才那点不快,猛地抬头看向叶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英儿!这孩子…他的根骨…!”
叶英见父亲察觉,连忙解释道:“父亲明鉴。灏儿他…天生剑心通明,八脉俱通。此前那位救治芊雅和璇儿的道长也曾言,灏儿乃天生剑道奇才。”
“天生…剑心通明?!八脉俱通?!”叶孟秋倒吸一口凉气,低头死死盯着怀中的婴儿,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瑰宝!方才那点被“冒犯”的感觉瞬间被这巨大的惊喜冲得无影无踪!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武学天赋!他叶孟秋一生追求剑道极致,开创藏剑山庄,自认儿子叶英已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可眼前这孙儿…其天赋潜力,恐怕比当年的叶英还要更胜一筹!藏剑山庄何愁后继无人?!未来甚至可能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剑心通明……”叶孟秋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再次猛地钉回孙子身上,之前的种种不满、怀疑、觉得这孩子性子冷硬不讨喜的念头,在这一刻被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骄傲彻底冲垮!
藏剑山庄以剑立世,还有什么比得到一个天赋如此惊人的继承人更重要的?!
至于性子冷?像他爹?这算什么缺点!
天才总是有些异于常人之处的!
这眼神清明好啊,说明心思纯粹,正是练剑的好材料!
这冷淡不爱理人怎么了?有本事的人有点脾气怎么了?!
他越看越觉得这小孙子顺眼,那点朱砂痣此刻在他眼里也不再妖异,反而成了天赋异禀的标志!那冷淡的眼神也变成了沉稳有主见的表现!
“好!好!好!”叶孟秋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欣慰,先前所有的不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甚至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天佑我叶家!藏剑山庄后继有人!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开怀,看着叶灏那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小脸,只觉得无比满意。他甚至在心里默默对比:英儿小时候是沉静稳重,这小子嘛……是冷,但冷得好!有气势!
叶英看着父亲瞬间阴转晴、甚至有些喜不自胜的模样,心下稍安,却也暗自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内室方向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林芊雅抱着一个小一些的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温柔的浅笑,轻声道:“父亲,璇儿睡醒了,听闻祖父在此,也想来看看祖父呢。”
叶孟秋闻声抬头,脸上的狂喜尚未完全收敛。
只见林芊雅怀中那个裹在浅粉色襁褓里的小女娃也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过来。小脸依旧苍白瘦弱,能看出先天不足的痕迹,眉眼间依稀有林芊雅的秀气轮廓,但那眼神却与哥哥截然不同——那是属于婴孩的、纯然的天真和懵懂,带着一点点刚睡醒的朦胧水光,清澈见底,毫无杂质。
她似乎并不怕生,尤其不怕眼前这个须发皆白、气势不凡的老人,看着看着,竟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极其柔软、甚至有些羞涩的笑容,发出细微的“咿呀”声,一只小手也从襁褓里挣出来,她看到叶孟秋雪白的胡须,似乎觉得很有趣,竟还伸出小小的手,在空中笨拙地抓了抓,似乎想去够那晃动的胡须。
虽然没够到,只虚虚地抓住了叶孟秋因惊讶而忘了收回去的手指,但那柔软微凉的触感,和那小动物般依赖又好奇的模样,瞬间击中了叶孟秋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叶孟秋那颗刚被长孙的天赋震撼得激荡不已的心,瞬间又被小孙女这纯真无邪的笑容击中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有些笨拙地伸出一根手指,递到那只努力挥舞的小手前。
小叶璇立刻用她那软绵绵、没什么力气的小手,一把抓住了祖父那根布满剑茧、略显粗糙的手指。抓住后,她似乎心满意足,又冲着叶孟秋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表示开心的小声音。
那柔软的触感和全然信赖依赖的模样,像是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叶孟秋方才因时空错位和种种震惊而紧绷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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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感觉自己那惯常严肃板正、甚至带着几分凶悍的表情都快维持不住了,嘴角不受控制地想要上扬。他小心翼翼地,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又美好的小生命。
大孙子,天纵奇才,根骨绝世,是藏剑山庄未来的希望和骄傲,好!非常好!
小孙女,娇弱乖巧,天真可爱,是他叶孟秋嫡亲的、会对他笑会抓他手指的孙女儿,也好!真是太好了!
这一刻,什么明朝大唐,什么丞相江湖,似乎都暂时被抛诸脑后。叶孟秋只觉得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骄傲与柔软的暖意填得满满的。
他看着眼前这两個性情迥异、却都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孙儿,终于彻底接受了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切。
叶孟秋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手指回握住孙女那极小极软的手,生怕用力一点就会碰碎了她。他抬起头,看向林芊雅和叶英,眼中最后那点残留的复杂情绪也彻底被一种满足和温和所取代。
“都好,都好。”他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掌中的小宝贝,“都是好孩子。”
他抬起头,目光依次扫过眼前的一切——
儿子叶英,历经磨难却安然归来,眼神沉稳,显然已能独当一面,再非昔日需要他严加鞭策的少年。
儿媳林芊雅,虽体弱却气度不凡,眼神坚韧,与儿子并肩而立,显然是能共患难的伴侣。
长孙叶灏,天赋之卓绝堪称鬼神惊泣,是藏剑山庄百年未有的希望,是足以将叶家剑术推向前所未有高度的基石!
次孙女叶璇,娇弱可爱,那全然信赖的柔软笑容,瞬间填补了他身为祖父、渴望含饴弄孙的所有期待。
一瞬间,什么七百年的时空隔阂,什么朝堂江湖的纷扰,什么儿子“入赘”的憋闷……全都变得微不足道!
他叶孟秋一生追求的是什么?
是藏剑山庄的兴盛不衰,是叶家血脉的传承延续,是剑道极致的探索攀登!
而此刻,这一切竟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却又无比圆满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儿子无恙,且更有担当;
得了佳妇,智慧坚韧;
孙儿天赋冠绝古今,足以光耀门楣;
孙女娇憨可爱,承欢膝下。
人生圆满,莫过于此!
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澎湃的激动和狂喜冲击着他的心胸,比他此生锻造出的任何一柄利剑出鞘时的锋芒更锐利,更灼热!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颤,那不是因为年老,而是因为极致的兴奋和满足。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想要压下这失态的情绪,却终究没能忍住。那总是紧抿着、显得威严甚至苛刻的嘴唇,大大地咧开,发出一阵洪亮却不再带有丝毫怒意、反而充满了畅快与欣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天佑我叶家!苍天待我叶孟秋不薄!哈哈哈哈!”
这笑声震得房梁似乎都在轻响,充满了扬眉吐气的快意和一种“夫复何求”的巨大满足感。他看着叶英和林芊雅,眼神灼灼发亮,先前所有的审视和不满都化为了无比的顺眼和赞赏。
他甚至觉得,儿子这头白发都顺眼了不少,颇有几分历经风霜后沉淀下的独特气度。儿媳这病弱的身子,也成了惹人怜惜、需要全家精心呵护的理由。
笑罢,他看向叶英和林芊雅,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和决断,先前所有的不满早已烟消云散:“英儿,芊雅,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从今往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便好!你们很好,把孩子教养得……很好!”
他心中感慨万千。儿子经历的磨难他已知晓,无需再赘述追问。此刻他只觉得,无论过程如何匪夷所思,结果是好的,便是圆满。
“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到林芊雅苍白的脸上,语气带上了真切的关切,“你的身子,务必要仔细调养,万万不可再劳神费力。”他又看向叶英,叮嘱道,“英儿,务必照顾好她,需要什么,尽管……”他顿了一下,意识到此地并非藏剑山庄,改口道,“……总之,务必周全。”
林芊雅微微屈膝,温婉应道:“多谢父亲关怀,儿媳谨记。”
叶孟秋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两个孩子,越看越是欢喜。一个天赋绝顶,一个娇柔可爱,都是叶家的血脉,都是未来的希望。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历经风雨,此刻竟有种人生圆满、夫复何求的慨叹。
窗外月色渐深,他虽精神亢奋,却也感到一丝长途跋涉和情绪大起大落后的疲惫。
林芊雅察言观色,适时地柔声开口道:“父亲一路劳顿,又说了这许久的话,想必辛苦了。夜色已深,不如早些安歇?明日一早,儿媳再带孩子们来给父亲请安敬茶。”
叶孟秋确实感到些乏累,闻言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也好。”他看着眼前的一双儿女,语气缓和,“你们也早些休息,孩子还小,需得精心。”
“是,父亲。”叶英应道。
林芊雅再次敛衽一礼:“那儿媳先行告退,不打扰父亲休息了。”
叶英也向父亲行了一礼,随后夫妻二人,一人抱着一个孩子,缓步退出了厅堂。
叶孟秋独自留在厅中,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窗外陌生的明月,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胸中再无郁结,只剩下满满的、沉甸甸的慰藉和对未来的一丝期待。
他转身,在管家仆役的引领下,走向为他准备的客房。今夜,他或许能睡个好觉了。
32. 第三十二章
烛火幽幽,映照着叶孟秋复杂难言的神情。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依旧毫无睡意。儿媳妇林芊雅为人处事极为妥当,给他安排的客房舒适,下人伺候得也周到,并无任何不妥帖之处。
令他难以入眠的,是那匪夷所思的遭遇——从藏剑山庄的书房瞬间置身于这七百年后的明朝,那到来方式本身就已超出他毕生认知。还有那神鬼莫测的纯阳子,以及语焉不详、开出天价的“九天”组织,都像一团乱麻,堵在他的心口,让他头疼不已。
虽然见到了长子安然无恙,知晓了他滞留不归的苦衷,更意外收获了两位让他一见便心生怜爱的小孙儿孙女,这份喜悦是实实在在的。但这一切背后所牵扯的、无法理解的巨大谜团,依旧让他心绪难平,辗转反侧。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过藏剑山庄初建的筚路蓝缕,江湖上的腥风血雨,自认也算见识过风浪。可听着儿子这三年的经历,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荒谬与……冲击。
这叫什么?
掉下悬崖没死,还顺手捡了本绝世秘籍?不对,这比那离谱得多!
这是掉下悬崖,摔了个半死,失忆又目盲,结果被路过的宰相千金捡回家,当宝贝似的供起来,最后还成了亲,生了娃?!
他嘴角微微抽搐。
当年他给叶英定下的那些世家女的亲事,哪个不是千挑万选、权衡利弊?结果他都说暂时无意成亲,只想以剑道为心,守护藏剑山庄为己任。嘴上说的好听
结果这小子自己跑出去,直接就找了个宰相独女!还是人家爹在那种绝境下,几乎算是“塞”过来的!
这运气……真是邪了门了!
说他倒霉吧,他每次快死的时候都有人救,还都是身份顶顶贵重的人救。说他走运吧,这三年他几乎把常人几辈子都遇不上的倒霉事全经历了一遍——重伤、失忆、目盲、流落异乡、卷入朝堂争斗、宰相岳父身亡假死、被追杀、坠溶洞、女儿天生绝脉……
随便拎一件出来都够说书先生讲上三天三夜!
结果呢?这小子不仅全须全尾地活下来了,还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连女儿那要命的绝症都碰上个神仙似的道士给稳住了!
甚至就危险如婧衣那般的情况现在也与寻常孩童无异了。
也总算是让他放下了心头压着的一块大石头
但与此同时,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强烈的荒谬感和诡异感
因为这已不是走狗屎运了,这简直是老天爷追着喂饭,一边喂还一边抽他几个大耳刮子让他长记性!
叶孟秋想着睡觉之前儿子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明显比离家前沉静了太多的脸,心里那点残存的怒火彻底熄了火,只剩下一种深深的、荒谬的无语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
他无法想象,自己那一身傲骨的长子,在失去记忆、目不能视、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是如何在这陌生的时代活下来的。
更无法想象……他竟会甘愿应下那样的条件。
——除非,他是真的……已经到了绝路
他想起了今天见到的儿媳妇林芊雅。这女子虽病弱,但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沉稳的智慧,看着也沉稳婉扬,绝非那种妖妖吊吊勾着人不学好的妖女,却又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听到“南疆和亲”、“绣球招亲”、“溶洞共患难”、“割腕喂血”这些被平静道出的细节,他眉心越拧越紧。
是了,若非被逼到绝境,堂堂宰相独女,怎会如此?又怎会……落到他那个当时一无是处的儿子头上?
而那位素未谋面的林丞相,其手段、心性、对女儿的维护……竟让他生出几分棋逢对手的忌惮和一丝同为老父亲的惺惺相惜。是个厉害人物,拳拳为女之心着实令人钦佩。
若是有机会定要与亲家好好喝会酒聊聊。
回想起初接家书时的惊怒,尤其是看到“已成家”、“长子”等字眼时的震愕,他当时虽知必有恩情在内,但潜意识里仍不免担忧——藏剑山庄未来的主母,若只是小门小户出身,见识短浅、气度不足,将来如何辅佐英儿,如何担当得起藏剑山庄大夫人的重任?
可现在……
他原先还觉得是自家水灵的白菜被外头的猪给拱了。如今一听一看,好家伙,自家那棵白菜当时都快烂在泥地里了(失忆目盲重伤濒死),是人家那块金尊玉贵的“玉白菜”硬生生跳进泥坑,把他捞起来,仔细洗干净,揣进怀里捂热乎了,才得以重生!
这……这到底是谁拱了谁啊?!
罢了。
罢了。
叶孟秋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浊气,胸中那团憋了许久的怒火和憋闷,终于渐渐散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感慨。
这三年,对这两个孩子来说,都太不易。
一个从云端跌落,在泥泞中挣扎求生;一个从锦绣丛被推入惊涛骇浪,硬是扛起了所有。
阴差阳错,命运弄人,却也……歪打正着。
罢了,罢了。好在历经万难,一切终究是柳暗花明,有了一个堪称圆满的结局。
想起那兩個孙儿,叶灏的天赋异禀,叶璇的娇憨可爱,叶孟秋心底那一丝真实的喜悦与满足又悄然漫上。
英儿平安无恙,很好。
藏剑山庄后继有人,更好。
只是……喜悦之余,现实的烦恼立刻浮现。他突然想起了留守山庄的叶晖,想起了即将到来的第三次名剑大会,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山庄不可一日无主,诸多事务亟待决断,他不能长久滞留于此。
根据英儿信中所言及今日确认,他在此界度过三载有余,而藏剑山庄那边方才过去五月。
想来若是能及时回去,应当还出不了大乱子,名剑大会也还来得及筹备。
但现在的问题是——
他,该如何回去?
那神秘道人纯阳子来时无迹,去时无踪,他甚至连对方是敌是友、目的为何都全然不知。归途渺茫,如同这七百年的时光隔阂,横亘于前,令人无措。
这念头一起,方才那点困意瞬间消散无踪,叶孟秋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与忧虑之中。
第二天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进厅堂。
林芊雅换了一身稍显正式的浅碧色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虽依旧掩不住病容,但神色恭谨温和。她亲自捧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走到端坐于上首的叶孟秋面前,盈盈跪下,将茶盏高举过眉,声音清晰柔婉:“儿媳林氏,给父亲敬茶。昨日仓促,未能全礼,请父亲恕罪。”
叶孟秋看着眼前举止无可挑剔的儿媳,心中那点最后的别扭也散了,嗯了一声,伸手接过那盏热气腾腾的茶。触手温润,茶香清冽,是上好的雨前龙井。他心下稍慰,总算英儿还有点眼光,没真找个不懂礼数的。
他刚将茶盏凑到唇边,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小口,正准备说两句“往后安心过日子”之类的场面话——
咻!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声响,甚至没有一丝气流波动。
就在叶英和林芊雅的注视下,刚刚还端着茶杯、实实在在坐在那里的叶孟秋,连同他手里的那盏茶,就那么在原地——凭空消失了。
是真的消失了。座椅上空空如也,只剩下空气中一丝极淡的茶香,证明刚才那里确实有个人。
“啪嗒。”
林芊雅还保持着微微抬首的姿势,手臂却僵在了半空,脸上的温婉恭顺瞬间凝固,变成了一片纯粹的、极致的茫然。她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似乎无法理解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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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旁边同样僵立当场的叶英,一双因为生产而依旧带着些许朦胧的美目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近乎呆滞的懵然。
她张了张嘴,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完全没过脑子的、最本能的反应:
“……夫君,”她呆呆地问,“你爹……走挺快啊?都不留下来吃个饭吗?”
“……”
叶英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比他当年突然失明时还要空白。他看着那片空空如也的座椅,又看了看一脸懵然发出致命提问的妻子,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脑子里嗡嗡作响,所有的冷静、沉稳,在这一刻彻底灰飞烟灭。
他爹……没了?
就这么……喝着茶……没了?!
饶是叶英经历过南海风浪、失明失忆、溶洞求生,也从未遇到过如此离谱、如此超乎想象、如此让人措手不及的状况!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整个厅堂陷入了一种死寂的、荒谬的凝固之中。只剩下那句“都不留下来吃个饭吗”在空气中幽幽回荡,显得格外震耳欲聋。
叶英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面对强敌时的冷静空明,也不是失忆时的混沌茫然,而是一种纯粹的、被超出所有认知和常理的景象硬生生干烧了CPU的宕机状态。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刚才坐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空气,甚至那盏茶的热气似乎都还没完全散尽。
——人呢?!
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劈开他所有的思维。不是轻功,不是障眼法,没有任何内息波动,没有任何征兆,就是彻彻底底的、原地、消失!
这比任何高深的武功、任何诡谲的阵法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动和……无措。
然后,他就听到了妻子那飘忽的、带着巨大懵然的疑问。
“……夫君,你爹……走挺快啊?都不留下来吃个饭吗?”
——吃饭?!
叶英猛地扭头看向林芊雅,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睁得极大,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他喉咙发紧,试图解释,却发现根本无从解释!
他能说什么?说他爹可能不是“走”的,是“没”的?说他爹可能被不知道什么力量拽回七百年前了?还是说他家可能祖传这种突然消失的毛病?
所有的解释都比眼前这景象更像个疯子!
一种极度无力又焦灼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父亲刚才还在这里,喝着茶,虽然一看就一脸疲惫没睡好但总归是实实在在的!现在呢?人去哪儿了?安不安全?那诡异的消失会不会有什么伤害?他该怎么找?从何找起?
他甚至下意识地看向刚才父亲消失的那片空地,又猛地看向门口,仿佛期待下一秒他爹就会黑着脸骂骂咧咧地推门进来,说刚才只是开了个拙劣的玩笑。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和他那一脸“你爹是不是嫌弃我家茶不好喝所以溜了”的懵然妻子,对着空椅子发呆。
叶英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挤出几个干涩艰难到极点的字:
“……他……大概……不饿。”
藏剑山庄
叶孟秋凭空出现在自己卧房里时,手里还端着半盏没喝完的茶。
他愣了一瞬,眼神从茫然到震惊再到一种深深的荒谬,最后定格在——憋屈!
——他茶还没喝完!
——他还没训完话!
——他还没好好看看孙子孙女!
就这么被强行遣返了?!
叶孟秋气得胡子都在抖,一把将茶杯重重拍在桌上,茶水溅了一桌。
33. 第三十三章
大唐,藏剑山庄
叶孟秋凭空出现在自己书房里时,手里还端着那半盏没喝完的、温热的雨前龙井。
他维持着端坐的姿势,愣了一瞬。眼前是熟悉的书房陈设——紫檀木书案、壁悬的古剑、氤氲着墨香与木头清气的空气,以及窗外传来的、属于藏剑山庄的、规律的金铁交击与弟子练剑的呼喝声。
回来了?
就这么……回来了?
他甚至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盏青瓷茶盏,碧绿的茶汤还在微微晃动,几片茶叶舒卷未定。方才那浅碧色衣裙、恭谨温婉的儿媳,那宽敞明亮却风格迥异的厅堂,那懵懂娇弱的小孙女,那冷峻异常的长孙……以及那个让他心情复杂难言的长子叶英……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水中倒影被巨石砸碎,瞬间消失无踪。
一种极度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憋屈瞬间涌上心头,取代了最初的茫然。
——他茶还没喝完!
——他训诫的话才开了个头!还没好好摆足公公的款儿,也没叮嘱完要让孙儿早日认祖归宗!
——他甚至没来得及再好好抱抱那个娇软的小孙女,再仔细看看那个天生剑骨却冷得像块冰的长孙!
就这么被强行塞了回来?!连声招呼都不打?!那神秘道人纯阳子行事也太过霸道了些!
“砰!”
一股无名火起,叶孟秋气得花白胡子都在微微颤抖,猛地将茶杯重重顿在身旁的紫檀木小几上,茶水溅出,在光滑的木质表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叶蒙那压低了却依旧难掩焦躁的粗嗓门:“二哥!三哥!你们快些!我刚才好像听到爹书房里有动静!”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猛地推开。
率先冲进来的是四庄主叶蒙,他一身短打劲装,额角还带着汗,显然刚从练武场赶来。紧随其后的是二庄主叶晖,他衣着整齐,眉头紧锁,手中还捏着一卷账册,脸上带着疲惫与忧虑。三庄主叶炜则落在最后,面色冷峻,手无声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眼神锐利地扫入室内。
三人冲进书房,第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主位、脸色铁青、胡子微翘、面前桌几上还溅着茶水的叶孟秋。
“爹?!”
“父亲!”
三人同时惊呼,脸上瞬间写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猛地刹住脚步,呆立在门口,如同三尊突然被石化的雕像。
叶孟秋消失这一日,他们几乎将藏剑山庄乃至杭州府翻了个底朝天,心中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焦虑担忧已达顶点。此刻骤然见到老父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虽然脸色难看,但全须全尾,这冲击力实在太过巨大。
叶蒙最是沉不住气,一个箭步冲上前,虎目圆睁,上下打量着叶孟秋,声音都变了调:“爹!您、您这一日到底去哪儿了?!我们……我们都快把地皮掀过来找了!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他情绪激动,差点想上手去检查。
叶晖迅速回过神来,他心思缜密,立刻注意到父亲虽然脸色不善,但衣冠整齐,并无风尘仆仆或与人动手的痕迹,甚至连他消失时穿的那件家常袍子都丝毫未乱。更诡异的是……父亲手边那杯茶,还冒着丝丝热气?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连忙上前一步,拉住冲动的叶蒙,声音还算镇定,但微微颤抖的语调泄露了他的情绪:“父亲,您安然归来就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您是何时回来的?我们方才在门外,并未见您……”
叶炜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松开了按着剑柄的手,那双酷似叶孟秋的锐利眼眸死死盯着父亲,以及那杯诡异的、冒着热气的茶,眉头锁得死紧。他敏锐地感觉到,父亲这次的“归来”,处处透着难以理解的诡异。
叶孟秋看着眼前三个儿子——焦急憨直的老四,精明稳重却难掩惊疑的老二,冷峻敏锐的老三——胸中那口憋屈之气更是堵得厉害。他难道要跟他们说,自己刚才还在七百年后的明朝喝儿媳妇茶,一眨眼就被踹回来了?
他重重哼了一声,试图用惯常的威严掩盖内心的翻江倒海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窝火:“慌什么!老夫不过……不过是闭关参详一套剑法,心神沉溺,忘了时辰罢了!”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但一时之间,他也编不出更合理的说辞。
“闭关?”叶蒙瞪大了眼睛,指着那杯热茶,耿直地脱口而出,“闭关参详剑法……还需要喝茶?爹,您这茶还是热的!”
“……”叶孟秋被噎得一窒,老脸有些挂不住,狠狠瞪了叶蒙一眼。
叶晖的眼神也落在那杯茶上,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父亲消失得蹊跷,出现得更加诡异。这绝非普通的闭关或外出。他想起之前大哥那封神秘的家书,想起那个送来书信又治好了婧衣的神秘道人“纯阳子”……一个难以置信的、荒诞的念头隐隐在他脑中成型。
他深吸一口气,挥挥手让书房外闻声赶来的弟子们都退下,并严令不许靠近。然后,他关上房门,转过身,神情变得无比严肃,看向叶孟秋,沉声道:“父亲,事到如今,您还要瞒着我们吗?您消失的这几日,绝非寻常!大哥他……是不是真的身处某个我们难以企及之处?您的突然消失和归来,是否与大哥有关?与那位……纯阳子道长有关?”
叶炜也冷冷开口,声音如同剑锋摩擦:“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知道真相。”他的目光锐利,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
叶孟秋看着三个儿子追问的眼神,知道再也糊弄不过去。他颓然叹了口气,那股强撑着的威严泄了下去,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分,又带着一种历经匪夷所思事件后的疲惫与感慨。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们都坐下。
叶晖、叶炜、叶蒙互相对视一眼,依言坐下,目光却一刻也未从父亲身上离开。
叶孟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复杂:“你们猜得不错……老夫这几日,确实是去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见到了你们大哥。”
一句话,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瞬间在三人心中掀起巨浪!
