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迁居沪上》
1. 一九九四
八月,酷暑。
余兰英后背已经汗湿,额前碎发也黏在了脸侧,但她像是没有感觉到,身体笔直地站在灶头前,右手拿着锅铲,一下一下地搅动着锅里早已熟透的丝瓜。
直到糊味钻入鼻腔,余兰英才回过神,慌忙拿盘子将丝瓜装起来。
但盛出的丝瓜黄中带黑,如果真是二十多岁的她,可能会因为节俭,勉强吃下去。可如今的她外表看着只有二十多,内里灵魂却已经活过一世。
没错,余兰英是重生的。
三天前,她接到老家警方的电话,得知他们在查一起新发生的命案,并将凶手逮捕归案审讯时,得知三十年前,她丈夫并非意外被撞身亡,而是被人谋杀。
为了弄清楚真相,离开老家多年的余兰英,带着女儿又回到了家乡。
昨天,她见到了负责命案的警察,并从对方口中得知了埋藏多年的真相。
一切起源于一九九四年的夏初,那一年,一直被传山里有煤矿的东平村发布了一则通知——
说村里居民交一笔钱,就可以上山圈定范围勘探煤矿,成功找到煤矿的,可以得到新煤矿一半的股份。
通知出来后,村里立刻炸开了锅,有骂领导向前想疯了的,也有怀揣着暴富梦,交钱扛着出头上山的。
余兰英和丈夫邢立骁是后者。
但他们和村里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其他人只是听过山上有矿脉的传闻,但他们是确定山上有矿脉。
而这件事,则要追溯到建国前。
清末时期,邢家是本地最大的地主,方圆百里的土地,基本都是他们家的,包括东平村前面几座山。
但那个年代鸦片肆虐,邢家当时的家主也染上了大烟,巨额财富很快被挥霍一空。
不过他命好,还没到卖房卖地的程度,儿子就留洋回来了。而他儿子回来不久,就在山上发现了矿脉。
他儿子拉了投资,建起了煤矿。
在那个年代,煤是稀罕东西,发现煤矿,跟发现金山银山没差别,煤矿开起来后,邢家很快又发达了起来。
而山上,还不止这一条矿脉。
但那时煤矿除了是金山,也是催命符,所以勘探出第二条矿脉后,已经成为邢家家主的少爷没有公布这个消息,更没有进行开采。
他也再没有机会主持开采这条矿脉,战争全面爆发,鬼子打过来后,他很快因为被人告发资助地下党而惨遭杀害。
邢家自此败落。
而知道东平村还有一条矿脉这个消息的人,也因为战争,要么死要么走,渐渐只剩下邢立骁外公一人。
但建国前,邢立骁外公的母亲怕他身份暴露,被人报复,给他改了名字,带他去了其他地方生活。
解放后他虽然回了这里,但邢家大宅已经在战火中被毁,他也担心成分有问题,所以决定继续隐姓埋名,落户到了离邢家大宅有点距离的东平村,继续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过去那些年里,邢立骁外公也听过东平村山上有矿脉的流言,但他怕身份暴露,选择了缄默。
直到临死前担心邢立骁没钱读书,才将矿脉位置告诉他,希望他能用这个消息换到一笔钱,或者村里的资助,继续求学。
但他摔伤入院后,为了给他治病,邢立骁早欠下了一笔对当时的他来说是巨款的债务。
借钱的人也不是因为心善,而是为了挣利息。
那一年,银行一年以内的贷款利率是百分之七点九二,十年以上的贷款利率为百分之十点八,但他们借款给邢立骁,不论借款期限,利率都是百分之二十。
且他们约定,在他还上全部欠款前,未还利息都会自动转为本金。
他找了三家,每家借了两千块,一共借了六千块。按照约定好规则和利率,第一年没有还上钱,第二年光利息他就要还一千四百多,之后逐年递增。
外公出事前,他才读高二,虽然他成绩不错,有机会竞争市状元,但考上状元,县里带镇里奖金加起来也就几百块,别说本金,连第一年的利息都还不上。
如果读书期间不还钱,那参加工作第一年,光利息他就要还近三千块。
而前一年,城镇国营职工,年平均工资都不到一千块。也许未来工资会涨,但对他来说,工资增长速度能不能跑过利息翻倍的速度,是未知数。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赖账,跟人对薄公堂。
仅利息翻倍还好说,但加上高额复利,很容易被判定为不合理借贷,何况,当时他还没有成年。
但农村自有一套运行法则,借他钱的也不是别人,而是村里看着他长大的这些长辈。所以除非他大学毕业后不打算再回来,否则这钱,他不想还也得还。
也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有恃无恐地把钱借给邢立骁。
而邢立骁因为未成年,又家徒四壁,没有抵押物,为了外公的病,只能同意他们提出的苛刻条件。
所以签下借条那天起,邢立骁就放弃了继续读书。
外公去世后,邢立骁想起他去世前说的消息,心里也燃起过希望。但思考良久,还是决定暂时忘掉这件事。
原因很简单,他的债主中有人是村里干部的亲属。
而借他的那笔钱,村干部亲属说是自己攒的,可对方虽然在国营煤矿找了份工作,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钱到底从哪来的,村里人都心知肚明。
邢立骁很难相信,他将另一条矿脉的位置交出去后,真的能为自己谋到利益。
这一忘,就是快十年。
村里发布通知后,邢立骁回来就告诉余兰英,说他要上山挖矿。
余兰英听后第一反应就是他脑壳坏了,在得知山上确实还有一条矿脉前,她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这是村里捞钱的手段。
要知道,村里人想上山找矿脉,圈一块区域,就要交一千块。
虽然东平村因为背靠国营煤矿,村里肯干条件都不错,不管是下矿井还是给人筛煤,月入一两百都不是问题。
要是会开车,收入就更高了。
国营煤矿早就撤了销售科,近几年只管出煤,会开拖拉机或者大车的,只要有客户,月入两三千都不是问题。
再加上这几年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所以东平村绝大多数家庭,都能拿得出一千块。
但这一千块是圈地方的钱,不管你最后有没有挖到矿,钱交了就交了,村里不会退钱给你。
而东平村虽然一直有第二条矿脉的传言,但这些年里,不管是国营煤矿的负责人,还是村里干部,比谁都想找到那第二条矿脉。
据传他们都请过专家来勘探,但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
虽然他们请专家这事也是传言,但村里信的人不少,所以大家都觉得村里干部很有可能明知道山里什么都没有,却仍发布了这则通知。
这不是为了圈钱,还能是为了什么?
余兰英虽然是四年前嫁过来的,但村里有什么消息传得飞快,再久远的流言她都听过一耳朵,自然也觉得交钱上山的都是冤大头。
也因为这样,听完邢立骁说的前因后果后,她忍不住目瞪口呆。
邢家,她是知道的。
虽然早在建国前,这个家族就覆灭了,但农村人没什么娱乐,所以老一辈都喜欢讲古。而邢家之前的老宅,离余兰英娘家很近,所以她偶尔也会听老一辈讲到邢家。
但她真没想到邢立骁竟然是邢家的后代,也没有想到他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既然知道了,她自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而这一千块,他们家也能拿出来。
邢立骁脑子灵活,也能吃苦,外公出事辍学后,他就扛着锄头去了煤矿。矿井工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他占不到,就跟一群婶子嬢嬢给人筛煤。
他干的这筛煤工作,跟煤矿里正式的筛煤工不太一样,算是末端工种。
大车司机把煤从矿里运出来后,会找人把车上的煤从头到尾再筛一遍,把煤矸石、泥土和木块等杂质彻底去除。
基本上,五六个筛煤工,花上半天时间也能筛好一车煤。而在当时,筛好一车煤,每人也就能分到一两块钱。
一天筛两辆车,月收入在八九十之间。
邢立骁为了还债,那会一天最少也要筛三辆车。
但他筛煤,不仅是为了筛煤,更主要的目的是和大车司机搞好关系。外公去世,又干了半年这工作后,他将这半年攒下的钱,都给了认识的一名司机,当学费跟着人学开车。
学会开车后,他靠着给人替班、筛煤,以及捡煤拿去卖,买到了一辆二手拖拉机,并考到了拖拉机驾照。
正好当时国营煤矿改革,撤了销售科,煤矿只管出煤,会开车也有车的,每天早上开着车到煤矿门口排队就能买到煤,至于转手出去能赚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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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们各自的能耐。
借着这股东风,邢立骁没几年就还完了家里的欠债,前年他还卖掉了那辆二手拖拉机,贷款买了辆卡车。
买了车后,他们每个月要还的贷款虽然不少,但邢立骁挣得更多,去掉贷款,月收入最少也有三位数。
所以他们家虽然在去年起了新房,但手头也有一些存款,在知道矿脉具体位置的前提下,余兰英是敢搏一搏的。
不过他们没那么相信村里干部的话,见他们给的协议非常简略,所以夫妻俩商量好后没有立刻行动。
邢立骁直接去了趟市里,找了家律师事务所,找人打听协议条款要怎么定才好。
拿到律师给的协议模版,两夫妻就行动了起来,暗地里煽风点火,撺掇大家逼着村里干部修改条款。
村里早年确实请过专家勘探矿脉,但什么都没勘探到,这次的通知也确实是为了捞钱,村委的几个人根本就不觉得山上真有矿脉。
因此,他们虽然烦大家闹事,但仍痛快修改了条款。
新的协议出炉后,愿意上山的人果然多了,村里的人虽然都没读多少书,但闹这么一场,新旧协议的区别,大家是能看出来的。
如果说按照原版协议,真挖到矿村干部还有反悔的余地,那么按照新的协议,只要能挖到矿,一夜暴富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而一夜暴富的诱惑,是人都难以阻挡。
人多了,邢立骁和余兰英交钱上山,也变得没那么显眼起来。
他们也以为,修改协议后他们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挖到矿后虽然没有大肆宣传,但也没有想过退路,直接找上了村里干部。
村里干部当然后悔,如果邢立骁是个孬的,协议写得再清楚,他们肯定也会反水。
但邢立骁不仅在五年内还完了欠债,还讨了媳妇起了房子,如今还贷款买了车,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个有本事的。
面对他这样的人,反水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他们也没有帮忙隐瞒这件事,邢立骁前脚找上门,后脚就把消息传了出去,估计也盼着村里人闹起来,他们好有借口削减邢立骁能得到的份额。
消息传开后,开始频繁有人登门,有阴阳怪气,希望邢立骁能自觉一些,将部分股份让渡给大家的。也有殷勤讨好,希望新煤矿开采后,邢立骁能拉拔自己的。
那段时间,想请他们夫妻吃饭的不计其数。
邢立骁推了大部分人的邀约,只应了一场关系不错的司机组织的饭局。
饭局次日,余兰英收到了邢立骁的死讯。
他在回家的路上被撞身亡,而司机逃逸,不知所终。
而在几天之后,过去和邢立骁关系最好的李平坤,带着一张有他签名以及手印的,借款金额为两百万的欠条登门。
至于借款时间,则在邢立骁出事前几天。
余兰英本来就怀疑邢立骁的死不是意外,因为他出事的那条路,根本就不是回家的路,而且她根本没见过那所谓的两百万。
另外李平坤也是普通家庭,虽然他有个叔叔在镇上当干部,但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钱,何况就算有,也没有给钱侄子的道理。
而李平坤也是贷款买的大车,每月收入减去贷款,落到手里的不过千八百块,他根本不可能有两百万借给邢立骁。
但没有用,这年头城里也没几条路上有摄像头,何况是农村,想找到肇事司机,如同大海捞针。
至于邢立骁为什么会出现在另一条路上,以及那两百万去哪了,李平坤给出的理由是他在外面养了女人,钱,可能是给那个女人了。
谣言总是比真相更吸引人,李平坤的话一传开,邢立骁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负心汉,余兰英就成了那个可怜人。
从此以后,不管她怎么跟人说邢立骁是被谋杀,别人都觉得她在逃避真相。
直到多年以后,被买通撞死邢立骁的司机被捕,没有经受住拷问说出当年的真相,李平坤这个幕后主使才被逮捕归案。
回忆到这里,余兰英将炒糊的丝瓜放到一边,弯腰从菜篮里又捞出两根丝瓜,去皮,切条,再将锅重新刷干净,炒出一盘翠绿的丝瓜。
炒好菜,余兰英从铝锅里盛出米饭装进饭盒,再将炒好的糖醋小排、青椒炒肉以及清炒丝瓜,依次盖到米饭上,并盖上盖子。
忙活完这些,余兰英冲外面喊道:“希希!吃饭了!”
2. 挖到矿了
希希是余兰英和邢立骁的女儿。
她的全名叫邢砚希,这名字是邢立骁取的,他希望不论何时,女儿的人生都充满希望。
但前世很长一段时间里,余兰英都觉得她乃至女儿的人生,都晦暗无光,看不到一丝希望。
农村其实是个很看人下菜碟的地方,你家有男人,日子好过,大家就捧着你,没了男人,日子不好过了,谁都想来踩你一脚。
尤其余兰英只有个女儿。
前世她奔波到最后,也没能保住煤矿的股份,而为了办邢立骁的葬礼,家里存款也差不多花光了。
至于邢立骁留下的那辆大车,正常卖掉其实能有点钱,但不止东平村,周围几个村会开车也有意买下那辆车的,见她孤儿寡母,也有意压价。
他们拿准了余兰英不会开车,接手不了邢立骁留下的客户,贷款又是一月一还,车也不比别的,去县里市里摆摊就能卖出去。
卖给陌生人,风险更高。
余兰英别无选择,到最后,卖车的钱将将够还贷款。
到这时,余兰英已经口袋空空,为了活下去,她卖掉了陪嫁的缝纫机和自行车,到国营煤矿外面租了间房做早餐。
但好景不长,李平坤又来了。
更糟糕的是,他对她起了色心。
虽然李平坤是个伪君子,顾忌着余兰英的身份,没有耍手段逼她就范,还拿邢立骁当借口,屡次照顾她生意。
但李平坤察觉出不对后,就找人掀了余兰英的摊子,还放话说只要她敢继续跟李平坤勾搭在一起,这生意她就别想做下去。
这件事后,被李平坤泼脏水的邢立骁名声好了,但余兰英的名声却臭了。
是,她没有跟李平坤勾搭,别说勾搭,她连话都不跟人说,李平坤来买早饭,她从来都是直接把人赶出去。
但那又怎么样?
