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杀》
3. 港夜有雨
其实没她说得那么不堪,只是很难界定这段关系和感情:寥寥数面,似乎算不上故旧之情;但因缘际会,又无法用一句生硬的“床笫之欢”来收尾。
从港城到帝都,不过三小时航班。
一张机票,一个擦肩,红港的夏末暴雨夜,潭柘寺烟火缭绕观音殿,小年夜一阙桃花扇……有心或无意,几分天注定,几分命己为。
但故事的开端,确实是一场意外。
那是两年前。
-
两年前的谢青缦,还是申戏表演系的学生。
彼时她处境落魄,为了一个戏份不多的女四号,大夏天暴晒在剧组,等自己的镜头。
带资进组的女二连续NG,整个剧组的进度推迟又推迟,气氛凝重。旁人明面上敢怒不敢言,私底下已经怨声载道。
“有冇搞错啊,唔够料,就不要出来混啦,”重新布景的工作人员抱怨道,“成个剧组跟住佢盏搞,真系衰到贴地。”
(有没有搞错啊,没本事就别出来拍戏,整个剧组跟着她瞎折腾,真是倒霉。)
“细声啲吖,佢而家有得恃倚喇。”
(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有靠山。)
环境嘈杂,日光强烈。
港城的夏一向如此,潮湿又炎热。气象台发布了高温预警,预计的降雨却迟迟未至,谢青缦等在遮阳伞下,依旧被晒得几欲晕眩。
“等久了吧?”
谢青缦的视线从手机屏幕挪开,是执行导演的助理。
“看你脸色不太好,先回去休息吧,”小助理人挺好,说话也客气,“今天恐怕拍不到你的part,有变动我通知你吧。”
“谢谢。”
谢青缦手机没关,短视频里的近期热点,又重播一遍:
一年前港城顶级豪门霍家发生变故,霍宏成父子海上失事。
事出本就突然,好巧不巧,律师在此时意外身亡,霍宏成遗嘱成谜。
警方迫于舆论立案后,霍家部分财产处于冻结状态。霍家明争暗斗,二太联合霍宏成的两个弟弟瓜分权柄,霍家长女被迫出局,而后下落不明。
今天是霍宏成忌日,狗仔再次放出去年拍到的唯一战果,一张模糊的霍家长女的墨镜照。
真假难辨,但当时港媒发挥稳定,标题夸张又丧心病狂——
#千亿家产梦碎!霍家弃女忌日未现身,亡命天涯食西北风?#
#夜袭浅水湾!霍家刀光剑影关门斗法,兄弟齐心欺孤女#
时隔一年,热度再次居高不下。
热搜里营销号又梳理了一遍霍家关系,二太是媒体戏称。
港城在71年后就禁止一夫多妻,之所以称呼为二太,是因为原配长子极力反对父亲续娶,霍宏城与其并非法律结合,只有公开仪式和部分财产安排以确立关系。
“诶,你也在看这个啊,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仔去争权夺财,根本不是对手,”助理感慨着豪门深似海,“不过她也够冷血的,去年父母葬礼都不去,今年恐怕也不会现身。”
去年那场葬礼在港城大酒店持续了五天,十分轰动。
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和家族世交,灵堂之上的花束是从国外空运过来的,风水先生测算定穴,近千万的稀世阴沉木为棺,随葬的是天价古董和一对价值无法估量的圆条手镯,是霍家从民国时期传下来的冰种翡翠。港媒就此报道了一个多月,话题的热度才降下去。
不过狗仔蹲点一个月,也没发现霍家长女的踪迹。
“一个衣冠冢,去了也没意思。”谢青缦纤长的睫毛一垂,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却淡,“她就算在葬礼上跪到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葬礼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红白事也不过是一场利益往来的社交宴,台前唱着哀曲,极尽哀荣,幕后还不是一样争权夺势,手段尽显。
谢青缦按熄了屏幕,结束了话题,“先走了,有事电联。”
“诶……?好。”
小助理还在困惑谢青缦的态度转变,后者已经出了剧组。
剧组外有很长一段路画了两条黄线,会抄牌,很难打车。
谢青缦走到道路尽头,才拦了辆红色的士。
也许是天儿太热了,闷得人头脑发昏,司机问她去哪儿,她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昭远坟场。”
霍家的家族墓地就在昭远坟场。
据说民国时,霍家专门请人看过,说这儿有块风水宝地,能催十方运、聚八方财,旺子孙后代。而后霍家故去先人几乎都下葬于此。
这个时间节点特殊,司机还多看了她两眼。
倒没疑心,只是喋喋不休地讲起了相关八卦。
谢青缦心烦意乱,偏头看向车窗外。
港岛车流交织,老式电车穿梭其中,密集的街区,高耸入云的建筑群,大厦棱镜折射出高低错落的景致线条,湿热的空气里,财气在奔流涌动,有种复古的迷乱感。
这样一座城市,可以是名来利往的声色场,也可以是水深火热的牢笼。
她出生在港城,前二十年可谓纸醉金迷、顺风顺水。可惜,命运的青睐一夕收回,她从云端跌到谷底,除了一副美艳皮囊,几乎一无所有。
一年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Life is a fucking movie.