“大哥?!”
“父亲您真的找到大哥了?!”
“他在哪儿?为何不回来?”叶蒙急不可耐地连声追问。
叶孟秋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混杂着后怕、庆幸、无奈和一丝难以掩饰的……骄傲?
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来。
叶孟秋抬了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他走到书案后的扶手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闭上了眼睛,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叙述那段离奇的经历。
“老夫……并非去找他,而是……莫名其妙就到了他所在之处。”他睁开眼,眼神中依旧残留着不可思议,“你们绝对无法想象,英儿他现在……在何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选择了一种最直接也最惊人的方式:“他在七百年后。”
书房内瞬间死寂。
叶晖、叶炜、叶蒙三人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像是同时被点了穴道,瞠目结舌,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荒谬绝伦的笑话。
“七……七百年后?”叶蒙最先反应过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都变了调,“爹,您……您没糊涂吧?这怎么可能?!”
叶炜的眉头死死锁紧,眼神锐利如刀,试图从父亲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他失败了。父亲的神情只有疲惫、震撼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叶晖则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书架,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掌管山庄庶务,心思最为缜密,也正因为如此,这个信息对他造成的冲击最大,几乎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父亲……此言……当真?这……时光流逝,如何能……逆流或跨越?”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老夫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岂能有假?!”叶孟秋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烦躁,“若非如此,你们以为老夫是如何几日之内往返无踪?又如何解释这杯茶?!”他指了指案上那半盏残茶,“这是老夫方才在那边,儿媳妇林氏刚刚奉上的认亲茶!老夫只喝了一口,便莫名其妙回到了此处!”
儿媳妇林氏?认亲茶?
新的信息再次砸晕了三兄弟。
“大哥……他真的成亲了?”叶晖捕捉到这个关键点,急忙追问,“信中所言……都是真的?”
“是真的。”叶孟秋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复杂,“不仅成了亲,还有了一双儿女。长子名灏,次女名璇。”
真的有孩子了!还是两个!
惊喜再次涌上三兄弟心头,但立刻又被那“七百年后”的迷雾所笼罩,使得这喜悦变得有些恍惚和不真实。
“那……大嫂她……”叶晖谨慎地问。
“林氏,名芊雅。”叶孟秋回答道,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些,“是前朝……呃,按他们那边的说法,是明朝已故宰相的独女。性情……尚可,知书达理,临危不乱,对英儿有救命之恩,情深义重。”他简单评价道,虽然语气平淡,但能让叶孟秋说出“尚可”和“情深义重”,已是极高的认可。
三兄弟面面相觑,宰相独女?明朝?救命之恩?信息量太大,他们需要时间消化。
“大哥他……还好吗?”叶炜更关心叶英本身的情况,“信中说他曾重伤失忆,目盲白发……”
“现在眼睛是能看见了,白发依旧。”叶孟秋道,“看着比离家前沉稳了许多,也……吃了不少苦。”他简略地将叶英流落异乡、被救、失忆、成亲、历经波折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虽然省略了许多细节,但已足够让叶晖三人听得心惊动魄,时而揪心,时而惊叹。
他们完全没想到,大哥这五个月(或者说三年)的经历,竟是如此曲折离奇,堪比最跌宕起伏的话本故事。
“所以,”叶晖努力理清头绪,“大哥是因为那时空阻隔,才无法归来?而非不愿归来?”
“嗯。”叶孟秋点头,“他如今在那边也有了家室牵绊,归来之事,需得从长计议。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压抑不住的欣慰甚至得意笑容,“你们那个大侄子,叶灏,那孩子……哈哈哈!”
他突然的笑声让三兄弟一愣。
“爹,灏儿怎么了?”叶蒙好奇地问。
“怎么了?”叶孟秋笑容更大,眼中精光闪烁,“那孩子,是个千年难遇的剑道奇才!天生剑心通明,八脉俱通!根骨之佳,老夫生平仅见!比你们大哥幼时,恐怕还要更胜一筹!我藏剑山庄未来百年辉煌,说不定就要应在此子身上!”
天生剑心通明!八脉俱通!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劈得叶晖三人外焦里嫩!
他们都是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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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太明白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了!那是传说中的资质,是每一个武林世家梦寐以求的继承人!
巨大的喜悦和兴奋瞬间冲散了方才所有的困惑和震惊。叶蒙直接咧开大嘴傻笑起来,叶炜冷峻的脸上也露出震撼与惊喜交织的神情,叶晖更是激动得手指微微颤抖——藏剑山庄,后继有人!而且是如此惊才绝艳的继承人!
“至于小孙女璇儿,”叶孟秋语气柔和下来,“模样像她母亲多些,娇弱了些,也惹人怜爱。”他省略了叶璇同样身患三阴逆脉之事,毕竟已被纯阳子稳住,不必再让儿子们平添忧虑。
直到叶孟秋讲到那杯茶,讲到他自己如何毫无征兆地又突然被“遣返”回来,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信息量太大,太过惊世骇俗,需要时间消化。
良久,叶晖才率先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嗓音有些干涩:“所以……父亲,大哥他……是被困在七百年后了?那位纯阳子道长,是唯一能连接两界的人?”
叶孟秋沉重地点点头:“目前看来,是的。归来非我所愿,亦非我所能控。英儿他们……怕是也正因此事发懵。”他想起了消失前儿媳那句懵然的“走挺快啊”,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叶炜猛地握紧了拳头,冷声道:“难道就没有办法再去?或者让大哥回来?”让他叶炜的兄长流落异乡,即便那异乡看似安稳,也绝非长久之计!
叶蒙也急道:“对啊爹!咱们得想办法把大哥接回来!还有我那小侄儿侄女!那可是我们藏剑山庄的孩子!”
叶孟秋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力感:“谈何容易?那纯阳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手段通玄,绝非我等凡人所能揣度甚至寻访。他若不愿,我等耗尽心力亦是徒劳。”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他既出手救了婧衣,又送了英儿的家书,还将老夫送去见了英儿一面……想必,并非恶意。或许……一切尚有转机,只是时机未到。”
他独自坐在椅中,目光再次落在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七百年的时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个流落异世却已成家立业的儿子。
两个天赋异禀、娇憨可爱的孙儿。
一位神秘莫测、掌控时空的道人。
这一切,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但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小孙女柔软小手的触感,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长孙那清冷的目光审视。
叶孟秋长长地、复杂地叹了口气。
这都叫什么事儿!
但无论如何,知道英儿安好,甚至比预料中更好,藏剑血脉得以延续,且是那般出色的延续……这终究是最大的慰藉。
剩下的,或许真的只能等待那莫测的“时机”了。
喜悦过后,现实的问题再次浮现。
“父亲,”叶晖冷静下来,眉头微蹙,“如此说来,大哥归期难定。那第三次名剑大会……”
“名剑大会照常筹备!”叶孟秋斩钉截铁地道,“不仅照常,还要办得比以往更隆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藏剑山庄,稳如泰山!”
他目光扫过三个儿子:“英儿不在,还有老夫,还有你们!晖儿,大会一应事务,由你总揽,务必周全。炜儿、蒙儿,你们负责安保迎宾,不得有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即便庄主暂不在庄内,藏剑山庄也绝非无人!”
“是!父亲!”三兄弟齐声应道,士气高昂。
叶孟秋看着他们,点了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极度复杂的神情,混合着无奈、震撼和一丝残留的憋屈。
“还有……日后若有机缘,再见那位纯阳子道长……”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最终只是摆了摆手,语气有些发闷,“……都客气些!莫要得罪了!”
那位的手段,实在是神鬼莫测,脾气也似乎……有点难以捉摸,比如突然把他弄回来。但无论如何,他治好了婧衣,又似乎对英儿一家多有庇护,是友非敌的可能性更大。
叶晖三人虽然对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叮嘱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恭敬应下:“孩儿谨记。”
叶孟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消化这几日光怪陆离的经历。
叶晖、叶炜、叶蒙三人行礼后退出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兄弟三人站在书房外的廊下,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今日所闻,实在太过震撼,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慢慢接受。
明朝,七百年后,大嫂是宰相千金,大哥有了一双儿女,大侄子是天生的剑道奇才……
这一切,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却又由不得他们不信。
“二哥,”叶蒙摸了摸脑袋,憨厚的脸上依旧满是不可思议,“俺咋觉得……像做了场大梦似的?”
叶炜抱着臂,冷声道:“梦里的细节可没这么清楚。”尤其是父亲描述大侄子根骨时那兴奋的模样,不似作伪。
叶晖长叹一声,苦笑道:“无论如何,大哥安然无恙,便是最大的幸事。至于其他……”他摇了摇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先办好名剑大会,稳住山庄局面要紧。”
兄弟三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藏剑山庄的未来,似乎因为这场离奇的变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却也……更加令人期待了。
34. 第三十四章
明朝,晚间
午后那场突如其来的“大变活人”固然惊悚,但林芊雅终究不是寻常弱质女流。自五岁那场大病后,她的人生便与“意外”和“坚韧”相伴。父亲骤逝、家族倾颓、被迫成长、千里南迁……一桩桩一件件,早已将她的心性磨砺得异于常人的镇定。
最初的震惊和懵然过后,到了晌午,她已基本恢复了常态。
该用膳用膳,该哄孩子哄孩子,只是偶尔,那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正在一旁安静擦拭长剑的叶英,眼神里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探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古怪。
那眼神仿佛在说:难不成……你们叶家祖上还有这种……随时随地、招呼不打就消失的“传统”或“隐疾”?这到底是武功练到极高深处的特异功能,还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家族秘辛?
叶英自是察觉到了妻子那时不时飘来的、欲言又止的古怪目光。他心下无奈,却也不知如何解释。父亲消失得诡异,归来更是渺茫,这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他只能沉默以对,默默将手中长剑擦拭得愈发锃亮,仿佛这样就能斩断那些纷乱无稽的思绪。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林芊雅似乎终于暂时放下了对这“叶家祖传秘技”的究根问底,从书架上取了本前朝游记,歪在窗边的软榻上翻看。书中所载风物奇闻,笔触生动有趣,渐渐将她吸引了进去。
这一看,就看到了夜幕低垂。
烛火早已点上,光线却不算明亮,晕黄地笼着她专注的侧脸和书页。叶英刚将一对吃饱喝足、终于睡着的儿女小心地放回旁边的小床里,盖好小被子。
一回头,就看见妻子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秀眉微蹙,正就着那不甚明亮的灯火,看得入神。
他眉头不自觉地也蹙了起来。她产后体虚,太医和那位道长的叮嘱都是需精心静养,最忌耗神。这般光线下行细字,最是伤眼劳心。
他走过去,脚步放得极轻。林芊雅看得投入,并未立刻察觉。直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他看着妻子专注的侧脸和那不甚明亮的灯火,眉头微蹙。他俯身,极为自然地将她手中书卷抽走,合上,放到一旁,然后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叶英已俯下身,手臂极为自然地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林芊雅轻呼一声,下意识揽住他的脖颈,随即失笑:“夫君?”
“晚上看书,伤眼。”叶英言简意赅,将她轻轻放到铺好的床榻上,拉过锦被盖好。她身子一直轻飘飘的,对他而言毫不费力。
林芊雅温顺地躺好,看着他吹熄了桌灯,只留墙角一盏昏暗的小夜灯照亮婴儿床的方向。她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看着他脱下外袍,只着中衣走向床边。
她甚至微微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些位置,准备像往常一样,寻个舒服的姿势靠进他怀里。也算是缓缓这诡异的一天的荒谬感。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褪去了白日的清冷,添了几分居家的温和。她唇角含着浅浅的、满足的笑意,看着他脱下外袍,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走向床边。
但就在他一只膝盖刚压上床沿,准备躺下的瞬间——
咻!
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任何异象,就像他父亲当时消失一样,穿着白色中衣的叶英,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彻底地、在原地凭空消失了。
他刚才压下的床褥甚至还保留着一点凹陷的痕迹,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以及……他尚未完全落下的体温。
林芊雅脸上的浅笑和期待瞬间彻底僵住,凝固成一个极其错愕的表情。
她眨了眨眼,看着空荡荡的床沿,又使劲眨了眨眼,几乎怀疑自己是产后体虚眼花了。
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旁边冰凉的被褥——那里本该有一个温暖的身体。
几息之后,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恐慌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身,环顾这间瞬间变得空寂得可怕的卧室,耳边只有两个孩子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她那双总是温柔含情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彻头彻尾的茫然和震惊,甚至带上了一丝惊恐。
“……夫君?”她小声地、试探地叫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无人回应。
“叶英?”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剧烈的不安和一丝希冀,希望这只是个恶劣的玩笑。
依旧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林芊雅彻底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
我那么大一个夫君呢?!刚才还在这呢!还抱了我!还给我盖被子!怎么就……没了?!
孩子……孩子才刚满月啊!
大唐,藏剑山庄 ,天泽楼
夕阳的余晖还没完全散去,将天泽楼染上一层暖金色。几个弟子正在洒扫庭除。
突然,楼心空地上,毫无征兆地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挺拔,却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中衣,长发未束,微微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赤着双脚,仿佛刚从床上下来。
正是叶英。
他显然完全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致——九溪烟树、熟悉的楼阁、远处练剑弟子的呼喝声……以及头顶还未暗下去的天空。
他不是刚吹了灯,正要上床就寝吗?扬州应该已经是黑夜了才对。
这里……是藏剑山庄?
叶英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宕机了。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中衣和光着的脚,一种极度荒谬和慌乱猛地攫住了他。
我回来了?
可我妻子孩子还在那边呢?
我孩子才满月啊!
就在他僵立当场,试图理解这超现实的状况时,一个惊疑不定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英儿?!”
叶英猛地回头,只见他的父亲叶孟秋正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一卷账册,显然也是刚从什么地方过来,此刻正瞪大眼睛看着他,脸上是和他如出一辙的震惊和懵逼。
“你……你怎么……”叶孟秋指着他这身“有伤风化”的打扮,又看看他空荡荡的身后,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怎么这副模样回来了?!就你一个人?!芊雅和孩子呢?!”
叶英看着父亲,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挤出几个干涩至极、充满了巨大困惑和崩溃的字:
“……我……不知道……”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站在逐渐降临的暮色里,一个穿着庄主袍服却惊魂未定,一个穿着中衣赤着脚狼狈不堪,在几个洒扫弟子同样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齐齐在风中凌乱。
另一边,明朝林宅
林芊雅坐在床边,怀里抱着被惊醒后正小声抽泣的叶璇,旁边摇篮里的林灏也被动静吵醒,正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
极致的震惊之后
她盯着叶英消失的地方,眼神从震惊、茫然,逐渐变成一种冷静的……危险。
——又是这样
——细想从小到大,这样的事件何止发生过一次?
“春华。”她轻声唤道。
丫鬟匆匆推门进来:“夫人?”
“去请城中最有名的道士、和尚、神婆……凡是能通灵的,全请来。”她声音温柔,眼底却带着一丝寒意,“就说——”
“我家夫君被妖精掳走了。”
春华:“……啊?”
林芊雅低头哄了哄女儿,再抬眸时,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对了,再去衙门报个官,就说有贼人夜闯民宅,劫走了我家老爷。”
春华:“……夫人,这、这能行吗?”
林芊雅轻轻拍着女儿,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不行也得行。”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算真是神仙鬼怪带走了她夫君……
——她也要把人要回来!
无人虚空 ,时空裂隙之处
这里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空间,即无上下左右之分,也无光暗冷暖之别,只有无尽流淌、碰撞、湮灭又重生的法则丝线与混沌能量。
寻常生灵至此,瞬息便会被同化为最基础的粒子,成为这宏大背景图中微不足道的一笔。
一道狰狞的、不断扭曲撕裂的“伤口”横亘于此,从中隐约可见两个色彩、质感、规则皆迥异的世界景象在疯狂闪烁、试图融合又剧烈排斥——
一边是唐时江湖的意气风发、灵气盎然;
另一边则是明朝世界的某种刻板与浮夸,却又在挣扎着汲取养分,试图变得真实。
一位身着古朴道袍、白发如雪、面容却清癯平和的老道人,正愁眉苦脸地蹲在这道最不稳定的巨大裂缝边缘。他并非“站”或“飞”,而是仿佛本就是这片虚空的一部分,与周遭狂暴的能量和谐共存。
他手中并无泥瓦匠的工具,但十指翻飞间,无数流淌的时空能量与破碎的规则碎片便被他信手拈来,如同最娴熟的工匠抽取泥浆,小心翼翼地填补着那道不断溃散的裂缝。
每一缕能量的嵌入,都引得裂缝微微震颤,发出只有他能感知到的、世界根基摩擦的呻吟。
“唉……造孽啊造孽……”老道人嘴里絮絮叨叨,声音却奇异地在这无介质的虚空中清晰回荡,带着一种亘古的疲惫与无奈,“上次刚把那脾气火爆的叶老儿塞回去,这才消停几天?这补丁打得……豆腐渣工程啊这是!那边吸得太狠,这边又不肯放,老道我这点家底都快被掏空喽……”
他忽然动作一顿,深邃的目光穿透层层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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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流,精准地落在唐朝世界藏剑山庄的某个点上,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嗯????不是?!叶英这小子怎么也被这破洞溢出的乱流给卷回去了?!这倒霉孩子!怎么专逮着他们家薅啊?!”
他掐指一算,周遭的法则丝线随之波动,无数因果与可能性在他眼中流淌。片刻后,他眉头皱得更紧,几乎能夹死苍蝇:
“嘶……麻烦!大大的麻烦!这边名剑大会的‘果’还未种下,他这关键的‘因’提前跑回来,岂不是要搅乱时序,让本就脆弱的连接点雪上加霜?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历史主干线可不能现在出岔子……”
老道人,或者说,纯阳宫之灵长长叹息一声。
他并非人类,而是那座承载了纯阳道统、屹立于华山之巅的古老山门,纯阳宫作为大唐国教,经年累月受天地灵气、弟子信仰与武道意念滋养,最终诞生的世界之灵。他本体的根基深植于大唐世界的规则之中,与这方天地同呼吸共命运。
然而,约莫数年前,一场源自更高维度的、堪称荒诞的“意外”发生了
——某位闲极无聊的神祇,随手将一本内容浮夸、逻辑简单、充满刻板印象的所谓“花魁文学”点化成了一个小世界雏形的明朝世界。这本就是一个不完善的实验品,规则残缺,运转生硬,如同一个只有华丽外壳却无内在灵魂的提线木偶剧场。
更巧或者说更不巧的是,这个新生的、嗷嗷待哺的残缺小世界,在膨胀过程中,其边缘竟与根基深厚的大唐世界发生了碰撞和重叠!
世界撞车,法则交侵。
于是,便有了这时空裂隙,有了这时空絮乱,有了两个世界的人莫名互穿的现象。明朝世界本能地渴望汲取大唐世界完善的规则与灵气来补全自身,而大唐世界则被动地抵抗着这种“吞噬”与“同化”。
纯阳宫之灵,作为大唐世界规则的重要显化之一,维护时空稳定、修补世界壁垒便成了他不得不承担的职责。
否则,一旦两个世界彻底失衡,要么大唐被拖垮,要么明朝被撑爆,最终将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这个过程极其漫长,至少需以年计,且需小心翼翼,如同绣花。他需不断修补裂缝,并将那些因碰撞而“掉错地方”的人或物归还原位,以免造成更大的历史错乱。
而至于为何叶英和叶孟秋总是“中奖”嘛……纯阳子脸上露出一丝极其人性化的尴尬。
首先,他确实答应了叶英,待时机成熟,会设法送他们一家回归大唐。
但跨越世界壁垒并非易事,尤其还要带着两个根基在明朝的婴孩,且需避开关键的历史节点,操作精度要求极高。
于是,他不甚熟练地第一次尝试法术定位时,一个手滑……就把刚好在附近、且与叶英血脉联系极强的叶孟秋给扔过去了!发现扔错了对象后,他只好赶紧又手忙脚乱地把快要把儿媳茶喝完的叶老庄主给捞了回来。
这次叶英被卷回来,则是因为刚才修补裂缝时,能量波动不稳,产生了一股小小的时空乱流,而叶英恰好身处两个世界联系最紧密的“锚点”(林芊雅身边),一个不慎就被吸了回来。
“唉,业务不熟练,害人又害己啊……”纯阳子小声嘀咕。
咳嗽一声,心里有点愧疚但不多
毕竟用叶英家的人做“实验”对象,确实也有点是因为——叶英欠他大人情啊!不用白不用
……咳咳,是缘分最深,最容易定位!
当然,这话绝不能告诉叶英。
看着下方两个世界里,一边是抱着孩子满脸“我夫君被妖精抓走了”危险表情的林芊雅,另一边是穿着中衣在爹面前社死且心急如焚的叶英,以及一脸懵逼的叶孟秋……
纯阳子知道,再不给个说法,明朝那边怕是要请遍天下神婆道士来“降妖”,唐朝这边名剑大会也别想好好开了。
他再次叹了口气,双手凝结出更为复杂的法印,调动起本源力量。一道无形无质、却蕴含着绝对安抚与权威的意念,如同精准的箭矢,借着残存的时空联系,分别投向处于巨大混乱中的叶英和林芊雅脑海:
【人无事,三月即归。叶英安心参会,勿忧。】
这意念并非声音,却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带着不容置疑的、仿佛天地规则般的笃定。没有解释,没有歉意,只有冰冷的告知和命令。仿佛在说:此乃天道运转之一环,尔等只需接受,无需理解。
信息传递完毕,纯阳子看也不看下方两界的反应,继续愁眉苦脸地转身,对着那巨大的裂缝唉声叹气,任劳任怨地继续他的“糊墙”大业。
至于那俩父子怎么解释?那小姑娘会不会真去报官?名剑大会能不能顺利开?
——关他什么事?他只是一个莫得感情的修理工(世界之灵)罢了。
补天,可比带孩子重要多了!
35. 第三十五章
叶英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周遭景象如同水墨泼洒又急速凝聚,待他稳住心神,脚下已是熟悉的、微凉的地板。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江南小院淡淡的药香和奶香,而是藏剑山庄特有的、冷冽的水气与铁器气息。
他僵硬地低头,看着自己一身单薄的中衣,赤着的双脚,以及空荡荡的身边。
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
就在刚才,他正要拥着妻子入睡,下一刻,却毫无征兆地站在了这里!
“——英儿?!”
一声难以置信的、带着剧烈颤抖的惊呼自身后炸响。
叶英猛地回头,只见他的父亲叶孟秋正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一卷账册,眼睛瞪得滚圆,活像见了鬼。老人的目光在他身上那身“有伤风化”的寝衣和光着的脚上扫过,又猛地看向他空无一人的身后,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怎么这副模样回来了?!就你一个人?!芊雅和孩子呢?!”
叶英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石堵住,千言万语在胸口冲撞,却只挤出几个干涩破碎的音节:“……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他甚至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站在逐渐降临的暮色里,一个穿着庄主常服却惊魂未定,一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在几个闻声探头、同样目瞪口呆的洒扫弟子注视下,陷入了彻底的、荒谬的死寂。
“大……大哥?!”
又一个惊骇的声音加入,带着无比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
只见叶晖、叶炜、叶蒙三兄弟正疾步从廊下赶来,显然是听到了叶孟秋那声变了调的惊呼。当看清院中那个只着中衣、白发披散、赤足而立的人真的是他们失踪数月的大哥时,三人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叶晖嘴巴微张,彻底失了平日里的精明稳重。
叶炜按在剑柄上的手也猛地收紧,冷峻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错愕。
叶蒙最是直接,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粗嗓门吼得整个天泽楼都能听见:“大哥!真是你!你回来了?!你怎么……怎么这身打扮?!嫂子呢?小侄子小侄女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般砸在叶英心上。
嫂子呢?孩子呢?
他该怎么回答?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从妻子温暖的被窝里,一下子光着脚丫子站到了几百年前的老家院子里?
一股巨大的、近乎绝望的焦灼瞬间攫住了他!芊雅身体还没好利索!璇儿那般孱弱!灏儿虽然省心但终究只是个婴儿!他们发现他突然消失,会怎么样?芊雅会不会吓坏?她刚生产完,怎么经得起这种惊吓?!
他猛地抓住叶孟秋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老庄主都蹙了下眉,声音因极度急切而嘶哑:“父亲!我……我必须立刻回去!芊雅和孩子还在那边!他们离不开人!尤其是璇儿,她……”
“回去?回哪儿去?”叶孟秋被他这没头没脑、状若疯魔的样子弄得又急又气,“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先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不清楚!”叶英几乎是低吼出来,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琉璃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痛苦,“我刚才明明还在扬州家中,正要就寝……下一刻就站在了这里!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必须回去!现在!立刻!”
