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道》
1. 一介散修,恍如谪仙
夜色沉沉,琴语铮铮,那雕栏勾着圆月,风声微微,带来无限的叹息。
一人正趴在在朝阳阁顶的栏杆上。
她着月白色襦裙,上缀着碎洋花夹蝶花色,绦绦双髻,垂下来的发丝正随风撩人心意。两弯秀眉紧皱着,嘴里嘀嘀咕咕:“传了那么多书信,一封没回就算了,眼下正是月圆之时……”
朝阳阁前一片光亮,万千孔明灯升起。
“涟茹,不来放灯么?”身后有个年轻男子,穿着深蓝色藏金暗纹圆领袍,拿着一盏莲花水墨画的孔明灯。
被唤作“涟茹”的女子娇俏地回头笑了一下,“师哥,我还在等人呢。”
“年年如此,那传说中的婚契看来只是一句话吧。”严如金摇摇头,他的这位小师妹可谓是磐石不移。
“胡说什么呢?我和李舒道从小就!”慕涟茹被风呛得咳嗽了一声,再转眼——浓云飘转,月已高挑,她好似动摇了一般:“师哥,李舒道不会的。”
李舒道是个很好的人,从小就是个很好的人。慕涟茹默默念道。
这婚契,还是她花了一个摘星果求了爹娘好久的呢。那可是她好不容易凝神化的果子,虽然长得歪歪扭扭,不怎么好看。但是也是她朝乾夕惕做出来的。
面前的灯,炽如明晨,她想了想,手指幻金光挑画,一个摘星果图案在灯上幻化。
那灯却在天上飘飘转转,始终不肯飘远,于是慕涟茹心里着急,本想灵力送它上去,结果一时不察力道大了,那灯也挂在了树梢上。
又是几年阴晴圆缺,那灯却始终悬在那树梢,如幽魂般不肯离去。
万灯前,朝阳阁的檐顶,慕涟茹正用法术弹着面前的孔明灯玩。那被弹过的孔明灯身形一晃,下面的人惊呼,一声完就见那灯如顽童玩笑般颠了一下,然后乘着力飘摇直上。
“还是不来么?”慕涟茹看着那树梢上颜色发黄的旧纸灯,默默叹道。
这几年,时如逆旅,她也从当年的豆蔻长到了如今的碧玉年华。飘渺宫如今也只剩下她一人,当年盛极一时,多少人吹捧这名字得仙家道义。现在提到“飘渺宫”三个字便是唏嘘一片。
她也没什么好挂牵的,当前的要紧事就是拿着婚契去退亲,然后再做打算。思及此,慕涟茹翻身而起,于月色下开始了她的坦途。
小山重重,大山嵩嵩,慕涟茹一人一剑穿梭在流水瀑布上。
只是距离越近,涟茹越觉得身上重,修道之人如若长期使用灵力便会神思倦怠,也会招惹一些怨灵恶鬼附在身上,如此便是“身子重”的原因。于是她唤她的剑在最后一座小山前停下,挎上包袱扮作寻常人打算在山脚的村子里住下。
可刚蹚过村口的那条河,一个巨大的木牌子就砸了下来。幸好慕涟茹的剑——静姝立马挡了上去,砰嚓一声,那木牌差点裂成两半。
“好静姝!”慕涟茹轻唤一声,额上的汗擦着扬起的嘴角落下。她握剑一挑,三个篆字现于眼前——婴灵村,奇也怪哉,这诡异的几个字上倒附了一层清透纯粹的灵力。她望了望周围,这村口寸草也无,刚刚那么大的响动竟然连人声也无,这倒是怪事。
只是越往里走,身上便越重,慕涟茹揉了揉袖口上的花样,那是师父为她绣的符文,一般邪物侵不了身。做戏做全套,她蹲在角落换了身粗布衣裙,又往袖口裙裾上抹了些尘土,微微改了样貌,才往前去。
此时是傍晚,余热未尽,倒也有不少人在小路上行走。
一窈窕女子正拿着锄倚靠在木门前歇气,看见慕涟茹眼前一亮,却也不敢上前。
慕涟茹凝神探息一番,这女子眼底清澈,神采奕奕,倒也不像是邪灵。于是她微弯嘴角,欠身道:“姑娘,我是去河嘉郡探亲的,只是山高路远,脚重难行,此番只想找个借宿的地方。”
那女子闻言却谨慎了起来,她握紧了锄,身子稍稍往后靠了一些。那屋内似乎还有人,刨木头的声音沉稳舒缓。
“这是我的文牒,”慕涟茹心道还好准备了一手,见那女子仍面露狐疑,她只好掏出婚契,咬帕扭头憋了几滴泪道:“此番也是为了找我那自小就订了亲的未婚夫,我已这般大了,却还不来迎娶,可我又实在心悦于他,于是……于是……”
只见慕涟茹身形一晃,气息一短晕倒在门前。
静姝变成发带藏于发间,心道它家主人真是好心计,同时又为它家主人叹惜:这么多年了,不学会这些技俩还真不好活下去,毕竟师父闭关、师兄不知所踪,偌大个飘渺宫只剩她一人支撑。
“阿哥,这姑娘身量纤纤,面色苍白,倒像是真可怜。”
“嗯,妩妹把她扶到榻上罢。”
话毕,慕涟茹就感觉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将她抱了起来。虽说她特意使了法术让自己更轻了些,但是行路许久身上也不知道附了什么。此时被一举抱起,都有点惊讶这女子的手劲了。
果不其然,耳边就传来一声惊叹:“呀,这姑娘看着瘦弱,还是有点重啊!”说罢,还瞟了瞟慕涟茹身前,悄声道了一句:“真令人艳羡。”
慕涟茹耳朵“腾”一下红了。
“不正经。等下把帐帷牵下,我去采些菜回来。”
“知道啦,阿哥,我去把小屋的床收拾出来给她,好么。”妩妹讨巧地说道。正是这一句,慕涟茹感觉到不对劲,这两人似乎不是兄妹。
“好。”
趁妩妹去收拾,慕涟茹悄悄起身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大致干净简朴,放眼望去,青色的纱幔正被风拂着,桌子椅子都打了花样。桌上的篮子里摆了针线和书,旁边还有几束新鲜的荷花和莲蓬,对面屋里的小吊炉上正“噗噗”地烧着水。身前的帷帐上还缀着红色的同心结,花样繁复倒是十分精致,可见做的人手巧。
没想到妩妹看着比她还小,居然都成亲了?飘渺宫只有他们师徒三人,涟茹对这些倒也没什么想法,只是看到外面的女子和她生活得全然不同还是会有些震惊。
身子愈发重,慕涟茹凝神甩了个结界,让静姝幻成她的样子躺在床上,就势打起坐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身上便清爽起来,只是刚出结界就有些不对劲。
妩妹正抱着她阿哥的手臂呜呜地哭着,时不时还朝静姝望了几眼。
刚想换回去,见状也不敢动了。
“阿哥,都是我的错,这样的弱女子,她开口我就应该帮她的……”
“不是你的错。我已经让张大哥请了木郎君来,他医术好,应能救她一线。”
“也只能盼木郎君妙手了。怎么好好的人,说没气就没气了……”妩妹抹着泪道。
慕涟茹闻言狠狠瞪了静姝一眼。这厮怎么幻化这么多回了,还是改不掉本性!真是不称职。
静姝委屈,剑本来就不会呼吸的啊。
看来只能偷偷换回来了,等那什么木郎君来了,一诊脉她再一活,不得把众人都骇死。