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只在乎消息够不够炸裂。
又因为李平坤已经成为新煤矿的股东,渐渐发达起来,少数相信余兰英没跟人勾搭的,也旁敲侧击地劝她,要不跟了他算了。
就连余兰英的娘家人,也这么劝她。
多年以后,余兰英去电影院看过一部叫《落叶归根》的电影,放映厅里其他人触动很大,很多人红了眼眶。
余兰英也感动于主角对工友的情谊,但对落叶归根这四个字并无触动。
她恨透了她的家乡,也恨透了家乡的这些人。
所以后来日子好过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衣锦还乡。如果她死了,她宁愿骨灰被撒入江河大海。
可到最后,她却是在回到家乡时重生。
余兰英想起那一年,面对李平坤的纠缠,身边街坊邻居亲戚朋友,一边谩骂她不正经,一边劝她给人当小三,她最终选择了带着女儿离开家乡。
她当然不甘心,但她没有办法。
就像她明知道邢立骁的死有问题,李平坤很可能是那个凶手,但她没有任何办法一样。
不管是命案,还是那从天而降两百万债务,她都想过往上告。
可她要怎么告?
李平坤的亲叔叔是镇里干部,在县里都有关系,他自己也打通了村里的关系,她不肯算了,连宅基地都保不住。
农村的田地甚至是宅基地,都是传男不传女的,邢立骁母亲就是独女,他能继承宅基地,是因为他母亲去世早,他相当于是从外公手里继承到的宅基地。
同时他还是个男人,对男人,村里总会放宽一些条件。
但邢立骁出事后,邢家已经没有男性了,村里要翻旧账,余兰英都没有办法。
何况,她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要考虑女儿。
李平坤放任她和女儿活着,一是不想把事做得太明显,二也是觉得她们孤儿寡母,没有威胁。
她非要往上告,只会让自己和女儿一起死于非命。
她只能忍。
可忍让无法换来同情,只会让人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最恨的时候,余兰英也想过跟对方同归于尽,可看到年幼的女儿,她还是忍了。
但她知道,这样的忍让没有尽头,所以在流言影响到女儿后,余兰英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女儿离开。
她也想卧薪尝胆,也想要报复,可她更想活下去。
她只能在心里祈祷恶人有恶报,哪怕她心里很清楚,祸害总是遗千年,越是坏人,往往活得越滋润。
离开前,余兰英已经真相大白这件事不抱任何期待。
而离开乐阳镇后,她们母女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直到她带着女儿辗转去了沪市,摆摊挣到了钱,又买房开店,她们的日子才安稳下来。
但那些年的颠沛流离,给希希的性格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她过早地成熟起来,同时敏感又自卑。
不过现在,希希还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她两手捏着排骨两头,一口一口地啃着,吃得嘴巴周围都染上了酱色仍浑然不觉。
啃完排骨,她抬头看到妈妈正眼也不眨地望着自己,脸上绽开笑容,嘴巴甜甜地说:“好吃!”
余兰英的心都软了下来,又给女儿挟了块排骨说:“那再吃一块。”
“嗯嗯!”
小姑娘用力点头,拿起排骨继续啃。
……
吃完饭,余兰英将自行车推出去,停好后进厨房拿出饭盒,再把女儿抱到自行车后座固定的藤椅上坐好。
锁上门,余兰英骑着自行车出了门。
她家在村尾,但地方不错,后门就是马路。
马路并不宽,是单行道,但大车也能通行,又因为周围几个村里大车司机多,晚上他们会把车开回来,所以黄泥土路上被压出了一道道车辙。
这些车辙有的深有的浅,让整条马路看起来凹凸不平,余兰英骑车时小心再小心,也难免颠簸。
不过她给女儿专属的藤椅上缝了垫子,偶尔颠簸也不难受,每次开进车辙,希希还会张开双手喊:“飞咯!”
听着身后女儿无忧无虑的声音,余兰英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儿了。
想到这,余兰英脸上笑容渐渐淡去,前世她是没有办法,但这辈子,她一定要让女儿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打定主意,余兰英身上仿佛又有了力气,她用力踩动脚踏,载着母女俩的自行车就像一只飞燕,很快掠过层层叠叠的屋宇。
随着马路两边房屋渐渐减少,变成错落有致的梯田,脚下路面也渐渐从土黄变成灰黑,他们进入了矿区范围。
但上坡后,余兰英骑着自行车去往了矿区的另一头。
她重生回来的这一年,正是一九九四年。
一个月前,她和丈夫去村里交了钱,然后扛着锄头上了山。所以这个时间,邢立骁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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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区,而在山上挖矿。
他们都是普通人,资金严重不足,弄不到太高端的设备,想挖矿,只能靠手里的那把锄头。
这也是村里大多数人,觉得他们这些交钱的人是冤大头的主要原因。
虽然国营煤矿的旷工挖煤,也主要是用铁锹、铁镐、铁锤,但那是已经出煤的情况下。且不说山上到底还有没有矿脉,就说矿脉一般在深处,靠一个人,一把锄头,得挖到何年何月才能出煤?
也因为这些唱衰,七月初和余兰英夫妻一起上山挖煤的人,到现在放弃得差不多了,仍在坚持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但其他几个还在坚持的人,都已经徘徊在放弃的边缘,还在坚持,只是因为不想承认那一千块打了水漂。
不过前世,余兰英夫妻挖到煤后,他们又坚持了许久。
不止他们,原先放弃的,不相信山上有矿没交钱的,一颗心都热了起来,前者扛着锄头又上了山,后者则想尽办法逼村里干部松口,同意他们也交钱圈地。
直到邢立骁身死,余兰英因为一笔莫须有的债务,不得不放弃新煤矿一半股份,大家的脑袋才渐渐冷静下来。
虽然他们嘴上说相信邢立骁在外面有人,但实际上,心底深处,他们都很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见挖到矿非但不能发财,还会死于非命,自觉关系不够强硬的,都陆续歇了心思。
而今天,正是前世他们挖到煤的那天,也是后来一切阴谋的开端。
骑车到了一座山的山脚,余兰英从车上下来,推着自行车两座山之间的羊肠小道进去。
走过大半,余兰英停好自行车,先将女儿抱下来,让她拿着饭盒,自己则从前面框里拿出锁,将自行车推到旁边和水杉枝干锁在一起。
水杉旁边还有一条小路,因为是上山的路,看着没有那么平坦,但路面没什么碎石,并不难走。
余兰英便牵着女儿,顺着这条路往上。
走上十来分钟,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土坡。
土坡不大,三面悬崖环绕,顺着悬崖边缘往上,可以到达山顶寺庙。不过通往寺庙的路有很多,其他路也更好走,这里没什么人来。
这次圈地挖矿,也没什么人想到这里,除了邢立骁。
余兰英牵着女儿走到悬崖下放,那里有一个人为挖开的山洞。
山洞并不宽,就算是余兰英进去也要弯着腰。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只有两个劳力,很难挖出太宽的山洞,能进去就不错了。
到了山洞旁边,余兰英放下饭盒和水壶,冲着山洞里面喊道:“立骁!立骁!”
希希知道“立骁”是爸爸的名字,也凑够来喊:“爸爸!爸爸!吃饭啦!”
很快,山洞里传出邢立骁的声音:“马上!”
因为回声,邢立骁的声音有点失真,但依然可以听出那声音不如平时冷静,藏着难以克制的激动。
余兰英知道,这是因为他挖到了煤。
果然,当邢立骁爬出来时,身上不仅有泥土碎渣,脸上还有煤炭染上的灰黑,而他提着的桶里,更是装着几块碎煤。
一向稳重的人,此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说话时声音激动又颤抖:“兰英!我们挖到煤了!”
我们要发财了!
邢立骁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余兰英便深吸了一口气说:“立骁,我们卖掉煤矿股份吧!”
3. 当年初遇
邢立骁脸上笑容凝住,他倒不是不乐意卖股份,只是他们之前没有商量过这件事,今天刚挖到煤,余兰英就提出这件事,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问道:“怎么突然想卖股份?”
余兰英看一眼看到邢立骁乌漆嘛黑的脸,而咯咯笑的女儿,摇了摇头说:“你先吃饭,晚上回去再说。”
她不是防着女儿,而是希希年纪太小,分不清哪些话能往外说,哪些话不能往外说。她担心当着女儿的面说这些,后面她跟小朋友们玩耍时,一个不注意泄露了消息。
从见到余兰英第一面起,邢立骁就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人。
这也是他喜欢她的原因,他妈是个很没有主意的人,这辈子除了在挑男人上大胆了一回,其他时间都在听别人的。
结果她挑的男人靠不住,回城后再没音信,他妈因此六神无主,郁郁寡欢,最终留下老父幼子,溘然长逝。
邢立骁第一次见到余兰英,是在她家的店里。
当时改开已经好几年,但在大多数人心里,做生意依然是不入流的事。
余兰英父母显然也这么想,所以虽然让她在家门口支了摊子卖早点,但一直唱衰这门生意。
余兰英一边招呼顾客,一边还要应付他们的唠叨,终于烦了,扭过身问:“不卖早餐我干什么?跟着你们种地,挣那几个辛苦钱,然后等兰燕兰梅小学毕业,把她们也从小学拽回来一起种地?还是说,你们种地也要供她们读下去?”
蹲在门口抽旱烟的余父闻言,咂巴了几下嘴巴,终于憋出一句:“丫头念什么书?”
“是!丫头不用念书,丫头活该跟你们一样,一辈子困在土地里!”余兰英火了,用力把菜刀砸进砧板,抬高声音说,“你们要是有本事,就掀了我这摊子,以后我们一拍两散,我死了不求你们,你们遇到困难也别找我,要是狠不下心就少在那叽叽歪歪,听得我闹心!”
余父一听,猛地从门口站了起来,看那模样,真想动手掀了她的摊子。
不仅想掀摊子,还想对余兰英动手。
但他巴掌还没甩下来,就被余母给拦住了:“老余、老余你别冲动,你想想钱,这些家当可都是花钱买的!”
听到钱字,余父动作稍稍顿住,最后只踹了旁边的板凳一脚,放了句狠话:“我倒要看看你生意能做出什么名堂!”
说完,转身进屋。
余父走后,余母还想再劝,但余兰英没管她,转身看到摊位前站着的邢立骁,便扯出笑容问:“大哥吃点什么?我们有包子馒头和花卷供应,炒粉炒面也有,现炒的,一碗只要五毛钱!”
看到她脸上的笑容,邢立骁也忍不住笑了下,说道:“来碗炒粉吧,有没有喝的?”
余兰英忙揭开旁边两口铝锅说:“有白粥和绿豆汤,您看要哪个?”
“来碗豆浆。”
余兰英麻溜收了钱,招呼邢立骁到旁边坐下,又让余母帮忙盛豆浆,自己则忙活炒粉,同时寒暄问:“大哥您吃辣不?”
她的粉炒得不错,舍得放油,入口又香又辣,让人胃口大开。份量也多,邢立骁正是能吃的年纪,一碗粉一碗豆浆也吃饱了。
再加上好奇在父母都反对的情况下,她这早点摊到底能不能开下去,之后一段时间,只要是往余家的方向去,他都要下车买一份早饭。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结婚以后,余兰英没有再做早餐生意,不是她不想,而是实在没这个精力。
新婚期刚过,余兰英就怀上了,虽然希希在她肚子里时不闹腾,但做早餐很累,她自然没这个精力。
等希希出生,因为邢立骁母亲早逝,她爸妈又是个靠不住的,她只能自己带孩子,更没时间做生意。
农村也不像城里,很多国营厂都有托儿所,一两岁就能把孩子送去。
今年以前,东平村连个幼儿园都没有,孩子没人照顾,邢立骁又能挣钱,余兰英只好留在家里继续照顾孩子。
原本她打算,下半年把女儿送进幼儿园,就把摊子支起来,谁想还没到时间,邢立骁就出事了,她也不得不背井离乡。
虽然结婚后没有再做生意,但邢立骁接触新客户时,余兰英时常会帮着参谋,所以他很清楚,妻子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
因此,邢立骁没有追着余兰英问为什么,嗯了声后便打开饭盒。
在厨艺方面,余兰英一直都很有钻研精神。
倒不是她特别喜欢做饭,而是她的第一桶金,是通过厨艺获得的。
因为父母重男轻女,家庭又贫困,余兰英小学刚毕业,就被拉回了家帮忙。刚辍学时她年纪小,主要是在家做家务,长到十五六岁,除了家务,她还得在农忙时跟着爹妈下地。
余兰英并不甘心这样的生活,恰好当时她家对面开了家小卖部,在她的留意下,她发现每次经过的大车司机,总会停下来买几样东西。
而他们买的东西基本能分为两个大类,一是香烟,开车的司机,十个有九个都是老烟枪,买烟是为了满足烟瘾;
二是各种食物,以能快速充饥解渴的饼干矿泉水为主,这是因为他们跑起来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八十年代饭馆也少,怕路上饿得受不了。
之后,余兰英沿着家门口这条路,一直走到了矿区,终于确定不止饭馆,这条路上连家早餐店都没有。
而她在家烧了几年饭,厨艺算过得去,包子馒头也会做,至于其他的白粥绿豆汤更好煮,大的店开不起来,支起一个早点摊没什么问题。
再看到对面邻居在小卖部开起来后,经济条件也明显变好,余兰英思来想去,也决定开一家店。
也可以说是早点摊。
但她爹妈并不支持她的决定,时代变了,他们的思想却还没有转换过来,依然觉得做生意不入流,哪怕他们已经穷得快吃糠咽菜。
余兰英没办法,只好用弟妹上学这事跟他们谈,她也不需要他们出钱,能给个地方,让她摆摊就行。
余大山夫妻不担心两个女儿没书念,但想到小儿子,都犹豫了,于是勉强同意让出地方。
为了攒钱,余兰英去矿区捡了几个月煤炭。
因为筛煤是手工活,难免有人没看准,把好好的木炭当成煤矸石扔了,所以那年头去矿区捡煤的人挺多。
但捡漏的大多是小朋友,像余兰英这样长到十五六的,更愿意做筛煤工,这工作虽然辛苦,收入却稳定不少。、
可筛煤工也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这工种基本被矿区周围几个村包圆了,余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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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有点远,她没这人脉,只能跟一群半大小孩抢工作。
捡了几个月煤炭,余兰英终于攒够了钱,在家支起了早点摊。
因为厨艺不错,她也舍得放油,早点摊支起来后生意一直不错,余兰英很快成为了家里最能挣钱的人。
而余兰英一直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能赚到钱,所以在厨艺方面一直很上心,每次去镇上,都会去旧书摊看看有没有卖食谱的。
买到新食谱,她就回来学,不止学早餐,也学中晚餐。
她并不满足于只开一家早点铺,而想开一家自己的饭店。
不过前世直到重生,余兰英也没有开起饭店,倒是早餐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开了一家又一家分店。
这个时期,余兰英钻研厨艺的热情很高,他们家的菜色,可以做到一星期不重样。
而糖醋小排,余兰英之前也做过几次,但邢立骁一尝就知道,今天的跟她之前几次做的不太一样,不仅色泽更红亮,甜味也更醇厚,又有醋酸平衡甜味,让排骨吃着没那么腻,便疑惑问:“新的菜谱?”