他环顾四周,看着熟悉的弟弟们和父亲,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了他。这里是他的根,是他的家,可此刻,他所有的牵挂都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他根本无法凭自身力量触及的地方!
叶晖总算从震惊中找回一丝理智,虽然完全无法理解“刚才还在扬州”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试图安抚:“大哥,你冷静点!你先穿上衣服鞋子,慢慢说……”
“我怎么冷静!”叶英甩开他的手,眼神近乎崩溃,“孩子才满月!芊雅为了生产差点没了命!她现在需要我!我却像个……像个物件一样被扔了回来!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他想到妻子可能会有的惊恐和无助,想到女儿微弱的呼吸,想到儿子那异常却依赖他的眼神……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什么藏剑山庄,什么庄主责任,在此刻都比不上妻儿的安危重要!
就在这混乱焦灼到了极点的时刻——
一道冰冷、毫无情绪、却清晰得如同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同时砸入了叶英和叶孟秋的意识深处:
【人无事,三月即归。叶英安心参会,勿忧。】
声音戛然而止,不留任何追问的余地。
叶英整个人猛地僵住,脸上的焦灼和痛苦凝固了。
叶孟秋也是浑身一震,脸上露出极度惊疑不定的神色,猛地看向儿子:“英儿!你……你也听到了?!”
叶英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脸上血色尽褪。
三月……
还要等三个月?!
让他如何安心?!如何勿忧?!
那声音是之前那位道人的!他承诺过会送他们全家团聚!这就是他所谓的“时机”和“过程不会太轻松”吗?!把他一个人莫名其妙地丢回来,留下孤儿寡母在那边?!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憋屈猛地冲上叶英的心头,几乎要将他吞噬。可他甚至连发泄的对象都找不到!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煎熬。
叶晖、叶炜、叶蒙三兄弟看着大哥骤然变化的脸色和父亲惊疑的表情,完全搞不清状况,只能焦急地围着。
“大哥?”
“父亲,到底怎么了?”
“什么声音?谁在说话?”
叶英对他们的询问充耳不闻,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雕像。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泄露着他内心几乎要崩溃的情绪。
完了。
全完了。
他想象着林芊雅此刻的惊慌和无助,想象着孩子们找不到父亲的样子……而他却困在七百年前,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认知,比任何强大的敌人、任何险恶的困境都更让他感到绝望。
参会?
参什么会?
他现在只想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回到他的妻儿身边!
天泽楼内,空气死寂。
叶孟秋脸上的震惊尚未完全褪去,就被儿子那番状若疯魔的嘶吼和那句冰冷的“三月即归”砸得头晕眼花。
他花了整整一天
——不,大半天!
——才勉强消化了儿子死而复生、流落异世、还成了家有了娃的惊天事实。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了那个病弱却坚韧的儿媳和两个来历不凡的孙儿,甚至都开始盘算着怎么让长孙认祖归宗,怎么给体弱的小孙女搜罗天下珍奇药材……
结果呢?
他连口儿媳妇敬的茶都没喝上!连小孙女的小手都没捂热乎!连那个眼神气人的小孙子都没来得及多“较量”几个回合!
就这么……被莫名其妙地拽回来了?!
结果才过去一天,他的儿子也回来了???
而且,听英儿这意思,他刚才还在那边屋里,正准备睡觉?下一刻就光着脚丫子站这儿了?
这……这比昨天他自己被扔过去还要离谱!至少他过去的时候还穿着衣服端着茶杯呢!
叶孟秋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他活了大半辈子,就没遇到过这么憋屈又荒唐的事!
他看向眼前几乎要崩溃的儿子。叶英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恐慌、愤怒和绝望,像个骤然被夺走了所有珍宝的孩子,脆弱得让人心惊。
叶孟秋那点因为被“戏弄”而产生的恼火,瞬间被更强烈的担忧和一种无力感取代了。
是啊,名剑大会算个屁!
山庄里里外外有叶晖这个钱袋子精打细算撑着,有叶炜叶蒙武力镇着,就算他和大儿子都不在,也能运转下去,最多就是让人议论几句。
可那边呢?
他那病弱的儿媳妇!刚生产完,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捡回条命,身子骨比纸还薄,正是最需要丈夫扶持依靠的时候!
还有那两个孩子!长孙再天赋异禀,也还是个离不开人的奶娃娃!小孙女更是……那可是三阴逆脉啊!就算被高人暂时稳住了,谁知道会不会反复?那种孩子,一天十二个时辰离了精心看护都不行!
现在倒好,直接把顶梁柱给抽走了?!就扔下那孤儿寡母三人,在一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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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不熟、可能还危机四伏的陌生时代?!
这干的叫人事?!
叶孟秋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他甚至都不敢细究林芊雅发现丈夫凭空消失后会是什么反应!那孩子看着柔柔弱弱,内里却刚强,可再刚强也经不起这种惊吓和打击啊!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叶孟秋气得胡子都在抖,猛地一拍身旁的案几,上好的紫檀木桌面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那……那什么道人!到底想干什么?!如此戏耍于人!英儿你当初就不该信他!”
他这话与其说是在骂那神秘道人,不如说是在发泄内心的焦躁和无力。因为他知道,骂也没用,他们甚至连对方是圆是扁、是仙是鬼都搞不清楚!
叶英对父亲的暴怒恍若未闻,他依旧僵立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那句“三月即归”抽干了。他只是反复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破碎:“不行……得回去……必须回去……芊雅……璇儿……”
叶晖、叶炜、叶蒙三兄弟看着父亲暴怒、大哥崩溃,完全摸不着头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父亲!大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什么扬州?什么嫂子孩子?”
“哪个道人?谁说的三个月?”
叶孟秋被儿子们吵得心烦意乱,猛地一挥手,怒吼道:“都闭嘴!现在没空跟你们解释!”
他喘着粗气,看着失魂落魄的长子,心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当务之急是稳住眼前的情况。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走到叶英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英儿!你冷静点!光着急没用!”
他按住叶英冰冷颤抖的肩膀,沉声道:“那……那位既然说了‘人无事’,‘三月即归’,想必……想必芊雅和孩子暂时是安全的。他若有恶意,当初就不会救人性命。我们……我们眼下只能等。”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等?怎么等?”叶英猛地抬眼,眼中布满血丝,“三个月!九十天!璇儿那么弱,一场风寒都可能……芊雅她……她怎么熬得住?!”
那种明知道至亲之人可能正处于危难无助之中,自己却只能被困在数百年前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
叶孟秋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他何尝不担心?那不仅是儿子的妻儿,也是他的儿媳和孙辈!
但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乱。
“等不了也得等!”叶孟秋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现在这副样子,除了干着急,还能做什么?难道要哭天抢地,或者不吃不喝把自己熬死吗?!那才是真的对不起他们母子!”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既然回来了,就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名剑大会在即,山庄不能乱。你……你先去换身衣服,好好冷静一下。其他的……再从长计议。”
虽然他知道,面对这种超乎想象的局面,所谓的“从长计议”根本就是个笑话。
叶英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他知道父亲说得有道理,可那锥心的担忧和思念,如何能冷静?
但他也明白,自己此刻站在这里,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疯狂的绝望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寂,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冻结在了最深处。
“……是,父亲。”他哑声应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
他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赤着脚,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朝着自己从前居住的院落方向走去。那挺直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叶孟秋看着长子离开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好几岁。他转头对另外三个儿子挥挥手,疲惫道:“都散了吧。今日之事,不许外传。叶晖,大会的事,你再多费心。”
叶晖三人满腹疑窦,可见父亲和大哥都是这般模样,也不敢再多问,只得忧心忡忡地行礼退下。
空荡的天泽楼内,只剩下叶孟秋一人。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又是担心那边的儿媳孙儿,又是心疼这边的儿子,还有一种对那莫测命运的深深无力感。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36. 第三十六章(为万年七尾狐加更)
就在叶英心如死灰,拖着沉重的步伐即将迈出天泽楼大门,叶孟秋望着他背影唉声叹气之时——
那道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再次毫无预兆地同时砸入叶英和叶孟秋的脑海:
【此事非我之过也,乃是意外所致。】
叶英脚步猛地顿住,霍然转身!叶孟秋也猛地挺直了背脊!
是那个道人的声音!
【若你想回去,或想即刻见妻儿,亦非不可。】那声音继续毫无波澜地叙述,【然,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时空流转,需有凭依,有所得,必有所予。】
叶英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他屏住呼吸,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更深地掐入皮肉,生怕漏听一个字。
【若欲使你妻儿中一人先行来此与你相聚,则你的一位血亲,需与之互换,前往彼界暂代。此乃维系平衡之代价。】
用叶家一个人,换芊雅或者一个孩子过来?!
叶英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嘶声道:“换我!用我换她过来!或者换我的孩子过来!” 只要她们能平安,他再去那边又如何!
【你不可。】声音冰冷地否决,【你乃关键之‘锚’,不可轻动。需另一位,未曾涉足两界流转的叶氏血亲。】
未曾涉足两界流转?
叶孟秋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想到了自己昨天刚被扔过去又扔回来的经历,暗道不好。
叶孟秋:“……”
【人选我已定。】那声音不容置疑地落下结论,【七日之内,必使你与一位至亲团聚。届时,你的一位家人自会前往彼界暂居,直至下一次轮换或彻底稳定。】
下一次轮换?彻底稳定?
没等叶英细问,那声音便如同来时一般,突兀地消失了,留下一个看似充满希望、实则依旧模糊且需要付出代价的承诺。
天泽楼内再次陷入寂静。
叶英剧烈地喘息着,眼中的死寂被一种混合着极度渴望、担忧和不确定的激烈情绪所取代。七天!至少有了一个确切的期限!而且……能先见到一个!无论是芊雅还是孩子,只要有一个能到他身边,确认平安,也好过他在这里发疯!
但代价是……要用一个弟弟去换?
叶孟秋的眉头死死锁紧。用儿子去换儿媳或者孙儿?这代价……他下意识地开始飞速权衡。老大肯定不能动,自己又被排除在外……那就只剩下晖儿、炜儿、蒙儿……
老二叶晖?他最不善武艺,算账还行,带孩子……去了那边……能顶什么用?别反过来还要别人照顾他!
老三叶炜?性子太烈,下手没轻没重,万一吓着孩子怎么办?而且他那身武功,在那边惹出事端如何是好?
老四叶蒙?倒是憨厚忠心,力气也大,或许能帮上忙……但他脑子直,容易被人骗啊!
老庄主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哪个儿子他都觉得不合适,舍不得!可……可是为了英儿,为了那刚满月的孙儿孙女……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沉声道:“英儿,既然如此……那便……便让为父再去一趟!”
他自动忽略了道人说的“已沾染气息、易生偏差”的话,只觉得自己是父亲,是家主,这种“牺牲”理应由他来承担。不过是再去那个陌生的明朝待上一段时日,帮忙照顾一下儿媳孙儿,总比让年轻的儿子们去冒险强!
“父亲!”叶英猛地看向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深知父亲年纪大了,再去异世奔波……
“不必多说!”叶孟秋大手一挥,拿出了家主的威严,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刚才的纠结不存在,“我比你那几个弟弟经事!我去最合适!只要能让你安心,让孙儿们平安,我这把老骨头再去一趟又有何妨!”
他甚至在内心开始盘算:去了也好,正好能仔细瞧瞧那小孙子的根骨,亲自督促……呃,不对,是亲自照顾!还能看看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叶英看着父亲故作镇定的模样,知道他是想替弟弟们承担这份未知的风险,心中酸涩感激交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默认了父亲的“误解”,因为那道人也并未明说具体人选,而父亲……确实是目前看起来最能让他稍微放心一点的“代价”。
至少,父亲是真心疼爱孩子们的。
“多谢……父亲。”叶英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活气。
“谢什么!”叶孟秋板着脸,“你赶紧去歇着!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七日内必有消息,在这之前,你给我把精神养好!别到时候见了芊雅或者孩子,还是一副鬼样子!”
“是……”叶英低声应道。虽然心中依旧焦灼,但总算有了一线明确的希望,不再是一片绝望的黑暗。他再次转身离去,脚步虽依旧沉重,却不再那般死寂。
叶孟秋看着儿子离开,这才长长吁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心力交瘁。他抬头望天,心里暗自嘀咕:
“七日……哼,最好准时!还有,过去归过去,这次可得让老夫准备些东西带去……至少得带几本适合幼儿打根基的剑谱吧?还有给璇儿的补药方子也得问问盛大夫……”
他已经开始自动带入“去明朝带孙子”的角色了,完全没意识到,那位“办事不太靠谱”的道人,心里盘算的“代价”,可能根本不是他这位老庄主。
而遥远的虚空之中,纯阳子正挠着头,看着眼前错综复杂的时空线,小声嘀咕:
“叶老二……嗯,就他了。看着脾气好,会算账,应该不会吓到小孩,还能帮忙管管家……应该比那脾气臭的老头靠谱点……嗯嗯,就这么定了。可不能再告诉叶英了,万一又出岔子……”
他完全没打算详细解释“代价”的具体人选,毕竟,万一法术失控又没操作好,岂不是更丢脸?
一场关于“谁去明朝”的认知错位,就此悄然形成。
七日后,藏剑山庄,天泽楼前。
叶孟秋一身利落短打,脚边放着一个不小的行囊,里面塞满了在他看来孙儿孙女可能用到的玩意儿——几本他亲自挑选的幼儿开蒙剑谱,虽然叶灏可能用不上,但万一呢?,一些山庄秘制的、药性温和的固本培元丹,给林芊雅和叶璇的,,甚至还有几件他觉得小男孩会喜欢的、小巧又结实的仿制刀剑玩具。
叶孟秋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再次被那不讲道理的力量扔去明朝的准备,甚至暗自运气,试图这次落地能站稳些。
他捋了捋胡子,努力摆出庄重严肃的表情,内心却难免有些期待和紧张。再去明朝,他可得好好摆摆公公和祖父的谱,把上次没来得及建立的威严补上……
叶英站在他身旁,虽然依旧沉默,但七日之期将至,眼中已重新燃起焦灼的期待,目光不时扫过父亲身边的空地,仿佛下一刻他的妻儿就会凭空出现。
另一边,明朝林宅小院。
阳光正好,林芊雅坐在廊下的软榻上,膝头放着依旧孱弱的小女儿叶璇,正轻声哼着柔和的调子。叶灏被安置在旁边铺着厚厚绒毯的摇篮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是那双清冷的琉璃眸子望着虚空,不知又在“沉思”着什么。
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温馨。
然而,就在某个毫无征兆的瞬间——
藏剑山庄,天泽楼前,正准备对弟弟们最后交代几句的叶晖,身影如同被水洗过的墨画,倏然间淡化、消散,彻底消失在原地!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阵微不可察的空气波动。
“二庄主?!”
“二哥?!”
周围的弟子和闻讯赶来的叶炜、叶蒙全都惊呆了,骇然失色!
几乎在同一时刻!
明朝小院中,正低头轻抚女儿脸颊的林芊雅,连同她怀中的叶璇,也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瞬间抹去,凭空消失!
而就在她消失的原处,光影扭曲间,一个身着藏剑山庄二庄主常服、身形挺拔、面容与叶英有几分相似却更显硬朗、带着几分精明干练气息的中年男子,一脸极度茫然和惊骇地突兀出现!
正是刚刚还在藏剑山庄的叶晖!
他完全搞不清状况,只觉得眼前一花,周遭景物骤变!熟悉的楼阁庭院变成了雅致却陌生的江南小院,而他自己正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站在廊下。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就在他面前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一个放在绒毯上的精致摇篮里,一个眉心生着一点醒目朱砂痣、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婴儿,正用一种绝非婴儿该有的、冰冷又充满了巨大震惊和懵逼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叶灏(叶孤城):“!!!!!!”
饶是叶孤城前世见多识广,此刻大脑也彻底宕机了!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妹妹原地消失!
然后原地变出来一个陌生的、穿着古里古怪、表情蠢兮兮的中年男人?!
这是什么妖术?!咱们不是都在练武吗?难道真的有人在修仙?
他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我娘呢?我妹呢?我爹呢?你谁啊?!
叶晖也被这小孩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这什么孩子?眼神这么吓人?他下意识地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连这是哪儿、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
就在这时,被林芊雅消失惊动的春华和其他侍女也冲了进来,一眼就看到院子里多了个陌生男人,而夫人和小姐不见了!
“啊——!”
“你是谁?!”
“夫人呢?!小姐呢?!”
侍女们吓得尖叫,但联想到这几日老爷的诡异消失和出现,以及眼前这男人容貌似乎……隐约和老爷有几分相似?
只是叶英貌若好女,更精致清冷;叶晖则更像叶孟秋,硬朗些,总算没立刻晕过去。春华壮着胆子,颤声问道:“你、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我家夫人呢?”
叶晖:“……” 我他妈也想知道我是何人为何在此啊!
一大一小,隔着庭院,陷入了彻底的石化和蒙圈状态。
周围的侍女们远远看着,虽然也吓得不轻,但鉴于主家最近诡异事件频发,且这位突然出现的男子眉宇间与自家姑爷还有几分相似,虽然没姑爷好看,倒是没人拔剑,只是战战兢兢地、小声地交头接耳,犹豫着该不该上前询问。
叶晖看着那小男孩酷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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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幼时的面容,以及那点独特的朱砂痣,一个荒谬的念头缓缓浮现……
他该不会……就是他那个据说天赋异禀的小侄子吧?
那……大嫂和小侄女呢?!
——————
与此同时,藏剑山庄已经炸了锅。
“有刺客!”
“二庄主不见了!”
“不对!那里多了个人!”
“是个女人!还抱着个孩子!”
天泽楼前的弟子们如临大敌,瞬间刀剑出鞘,将那个突然出现在二庄主消失之地、抱着婴儿、一脸惊惶茫然的素衣女子团团围住!
那女子容颜清丽,却苍白羸弱,眉宇间带着病气,怀中紧紧护着一个裹在粉色襁褓里的婴儿,正惊恐地看着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和那些明晃晃的刀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不是应该在自家院子里看着灏儿吗?怎么会……
“拿下!”叶炜反应最快,厉喝一声,眼神冰冷地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可疑女子。他可不相信什么大变活人,定是邪术!
弟子们正要上前,叶孟秋闻讯急匆匆赶来:“怎么回事?!吵吵嚷嚷……” 他的话音在看清楚被围在中间的那个女子时,戛然而止。
叶孟秋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住手!全都给我把剑放下!”他猛地回神,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气得胡子都在抖,“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大庄主夫人!是老夫的儿媳!谁让你们拔剑的?!都想挨板子吗?!”
众弟子被他吼得一个激灵,面面相觑,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赶紧讪讪地收剑入鞘,低着头不敢说话,气氛尴尬又诡异。
老庄主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指着那女子,手指都在发抖:“你……你……芊雅?!你怎么……晖儿呢?!我那么大一个晖儿呢?!”
林芊雅此刻也看到了叶孟秋,心中的惊恐稍定,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荒谬和困惑。她环顾四周完全陌生的、充满武林气息的恢弘建筑,以及眼前这位半个多月前才见过,但衣着与当日一样的公公,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出来。
她声音发颤,带着极度不确定的惊疑:“爹?这里……这里莫非是……藏剑山庄?”
叶孟秋:“!!!” 还真是!
但重点是:
“你怎么过来的?!老二呢?!我刚还看见他站在这儿!怎么变成你了?!”
林芊雅更懵了:“二……二叔?我不知道……我方才还在家中院里抱着璇儿,下一刻就……就到了这里……”她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女儿抱得更紧。
叶炜、叶蒙和周围所有弟子都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二庄主……变成大夫人了???
还附带一个小小姐???
自家人抓了自家人????
叶孟秋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去!
那道人口中的“一位家人”……原来指的是晖儿?!
不是他这个老子?!
而且说好的英儿见到妻儿呢?怎么是直接换到山庄里来了?!还搞得如此鸡飞狗跳、刀剑相向!
他看着一脸惊慌无助的儿媳和襁褓中似乎被吓到、开始小声哼唧的孙女,再想想莫名其妙被丢到明朝老宅的二儿子,以及那个估计已经懵了的冰山长孙……
老庄主血压蹭蹭往上涨。
这道人!办事忒不靠谱了!!!
那道人口中的“代价”、“一位家人与之互换”……指的根本不是他这把老骨头!是晖儿!晖儿被弄到明朝去了!然后把芊雅和璇儿换过来了?!
那……那灏儿呢?!英儿的长子呢?!还留在那边?!晖儿过去……对着一个早熟到极点、眼神能冻死人的小侄子?!
叶英早在林芊雅出现的那一刻就已僵在原地,巨大的惊喜和同样巨大的担忧冲击着他,让他一时竟动弹不得。
直到父亲吼退了弟子,他才猛地冲上前,一把将惊魂未定的妻子和女儿紧紧拥入怀中,声音沙哑得厉害:“芊雅!璇儿!你们……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林芊雅靠在丈夫熟悉的怀抱里,闻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但身体依旧微微发抖,仰头看着他,眼圈瞬间就红了,后怕和委屈又有些惊魂未定涌上心头:
“夫君……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方才还在院中看着灏儿……怎么一眨眼就……灏儿呢?!灏儿还在那边!”
她猛地想起儿子,急忙四下张望,却只看到陌生的环境和公公、以及几位同样目瞪口呆的……疑似小叔子?
叶英的心狠狠一揪,抱紧她,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别怕,灏儿会没事的,二弟……二弟过去了。”
“二……二弟?”林芊雅愣住了。
叶孟秋看着相拥的儿子儿媳,又想想此刻可能正在明朝对着小冰山侄子一脸懵逼的二儿子,再想想自己脚边这包精心准备却毫无用武之地的“礼物”……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
造孽啊!!!
37. 第三十七章
叶英紧紧拥抱着妻子,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微颤和怀中女儿细微的啜泣。他心如刀绞,却听林芊雅在他怀中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眼圈泛红,显然强忍着巨大的惊惶与对幼子的担忧,但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努力维持着镇定,虽然沙哑,却条理清晰:“夫君……”她先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叶璇,极尽温柔地低语,“璇儿不怕,娘在……”安抚了女儿,她才重新看向叶英,眼神里是强压下的惊涛骇浪和一丝不容错辨的冷静探究。
“那位道长,”她声音微颤,却字句分明,“可曾说过,下次置换需要多少时间?为何偏偏是此时让你回来参加名剑大会?还有二叔……”她眉头微蹙,流露出真切的担忧,“他之前可曾带过孩子?性情如何?灏儿虽比璇儿沉稳些,极少哭闹,饮食上也只需耐心喂些米糊羊乳即可,但他……终究未满月,认生得厉害,除了你我与春华,连奶娘都近不得身……”
她语速不急不缓,仿佛不是在经历巨变,而是在处理一桩棘手的家务,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痛楚,泄露了她身为人母的揪心。“家中丫鬟婆子皆是父亲精心挑选留下的老人,忠心不必怀疑,春华更是细心冷静,骤然见二叔出现,初时惊慌难免,但春华必会立刻稳住局面,并设法传信给此世的爹爹知晓详情。有她从旁协助,一旬半月的,大局当可无碍。”
说到这里,她声音哽咽了一下,显然想到儿子,心如刀割,但她立刻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只是担心……二叔骤然面对那般情形,又要应付灏儿那孩子……的性子,怕是……但无论如何,只要人平安,总有办法。”她最终将最坏的担忧咽了回去,转而开始分析现状,“只是,灏儿终究需要父母在身边细心呵护……”
她一边说,目光一边快速而谨慎地扫过四周。恢弘的楼宇、远处隐约的练武呼喝声、空气中弥漫的冷铁与松墨气息、眼前几位气质不凡、明显身负武功的男子,她猜测是叶英的兄弟以及众多持剑弟子……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明确的答案:这是一个武林世家,且规矩森严。她甚至辨认出远处湖光山色,正是杭州西湖一带的景致,与她所知的江南风物并无二致,这让她心下稍安,至少地域上并非完全陌生。
她倚在叶英怀中,体态依旧风流弱质,仿佛全靠丈夫支撑。然而这一番话语既牵挂远方的幼子,又周全地考虑了家中的应对,更在极力理解眼前的处境,令在场众人无不刮目相看。
叶炜和叶蒙方才见大嫂突然出现,又被刀剑所指,只觉得她柔弱堪怜,与大哥的清冷孤高似乎并不相配,心中正自讶异。此刻听到她这番言语,顿时惊愕不已。这哪是一个刚刚经历时空转换、骨肉分离的弱质女子该有的反应?这份镇定和心智,简直超乎想象!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油然而生的敬意——这位嫂子,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叶孟秋更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初时满心焦躁于二儿子的去向和眼前的烂摊子,此刻看着儿媳强忍悲痛却冷静分析的模样,心中的恼怒和无奈竟渐渐被一股极其强烈的赞赏所取代。好!太好了!临大变而不乱,析局势而有度,心中牵挂幼子却能强自镇定,为先稳住眼前局面!这分心性、这份智慧,才是他藏剑山庄大庄主夫人该有的气度!才是能担当起叶家未来的当家主母!