真讽刺。
-
车子顺着干诺道一路西行,港湾海景和太平山顶都藏在林立的建筑群之后。
白加道的视角截然相反。
占据了全港最优越的位置,这里视野开阔,几乎可以环眺整个港岛。别墅坐落在环山聚气处,从巨型落地玻璃俯瞰,城市就匍匐在脚下,南见太平山狮子亭,北眺维多利亚湾,景色一览无余。
别墅内很静。
原定的视频会议已经推迟了半小时,切过来的瞬间,就听到了裴泽的声音。
“你怎么赶在这时候离京?”
话刚问完,裴泽听到一声深沉厚重的动物嘶吼。他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你在白加道?”
如他所料。
这动静,是养在太平山的那只白狮。
上个月T&C资本和沙特电信服务商达成数字化服务项目合作,对方送的礼。
京城那边不能养。
相关手续倒不是问题,办理了正规驯养繁殖许可证,也过了海关检疫,连一应的场所设备、技术团队都备好了,但叶家老太太忌讳这玩意儿。
年初那两条纯种藏獒都扔在港城了,这头白狮显然不能留,索性养在太平山。
上回还被一哥们打趣儿,白加道都快改造成动物园了。
——其实已经造了个私营动物园了。
按照法律规定,一系列相关审批手续走完,就建在旁边,中间还有个巨型玻璃房。
玻璃房移栽了大批名贵的植物,为白狮造景,系统实时同步气温,模拟了适宜白狮生活的空气、温度和环境。
这地方造得极其巧妙,和别墅区相邻,但并不相通。以钢化玻璃隔断,拐过别墅长廊尽头,就像到了一个观景台。
白狮听觉太敏锐,在钢化玻璃另一边活动,淡蓝色的眼睛闪动着阴森骇人的光,听到动静,露出白生生的獠牙。
叶延生没去看,他始终是漫不经心的状态,朝远处做了个手势。
那只蠢蠢欲动的白狮低低地嘶吼了两声,忽然趴了下来,出乎意料地安静。
“有点儿私事。”他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暗色系的隔断降落,遮住了巨型玻璃,也隔开了别墅区和玻璃房的视野。
似乎是什么隔音材料,周围静了下来。
“你丫在外逍遥快活,不管旁人死活?”裴泽明摆着不信他的说辞,“外面都在传,叶少好大的架子,晾了那帮老狐狸还不算,连我都见不着面儿。”
“回头给你赔罪?”叶延生轻轻一笑,话里带了点似有若无的谑意。
“少他妈寒碜我。”裴泽笑骂了一句,“这些都是小事儿,我就是想提醒你,京城那边可不太平。我听说,叶叔的位置要变动,多少人惦记着,你作为他儿子,也不赶紧回去一趟,表表孝心?”
他狐疑地啧了一声,“你这么坐得住,别是私底下得了什么信儿吧?”
“真有什么也轮不到我操心。”叶延生轻描淡写地说,“老爷子身体硬朗,用得着我越俎代庖?”