慕涟茹轻轻拨了个诀,那扑腾的小火炉便弹了一下。趁那两人扭头去看时,慕涟茹一把掀开静姝就躺了下去。静姝委委屈屈地变成发带被压在脑后。
门外余晖未尽,倦鸟归巢。只听得一阵细小的叮呤哐啷声,一人匆匆地赶来了。
“木郎君,快来!”妩妹有些着急道。那郎君颔首,又加快了脚步往床前去。
这人步履轻盈,倒似修道之人,只是身上不见半分灵气。刚近身,那扑鼻的栀子香便透了满身。
“还请妩娘子帮忙,将手牵出来我好搭脉。”木郎君的声音如清泉悦耳,沁人心脾。慕涟茹忽然有点理解了师哥说的幻花宫那派的厉害了。声音、容貌都可影响人心。幸好这木郎君身上未窥见半点灵气,不然等他学会了幻花宫的秘术,那天下人可要遭殃了。
慕涟茹的手软趴趴的,木郎君妥帖地覆了一块丝帕。那丝帕轻轻柔柔带着木郎君的体热,慕涟茹只感觉虎口处有丝丝点点的痒意。她有点好奇这位木郎君。因为她从骨龄上探知,这郎君年岁只比她略小一些,怎么年纪轻轻便能成妙手了呢。
慕涟茹只这么想着,也没刻意控制气息。
那木郎君沉默片刻,忽然捏着她的手臂往前一提,慕涟茹整个人被带起来,正发懵时,一只手掌心发力在她背上狠狠拍了三下。
“哇——”一团含着杂草污泥状的东西从涟茹口鼻中扑出。
……涟茹瞪大了眼睛,此时只想把那木郎君吊起来打一顿。虽说是从口鼻中扑出,咽喉也是十分不好受。她感觉喉咙里积了一团如乱麻的枯发,乌泱泱的遭罪。
感受到鼻子被捏住,涟茹心道不好,这厮竟然还来!
“姑娘,别动,”这话后,鼻子被捏得更紧了,那厮竟然还温声道:“待木某给你扎上一针就好了。”
涟茹心里纳罕:我怎么没见过这样的治疗术,哪来的野方?
“木郎君,你且在这里为这位姑娘施针,我和妩妹去做饭,劳累奔波,天已黑尽,务必吃了饭再走。”
那木郎君点了点头,道了声“叨扰”。
等人走尽后,这木郎君松开了手,沉声问道:“非妖非怪,脉象不似常人,你是何人?”
慕涟茹想起身,无奈被针制住了。她柔柔怯怯道:“阁下这般仙姿绰约,莫非是仙道隐世之人?”
“巧言令色。”针上的力度又加了几分。
慕涟茹只觉得手上筋脉被针订着,动一寸便会被搅断,只好开口道:“修道之人。”
“修道之人?”木郎君低头思忖着什么,但手上的力度不减。
“静姝!”慕涟茹低喝一声,静姝剑应声而出,剑气凛然,慕涟茹回过神又喊道:“束!”
静姝便由剑变成了软韧的长条,径直朝木郎君身上缚去。
不料刚出帷帐,那凌人的气势便骤然而止。慕涟茹硬挺在床上,隔着纱幔瞧清楚了静姝的现状——它被攥在一只修长的手里,还不死心地扭着身子。
“有意思。被水棘瘴缠住了,还能这么活蹦乱跳。”木郎君朗声道:“这位修道之人,你的剑也中了瘴毒了。”
这人看着为人正派,说话却那么令人讨厌。慕涟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又因为被制住了,所以只能跟挺尸般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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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郎君似乎正端详着静姝,看着看着忽然怔住了。慕涟茹还以为他是被她的剑震住了,虽说静姝平时吊儿郎当,好歹身上还是布满了秘术经文的。
她轻蔑道:“呵,这位医家,到底治不治?”
木郎君没吭声,只是手上动作轻快了许多。
慕涟茹吐完那水棘团后,身上确实松快了不少,这木郎君既然知道“水棘瘴”,想必也是个见多识广的。
“不知姑娘师从何派?”不知道是不是慕涟茹的错觉,她感觉木郎君的语气带了些试探和小心。莫非是干了什么被同门厌弃了吧。但是说飘渺宫也太容易暴露了,此番还没做好打算,不能轻举妄动,于是她答道:“一介散修。”
“这样,姑娘身上的瘴毒还未清尽,至少还需三日,这几日我会住在山下,以便为姑娘施针。”
“哦,多谢。”
这水棘瘴最是难缠,如果用灵力逼退,只会愈涨愈凶,只能用外力逼退疏通。肯定是那条河有古怪,没想到那么清澈的河里竟然住了一窝子瘴妖。还让她受了这样的挟制,真是令她气愤。
不管了,只要她慕涟茹在这一日,这木郎君和瘴妖也不得好过一日。那针压着她灵脉的感觉,那机锋藏着的杀意她还记着呢!
正巧,施完针主人就回来了。妩妹见慕涟茹已经在帐子里坐了起来,便开心了许多。
“木郎君真真妙手,姑娘你那身裙子污了,收拾收拾再吃饭罢。”说罢,阿哥就带着木郎君出去了,只剩下妩妹和慕涟茹在屋子里。
“这是些没穿过几回的衣裳,都是浆洗过的,还望你不要嫌弃。”妩妹掀起帷帐,笑意盈盈道。
“真是麻烦你们了,我还弄脏了你们的床榻。我身上还有些……”
“不用不用,行善积德嘛,木郎君救治就从未收过钱财,床榻的话,换床被子就行了,阿哥他很勤快的。”
慕涟茹只好接过衣裳,悄悄地画了个灵咒附在了同心结上。这灵咒还是她跟师哥学的,可护宅镇邪,也可长佑好运。
衣裳花色倒是好看,是她往常爱穿的印花枝迭裙,配着底裙,远看倒像是一枚剥了壳的荔枝。她心底里一直爱这种花样繁复的,只是后面家门出事,深居简出都是穿的素净衣裳。没想到在异乡他处,还能再穿上这样的衣裙。
见慕涟茹神色疑惑,妩妹羞怯笑道:“这些衣裳是我出嫁前的,我与阿哥情意相投,却因为门第而被族人反对,非要我嫁给那老鳏夫乡绅……不过,阿哥其实是很好的人,我们现在也过得很好不是吗?”
慕涟茹朝她一笑:“若幸福,便万事兴。”
“是了,你也是了。”妩妹朝她温柔一笑。
“谢谢妩娘子。”慕涟茹换上衣裙,从帷帐里出来欠身作礼。
妩妹见她换上衣裙,眼底惊艳之色不掩,“啊呀!叫我妩妹就好了。这衣裙倒是衬你,那郎君瞎了眼才瞧不上你,枉你心悦他许久。”说罢,拉着人往外走。
阿哥和木郎君已经坐在桌前了。慕涟茹这才看清楚木郎君的模样——霁青外衫,内里是珠白交襟,一根桃木簪总着发,唇淡面润,确实如同谪仙,美中不足的是眼上覆了一层纱。
“阿哥,你把那酿的果子酒拿来罢。”妩妹招呼着,似乎是很欢喜这样的场景。
果然,两杯果酒下肚,妩妹话便多了起来。
“姑娘,既然木郎君这般说了,那你这几日便只管住在我这里,屋后面的竹林里还有一个小屋,里面样样齐备的,那是阿哥之前试手做的房子,现下倒也派上用场了。”
“木郎君哦。真可惜了,如若不是为了摘那味极难得的草药受了毒瘴气,今日便能看见姑娘的美貌了,真是宛若天仙!看一眼便神清气爽!”