林芊雅目光流转,最终落在叶孟秋脚边那个明显是精心准备过的行囊上,她心思剔透,立刻便猜到了几分,轻声问道,语气带着尊重与求证,而非质问:“父亲,您方才……是特意在此等候置换?知晓儿媳与璇儿会来?”她注意到周围弟子们惊慌未退的神色和公公略显尴尬的神情,便知这置换恐怕也出了些意料之外的岔子。
叶孟秋闻言,老脸微赧,既欣慰于儿媳的聪慧,又有些尴尬于自己的“未雨绸缪”落了空。他叹了口气,不再隐瞒,将那道人的七日之约、“需一位未曾涉足两界的血亲互换”的代价,以及自己原本打算亲自前往的意图和现在的担忧,简单明了地说了一遍,末了无奈道:“……那道人性情莫测,行事难以常理度之。如今晖儿过去,着实让人放心不下。至于下次契机,更是渺茫。”
林芊雅静静聆听,即便听到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她也只是睫毛微颤,并未失态。待叶孟秋说完,她沉吟片刻,柔声道:“父亲苦心,儿媳明白了。事已至此,焦急悲痛皆于事无补,反添乱耳。”她声音依旧带着沙哑和难以完全掩饰的痛楚,但语气却异常坚定,“既然道长有此安排,必有深意,或许二叔正是此时最合适的人选。当下之急,一是需安定此间局面,勿因我等突兀现身再生波澜;二是夫君需如道长所言,安心准备名剑大会,此乃山庄重任,关乎夫君声誉与山庄声望;三则,”她低头爱怜地看了看怀中渐渐安静下来的女儿,“我等需尽快安顿下来,适应此间生活,静观其变。至于二叔与灏儿,唯有暂托付于春华与家中仆役,相信二叔之能,也信得过我父亲挑选的人。”
她三言两语,便将千头万绪梳理清楚,指出了眼前最紧要的三件事,句句在理,顾全大局,又隐含了对远方亲人的信任与期盼。这份沉静和远见,让叶英焦灼的心仿佛找到了锚点,慢慢安定下来。他握紧她的手,低声道:“好,都听你的。”
叶孟秋抚掌,脸上怒容稍霁,眼中满是激赏:“好!说得极是!芊雅,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赞赏完,他心头那点因为计划被打乱而产生的憋闷又冒了头,尤其看到脚边那个此刻显得无比多余和碍眼的行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那个包袱,对着旁边还有些发愣的弟子们没好气地吼道:“还傻站着干什么?!没点眼力见!赶紧把这破玩意儿给老夫收拾了!摆在这儿碍手碍脚的,难不成还要留着生崽吗?!”
弟子们被老庄主这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跳,连忙喏喏称是,手忙脚乱地上前抬起那个承载了老庄主一番“雄心壮志”却毫无用武之地的行囊,飞快地退了下去。
叶孟秋这才觉得气顺了些,转回头,声如洪钟,对众人喝道:“都听见大夫人吩咐了?今日之事,乃山庄机密,谁敢泄露半句,严惩不贷!现在各归各位!叶炜、叶蒙,协助你们大哥,安顿好你们大嫂和侄女!缺什么,直接去库房支取,不必再来问我!”
“是!父亲!”叶炜、叶蒙此刻对这位大嫂已是心服口服,连忙躬身应道,看向林芊雅的目光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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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尊重。
叶英小心地扶起林芊雅。林芊雅抱着女儿,在丈夫的搀扶下站起身。她脸色依旧苍白,步伐也因虚弱和情绪激动而略显虚浮,但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地再次环视这座将成为她暂时归宿的藏剑山庄,对叶孟秋和两位小叔子微微颔首,这才依着叶英,一步步,沉稳地走向天泽楼。
她的背影纤细柔弱,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压,却又透着一股不可摧折的韧性。
叶炜看着她的背影,难得主动开口,对叶蒙低声道:“这位大嫂……是个人物。”
叶蒙重重地点点头:“嗯!比那些咋咋呼呼的江湖女侠强多了!配得上大哥!”
这场足以让寻常人崩溃的时空错位与骨肉分离,竟在她的冷静与智慧中初步被纳入了可控的轨道。她语调平静,心底却满是对幼子撕心裂肺的牵挂;她分析镇定,身后却是强压下的惊惶与痛楚。她只是比谁都清楚,此刻唯有冷静,才能不负远方的孩子,才能真正帮到身边的丈夫和家人。
而在遥远的明朝小院,气氛却截然不同。
藏剑山庄二庄主叶晖,此刻正经历着人生中最诡异、最无措的时刻。他站在廊下,与摇篮里那个眉心生着一点朱砂痣的小婴儿大眼瞪小眼。
那孩子不哭不闹,只是一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里没有婴儿该有的懵懂,反而充满了某种……冰冷的审视和极度的困惑?叶晖甚至觉得自己从那眼神里读出了一丝“你这愚蠢的凡人”的意味。
他尝试扯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虽然他觉得自己的脸可能有点僵:“呃……孩、孩子?你别怕,我是你二叔,叶晖。你……你叫灏儿,对吗?”
没有反应。那孩子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依旧用那种能冻死人的目光看着他。
叶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他精明一世,算盘打得噼啪响,山庄上下几千口人的账目都没让他这么头疼过。现在他却在一个看起来还没他胳膊长的奶娃娃面前,一筹莫展。
大哥的信里只简单提到“已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名灏,次女名璇”,至于这长子是何等“不凡”,可是一个字都没提啊!这哪里是个普通婴儿?这分明是个小祖宗!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再次沟通:“那个……灏儿啊,你……你知道你爹娘去哪儿了吗?”问完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问的什么傻问题!
果然,那小婴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了。叶晖甚至觉得他好像无声地叹了口气。
叶孤城:……废物。连发生什么都搞不清楚。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娘和妹妹到底被弄到哪里去了?这个看起来还算镇定的男人,似乎是目前唯一能交流的对象,虽然看起来不太聪明。
叶晖看着小侄子那完全不配合的态度,额角滑下一滴冷汗。他觉得,自己这次可能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接了一个史无前例、难度爆表的“大活儿”。
藏剑山庄二庄主,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和智商,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看着摇篮里那个重新闭上眼睛,一副“懒得理你”姿态的小侄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旋:
大哥,大嫂,你们快点回来吧……这孩子,我真带不了啊!
38. 第三十八章
叶英小心地将林芊雅母女扶回天泽楼内自己的居所。此处陈设简洁冷硬,与他的人一般,透着剑客的孤高清寂,,唯有日常用具显示着有人居住的痕迹。此刻却因女主人的到来,莫名染上了一丝罕见的柔和与牵绊。
很快,山庄内最好的大夫被请了来,老先生须发皆白,医术精湛,在山庄多年,甚得信任。他先是仔细查看了叶璇的情况,小家伙似乎到了新环境反而安静下来,只是依偎在母亲怀里,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呼吸虽仍细弱,却还算平稳。
“小姐并无大碍,”老大夫收回手,对叶英和林芊雅温言道,“只是先天不足,体质虚寒,需得仔细将养,万不可受寒吹风。此番……变故,似乎并未惊扰到她,已是万幸。”他话语谨慎,显然对今日庄内异动有所耳闻,却不多问。
闻言,叶英和林芊雅都暗自松了口气。然而,当老大夫转而请林芊雅伸出手腕时,眉头却渐渐锁紧。他诊了又诊,面色逐渐凝重。
“夫人,”老大夫语气沉重,“您自身的情况,反比小姐要棘手得多。您生产时必定元气大伤,根基受损,至今未能恢复。今日又骤经大变,急火攻心,忧思惊惧交加,最是耗损心神精血。若再不能安心静养,深戒悲恐忧思,莫说恢复,只怕……于寿数都有碍啊。”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叶英心上。他握着林芊雅的手猛地一紧,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痛惜。他竟然一直没发现,或者说,她一直强撑着没表现出来,她的内里早已被担忧和惊惧侵蚀得如此厉害!
他看向妻子,她依旧抱着女儿,面色苍白地坐在床沿,听得大夫的话,也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并未多言,仿佛早已料到。
叶孟秋、叶炜、叶蒙也在外间等候消息,闻听此言,皆是面色一凛。叶孟秋更是直接走了进来,沉声道:“无论如何,用最好的药,务必调理好大夫人的身子!”
老大夫连忙躬身应下,开了方子,又再三叮嘱务必静心,方才退下。
叶炜和叶蒙在一旁听着,也是面露忧色。叶蒙忍不住粗声道:“大嫂,您可千万保重身体!二哥……二哥他肯定能照顾好大侄子的!”他虽然担心二哥,但此刻更担心眼前虚弱的大嫂。
林芊雅对他们勉强笑了笑,轻声道:“多谢三叔、四叔关心,我无碍的。”她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叶炜心思细腻些,看出大嫂是在强撑,便拉了叶蒙一把,对叶英道:“大哥,你先照顾大嫂和侄女,外面的事有我和四弟,还有父亲,你放心。”说完,便拉着还想说什么的叶蒙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门关上,室内只剩下夫妻二人和床上安睡的叶璇。
叶英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林芊雅。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甚至下意识地将那裹着孩子的锦缎包被又往怀里拢了拢,仿佛生怕一松手,怀中的女儿也会如同儿子一般,被那不可抗拒的力量夺走。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叶英的眼睛。
叶英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强装的镇定,看着她微微颤抖却固执不肯放松的手臂。他素来清冷少言,更不善于用言语安慰人,此刻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不知该如何说出。
他最终只是走上前,坐在床边,伸出手,并非去抱孩子,而是轻轻地用一种近乎笨拙却极其坚定的力道,将她和她怀中的女儿,一同轻轻揽入自己怀中。
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清冷气息,却又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包容。
林芊雅一直紧绷的、强撑的脊梁,在落入这个怀抱的瞬间,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暂时依靠的彼岸,猛地松懈下来。她依旧紧紧抱着女儿,整个人却软软地靠进叶英的胸膛。
然后,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了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弱的抽泣。
那一声如同打开了某种闸门,紧接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低低地响了起来。她哭得极其克制,怕惊扰了怀中的女儿,却又无法再忍住那积攒了太久的惊惶、恐惧和对幼子撕心裂肺的思念。
那哭声并不响亮,却像是从肺腑最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被强行遏制了太久的惊惶、痛苦和撕心裂肺的担忧。
“夫君……”她的声音从哽咽的喉间挤出,沙哑得厉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无法言说的痛苦,“我好担心灏儿……我真的好担心他……”她语无伦次,反复说着这句话,“他还那么小……他再聪明,再不同寻常……可他还没满月啊……他离开我……该怎么办……”
“那是我十月怀胎……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孩子啊……”她哭得浑身发颤,“我怎么能够不难受?怎么能够不担心?我只要一闭上眼……就怕他哭了没人哄……饿了没人及时喂……怕他冷了热了……怕二叔不懂他……怕他以为爹娘不要他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叶英的衣襟,指节泛白,“我……我这里……”她空出一只手,颤抖地按在自己心口,“……疼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叶英紧紧抱着她,感受着怀中妻子无法自抑的颤抖和那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胸前的衣襟。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能感受到他胸膛同样剧烈的起伏和心跳,以及那拥抱她的手臂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发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用沉默的体温和力量告诉她,他在,他同样承受着这份煎熬。
他的下颌紧绷,搂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甚至因为极力克制内心同样翻涌的焦灼、愤怒与无力感而显得有些用力过猛。
天泽楼内烛火摇曳,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用于休息和悟剑的空间里,感受到如此强烈而无能为力的凡俗情感冲击。他没有怒吼,没有发泄,只是如同妻子一样,选择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那冰封般的外表之下,因为他知道,此刻他必须是她的依靠。
“我明白……我都明白……”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低哑的回应,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砂砾,“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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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
林芊雅却在他怀中用力摇头,泪水落得更凶:“不……不是……不是你的错……”她哭得气息不稳,却仍挣扎着说道,“我在想……那位道长是将我、璇儿和二叔换了……才让我们过来……”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眼中充满了更深切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如果……如果想要让灏儿也过来……是不是又得用叶家的谁去换?下次是谁?是父亲?还是三弟、四弟?”她一想到那个可能的选择,想到丈夫将要面对的痛苦和艰难,心就如同被再次撕裂,“夫君……真到那时……你该有多心痛?我……我又该如何自处?”
正是因为她太聪明,太清醒,才能立刻想到这“平衡”背后可能隐藏的残酷代价。
正是因为她深爱他,所以才会为他可能面临的艰难抉择而感同身受,痛彻心扉。看见自己心爱之人被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神不守舍,她却无能为力,这份痛苦甚至加剧了她对儿子的担忧。
叶英听着她的话,瞳孔骤缩,手臂僵硬了一瞬。这个可能,像是一根最冰冷的针,刺入了他内心最恐惧的角落。他无法回答,只能更紧地、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般地抱住她,仿佛这样就能抵挡所有未知的风暴。
两人相拥着,林芊雅在他怀中哭了很久,似乎要将所有的恐惧、担忧、委屈和无助都藉由泪水发泄出来。直到哭声渐渐低落,变为间歇的抽噎。
她终于慢慢停了下来,眼睛又红又肿,脸色更是苍白得透明,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深处,某种坚毅的光芒却重新凝聚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清晰。
她用已经哭哑了的、说话都有些困难的嗓子,努力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不能……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不能一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脆弱都随着这口气呼出体外:“夫君,我们先休息吧……你我都需要……养足精神。”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只有冷静下来,才能想到办法……找到……解决之道。”
叶英低头看着怀中虽然脆弱却异常坚韧的妻子,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和更深的心疼。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低声道:“好,休息。”
烛火被捻暗,室内陷入一片朦胧的昏暗。林芊雅终于稍稍松开了紧抱着女儿的手臂,却依旧依偎在叶英怀中,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叶英则一直保持着环抱她们的姿势,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心中翻涌着与妻子同样的痛楚与决心。
正如林芊雅所说,他们需要冷静,需要力量,去面对这匪夷所思的命运,去找回他们失散的孩子。
而这一夜,对于相隔数百年的两处时空中的叶家人而言,都注定漫长而无眠。
而遥远的明朝,被所有人牵挂着的叶晖,正对着一碗温热的米糊和摇篮里那个拒不配合、只用冰冷眼神表达“你这个怪叔叔离我远点”的小侄子叶灏,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39. 第三十九章
一种难以言喻的抽离感笼罩着他。
并非沉睡,也非清醒。叶灏——或者说,叶孤城——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被强行从这具幼小的躯壳中剥离出来,抛入一片混沌的流光碎影之中。
下一瞬,景象骤然清晰。
他“看”到了。
不是模糊的感知,而是无比清晰地,如同身临其境般,“看”到了那个与他所在之地截然不同的、被称为“藏剑山庄”的地方。
他看到了母亲被父亲紧紧拥入怀中,她那总是努力维持镇定的脸庞苍白如雪,眼圈红肿,强忍惊惶与悲痛,却仍条理清晰地分析着局势,安抚妹妹,甚至还在周全地考虑那个突然出现的“二叔”的处境。她看起来那般柔弱,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韧性。
他听到了她对父亲说的每一句话。听到她分析二叔能否应对,听到她肯定春华的能力,听到她强压哽咽,说“只要人平安,总有办法”……也听到了她最终无法抑制的担忧——“只是,灏儿终究需要父母在身边细心呵护……”
然后,他“看”到了大夫的诊断,听到了那句“急火攻心,忧思过重,五内俱焚……甚伤根本”。
再然后……
他“看”到了母亲死死抱着妹妹,连包被都不肯松手的细微动作。
他“看”到了父亲那个笨拙却用尽全力、仿佛要将一切不安都挤压出去的拥抱。
他听到了。
听到了母亲那再也无法压抑的、破碎的、仿佛呕出心血般的低泣与哭诉。
“夫君……我好担心灏儿……”
“他还那么小……就算他再聪明、再不同寻常……可他不过是个还没满月的孩子啊……”
“他是我十月怀胎……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孩子啊……”
“我怎么能够不难受?怎么能够不担心?我……我这里……疼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那些话语,一字一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早已冷硬惯了的意识深处。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泪水如何从她眼眶中断线般滚落,如何浸湿父亲胸前的衣襟,能感受到那哭声里蕴含的、几乎要将她自身摧毁的巨大痛苦和恐惧。
……
意识归于沉寂。
摇篮里,眉心生着朱砂痣的婴儿缓缓睁开了眼睛。
周遭是熟悉的、属于明朝小院的静谧夜晚,远处隐约传来丫鬟们压低嗓音的、关于如何安置那位“二老爷”的窃窃私语。
一切如常。
唯有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种极其陌生、却又无比汹涌的情绪,正缓慢而坚定地冲刷着他冰封的心防。
他向来认为情感是弱者无用的累赘,是剑道之障。他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以绝对的实力和冷静掌控一切。即便转世重生,拥有了这对父母,他更多视之为一段不得不经历的、麻烦的因果。他欣赏父亲的剑,认可母亲的冷静,但也仅此而已。他从未真正将自己置于“儿子”的位置,从未期待过,更未理解过那种近乎本能的、毫无保留的牵挂与担忧。
他知道自己“不同寻常”,父母似乎也隐约察觉。他以为这份“不同”足以让他们放心,甚至暗自认为他们的某些关怀纯属多余。
可现在……
他“看”到了。
看到了他那聪慧冷静的母亲,是如何因为他而崩溃痛哭,是如何即使理智上分析得清清楚楚,情感上却依旧痛彻心扉,甚至忧思成疾。
看到了他那清冷孤高的父亲,是如何沉默地承受着同样的煎熬,是如何用尽全力地拥抱住妻子,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
他们知道他不一般。知道他或许比许多成年人都要“聪明”。
但这丝毫未能减少他们的担忧分毫。
在他们眼中,他首先不是那个前世的白云城主,不是那个天生剑心通明的奇才。
他只是他们的孩子。
一个还没满月、离开了父母羽翼、会让他们疼得“喘不过气”的孩子。
……
叶孤城静静地躺在摇篮里,望着头顶模糊的帐顶阴影。
许久,他那总是带着冰冷审视意味的眼眸,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
一种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涩意,突兀地泛上心头,陌生得让他有些无措。
他……原来是被这样牵挂着的。
并非因为他是“叶孤城”,也并非因为他是“天才”。
仅仅因为,他是“灏儿”。
他忽然觉得,远处丫鬟们商讨如何给那位正焦头烂额的二叔准备夜宵的琐碎声音,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烦躁了。
他闭上眼睛,将那片冰冷的、却仿佛残留着母亲泪水温热的景象,深深敛入心底最深处。
他突然想起了一段更久远、更深刻的记忆——那是属于前世的,紫禁之巅,月圆之夜。
那是一柄很快的剑。
快到他甚至未能清晰地感知到痛苦,只觉得喉间一凉,视野便开始模糊、抽离。
以至于后来魂魄离体,见到那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听着他们聒噪着什么“人才再就业”、“指标未满”,他都未曾真正升起多少“我已死去”的实感。于他而言,那更像是一场荒谬梦境的延续。
他的一生,皆奉献于剑。
他曾深信西门吹雪所言,情感是赘疣,是阻碍剑锋锐利的尘埃。剑道需至纯至精,心无旁骛,方有望触摸那至高之境。他一直是如此认为,也是如此践行的。亲情、友情、爱情……皆是他主动剥离或被动失去的“杂质”。
即便投胎转世,尚在母腹之中,他便已模糊感知到那个男人的存在——一道沉静、浩瀚、却蕴含着难以想象力量的剑意,与他所知所悟截然不同,却毋庸置疑地更为强大、更为……圆满。出生之后,这份感知化为确定。他的父亲,叶英,是一个走在比他更高、更远道路上的剑客。
这曾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与……轻视。是的,轻视。
他看到了叶英的剑道,那并非纯粹为了杀戮或超越,其核心竟缠绕着“守护”的意念。甚至,这样一个强大的剑客,还深深地爱着一个那般病弱、仿佛随时会香消玉殒的女子——他的母亲。
在最开始的那些日子里,叶孤城于内心深处对此感到的是不解与一丝莫名的烦躁。如同看见一块绝世美玉,却偏偏生就了一处碍眼的瑕疵;如同见到一位本可登临绝顶的同道,却心甘情愿被凡尘琐事绊住了脚步。
尤其是这个女人,还显得如此“麻烦”。需要精心呵护,需要时刻挂心,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在不断分散着叶英的注意力,牵扯着他的心神。
于是,他在心里给叶英下了判词:困于男女之情,牵绊过甚,如此不“忠”于剑之人,其道必有缺憾,终难真正圆满。他甚至隐隐觉得,叶英选择这样一条路,是“错”的,是浪费了其卓绝的天赋。
他前世的剑道,走到最后已是绝路。紫禁之巅,他于死前顿悟,看到了前路的一线微光,却已来不及踏上。他选择赴死,有对白云城责任的了结,有对西门吹雪这位唯一对手的复杂情愫,更有对前路已断的绝望。而叶英的出现,像是一盏灯,照亮了那条他未曾设想过的、似乎更为广阔的道路,但这盏灯却蒙着一层他无法理解的“尘垢”——那过于浓重的情感牵绊。
直到此刻。
直到他清晰地“看”到、感受到他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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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的母亲,是如何因他而崩溃痛哭,如何忧思成疾;看到他那“道心有瑕”的父亲,是如何沉默地承受着同样的痛苦,却依旧将守护妻女作为此刻唯一的信念。
他们知道他“不同寻常”,知道他或许根本不需要像普通婴儿那样被对待。
但这丝毫没有改变什么。
在他们眼中,他首先不是那个剑术通玄的白云城主,不是那个天生八脉俱通的奇才。
他只是“灏儿”。
是他们血脉的延续,是需要他们拼尽一切去保护的孩子。这份担忧与牵挂,源自本能,超越理性,与他是否“特殊”毫无关系。
一种前所未有的触动,缓慢而坚定地凿击着他冰封的心防。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几乎已经遗忘的童年。似乎也曾有过极其短暂的、模糊的温暖,但很快便被冰冷的现实和更冰冷的剑锋所取代。前世亲缘淡薄。母亲早逝,少年时那点朦胧的情愫也早已随着伊人的逝去而湮灭。权谋倾轧,孤城独立……他的一生,似乎总是在失去和剥离。他将这一切视为淬炼剑心的必经之路,最终将自己炼成了一柄孤绝冷冽、不染尘情的剑。
此后数十年,唯有剑相伴,阴谋算计,孤身行走于黑暗之途,最终走向那场注定的、绚烂而寂寥的死亡。他并非没有感受过温暖,只是那些温暖都太短暂,太微弱,最终都被冰冷的剑锋和更冰冷的现实所吞噬。他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以绝对的强大和冷静来定义一切。
他习惯了孤独,也坚信孤独是强者唯一的归宿。
可叶英和林芊雅……他们似乎走向了另一条路。
强大,并非一定要以剥离所有情感为代价?
守护的意念,非但不是剑道的阻碍,反而能成为其根基,使其变得更加坚韧、更加……浩瀚?
那个他原本认为“走错了路”的男人,似乎正站在一条比他前世所追求的更加强大、也更加……“完整”的道路上。
而那个他原本认为“麻烦”、“脆弱”的女人,所展现出的坚韧、智慧与那种深植于情感纽带中的强大力量,是他从未在任何所谓“强者”身上见过的。
他好像……有点明白,叶英为何会爱上林芊雅了。
那并非简单的男女之情,更像是两种不同性质的力量的彼此认同与相互支撑。
他也好像……有点模糊地触摸到,为何叶英的剑道会显得比他更“圆满”了。
那不是道的偏离,或许是……道的另一种更高的呈现方式?