“话是这个理儿,只是——”裴泽本想劝一句,突然住了嘴。
他扫到了视频通话角落里,入镜的东西。
那是一个印着猎人学院徽章的盒子。
盒子里曾经装着当年胜利方的奖品,刻有学员代号的两支勃朗宁。
其中一支是真的,不过在当年的一次行动中,那把手枪和犯罪分子一起掉落悬崖了。
眼前这支,应该是模型。
一比一复刻的纪念品。
裴泽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差点忘了。
有位故人葬在港岛西端的墓园,叶延生每年都会去。
当年一场意外,叶延生转业从商,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差点没把他父亲活活气死。演变至今,几乎成了无人敢提及的秘辛。
算时间,刚好三年。
裴泽不想犯这个忌,改口问道,“既然你不着急回来,兴荣的人还见吗?”
佣人也在此时提醒,“先生,车子备好了。”
叶延生意态始终冷淡,回了句“再说”,切断了视频会议。
-
谢青缦下车后就后悔了。
港岛的这个季节,气候多变,天幕不知何时灰暗下来,预示一场暴雨即将倾盆。暗沉的天色压得浓云很低,墓园外格外清寂,密布的树影烘出一种森然的氛围。
她没带伞,而且附近有人。
表演专业的学生,对镜头多少有些敏感度。才走了几步路,谢青缦就察觉到附近有镜头。
不会吧。
这年头的狗仔,已经丧心病狂到蹲守墓园了吗?
都一年了……痴线啊。
脏话几乎要滚到唇边,但谢青缦清楚,现在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
眼看要下雨,如果被狗仔抓拍到她狼狈的样子,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港媒明天会取什么恶毒的标题——
【冒雨哭坟!疑霍家长女湿身坟场,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港媒有多毒舌,谢青缦一年前就领教过了。
过去她被保护得很好,外界几乎得不到一点信息,除了圈内好友,没人知道她的长相。
但只靠一张模糊的墨镜图,港媒都能编排出个一二三四五来,但凡今天在这露脸的疑似人员,都有可能登上明天头条。
她真是疯了才会来这儿。
急于找地方隐匿,谢青缦才注意到,路边不知何时横了一辆柯尼塞格。
阴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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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下,超跑融入了背景色,低矮的车身,修长的流线,极具冲击性的力量感和时尚感,像阴雨天潜伏的幽灵骑士。
全球限量的One:1,挂着组合车牌。
国内车牌中,黑牌粤Z和港澳组合车牌最常见,一般用于港澳粤三地通行。
但在内地,除非纳税到达一定级别,得到全国行驶批文,否则没有出粤城的权限。
而眼前的柯尼塞格,在港澳两地车牌之上,挂了一个蓝色的内地牌。也不知道报批手续层层下来,有多繁琐,但顶头的车牌,的确是一串极漂亮、极扎眼的数字——
【京A00008】
这辆柯尼塞格,全国畅通无阻。
雪亮的车灯光束骤然穿透了周围的暗色,十分刺眼,让谢青缦迟疑了一瞬。
京城的?
她只知道黑牌京A00008曾经挂在一辆奔驰上,没想到蓝牌在这儿。
也不知是京圈哪个衙内,在外这么高调。
他们出行都有司机、私人飞机甚至私人航线,哪用得着全程开车啊?
搞这种花头,其实就是玩儿。
车主还在。
但这人身份不一般,恐怕不好招惹。
谢青缦在“上头条”和眼前的不确定因素之间权衡了几秒,还是觉得全民嘲更惨。
她心一横,踩着细高跟咔哒咔哒走过去,摸了下车身。
车门开启的瞬间,她矮身坐进去,“抱歉抱歉,遇到点麻烦,可能要借你的地方躲会儿……”
没人搭腔。
车内只是静,出奇的静。
谢青缦上车匆忙,没留神车内什么光景,也没多想,只是顺应地点切回粤语,“打搞……”
咔嚓——
回应她的,是一道清脆的机械声。在逼仄昏暗的空间内,有种不容忽略的清晰感。
是手枪上膛的声音。
谢青缦怔了一下。
一个男人坐在驾驶座,昏光之下,虽然五官看不分明,但他短发利落,身形硬朗,侧脸轮廓流畅,显得格外深邃,阴沉又桀骜。
他穿了件黑色衬衫,熨帖而贵气。
钻石袖扣被取下,随意扔在一边,折了两道的袖口,露出劲瘦有力的手臂。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把玩着一支银色勃朗宁。
男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散漫劲儿,但气场太凶,太冷厉。
——他看上去绝非善类。
我靠,什么情况?