慕涟茹和木郎君都被酒呛了一下。
“哎呀,这酒自家酿的,应当不醉人,就是有些烈喉,得慢点喝。对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儿啊,日后也好称呼。”
看来这酒应当是醉人的。慕涟茹深吸一口气,缓声道:“我姓李,唤我李如就好了。”就取后面两个字的一半一半好了。
“好,李姑娘。我姓花名妩,阿哥,介绍一下。”
“李姑娘,我姓张名致,叫我张二就好了。”阿哥接过话。
“好,今日多谢妩妹和张二哥了。”慕涟茹含笑道。
说罢,三人都望着木郎君,似乎是感受到他们的注视,木郎君开口道:“木子舒。”
慕涟茹看着木子舒的样子,心里便憋起了坏:“今日也多谢木郎君了,木郎君仁心德善,还说要教授我医道呢。说那施针的要领,学会了既可救人也可防、身。”最后两字咬得格外重。这木郎君还把静姝扣了去,想到这里她果酒也喝不下去,只能从嘴上消遣他。
只是没想到妩妹夫妇眼神却变了,在他两人间流连了好几番。
“咳,李姑娘若是诚心学医,倒也是门本领,不说别的,五感倒也灵敏些,不至于毒发才知中毒。毕竟不是修道之人,学医于你,确实还是大有裨益的。”
木子舒这厮言语怎地如此刻薄。
2. 三树围人,合抱为阵
饭毕,妩妹已然醉倒,口里还喃喃道:“木郎君,让阿哥送送你啊。”说罢,颠颠倒倒地便要起身。
木子舒早已起身,拱手道:“不必,今日多谢了。二哥明日农休时来堂拿药,近日暑热难消,妩娘子还是得服药。”
“好,木郎君小心,”二哥颔首,转身又对伏在案上的花妩说道:“妩妹,我扶你去洗漱罢。”
慕涟茹也欠身道谢,略微帮着收拾了桌案后,本想回屋歇息,可一想到静姝还是收敛周身气息,远远地缀在木子舒身后。
此时月华如练,那树影突兀如鬼魅一般。周遭寂寂,唯有踏叶舞尘的声音。
“李姑娘?”
这人怎么这么灵敏?罢了,既然发现了就现身。隐匿声音还要耗费灵力,涟茹索性就放开了步子。
前面的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意思,“李姑娘是不放心在下么?”声音如清风拂松,送来一阵清香。
“自作多情。”慕涟茹快步走到他前面,悄悄用灵力把那垂到下面的树枝弹了上去。当下正是槐树开花时,那虬枝盘结的树枝上,倒垂下一串串白嫩清甜的槐花。
木子舒脚步也没停,“在下只是眼前看不清,耳朵倒是灵敏。姑娘走这么快,是帮在下清理障碍么?”
“你也是修道之人吧?那木牌上的灵力……”慕涟茹还没说完,正扭头就见木子舒忽然停在她跟前。
她看着那朦胧的眼纱便起了坏心,捻诀引来树枝将那眼纱挑下,一双带着雾气的眼睛就这么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偏偏他还浑然不觉——那微垂的眼眸,扑扇、长密的睫毛是多么撩人心。
……
……这厮!
怎么生得这般模样。慕涟茹心跳微滞,那双眼偏偏带了含情意。
木子舒轻声笑道:“姑娘怎么停下了?”
“你脸上有虫子。”慕涟茹有些心虚,赶忙稳住了声音,急忙含糊了过去。
“是么?在下看不到。”木子舒摸了摸脸颊,微曲的小指让慕涟茹忽然想起了一个略微风尘的词——人比花娇。这张脸真是清艳难言。
“飞走了。”慕涟茹扭头,大步朝前走去,状似不耐烦道:“你家还没到啊?”
“哦,左转就到了。”说罢,他也学着慕涟茹大踏步地往左边走去。
“你!”果然不能被皮相迷惑。此人不但言语刻薄,还擅长迷惑人心,话都套不出来。
“姑娘跟了我一路,不只是为了套话罢。为了你的法器?”木子舒勾起嘴角,拎出了那长长软软的一条,“可是它好像很喜欢我呢。”
静姝这没定性的家伙,这才多久就被这人迷惑了,不过既然静姝能亲近他,想必这人并无坏心而且身上有什么静姝想要的。虽然如此,但慕涟茹仍有些愤愤,她就算了,静姝可是认了主的,也这般轻易就倒戈。
“没良心的家伙,送你了。”
“那瘴妖有些无赖,若姑娘想帮婴灵村除之,倒是有些难办。”
这家伙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慕涟茹不语,她遇见这人就变得幼稚轻浮,实在是不像飘渺宫现任宫主的做派。
这瘴妖不是随处可见的,慕涟茹也有些纳罕,这瘴妖倒像是这婴灵村独养的一般——在此处之前她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为何?你知道这么清楚,莫非你是那瘴妖的亲戚?”
木子舒愣了一下,开口道:“姑娘觉得我与妖有何相似之处?”
“玩笑话罢了。今日也困了,明日再说罢。”见月亮高悬中天,慕涟茹自觉今日劳累,挥了挥手便用灵力遁了。
妩妹和二哥确实是心细的人,那竹屋内一应俱全。慕涟茹心想,等走后要多送点符咒灵器给他们。退婚的事暂且搁置,反正那长陵李家也跑不了,现下先帮婴灵村把瘴妖除了再说。
于是她布了个结界阵,便开始凝神打坐。
识海运行,周遭是竹声渐渐,那扑鼻的清香让慕涟茹更集中了精神,只是瘴毒一时难突破。等暂时稳了灵神,慕涟茹便起身走了走。那树梢头上的月亮半遮面躲在云里,正想回去睡时,窗边却传来动静。
她设结界的时候总是喜欢在窗边留个缝隙,方便透风或者师兄来喊她,以免修炼忘了时辰。这时候有动静,那动静想必是很大了。莫非是那瘴妖嗅到了气息,想来钻空子?慕涟茹瞬时警觉起来,慢慢捻了诀踱步过去。
结果掀窗一看,那喷出的火诀差点燎着了来人的头发。
“木子舒?你大半夜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木子舒显然也是吓了一跳,虽说意识不清但感受到热意后还是灵敏地连退了几步。
“静姝,把他带进来。”
“静姝!”