叶孤城静静地躺在摇篮里,前世今生的画面在脑海中交错浮现。紫禁之巅的冷月,与此刻窗外明朝的夜色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他心中的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并未立刻崩塌,却的确产生了细微的、却不容忽视的裂隙。
他依然是他,那个孤高绝世的叶孤城。他的剑道核心,不会因这点触动就彻底改变。
但是……
对于“父母”这份他前世几乎未曾体验过的、浓烈到几乎灼人的情感,他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仅仅感到麻烦和想要排斥了。
因为在那份情感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并非仅仅是一个追寻剑道的孤魂,一个冰冷的符号。
他只是被爱着的孩子。
尽管这爱的方式,如此笨拙,如此令他……无措。
窗外,似乎传来了那位二叔叶晖压低声音、试图与春华商量如何给他喂食的、充满挫败感的对话。
叶孤城闭合了眼睑,将那外界的声音与内心的波澜一同敛起。
无人得见,那总是抿得紧紧的、带着婴儿特有柔软却透着一股冷意的小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缓和了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40. 第四十章
藏剑山庄二庄主叶晖,此刻正对着摇篮里那个眉心生着一点朱砂痣的小婴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茫然。
他精明一世,掌管偌大山庄钱粮人事、往来账目,从未有过如此手足无措的时刻。即便大哥失踪、父亲诡异往返,他也能稳住心神,将山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可眼下……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先是大哥莫名其妙失踪整整五个月,把南海翻过来都没找到,一回来就是一封信,说自己成亲了,孩子还一有就是两个!
然后再接下来就是嫂子和小侄子侄女怎么找都找不到,
再然后爹就没了,爹没了不说一回来就说自己穿到700年后去了?
再没过一天,大哥又回来了????
还穿着中衣,衣衫不整,鞋都没穿。
说好的小嫂子和侄子侄女一个都没带回来
然后就是一看精神状态就很崩溃的大哥和爹神神秘秘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如此窃窃私语了7天,爹就神神秘秘的吩咐弟子准备了一大堆小孩子用的物品,他不是没猜到爹可能要去找小侄子侄女。
但是关他什么事啊,怎么他就来到明朝了啊喂?!!!
夭寿啦!第三届名剑大会还办不办了?
想起冷冰冰的三弟,莽撞的四弟,和现在情况好像随时都要砍人的大哥和色厉内茬的老爹再加上面前这个一看就不是正常孩子的小侄子,根据书信所言身体也不是很好的大嫂。三阴逆脉虽然稳定了的小妹和同样三阴逆脉的小侄女,叶晖深深的叹了口气。
太难了,真是太难了。他觉得自己23年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丰富多姿多彩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初的震惊与茫然如潮水般退去后,多年执掌山庄庶务所历练出的冷静与条理迅速占据上风。他目光扫过一旁虽紧张却仍努力保持镇定的丫鬟春华,最后落回摇篮里那个正用超越婴儿的冷静目光审视他的小侄子身上。
情况诡异,远超常理,但既已发生,就必须应对。此刻最紧要的,是弄清处境,稳住局面。
“春华姑娘,”他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平日处理山庄事务时的沉稳,“眼下情势虽奇,但慌乱无益。我有几个问题,需你如实相告,越详细越好。”
春华被他语气中的镇定感染,稍定心神,敛衽一礼:“二老爷请问,奴婢知无不言。”
“好。第一,夫人与小姐骤然离去,此地目前由谁主事?内外仆役情况如何?”
“回二老爷,府中尚有老管家林伯,是老爷留下的老人,极为可靠。内外仆役皆由他统领,皆是家生旧人或老爷亲自挑选的,忠心无虞。”
“第二,平日与外界联络,尤其是与林大人那边,通过何种途径?是否稳妥机密?”
“有固定的信鸽渠道和几条隐秘人手线路,皆是老爷当年安排,极为稳妥。”
“第三,”叶晖的目光再次投向摇篮,语气慎重,“灏儿……平日起居习惯如何?饮食偏好怎样?有无需特别注意之处?”
春华一一作答,语速清晰,条理分明。她详细说了小少爷每日作息、惯用的米糊羊乳的浓稠温度、以及他“自出生便异常安静,不喜乳娘过分亲近,但极少哭闹,只是格外警醒,周遭动静皆了然于心的模样。”
叶晖凝神倾听,偶尔追问细节,心中快速分析整合着信息。这座宅院的运作方式、人员构成以及小侄子的特殊性,逐渐在他脑中清晰起来。他察觉到这孩子的确非同寻常,那眼神中的审视与冷静绝非普通婴孩所有。
了解了基本情况,叶晖心中已有了计较。他立刻做出了几项安排,语气果断:“春华,去请林伯过来,我有话吩咐。对外暂称夫人需静养,闭门谢客,一应事务由林伯和你共同斟酌处理,重大事项报我定夺。即刻设法谨慎联系林大人,告知此地变故,言语需含蓄,但求尽快得个回音。”
“是,二老爷。”春华应声而去,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叶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摇篮里的叶灏身上。他走近几步,以一种平和的语气说道:“灏儿,情况你大致也知晓了。你父母暂时不在,这段时日,由二叔来看顾你。我知你非同一般,寻常婴孩的哄劝方式怕是徒劳。但我们仍需相处一段时日,你若有何不适或需求,虽无法言说,或可尝试以其他方式示意?”
叶灏看着他,那过于清澈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但叶晖捕捉到了。
叶晖心中了然,不再多言。待到春华端来温热的米羹,他自然接过,舀起一勺,递到叶灏嘴边。叶灏看了看勺子,又看了看表情严肃认真的二叔,终于张开口,吃了下去。虽然他的小眉头还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整个过程顺畅了许多。
一下午就在这种略显古怪却异常高效的相处中度过。叶晖坐镇厅中,通过林伯和春华,不断接收和处理着来自这座宅院内外的大小信息,并发出指令。他将管理山庄的那套知人善任、条理清晰、决策果断的本事用在了这里,虽然环境陌生,对象奇特,但核心不变。
夜幕降临,叶晖坐在灯下,听着林伯汇报一日事务处理情况,手中无意识地在纸上写画着,分析着可能联系上大哥那边的途径,以及如何最大限度地保证此地的安全和稳定。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未知挑战时被激发出的冷静和专注。他知道自己暂时回不去,那么在此地,他就必须当好这个“家”,稳住局面,照顾好这个特殊的侄子,等待转机的到来。
摇篮里,叶灏安静地躺着,并未入睡。他听着外间二叔沉稳的吩咐声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心中评估着这位二叔的表现。行事章法严谨,调度处置得当,看来这段时日,不至于太过难熬。
藏剑山庄二庄主叶晖的明朝“假期”,就在这种高度紧张、极度烧脑、却又不得不保持镇定的状态下,拉开了帷幕。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婴儿,更像是一个需要小心对待的、沉默而挑剔的“合作伙伴”,而他首要的任务,是维持整个林家的平稳运行。
姑苏,林家老宅
库房带着一股陈年木料和干燥药材混合的气味。林承泽小心地合上装有名贵老参的木匣,心里盘算着回去后该怎么让女儿安心把这补药吃了,雅儿那孩子,产后一直虚弱,这次寻得的参品相极好,定能派上用场。
他这趟南下,一是为取这株老参给产后虚弱的女儿补身子,二是顺路回老宅处理些积年的旧事。本想带雅儿和两个小外孙一起回来看看,可一想到女儿才生产完,身子还虚着,小外孙女更是离不得人,经不起舟车劳顿,他心疼,便自己带着几个心腹轻装简从地来了。
在扬州盘桓的这半个多月,他一边办事,一边还想着家里。想到女儿情况稳定,女婿叶英虽话不多但做事稳妥,两个外孙,一个安静得惊人,一个孱弱得让人心疼,但总归是在一天天长大。他盘算着等手头事一了,就立刻回去守着他们。
然而,春华那封通过隐秘渠道加急送来的信,彻底打乱了一切。
信纸上的字迹是春华的,却写得有些潦草,透着股压不住的惊慌。信里的内容更是让林承泽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脑子里嗡嗡作响,差点以为自己在做什么荒诞离奇的梦。
叶英……傍晚在房里……人没了?凭空消失?
雅儿一开始急得说什么“妖精抓走了”,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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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又知道了点什么,强撑着安抚下人?
可这还没完,过了大概二十天,雅儿抱着璇姐儿在院子里……也一模一样地没了!原地就剩下灏儿!
紧接着,原地就多出来一个男人?自称是叶英的二弟,叫叶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
林承泽捏着信纸,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消失?大变活人?
他一个穿越过来的,接受能力算强的了,也知道这世界有武功这种东西,可这他妈也太离谱了!这画风不对啊!
但雅儿不是会胡说八道的人。她能说出“妖精”这种词,哪怕只是情急之下的比喻,都说明事情绝对超出了常理,诡异到了极点!
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女儿不见了!小外孙女也不见了!
家里就剩下那个还没满月的看着还怪渗人的小孙儿!
而现在陪着灏儿的,是个不知道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称是叶英弟弟的陌生男人!
春华信里说那人目前看着还算镇定也并无恶意,在努力维持局面,也试着联系他了。可林承泽哪里放得下心!叶英本身就来历成谜,现在又搞出这种超自然现象,还附带一个“弟弟”!
“备马!”林承泽猛地转身,对身后手下吩咐,声音因急切而显得冷硬,“留两人处理后续,其余人随我立刻返程。”
他抓起那盒老参塞入怀中,再无暇他顾,大步离开老宅。什么祭祖访友,此刻都已不重要。他必须立刻赶回去——他的外孙还在那个来历不明的人身边,女儿和外孙女却不知所踪。
快马冲出姑苏城,沿着官道疾驰。林承泽虽然是文官出身,但这些年也没落下锻炼,心里揣着一团火,几乎是咬着牙在马背上硬撑了两天两夜,只在换马的时候才能喘口气。
两天下来,跟着他的护卫都快累瘫了,林承泽眼睛却熬得通红,嘴唇干裂,但精神紧绷得像拉满的弓。他脑子里乱糟糟地闪过无数念头,每一种可能都让他心惊肉跳。
叶英到底是什么人?这他妈到底是什么超展开?那个叶晖是干嘛的?雅儿和璇姐儿到底去哪儿了?安不安全?灏儿怎么样了?
一堆问题砸得他头晕眼花,没有一个有答案。他只能拼命抽着马鞭,恨不得下一秒就飞回那个现在让他提心吊胆的家。
翌日黄昏,熟悉的城池终于映入眼帘。林承泽无心停留,径直催马入城。
马蹄声在青石街道上显得格外急促。林承泽无视四周目光,眼中只有那座此刻让他心绪不宁的宅院。
越靠近家门,他心跳得越快。院子外面看着倒是没什么不对,安静得很,但他混过朝堂的眼力能感觉到,暗处多了几道警惕的视线。
他勒住马,利落地翻身而下,几步冲到大门前,抬手叩响门环。
“开门。”他的声音带着连日奔波后的沙哑,却自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内立刻传来脚步声。大门开启,露出林伯焦虑中带着惊喜的脸:“老爷!您回来了!”
林承泽迈入门内,目光迅速扫过前院:“现在什么情况?灏儿呢?那个叶晖人在哪儿?!”他问题一个接一个,脚下不停,直接就往内院冲。
林伯赶紧跟上,急急回道:“老爷您别急,小少爷没事,好好在内院厢房呢。叶……叶二爷也在那边守着。就是……就是大小姐和璇小姐……”老管家声音哽了一下,“至今尚无消息……”
听说外孙没事,林承泽心里紧绷的弦稍微松了半分,但女儿和外孙女的消息又让他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多言,沉着脸快步走向内院厢房。
他必须亲眼确认外孙的安危,会一会那位突然出现的“叶二爷”。
41. 第四十一章
林承泽沉着脸,脚步又快又稳,穿过熟悉的回廊,院落依旧,花木扶疏,可此刻在他眼中,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林伯几乎小跑才能跟上,气息微促地低声禀报这几日府内情形,言语间不乏对那位“叶二爷”处事稳妥、照料小少爷尽心的描述。
越是靠近厢房,林承泽的心悬得越高。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而稳定的烛光,异常安静,与他一路疾驰归来时心中的惊涛骇浪形成鲜明对比。
他于门前驻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锐利地扫入室内。
叶晖显然早已察觉外面的动静,此刻正站在门内等候。他并未穿着想象中的劲装华服,只一身料子普通却裁剪合体的青色布衣,更衬得身形颀长,倒像一位沉稳干练的账房先生或是幕僚文书。
其面容与叶英确有几分相似,俱是轮廓分明,但较之叶英的冷冽孤高,他的线条更为硬朗切实,眉宇间沉淀着经年处理繁琐事务形成的精明与审慎,此刻却难掩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两人目光在空中骤然相接,无声交锋。
林承泽锐利的视线迅速将对方从头到脚审视一遍,尤其在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却稳定的手上停留一瞬——那不完全是习剑之人惯有的痕迹,倒更像是常年拨算盘、执笔批阅文书留下的印记。见对方虽风尘仆仆却站姿沉稳,眼神清正并无猥琐之态。
林承泽心下稍定几分,至少初看之下,不似奸恶之徒。
叶晖亦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突如其来的“林大人”。对方虽眼底布满血丝,唇色因疲惫而略显苍白,发髻微乱,衣袍沾尘,显然是历经长途跋涉,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眼神锐利深邃,自带一股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气度,绝非寻常乡绅富户。
他心中暗忖:此人便是大嫂的父亲,此间的主事者了,果然非同一般。
“阁下便是叶晖?”林承泽率先开口,语气沉静,听不出喜怒,唯有一种久经官场历练出的审慎。
“正是。晚辈叶晖,见过林大人。”叶晖拱手,依足礼数,姿态不卑不亢,“事发突然,情非得已,冒昧打扰府上清静,还望林大人海涵。”他侧身让开通路,言语清晰,“林大人请进,小侄正在屋内安好。”
林承泽微一颔首,迈步进屋,目光第一时间便精准地投向靠墙放置的那张紫檀木摇篮。
他没有立刻回应叶晖,先是快步走到摇篮边,俯身细细查看。见叶灏裹在柔软的锦被中,呼吸平稳,小脸白皙红润,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正静静望着房梁,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并无丝毫受委屈的模样,悬了一路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一点。
“灏儿……”他低声唤了一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伸出手指想轻轻碰碰外孙的脸颊。
叶灏转动眼珠,看向眼前带着一身尘土气和急切情绪的外祖父,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只在心底极轻微地叹了一下,没有避开那根手指
罢了,看在他们的面子上。
林承泽的手碰了碰叶灏的小脸又收回,直起身,转向叶晖时,目光已重新变得锐利逼人:“叶二公子,”他声音压抑着焦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女儿芊雅和外孙女璇姐儿何在?你又是如何来到此地的?”一连三问,句句沉重,砸在寂静的室内。
叶晖面上泛起一丝实实在在的苦笑,那笑容里浸满了无奈与深深的疲惫:“林大人,此事说来……着实荒诞离奇,远超常人想象。若非亲身经历,晚辈亦绝难置信。”他抬手请林承泽于一旁的椅上坐下,自己则恭敬立于侧前方,将事情经过——从大哥叶英五月前离奇失踪、山庄倾力寻找无果,到后来收到那封报喜兼报平安的家书;再从父亲叶孟秋之后的诡异往返与七日之约,到自己如何毫无征兆地现身于此、而大嫂与侄女又如何在他眼前身形淡去、骤然消失——尽可能剔除惊世骇俗的细节,只以“时空错位”、“莫测之力”稍作解释,清晰而简洁地叙述了一遍。言辞间逻辑分明,条理清楚,显是经过反复思量。
林承泽凝神倾听,面色随着对方的叙述几度变幻,即便他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闻这番曲折离奇、近乎神话的经过,仍觉匪夷所思,胸腔内的心脏重重撞击着。但更让他心神巨震的,是叶晖话语中不经意带出的某个词。
他极力压制着瞬间翻涌的心绪,面上竭力维持着镇定,打断问道:“且慢!你方才说……藏剑山庄?不知是何处仙山宝地?”声音竟微微绷紧。
叶晖似乎早料到此问,神色未见丝毫异常,从容答道:“回林大人,藏剑山庄并非仙山,只是坐落于杭州西子湖畔的一处寻常武林世家,以铸剑之术略显微名。”他顿了顿,从怀中贴身取出一枚温润玉佩,上前两步,双手恭敬呈上,“此物与家兄随身携带之玉佩乃同一块玉料所出,由家中长辈亲手雕琢,纹路互补,,庄内核心弟子皆识得此证。晚辈冒昧,以此物为凭,请林大人过目。”
林承泽接过玉佩,入手生温,雕工古雅精湛,与他记忆中叶英那枚玉佩的质地、光泽、乃至那种独特的韵味都极其相似,几乎可以肯定出自同源。
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玉佩本身上,一股惊涛骇浪般的熟悉感猛地冲击着他的认知。他猛地抬头,紧紧盯着叶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追问道:“你方才还提及家中兄弟五人?不知是哪五位?令尊名讳又是?”
叶晖被这接连的问题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仍依言老实回答:“家父叶孟秋。晚辈兄弟五人,长兄叶英,便是大嫂的夫君;在下排行第二;三弟叶炜;四弟叶蒙;还有一位小妹,名唤叶婧衣。”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承泽的心上!
藏剑山庄????
叶孟秋?
叶英?
叶晖?
叶炜?
叶蒙?
叶婧衣???
还有那名剑大会?!
这些名字……这些名字……
林承泽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尘封已久、几乎被遗忘的东西轰然炸开!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又猛地涌上,一种极度荒谬、难以置信的感觉疯狂席卷而来!
那不就是他上辈子二十多岁年轻时,偶然玩过的那款叫做《剑侠情缘网络版三》的游戏里的门派和人物吗?!!
藏剑山庄……叶英……那个游戏里的NPC?!!
闺女,你嫁了个NPC!!!
闺女,你嫁了个NPC啊!!!
闺女,你居然嫁了个游戏里的NPC!!!
这念头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震得他头皮发麻,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穿越至此世整整三十载,历经宦海沉浮,前世种种早已如烟云般淡去,那短短二十几年的记忆,尤其是年少时玩过没多久的一款游戏,细节更是模糊不清。
最初见到叶英,看他白发盲眼,气质独特,名字虽觉耳熟,却也只当是巧合,未曾深想。
他记得自己当年确实建过一个万花成男号,但玩了不过几周,就被沉重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不得不放弃了那短暂的江湖梦。
那段记忆本就短暂,加之三十年的岁月冲刷,早已变得朦胧不清。
直至此刻,叶晖报出这一连串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将“藏剑山庄”、“名剑大会”这些关键词串联起来,那尘封的记忆碎片才轰然拼凑,露出了狰狞而荒诞的原貌!
林承泽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甚至有些发黑。他强行运转内力,稳住几乎要颤抖的身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靠那点刺痛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不,不行!林承泽,你必须冷静!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
雅儿和璇姐儿还不知道身在何处,是吉是凶!眼前这摊子诡异局面还需收拾!
他极力压制着内心足以掀翻屋顶的惊涛骇浪,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和质问死死咽了回去,声音因极度的压抑而显得格外沙哑低沉,重新将话题拉回最关键处:“叶二公子,此事确然……骇人听闻。然当下最紧要者,是我女儿芊雅与外孙女璇姐之下落!依你方才所言及此前经历,她们此刻究竟身在何方?可能确定安危?”
提到此事,叶晖脸上那丝刚因回忆家事而泛起的些许波动迅速被沉重的无奈取代:“不瞒林大人,”他语气沉痛,“此事……晚辈至今思之,仍觉恍然若梦,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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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摇篮中依旧安静的叶灏,“那日晚辈正在庄中处理庶务,毫无征兆,只觉眼前骤然一花,周身景象剧变,再定神时,已置身于此院之中。几乎就在同时,晚辈亲眼所见,大嫂怀抱侄女,身影……由实转淡,如同水月镜花,不过瞬息之间,便消散无踪,唯留灏儿独自在这摇篮之内。”
他的描述与春华信中所述、以及林承泽最坏的猜想吻合,那种亲身经历的茫然与震撼绝非能够伪装。林承泽的心直直沉了下去,仿佛坠入冰窖,声音不自觉地发紧,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消失?去了何处?可能……可能寻回?”
叶晖沉重地摇头,眉头紧紧锁住,面上满是无力与困惑:“不知。去向何方,因何至此,晚辈一概不知。家兄此前亦曾有过类似……难以言喻的遭遇,但其间缘由,即便他也语焉不详,只模糊提及或是涉及某种……无法以常理度之的时空之力,或有高人异士在幕后操纵。”他选择了相对能让人理解的词语,但说出时仍觉荒谬至极,“家父与家兄此刻想必正在全力探寻根源,寻求解决之法。晚辈此次前来……虽非本意,然大嫂与侄子侄女都是叶家亲人,晖定当竭尽全力,护得灏儿周全,稳住此间局面,静待他们归来之期。”
叶晖望向摇篮,眼神下意识地柔和了些许,低声对林承泽道:“林大人请看,灏儿甚是乖巧,这几日不哭不闹,只是心思似乎较寻常婴孩更为通透敏锐,不喜外人过分亲近狎昵,但饮食起居尚算规律,并未添太多麻烦。”
林承泽再次走到摇篮边,凝望着外孙那双清澈却过于沉静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看到孩子被照顾得妥帖,无恙且安宁,他紧绷欲裂的心弦总算稍稍松弛了一丝。然而,结合叶晖的叙述、春华的信、女儿之前语无伦次提到的“妖精”,再加上自身离奇的穿越经历,以及方才那石破天惊的“藏剑山庄”认知……
所有的线索在他脑中疯狂交织、碰撞,逐渐指向一个唯一可能、却又荒谬绝伦的真相:他的女儿林芊雅,极有可能并非被什么妖物掳走,而是……穿越了时空!
去了那个存在于他模糊前世记忆中的、名为“剑三”的游戏世界里的藏剑山庄!就在她夫君叶英的身边!
而那个一手造成这一切的,极可能就是当年救了芊雅性命、月前又现身保住她生产无恙的那个神秘道士!
想到此处,林承泽只觉得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事情层层堆叠,甚至超出了他一个穿越者所能接受的极限!
这已经不仅仅是离奇,简直是彻底的玄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摇篮里的叶灏身上。这孩子自出生起就异于常婴的沉静、那双看透世情般的眼睛、那份远超骨龄的冷静……先前只觉奇特,如今再想来……
林承泽眼神骤然一凝,一个更加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抬眼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空,又猛地低头死死盯住依旧一脸漠然的小外孙,嘴唇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胸腔剧烈起伏,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灏儿你……你莫非也是……”最终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死死摁了回去,化作喉间一声极度压抑的、近乎窒息的闷响。
他猛地抬手,无力地挥了挥,声音疲惫沙哑到了极点,对叶晖道:“……老夫知道了。此事……容后再议。叶二公子一路劳顿,又费心看顾灏儿,且先去歇息吧。具体事宜,明日再行商酌。”
叶晖观他面色极其难看,似在极力忍受巨大冲击,知他需要时间消化这惊天变故,便不再多言,恭敬行礼:“是。晚辈告退。林大人也请保重身体,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唤我。”说罢,悄然退出了厢房,并细心地将房门轻轻掩上。
房门合拢的轻响过后,室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摇篮中叶灏清浅的呼吸声。
林承泽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重重跌坐在旁边的椅子里,双手捂住脸,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沉默持续了良久。
最终,一声极度压抑、充满了无尽崩溃、茫然、荒谬与抓狂的低吼,从他指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在寂静的房间里微弱却清晰地回荡:
“这他妈……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42. 第四十二章
林芊雅靠在叶英怀中,一夜未曾安眠。翌日清晨,天色刚泛起鱼肚白,她便轻轻动了动身子,想要自丈夫疲惫的怀抱中挣脱。周身依旧酸软无力,心口那阵因分离而起的绞痛也未曾消减,但一种更为强烈的焦灼感,如同烈火烹油,灼烧着她的理智
——她不能就这样枯等下去,必须做些什么。
她刚有细微动作,环抱着她的叶英便立刻警醒。即便在极度的疲惫与心神震荡之下,身为顶尖剑客的警觉也已深入骨髓。
他并未立刻睁眼,只是手臂微微收紧,带着睡意的沙哑嗓音低低响起:
“芊雅?天色尚早,再歇息片刻……”语气中充满了担忧与不愿放手的不安。
林芊雅心中一酸,回身轻轻抚了抚他紧蹙的眉头,柔声道:
“我睡不着了,想出去透透气。夫君你再睡会儿,你比我更需要休息。”她不敢直言自己的打算,生怕那虚无缥缈的希望最终徒劳,反让他空欢喜一场。
叶英睁开眼,那双平日清冷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与深深的倦意,他仔细看了看妻子的脸色,见她虽憔悴,眼神却异常清醒坚定,终是缓缓松开了手臂,低声道:“莫要走远,有事定要唤我。”
“嗯。”林芊雅应了一声,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地披上外衣,走出内室。
此刻的藏剑山庄尚在晨曦的静谧之中,但她却感到一种无形的紧迫感步步紧逼。她径直寻到了公公叶孟秋的书房。
老庄主显然也是一夜未得安枕,正对着一幅字画出神,眼底带着与她相似的焦虑血丝。见到儿媳前来,他立刻振作精神:
“芊雅,你身子未好,怎地起身了?英儿呢?”