原本“雨天、豪车、美人”,她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对方误会自己投怀送抱,别有用心。
但现在的场面,着实超纲了。
她没心情辨别,这到底是玩具模型,还是真家伙。她只想远离是非之地。
总不能留下来攀攀交情吧?
她是该说“不好意思,我走错了,您不用理我,继续继续”,还是直接求饶“大哥,我口风很紧的,您别杀我灭口”啊?
怎么看,这他妈都像下一个凶案现场啊。
内心戏有多丰富,谢青缦就有多僵。
车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吊诡的应景,四下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死寂。
谢青缦浑身的血快冷透了。
她张了张唇,声音卡在喉管里,呼吸窒了一秒,动都不敢动。
男人大约察觉到了她的恐惧,但不在意。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冷冽的声音透着一点不耐:
“下车。”
求之不得。
就像寻到牢笼出口的困兽,谢青缦顾不上多想,只想脱离险地。
可车门还没开启,她又被一股力道扯回去,“等等——”
“别动。”
毫无征兆地,男人欺身靠过来,谢青缦几乎被他圈进了怀里。
一瞬间的距离拉近。
逼仄的车内,光怪陆离的车饰灯,将眼前的一切切割得凌乱不明,感官触觉被无限放大。男人怀中的气息偏冷,凛冽如霜雪,覆盖了她满身。
这是一个足够让狩猎者围困猎物致死的距离——
他拽她的动作很轻,没用几分力,但他另一只手还握着勃朗宁,横过了她的腰侧。
足够暧昧的姿势,也足够肃杀的氛围,将她抱存的侥幸浇灭。
“你——”男人半垂着视线,墨黑的眸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他抬手挑她的下巴,似乎想转向自己。
谢青缦心惊肉跳。
她怕他改主意,自然没听出他的缓和与迟疑,一把挣开了他,夺门而逃。
生门近在眼前。
男人没阻止,大约也不需要阻止。
因为车外不知是谁,正守在那儿——
车门开启的空档,来人将从记者身上截下来的摄影装备,抛进了车内。
“叶少,真是巧遇啊。”
来人语气里带了谑意,扬声笑道,“外边猫着个鬼鬼祟祟的记者,里面藏了个美人,您这儿,可真够热闹的。”
谢青缦下意识想回头。
来人早有防备。
他抬手按向她颈后的某个穴位,动作太干脆,根本没给她看清的机会。
谢青缦后颈一麻,直接昏了过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了。
闪电穿透了积沉如鳞的阴云,滚滚的暗色席卷了天幕,雨水狂流如注,一切都在转瞬间。
港岛夏末的这场暴雨,就在此刻,骤然降临。
4.金屋藏娇
暴雨持续了一整夜。
雨后的港岛降了几分暑气,别墅区附近绿意盎然,被雨水冲洗得十分明净。
室内冷气十足,厚重的窗帘隔断了落地窗外的光线,也模糊了时间的流逝。
只有夜灯的一缕光落在床上。
光线勾勒着谢青缦的身影,她清丽的面容透着一种冷感,微卷的青丝散落,肩颈线和背部线条精致又流畅,隐没在薄毯里。
她陷在梦境中,睡得很不安稳。
……
狗吠,枪声,火光,人影。
梦境中的一切混乱而模糊,她在黑暗中逃亡,拼了命地往前跑。劲风穿过耳边,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逃亡的尽头却是一声枪响。
砰——
……
谢青缦从睡梦中惊醒,急促地喘着气。
铃声正在身旁狂轰乱炸,她抬手捂住额头。醒来的那一刻,梦境中的细节就开始模糊了,她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那股惊惧和疲倦感,久久不散。
预览中的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密密麻麻。
【你什么时候回申海?】
【剧组最新通告发给你了,记得确认一下。】
【(语音)你几时返嚟嘅?】
【(语音)你返嚟,点解唔同我讲声?今晚一齐出嚟聚聚咯。】
……
消息过了几条,除了工作和学校行程,就是过去一好姐妹,问她何时返港的。
谢青缦迟钝了很久,刷完消息才缓过劲儿。而后记忆后知后觉地回拢,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昨晚她是被人弄晕的!