这静姝也惫懒起来,慕涟茹只好开门把木子舒带了进来。
“什么事?”慕涟茹打量着木子舒,看他也神智不太清的样子才舒了口气。如果神智清醒,倒有些恐怖了。
“它,”木子舒掀起袖子,静姝可怜巴巴地缠在他手臂上,无奈道:“不太听话,我控制不了。”
慕涟茹定睛一看,哪里是缠着那么简单,简直跟附虫一般紧紧吸在上面。都说物随主性,可她与木子舒相识也就半天不到,静姝为什么独独对他这般?看来那瘴妖确实手段了得。
她念了个咒语,静姝便回鞘了。
“想必是瘴毒缠扰,有些混乱不清了。你没事罢?”
“无事。”
只是眼底两大团乌青,慕涟茹想到木子舒在窗下可怜巴巴地喊了她半晌就有些好笑。
“那快回去睡罢。”
“好。”见木子舒穿得单薄,发丝估计是被树枝缠乱的,那白日的系得方正的霁青衫于肩处也被划烂了。人走路也步履虚浮、身形摇晃。慕涟茹到底于心不忍,这人白日里算个仁医,且除了那张嘴外都挺守规矩,再说了她可是修道之人还打不过一个暂盲之人么?
“等等,此番回去不知道几时了,静姝现下也唤不醒,如若瘴妖忽袭,我也不能及时来救。你不介意的话,我在屏风内划界,你就在屏风外将就一晚吧。而且瘴妖最爱在清晨或黄昏时出没,我们明天打早去探探情况可好?”慕涟茹如果心里记挂着什么就想立马给落实了,不然扰得心绪不宁。
“姑娘不介意吗?”木子舒有些踌躇。
“修道之人,不介意的。”之前和师父师兄下山历练,那蛇妖一尾震断了洞顶,三人和其他门派的弟子一起被困了两日,好像也没什么。
木子舒闻言,重复道:“修道之人,不介意的?”
“对啊,快进来罢,我也真是困了,若再推辞,我也不拦着了。”
“我听闻姑娘是有婚约在身的。”这么说着,木子舒还是跨步进来了。
“反正要退亲了。不用计较这些。”
“为何?”木子舒接过慕涟茹递过来的被褥,开口问道。
“等不到人就退了,难道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而且,我也不是就成亲这件事可做了。”
木子舒却不语了,他走去关了窗道了句:“早些睡罢。”窗外细微的动静渐息,而他心底的波澜,却兀自起伏,未曾止歇。
屋内多了个人,慕涟茹说到底也没那么坦然,窗外夜鸟悄啼了几声,她翻个身小声问道:“木子舒,你睡了吗?”
等了一阵没回音,慕涟茹也打算翻身睡了,结果屏风这边也翻了个身闷闷道:“没有。”
“你原是修道之人吧?虽感知不到灵力,但比修道之人还灵敏。而且静姝也愿意贴近你,我的法器我自然知道的,你若是泛泛之辈,它是半点不肯沾身的,不然怎么中了瘴毒居然先去贴你。你是经历了什么,还是中了谁的暗算?你曾经的灵力,定然极为深厚纯粹的,那木牌上感知的是这样。”如此,慕涟茹倒有点惜才了。
木子舒闻言哼笑了一声,“算是吧。”他确实修道,但现在灵脉几近枯竭,倒也没那么想是修道之人。
“那为何这般?是为了医道么?也是,各有各的道,你悬壶济世,年纪轻轻便救了这一村的人,只是把自己弄成这般也不太值当。”
“值当。”
慕涟茹闻言一愣,木子舒这句倒是斩钉截铁。这人怕是傻子吧。
“那我跟你确实不一样,我只会保全自己后再去救济他人,没有自己怎么助他人呢?我师哥就跟你一样,如今下落不明,师父倒跟我一样,只是闭关不出。”涟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木子舒说这些,可能他确实心善,也确实是涟茹崇拜却又无法达到的那类人吧。她下意识地觉得这类人很可靠,这类人包容又强大,就比如她亡故的父母。
她说完这句话后,木子舒很久没出声,涟茹都快睡着了忽地听见木子舒说了一句:“愿你一直都这样,万事保全自己。”
“嗯?”
“睡罢。”
那阵沁人的栀子香又绕了涟茹满身,如此便做了个香甜的梦:
“涟茹,慢点!跑这么快,新做的果子还没吃呢!”
“娘,别管我了,我要去放风筝!”六岁的慕涟茹攥着风筝线往庭院外跑着。
“这时候放什么风筝?等会跑得肚子疼!”
“爹还凶我!我就放!”
涟茹啊,你怎么跑得那样快,梦里都看不清爹娘了。
“砰”,涟茹刚出院门就撞到了一个小人,还没等涟茹反应过来,那小人捂着头呜呜哭了起来。
我的头也被撞疼了啊,你哭什么?涟茹也正打算哭,那小人抬头给涟茹看愣了,乌黑的长发下是一张肤白胜雪、软软糯糯的团子脸,偏偏还生了那么一双大眼睛,正噙着泪扑闪扑闪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跑太着急了。”涟茹听见自己说。只匆匆瞥了一眼便不敢看了。梦中面容模糊,那双噙着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却格外清晰。
“没事,涟……茹姐姐。”小团子声音也很好听。
听小团子知道自己还唤她姐姐,涟茹高兴地拉着人就往外冲:“姐姐带你玩!”
只是疯到了晚饭时辰,涟茹才知道这小团子不是妹妹,而是一个叫“李舒道”的男孩子。
之后虽没那么亲近,两人倒是常在一起玩。只是越长越大,涟茹便越来越希望李舒道是个女孩子,这样便能与她同出同进无话不谈了。她将这些话说与母亲听,母亲听完拍掌一笑:“涟茹原来为这个忧心呀,娘亲倒有个法子,只是娘亲想要个东西。”
“什么东西啊?”
“娘亲想要一枚摘星果,上次学堂里别的娘亲都有呢。”
“这容易,涟茹给娘亲化一个就好了,那娘亲我们就说定了哦。”
“好,一言为定。”
如此,李舒道与慕涟茹的婚约便成了。只是慕涟茹如今成了孤女,那长陵李家是否还会记起这段佳缘往事。
“李舒道,你的头发怎么这么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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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茹手指捻着李舒道乌黑的发丝,轻轻地嗅了一下,“好香啊,如果是我的就好了。”
少年模样的李舒道愣愣地看了涟茹一眼,“等我再留长了就给你。”
“真的吗?”
“真的。”
“你真好,李舒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人。”
慕涟茹刚醒时,就看见木子舒在身旁用竹篾做着什么。外面天才蒙蒙亮。
“你在做什么?”慕涟茹许久没做梦了,她此时还有些懵。
木子舒抬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开口问道:“李舒道是谁?”
“谁?”没想到她还说梦话。
“你昨夜喊了他的名字一晚上。我倒有些好奇,是你的那位未婚夫么?”
慕涟茹却装傻充愣道:“你洗漱了?”
“嗯,在做长笼,你洗漱完来注点灵力,等会去碰碰运气。”这长笼附了灵力便成了“缚妖笼”,于捉妖大有益处。
“好。”说罢,慕涟茹推门出去洗漱了。昨夜梦境萦绕心头,让她心绪微澜。她看着木子舒的背影,轻轻拍了脸。天底下眼睛好看的人那么多,总不可能每一个都是李舒道吧?更何况她和李舒道也有七八年未见了。
她漱着口,手捻了个诀,静姝应召而出,休憩了一晚上,静姝光滑水亮、剑气凛凛,涟茹甚是满意。
那长笼只有顶端一个细小的口,底部便是粗胖的端底。看着如同寻常捕渔器物一般,实则内藏玄机。看来木子舒对这捉妖之物甚是熟稔,这家伙无疑是修道之人!