余兰英一愣,反应过来,点头说:“对,今天做的是沪市风味糖醋小排,味道怎么样?”
“好吃。”
邢立骁说的不是假话,他本身不爱吃甜口食物,但余兰英做的糖醋小排他都吃完了。
吃饱喝足,两人便开始收拾东西。
邢立骁先将前面拿上来的那块煤扔下去,又用水壶里剩下的水清洗脸上,手臂的灰黑。
等都洗干净,他低头看看衣摆和裤子上的痕迹,皱了皱眉说:“要不你们先回去,我记得附近有条小溪,我过去洗洗。”
“不用。”
余兰英话落,便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一件黑T和黑色五分裤,说道,“我带了衣服过来。”
也是两人早有准备,这段时间邢立骁来挖矿,都是穿的黑衣黑裤。
几十年过去,余兰英虽然已经不记得他这天穿的衣服款式图案,却将颜色记得很牢,出门前打开衣柜一看,见邢立骁的衣服基本都是纯色,心里就有数了。
接过衣服,邢立骁表情难掩惊讶:“你怎么带了衣服过来?”
虽然他们都知道选的位置下面肯定有矿,但矿深多少,多久能挖到,谁也说不准。上午他挖到矿时都有些不敢置信,怎么余兰英像是早有准备?
余兰英没有说实话,想了想说:“我也说不好,突然有预感吧?”
邢立骁没有怀疑,毕竟重生这种事,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到。
在他看来,挖到矿后也没有办法及时联系余兰英,她能带来衣服,也只有心有灵通可以解释。
想到这个可能,邢立骁脸上就止不住笑容,趁着女儿没注意,凑过去亲了媳妇一口。完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说:“你把希希眼睛挡住,我换衣服。”
这片山坡空无一物,连杂草都不多,实在找不到适合换衣服的地方。
不过乡下没那么讲究,别说是在荒无人烟的山里,到了夏季夜晚,村里穿条内裤屋里屋外溜达的男人都不少。
邢立骁算是比较注意的,再热也不干这种事,这会换衣服,也知道等余兰英把女儿眼睛捂住。
换好衣服,两人便抱着女儿下了山。
4. 卖掉股份
夏季炎热,村里在外走动的人不多。
但少数几个看到他们一家子,嘴里总没什么好话,张口就是:“哎呦!立骁回来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是打算放弃了?”
还有人说:“我早跟你们说了,挖到矿就得一半股份,都是村里那些干部忽悠你们掏钱的手段,你们非不信,一千块打水漂了吧?”
自从余兰英夫妻交钱上山,类似的声音就没断过,夫妻两个早已听得免疫。
这会听到他们的阴阳怪气,两人只是笑,同时邢立骁将自行车踩得飞快,等他们指点江山结束,就只能看到邢家三口的影子。
到了家,邢立骁直奔堂屋,给自己到了一大杯凉白开。
早上带上山的那瓶水早被他喝完了,中午余兰英带去的,则都用来洗脸洗手了,这会他渴得很。
余兰英则进屋给女儿开了电视。
他们家是有电视的,虽然两人都没有长辈帮衬,但各自都争气,到今年,他们家的条件已经是村里数得上的。
这时候电视能收到的频道有限,又是半下午,没有电视台放动画片,放《西游记》的倒是不少。
这部电视剧在小朋友中人气也很高,每年寒暑假都要重播几次。
希希也爱看《西游记》,余兰英就随便挑了个台放着,又叮嘱女儿乖乖坐在沙发上,才出房间。
堂屋里邢立骁刚灌下一搪瓷缸水,脸上虽然还有汗,但没那么渴了,听见声音望过来,问道:“喝水吗?”
“倒一点吧。”余兰英说着,在堂屋饭桌旁边坐下。
邢立骁倒了半杯凉白开,端着坐到余兰英身边,后者接过水杯,捧着喝了一口。
说是凉白开,实际上这水是余兰英早上起来烧的,虽然过去几个小时,但三伏天温度太高,入口水温并不冰凉。
她喝着水,抬头看向邢立骁,果然看到他额头细密的汗。这些密汗沿着他脸部轮廓往下,最终在下巴处汇聚成豆大的汗珠滴落。
她看得有点久,目光太专注。
邢立骁不由怀疑自己脸上有东西,伸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便疑惑问:“我脸上有煤灰?”
余兰英摇头:“没有,洗得很干净。”
“那你盯着我看?”
余兰英说:“好久没看过了。”
邢立骁怔住。
因为开车长期暴晒,他的肤色不算白皙,但也没有很黑,偏小麦色。所以就算不好意思,也看不出脸红。
当然,也可能是他没有那么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暗爽,唇角怎么都压不住,连声音都低了下来:“是吗?”
显然,他误会了余兰英。
他以为她说的是当前,但实际上她说的是前世。
前世他留下的照片不多,除了上学时拍的证件照,就是他们的结婚照,和希希刚出生时一起拍的全家福。
但前世她离开得仓惶,后来为了生计,又搬过几次家,最后留下来的,只剩下那张全家福。
因为全家福没有塑封,照片虽然在,但上面他们一家三口的脸都模糊了,所以到她重生前,她其实已经不太能想起邢立骁的音容笑貌。
直到早上醒来,看到身边躺着的邢立骁,所有快要忘却的年轻时的记忆,都在瞬间回笼。
也因为前半生和后半生的记忆交织在一起,让余兰英分不清今夕何夕,所以吃过早饭,他出门去山上,她才没有出声阻止。
半个上午过去,余兰英早已理清楚情况,也很清楚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保命。
长久的凝视过后,她主动开口道:“你现在肯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让你把煤矿股份卖掉。”
在山上乍听余兰英说起这件事时,邢立骁确实很疑惑。
因为他前脚挖到矿,后脚余兰英就提了这件事,显然已经琢磨许久,可今天以前,他从没听妻子说过这个想法。
回来这一路,他都在琢磨原因。
余兰英现在才提这想法,以及她为什么有这想法的原因。
前者邢立骁没想明白,后者他倒是琢磨出了些许眉目。
东平村是混姓,村里两百多户,有十来个姓氏,其中人最多的是姓李和姓蔡的,其他姓氏多的十来户,少的三五户。
最少的是邢姓,只有一户。
农村是以宗族聚居,同姓的人基本都是一个祖宗,比较团结。
像东平村这样混姓的,内斗得就比较厉害,大姓欺负小姓是常有的事,何况邢姓只有一户。
如果邢立骁母亲或者他自己有兄弟姐妹还好说,但他们都是独生,邢立骁父亲还不是本地人,回城的机会一下来,他拍拍屁股就走了。
所以外公生病后,他在村里很有些孤立无援。
想也知道,但凡有几个长辈,村里那些人借钱给他的时候,也不至于开那么高的利息。
欠债的那几年,邢立骁在村里的日子很不好过,馋狠了想吃口肉,都有人说嘴。
尤其是他还没跟人学开车那会,村里有些爱说闲话的,每次见到他都说他命苦,可话里话外都在挤兑他不能吃苦。
他们觉得他要真有心还债,就应该跟村里那些大老爷们一样下矿挣钱,而不是扛着铁锹,挤在一群婶子嬢嬢身边,挣筛煤的那一两块。
不过在他还完债后,村里人的态度就变了。
坚持给人筛煤成了脑子活,花钱拜师学开车成了有主意,尤其在他买了新车后,大家对他的评价就成了打小就有本事。
大家再看到他,态度一个比一个亲热。
但邢立骁不会以为,大家态度亲热,就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人。
说白了,在农村,大姓欺负小姓虽然是常事,拜高踩低也是常事,邢家是小姓,所以他欠债的时候,村里没几个人看得起他,谁见了都恨不得上来踩两脚。
等他有了钱,财富属性盖过了小姓的“缺点”,大家自然愿意高看他一眼。
但大家态度对他态度亲热的原因,主要还是他能赚钱的同时,又没那么有钱。
因为背靠国营煤矿,周边几个村子当司机的不少,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车,但以东平村为例,独自或者跟人搭伙买车运煤的,没有四分之一,也有二三十户。
邢立骁虽然没跟人搭伙,但一辆卡车要大几万,别说全款,首付加上购置税、保险费和上牌等费用都是一大笔钱,他根本拿不出来。
所以买那辆车,他不仅办了商业贷款,还找人借了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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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私人借款利息没有那么高,但加上商业贷款,摊下来他每月也要还近两千。
而这时候,短途运输一吨煤的差价十到十五左右,运一车煤,一趟下来利润也就五六十块。
邢立骁口碑好客户多,一个月三十天,他至少有二十八天在出车,有时候一天还能出两次车。
但他的月收入减去贷款和欠债,算下来一个月也就能挣几百块。今年还完了私人欠债,进口袋的稍微多一些,每月到手有一千四五。
这收入,就算不和村里种地的人,而是和城里国营厂职工比,也算是比较高的,他自然也成了大家心里比较能挣钱的。
但村里像他这样能挣钱的不止一户。
那些家里有帮衬,能找到亲朋好友全款买车的,不需要付额外利息的只要肯干,月入一两千不是问题。那些跟人搭伙买车的,进账虽然少一些,但只要能做到人歇车不歇,每月多的不说,三五百是能分到的。
能赚钱的人一多,邢立骁就变得没那么打眼了,相应的也没那么能拉仇恨。
可这次挖矿不一样。
新的煤矿只会有两个股东,一是村集体,一是他们夫妻。
就算后面需要为开发筹集资金,加入新股东,村集体和他们占股肯定也是大头。
虽然不知道新煤矿煤炭储量有多少,但想也知道,哪怕它的储量只有国营煤矿的十分之一,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他们夫妻作为大股东,说他们一夜暴富也不为过。
虽然村集体占股的分红,理论上也会分到每个村民头上,但全村两百多户,人口上千,再多钱均摊到个人头上也没多少。
到那时候,他们手里的股份必然会惹人眼红。
如果他们是大姓,或者他兄弟姊妹多还好说,他们团结起来,村里人再眼红也没用。
可村里只有他们一户姓邢,他也没有兄弟姊妹,一旦他们和村里其他人的财富差异扩大,眼红的人变多,他们一家就危险了。
但卖掉股份,不代表能排除危险。
虽然他们还不清楚煤矿的具体开采量,但他外公说过,几十年前初步探勘时,新煤矿的储量差不多是国营煤矿的十分之一。
而按照现在的煤炭价格,他们手里这一半股份至少能卖出上百万的天价。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能顺利将股份卖出去,他们和村里其他人的财富差异依然会扩大,变得打眼起来。
到时他们依然会惹人眼红,甚至陷入危险之中。
听着邢立骁的分析,余兰英心情复杂。
是啊,想分析出股份带来的不仅有财富,还有死亡危机并不难,可前世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些呢?
是前世的他们太蠢,还是他们已经被兴奋冲昏了头脑?
余兰英摇头,她觉得都不是。
前世他们是太天真了,他们根本想不到,人为了钱到底能做出什么事?他们更没有想到,认识多年的朋友,会为了钱向他们举起屠刀。
幸好,她重生在了一切开始前。
他们还有机会。
望着越分析,神色越严峻的丈夫,余兰英说出心中的另一个打算:“卖掉股份后,我们立刻搬家吧。”
5. 首选沪市
搬家?
这又是一个出乎邢立骁预料的答案。
但他稍一琢磨,就知道余兰英提这件事不是突发奇想。
对村里很多家庭来说,挖到矿就意味着将得到泼天的财富,但对他们这样没有根基的家庭而言,巨额财富也是催命符。
一旦他们挖到矿脉的消息曝光,不管他们是选择捏着股份等煤矿开发,还是直接卖掉股份拿一笔现钱,他们都会被人盯上。
可他们又必须将这消息透露出去,因为不管是等开发还是卖股份,他们都绕不过村里的领导,除非他们放弃这一笔财富。
但他们能放弃吗?
如果能放弃,最开始他们就不会想方设法规范协议,更不会交钱扛着锄头上山。
要知道,这不是几百或者几千,而是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财富。
没人能经受得住这种诱惑。
扛不住诱惑,又想活命,就只剩下背井离乡这一个选择。
而背井离乡,对邢立骁来说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新平镇虽然是他的家乡,但生他的母亲,养他的外公都已经去世,他的亲人只剩下妻子和女儿。
他和余兰英是夫妻,离开又是她提的,他们自然会带着女儿一起离开。
所以真要走,他其实不如余兰英有牵挂。
而余兰英既然主动提出离开,就肯定想好了要放下牵挂,邢立骁就没多问,只思索道:“搬家的话,我们去哪里?”
县城肯定是不能去的,倒不是离得近,而是太小了,就算他们搬过去,也很容易被找到。
市里倒是还行,到新平的距离和县城差不多,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城市,但也有百来万人口。
又或者干脆去省城,距离更远,城市规模更大,最重要的是,村里除了少数考出去的学生,很少有人去省城。
就算是打工,他们也更倾向于去粤省,毕竟那里更好赚钱。
邢立骁心里盘算着,便听余兰英说:“首都、沪市,都可以。”
邢立骁再次诧异:“这两个城市……会不会太远了?”
因为是司机,邢立骁去的地方算多的,但他和运输公司里那些专跑长途的司机又有不同,基本只在省东南跑。
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本省和邻省的省城。
提到搬家,他也更倾向于去这些地方,因为他去过,也算熟悉,拖家带口搬过去方便安顿。
要是只有他一个人,别说首都和沪市,更乱的深市他也敢去。
可现在是一家三口都要走,他不免担心到了首都或者沪市,他们会因为人生地不熟被人骗,甚至遇到危险。
余兰英却不觉得这两座城市人生地不熟,首都先不提,前世她在沪市生活了几十年,算下来比在新平镇生活的时间都长。
虽然她是几年后去的沪市,且这几年沪市变化很大,但有这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她相信自己能带着家人在那里安顿下来。
但重生是大事,哪怕是枕边人,非必要余兰英也不想多说,所以只开口问道:“你认为一半的煤矿股份能卖多少钱?”