薄毯随她起身的动作坠落在地。谢青缦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后颈。
她警惕着周围的环境,没敢开灯。
但脚一沾地,地面的感应灯亮了起来,周围的环境在视线内清晰。
卧室内很静,只有她一人。
她倒没受到行动限制,也不觉得身体有何不适,甚至通讯设备都在。
除了身上的长裙,不知被谁换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真丝刺绣的吊带睡裙……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昨夜恍然如梦。
噩梦已经不重要了。
这是哪儿?
劫后余生,心跳不可遏制地剧烈起来,谢青缦还没捋清状况,向宝珠的电话再次播了过来:
“Ivy,你在哪呢?”
“一言难尽。”谢青缦看了眼身侧的智能控制系统,心生迟疑,“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忘了我细婶家做什么的了?怕你出现在头条,我特地问了下,”向宝珠没好气道,“就知道狗仔会发鸡瘟,昨天还真有人去墓园盯梢了。”
“不过说来也怪,我还没张嘴呢,消息就被人压下来了……”
对方说话的空挡,谢青缦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安全,打开了窗帘。
落地窗外的风光一览无余。
这栋别墅处在幽静处,私密性极高。远处山脉绿意如翡,海港弯如新月,山环水抱,藏风聚气,是聚财纳福的风水格局。
只是看上去不常住人,太冷清。
白加道?
碍于规划问题和部分历史原因,港城寸金寸土,白加道算得上非富即贵聚集地了。
不过在港城,这地段原也算不上一个“最”字。
只是早年有风水大师说,太平山是港岛龙脉所在,才盖过了九龙加多利山和深、浅水湾,成了政经必争之地。
说来好笑,比之处处钻研风水的港城豪门,内地那些世家,似乎还要在意龙脉一说。
总之,这地界也算得上金贵。只是具体住了谁,她全无印象。
“你在听吗?”向宝珠察觉到她心不在焉。
“你刚刚说,消息被人压了?”
“何止啊,墓园附近的监控都被清了,那群媒体不知道得了什么信儿,今天全都闭了嘴。”向宝珠纳罕,“我还以为是你的关系。”
“开什么玩笑,”谢青缦轻笑着自嘲,“我要是有这手段,哪会沦落至此?”
港城李、霍、向、林四大家族,各有各的发家史,但基本上都是几代的财富积累,沾了时代红利的光,才一度辉煌。而权欲名利就是一张网,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关系盘根错节——
这些年她深受其困,也深受其利。
可惜今非昔比,她被踢出局了。过去的人,除了向宝珠,对她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怕她有事相求,又怕风水轮流转。
人到了一定的地位,所思所作都会圆滑周全,没落井下石,并非是想雪中送炭。
只要不牵扯利益,盘踞在港城的牛鬼蛇神,见了她依然可以给三分薄面,客客气气称呼一句:“霍小姐”。
但私底下的鄙薄和恶意,在事态尘埃落定后,不断放大——这份薄面,快耗尽了。
“不过……”
谢青缦巡睃了一遍周围的布局,叹了口气,“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卧室内的陈列不俗,造价也不菲。
她脚下踩着的龙纹式样拼花地板,来自意大利Berti的定制,头顶的水晶吊灯,是Baccarat的设计,连矮柜上随便摆着的那只花瓶,都是去年苏富比拍卖行的压轴,8500万落槌的官窑宋瓷。再想想昨晚京A打头的车牌——
谁有本事一夜平息事态,昭然若揭。
“啊?”
向宝珠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谢青缦说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我可能要麻烦你查个人。”
“不就是做个背调嘛,跟我还见外?”
“白加道…号住的是谁?”谢青缦也没再客气。
通话对面却诡异的沉默了几秒,语气里沾了点异样的迟疑,“你问这个做什么?”
“怎么,不方便说?”
“也不是不方便,”向宝珠顿了顿,“其实这块地,早就有人打听过了。不过什么都查不出来。”
她压低了声音,“说是年初才易主,其实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主人。对外的主人只是个幌子,你明白吧?”