“做得不错嘛,没想到木郎君还会做这些,喏,吃了我们就去捉妖!”慕涟茹跃跃欲试,从乾坤袋里拿出两个自己结的摘星果递给木子舒。
“这是?”木子舒摸了摸那有些畸形的果子,开口问道。
“摘星果,知道吧。”其实她化果术已经炉火纯青了,可她仍旧喜欢第一个果子的样子,于是这么多年来便积攒了许多这样的摘星果。
木子舒接过果子轻咬了一口,摘星果的汁水润了干燥的喉咙,吞进胃里倒是十分地饱腹。
“多谢。”
见木子舒神色如常地吃下果子,慕涟茹心底莫名一松,随即又暗笑自己多想,“不谢,我们御剑去罢。你拉着静姝的剑穗。”
“好。”
大概行了五里路,村口的河前已经看不清路了,那峭楞楞的树杈巅上全是浓密的瘴雾,无数毒物藏匿其中。
“我去引妖,你布置缚妖笼。”慕涟茹觉得木子舒到底看不见,这河边杂树丛生,脚底藓石碍路,还是布个结界让他呆原地比较好。
“不可,此处迷雾渐深,四面竹树环障,不可走远。”木子舒抱着笼子,语气虽是命令式但那神情却警觉可爱。尤其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像只乖乖的灵兽。
“这是我的通灵符,你拿着它就能找到我,只消喊一声我就立马赶来,这样可以么?”
“不……”木子舒还未说完,就感觉自己的头被点了一下,灵力轰然从头顶蔓至全身。耳边风声呼啸,刚想迈腿却发现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慕涟茹居然给他下了“听令咒”,如此他便只能在原地设阵。
越往上寒气越重,那赘在叶子上的露珠含混不清,看来此处的妖不容小觑。
“静姝,”慕涟茹灵感神知,“三树围人,合抱为阵,你且看那顶上是否雾瘴最浓。”
静姝轻轻震了一下,似是点头。
“此树为槐,受了寒毒成妖,已为鬼树,待我踏三枝,你且探哪枝最重,切记要快,此妖狡猾,擅迷惑变幻。”说罢,慕涟茹就登空踏上,分别在那三个包天围地的槐树上踹了一脚。
静姝嗡鸣一声,铮然出鞘。慕涟茹手握静姝,挽了个剑花术式便向西南方那棵刺去。
“且慢!”此声如老鸦嘶鸣,含混不清。
慕涟茹喝道:“尔等作妖,不敛声本分,倒在此做阵惑人,是何居心?”边说动作未停,刚要接近树皮,一个婴孩被树枝捧出。慕涟茹急收剑式,往后借力一踢,才勉强稳住。
“阴险狡诈。拿孩提作质!”
那老鬼树咳嗽笑道:“仁者侠心,此招虽险,但胜算极大。侠女未免太过心急,我等做阵不是为了诱人入阵……”
“那是为何?树上的血迹难不成是果子浆汁?”慕涟茹冷笑道,要不是那娃娃还在树枝上挂着,她一剑就劈了这老鬼树。
“我等受了道君法令,让我等在此设阵护阵,侠女可知‘还灵’?”
还灵?没想到这“婴灵村”还藏着这古阵,此阵逆势而为,原是鬼道一派的阵法,名为“还灵”其实也就是借阵续命,让无□□回的灵魄再生于世,如此便混过人生得以轮回。此阵需要耗费设阵人巨大的灵力,阵一旦开,至死方休。而且灵魄极难操控,如若出阵便会魂飞魄散或是入歧道为祸人间。
慕涟茹神色一凛——木子舒?
“我费力设了幻径,姑娘却到这里来了。若是天意如此,可我不愿天意如此。”木子舒摇摇晃晃地走来,似乎突破了很大的禁制,“你这老皮树,嘴倒是快。”说罢,数根针刺向了那树的节疤。
鬼树上黑血渗然,惨不忍睹。
慕涟茹望向木子舒,早上的亲近浑然不见,木子舒那双眼眸似乎蒙了层灰,让她也看不清了。
偏偏这人还笑着问她:“你看它这般。信我,还是信它?信我便回去罢。”
3. 还灵阵法,有口难言
那槐树上血迹斑斑,顶上雾气尽消。
慕涟茹诧异,原来血是这般来的。木子舒这人变得深沉可怖起来。她手拈静姝,往前探去:“你……”她自然谁都不信,眼下先要试探木子舒的实力。
木子舒屹然不动,静姝擦过他的下巴,削去了他鬓边的垂发。
见鲜红的血珠落在剑身上变成淡红色,慕涟茹慌了神:“你怎么不躲?”静姝能凭血验身,这人几近是个凡人。
木子舒神情淡淡,那随风飘散的发丝从肩上落于地上,他开口道:“舒乃凡尘,任君采撷罢了。”说罢,身形摇晃便倒了下去。
“撒什么癔症?”慕涟茹现下一团乱麻,还好静姝及时接住了木子舒。
“姑娘,他已是强弩之末了。老夫此次是迫不得已将你引来。没想到费力不讨好,有什么都往我身上使。”那树妖竟带了哭腔。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我一剑劈了你。”慕涟茹只觉得头疼,她对木子舒一无所知,对这婴灵村一无所知,对老槐树也一无所知,就连“还灵”也是上古法阵,无从求证。
“哼,你且琢磨去吧,真道是‘天意弄人,偏教缘分浅,不教岁月长’。”那老树妖心疼地展了展树皮。
“不说是吧,牧荑,给我抽。”牧荑是慕涟茹的第二法器,是师父赠她的上古神器,看似软藤,实则边带顿刺,其势凶抽之见骨。
“槐安!跟她去罢。”那树妖把那小娃娃一甩,就移土换位了。
那被绑的小娃娃带着两团红晕就这么怯怯地望着慕涟茹。她犯不着和才化灵的小妖动手。牧荑才舒展筋骨,就又被收了回去。
木子舒面色惨白,凸显得下巴那一丝血痕触目惊心。
慕涟茹叹了口气,乾坤袋里掏出丹药给他尽数喂下,然后让静姝把木子舒送了回去,自己则带着槐安回到了竹屋。
在屋子里没坐一会,窗外就传来人语。
“啊呀,想必是昨日的酒醉人,李姑娘还没醒呢。”妩妹娇俏地朝二哥一笑。她对慕涟茹倒是十分满意,一个重情重义懂事知礼的姑娘,又与自己年龄相仿,很难不照拂。
“槐安是吧,你先和牧荑呆着,把话都想好,我待会就回来。”说罢,慕涟茹推门出去了。
妩妹见慕涟茹出来旋即笑道:“李姑娘昨夜休息得可好?那自家酿的酒不知怎地这般醉人,若有头晕脑胀的,我们可去木郎君堂里拿副缓酒的方子。”
涟茹理了理鬓边碎发,软声道:“好呀,多谢妩妹了。我也没什么手艺,倒是会做些江陵糕点,可有兴趣尝尝。”
“姑娘身量这般高挑,没想到是江陵人氏,我倒也想学些江陵风味!”妩妹天真烂漫,那笑颜落在慕涟茹眼底,又让她想起了还灵阵。这样的人不得入轮回,这老天怕是没长眼罢。
“姑娘来吃个烙馍,阿哥还在做别的,正好去请木郎君来施针,他不大生火,想必是不爱做的。我们去把他请来,顺道一起吃了。”
“好。”木子舒那家伙看来不怎么爱吃饭,昨日把那一小碗饭吃完了就没再动筷。这人真是奇怪,倒像是吊着一口气完成什么一样。现下灵力溃散几近凡人,又那样倒下去了,他到底想做什么?如若是救妩妹这样的人,她倒是乐意襄助,可是他不让她知晓的态度未免太决绝了些。
这人心思深沉,慕涟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他要做什么。
和妩妹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到了木子舒的草药堂。涟茹也大致摸清楚了婴灵村。这村子就是个桃花源般的存在,住在这里的人都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没人出去。看来也不是强制性的。而且妩妹和二哥都说木子舒好,那木子舒的可信度就多了两层。
“木郎君贪睡哩,此时了还没醒。”妩妹笑了一声,看着那紧闭的门。