邢立骁之前考虑过这问题,这会说起来不怎么犹豫:“具体要看煤炭储量多少,但就算只有国营煤矿的十分之一,理论上持有一半股份也能挣到几百上千万,只是……”
只是虽然协议签的是挖到矿脉占一半股份,可想开采煤炭,前期投资不小,不管是他还是村里都拿不出这么多钱,肯定需要引入其他有钱的股东。
再一个,矿脉虽然是在东平村的范围内发现的,但会不会延伸到其他村子是个问题,如果延伸过去了,可能会扯皮。
扯到最后,其他村子可能也会占股。
另外就是谁都知道煤矿是金蛋,上级单位知道东平村有煤矿,肯定不会干看着,说不定也会要求占股。
你要一点股份,我要一点股份,最后分到他们手里的股份能有四分之一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就算持有股份,他们到手的钱就能三四百万就不错了。
提前卖掉股份,能到手的可能会更少,毕竟买家不是傻子,他们愿意买股份,根本目的还是想挣钱。
但再少……邢立骁斟酌道:“应该能卖到一百五甚至两百万。”
是至少两百万。
前世他们把挖到煤矿的消息报上去后,村里立刻请了专家来勘探,煤矿储量比邢立骁外公说的还要再高一些。
而李平坤,也靠着四分之一的煤矿股份,在千禧年成为了百万富豪。
所以前世他伪造的两百万欠条,股份估值其实低了。
但因为欠条写的是用他们手里全部股份去抵,所以除非证明欠条是假的,否则很难有商量的余地。
而欠条是假的,很难证明。
因为不管签名还是指印,都和邢立骁的吻合。
这也是村里人相信邢立骁出轨,而不相信他是被李平坤害了的主要原因,他们觉得就算李平坤能趁邢立骁喝醉弄到他的指纹,也没法让他签下名字。
余兰英也想过要不要认下欠条,再打官司证明煤矿股份价值超过两百万,借条约定并不合理。
这样就算她拿不到股份,也能争取到金钱。
但村里干部早就和李平坤沆瀣一气,他们说煤矿前期投入高,扣掉各种成本,他们手里的股份只值这么多钱。
再加上邢立骁死得不明不白,余兰英想想还是怂了。
虽然前世怂了,但基于那些信息,就算他们着急脱手,开价两百万卖出股份应该不难。
想到这些,余兰英问道:“那你觉得身家百万的人多吗?”
答案显而易见,邢立骁说:“不多。”
虽然进入九十年代后,万元户已经没那么稀罕,但实际生活中,存款过万的家庭其实并不多。
存款上十万,就算得上富豪了。
身家百万,别说县里,就算范围扩大到市,也一个巴掌能数得过来。
余兰英继续问:“那你觉得,我们带着上百万去市里甚至省城,能做到不露财,不被人盯上吗?”
邢立骁沉默下来。
不露财说起来很简单,但做起来实际上没那么容易。
没钱就算了,有钱肯定会想过好日子,到了新地方,房子肯定要有,吃穿住行也不能太差。
城里消息传得虽然没有那么快,但街坊邻居关系也亲密,刚搬过去盯着的人肯定不少,他们想要做到不露富,很难。
而越小的城市,富的标准就越低。
在石城,家里存款过万就算有钱的,到了省城,存款过十万,甚至可能更低,有五万就算富的。
超过这个标准,就很容易给人留下有钱的印象。
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虽然更能被人高看,但同时也更容易被盯上。
邢立骁在外面跑,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小老板,听说过一些影影绰绰的消息。
因为有钱被盯上,小偷、抢劫的轮番造访都算好的,至少这些都摆在明面上,相对来说也容易打发。
麻烦的是在背后刷阴招,勾着人沾染黄赌毒的,碰上这一类人,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
这些年他也见过不少小老板,上次见面还收我大哥大,腰别BB机,一言一行都透着“大款”的气息,等到下次见面,就因为身陷赌瘾,变得穷困潦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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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见邢立骁陷入思索,余兰英往下说道:“这时候十万元户都很少见,如果我们手里的股份真能卖到上百万,别说是去市里,就算去省城也很容易被人盯上,所以我们必须去更大,有钱人更多的城市。”
去深市要办边防证,而且那边很乱,还不如去省城安全,可以直接排除掉。
所以他们能选择的只有首都和沪市,前者是首都,治安好,后者因为其特殊性,改开后发展得很快,有钱人多。
当然,两座城市之间,余兰英更倾向于去沪市。
有这个倾向,除了因为她前世在沪市生活过几十年,还因为这个时期,两地在政策方面有些诧异。
这个政策,说的是外地人买房,以及买房落户的政策。
差不多从今年开始,沪市和首都陆续开放了外地人购房政策,但首都政策相对保守一些,外地人只能在八个小城镇投资买房。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能通过买房落户的小城镇,渐渐增加到了三十多个,以及若干卫星城。
而这些小城镇,在后面也基本被纳入了首都市区的版图,其中有些城镇甚至发展得很不错。
但是和沪市比起来,这些城镇的发展就有些不够看了。
虽然这时候在沪市买房落户也有区域限制,但可以落户的地方是沪东,而沪东,在未来会成为沪市发展最好,房价最高的几个区之一。
另外,这时候在浦东买房落户,只需要房产面积超过八十平,金额达四十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要求。
但在首都规定城镇买房,除了面积,还有投资五十万现金、以及按每人两万的标准缴纳小城镇建设基金等要求。
虽然如果不想投资,也可以往银行里存入五十万现金,但存期必须超过五年,且期间没有利息,条件依然算得上苛刻。
这些信息,都是前世余兰英买房的时候知道的。
前世她到两千年后才有钱买房,当时沪市房价已经涨过好几轮,她运气也不太好,刚好赶上了买房落户政策停止受理申办。
要是没有这政策,她可能就认了,但偏偏早两个月还能办,到她买的时候政策就停了,心里实在不甘心。
偶然得知首都还有政策,她就想要不去首都买房就算了,反正两地不管户口还是房子都金贵,甚至在高考上,首都更有优势。
但她手头资金刚够买房,不管是投资还是直接存银行,那五十万她都拿不出来,于是只能放弃去首都买房。
而她的户口,也是在后来通过其他政策办下来的。
如果他们手里持有的股份,能卖出预期价格,他们当然可以去首都买房并落户。
但考虑到日后沪东房价比首都规定区域更高,在前者买房条件更宽松的情况下,余兰英自然觉得去沪市更有性价比。
不过,余兰英虽然喜欢看电视和邢立骁带回来的报纸杂志,但她已经不记得电视和报纸有没有报道过这些信息。
而农村信息闭塞,按照常理,普通人不应该知道这些,所以以上想法,余兰英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面对邢立骁,她只分析道:“首都是政治中心,干部多,我们过去谁也不认识,万一得罪人就不好了。沪市是经济中心,相对开放,有钱人多,我们搬过去后低调些,更有利于保全一家人。”
分析完,余兰英看着邢立骁说,“卖掉股份后,我们搬到沪市去吧?”
因为生父是沪市知青,邢立骁对沪市其实没有什么好感,但他觉得余兰英的分析有些道理,去沪市哪怕不是唯一选择,也是最优选。
于是他握住余兰英的手,点头说道:“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去哪都可以。”
6. 关于买家
和邢立骁商量卖掉股份,并在搬家去沪市上达成一致不难,但他们想顺利卖掉股份,却并不容易。
首先,能眼也不眨拿出上百万买股份的有钱人是少数。
按照两人的预估,如果能有充足的时间和客户磨价格,他们手里的股份别说两百万,翻个倍,谈到四百万都不是问题。
当然,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人磨价,所以两人的心理价位不高,一百五十万保底,谈到两百万万岁。
问题在于改开虽然已经有十多年,但内陆地区在这方面反应相对慢一些,到八五年后才陆续有人做生意,规模还都不怎么大。
就像前面说的,别说县城,就算是石城市,有百万身家的都不多。
更何况,他们想要的不止一百万。
虽然拿到银行项目,这些有百万身家的想找银行贷上百万不难,但贷款审核需要时间,而余兰英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想要尽快完成交易,他们找的买家身家必须超过两百万,且能轻易拿出两百万现金。
因为只有这样,买家才能在买下股份之余,还有钱投资建设煤矿。
煤矿建设开采成本不小,买家出了大头,村里同意他们卖股份的概率也更大,谁都想躺着收钱嘛。
而这,也是余兰英夫妻心理价位不超过两百万的主要原因,他们什么依仗都没有,该让步的时候,必须让步。
但就算他们让步了,石城范围内能拿出这笔钱的恐怕都屈指可数。
其次,这人必须有点势力,因为股份不是他们愿意就能卖掉,还需要村里干部同意。
那村里干部会轻易同意他们卖股份吗?
余兰英认为答案是否。
明眼人都能看出,新发现的煤矿是金饽饽,一旦他们将消息报上去,村里那些干部,肯定都想掺一脚。
虽然明面上他们不能掺和,可谁家没有三两亲戚呢?
要是哪个嘴巴不够严,导致消息传开,想掺一脚的肯定更多。
当然,因为发现煤矿的是余兰英夫妻,有协议在,他们不想卖股份,除了像李平坤这样心黑手狠,敢谋财害命的,其他人再想要股份也没办法。
但如果他们准备卖股份的消息传开,这些没有办法的人肯定都会起心思。
协议上虽然没有限制股份买卖,更没规定只能卖给村里人,但找村干部的人多了,他们可能会反对余兰英夫妻将股份卖给陌生人。
村里有煤矿一半股份,村干部不同意,他们这股份就很难成功卖出去。
而村里,肯定没有人能拿一口气拿出上百万。
虽然村里人想买股份,大概率会选择几人合伙,但东平村只是因为背靠国营煤矿,会开车的人多,村民才相对富裕。
而自己运煤挣的虽然多,但能全款买车的人少,大多数要么跟人合伙,要么像他一样贷款。所以东平村的人,能拿出万把块的不少,可能拿出十万块的,几乎没有。
再加上熟人之间做交易,谈利益的时候总有人讲感情,谈感情的时候又喜欢说公事公办,真把股份卖给村里人,他们能到手的钱,估计得在心理价位基础上打骨折。
真把股份卖给村里人,他们还不如低价卖一半股份,拉拢部分可以拉拢的人,这样能相对保证安全,最后拿到的钱也更多。
但因为李平坤的存在,余兰英只把这条路当成备选。
除非实在找不到买家,否则她更倾向于将股份全部卖掉,带着钱去沪市过新生活。
总之,为了避免村里人掺和一脚,所以买家必须在市里有点关系。
这样在他愿意出大头建设煤矿的情况下,不管是为了利益,还是估计对方的背景,村里干部都不会太反对他们之间的交易。
但同时,这人的关系不能太强劲,也不能太深入基层,跟镇上甚至村里的人扯上关系。否则买家在知道煤矿位置后,完全可以踢掉邢立骁,自己跟村里谈。
真要这样,就算余兰英夫妻有协议,也很难扛过村里和买家联合压价。
最后就是买家人品不能太差,不管对方是言而无信,还是过河拆桥,都可能导致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列出所有条件,余兰英眉毛不自觉皱起。
这些条件中,筛人厉害的看似是第一个条件,其实后几个条件更麻烦。
有钱是很难藏得住的,除了做灰色生意的,大多数有钱人不管是开店还是办厂,总有产业在那里。
规模大不大,效益好不好,稍一打听就知道了。
而关系是杀手锏,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暴露自己有哪些关系。人品更是难以考较,哪怕是长年累月的相处,也很难判断好坏。
如果他们时间充裕还好说,但这件事拖不得,他们必须尽快找到买家。这样一来,想找到符合所有条件的人就难了。
但考虑过后,余兰英没有急着减少条件。
先照着条件找呗,实在找不到再琢磨哪个条件能删,他们的时间虽然不充裕,但也没有赶到要今天就定下人选的程度。
至于买家要怎么找,余兰英直接问的邢立骁:“你认识的人中,有没有符合这些条件的?”
她倒没觉得邢立骁一定认识身家上百万的大老板,但因为国营厂采购相对规范,需要煤都是直接联系煤矿,由煤矿安排运输,所以他的客户,基本都是开私营厂的。
虽然这些私营厂中,规模大的他基本只能见到燃料供应科或者锅炉房的人,但时间长了,多少能知道一些老板的情况。
反正他认识的人中没有完全符合条件的,他们还可以继续找其他人嘛。
邢立骁还真认识符合条件的人,很快说出个人名:“曲松岩。”
余兰英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干什么的,问道:“他是?”
“他是曲中味的老板。”
余兰英想起来了,她确实听过曲松岩的名字,但不是这辈子,而是前世。
曲中味是石城本地的一家私营酒厂,虽然成立时间不长,但因为酿造的白酒口感好,很快在省内有了名气。
尤其是石城范围内,这个时期普通人逢年过节走亲戚,都会提一瓶曲中味的白酒。
而在两年后,曲中味的名气会响彻全国。
大概是今年,央视广告部改革,开始进行“央视黄金时段招标”,拍卖《新闻联播》前后黄金时段广告。[1]
作为一家不知名的酒厂,孔府宴酒在夺得央视标王,广告登上央视黄金时段迅速走红,孔府宴酒这一年的销售收入也飙升到了九亿多。
孔府宴酒的案例出来后,央视广告价格跟着水涨船高,但次年竞争广告播放权的厂商也跟着成倍增长。
而其中最舍得出钱的,还是酒厂。
九五年,曲中味以六千多万的价格,抢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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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央视黄金时段广告播放权。
等到九六年广告播出,曲中味迅速名声大噪,营收持续增长的同时,规模也不断扩大。
后来那些年里,曲中味虽然经历过生存危机,但最终还是熬了过来,到余兰英重返加石城时,曲松岩不仅是石城首富,他的身家,在全国都排得上名次。
刚才列那些条件时,余兰英也想到了曲中味的老板,但她只知道对方姓曲,也没跟人接触过,不清楚对方人品如何,所以没有立刻提出。
她没有想到,邢立骁第一个提起的也是他,疑惑问道:“你认识曲松岩?”
邢立骁说道:“我给酒厂送煤的时候见过他几次。”
酿酒过程中的蒸馏环节需要加热,煤炭是常用燃料之一。
而新平镇国营煤矿离得不远,煤炭成色不错,不管是售价还是运输都相对便宜。国营煤矿的销售科又早已形同虚设,基本只跟国营厂对接,曲中味是私营厂,会通过邢立骁采购煤炭也正常。
至于曲松岩有没有财力吃下他们手里的股份,余兰英并不怀疑。
虽然曲中味斥资六千多万拍下央视广告播放权是明年年底的事,且据说广告费用可以分期付款,无需一次付清。
但头期款肯定要在合同签订,广告播出前给,总价六千多万,头期款怎么也得有个千把万。
再考虑到曲中味旗下白酒早已在省内铺开,厂子规模也不小,曲松岩作为酒厂唯一的老板,身家没准真有几百万。
想到这里,余兰英问:“曲松岩是哪里人?”
邢立骁说了个外省地名:“他早年来的我们省当兵,因为娶了个石城媳妇,转业后进了市里酒厂工作,这家酒厂就是曲中味的前身。”
至于曲松岩媳妇家的情况,邢立骁也听说过一些:“据说他媳妇是独生女,娘家没什么亲戚了,不过他能把酒厂办到现在的规模,关系肯定有一些,但关系多硬,不太好说。”
既然是外地人,妻子娘家又没人了,那曲松岩在新平镇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余兰英思索着问:“你觉得他人品怎么样?”