空气中的松木香让人清醒,向宝珠的话也是。
上流圈就那么大,有点儿风吹草动就传遍了。什么都查不到,只有一种可能:
对方背景太深。
深到足以让自己身份隐形。
“后来我还问了我老豆,他让我别多事。”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没有追问的必要了。
向家讳莫如深的态度印证了,这趟水太深,不是她能蹚的。
圈子和圈子间,是一层又一层的鄙视链,所谓的顶级富豪圈,占的不过是一个财字,多得是摸不到边缘的人外人山外山。
有些人什么来头,无法往深处细想。
也由不得她细想,敲门声突然响起。
砰砰砰——
谢青缦结束了通话,见管家站在门外,朝她微微点头致意:
“小姐,昨晚下雨了,先生带您回来时,你的衣服弄湿了,现在已经清洗烘干了。”
外面菲佣忙忙碌碌,有两人端着托盘跟在管家身后,上面放置着她的衣物。佣人规矩到机械,并没有对房间内的一切,包括她,产生多余的好奇心。
“先生?”
管家没有理会谢青缦的问询,只是在得到授意后,菲佣将托盘放在了床头。
“先生说,您醒了之后,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就请自便。”
这是下逐客令了。
谢青缦也没想久留,心说到此为止吧。
昨晚的闹剧,应该是有误会的。哪怕不是误会,她也不会再多事。
昨天墓园外的冒犯,和今天事态的平息,也算扯平了——比起一个有利的局面,真相实在无关紧要,她也不在乎。
再者,他敢将她带回来,就证明任何她能想到的任何后续,都动不了他分毫。
继续刨根究底,只会自讨没趣。
没必要。
谢青缦换掉了那条睡裙。
隔间和浴室之间,有一面巨大的立镜,映出那道曼妙的身影。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清极,也艳极,思绪却跳回和向宝珠的谈话,而后脑海不受控地想起昨夜那个男人:
昏光暗影里的匆匆一眼,她心惊肉跳,只记住他的侧影,沉郁,又冷峻。
谢青缦轻笑了下,带了点似嘲非嘲的意味。
叮——
手机在床上的震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预览弹出一条短信,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Lee:聊聊?】
隔了几秒,屏幕再次亮起:
【Lee:我亲爱的妹妹。】
谢青缦捞起手机,却没着急回复。她拢了下披肩,直接离开房间。
亮光如碎芒,从耳垂坠落。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一只流苏耳坠掉了下来,无声无息地遗落在床榻之上。
-
几个小时前。
兴荣制药的老总约见叶延生的第四次,是在红港会,一家创建于1846年的老牌俱乐部。
港岛寸土寸金的地段,社交休闲的场所,内里别有洞天。上世纪遗留的建筑风格复古又雅致,入目的家具摆件都是古董,镂金刻玉,富丽堂皇。高昂的年费和过分严苛的背景筛选,将无数人拒之门外,因此私密性很高。
这次牵头的中间人特殊,过往有些人情牵扯,叶延生也卖了面子,赴了约。
众人早就候在那儿了,纷纷起身,率先上前的自然是林宗明。
“叶少可真是大忙人啊,难得赏光。”
林宗明朝叶延生紧走几步,迎上来,朗声笑道,“我这儿想见您一面,都快望穿秋水了。”
“林总说笑了,”叶延生和他轻握一下手,意态很淡,“我只是没有助人为乐的雅兴。”
这是说他多管闲事,非要蹚浑水了。
林宗明顿了一下,打了个哈哈,“做生意嘛,不就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叶少,请。”
原想探探叶延生口风,迂回一下再开口,没成想,这祖宗开门见山,他反倒不好接茬了。
前段时间,兴荣制药和诺科几乎同时突破了新技术,研发了PD-1单抗生物制剂,一种新的治疗霍奇金淋巴瘤的特效药。在适应症和使用剂量旗鼓相当的情况下,谁先拿到批文上市,谁就能抢占先机,挤压对手的市场份额。
生物医药行业的商战,不止是价格战和专利战,也是时间战。
但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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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上市需要申报,临床审批的手续繁琐,要想领先对家公司,率先打开销路,兴荣制药需要一个背景雄厚,最好手眼通天的靠山。诺科背靠海外财团,不然兴荣的人也不会到处托关系,为了搭上叶家,都求到林宗明这儿了。
林宗明肯蹚这趟浑水,替兴荣牵这个头,自然是收了不少好处,但他心里其实没底。
港城顶豪圈子里,除了李家子弟横跨了港城政经两界,产业遍布全球,声望最大,其他几个家族都有式微的迹象。