慕涟茹含笑道:“想必马上就醒了。”她捻了个诀,静姝就悄悄地回到她袖中。
果然,屋内传来走动声,一会儿门就开了。
“咦,真是奇了,姑娘真是厉害。”妩妹笑着挽慕涟茹的手,对木子舒说道:“叨扰郎君了,想着今日还要施针,不如就顺便去我们那用饭罢。”
木郎君颔首道谢,恍然望见慕涟茹噙笑的嘴角,顿了一顿。刚被静姝闹了一通,身子也亏虚,此时也头昏脑胀的。
去的路上,妩妹借口说忘记采了个什么,就留他俩一起走了。
这借口太过拙劣,不过慕涟茹也就顺了她的意。
“婴灵村卧虎藏龙,竟然有阁下这般……”慕涟茹话未说完,嘲讽之意尽显。
“多谢。”木子舒愣愣地点点头,他不知道那老树妖跟慕涟茹都说了些什么,他灵力有限,勉强突破“听令咒”又走了那么曲折的路才忙忙赶到。此时只能含糊其辞。
慕涟茹不满他的敷衍,喊了一声:“站着。”
木子舒跟下了降头一般立住了。
“好,看来听令咒还是有用的。要不要赠你个‘吐真咒’呢?”慕涟茹围着木子舒走了一圈,冷冷地睇着他。
从小到大她的耐性都不是很好,修炼之事还是后来上心的,所以娘亲也不会找借口让她化果了。她对不喜欢的事物耐性尤其不好,本来对木子舒还有些欣赏,可他身上藏的东西实在太讨厌了,那老树妖还话里话外都暗指这些东西都与她有关。这些年巧言惑众的妖鬼也见过,看来不得不采取些非常手段了。
吐真咒是用来审妖邪的咒言,被下咒者除非自咬舌头才能突破限制,可咬舌不就活不成了么?
木子舒闻言瞪大了眼睛,那空灵的眼看着楚楚可怜,珠线落地,竟是落了泪了。
……
慕涟茹心底惊呼了一声,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木子舒这般,倒像是她欺负他一样。也是,他如今灵脉如同废了一般,只有那丝丝点点尚存,也确实算是欺负他。可是她手下败将那么多,还没见过还没动手就哭了的。
“哭什么?又没冤了你。”慕涟茹谅他也做不了什么,二哥妩妹还在屋里等着,索性就解了咒。
察觉能动后,木子舒似乎也是觉得丢脸,一路上和慕涟茹隔了好远还别扭地看向一边。
妩妹和二哥见状便知道两人发生了争执了,相视一眼倒也乐呵呵地打圆场。
慕涟茹端着柔女子的态度,给木子舒“体贴”地夹了许多菜,边说还边夸妩妹家的饭做得好,木子舒只得硬着头皮吃完。
饭毕,妩妹和二哥收拾碗筷,木子舒把药方递给阿哥,先去院子里给妩妹煎了一副药。
慕涟茹回屋拷问槐安,结果刚进门牧荑就笑了声。
牧荑是个不爱理人的,此时一笑倒让慕涟茹纳罕:“你也中了瘴毒了?怎地无端发笑。”
静姝心想它家主人好的不学,呛人的本事倒学得快。
“呵,我笑,这化灵的妖是个哑巴。”
槐安一脸无辜地望向慕涟茹,嘴里啊啊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慕涟茹脚下生风,噔噔噔地就到了炉边煎药的木子舒。
结果木子舒也用那种眼神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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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显得她跟个剥皮吃肉的煞鬼一般。
真是,气得她快成天聋了!这边问不出来,那边说不出话,这婴灵村到底藏着什么玩意?
木子舒还在煎药,暂时不能打扰他。槐安还是个刚化灵的小妖,也不能逼。那老槐妖狡猾多端,此时不知道逃到哪里逍遥去了。
“咳咳咳咳咳——”慕涟茹咳嗽起来,那喉咙里的异物感越来越严重。想必是今早灵力亏损,此时心烦意乱导致那瘴毒又覆了上来。
木子舒见状连忙起身按住她的穴位,将她扶到藤椅上躺着开始施针。
今日也吐出来一团,倒是没昨日的多。
慕涟茹难受得泛起了泪花,她红着眼看着木子舒,恨恨道:“我也不屑于管你这档子事,毒解了我就走了。”
木子舒不言,只是收针的动作慢了些。
“你过来,我有些难受。”慕涟茹紧拧着眉,木子舒闻言凑近了些。
“我这难受。”慕涟茹指了下自己的咽喉,那里吞咽都成问题。她用静姝领着木子舒的手抚上咽喉。
“我送一枚含丹进去。”木子舒了然,见她不张口,只好引导道:“姑娘张嘴,啊——”结果张开那一瞬就被慕涟茹塞了东西进去,猝不及然呛了一口。
“哈哈哈哈哈,那老槐妖身上的虫这辈子也是值了。”慕涟茹开心极了。
木子舒闻言咳了几声便开始催吐,可那虫如鱼得水一般,早融进肚里了。他眼睛瞪大,脸色通红,表情由震惊转向委屈。
慕涟茹见他吃瘪,心里松快了许多,“此番不为别的,就为恶心恶心你。”其实那是槐安身上的花瓣,槐花柔嫩娇软,乍然吞下去确实会以为是虫。
看木子舒倚着桌子干呕得快死了,慕涟茹捻起一枚花瓣塞到木子舒手里,笑道:“再送你一个。”那是她刚知道槐安不会说话时气懵了揪的一撮。到底也怕木子舒心里难受,自戕了就得不偿失了。
木子舒颤抖着捻了一下,发觉是槐花瓣后,气笑了:“姑娘!你当真以为我一直仁善?”说罢,拿起针转了转,那恨恨的模样似乎在说:看我下次扎不死你。
“就你?过来。”慕涟茹不屑道。
木子舒闻言退了两步。
“不过来是吧,听令……”慕涟茹吓唬他,作势要念咒。
木子舒连忙上前了一步。他感觉一只柔手抚上了他的眼睛,灵力如清泉洗濯般将他眼里的淤积清除。
“好了,睁开罢。你采的是炽阳草吧。”
木子舒睫毛颤颤,于微光中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双眼里的光芒恢复,似浓夜里的灿星。
他看清眼前的人,并未言语。
慕涟茹手缠着静姝,玩世不恭地看着他,“是也不是?”凭这一眼,木子舒觉得周遭的一切都生动起来。
“是。”木子舒点点头,拱手作礼:“多谢姑娘。”
“小事,本就该这样。”慕涟茹小声嘟囔了一声。
“什么?”木子舒不解。
“这么好看的眼睛本就不该蒙尘,这样才愿意多看看嘛。”
木子舒低头一笑。是么?如果你这样想的话,我也想多看看。
“看得见了就下手轻点,别真扎死我了,不过,如果扎一针就能告诉我,那我还是愿意的。”慕涟茹打趣地看他的反应。
木子舒不置可否,唇角微勾。
“木郎君脸皮还挺厚,姑娘夸你一句脸不红心不跳的。”
“李姑娘也不似寻常姑娘家。”
4. 清风朗月,残烛微微
慕涟茹被呛了一句,睨了他一眼:“要不是静姝验了,我都怀疑你是瘴妖了。”
“是么?那多谢姑娘心软,放我一日逍遥。”木子舒欠打地作了个揖。
行吧,你不愿意说,我也懒得问。你自己要担的责,那我也管不着。
慕涟茹拍拍袖子出门了,她还要回去逼着那小树妖说话呢。
木子舒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笑意映在眼底。如此,便永久这般快活地走下去吧。这世上没什么能扰你的心,便也没什么挡你的道。
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并未立刻消散,反而在无人处悄然加深了几分,映得那双新愈的星眸流光溢彩。
可那笑意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涩然。