“他口碑不错,几次接触,他都表现得很和气,但再深就不清楚了。”
不过除了曲松岩,邢立骁还认识个省城的老板。
说认识不太准确,他跟对方的工厂虽然有业务往来,但跟人只打过一次照面,论熟悉还不如曲松岩。
但他跟对方厂里负责接收煤炭的干事关系处得不错,从对方口中知道了不少他的事,基本能确定他符合条件。
余兰英听后眼睛一亮。
虽然邢立骁跟这两个人接触都不多,对他们了解有限,很难判断对方是真的人品好,还是伪君子。
可他们跟李平坤接触倒是不少,在李平坤对邢立骁动手前,他们不也没看出他这么心狠手辣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本身这世上很多人,都是没到时候很难分清楚是人是鬼,他们也不可能找到目标后一个个去试探。
一是没这时间,二是没这能耐。
邢立骁能从认识的人中扒拉出两个大致符合条件的,已经足够让人惊喜。
剩下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
余兰英说道:“先想办法见见这两个人吧,跟他们都聊聊,看他们对煤矿有没有兴趣,再考虑其他的。”
邢立骁也这么想,点头说道:“行。”
7. 吵一架吧
想见曲松岩两人并不难。
怎么说邢立骁都给两人的工厂送了几年煤,虽然期间主要是和下面干事打交道,但两家厂子规模没那么大,相应的规矩也没那么多,他可以通过经常来往的干事联系上两人。
夫妻俩商量好,邢立骁就用家里座机,分别给两家单位的干事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后,邢立骁没有上来就说自己挖到矿了,想把股份卖给他们厂长,先寒暄,然后旁敲侧击打听他们厂长最近在不在厂里。
得到肯定答案后,邢立骁便说自己手上有个项目想拉投资,请他们帮忙引荐厂长。
接到电话的人都很纳闷,合作好几年,邢立骁的情况他们都是清楚的。
这人呢,能力是有一些,但无亲无故没有背景,自己做点小生意还行,大到需要拉投资的项目,他们真想不出来。
要不是他没有把项目夸得天花乱坠,他们说不定还会怀疑他进传销了。
但也正因为没有,他又透露这项目跟煤炭有关,两人考虑过后,都答应帮他问一问。
两人都算尽心,半小时左右就回了电话,说他们厂长愿意见邢立骁,让他这两天抽空过去一趟。
得到面谈的机会,怎么去跟人面谈也是问题。
虽然截止到今天,交钱上山的人陆续放弃,仍坚持挖矿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为此村里唱衰这件事,觉得仍在坚持的他们脑壳有包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因为村里人既希望邢立骁等人挖到什么,又怕他们真挖到什么,所以村里盯着他们的人依然不少。
过去一个多月,邢立骁基本没停过,连早退都不多。
今天邢立骁回来得就早,这两天要再休息,村里那些盯着他们的难保不会在心里嘀咕。
单纯嘀咕还好说,就怕他们起了疑心,上山去偷看。
东平村范围内有好几座山,这些山还都不是小土包,所以交钱上山的人虽然不少,但分散后各自圈的地挨得并不近。
又因为协议约定一定范围内只能有一户圈地,所以村里人盯他们虽然紧,但没人上山偷看进展。
可一旦他们露出马脚,惹人怀疑,那些人想上山去查看也很容易,毕竟他们挖的洞都是敞开的,没有门和锁。
虽然协议还规定只有第一个挖到矿的人,才能得到煤矿股份,但在找到买家并跟人谈妥交易前,余兰英并不希望他们挖到矿的消息泄露出去。
余兰英思量片刻,问道:“你照常上山,从另一边坐车去山里行不行?”
山那边是其他村子,因为隔着座山,两边来往不多。问题在于翻过山想去市里,还是要先坐车去镇上转,可能会遇到村里的人。
所以不等邢立骁回答,余兰英便摇了摇头说:“算了,要是运气不好碰到村里人,估计会说不清。”
邢立骁说道:“或者跟人说去走亲戚,你大妹不是在市里吗?”
听到这话,余兰英眉毛微皱。
余兰燕确实都在市里安了家,但前世李平坤步步紧逼时,余兰英和余兰梅都跟她爸妈站在了一边,轮番劝余兰英跟了李平坤。
打那以后,余兰英就跟她们决裂了。
重生前余兰英回到石城,两人找上门,她都没松口见她们一面。
对这两个妹妹,余兰英心里自然是怨的,但她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如果借余兰燕的名义可以顺理成章地出门去市里,她不会不乐意。
但余家嘴离东平村不远,余家又在路边开着早点铺,余家有没有人,经过的司机一眼能看到。
借口余兰燕请客,但她爸妈都在家,明眼人都能想到有问题。
不过……
也不是完全不能利用。
余兰英抬起头说:“我们吵一架吧?”
……
周红霞淘好米刚煮上饭,就听到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争吵声,像是谁家吵架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出去看热闹。
走出厨房,循着声音走到紧挨着邢家的院墙边,争吵声音更加清晰:“挖挖挖!你就知道上山挖矿!你要能挖出煤来就算了,可挖了快两个月,出煤了吗?”
听着这满是怨气的话,不用多琢磨,周红霞就知道隔壁为什么吵架了。
不止她,住在邢家前面的李卫国夫妻也知道了。
夫妻俩听到动静就从后门出来了,原本站在邢家院墙外面,周红霞出来后见她站的地方更近,都进了她家院子。
站定后,李卫国媳妇张小芳便明知故问:“邢家这是怎么了?余兰英平时不是很支持邢立骁吗?怎么今天跟他吵起来了?”
李卫国说:“支持也要分情况,这两个月邢立骁啥都不干,每天就知道上山挖矿,一分钱没赚到不说,还亏了一千,余兰英心里没意见才怪。”
“哟,你现在知道上山挖矿是把钱扔水里了?通知下来那会你怎么说的?”张小芳斜一眼李卫国,掐着嗓子说,“人邢立骁想干什么余兰英都能支持,说交钱就交钱,说上山就上山,跟他一比,你这日子毫无过头,现在你怎么不说要上山了?”
村里这些交了钱的毛都没挖到,他还上什么山啊!
李卫国赔笑说:“我那会不是犯糊涂吗?多亏媳妇你聪明,压着我没让上山,不然现在一亏上千的就是咱们家了。”
张小芳哼哼:“你也知道!”
李卫国搓搓手,又忍不住说:“不过除了今天,其他时候余兰英还是挺支持邢立骁的。媳妇你应该跟她学一学。”
张小芳一听,心里的火蹭地蹿了起来:“她平时支持邢立骁,是因为他有本事能挣钱,你每月挣的那点钱够干啥?有人邢立骁的零头吗?你让我跟余兰英学,你怎么不跟他学一学?”
李卫国登时也火了:“是,我挣的没有邢立骁多,但这家不还是我在养?再说了,我倒是想多挣钱,可你同……”
听着两人声音越来越大,周红霞忍不住道:“行了,你们结婚都多少年了,至于为这点小事吵架吗?要吵你们回家去吵,别在我家闹!”
周红霞这话让李卫国夫妻想起这是在外面,顾忌着家丑外扬,两人都止住了声音,继续竖起耳朵听邢家的热闹。
但听了好一会,两人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张小芳问:“他们这是吵完了?”
周红霞说:“估计是。”
李卫国忍不住感慨:“余兰英的脾气是真好,要是换其他女的,男人一个多月不挣钱,不闹个几天几夜才怪。”
张小芳觉得李卫国是在影射自己,冷笑一声说:“我还说邢立骁人不错呢,村里像他这么能挣钱的,哪个不是人五人六?别说一个月上千,就算是某些只能挣百来块的,在家也跟个大爷一样,油瓶倒了也不扶一下。”
听出张小芳在阴阳怪气自己,李卫国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你说谁人五人六?”
张小芳却没有搭理他,转身直接回家了。
李卫国见了连忙追上去,问她什么意思,两人吵吵嚷嚷,一直到进了自家后门,声音才低下去。
李家夫妻走后,周红霞又扒在墙根听了会,确定隔壁没动静了,才遗憾地进厨房做饭。
虽然这热闹没头没尾,但晚上丈夫回来,还是跟他说了隔壁吵架的事,“也不知道吵了这一架后,邢立骁会不会放弃上山挖矿。”
周红霞丈夫黄勇说道:“我看悬。”
“怎么?”周红霞眉毛微动,“难道山上真有煤矿?”
“你想哪去了?”黄勇觉得周红霞异想天开,“山上真有煤矿,村里那些人能发通知说交钱上山挖矿,挖到就给一半股份?”
想到村里干部们的德性,周红霞火热的心凉了下来,撇嘴说:“也是。”应声后又有些纳闷,“你怎么说邢立骁不会轻易放弃?”
“他这人性格一直这样,犟。”
黄勇是家里老大,继承了父母的宅基地,而黄家和邢家一直是邻居,所以他也算是看着邢立骁长大的。
评价完邢立骁的性格,黄勇又说:“而且你没发现,邢立骁现在有点疯魔了,村里其他人就算交了钱,上山也会尽量选在空闲的时候,只有他,这一个多月什么都不干,只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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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
周红霞觉得丈夫说的有道理,但又总有种违和感,说道:“邢立骁平时看起来挺有成算的,不像是这么不顾后果的人,这次怎么……”
“能是为什么?想发财想疯了呗。”黄勇不以为然,“你别看他能挣钱,实际上他身上压力不小,光他那辆车的贷款,一个月就要还一千多还是两千。这两年他为了挣钱,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轮轴转,多辛苦啊,开车还危险,哪有捏着煤矿股份躺着挣钱来得舒坦。”
说到这里,黄勇摇了摇头,“依我看,邢立骁还是太年轻了,没看出我们村里那些人都是死要钱的,真有煤矿,他们根本不可能发这通知。但他前期付出这么多,肯定不会轻易放弃,等着看吧,这夫妻俩还有的闹。”
事情还真让黄勇料准了。
隔天早上,邢立骁再次扛着锄头上了山。
邢立骁出门没多久,余兰英也牵着女儿,提着行李从屋里走了出来。
正蹲在院里水井边搓衣服的周红霞看到这架势,赶紧洗干净手凑到院墙边问:“小余,你这是干什么去啊?”
余兰英冲周红霞勉强扯出笑容,说道:“我带希希去她二姨家里住几天。”
周红霞心思一动,问道:“你二妹在市里吧?怎么突然跑这么远?这事立骁知道吗?”
“他心里只有挖矿,知道又能怎么样?”
赌气的话说完,余兰英锁上门,又将钥匙递给周红霞,说道:“等他回来,麻烦霞姐你把钥匙交给他。”
“唉,你们这……”周红霞拿着钥匙,叹了口气说,“何必呢。”
余兰英只是苦笑,又说了句“麻烦了”,便带着女儿离开。
出村这一路,余兰英遇到了不少人,看到她提着行李,便旁敲侧击问她去哪。她一律沉默,牵着女儿一直走到村口大路等车。
虽然余兰英什么都没说,但村里消息传得飞快。
不到中午,她和邢立骁因为没有挖到矿而发生争吵,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去市里妹妹家的消息就就传开了。
村里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时,邢立骁正在山上挖土。
也不是单纯挖土,上山后,他先装了两筐土搬进坑洞,把昨天出的煤都埋了起来。
然后他偏移方向,往左边又挖了小半米,并将挖出来的土都堆到之前坑洞上,制造这里已经被放弃,用来堆土的假象。
忙活完这些,太阳也已经爬到头顶,邢立骁看看手表,见差不多了,便扛着锄头下山。
刚进村,他就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口中,知道了余兰英带着女儿去市里的事,于是匆匆忙忙赶回家。
隔壁黄家刚吃完中饭,周红霞听到动静出来,看到他便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说:“你可算是回来了,喏,你家钥匙。”
“霞姐,兰英真去市里了?”
周红霞闻言有些心虚,这一上午,她没少到处说邢家的热闹。说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听到邢立骁这么问便有些心虚。
但见他没在意自己大嘴巴,便松了口气说:“对,说是去她二妹家里住几天。”
说完,又有些不忍心地去劝道,“小邢不是我说你,那山上要是真有煤矿,村里能这么大方让我们去挖?你收收心别再上山,早点去市里把兰英母女接回来吧。”
邢立骁没跟周红霞争辩山上到底有没有矿脉,接过钥匙后只重重点了点头:“诶,我下午就去市里。”
话落拿着钥匙开了门,再打水匆匆洗个澡,便带着行李开着卡车走了。
周红霞站在后院看着他上车,便去了邻居家里,跟人说起后续,完了又摇着头说:“这个邢立骁也是,昨晚上刚吵架,今天早上就扛着锄头上了山,现在兰英气得离家出走,终于知道着急了吧?”
邻居好奇问:“他急了然后呢?”