霍家内斗带来的影响还没消弭,向家在向启恒当选议员后,挽回了点儿颓势,而林家——
早些年的判断失误,导致林家在内地错失良机,如今林宗明进了公司,再想把手伸进内地市场,接管整个财团做话事人,多少有些吃力。毕竟林家现在握在他二伯林鹤川手里,而他这一代,竞争太大了。
好在叶延生似乎心情不错,今天格外好说话。
雨后的港岛阳光没那么烈,空气里多了几分清凉,一行人便在高尔夫球场过了几杆球。
红港会的高尔夫球场坐落在山环水抱处,前9洞临海,后9洞依山,山峦起伏,绿草如茵。球过了前几洞,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直到辗转回了休息室,话题才切到正事上。
“兴荣前期砸了那么多科研费,如果被诺科抢先报批上市,那可真就是卖鱼佬洗身了。”
林宗明吃不准叶延生的态度,话也没说太满,只是说,“但只要叶少抬抬手……”
啪——
落盏的声音很轻,但包厢内陡然静了。
“林总总怕是太心急了。”叶延生轻笑。
他还闲散地坐在雕花木椅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撂。
总助得到授意,将一份档案袋递到了林宗明面前。
林宗明不解其意,但翻了几页之后,面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好啊,兴荣这班冚家铲,做局做到老子头上了。”
林宗明想发作,但在叶延生面前,他更着急怎么撇清关系,“叶少可能不相信,我这也是被人拉来的,财务造假和临床数据涉假的事儿,我是真不知情啊……”
简直是阴沟里翻船。
在生物制药方面,他是个外行,不知道数据能有多大水分。但是从财务造假,到临床数据造假,一堆烂摊子,还敢拉他出来替兴荣背书,摆明了拿他当冤大头。
被人阴了一把,已经够跌面儿了,总不能连黑锅也让他来背吧?
“林总不必跟我解释。”叶延生勾了下唇,“兴荣的这笔烂账,我不感兴趣,只是提个醒儿而已。”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一份报纸上,轻点了点,笑意不温不淡,却也看不出什么火气。
“其实这些东西不难查,只要林总的人,把关注花边新闻的精力,留一半在项目上,就会少很多麻烦。”
点到为止。
说话的人语气不改,听话的人变了脸色。
林宗明一愣。
在场的都是人精,叶延生虽然什么都没明说,但都清楚,这祖宗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提一嘴。
港城媒体行业几乎都是林家注资控股,可以说,林家确实能左右港媒。
但报纸的版面上,除了无关紧要的新闻,最吸睛的就是一个当红女星的绯闻,和霍家豪门内斗、霍大小姐下落不明的消息。
跟叶家毫不沾边。
总不能,这上面有叶延生的人吧?
林宗明心思微动,但也不好直接问,只是笑着应承了一句:
“叶少说的是,手底下的人做事,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劳您多担待。”
话点到这儿,叶延生也没兴致继续耗着了。他要走,自然没人敢留。
“您看今天这事儿闹得,怪我,太疏忽,”林宗明起身相送,“我回去一定仔细料理。”
“小事而已,不值得什么。”叶延生淡笑,“我也希望,多个朋友多条路。”
说是“多个朋友多条路”。
办砸了,那就是冤仇易结,不易解了。
送走叶延生这尊大佛,林宗明的视线落在那份报纸上,皱了下眉,沉默了许久。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有点诡异的念头:
京城权贵子弟身边,大都少不了莺莺燕燕,何况叶家显赫。混迹声色场久了,撞上什么花样都不稀奇。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环肥燕瘦,各般颜色,被人着意安排的邂逅、花样百出的接近、使出浑身解数的讨好,也没见叶延生动情。
久而久之,都觉得叶家这位冷情薄幸,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儿,也就歇了心了。
但怎么说呢,万一这祖宗兴致来了,搞了个什么金屋藏娇呢?
可别是底下人不留神,把叶延生的什么情儿给开罪了,那他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儿,林宗明的脸色已经谈不上好看了:
“去,让人把版面上这些人的头条全撤了,还没刊印的新闻也都换下来。”
“全撤?”
“一个不留。”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叶家这祖宗就不能得罪。林宗明不敢不把事儿办好。
“近期这几个人的任何负面新闻,都不要再出现在林家注资的媒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