“永久这般快活地走下去……”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离去时自己心中的祈愿,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煎药的苦涩雾气里。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柔软的花瓣,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方才塞过来时那一点任性的温度。
他何尝不想坦言?可这秘密她实在是不适合知道。他不能赌,大事将成,不能将她拖入这无边泥沼。
她就该是那般模样——狡黠灵动,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嚣张,仿佛世上没有任何难题能真正困住她。她合该御剑逍遥,去看更广阔的山河,而不是被束缚在此地,沾染这些晦暗与沉重。
“咳……”喉间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被他强行压下。灵脉枯竭的痛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所剩无几的时间和必须完成的使命。
他收回目光,转身看向药炉。火光跳跃,映着他恢复清明的双眼,那里面不再是懵懂的雾气,而是沉淀下的、无比清晰的决绝与……寂寥。
他轻轻将花瓣收入怀中贴放,仿佛藏起一个不可言说的梦。
然后,他拿起银针,神情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淡然,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情绪波动从未发生。
只是指尖触及眼皮时,那被灵力温柔洗涤过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挥之不去的暖意。
足够了。他想。此番不期而遇,能得她治愈双眼,能见她如此鲜活模样,能得这片刻如同寻常人般的斗嘴调侃……于他而言,已是偷来的时光,不敢再奢求更多。
炉上的药咕嘟作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侧脸。
“木郎君想什么呢?”妩妹笑意盈盈地拉着二哥进来。
木子舒敛起情绪,把煎好的药端了出来,“妩娘子,这药每日一服,或早或晚,切记不可在太阳盛时服药,一旬下来便能调养好了。”
“多谢木郎君。”二哥接过药,朝木子舒道谢。
“对了,你该去看看李姑娘,她嗓子疼得厉害,适才说两句话都吓人。”妩妹提议道。
“是了,刚刚她走得匆忙,忘记拿含丹了,我这就送去。”木子舒颔首,他确实还有话要对慕涟茹说。
二哥冷不丁地冒了一句:“是了,现在就该送去。”妩妹笑着捏了捏二哥的胳膊,见木子舒步履匆匆,又附耳跟二哥说了几句私话。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细小的吵嚷声,慕涟茹应当设了结界,一般人看不出也听不到,但他听得见。
“你说你!化灵了,怎连话也不会说!那老树妖惫懒,只顾着自己快活,让你一个懵懵懂懂的在这!现下知道跟着谁好了吧!”慕涟茹边说边从瓶子里掏丹药给槐安喂下去。
槐安被鼓鼓囊囊塞了一嘴巴,慢慢嚼咽下去后,只觉得身体轻盈、脑袋清明了许多,他听着慕涟茹说话,慢慢开口道:“晓……得、了。”
“嗯好,这本书拿去看。”慕涟茹给他塞了一本小儿识字大全,“牧荑,你带他学,不求他一日会辩日,只是这些字都要认全吧。小……槐安,这乾坤袋给你,里面有什么书自己翻。”
“凭何?”牧荑瞥她一眼,很是不服。
“你见多识广,上古神器,我让你摆摆款,你还不乐意?更何况你刚还笑他了,他到时候畏难胆怯怎么办?你教他,他才能知耻而后勇嘛。”
牧荑皱了一下眉,心想这话还能这么用。
“呵呵,静姝你别在那里看戏!我刚刚那句也是在说你,你个心智不坚的家伙,中了瘴毒不来找主人,你想弃主?弃主可是要遭雷劈的,到时候我可不护你,看你怎么办。”说罢,慕涟茹端着茶抿了一口,冷着脸不理静姝。
木子舒闻言笑了。
“主人!我中毒太深,况且那木子舒擅长迷惑人心,他那天晚上……”
眼看火要烧到自己身上了,木子舒连忙叩门,“李姑娘李姑娘!”
慕涟茹面无表情地开门:“何事?”她越想越气,看见木子舒没打他就已经是很收敛了。这家伙身上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已经很久未见李舒道了,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何样子。若是贸然错认,倒也多生是非、闹得尴尬。
“含丹忘记了。”
木子舒居然用那种纯良无害的眼神望着她,倒给人一种可怜的错觉。可这家伙在槐妖面前露出的狠戾又不是假的,她很是觉得奇怪,明知道这人不可轻信,可为什么自己潜意识里觉得他并不会伤害她?被摁下去的猜测渐渐浮上心头。
慕涟茹故作冷声道:“哦。多谢。既无事,我便回屋休息了。”
“有事。”
“什么事?”慕涟茹转身,企图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什么。可木子舒却垂着头不看她。
“那瘴妖……”木子舒见那横挡在门前的手,心想这下好了,屋子也不让进了。
“我明日去捉,槐安是木妖,他的根能探知方圆十里的妖祟。”
槐安愣了下,却也不敢多话,随即埋头看那本大全。
“那施针……”
“明日午时吧。”
“那……”
“木郎君,你不与我交心,我便不与你交心,待人不诚的人,我便不想待见。”
木子舒再无多话,从台阶上慢慢退了下去。
他独自走在竹径上,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慕涟茹教训静姝和槐安的清脆声音,方才那点因她冷脸而生的无措,渐渐化为一抹复杂的苦笑。
她这话,说得半分不错。
待人不诚者,自然不配得到她的好脸色。她这般恩怨分明、爱憎坦荡的性子,像灼灼烈日,照得他所有隐晦的盘算和不得已的隐瞒都无所遁形,也……让他自惭形秽。他想涟茹好好活下去,但又不想和她分离。他让她去捉瘴妖,不过也是为了掩盖“还灵”阵。可偏偏那老树将她引了去。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瓶,指尖收紧,那微凉的瓷壁也驱不散心头的滞闷。
屋内,慕涟茹发泄了一通,心里那点因木子舒而起的烦躁并未全消,但看着埋头苦读小儿书的槐安和难得吃瘪、竟真的开始琢磨怎么“教学”的牧荑,以及绕着她剑穗讨好般嗡鸣的静姝,又觉得这场面有些好笑。
她重新坐下,支着下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
那人……就这么走了?