“夫君还在歇息。”林芊雅微微福了一礼,声音虽轻却坚定,“父亲,儿媳心中实在难安,有些关于那位道长的事,想再向您仔细请教。”
叶孟秋叹口气,示意她坐下:“你问吧。为父知无不言。”
“父亲上次曾说,曾派人打听过那位道长的来历,不知可有何线索?任何细微之处都可能至关重要。”
叶孟秋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说来惭愧,那人如同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为父并未亲眼得见,所有信息皆来自英儿、晖儿他们的转述。
据他们所言,那位道长形貌清癯,身着道袍,颇有仙风道骨之态,且自号——‘纯阳子’。”
他顿了顿,继续道,“依此形貌名号推断,他极可能与我大唐国教道教,尤其是那华山纯阳宫一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纯阳宫?”林芊雅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她所处的时代与此地相隔遥远,对此世武林门派知之甚少。
“不错,”叶孟秋解释道,“纯阳宫乃是我大唐国教道教之魁首,坐落于华山之巅,代掌教李忘生真人更是德高望重,天下敬仰。其门人弟子皆修习正宗道家心法,只是……”
他顿了顿,面露困惑,“为父也曾暗中遣人问询过纯阳宫的门人,甚至辗转托关系递话至李忘生真人座下弟子处,得到的回复皆是宫中并无道号‘纯阳子’的前辈或弟子。此事着实蹊跷。”
纯阳宫……国教道教……李忘生……一个与神秘道长同号、却又在官方记载中“不存在”的地方。
林芊雅默默记下这些信息,心中念头飞转。告别叶孟秋后,她又去寻了刚起身不久的叶英。叶英见她气色不佳,立刻担忧地揽住她:“雅儿,为何不多休息?”
林芊雅靠在他怀中,汲取着些许力量,将方才与叶孟秋的对话转述给他,然后问道:“夫君,你两次接触那位道长,他可曾透露过任何与纯阳宫相关的言语?或者,你有无觉得他施展的手段,与道家术法有相似之处?”
叶英凝神细思,苍白的面容上倦意深沉,最终还是缓缓摇头:
“并无。他出现与离去皆毫无征兆,所言皆关乎时空置换之事,未曾提及任何门派。
至于手段……已远超我所知的任何武学或道法范畴。”他的语气带着无力感,显然也为无法提供更多线索而自责。
可见丈夫这里也问不出更多,林芊雅心中虽失望,却也不愿再加重他的负担。
她安抚了叶英几句,便借口需要静养休息,独自回了临时安置的厢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坐在窗前,望着院中初绽的寒梅,心绪如潮。
明面上的线索似乎都断了。内心呼唤无人回应,丈夫和公公所知有限,纯阳宫官方予以否认……难道真的毫无办法了吗?
她不甘心。
焦虑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心。她站起身,在房中无意识地踱步,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处角落,仿佛希望能凭空找出一个联系对方的方法。
她尝试集中精神,在内心一遍遍呼喊“纯阳子道长”,直到头脑发胀,却依旧石沉大海。
绝望渐渐蔓延之时,叶孟秋的话忽然再次回响在耳边:“……国教道教……纯阳宫……”
道教……她忽然想起,在她原本的世界里,也有道教,也有无数人信奉神佛,前往道观佛寺烧香拜神,祈求心愿得偿。
她本人对此向来是敬而远之,认为事在人为。
可如今,她亲身经历了穿越时空这种匪夷所思之事,见到了近乎神仙手段的道长……这个世界,或许真的有神明存在?
既然有神明,那凡人通过焚香祈愿的方式,是否真的能上达天听?既然那位道长自号“纯阳子”,与纯阳宫关系莫测,而纯阳宫又是此地道教魁首
……那么,用道教最正统的方式祈求沟通,是否有一线希望能够联系上他?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无论多么渺茫,她都必须试一试!
想到这里,她不再犹豫,立刻唤来一名守在院外的藏剑弟子。那弟子年纪甚轻,见大夫人传唤,甚是恭敬。
“庄内可有香烛之物?”林芊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
弟子虽觉诧异,但仍老实回答:“回大夫人,山庄库房中应备有祭祀用的香烛。”
“好,速去取些来。再……”她顿了顿,斟酌着用语,“我欲行祈福之事,不知庄内可有知晓道门祈福简要礼仪之人?或者,你可知晓一些?”
那弟子愣了一下,挠挠头:“弟子愚钝,只知大概需净手焚香,诚心叩拜……具体的仪轨,恐怕需问道观里的道长才清楚。不过庄内几位年长的师兄或许知道些皮毛?”
“无妨,便依你所知的大概准备便是。速去速回。”林芊雅此刻不愿节外生枝,去寻什么道长或请教细节,只想立刻尝试。
弟子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线香、香炉、一小壶净水以及一块干净的布巾。
弟子有些不好意思:“仓促之间,只备得这些,望大夫人恕罪。”
“足够了,有劳你。”林芊雅接过托盘,“我需静心祈福,莫让旁人前来打扰。”
屏退左右,关紧房门。林芊雅深吸一口气,走到桌前。
她先依言用净水净了手,用布巾擦干,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庄严的仪式。
然后她将香炉摆正,抽出三炷线香,就着烛火点燃。
看着青烟袅袅升起,她怀着唯一的希望,对着窗外虚空之处,虔诚地跪拜下去。
她不知具体该默念何种经文,只能依照最朴素的心愿,在心中一遍遍反复祈告:
“信女林芊雅,恳请纯阳子前辈现身一见!求前辈慈悲,告知我儿叶灏是否安好?下一次置换何时?我家人未来又将如何?求前辈垂怜!”
她将全部的担忧、思念与祈求,都融入这无声却无比强烈的叩拜之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的膝盖开始酸痛,头脑也因长时间的专注而有些昏沉,但她依旧坚持着,不肯放弃。
与此同时,九天之外,某处混沌流转之地。
纯阳子正凝神修补着天地间一道细微的裂隙,周遭法则之力萦绕。
忽地,一丝微弱却极其执拗的信念之力,如同绵绵细雨,不断滴落在他灵台方寸之间,扰得他心神微漾。
“嗯?”他略感诧异,停下手中动作,侧耳细听。
这祈愿之力纯净而焦急,指向性异常明确——竟是直接冲着他来的?世间知他名号者寥寥无几,会将他当作具体神明来叩拜祈求的,更是闻所未闻。
起初他并未理会,继续手中的活计。奈何那祈愿之声虽弱,却锲而不舍,絮絮叨叨,反复诉说着对幼子的担忧、对未来的惶惑,直吵得他老人家心烦意乱,补天的效率都慢了几分。
“唉,真是……”纯阳子无奈,终是分出心神,循着那信念来源望去。
这一看,不禁失笑。竟是那个被他刚刚送去与夫君团聚的小丫头?不在藏剑山庄好生待着,怎地用这种方式来扰他清静?
看她跪在蒲团上,脸色苍白,身子单薄,却强撑着一遍遍叩拜,倒显出几分倔强的可怜。
他摸着雪白的长须,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心念一动,一道微不可察的神念跨越无尽时空,落入了林芊雅的脑海之中。
【小丫头,贫道不是已将你与你女儿送至你夫君身边团聚了吗?不在藏剑好生安养,如此不休不止地祈愿叨扰,又是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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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来?】
那苍老而略带不耐的声音骤然在脑中响起,林芊雅吓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香烛险些打翻。
她迅速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是那位前辈!他听到了!他真的听到了!
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她,随之涌起的更是无尽的委屈和想质问咆哮的冲动。
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极力将翻腾的情绪压了下去。能联系上已是万幸,绝不能触怒对方。
她重新跪好,双手紧握放在膝上,努力让思绪清晰,在心中恭敬回应:
“前辈恕罪,非是晚辈有意叨扰。实乃骨肉分离,心如油煎,不得不冒昧惊扰前辈清修。
前辈神通广大,或许不理凡尘俗情,不知此事于我这般凡人而言,实是剜心之痛。晚辈不敢奢求过多,只恳请前辈能慈悲告知三事:
一是我那留在明朝的幼子叶灏是否安好?
二是下一次置换将于何时?
三是……若需再次置换,是否仍需叶家血亲前往交换?若需,我那二弟叶晖……是否会永留彼界,不得归还?”
她语速不急不缓,条理分明,将最核心的担忧和盘托出,态度恭敬至极,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
九天之外的纯阳子听着她这番清晰克制的问话,倒是挑了挑眉,心道这女娃娃倒有几分意思,遇此大变,还能保持如此理智。
他摸着胡子沉吟片刻,方才传音回道:
【唔……你儿子好得很,灵台清明,非寻常婴孩,且有你那二弟看顾,出不了差错。至于下次置换嘛……】他顿了顿,
【且看你们藏剑山庄那名剑大会举办得如何吧。】
林芊雅一怔,完全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名剑大会?此事……与此有何干系?”
【自然有关。】纯阳子的声音带着一丝玄奥莫测,
【此大会汇聚江湖豪杰,声势愈隆,则藏剑声望愈盛,气运愈足。
这气运声望,皆可化为冥冥中之力量,增强尔等与彼界的联系,亦能助贫道更易锁定方位。
若大会举办得宜,能量足够,下次便无需再以血亲互换,贫道可直接将你儿子与你二弟一并引渡过来。
若大会办得极好,气运稳固此间空间,你们一家甚至无需再回那明朝小世界,可永留大唐,自然也不必再受那方天地既定的命数轨迹所扰,省却无数麻烦。】
无需互换!可永留大唐!不再受明朝那些糟心事的困扰!
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林芊雅心中猛地一喜,如同黑暗中见到曙光。但喜悦仅持续了一瞬,一个更沉重的问题迅速浮上心头。她急忙收敛心神,谨慎地问道:
“前辈厚恩,芊雅感激不尽!只是……非是芊雅得陇望蜀,心生贪念,实在是我父抚养我长大成人,恩重如山。
我身为人女,又如何能只顾自身团聚安乐,却抛下老父一人在那陌生时空孤苦无依?
此事……恕晚辈实难从命,亦于心难安!”
她已做好苦苦哀求甚至长跪不起的准备,却听脑海中那声音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地道:
【我道是何难事,原是这个。小事一桩!把你父亲一同拽过来便是!
他比你那二弟叶晖更易锁定牵引得多。毕竟他本就不属于那方世界,严格说来,魂灵与大唐更为契合……】
话说到此处,纯阳子似乎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说多了不该说的,声音戛然而止。含糊地咳了两声,立刻转移话题,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总之,尔等当前要务,便是好生筹备那名剑大会!
大会成败,直接关乎下次能否顺利接引尔等亲人,更关乎尔等自身能否彻底安稳!切记切记!】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那萦绕在林芊雅脑海中的无形联系便骤然减弱,彻底消失无踪,任她如何集中精神感应,都再无回应。
林芊雅怔怔地跪在蒲团上,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
父亲……本不属于那个世界?与大唐更为契合?这话是何意?
但纯阳子最后那斩钉截铁的话语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事有轻重缓急,关于父亲的谜团还有机会可待解除,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二叔和灏儿还有父亲他们过来。
名剑大会!成败在此一举!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翻腾的疑问和激动,双手撑地,有些踉跄地站起身。
因跪得久了,双腿酸麻,眼前微微发黑,但她顾不得这些,稳住身形后,便急急推开房门,朝着叶英和叶孟秋所在之处快步走去。
她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43. 第四十三章
林芊雅推开天泽楼书房的门时,叶英正与叶孟秋对坐,面前摊着几卷名剑大会的旧例图册,两人的眉头都紧锁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言的沉重与焦虑。
见她进来,叶英立刻起身迎上,扶住她的手臂,眼中忧色更深:“芊雅,你脸色怎么更差了?不是让你好生歇着吗?”
叶孟秋也投来关切的目光:“芊雅,何事如此急切?身子要紧。”
林芊雅反手握住叶英的手,她的手心因为方才的激动而微微汗湿,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丈夫和公公,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却努力保持着清晰:“父亲,夫君,我方才……我方才联系上那位道长了!”
“什么?!”叶英和叶孟秋几乎是异口同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林芊雅用力点头,随即将她如何尝试各种方法无效后,最终想到借道家焚香祈愿之礼尝试沟通,又如何真的得到了纯阳子回应的经过,尽可能详细地叙述了一遍。
她复述了纯阳子的每一句话——关于灏儿安好,关于名剑大会与下次置换、乃至未来能否永留大唐的关联,以及最后关于父亲林承泽也能被一同接引而来的惊人讯息。
书房内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叶英和叶孟秋都怔在原地,消化着这信息量巨大、却又如同拨云见日般的消息。
待她全部说完,叶英率先回过神来,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此言……此言当真?无需二弟永远留在那边?我们……我们甚至可能无需再回去?”
他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那压在心口的关于二弟可能永陷异界的巨石,似乎瞬间被移开了一半。
永留大唐,意味着妻子和儿女能彻底摆脱明朝那些未知的“命数轨迹”,这对他而言,无疑是最大的慰藉。
叶孟秋抚掌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多日来的阴霾终于散开些许,眼中迸发出锐利的光芒:
““好!好!好!天无绝人之路!原来契机竟应在此处!名剑大会……好一个名剑大会!”
他来回踱了两步,目光灼灼。
“既然前辈指明了方向,那我藏剑山庄便是倾尽全力,也必要将这届名剑大会办得空前盛大,绝无仅有!”
他看向叶英,语气斩钉截铁,“英儿,此乃我叶家头等大事,关乎血脉团聚,更关乎山庄未来气运,绝不容有失!”
叶英紧蹙的眉宇也终于舒展,虽然眼底依旧带着疲惫,但那沉寂已久的锐气已重新凝聚。
他重重点头:“父亲所言极是。名剑大会必须提前,且要办得比以往任何一届都更隆重、更圆满。”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畔的剑柄,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忙碌与挑战,“二弟不在,许多庶务需重新梳理,邀请江湖名宿、布置试剑场地、调度人手物资……诸多事宜,皆需即刻着手。”
笼罩在头上的绝望阴云骤然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目标和沉重的责任。
父子二人瞬间进入了状态,开始思忖如何调动全庄之力达成目标。
就在这时,林芊雅上前一步,目光坚定地看向叶英和叶孟秋,声音清晰而沉稳:“父亲,夫君,让我也来帮忙吧。”
叶英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不可!”他握住林芊雅的双肩,语气满是心疼与不容置疑,“你刚刚生产不久,身子本就虚弱,昨日又历经那般震荡,心神损耗极巨,岂能再劳心费神?这些琐碎庶务自有我与父亲,还有庄中执事弟子处理,你万万不可插手。”
林芊雅并没有因他的拒绝而退缩,她仰头看着丈夫,眼中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柔声反问:
“夫君让我什么都不做,只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你们忙碌,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吗?”她轻轻摇头,“若真是如此,我才会真正的心结难舒,忧急如焚,于养病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她顿了顿,逻辑清晰地分析道:
“我知夫君是担忧我的身体。但请夫君细想,如今藏剑山庄所缺的,当真是什么绝顶战力或江湖威望吗?
并非如此。夫君已然归来,武功更有精进,父亲亦在庄中坐镇,论震慑江湖,早已足够。
山庄如今真正短缺的,是如二弟那般能总揽全局、精细布局、妥善处理千头万绪庶务的得力之人。”
她的目光转向桌上那些繁杂的图册文书,语气变得沉稳而自信:
“夫君与父亲皆是人中龙凤,于武学、于大局自然无人能及,然则这些琐细事务,并非二位所长,强行处理,事倍功半。而我……”她微微挺直了背脊,虽依旧柔弱,却自有一股沉淀下的风华,
“我虽不通武艺,对江湖事务所知亦浅,但自幼在丞相府中,母亲早逝后,府中中馈、名下诸多产业田庄的账目收支、人事安排,皆是由我一手打理,直至出嫁。
于这调度、核算、安排、梳理之事,我尚算得心应手。”
叶英听着她的话,眉头依旧蹙着,眼神却已有所松动,显然被她说中了几分要害。
藏剑山庄缺一个能高效处理内务的核心人物,这是叶晖离开后立刻凸显出的问题。
林芊雅见状,轻轻握住叶英的手,语气放缓,带着抚慰的意味:
“夫君,我知你惦念我,怕我累着,我心里很是感动。但我并非逞强。”
她伸出三根手指,认真道,“我答应你,每日只处理两个时辰,绝不多劳。一旦觉着倦了,立刻便歇下,可好?
让我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我的心也能安定些,于病情或许反而有益。”
她的话语合情合理,既展现了能力,又充分考虑了叶英的担忧,做出了切实的保证。
叶英望着妻子苍白却写满坚持的脸庞,那眼神中的恳切与智慧让他无法再硬下心肠拒绝。他深知她外柔内刚的性子,若一味阻拦,她郁结于心,反而更伤身体。
他沉默片刻,终是沉重地叹了口气,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妥协道:
“……好。便依你。但每日至多两个时辰,我会让侍女随时看着,若见你神色疲惫,立刻便送你回房休息,不得有误。”
“多谢夫君。”林芊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用力回握了他的手。
叶孟秋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他既欣慰于儿媳的聪慧与担当,在此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弥补山庄的短板;又心疼她的身体,更感叹命运多舛,让这一家人不得不如此艰难地聚拢又分离,如今又要为团聚而倾尽全力。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既然如此,那便这么定了。英儿,你即刻召集各堂执事,宣布大会提前之事,并重新分派职司。芊雅,”
他看向儿媳,目光中带着信任与托付,“庄内历年大会的旧例、账目、往来文书、以及此次需重新拟定的清单流程,稍后我便让人全部送至你处。如何统筹安排,便劳你多费心了。”
“父亲放心,芊雅定当尽力。”林芊雅敛衽一礼,神色郑重。
目标已然明确,分工也已大致落定。
三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决心与紧迫感。名剑大会,不再仅仅是一场关乎藏剑山庄声誉的江湖盛事,更是维系这个家庭未来命运的关键一战。他们必须赢。
决议既下,藏剑山庄这座庞大的机器立刻开始高效运转。
叶孟秋则找到了正在校场上操练新入门弟子的叶蒙。
四庄主叶蒙声如洪钟,正在指点弟子们基本功,一招一式都要求得极为严格。
“蒙儿!”叶孟秋唤道。
“爹?”叶蒙闻声,立刻让弟子们自行练习,大步流星地赶过来,脸上还带着操练后的汗珠,“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事?”他性子虽略显憨直莽撞,但对父亲和兄长们极为敬重。
叶孟秋将名剑大会提前且需大办的决定告知了他,并道:“大会期间,山庄安危乃重中之重。外围警戒、巡防布控、处置可能出现的宵小滋扰,这些都要交给你。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叶蒙一听,胸膛立刻挺了起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爹您放心!这等大事,包在我身上!哪个不开眼的敢在咱藏剑山庄的地头上闹事,先问过我手中的重剑答不答应!”他眼中闪烁着兴奋与跃跃欲试的光芒,护卫家园、彰显藏剑威名,这本就是他最乐意做的事情。
很快,洗心堂,代表紧急召集的钟声沉沉响起,庄重而急促。
各堂执事、内外管事、核心弟子闻声,无论手头正在忙些什么,皆立刻放下,以最快的速度向广场汇聚。众人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如此紧急的召集,近年来极为罕见,必定有大事发生。
叶孟秋、叶英、叶炜、叶蒙四人立于台阶之上。
老庄主叶孟秋目光如电,扫视着下方迅速集结的人群,并未多作解释,只是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布了名剑大会将大幅提前并倾全庄之力将其办至巅峰的决定。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顿时在人群中引起一阵低低的哗然。
提前?还要办得更大?时间如此紧迫,这如何来得及?
然而,不等众人消化这份震惊并提出疑问,叶英清冷的声音已然响起,接替父亲开始分派任务。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条理分明,将筹备工作拆解为无数细项,精准地落实到每一个堂口、每一位执事头上。何处需增派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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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需调整流程,何处需加紧准备,皆一一指明。
原本还有些惶惑的执事弟子们,在大庄主异常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指令下,终于迅速找到了主心骨。
常年经管山庄庶务培养出的素养让他们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商量,而是必须执行的命令。所有人凝神静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叶炜在一旁补充了几句关于试剑环节的强化要求,语气虽冷,却切中要害。
叶蒙则洪声保证会带好护卫队伍,确保大会期间绝无乱子。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地从叶英口中发出,虽然叶晖不在,但他以绝对的权威和冷静的头脑,强行将所有人的疑虑压下,将任务分派下去。
众人虽仍觉仓促,却也被这份决断和气势所感染,纷纷领命。
叶孟秋在一旁看着长子发号施令,沉稳干练,心中稍感宽慰,同时也暗暗心惊,英儿经此一遭,似乎变得更加果决了。他补充道:
“所有事项,需优先处理,进度每日一报。此次大会,乃我藏剑山庄头等大事,凡有懈怠延误者,庄规处置!”
最后,叶英的目光落在一旁静立的林芊雅身上,语气不自觉放缓了些:
“夫人会总揽此次大会一应庶务统筹、账目稽核、人员调度之事。各堂口凡有涉及物资、人手、银钱调配之事,皆需报与夫人知晓,由她统一协调定夺。”
这话再次让众人一愣,目光齐刷刷看向那位看起来柔弱美丽的大夫人。
让她来总揽庶务?还是在这种关键时刻?
林芊雅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并未怯场,上前一步,对着众人微微颔首,声音清晰柔和,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
“芊雅才疏学浅,于此等大事本是力有不逮。然值此庄中用人之际,蒙父亲与夫君信任,暂代二叔之职,协理内务。
还望诸位鼎力相助,若有不明或疏漏之处,万望各位不吝指正。我等齐心协力,必能共克此艰,将此次名剑大会圆满办好。”
她话语得体,态度不卑不亢,既表明了是临时接手,又表达了合作的意愿,让人挑不出错处。
再加上这是少庄主和老庄主的共同决定,众人即便心中存疑,此刻也只能压下,纷纷拱手应道:
“谨遵大夫人吩咐!”
叶炜和叶蒙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这位大嫂……看来真不简单。
高效的指令下达完毕后,叶孟秋最后沉声道:
“此次大会,关乎我藏剑山庄百年声誉与前路气运,凡我藏剑子弟,皆需竭尽全力,不得有误!若有懈怠差池,庄规处置!”
“谨遵庄主令!”台下众人齐声应喝,声震云霄。
尽管心中仍有疑惑,但庄主与几位少爷前所未有的凝重态度和高度统一的决心,已足以让所有藏剑弟子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疑虑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重任激发的昂扬斗志。
集会迅速散去,每一位执事弟子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紧迫感,赶回自己的岗位,开始飞快地执行刚刚接到的指令。
一种紧张而充满干劲的气氛,迅速取代了之前的沉闷与不安,弥漫在整个山庄之中。
叶英看着瞬间忙碌起来的山庄,轻轻握了握林芊雅的手:“雅儿,量力而行,切莫逞强。”
林芊雅回以让他安心的一笑:“我知道。夫君快去忙吧。”
叶英点头,转身大步离去,他也有许多需要立刻亲自处理的事情。
林芊雅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侍女道:
“去将历年名剑大会的所有卷宗、账册,以及此次大会的筹备清单,全部送到我房里来。”
她的“战场”,才刚刚开始。
藏剑山庄仿佛一柄骤然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锋芒毕露。
原本尚算悠闲的氛围一扫而空,各处都能见到弟子们忙碌的身影:库房前排起了长队,领取各类物资;工匠们被召集起来,开始修缮和搭建新的场地;负责采买的弟子快马加鞭地冲出山庄;书斋内,算盘声和书写声密集响起……
而天泽楼一侧特意整理出来的偏厅内,林芊雅面前已经堆起了小山般的卷宗账册。
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苍白的手指翻开第一本账册,拿起毛笔,蘸饱了墨,目光沉静地开始飞速浏览、勾画、记录、分类。
叶英来看过她一次,见她全神贯注,神色虽苍白却异常专注,效率高得惊人,便默默退了出去,吩咐侍女按时送来补汤和茶点,不得打扰。
整个藏剑山庄,从上至下,都如同上紧了发条一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高速运转起来。一种紧张而充满期待的气氛,笼罩了西湖畔的这座庞大山庄。
44. 第四十四章
夜色深沉,藏剑山庄的天泽楼偏厅内,只余一盏孤灯。
林芊雅轻轻搁下手中的狼毫笔,指尖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泛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抬起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连日来的高强度劳心劳力,像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本就未愈的身体堤坝,阵阵眩晕感不时袭来,提醒着她极限将至。
然而,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头的沉重。
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账册已被她初步梳理归类。这七天,她不眠不休,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强行吞下了藏剑山庄过去数十年的运作脉络、名剑大会的历届规程、与各门派的往来旧例,乃至江湖上一些公开的势力分布、恩怨纠葛。她需要尽快了解这个对她而言几乎完全陌生的世界,了解叶英背负的“藏剑山庄”究竟意味着什么。
结果,让她心头愈发冰凉。
藏剑山庄,以铸剑之术立世,凭十年一度的名剑大会扬名。听起来风光无限,实则根基……在她看来,颇为单一脆弱。山庄的声望,几乎完全系于“叶家剑”与“名剑大会”这两根支柱之上。一旦宝剑品质不再超凡,或大会出现差池,声望便会如沙塔般崩塌。
前两届大会,凭借老庄主叶孟秋耗尽心血打造的“御神”、“正阳”二剑,以及力挫群雄的公孙大娘和剑圣拓跋思南,确实打响了名头。但,也仅此而已。
江湖太大了,藏剑山庄的历史又太短。比起少林、纯阳这等源远流长的泰山北斗,比起根基深厚、势力盘根错节的霸刀山庄,藏剑更像是一个骤然崛起的“新贵”,看似风光,实则底蕴不足,抗风险能力极差。
这样的“名剑大会”,即便按部就班地举办,能聚集起的气运,恐怕也远远达不到纯阳子前辈所说的“稳固时空”、“接引亲人”的程度。充其量,不过是藏剑山庄又一次在江湖中刷一刷存在感罢了。
“不够……远远不够……”林芊雅在心底无声地叹息,一股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睁开眼,望向窗外。藏剑山庄的夜空,似乎比她记忆中叶英在扬州小院中指给她看的,要更加深邃,星辰也更加疏冷。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包裹了她。
在这里,她举目无亲,唯一的依靠是身心俱疲的丈夫和心思沉重的公公,而她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江湖,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不禁想起在明朝的最后那段时光。父亲“去世”后,她与叶英如同惊弓之鸟,隐匿行踪,辗转南下。那时虽然前途未卜,危机四伏,但至少叶英在身边,心里总还有个念想,有个可以互相依偎取暖的人。
可现在呢?