“然后他着急忙慌地也跟着去市里了呗。”周红霞笑道,“走得可匆忙了,都没等班车,开着卡车就跑了。”
邻居闻言,纷纷抿唇笑。
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个下午,邢立骁追去市里消息便再次传开。
8. 更多筹码
虽然拿了余兰燕当借口,但余兰英并不想见她,所以坐车到市里后直奔酒店。
进了九十年代,各方面政策越来越宽松,住酒店旅馆也是如此。
早些年住招待所不仅要户口本,还需要带介绍信,而现在住招待所或者酒店还好说,但很多小旅馆,只要有钱,身份证都不需要看。
也因为这样,很多小旅馆的住客鱼龙混杂。
自己一个人就算了,带着女儿,余兰英不想考虑那些小旅馆。
又想到如果能一切顺利,他们的账户里马上能多出一两百万,余兰英就没抠唆,下车后直接带着女儿去了石城最好的酒店。
酒店开在江边,是一栋有点偏欧式的建筑。
说是欧式,其实也不那么准确,这建筑盖起来没几年,找的设计师不知道是水平不够还是怎么回事,设计出来的建筑虽然偏欧式,但又夹杂了不少其他元素,还没融合好,导致建筑整体有点不中不洋。
但这不影响酒店生意好,一来这酒店确实是市里规模最大的,二酒店临江,风景很不错,所以哪怕费用高一些,酒店开业后依然宾客盈门。
像最近,明明没什么盛事,石城也不是旅游城市,但酒店依然满员。
今天倒是有退房的,但空出的房间下午两点以后才能入住,她们来太早,暂时进不去。不过工作人员态度不错,说如果她们没有其他计划,可以去酒店图书角消磨时间。
余兰英确实没有其他计划,也担心邢立骁来了找不到人,便在对方的指引下去了图书角。
图书角并不大,只摆了两张书架,上面摆的读物倒是很杂,有报纸杂志,也有童话寓言等。余兰英拿了本带拼音插图的绘本给女儿,让她自己看。
农村教育落后,村里没有公里幼儿园,私人的规模也不大,只有两个班,而老师只有一个。
因为老师少,幼儿园基本不收五岁以下的孩子,希希刚满四岁,要到明年下半年才能入学。
村里很多家长对孩子教育不怎么上心,但余兰英不是这样的人,很早就开始教希希认字。到现在,希希已经能对着拼音和拼图,独立看完篇幅不长的绘本。
希希看绘本的时候,余兰英走到书架旁,随意翻看着那些报纸杂志。
余兰英学历不高,初中都没上过,但她一直都很爱看书。
事实上,她会跟邢立骁走到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懂得投其所好。
发现她的喜好后,他再来她家买早餐,都会顺便带一份最新的报纸,然后以各种名义落下。
在农村,报纸是稀罕东西。
他们没办法和城里人一样,找相关部门长期订阅,小卖部也很少会进不挣钱的报纸,所以基本只有村委办公室才能看到报纸。
普通人想看报纸,只能去镇上买。
但想去镇上不容易,距离太远了,走路来回至少要三个小时。如果坐车,来回车费要一块多。
而这个年代,农村普通人一个月也就能挣百来块。
邢立骁用报纸来吸引她的注意力,很难不成功,何况他长得还很不错。
后来他们结婚,邢立骁每天出门,回来都会特意绕去书报刊或者镇上,买几份当天的报纸。
而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了前世他出事当天。
图书角里的日期并不新鲜,最近都是前天的,余兰英觉得她应该看过。但那已经是前世的事,隔了几十年,她已经不太记得报纸都刊登了什么新闻,于是拿上几份报纸,坐到女儿身边翻阅起来。
她拿起的这份报纸,头版头条是国家机关首次面向社会公开招考公务员的新闻。报纸上说这次招考只有四千多人报名,最后录用了四百九十人。
看到这新闻,余兰英不由想到一个词——时代红利。
在她重生以前,每年报名公务员考试的人已经超过百万,但录取比例却越来越低,想要成功上岸,必须过五关斩六将。
和那一代人比起来,他们这一代似乎吃尽了红利。
但这种红利和她没有关系,这时候公考要求再低,也需要高中学历。但她这一辈的女孩,尤其是农村女孩,能上高中的并不多。
她的两个妹妹能一个中专,一个大专毕业,是她供的。
因为自己遭受了不公,所以她总希望跟她同性别的妹妹们,不要步上她的后尘。为此她努力赚钱,和父母吵架,顶着压力送她们上了初中。
那时候她没想过要回报,但因为发生变故前,她们跟她联系更紧密,每次逢年过节回老家,也都会特意来探望她。
所以她总觉得她们是感恩的,她的付出也是值得的。
谁想变故发生后,她上门借钱,她们避之不及。她被人骚扰,她们也都站在父母一边,劝她跟了李平坤。
不,她们不是站在父母那边。
他们只是统一了阵线,想从她身上继续吸血。
往事已经不可追,如今她再后悔也没有用,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度过眼前的难关,抛却这里的人和事,去过自己的日子。
话说回来,虽然她吃不到考公红利,想吃其他红利不难。
如果能带着上百万到沪市后,她完全可以多买几套房。
而且前世她都能靠摆摊卖早餐,在沪市买下一套房,并开出好几家早餐店。这辈子有钱有先知,不把生意规模翻一倍,实在说不过去。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顺利卖掉股份。
而这,恰恰是他们当前面临的最大难题。
余兰英边在心里捋着他们制定好的计划,边翻动着报纸,直到一则传销有关的新闻进入眼帘,她才停下手里的动作。
随着改革开放,一系列的不法敛财手段也跟着出现,其中名气最大,变种也最多的无疑是传销。
而截止到今年,最大的传销案例,要数八十年代末,日本某公司偷渡到深市,以传销方式销售磁疗保健床垫。[1]
不过这家公司虽然是八十年代末潜入国内的,但他们进一步扩大传销规模是在去年。
也因为规模扩大,让更多媒体关注到了这场骗局,所以这一年里,时不时有相关曝光见报,到这个月,国家更是发布了《关于制止多层传销活动中违法行为的通知》。[2]
余兰英手里这份报纸,正好刊登了这则通知。
除了这则通知,还有报道详细分析了传销的根本原理,即传销并非依靠产品或服务的真实价值来交换,而通常是利用拉人头发展下线的方式获取收益。[3]
因此,传销本质上其实是“庞氏骗局”的变种。
提到庞氏骗局,余兰英不免想到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金手指》,这部电影以港城一桩奇案为原型改编拍摄。
而电影讲述的,是一个一文不名的人,通过虚构巨额财产结识名流,并成立公司,买下一栋大厦。之后他借着名流担保,大肆炒作这栋大厦,借此抬高公司股票价格,攥取了大量资金。
回忆起这部电影的剧情,余兰英有点打开思路。
这不是说她起了歪心思,也想走上不归路,而是她想到,也许她和邢立骁,也可以通过虚构出一个靠山,顺利卖掉股份。
在卖股份这件事上,余兰英其实并不担心没有买家。
不管在什么年代,煤炭都是重要资源,而买下一座煤矿的股份,等于买下一个聚宝盆,以后不说能躺着收钱,但赚的肯定不少。
要不是他们担心惹出祸端,都不用特意来城里找买家,在家放出口风,就会有人排着队上门谈判。
但手里拿着这么个聚宝盆,不惹出祸端是不可能的。
他们不但进了城,还要精心挑选买家,以期能挑中一个有良心,不会中途过河拆桥的人。
可指望别人有良心,终究不如自己手握主动权。
而且买家有良心,村里那些干部却不一定会有良心。
虽然协议规定了,第一个发现煤矿的人可以得到一半股份,但真到那一刻,村里干部要翻脸,棘手的事也不会少。
别的不说,他们和买家商量好卖股份,村里干部伸手卡一道,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所以余兰英觉得,在这场和股份交易有关的谈判中,他们除了要在买家面前扯东平村人这面大旗,在村干部面前表现得和买家特别铁外,还需要再引入一个靠山。
而且这个靠山,必须要让村里干部们有所顾忌。
可问题又来了,她和邢立骁都是土生土长的新平人,村里人对他们各自的家庭情况可以说如数家珍。
她不用说,祖上三代贫农,五服之内都找不出有权有势的人。邢立骁祖上倒是有钱,但邢家早败落了,且从他外公这一代起,三代都是独生。
他们亲戚中别说靠山,就算想扒拉出一个能虚构呈靠山的人都不容易。
唔……也不对。
邢立骁母亲这边虽然没有虚构的余地,但他父亲那边发挥空间不小,别的不说,他那个渣爹就不错。
首先,渣爹是沪市来的下乡知青,而沪市,是改开后发展最快,有钱人也最多的几个城市之一。
其次,渣爹非常渣,回城以后就断了和邢立骁母子的联系,所以他回沪市后过得好不好,没有人知道。
最后,半真半假的谎言最能骗人,她虚构出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亲戚,村里那些精明的干部肯定不会相信。
但如果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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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渣爹,可信度就高了。
反正上海那么远,村里绝大多数人连市都没出过,就算有人不信渣爹发达了,也很难不远千里去沪市求证。
不过想虚构渣爹当靠山问题也不少,第一是渣爹要怎么联系他们。
真人出现肯定不可能,以打电话的方式也不行,虽然村委里的那台电话不显示号码,但这时候很多地方打长途电话仍需要人工转接。
她想伪装成沪市来电,得去外省打这通电话,可去外省,一来一回需要不少时间。
而且理论上,渣爹应该是不知道村委电话号码的。
再就是这年代最寻常的方式,寄信,不过邮戳上也会显示寄信地址,而东平村的信件,会由邮递员统一送到村委,想伪造沪市来信也不容易。
但不容易就意味着有可能,所以余兰英个人倾向于伪造信件。
再一个问题是怎么说服邢立骁。
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父母弟妹不肯伸出援手,她都会因为怨恨他们,而不想和他们来往,邢立骁心里只会更恨回城后抛弃他们母子的男人。
他会愿意为了顺利卖掉股份并脱身,沾对方的光吗?
但余兰英转念一想,又觉得知道对方发达了,并实实在在接受对方帮助叫沾光。
他们现在根本不知道渣爹过得如何,也没有真的得到帮助,非要说的话,把对方虚构成靠山应该叫废物利用。
就像她不认为自己借着余兰燕的名义,顺理成章地来到市里,是在沾对方的光。
而为了赚大钱,为了活下去,利用一些不那么好的人,在余兰英看来并不寒碜。
余兰英心里这么想,等邢立骁来到市里跟她们母女汇合,提出这个建议时,她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邢立骁听完后眉毛皱得很紧,但他没有一口拒绝余兰英的提议,只是沉默良久后问:“你觉得村里干部会故意针对我们?”
“他们针对的不一定是我们,但他们一定想要钱。”
其实前世,村里那些干部没有刻意针对过他们,动手害死邢立骁,并伪造借条,想要侵吞他们手里股份的一直都是李平坤。
他们会在余兰英想要争抢股份时偏向李平坤,一是因为他愿意让渡利益,二是因为李平坤姓李。
而李,是东平村最大的姓,村委里至少有一半干部姓李。
虽然他们和李平坤的关系早出了五服,但论起字辈,都沾亲带故,所以在很多时候,他们更愿意帮他。
当然,前提是有足够的利益。
邢立骁没有前世的记忆,所以他虽然觉得村委那些人靠不住,但同时又觉得那些不至于故意针对他们。
但在余兰英看来,前世他们能为了利益,和李平坤狼狈为奸,这辈子就可能为了利益,给他们使绊子。
此外,前世李平坤为什么敢对邢立骁动手?
不就是觉得他无父无母,余家也只是普通人家吗?
如果她的计划能成功,邢立骁多了个在沪市当大老板,甚至是当大干部的亲爹,李平坤再觊觎煤矿的股份和钱,恐怕也会犹豫再三。
余兰英不好直接说李平坤心黑手狠,但她可以提醒邢立骁,他们为什么决定卖股份,又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去沪市。
邢立骁确实不想和蒋学兵再有牵连,蒋学兵刚回城那会,他心里还存着些念想,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妈也郁郁寡欢去世,他就当没这个爹了。
何况按照余兰英说的办,虽然不算沾蒋学兵的光,也是给人做脸。
这些年,村里人提起蒋学兵总没几句好话,甚至没少嘀咕他回城也过不好日子,虽然沪市是大城市,但再大的城市也有穷人,大家觉得他回城了兴许也是穷光蛋。
虽然这种说法里藏着嫉妒,但他听着高兴,他是不希望蒋学兵过好日子的。
可要拿蒋学兵当靠山,必然要帮他吹牛,到时候村里口风兴许就变了,没准大家还会觉得蒋学兵抛妻弃子回城是好事。
一想到那种可能,邢立骁就很不甘心。
但听到余兰英的提醒,他冷静了下来。
人活着,才能不甘心,才能去怨恨。
为了逞一时之气,放弃为活下去增加筹码的机会,才是真的傻。
而且村里人骂几句有什么用,他们口风本就多变,以前他穷的时候,村里人说起他也没几句好话。
他们骂得再难听,也伤不到远在沪市的蒋学兵一根毫毛。
何况,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他有妻子,有孩子,他也该为了她们,放下心里那些不甘。
他的母亲、外公,肯定也会希望他能平安活下去。
毕竟,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9. 伪造信件
想要伪造蒋学兵来信,有三个难点。
首先是字迹。
邢立骁母亲去世后,他外公就把蒋学兵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烧了,其中包括有他笔记的本子或者信件。
不过蒋学兵下乡时没有在村委担任职务,而那个年代,普通村民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动笔的机会,所以村里认识他笔迹的人可能不多。
村委倒是可能保留了蒋学兵下乡和回城时填写的资料,但那些资料长年累月被堆积在一起,那些干部不一定有耐心去翻。
而且,虽然邢立骁不怎么愿意承认,但他的字确实是蒋学兵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当然,这么多年过去,邢立骁的字已经有很大变化,和蒋学兵的字更是不怎么像了,但有小时候的记忆在,模仿个七八分像不成问题。
能有七八分像,余兰英觉得够了。
这么多年过去,村里能一眼认出蒋学兵字迹的本来就不多,何况信是写给邢立骁的,给谁看不给谁看,他们可以自己决定。
这一环应该不会露馅。
其次是村里的信,都是由镇上邮局分派给下面邮递员,再统一派送的,所以她突然拿出一封信,说是蒋学兵寄来的肯定不行。
想要不惹人怀疑,这封信最好是走正常流程派送。
可信件寄出时,当地邮局会在邮票上盖邮戳,而邮戳上又会有始发地邮局的信息。所以这封信,注定无法走正常流程邮寄。
但商量过后,两人都觉得这不是问题。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收买不了上游邮局的工作人员,但想收买负责派送东平村信件的邮递员,将信件混进去并不难。
最后,则是邮戳。
这也是想伪造蒋学兵来信过程中,最麻烦的环节。
虽然这封信不需要像正常信件一样寄出,但邮戳不能少,在这个电话还没普及的年代,邮戳会显示哪些信息可以说是常识。
如果不对,村里普通人可能还好说,但干部那里肯定糊弄不过去。
而邮戳,中转接受地邮局不一定会盖,可寄出地邮局的那一个戳肯定少不了。
在他们的计划里,蒋学兵的这封来信是从沪市寄出,那就需要沪市本地邮局加盖邮戳。所以这封信,他们拿到本地邮局盖再多戳也没用。
可受时间限制,他们不可能现在跑到沪市,并在那里寄出这封信,所以只能想其他办法。
至于什么办法,余兰英思索着问:“市里有卖二手邮票的地方吗?”