叶英虽然回来了,但他要扛起整个山庄的重担,要应对即将到来的大会,还要压抑着对幼子的担忧,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她不忍再给他增添一丝压力。公公叶孟秋,虽态度缓和,但终究隔着一层,且他更多考虑的是山庄的声誉和未来。
而她林芊雅,仿佛被抛入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四周是茫茫未知的黑暗,唯一的灯塔,就是那个渺茫的、系于“名剑大会”的希望。她必须靠自己,为这艘小船找到方向,找到破浪前行的力量。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上铺开的一张简易江湖势力图,上面标注着少林、纯阳、忆盈楼、天策、霸刀、唐门……一个个名字对她而言,不过是卷宗上冰冷的文字和简单的描述。她不懂他们的武功路数,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更不明白如何才能打动这些高高在上的“江湖名宿”,让他们对藏剑山庄的这次大会趋之若鹜。
名利?藏剑山庄能给出的“利”,无非是宝剑。可天下神兵利器,并非只有藏剑能铸。至于“名”……藏剑山庄本身的“名”,还不足以让天下英雄彻底折服。
到底……缺了什么呢?如何才能让这次大会变得“空前成功”,成功到能引动那玄之又玄的“气运”?
思绪纷乱如麻,头痛得更厉害了。她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凉意入喉,仿佛触动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她忽然想起了父亲,林承泽。
不是那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最终饮鸩而亡的宰相父亲,而是更早的时候,那个会在灯下耐心教导她读书写字、会给她讲古往今来奇闻轶事的父亲。
那时她还小,母亲刚去世不久,她因为体弱和丧母之痛,变得沉默寡言。父亲为了开解她,常常把她抱在膝头,用温和的声音对她说话。
“雅儿,你看这史书,”父亲的手指划过书页上的字句,“历朝历代,为何有些政策能推行天下,万民景从?有些却寸步难行,最终夭折?”
年幼的她懵懂地摇头。
父亲并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循循善诱:“譬如前朝武帝推行‘推恩令’,看似是施恩于诸侯王子弟,实则是阳谋,潜移默化间便削弱了诸侯势力,巩固了中央权柄。此为何能成?”
她努力想了想,小声道:“因为……因为那些诸侯王的儿子们都想得到封地?”
“不错!”父亲赞许地摸摸她的头,“洞察人心,顺势而为。武帝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而这好处,又恰好符合武帝削弱诸侯的大目标。这便是‘因势利导’。”
还有一次,父亲给她讲起战国时齐国“稷下学宫”的盛况。“天下贤士,不辞千里,齐聚稷下,争鸣辩论,非为高官厚禄,而是为何?”
“为了……扬名?”她依稀记得书上是这么说的。
“对,也不全对。”父亲眼中闪着智慧的光,“扬名立万,固然是其一。但更深层的,是那里提供了一个平台,一个能让他们的学说、他们的才华被天下人看到、被君王赏识的‘机会’。对于有才之士而言,一个能施展抱负、青史留名的‘机会’,远比千金更有吸引力。这便是‘造势’。”
“造势?”她对这个词似懂非懂。
“对,造势。”父亲耐心解释,“就像筑高台,台子搭得越高,越稳固,站在上面的人自然就越引人注目。这‘势’,可以是声望,是平台,是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影响力。有了‘势’,很多原本困难的事情,就会变得容易许多。”
父亲还曾教导她:“雅儿,你要记住,世间万物,皆有其运行的规则。小到一家一户的柴米油盐,大到一国一朝的王霸兴衰,背后都有其道理。处理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要拨开迷雾,看到核心的‘利’与‘害’,看到人心的‘欲’与‘惧’。然后,或利用,或规避,或引导,或震慑,方能事半功倍。”
这些儿时的教导,如同散落的珍珠,此刻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并被一条清晰的线串联起来。
因势利导……造势……洞察人心……核心的利益与欲望……
她的心跳忽然漏跳了一拍,仿佛在黑暗的迷宫中看到了一线微光。
藏剑山庄现在缺的,不正是“势”吗?
仅仅靠一柄宝剑作为彩头,吸引力有限。但如果……如果藏剑山庄不再仅仅是“名剑大会”的主办方,而是变成一个能帮助江湖人实现他们更深层欲望的“平台”呢?
江湖人追求什么?
除了绝世神兵,他们更追求“名声”,追求被认可,追求在武林中留下自己的印记!那些大侠、高手,谁不想自己的事迹传扬天下?谁不想自己的名字被后人铭记?
如果……如果藏剑山庄能提供一个这样的机会呢?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让她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连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
如果,借这次名剑大会之机,藏剑山庄联合几个有分量的门派,比如与藏剑关系尚可的纯阳、七秀,甚至可以考虑态度中立但地位尊崇的少林,共同推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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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东西……比如,一份权威的“江湖名侠录”?或者一个“天下高手榜”?
由这几大门派共同背书,对天下英雄的武功、德行、事迹进行收录、评定,借名剑大会这个万众瞩目的时机首次发布!
这样一来……
那些想要扬名立万的侠客,会不心动吗?那些想要证明自己门派实力的掌门,会不关注吗?这就不再是藏剑山庄一家之事,而是变成了整个正道武林的一次“盛事”!参与评定的门派,为了自身的声望,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宣传、推动。而藏剑山庄,作为发起者和主办方,无疑将站在这个“势”的最高点!
这,不就是父亲所说的“造势”吗?搭建一个让所有人都想站上去的“高台”!
这个想法让她兴奋起来,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思虑压下。联合大门派,谈何容易?人家凭什么陪你藏剑山庄玩?你需要拿出足以让他们心动的东西……或者说,你需要找到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
还有,光是“名侠录”或“高手榜”,虽然能极大提升大会的关注度,但似乎……还缺了点什么。不够震撼,不够让人津津乐道,不足以形成那种能“引动气运”的传奇性。
还需要一个更爆炸的“点”,一个能让所有人提起这次名剑大会,就忍不住惊叹、向往、甚至争论不休的“爆点”。
这个“爆点”应该是什么?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些卷宗上,落在了关于“宝剑”的描述上。名剑大会,核心终究是“剑”。如果……如果这次要出世的那柄剑,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呢?
叶英南海寻铁的经历是真实的……但如果,在这真实的基础上,稍作“艺术加工”呢?
比如……并非普通的寒铁,而是在某种极其偶然、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得到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天外玄铁”或“上古神铁”?铸造过程也充满艰辛,甚至引得天地异动?
一个更大胆、甚至有些僭越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如果宝剑出世之时,真的有“天地异象”呢?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天地异象,那是话本里才有的东西,是皇权天授的象征,一个江湖门派岂能轻易沾染?一个处理不好,就是灭顶之灾!
但是……如果这“异象”并非藏剑山庄自称,而是由一位德高望重、甚至近乎“陆地神仙”的人物“引动”或“见证”呢?
比如……纯阳子前辈?
林芊雅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想起纯阳子那神鬼莫测的手段,来去无踪的身影。如果他愿意在关键时刻帮这个小忙,让宝剑出世显得“神兵出世”,那么……不仅无人敢质疑,反而会将藏剑山庄和这柄剑推向神坛!
风险与机遇并存。但为了团聚,为了那个渺茫的希望,值得一试!
她需要说服纯阳子前辈。
该怎么说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许
……可以从“互利”的角度?时空紊乱,他老人家收拾起来也麻烦,若能借此机会稳定下来,对他而言也是省心之事?
思绪如同奔涌的江河,一时间无数念头碰撞、交织。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初步的、粗糙的构想,里面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巨大的风险。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精心设计,每一步都需要谨慎考量。
但她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在绝望中被动等待的林芊雅了。她找到了一个可能的方向,一个可以为之努力、为之拼搏的目标。
夜更深了,窗外的星子似乎也因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而闪烁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不安,重新拿起笔,铺开一张新的宣纸。
她需要将脑海中这些纷乱的念头,一步步细化,形成一条清晰可行的路径。这条路或许布满荆棘,但为了叶英,为了灏儿和璇儿,为了那个可能团聚的未来,她必须走下去。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一次,她的手腕稳定了许多。
45. 第四十五章
夜凉如水,也寂静极了,夫君正还在剑冢闭关参悟剑道,
或许,近些日子发生的事还是在他心底刻下烙印。
让他只觉手中实力不足更想获得能保护家人的能力。
她虽然不通武道,但在夫君不擅长的长袖善舞这一道上还算略有心得。
夫妻不正是如此取长补短吗?
笔尖在宣纸上缓缓移动,留下清晰的墨痕。
林芊雅并未急于写下具体的计划,而是先勾勒出几个核心的关键词:
造势 - 名侠录/高手榜 - 联合门派 - 神兵传说 - 天地异象 - 说服纯阳子
这几个词,如同几根支柱,撑起了她脑海中那座名为“空前名剑大会”的虚幻楼阁。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为每一根支柱找到坚实的基石,并设计出将它们稳妥连接起来的架构。夜已深,
她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理清头绪。
首先,是“造势”的核心——“名侠录”或“高手榜”。
这念头初看大胆,细想之下,却是破局的关键。但如何让那些眼高于顶的江湖大派买藏剑山庄的账?她蹙眉沉思。
父亲曾说过,“欲取之,必先予之”。要让别人参与,必须让他们看到足够分量的“好处”。对于少林、纯阳这等已享誉百年的门派,寻常的金银或承诺,恐怕难以打动。他们看重的是什么?是超然的地位,是话语权,是道统的传承与发扬。
如果……如果这份“名侠录”,并非由藏剑山庄一家评定,而是由包括他们在内的几家顶尖门派共同“见证”与“推崇”呢?这就不再是藏剑山庄的私器,而是变成了正道武林的一种“公器”。参与其中,本身就是对其权威地位的再次确认,甚至能借此机会,将自家优秀的后辈弟子名正言顺地推至台前,光大门楣。这对任何有志于长远发展的门派而言,都是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
再者,卷宗里隐约提及的西域明教,行事诡谲,似对中原武林有所觊觎。或许……可以借此由头,将此次大会的意义,稍稍拔高到“彰显正道同心,共维武林清平”的层面?如此,更能迎合这些大派维护正统、领袖群伦的心态。
想通了这一层,林芊雅心中稍定。但具体如何运作,仍需仔细斟酌。直接上门要求“合作”定然显得突兀傲慢。或许,应由藏剑山庄先抛出一个较为谦逊、开放的“倡议”?譬如,借名剑大会良机,邀集有德之门派,共设一“江湖风义录”,主旨在于“记录侠行,褒扬义举,激励后进”,而非简单粗暴的武力排名。这样听起来更温和,也更容易被接受。首次会盟,自然以名剑大会为平台,将来或可形成惯例。只要这第一步成功迈出,藏剑山庄作为发起者和东道主,其所获的关注与声望,必将水涨船高。
然而,光是“名侠录”,似乎还缺了足以引爆全局的“点睛之笔”。名剑大会,核心终究是“剑”。必须让这柄剑本身,成为一个传奇。她的目光落在了关于“南海寻铁”的零星记载上。
而实际上,谁知他是去了一趟异世呢?这五个月神秘的消失不正好有空子可插吗?
叶英确实去了南海,也带回了寒铁。但过程……依照夫君的性子所述必然简略,缺乏细节。而这,恰恰给了她“运作”的空间。一个平淡无奇的寻铁故事,引不起丝毫波澜。但若是一个充满奇遇与艰险的传奇呢?
她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陷入更深的思索。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由谁来背负这个传奇更合适?是老庄主叶孟秋,还是夫君叶英?
公公德高望重,由他出面讲述,可信度极高。但“老庄主海外奇遇”的故事,听起来固然引人入胜,却少了一份“新锐”的冲击力,也似乎与即将由夫君主导的这届大会有些微的脱节。
而夫君……年轻、强大、神秘,尤其是他那一头因武学而白的发丝和失明复明的经历,本身就带着传奇色彩。若将这“神兵”的机缘与他绑定,无疑更具话题性和吸引力。“青年庄主,南海遇险,机缘巧合得获上古异铁”,这个故事脉络,似乎更能引人入胜,也更能将藏剑山庄的“未来”与这柄剑紧密相连。
决定了,故事的核心,就落在夫君身上。
她开始在心里勾勒细节:不能凭空捏造,需在事实的骨架上增添血肉。
风暴是现成的,迷失方向也合理。
那么,奇遇的地点呢?一座随着潮汐时隐时现的孤岛?一处隐藏于深海漩涡之后的古人洞府?甚至……可以是遭遇了罕见的海兽搏斗,险死还生后,在兽巢中发现了一块伴随陨铁而降、蕴藏着奇特能量的“天外玄铁”?
这“异铁”需有非凡之处:或许通体冰凉刺骨,却隐隐有暖流环绕;或许在特定光线下,会显现出天然形成的、类似古老文字的纹路;或许极其沉重,非神力不能移动……总之,要描绘得似模似样,让人听了便觉非同凡响,又无法立刻证伪。
铸造过程亦可渲染:寻常炉火难熔,需以特殊薪柴如海外奇木辅以高深内力催动;
铸剑师可以是叶孟秋亲自出手,以示重视呕心沥血,七日七夜不眠不休;
剑将成时,剑庐内异响不断,似有龙吟凤鸣……
这些细节,都可以通过“知情”的铸剑弟子或老庄主“无意间”感慨而流传出去,为最后的“出世”铺垫气氛。
但是,即便故事编得再圆满,终究是“人言”。要想让这柄剑真正具有震撼江湖、引动气运的力量,还需要一个决定性的、超越凡俗的环节——天地异象。
想到这里,林芊雅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这才是整个计划中最艰难、也最不确定的一环。如何能请动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纯阳子前辈出手?
她回想起与纯阳子仅有的两次“接触”。一次是生产濒死时,他赐药救人;一次是方才,回应她的祈愿。这位前辈行事看似随心所欲,却似乎又暗合某种规律。他救她,或许是因为“缘法”?他回应她,或许是因为她的祈愿足够执着,且……打扰到了他?
直接恳求,恐怕效果不大。这等高人,岂会因凡人的苦苦哀求而轻易改变行事准则?必须找到一个能打动他,或者说,能让他觉得“值得一做”的理由。
林芊雅闭上眼,努力回忆纯阳子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提到“气运”,提到名剑大会成功可以“稳固空间”。这说明,他是希望时空紊乱的局面得到改善的。这对他而言,或许意味着更少的“麻烦”?
一个思路渐渐清晰起来。或许……可以从“效率”和“结果”的角度来切入?
她可以在心中这般措辞:前辈,您希望借大会气运稳定时空,以免去日后反复修补之劳。然此次大会若仅循旧例,所聚气运恐不足以毕其功于一役。
若能借“神兵出世,天地共鸣”之异象,极大提升大会之传奇性与影响力,则气运汇聚必更为磅礴汹涌,或可一举功成,彻底稳定此间脉络。
如此,岂非比小修小补更为省心省力?此乃“以非常之法,成非常之事”,旨在更快、更好地达成您所期望的结果,而非单纯为我等私心。
她反复推敲着这个理由,觉得这或许是唯一有可能说动纯阳子的方向。
将他拉入“合作者”而非“施舍者”的立场,强调此举对“双方”目标的共同促进。
当然,成与不成,终究要看前辈的心情,但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大的努力了。
即便纯阳子前辈同意了,“异象”的具体形式也需仔细考量。
绝不能是那种电闪雷鸣、地动山摇的骇人景象,那容易引发恐慌,甚至招致朝廷的忌讳。
最好是祥瑞之兆:
譬如剑成之时,云开雾散,一道霞光自天而降,笼罩剑庐;
又或者,夜空中星辰格外明亮,似有清越剑鸣回荡于天地之间;
再或者,藏剑山庄内外百花不合时令地次第绽放……
总之,要美好、正面,带着“天命所归”、“神物自晦”的意味,让人惊叹向往,而非恐惧排斥。
将这几个关键环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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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之后,林芊雅开始思考整体的布局与执行。这绝非易事,如同一场需要精心调配的盛大演出,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前功尽弃。
联合门派之事,必须由叶孟秋老庄主亲自出面,凭借其多年江湖声望和人脉,先去探探纯阳、七秀等派的口风。
言辞需恳切,姿态要放低,强调这是“为武林公义”,而非藏剑一家之私。同时,也要准备好对方提出各种条件乃至质疑的应对之策。
“神兵传说”的散布,需要掌握火候。不能一下子传得尽人皆知,那样显得廉价。
应该像滴入水中的墨汁,缓缓晕开。先在一些小范围的、可靠的茶楼酒肆,由“目击过叶英庄主携异铁归来”的“路人”或“船夫”开始,讲述一些零碎的、引人遐想的片段。然后,再由与藏剑交好的江湖朋友“偶然”听闻,互相印证,慢慢发酵。等到大会临近,再由老庄主在某个半公开的场合,“无意间”感慨几句,将故事推向高潮。
山庄内部的整合更是重中之重。
必须得到叶英毫无保留的支持,以及叶炜、叶蒙两位弟弟的全力配合。
尤其是叶蒙负责的安保,届时鱼龙混杂,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不能让人坏了大事。还需要提前设想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有人质疑传说真假该如何应对?有仇家上门挑衅该如何镇压?甚至……万一纯阳子前辈临时变卦,异象未曾出现,又该如何圆场?都必须有相应的预案。
思绪如潮水般奔涌,林芊雅感到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精神上的巨大消耗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但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想到的要点一一在纸上记录下来,虽然字迹因疲惫而略显潦草,但逻辑脉络却愈发清晰。
她知道,这个计划充满了冒险和不确定性,甚至有些地方堪称异想天开。
叶孟秋和叶英这些正统的武林中人,能否接受这种近乎“弄虚作假”的手段?他们会不会认为这有违江湖道义?
可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按部就班地举办一场寻常的名剑大会,结局几乎可以预见——或许能维持藏剑山庄的声名不坠,但绝无可能聚集起纯阳子所说的、足以扭转时空的“气运”。
那样的话,灏儿怎么办?二弟叶晖怎么办?
难道真要让他们永远留在那个遥远的时空?难道他们这个家,就要一直这样支离破碎下去?
不,绝不!
一股倔强从心底升起,冲散了犹豫和不安。
她想起叶英那双承载了太多重担却依旧看向她时带着温柔的眼睛,想起璇儿孱弱的呼吸,想起灏儿那与她实际年龄不符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她必须试一试。
为了这个好不容易才重新聚拢一点点、却依旧风雨飘摇的家,她必须鼓起所有的勇气和智慧,去搏那一线微弱的希望。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晨曦透过窗纸,给昏暗的室内带来一丝朦胧的光亮。林芊雅终于放下笔,看着面前写满了字的宣纸,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一夜的疲惫和所有的忐忑都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
虽然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至少,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黑暗中无助等待的弱质女流了。她找到了一条可能通往光明的路,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走下去。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四肢和腰背,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冷的晨风夹杂着西湖的水汽和院中花草的清香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为之一振。藏剑山庄在晨曦中渐渐苏醒,远处传来弟子们整齐的晨练呼喝声,充满了朝气与力量。
新的一天开始了。
也是她,林芊雅,为了守护这个家,正式踏上这条遍布挑战与机遇的征途的开始。
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将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与柔韧。她知道,接下来,她需要去和她的夫君,还有那位心思缜密、目光深远的公公,进行一次至关重要的谈话了。
46. 第四十六章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天泽楼书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芊雅将手中那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宣纸轻轻放在叶英和叶孟秋面前的紫檀木大案上。她的指尖因紧张和疲惫而微微冰凉,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
叶英立刻起身,扶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眉头微蹙:“脸色怎地如此苍白?又是一夜未眠?”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心疼与责备,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确认没有发热,才稍稍放心,却仍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叶孟秋的目光也落在林芊雅毫无血色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赞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没有急着去看那张纸,而是沉声道:“芊雅,事缓则圆,身体要紧。英儿说得对,你切不可如此熬炼自己。”
林芊雅感受到父子二人真切的关怀,心中一暖,轻轻摇了摇头,勉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父亲,夫君,我没事,只是有些乏。但心中有事,实在无法安枕。”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案上那张纸,“这是我思忖一夜,关于如何办好此次名剑大会的一些……粗浅想法,请父亲和夫君过目。”
叶英拿起那张纸,与叶孟秋一同观看。起初,叶孟秋的神色尚算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审视——他执掌山庄数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一个年轻儿媳的“想法”,或许有些新意,但大抵脱不开内宅管理的范畴。
然而,随着目光下移,他的脸色渐渐变了。
“名侠录?联合少林、纯阳、七秀共定?”叶孟秋的眉头越锁越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起头,看向林芊雅,眼神锐利如刀,带着难以置信和本能的排斥,“芊雅,你可知此事何等荒谬?我藏剑山庄虽略有薄名,但有何资格与少林、纯阳这等千年大派平起平坐,共定江湖秩序?此举无异于稚子舞巨锤,徒惹人笑,更会招来无穷祸患!”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这简直异想天开!江湖声望是靠实力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岂是这种投机取巧的手段可以妄图?
叶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纸上的内容,他看得比叶孟秋更慢,更仔细。当看到“名侠录”的构想时,他琉璃色的眼眸中亦是掠过一丝惊诧,但他并未像父亲那样立刻否定,而是陷入了沉思。他想起林芊雅在明朝家中打理庶务时的条理分明,想起她面对变故时的冷静坚韧。他知道,他的妻子绝非信口开河之人。
林芊雅早已料到叶孟秋会有此反应。她并未退缩,迎上公公审视的目光,语气平和却清晰地说道:“父亲息怒,请容芊雅细禀。此举看似冒进,实则并非为了凌驾于各派之上,而是旨在‘借势’。”
“借势?”叶孟秋冷哼一声,“借谁的势?如何借?”
“借正道武林共同之势。”林芊雅不疾不徐地解释,“父亲明鉴,藏剑山庄根基尚浅,单凭一庄之力,即便此次大会办得再好,影响力终究有限。但若能将大会提升为整个正道武林的一次盛事呢?少林、纯阳等派,声望卓著,他们参与进来,并非屈尊降贵,而是共同维护武林正道、激励后进的义举。对他们而言,参与制定‘风义录’,是巩固其领袖地位、彰显其话语权的良机。我们藏剑,只需甘为发起者和东道主,提供平台,便可借这股东风,将大会之声望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此乃合则两利之事,关键在于如何让对方也看到其中的‘利’。”
叶孟秋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脸上的怒容稍敛,但眉头依旧深锁。他不得不承认,林芊雅这番话,点出了他潜意识里也明白的困境——藏剑山庄的瓶颈。只是他惯于从实力角度思考问题,从未想过还能从“势”的角度如此破局。这思路……太过离经叛道,却又隐隐指向一种可能性。
叶英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冷静的分析:“芊雅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联合大派,非是易事。需有足以打动他们的理由,以及……万全的沟通之策。”他看向林芊雅,眼神中带着询问,而非质疑。他在评估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林芊雅见叶英态度理性,心中稍安,继续道:“夫君所言极是。此事需父亲亲自出面,凭借多年声望与人脉,以‘共襄盛举、提振正道’为由,先行试探纯阳、七秀等与藏剑素有往来之门派的态度。言辞需恳切,姿态需放低,强调此为‘倡议’,而非‘要求’。只要有一两家重量级门派点头,其余观望者便容易许多。”
叶孟秋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纸上,这一次,他看到了关于“神兵传说”的部分。当看到“南海异铁”、“天外玄铁”、“铸剑异象”等字眼时,他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露出了极度震惊的神色,甚至比刚才看到“名侠录”时更为剧烈。
“胡闹!”