自从八四年到八六年前后,发行于八零年的庚申猴票,价格从三块左右飙升至三十多,邮票市场就繁荣了起来。
等进了九十年代,庚申猴票价格一路猛涨到两百多一张,大家的集邮热情便再次高涨,国内各大城市都陆续出现了集邮市场。
不过这些事,余兰英也是后来去大城市才知道的,在老家时她虽然偶尔从报纸上看到过相关报道,但关注并不多。
再加上这时候交通不便,她很少来市里,所以并不清楚这个时期的石城有没有邮市。
邢立骁则因为客户主要集中在石城,过去几年里,他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趟市里。虽然他一心赚钱,没怎么在石城逛过,但跑多了大街小巷就都熟了。
而他那些客户中,也有集邮爱好者,所以他还真知道二手邮市在哪。
余兰英记下地址,便说:“明天我带希希去二手邮市逛一逛,看能不能买到有沪市邮戳的邮票。”
“行,我明天去省城,办完事后也找人问问有没有邮市。”
虽然瞄准的两个目标中,曲松岩离得更近,但夫妻俩聊过后,都觉得先去找在省城开厂的那位比较好。
这不是说两人觉得更有可能合作,恰恰相反,两人更倾向于跟曲松岩合作。
余兰英想的是前世曲松岩口碑不错,相对来说人品更有保证,而且他胆子大,又身家丰厚,跟他更容易谈合作。
邢立骁则考虑的是他和曲松岩见得多些,相对来说更熟悉。
但也正因为倾向曲松岩,他才更要先去省城,如果和省城那位谈得顺利,曲松岩也有购买意向,他们会更好开价。
要是曲松岩手头现金没有那么多,他们还可以拆分股份,买家多了,他们想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也更容易。
原本夫妻俩打算一起带着孩子去省城,但考虑到去了省城,他们也不好拖家带口地去见目标买家,如今又多了其他计划,便干脆分头行动。
确定明天的安排,两人便带着希希下楼去吃饭。
酒店一楼有餐厅,做的是本地菜,味道还不错,就是价格有点贵。他们三个人,点了四个菜,竟然花了五十多。
不过邢立骁收入高,何况要是能顺利卖掉股份,他们就能有百万收入,所以两人都没怎么心疼。
吃过饭,去江边走一圈,等天色黑下来,他们就带着女儿回酒店睡觉了。
石城离省城不算远,走高速不到一百公里,但省城很大,下高速后去目标买家的工厂也要时间,所以隔天邢立骁起得很早。
他起来后余兰英醒过一次,但因为太早,等他一走,余兰英就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余兰英自己洗漱好,再把女儿弄起来让她刷牙,再给她扎上小辫,母女俩就收拾好了。
下楼吃过早饭,她们直接出酒店,站在路边等车。
在余兰英的印象中,很多邮市都在公园里,其中最出名的要数首都的月坛公园。
但石城的邮市不太一样,它藏在花鸟市场里。
花鸟市场不难找,就在石城商业街旁边的巷子里。
巷子并不长,一眼能望到头,但里面很热闹,除了花鸟还有卖猫狗兔子小金鱼等宠物的。另外还开了几家影碟书店。
这些影碟书店,会捎带着卖邮票。
除了这些门面,巷子里还有集邮爱好者在这里摆摊。
粗略数下来,这条巷子里卖邮票的店铺摊贩能有十来个,但他们卖的基本都是有些年头的老邮票,其中有邮戳和没邮戳的基本对半开。
但没有她想要的,盖了沪市邮戳的近期邮票。
也正常,邮票虽然不是越老越值钱,像六八年发行的“全国山河一片红”邮票,价格就比五六年发行的特15“放光芒”邮票价格更高。
但这两种邮票都是因为印刷失误而存在的珍稀邮票,情况特殊。
普通邮票中,确实存在发行时间越早,价格越高的规律。
因此,就算集邮爱好者中有人在沪市有亲戚,并收到了对方寄来的信件,且想把邮票卖出去,邮市里的这些老板也不一定愿意收。
这东西卖不上价嘛。
虽然一圈逛下来毫无收获,但余兰英没有气馁,从最后一家店出来,站在路中间思考片刻,她又进了位于中间的一家书店。
书店里守着的是老板娘,人挺热情,见余兰英又带着孩子进来,笑着问:“妹子,你买到想要的邮票了吗?”
余兰英苦笑:“还没有。”
老板娘闻言纳闷问:“你想要的到底是啥邮票,这么难找?”嘴上这么问,其实她心里有了些猜测。
在集邮爱好者中,最受欢迎的肯定是“全国山河一片红”这种珍稀邮票,但这类邮票数量少,基本都进了藏家手里,这个小邮市中肯定是没有的。
这里能找到的,甭管老板吹得多天花乱坠,实际上都是一些普通邮票。真有稀罕的,那就得考虑是真是假了。
老板娘开着书店,卖邮票是顺带的,不稀罕骗人。
所以特意问这一句,是想劝余兰英一句,真想买珍稀邮票去省城,不要来他们这小邮市,容易被骗。
却听余兰英说:“其实我想买的,是带有沪市近期邮戳的邮票。”
老板娘一愣:“你买这种邮票干什么?”
老板娘不算集邮爱好者,但顺带着卖了几年邮票,很清楚那些爱好者的喜好。他们最想要的肯定是珍稀邮票,普通邮票中,肯定是发行时间越久,票面越干净越好。
余兰英这要求,也太外行了。
余兰英这一圈不是白逛的,通过闲聊,她对邮市里这些老板的性格都有了一定了解。
眼前的老板娘热情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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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这市场里口碑不错。
而更重要的是,这书店不止捎带着卖邮票,也会收邮票,所以老板娘人脉很广,余兰英想没准能通过对方收到她想要的邮票。
余兰英想着,便叹了口气道:“是这样的,我公公是下乡知青,十多年前知青回城,他就抛下我婆婆和丈夫回城了。自他回城,我婆婆就一直郁郁寡欢,这两年更是缠绵病榻,医生说她时日无多,让我们多顺着她,满足她的愿望,让她不要带着遗憾去世。”
知青为了回城抛妻弃子的案例,在这年代只多不少,老板娘开店做生意听得就多,何况余兰英这话半真半假,她自然没有怀疑。
她先是义愤填膺,等听余兰英说婆婆时日无多,又一脸同情,问道:“你婆婆有什么愿望吗?”
“我婆婆的心愿,和我公公有关。”
老板娘脸上毫无意外,问道:“她还惦记着你公公?”
“倒也不是惦记着他,”余兰英说,“她就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不遵守诺言,回城就没了消息。”
老板娘想这不还是惦记着吗?可老人家离世前只有这一个心愿,她一个陌生人不好说什么,便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余兰英说:“我和丈夫商量过,打算伪造一封他家人写的信,就说他回城没多久就得了绝症,不想拖累他们母子,才跟他们断了联系。这些年,他一直在治病,但没治好,还是去世了。”
“这……”老板娘迟疑问,“不是骗人吗?”
“我们也知道这是欺骗,可我婆婆只剩下这一个心愿,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希望她能不带遗憾地离开人世。”
老板娘想想觉得她的话有道理,便叹了口气说:“你们也不容易。”话落又想起来,“这跟你买邮票有什么关系?”
“我婆婆是个聪明人,想让她相信这信是真的不容易,别的不说,贴的邮票,盖的邮戳肯定不能瞎糊弄。”余兰英解释说,“我那公公是沪市知青,所以我们才想收一张近期的,盖了沪市邮局邮戳的邮票。”
老板娘明白了余兰英的计划,说道:“想收这样的邮票可不容易。”
“我们也知道不容易,可为了老人,再不容易我们也想试试。”余兰英笑着说,“大姐您是开店当老板的,人脉广,您认不认识有沪市亲戚,他们最近还通了信的?要是有,我们出五十收邮票。”
“五十?!”
老板娘瞪大眼,买一张普通邮票才几毛钱,余兰英竟然打算花五十收!
想到自己守一天店,也不见得能挣五十块,老板娘的心瞬间热了起来,但嘴上仍道:“想收普通邮票还不容易吗?哪用得着花这么多钱。”
“要的,对你们来说,收的只是一张普通邮票,但对我们来说,是为了满足婆婆的心愿。”余兰英话音一转,“但我这边比较急,所以最好今天能弄到邮票。”
老板娘在心里盘算了一遍认识的人,便说:“这样吧,我打电话帮你问一问,看能不能收到邮票,你……”
余兰英会意,从口袋里拿出五块钱递给老板娘,说道:“我还有点事,不能一直守在这里,您先拿着定金,等拿到邮票后,我再给您剩下的四十五。”
老板娘拿到钱,顿时笑逐颜开,说道:“你忙,你忙,待会我也把店关了,去找认识的人问问,看他们手里有没有合适的邮票。”
“行。”
谈好合作后,余兰英便带着女儿去了附近的新华书店买信封和信纸。
石城新华书店规模不小,信封信纸品牌很多,余兰英看过后直接选了价格稍贵,但品牌产地是沪市的。
买好东西,余兰英又带着女儿去吃饭。
等吃完再回到花鸟市场,书店老板娘已经准备好了不止一张邮票。
因为余兰英大方,她也没扣扣索索,把收到的五张邮票都给了余兰英,反正这东西不值钱,她溢价收的,五张加起来也不到两块。
也就是说,这场交易她净赚四十八。
书店老板娘高兴,余兰英心里也高兴,回酒店后收到邢立骁的电话,就告诉他不用再去二手邮市了,她这边一切顺利。
10. 两个买家
邢立骁那边也算顺利。
省城的老板姓徐,也是个敢想敢干的人,他对邢立骁说的煤矿股份很感兴趣。但他对东平村有煤矿,以及邢立骁能得到新煤矿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两件事存疑。
不过这也好解决,邢立骁提出他可以找相应专家去勘探煤矿,另外如果他们要交易,肯定绕不过东平村的村委。
有第三方在,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听完邢立骁的话,余兰英问:“专家什么时候来?”
“三天左右。”邢立骁边说,边扒了两口泡面。
虽然徐老板挺热情,中午请他下了馆子,但他们一直谈到了下午三四点。原本对方想留他住一晚,但他惦记着妻女,又想明天还有事,就没住。
匆匆忙忙赶回来,天都黑了,也过了饭点,只好拿泡面凑合。
余兰英重生前,泡面已经是垃圾食品,但在这年代,泡面还是稀罕东西,价格不便宜。
以康师傅为例,普通的袋装泡面,一包就要一块钱,而邢立骁此时吃的桶装泡面,则花了三块五,售价并不比她重生前低多少。
但她重生前,普通人的工资已经涨到三四千,而这一年的平均工资只有一两百。
邢立骁因为运煤,不一定每顿都能回家吃,平时吃泡面算多的。但希希很少吃泡面,被香味馋得直咽口水,眼巴巴地看着爸爸。
感受到女儿的目光,肚子里垫了点东西的邢立骁,用筷子卷了两根泡面,送到女儿嘴巴道:“啊。”
小姑娘立刻凑上去,咬下筷子上的泡面,摇头晃脑地说:“好吃!”
吃完这一口,希希故技重施,邢立骁正要再给她挟泡面,但被余兰英拦住了,她对女儿说:“爸爸忙了一天,一直没有吃东西,希希忍心把泡面都吃掉,让爸爸饿肚子吗?”
希希闻言,看一眼爸爸,又看一眼缠绕在筷子头部的泡面,最终咽下口水说:“我不吃了。”
“乖。”
余兰英伸手摸了下女儿脑袋,“明天早上带你去吃好吃的。”
希希连忙问:“比泡面还要好吃的吗?”
“嗯,比泡面更好吃。”余兰英说着抱起女儿,将她放到床上,盖好薄被说,“不过今晚,你要乖乖的,早点睡觉。”
想到明天有好吃的,脑袋陷入枕头的小姑娘不住点头:“嗯嗯嗯,我现在就睡觉。”
话音刚落,她立刻闭上了眼睛。
但房间里太香了,她有点睡不着,没一会又睁开了眼说:“妈妈,我想听故事。”
“想听什么故事?”
希希回答说:“好吃的。”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吃的。
美食方面的电影电视剧,余兰英看过不少,但都不太适合拿出来讲,在脑海里搜刮一遍,最终讲了画饼充饥的由来。
这故事不太符合希希的要求,但她没听出来,在泡面的香味以及妈妈温柔的嗓音中很快进入了梦乡。
等希希睡着,邢立骁也吃完泡面,洗漱好了。
这家酒店虽然号称石城最大最好的酒店,但条件远不如后世的商务酒店,房间里只有吊扇,更没有收音机。
晚上没什么娱乐,洗漱后邢立骁便直接上了床,和余兰英继续说刚才的事。
虽然余兰英和邢立骁的心理价位在两百万左右,但做生意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事,所以开价时邢立骁在心理价位基础上翻了一倍。
如果邢立骁卖的是其他东西,徐老板没准直接让他走人了,但煤矿是金蛋,哪怕他开价高,徐老板也不舍得放弃。
经过拉锯,邢立骁大致估出了他手头有多少现金。
邢立骁说:“他差不多能拿出一百五十万。”
在这个年代,能拿出一百五十万已经不算少了。
但站在余兰英的立场,肯定希望将手里股份卖出更好的价格,何况他们手里的股份价值远超一百多万。
余兰英想了想问:“一百五十万,买全部股份?”
“股份数量应该可以再谈。”
“那等你明天见了曲松岩再说,如果他手里也没有那么多现金,我们干脆把股份拆开卖,说不定收入比卖给一个人更高……”
余兰英突然顿住,侧着身体,越过女儿看着邢立骁说,“或者,我们不考虑其他的,直接把股份拆开卖,买家多了水就容易浑,我们周旋其中,也更容易浑水摸鱼。”
邢立骁将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看了会,才点头说:“我看行,明天见过曲老板后,我再想办法联系其他买家?”
“先不用,看曲松岩怎么说,如果他能拿出足够的钱,买家就暂定他和徐老板,如果他拿不出来,就再增加其他买家。”
“好。”
……
曲松岩今年四十三,年纪并不算小,但可能是因为当过兵,他身姿很挺拔,再加上日子过得不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不少。
他是国字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严肃,但他并不难相处,对邢立骁的态度也很和煦,并没有摆架子的意思。
等助理上完茶,曲松岩便主动问道:“听说邢同志手里有项目,想要拉投资?”
虽然事业不如曲松岩,但邢立骁并不自卑,神色平静说道:“我手里确实有项目,但我来找您,并不是为了拉投资。”
曲松岩挑眉:“哦?”
邢立骁没有急着回答曲松岩的疑惑,只道:“六月中旬,我们村里发布了一则通知,说村民交了钱,就可以上山挖矿,率先发现煤矿的,可以得到新煤矿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曲松岩接手酒厂后,没少和当干部的打交道。
而他常打交道的这些人中,确实有真心实意为人民服务的,但尸位素餐的人也不少。所以他一听,就觉得这估计是村里干部捞钱的手段,问道:“你说的项目,不会是让我找人跟你一起去挖矿吧?”
“当然不是。”邢立骁说道,“我已经挖到矿了。”
曲松岩一愣:“你挖到了矿?”
“对。”
邢立骁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文件,打开推到茶桌另一边。
曲松岩心里有些怀疑,却仍伸手拿起了文件,发现是邢立骁和村里签的一份协议,浏览时,他听到邢立骁说:“按照协议规定,我可以得到新煤矿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原本曲松岩觉得,就算邢立骁真挖到了煤矿,也不一定能得到股份。
也许他所在的村子确实下发过通知,但村里干部肯定没想到山上真有煤矿,所以就算邢立骁真挖到了矿,村里干部知道后没准也会反悔不认账。
但看完这份协议后,曲松岩的想法变了,他纳闷问:“这份协议,是你们村里干部拟的?”
要真是这样,他怀疑邢立骁不是村干部的儿子,也是关系非常近的亲戚,且他们早就知道山上有矿脉。
否则很难解释东平村的干部,为什么会签下这样一份,可以说对他获得股份大开绿灯的协议。
虽然邢立骁和余兰英商量过,谈判过程中药尽量扯大旗,但这会不好顺水推舟,因为成人后很像是他和村里干部合伙挖国家墙角。
当然,因为他没有跟村干部合伙,所以就算有人举报,他也经得住查。
但曲松岩如果怕惹事,没准会放弃买股份。
邢立骁权衡过后,指着原协议没有的条款说:“这些都是我咨询律师后,和村里人一起要求村干部加上去的。”
曲松岩闻言面露意外。
他和邢立骁虽然才见过几次,不熟,但得知他有项目想找自己投资后,就问了手下的人他的情况。
他当了快十年老板,也是近几年才有签合同先找律师看过的意识,邢立骁只是个运煤的司机,竟然知道咨询律师。
这么想着,心里不由高看邢立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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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并问道:“你找我不是为了拉投资,那是为了什么?”
“我想卖股份。”
曲松岩呼吸一顿:“你要卖股份?”
邢立骁重复道:“是,我要卖股份。”
“为什么?”
“我父亲是下乡知青,前些年回了沪市。”邢立骁说道,“我想去沪市。”
至于去沪市做什么,邢立骁没说,但想也知道是为了寻亲。
知青回城后,类似的事屡见不鲜,曲松岩听说过不少,倒是没想到邢立骁都这么大了,还惦记着去寻亲。
虽然意外,但他也能理解,人嘛,总会对父母有向往与期待。
但他仍说:“就算要去沪市寻亲,你也没必要把煤矿股份都卖了。”
“煤矿建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卖股份,我就走不了了。”邢立骁说道,“不瞒您说,其实在我小时候,我父亲一直对我说,我的根在沪市,我是沪市人,所以我一直拿成为沪市人当做人生目标。只是以前我没钱,不敢去沪市,但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不少,卖掉的话,我想这笔钱应该够我在沪市定居。”
别看曲松岩长得五大三粗,其实他也爱看书,通过书籍,他知道邢立骁这种想法,很多沪市的知青子女都有。
所以他不再怀疑邢立骁卖股份的动机,而是在心里盘算起来:“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你打算卖多少钱?”
“三百五十万。”
曲松岩拧起眉:“虽然按照协议,你能得到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但这条矿脉储量有多少,前期建设需要投入多少资金,都是未知数,你这个开价……”
太高了。
领悟到曲松岩没有说出来的话,邢立骁说道:“这几年煤炭价格一直在涨,哪怕这条矿脉储量可能没有那么大,但一半股份,赚几百万应该不成问题。事实上,正是因为不清楚具体储量,我又一心去沪市,才会开价三百五十万,否则等具体储量出来,我相信,就算我开价翻一倍,也有人抢着买我手里股份。”
说到这里,邢立骁话音一转道,“当然,我也知道三百五十万不是小数目,如果您有意向,可以选择购买我手里股份的一半。我在省城也有认识的老板,对方对我手里股份很感兴趣,已经说好这几天找人去进行初步勘探。”
曲松岩心思微动。
三百五十万,他不是拿不出来,但这差不多是他手头的全部资金,都拿出来,必然伤筋动骨,毕竟酒厂还要发展。
但如果只要一半,或者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对他来说就轻松多了。
而且三百五十万只是邢立骁的开价,他多少能还一些。
虽然买到股份后,开发建设还需要往里投钱,但这钱不需要一次性给,酒厂生意又不错,应该能负担。
主要也是煤矿和其他行业不同,像他办的酒厂,除了建厂房那一笔投资,发展过程中除了人工,还不停会有营销、铺货回扣等支出。
而煤矿建好后,除了人工,他躺着收钱就行。
所以曲松岩心里意向挺足。
但几百万不是小钱,在确定邢立骁没有坑他前,他不可能一口应下,便提出自己也要找人进行初步勘探,并打算趁这时间好好调查邢立骁。
邢立骁不怕曲松岩查,嫌货才是买货人嘛。
不过他也说了,卖股份暂时只是他个人的想法,村里那边,要等他们谈好后再去沟通。所以不管是请人勘探,还是调查邢立骁,最好都能低调行事。
否则,让村里干部知道邢立骁已经发现煤矿,并想卖股份,保不齐会对买家身份进行限制。
邢立骁说得敞亮,曲松岩不免有些不自在,但他纵横商场这么多年,脸皮没那么薄,很快淡定下来。
又想人是他找的,结果自然不会有问题,后续交易要通过东平村,并签订合同,也不怕邢立骁骗他,便一口答应下来,并定下大致的勘探时间。
11. 邮递员何东
新平镇邮局不大,负责送件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负责镇上信件送达,一个负责将信送到村里。
虽然邮递员只需要把信送到村委,后面自有村委的人负责,但新平镇下辖十八个村,分布于镇中心的东南西北。
只一个邮递员,想每天定时定点送件显然是不可能的。
何况单个村庄,一天也收不到多少信,都跑一圈辛苦不说,实际送的信件还少。所以邮递员送件都是按照不同方向轮流来,平均下来,每个村庄一周只送一次信。
又因为邮递员是镇上的,每次去送信都只跑一趟村委,所以虽然干了好几年,但各村的人他基本都不认识。
邢立骁也不认识他,但镇上总共就两个邮递员,他家住哪很好打听。
于是,何东忙活一天回到镇上,直奔回家时,在巷子口被拦住了。
石城地处祖国中部,他们这一代人成长过程中又缺衣少食,所以个子大多不高,男人身高能上一米七就算不错了。
何东就刚过这条线。
而邢立骁一米八多,虽然不像很多司机一样长得膀大腰圆,但身材结实,一看就是个大块头。
这会天又暗,他突然从黑暗中走出来,拦在何东面前,后者难免被吓到。
何东猛刹住自行车,身体后仰,一脸警惕问:“你干什么?”左右看两眼,色厉内荏道,“我家可就在附近,我喊一嗓子,你没好果子吃啊!”
“何同志你误会了。”
邢立骁从口袋里摸出烟,走近分了何东两根,并拿打火机给他点上说道,“我叫邢立骁,是东平村的,今天过来找你,主要是想请你帮忙办件事。”
离得近了,何东看清了邢立骁的模样。
他相貌不错,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看着一脸正气。更重要的是他拿出的香烟是黄鹤楼的,这款烟价格不便宜,一包就要三十多,顶他几天工资了。
能拿出这烟,说明邢立骁拦他不是为了劫财,便伸手接过,一根夹到耳后,一根捏在手里,放在鼻尖轻嗅,再由邢立骁点燃。
看着烟雾袅袅升起,何东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吸了口烟道:“好说好说,你要找我帮什么忙?”
“我这里有封信,想请你帮忙送到东平村。”
邢立骁说着拿出信件,何东伸手接过,咬着烟从背包里摸出手电筒,粗略看了眼上面的信息,疑惑问:“沪市的信?”
“这是假的。”
何东一愣,他干了几年邮递员,经手的信件没有几十万,也有几万封,可他没有发现这封信哪里有问题。
但他转念一想,这封信要真是沪市寄来的,自然会通过邮寄流程到他手上,怎么会是邢立骁交给他。
再看信封上的收件人姓名,他更疑惑了:“你弄一封假信寄给自己?”
“不是寄给我自己,我想请你帮忙,是为了满足我母亲的心愿。”
邢立骁给出的解释,和余兰英托书店老板娘收邮票时差不多,虽然情感上,他并不想让已经去世的母亲,再和蒋学兵扯上关系,但理智上他知道,这样的理由最合适。
何东听完,果然面露同情。
要是这信是寄给其他人的,他肯定不愿意帮忙,谁知道邢立骁伪造信件是不是为了骗人。但这信是寄给邢立骁自己,伪造信件的目的也是为了尽孝,他觉得可以帮一下。
但何东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做纠结状,低头狠狠吸了几口烟。
香烟燃烧过半,邢立骁将刚才拿出的香烟塞进何东手里,说道:“何同志,求求你了,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诶你……”
何东像是被塞了个烫手山芋,连忙推辞道,“我又没说不帮忙,你塞东西给我干什么?”
“这烟不值什么钱,相逢就是有缘,就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见面礼。”邢立骁边说,边强硬地将香烟塞进何东口袋。
何东本来就是假意推辞,听他这么说便收了香烟,嘴上还一个劲地说:“你这人、唉!忒客气!”
收了东西,肯定要给人办事,何东将信装进挎包说道,“你放心,明天我就把信给你们村送去。”
“这倒不用,你按正常规律送信就行。”
平时,何东都是周三送东平村的信,今天才周四,他明天又来,村里肯定有人会觉得奇怪。反正他后面还有其他事要处理,送信这事不用那么急。
但有一点,邢立骁说道:“我担心村里人知道信是我伪造的,四处传闲话,被我母亲听到,所以送信的时候麻烦你不要透露今晚的事。”
何东了然,连忙说道:“你放心,我送信的时候肯定不多说,就跟平时一样。”
“那就麻烦你了。”
邢立骁说完,又问何东烟抽着怎么样,听他说带劲,便道:“我是运煤的,经常在外面跑,认识个批发香烟的,这烟我拿货便宜,你要是喜欢,改天我再给你带一包。”
何东心思一动,但想到这烟零售要三十八一包,再便宜自己这点工资也买不起,便想拒绝,但话还没出口,就听邢立骁说:“算是感谢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
言下之意,这烟是免费的。
何东当即咽下到嘴边的话,笑呵呵说道:“送信而已,对我来说小事一桩。你放心,下周三,我肯定帮你把信送到。”
……
“咔嚓。”
邢立骁拉开卡车驾驶室的车门,伸手拉住把手,左腿一跨,人就钻进了车厢。
在驾驶座坐下,就着灯光看一眼余兰英怀里抱着的女儿,轻声问道:“希希睡着了?”
“睡着有一会了。”余兰英也刻意压低了声音,“事情办得怎么样?”
“成了。”
“他什么时候来送信?”
“我让他正常时间,下周二来送。”
余兰英想了想说:“也好,按照正常规律送,不容易引人注意。”
“我也这么想。”
邢立骁说着,发动车辆,沿着长街开回家。
到家已经八点多,乡下娱乐少,睡的也就早,这会村里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了,少数在外面闲聊的,也没怎么在意他们这一辆车。
毕竟村里有车的人多,天天见也就不稀奇了。
也是因为村里没有路灯,余兰英一家子又是坐在驾驶室里,从外面往里看黑咕隆咚,根本认不出来里面是谁。
所以他们夫妻闹别扭虽然是这几天的热门话题,但这会没人拦车追问。
邢家住在村子中间,但后面是个平台,可以停车。
邢立骁将车停到平台上,便开车先下去,绕到另一边借住熟睡的女儿,以及余兰英买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再一起绕到前院回家。
这过程两人没闹出太大动静,但他们进屋没多久,张小芳和周红霞就过来了。
前者手上拿着蒲扇,站在门口边往厨房瞅,边问坐在堂屋里分东西的余兰英:“你们这是,和好了?”
余兰英动作微顿,苦笑道:“不和好又能怎么样呢?”
周红霞听着话音不对,问道:“你家邢立骁还没放弃上山挖矿?”
张小芳也问:“李卫杰和黄胜都放弃了,你家那位还要挖啊?”
六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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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钱上山的人,都在这两个月陆续放弃了,邢立骁、李卫杰和黄胜三人,是唯三还在坚持的。
余兰英记得,上辈子这时候另外两人还没有彻底放弃。
直到邢立骁挖到矿的事情传开,他们才停了一段时间,等到有人说东平村范围内都有两条矿脉了,没准还有第三天,原先那些放弃的,没交钱的,纷纷扛着锄头上山后,他们也再次上了山。
这一挖就是小半年,其他人在邢立骁死于非命后,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陆续选择放弃。但他们因为和邢立骁一样,在山上坚持了最久,却一无所获,所以比村里其他人更不甘心,一直在山上待到了年底。
直到两家因为他们几个月没工作开始拉饥荒,这第三条矿脉又迟迟没有影踪,他们才陆续死心。
余兰英没想到这辈子他们竟然放弃得这么早。
面对余兰英的疑惑,张小芳解释说:“其实李卫杰和黄胜媳妇早就不想他们继续挖矿了,只是他们看你家那位还在坚持,咬着牙不肯松口。前两天你跟小邢闹了一通,他为了追你去了市里,他们俩的媳妇都觉得小邢放弃了,就跟他们闹了起来。”
这也是因为两人跟邢立骁一样,自从上山后,就什么事都不干了。
而东平村因为背靠煤矿,村里种地的人不多,李卫杰和黄胜就是如此,他们一个是旷工,一个也是运煤的。
两人收入都不低,但负担一个比一个重,邢立骁可以两个月不干活,他们跟着学,家里可遭不住。
张小芳说:“他们估计也早就想放弃了,媳妇一说,就都下山了,黄胜今天还出车了呢。”
“所以现在这情况,是他们以为小邢放弃挖矿,也跟着放弃了,”周红霞总结说道,“但实际上你家那位没打算放弃?”
“兰英,你可别犯糊涂,”张小芳劝道,“山上要是有矿,村里那些干部早围起来自己挖了,能轮得上我们这些没有关系的?你家邢立骁已经浪费了快两个月,赶紧放弃吧,再挖下去,你们春节怕是都过不好。”
周红霞也附和说:“没错,要我说,你就该在市里多住几天,磨到小邢彻底放弃挖矿再跟他回来。现在就和好,后面你想让他放弃就难了。”
虽然两人说这些,一部分是因为担心邢立骁真挖出什么,但另一部分也是真心为邢家后面的日子考虑。
说白了,她们就是典型的“既怕兄弟苦,又怕兄弟开路虎”的心理。
也因为这样,当邻居这几年,余兰英和她们的关系虽然没多亲密,却也没有交恶。这会听着两人的劝说,她也没有不耐烦,只说:“你们放心,立骁答应我了,挖完这个月,要是还什么都没有挖到,他肯定不会再继续了。”
“都挖快两个月了,他还要再挖半个月,”张小芳皱着眉揣测,“不会半个月后再跟你要半个月吧?”
周红霞也这么想,说道:“你也太纵着他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由着他说了算?”
余兰英叹气:“不由着他能怎么办呢?我又不挣钱,吃喝全靠他,总不能跟他闹离婚吧?”
在这个年代,哪怕是城里,离婚都是件稀罕事,何况是农村,他们一个村,离婚的人也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听余兰英这么说,两人都有点不敢吱声了,就怕说着说着,她真跟邢立骁闹离婚。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们要真因为她们俩几句话离了,她们罪过就大了。
两人瞬间改口:“也是,既然他说再挖半个月,那就半个月后再说吧,离婚这种话,还是少提。”
余兰英微笑:“我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