“这……这……”
“这简直是……无中生有!江湖虽大,奇人异事不少,但如此编造传说,一旦被戳穿,藏剑山庄数百年的声誉将毁于一旦!”他气得胡子都有些发抖,感觉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底线。铸剑之人,诚信为本!怎能如此糊弄世人?
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喝终于打破了沉默。叶孟秋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
“我藏剑山庄以剑立世,靠的是真材实料!岂能效仿那等弄虚作假、哗众取宠之辈?!还有那‘神兵传说’!英儿南海寻铁,是实打实的经历,经得起推敲!
你如今要添油加醋,编造什么天外玄铁?这与那些江湖骗子编造奇遇有何区别?!我叶孟秋一生磊落,藏剑山庄的声誉,是靠一剑一剑打出来的,不是靠嘴皮子吹出来的!”
他越说越气,尤其是听到“天地异象”四个字时,脸色更是铁青:“至于那‘异象’之说,更是荒谬绝伦!天地异象,乃天命所钟,岂是凡人可以妄加揣测、甚至……甚至‘营造’的?此乃僭越!大不韪!若传扬出去,我藏剑山庄立刻便是众矢之的,朝廷第一个便容不下我们!你这是要将我叶家百年基业置于何地?!”
老庄主的怒火如同实质,充满了对整个计划背离武林正统、挑战他毕生信念的排斥。他看待林芊雅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严厉的审视和深深的失望,仿佛在看一个险些将家族带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祸端。
叶英也看到了这一部分,他的反应却与叶孟秋截然不同。他没有愤怒,而是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波涛涌动。他想起了南海之上的惊涛骇浪,想起了昏迷前看到的模糊景象,想起了那块确实与众不同的寒铁……细节虽已模糊,但那块铁带给他的奇异感觉,却依稀存在。芊雅的“编造”,并非完全空穴来风,而是在一个真实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胆的延伸和渲染。
更重要的是,他瞬间就明白了妻子此举的深意。名侠录是“造势”,而这神兵传说,则是为这次大会注入一个无法复制的“灵魂”,一个能让所有江湖人津津乐道、心驰神往的传奇核心。这不再是简单的比武夺剑,而是一场带有神秘色彩的“神兵出世”盛典。
面对公公疾风骤雨般的斥责,林芊雅脸色白了白,指尖微微颤抖,但她没有退缩,而是深吸一口气,迎上叶孟秋的目光,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父亲息怒。儿媳深知此议惊世骇俗,亦知父亲一生珍视山庄清誉,重于性命。”
她先肯定了叶孟秋的出发点,缓和了一下气氛,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与决绝:“可是父亲,请恕儿媳直言,若按常理,循旧例,此次名剑大会即便顺利举办,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维持藏剑山庄眼下在江湖中的地位不至下滑。或许能得一时的风光,但于‘气运’而言,杯水车薪。”
林芊雅知道,这是最难跨越的一关。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真诚地看向叶孟秋,语气带着一丝恳切,却又不卑不亢:“父亲,请您细想。寻常宝剑,即便再锋利,对于见多识广的江湖顶尖人物,吸引力终归有限。但若这柄剑,自带传奇呢?南海风涛、秘境异铁、庄主奇遇……这些故事,并非全然虚构,夫君确实历尽艰险才带回铸剑之材。我们只是……将这个过程,描绘得更加动人心魄一些。”
她顿了顿,观察着叶孟秋的神色,见他虽仍面色铁青,但并未立刻打断,便继续道:“江湖传言,真真假假,谁能尽辨?
只要故事本身逻辑自洽,细节生动,且由父亲您这等德高望重之人‘无意间’流露,其可信度便会大增。此举并非为了欺骗,而是为了给这柄倾注了叶家心血的神兵,一个配得上它的‘出场’方式。
最终,决定宝剑价值的,依然是其本身的品质。传说,只是锦上添花,让更多人愿意来亲眼见证这‘花’究竟有多美。”
叶英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在极度专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书房里又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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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三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叶孟秋看着长子,心情复杂。他了解叶英,知道这种沉默意味着他正在极其严肃地权衡利弊。难道英儿竟然……觉得这个荒唐的计划可行?
终于,叶英再次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目光先看向了叶孟秋,语气沉稳:“父亲,芊雅所言……虽听起来惊世骇俗,但细想之下,并非全无道理。”
叶孟秋眉头一拧,刚要说话,叶英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道:“我藏剑山庄如今所求,确非寻常。按常路走,恐难如愿。芊雅之策,虽是险棋,但……或许也是唯一能破局之策。”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山庄声誉,归根结底在于剑之本身。若剑好,传说便是佳话;若剑不好,再朴实的言辞亦是空谈。孩儿相信父亲与我的铸剑之术。”他这话,既表达了对计划的认可,也巧妙地将最终的决定权交还给了叶孟秋,并给予了充分的信任。
叶孟秋看着长子,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却目光灼灼的儿媳,胸中翻腾着惊涛骇浪。他一生信奉实力,崇尚光明正大。林芊雅的这些计策,简直颠覆了他几十年的认知。这其中的风险,他比谁都清楚。
可是……叶英的话点醒了他。非常之时……确实,藏剑山庄现在面临的,是关乎血脉团聚和未来气运的“非常之时”。按部就班,真的能迎来转机吗?纯阳子那玄乎的“气运”之说,虽然难以理解,但女儿的痊愈、长子的往返,都是铁一般的事实。或许,真的需要打破常规,搏上一搏?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纸上最后那关于“天地异象”和“说服纯阳子”的部分,心脏更是猛地一跳。这已经近乎于……谋天了!但联想到纯阳子那鬼神莫测的手段,似乎……又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叶孟秋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脸色变幻不定。叶英则静静地看着父亲,等待着他的决断,同时轻轻握紧了林芊雅冰凉的手,无声地给予支持。
林芊雅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公公能否接受,就在此一举了。
终于,叶孟秋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林芊雅,声音沙哑而沉重:“芊雅,你可知此策若行,我藏剑山庄便再无退路?成,则可能一步登天;败,则必是万劫不复!”
林芊雅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清晰而坚定地回答:“父亲,儿媳明白。然则,若循旧路,我等着恐再无团聚之期。前方纵是万丈深渊,为了灏儿,为了璇儿,为了二弟能归来,为了我叶家完整,儿媳……愿随父亲与夫君,一同冒险前行!”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叶孟秋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看清她灵魂深处。良久,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将胸中所有的犹豫、挣扎和固有的观念都随之排出体外。
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笔筒都跳了一下。
“罢了!罢了!”叶孟秋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什么风浪没见过!既然天意如此,将你这般胆大包天的儿媳送到我叶家,那我叶孟秋,就陪你赌这一把!”
他眼中重新燃起那种当年白手起家、创立藏剑山庄时的锐气与豪情:“就依你之策!这名侠录,老夫亲自去谈!这神兵传说,老夫来想办法让它‘流传’出去!至于那天地异象……”他顿了顿,目光看向窗外,带着一丝敬畏与期待,“就看天意,是否真的眷顾我藏剑了!”
叶英紧握着林芊雅的手,感觉到她掌心微微渗出的冷汗,也感觉到了她听到公公最终决定时,那瞬间的放松与激动。他看向父亲,沉声道:“父亲既已决定,孩儿必竭尽全力。山庄内外安保,大会一应事务,孩儿会与三弟四弟统筹安排,绝不容有失。”
目标,终于统一了。
林芊雅看着眼前重新焕发出惊人气势的公公,还有身边沉稳可靠的夫君,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她知道,最艰难的一关,过去了。接下来,将是一场需要叶家上下同心协力、步步为营的硬仗。
晨曦彻底驱散了夜色,金色的阳光洒满书房。
一场关乎藏剑山庄命运、也关乎这个家庭未来的宏大布局,就在这个清晨,悄然拉开了序幕。
47.第四十七章
叶孟秋一句“赌这一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整个藏剑山庄应声而动,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状态。以往庄重肃穆的氛围,被一种紧迫而充满干劲的热烈所取代。
天泽楼偏厅成了临时的“中枢”。林芊雅坐镇于此,面前摊开着各堂口送来的清单、账册和进度汇报。
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处理起事务来条理分明,快刀斩乱麻。哪些物资需优先调配,哪些环节可以简化流程,哪些人手需要加强,她往往只需稍加思索,便能给出清晰的指令。起初还有执事弟子对她这位突然冒出来、看似弱不禁风的大夫人的能力心存疑虑,但不过半日,便被其高效精准的处事风格所折服,再无人敢因她年轻或身份而稍有怠慢。
叶英的身影则频繁穿梭于山庄各处。他先是与叶炜、叶蒙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密谈。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但出来后,叶炜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孤冷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沉凝的战意;而叶蒙更是摩拳擦掌,洪亮的嗓门在整个校场回荡,将护卫弟子操练得叫苦不迭,却也无人敢松懈半分。
叶英亲自重新勘验了名剑大会的场地——听剑岛。他站在岛畔,望着烟波浩渺的西湖,脑海中却浮现出林芊雅描绘的“神兵出世,霞光万道”的景象。
他仔细检查了每一处观礼台、每一寸试剑场,对防卫布置、人员流动路线提出了数处极其专业的修改意见,要求务必做到滴水不漏。他甚至亲自去了一趟剑庐,与负责此次铸剑的几位老师傅闭门商议了许久,确保最终出炉的宝剑,绝对配得上即将为它营造的赫赫声名。
而压力最大、也最为关键的对外联络重任,则落在了老庄主叶孟秋的肩上。
他没有丝毫耽搁,回到书房,屏退左右,亲自铺开信纸。他没有让任何幕僚代笔,这些信,必须出自他手,方能显其诚意。写给纯阳宫代掌教李忘生的信,他斟酌最久。他没有空谈大义,而是从当年与吕洞宾真人论剑的旧谊谈起,笔锋一转,提到如今江湖后辈人才辈出,却少了一份砥砺前行的标杆,藏剑愿抛砖引玉,借大会之机,与纯阳宫这等正道魁首共倡“侠义风骨”,记录善举,以正风气。字里行间,既有对纯阳地位的尊崇,又将藏剑放在了“追随者”和“倡议者”的位置上,给足了对方面子。
给忆盈楼公孙楼主的信,则轻松许多。他忆起当年公孙大娘一曲剑舞动京华的绝世风采,赞叹忆盈楼弟子不仅技艺超群,更兼济世之心。信中直言,此番大会,若有忆盈楼这等巾帼豪杰在场,方能真正彰显“江湖风义”之全貌,盼能携手,为天下女子侠客正名。他知道公孙姐妹性情,这番话语既点明了利益共同点,又投其所好。
至于少林方丈渡如大师处,信函最为庄重。他以晚辈自居,言辞恳切,从佛法慈悲谈到武学护道,再引申至武林同道和江湖安宁,言明藏剑此举,非为争名,实盼能借大会良机,汇聚正气,涤荡暗流,恳请少林这佛门圣地能派高僧莅临,以无上佛法加持,定鼎乾坤。
每一封信,他都写得极慢,字斟句酌,务求将那份“合则两利”的意思,藏在看似谦卑的请教与共商大义的表象之下。写完后,他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唤来心腹弟子,严令必须亲手交到对方核心人物手中。
信函送出,如同石子投入深潭,等待着回音。叶孟秋心中并无十足把握,但他必须做出全力以赴的姿态。
与此同时,一场悄无声息的“舆论铺垫战”也在西湖周边乃至更远的茶楼酒肆中悄然展开。内容依旧是“南海异铁”与“叶英奇遇”,但传播的方式更加巧妙,细节也更加丰满,真真假假,引人遐思。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另一则悄然流传的消息。
这日,杭州城最大的酒楼“醉仙居”大堂内,三教九流汇聚,谈论的焦点自然是即将到来的藏剑盛会。
一个满脸精明的中年汉子呷了口酒,压低声音对同桌道:
“嘿,听说了吗?这次名剑大会,可不光是看剑那么简单!”
“哦?王老板又有何高见?”同伴好奇道。
“我可是听藏剑山庄内部传出的消息,”王老板得意地卖着关子,见吸引了周围几桌人的注意,才慢悠悠道,“叶老庄主……打算在大会之上,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把庄主之位,正式传给叶英少主!”
“哗——”此言一出,周围顿时一片低低的惊呼。
“传位?叶英少主……他行吗?”一个愣头青忍不住质疑,“我记得他小时候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声啊,都说他……嗯,不太灵光似的。”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带着剑的江湖人闻言,嗤笑一声:“小子,你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他环顾四周,见众人都竖着耳朵,便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你们可知,几年前忆盈楼的公孙大娘曾路过藏剑,与叶老庄主论剑?当时叶英少主就在场!知道公孙大娘后来怎么评价的吗?”
“怎么评价的?”众人异口同声。
那江湖人一字一顿道:“公孙大娘亲口所言,‘此子剑心通明,已臻道剑之境,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道剑之境?!”
“公孙大娘亲口说的?!”
满座皆惊。公孙大娘是何等人物?
她的评价,在江湖上堪比金科玉律!一时间,众人再看藏剑山庄的方向,眼神都变了。原本对叶英能力的质疑,在这句重量级的评价面前,瞬间烟消云散,转而变成了浓浓的好奇与期待。
关于叶英即将接任庄主以及他剑道境界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江湖的各个角落。这既是一种铺垫,也将叶英和藏剑山庄推到了风口浪尖——接任仪式若成,则新庄主声望鹊起;若有差池,则将成为天下笑柄。
与此同时,绝世神兵的传说也悄悄在江湖上流传了起来
“听说了吗?藏剑山庄的叶英少主,年前去南海寻铸剑材料,可是遇上了大造化!”一个看似普通的行商在临安府最大的茶馆里,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脸上带着神秘兮兮的表情。
“哦?什么造化?不就是找到了好铁嘛?”同伴不以为意。
“嘿,哪那么简单!”行商唾沫横飞,“听说遇上了百年难见的风暴,船都差点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被冲到了一座仙气缭绕的岛上!那岛上啊,有块铁,啧啧,通体冰凉,却自个儿会发热,上面还有天生的云纹,像字又像画!叶主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剑心跟它沟通上,给请回来的!”
“真的假的?说得跟神话似的……”
“千真万确!我有个远房表亲就在藏剑山庄当差,听他偷偷说的!还说老庄主见了那铁,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说这是祖师爷显灵,赐下的神物!”
类似的对话,在不同的地方,通过不同身份的人,以各种“偶然”的方式流传开来。细节被描绘得活灵活现,却又真假难辨。起初只是零星耳语,渐渐汇聚成一股暗流,勾起了无数江湖人的好奇心。
藏剑山庄内部,更是忙得热火朝天。库房里的珍贵木材、锦缎、器皿被一车车拉出来,用于装饰和招待;工匠们日夜赶工,修缮房舍,搭建新的凉棚和观礼台;厨房采买了大量的食材,光是酒水就堆满了数个地窖;叶蒙领着护卫弟子,将山庄内外梳理了一遍又一遍,设下明岗暗哨,演练各种应急方案。
“夫君,”这晚,林芊雅揉着额角,轻声道,“我听闻外面已在传你接任庄主之事了。”
“嗯。”叶英应了一声,神色平静,“父亲与我提过,借此大会之机,正合时宜。”
“你……紧张吗?”她抬眼看他,烛光下,他侧脸线条清俊而坚定。
叶英微微摇头:“分内之事,何须紧张。”他顿了顿,看向她,“只是辛苦你了。”
林芊雅弯了弯唇角,将手覆在他手背上:“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便不算辛苦。”
几日后,叶孟秋收到了第一封回信,来自忆盈楼。公孙幽在回信中语气温和亲切,对“记录侠义”之举大为赞赏,称此举“恰逢其时,有益武林”,并表示届时会与妹妹公孙盈亲自带队前来观礼,共襄盛举。虽未明确承诺参与“评定”,但这积极的态度已是最好的回应。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叶孟秋精神大振,立刻将消息告知了叶英和林芊雅。三人心中都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条路,并非完全走不通。
然而,他们也都明白,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少林、纯阳的态度尚未可知,大会的细节千头万绪,而那最关键的“天地异象”,更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剑,成败皆系于纯阳子一念之间。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整个藏剑山庄,已经如同一艘张满了帆的巨舰,驶向了未知而汹涌的海洋。每一位叶家人,都在这艘船上,为了同一个目标,同心协力。
七秀坊的回信像一阵春风,稍稍驱散了藏剑山庄上空的凝重。然而,叶孟秋深知,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少林与纯阳的态度,才是决定“名侠录”能否成功推出的关键。
他将七秀的回信仔细收好,面上并未露出过多喜色,反而更加沉凝。他吩咐下去,对七秀坊的善意需以更高规格的礼数回应,同时加派人手,密切关注另外两派的动向。
林芊雅得知消息后,亦是精神一振。她在处理庶务的间隙,特意抽空与叶英商议:“夫君,七秀坊既已表态,我们或可趁热打铁。是否可请父亲在下一封信中,委婉提及七秀坊亦赞同此议,以作呼应?或许能对少林、纯阳的决策产生些许影响。” 她深知人际交往中“从众心理”的微妙作用。
叶英颔首:“可。此事我会与父亲商议。不过,少林、纯阳根基深厚,自有主张,恐非易与。我们需做两手准备。” 他的冷静像一盆温水,既肯定了林芊雅的想法,又提醒她保持清醒,避免盲目乐观。
“我明白。”林芊雅点头,随即又想起一事,秀眉微蹙,“还有一桩,关于大会期间各派来宾的安置。按旧例,皆是依据门派声望和与藏剑的交情安排住处。此次我们既欲‘造势’,是否可在住宿安排上,也稍作文章?例如,将明确支持‘名侠录’的门派,安置在更显眼、景致更佳的位置?一来示好,二来也可潜移默化地彰显其地位,促使其他观望者心动。”
叶英略一思索,道:“此议甚好,细节可由你与负责此事的执事商议定夺。只是需注意分寸,莫要过于明显,反惹人不快。” 他对妻子在这种细微处展现出的敏锐心思,既感惊讶,又觉欣慰。这些官场上常用的手段,在江湖中虽不常见,但用在此刻,却意外地合适。
随着筹备工作的深入,林芊雅面临的挑战也接踵而至。最大的问题便是人手。藏剑山庄精于铸剑和武学,但在处理庞杂后勤、精细接待方面,确实缺乏像叶晖那样的专才。各堂口执事虽尽力配合,但遇到超出常规的问题时,仍会习惯性地请示庄主或老庄主,效率不免受到影响。
与此同时,林芊雅在内务调度上也遇到了难题。山庄库房储备虽丰,但若要按照预想的规模接待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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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蜂拥而至的江湖人士,一些特定的物资依然出现了短缺。尤其是上等的茶叶、精致的瓷器以及用于招待贵客的特定江南点心原料,存量告急。
负责采买的执事愁眉苦脸地汇报:“夫人,不是小的不尽心,实在是临安府周边的货源都被订得差不多了!有些东西,怕是得从苏杭那边调运,这一来一回,时间上恐怕……”
林芊雅看着清单,沉思片刻。她知道,这些细节看似不起眼,却直接影响着来宾对藏剑山庄实力的观感。她不能等,也不能将就。
“不必从远处调运了,”林芊雅果断决定,“你立刻去查,城中哪些商号有存货,无论价格,先设法匀一部分过来应急。另外,”她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去联系与我们山庄有往来的几家本地大商户,以藏剑山庄的名义,向他们‘借’货,承诺大会之后按市价结算,并可许以未来优先合作的便利。记住,态度要客气,但底气要足。”
那执事先是愕然,随即恍然大悟!是啊,藏剑山庄这块金字招牌,本身就是无形的资产!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亮出来,在杭州地界上,哪个商户不给几分面子?这不仅是解决物资问题,更是向外展示藏剑山庄影响力和人脉的机会!
“是!夫人高明!小的这就去办!”执事精神抖擞地领命而去。
果然,此法奏效。不少商户听闻是藏剑山庄办大事所需,都愿意行个方便,甚至有些主动提出赞助,只求能在大会期间露个脸。物资短缺的危机,被林芊雅以这种灵活务实的方式迅速化解。
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从宾客礼品的定制、到仆役的调度培训、再到突发情况的应急预案,林芊雅几乎事必躬亲,一一过问。她将自己关在偏厅的时间越来越长,案头的卷宗也越堆越高。叶英来看她时,常常见她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对着地图或清单凝神思索。
“雅儿,歇息片刻。”叶英忍不住再次劝道,将一杯参茶放在她手边,“事情是做不完的,你若累倒了,一切皆是空谈。”
林芊雅抬起头,接过茶杯,感受到杯壁传来的暖意,和叶英眼中深切的担忧,心中一软,柔声道:“夫君放心,我有分寸。只是初掌事务,许多关节尚不熟悉,不得不多用些心。待理顺了,便好了。”
就在山庄内部紧锣密鼓筹备之时,外界关于“南海异铁”和“叶英奇遇”的传言,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渐渐产生了变化。起初的新奇感过去后,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这日,叶蒙气冲冲地来到天泽楼,对叶英和林芊雅道:“大哥,大嫂!外面有些宵小之辈,竟敢胡说八道!说什么咱们藏剑山庄故弄玄虚,那南海异铁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是为了掩盖寻不到好铁的窘迫!还有人说……说大哥的武功未必如传闻中厉害,此次大会说不定会被人挑了庄去!真是气煞我也!” 他胸膛起伏,显然怒极。
林芊雅与叶英对视一眼,并未如叶蒙般激动。林芊雅平静地问道:“四弟稍安勿躁。可知这些传言最初是从何处而起?”
叶蒙挠了挠头:“这个……我派人去查了,似乎是从几个小帮派的口中传出的,源头一时难以追溯。”
叶英淡淡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坐不住了,想借此机会试探我藏剑虚实,或搅乱大会。不必理会,亦无需刻意澄清。待大会之日,一切自有分晓。” 他的语气中带着绝对的自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流言蜚语不过是蝼蚁的喧嚣。
林芊雅点头赞同:“夫君所言极是。此时若大张旗鼓地去辩解,反而落了下乘,显得我们心虚。不过,四弟,护卫方面还需更加警惕,严防有人趁机生事。”
“大嫂放心!”叶蒙拍着胸脯,“我已加派人手,日夜巡查,绝不让一只苍蝇飞进来捣乱!”
流言的出现,反而像一剂清醒剂,让叶家众人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此次大会并非坦途,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叶孟秋得知后,只是冷哼一声,吩咐下去,对前来打听消息的江湖朋友,一律以礼相待,但对核心之事,则三缄其口,更添神秘色彩。
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名剑大会召开的日期越来越近。藏剑山庄的准备工作也已接近尾声。听剑岛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观礼台披红挂彩,庄内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景象,但在这喜庆之下,是紧绷如弦的肃穆与期待。
这一日,叶孟秋终于收到了少林的回信。信是由一位知客僧亲自送来的,措辞极为客气,表达了对方丈大师的问候,并对藏剑山庄举办名剑大会弘扬武学表示赞赏。然而,对于联合制定“名侠录”一事,信中却语焉不详,只言“佛门清净,不便过多涉足江湖评比之事”,但承诺会派高僧前来观礼,为大会祈福。
这封信,如同一盆温水,不冷不热。少林保持了其一贯的超然姿态,既不得罪人,也不轻易卷入是非。叶孟秋看完信,沉默良久,对叶英和林芊雅叹道:“少林如此,也在意料之中。好在他们并未明确反对,且愿派高僧前来,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如今,只看纯阳宫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西北方向,那是华山纯阳宫所在。纯阳宫的态度,至今仍是一片沉默,仿佛泥牛入海,毫无音讯。这份沉默,比明确的拒绝更让人心焦。
林芊雅站在窗前,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心中默默祈祷。她知道,纯阳子的态度,或许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而能否说服这位神秘的前辈,她心中亦无十足把握。
山雨欲来风满楼。藏剑山庄,已然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只待东风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