倒是识趣。可这识趣里,总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味儿,让她莫名有些气闷,又有点……说不出的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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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修道者,不乏清风朗月,可就这么看着这清风朗月消散,心里还是没那么释然。
“主人,”静姝小心翼翼地凑近,剑身微颤,“那木子舒身上……有股很好闻又很悲伤的气息,像是……快要燃尽的烛火,而且我能感受到剑灵本源的气息,所以我才……”
慕涟茹一怔。快要燃尽的烛火?
她想起他苍白的脸,强弩之末的形容,灵脉枯竭的探知,还有那双新愈却盛满寂寥的眼睛……以及他宁可落泪、被戏弄、甚至被她冷言相对,也绝不松口的秘密。
一个念头倏地划过脑海:他拼命想要完成的事,他独自承担的重负,是否……正在加速这“烛火”的燃烧?
她猛地站起身。
“静姝,看好家,牧荑,教好他!”丢下这句话,她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
木子舒并未走远,他那般状态也走不快。慕涟茹很快就在竹林小径上看到了那个略显单薄的背影。
“木子舒!”她喊了一声。
前方的人影顿住,缓缓转过身来,眼底带着一丝未曾掩饰的讶异。
慕涟茹快步走到他面前,也不废话,直接将刚才静姝的话抛了出来:“静姝说,你像快燃尽的烛火。你老实告诉我,你要做的这件事,是不是在耗你的命?”
她目光灼灼,不容闪避。
木子舒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她会直接问出这个最核心的问题。他下意识地想避开她的视线,想用沉默或者谎言搪塞过去。
可对着她那双清亮执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那些演练过无数次的敷衍,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月光透过竹叶缝隙,落在他清俊却难掩倦色的脸上。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慕涟茹几乎以为他又要选择隐瞒。
最终,他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妥协。
他迎上她的目光,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苦涩无比的弧度,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是。”
“真的值当么?”慕涟茹也叹了口气,这人真是倔。
“嗯。多谢姑娘挂牵。”木子舒郑重地作了个揖。此次便是分道扬镳,而后便是诀别了吧。想了想,他还是把药放下了,“这药服用了之后按《明医诫》二十八式运功,便不用施针了。”
挂牵?慕涟茹心下一惊。这两日不到,她便对这人产生了挂牵?她惶然回神,木子舒却已经走远了。
天擦黑,慕涟茹便开始打坐了,她体内的瘴毒清了大半,她按照木子舒说的方法运功,所以基本也无碍了。
两法器都在床畔休憩了,唯有小树妖还睁着眼睛迟迟不肯入睡。
慕涟茹看着他眨巴眼睛,轻声道:“还不睡?你怕生认床?”
槐安摇摇头,支支吾吾地说了什么也听不清,倒拿了本书指了指。慕涟茹接过一看,倒是本关于梦境回忆的咒术书。
慕涟茹笑道:“你倒会翻,这本书学会了可是有大大的好处,能与人共梦,诱使梦境,如此便能套取信息。”她说完便顿住了,她忽然觉得面前的小妖似乎不像表面那般单纯。
槐安却起身摇了摇她的手,又指了下那桌上的瓷瓶,结巴道:“我、帮你。”
慕涟茹看着他谨小慎微,甚至可以说是在讨好自己的样子,倒也没拒绝。毕竟,如果拒绝了,这小妖心思细腻不知会熬多久。更何况她也想解开心中疑惑。
于是她带着幻化成木偶的槐安,掖好了被子上榻安枕。
于昏昏沉沉中入梦了。
5. 槐安一梦,互知心意
一个穿着素青衣衫的女子正俯身对着个小孩说话:“阿娘都说明白了吧,等会进去要怎么样?”
那小孩答道:“非礼勿听,非礼勿看,非礼勿言。”
“对了,等下啊是去你爹的旧故家,阿娘等下呢没有很多时间陪你,你就乖乖地待好,等阿娘来接你好不好?”
慕涟茹心想,这么小的孩子,能坐得住就奇怪了。没想到那小孩真乖乖地坐了一上午,还不言不语、目不斜视。
这是木头托生的吧。慕涟茹看着那圆圆的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终于来人了,慕涟茹定睛一看,竟然是娘亲的贴身侍女——采漾。这小家伙原来来的是慕府。难道说,这是李舒道?
“小公子,夫人叫你过去呢,我们府里只有位大小姐,你俩正好做个伴玩玩。”
看来就是李舒道了。槐安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将这个视角都诱进了梦?
李舒道点点头,被采漾牵着去了她的院子。一路上微微低着头,还是听他阿娘的话非礼勿看。目光所及只有采漾那双绣花鞋,那绣花鞋的左脚内边的花样似乎有些磨坏了,那外边似乎还是崭新的,李舒道愣神。
结果还没进门,就跟人撞上了。说实话这人也是委屈,好好地走着就被突然奔出来的涟茹撞上了。
只庆幸当时道了歉,慕涟茹看着那圆脑袋上跟青枣一样的包,都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这小子梦里的她未免太亮了吧,脸都看不清,就是一些彩色的虹光。
“涟……茹姐姐。”好漂亮。
“姐姐带你玩!”
慕涟茹有些心虚,原来当时李舒道还没吃饭,怪不得晚上回去吃了一大碗,大家的眼神都怪怪的。
再转眼李舒道已经是少年模样了,他对面坐的是涟茹的娘亲:“咳,舒道啊,这次叫你和你阿娘来呢,是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伯母,您请说。”
“就是你觉得,涟茹怎么样啊。”娘亲的表情有些不确定,似乎有些紧张,还没等人开口,她便说道:“涟茹是有些骄纵,但是……”
李舒道却打断了她:“她很好,涟茹……姐姐很好。”说罢低下了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啊,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就是你愿不愿意和涟茹姐姐在一起啊,就是这一辈子都在一起的意思,你愿意吗?”
李舒道“咻”得一下抬起头,开口居然结巴了:“我愿。琴、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是了,我就说这小子聪明。老慕,真是,一个骡子一个栓法。”
慕涟茹看见她爹咳嗽了一声,娘亲莞然笑道:“我与你阿娘阿爹都已说过,此次便是问问你的心意。”
“她……姐姐呢?”李舒道赧然道。
“她若不提,我们怎敢开口提这件事。”涟茹的娘亲和爹相视一笑。
“嗯,那就好。她愿意的话。我也愿意。”
“伯父伯母,这是我打的剑,里面注了我的灵力,就先当作我自己给的聘礼吧。”
怪不得她从学堂回来就在妆奁旁看见一把剑,因当日教的是《静女》便取了“静姝”二字。没想到李舒道这小子这么有想法,平时一起玩的时候,都是她说什么是什么。慕涟茹端详着梦里模糊的李舒道,却老是想起木子舒。
这一温馨场景并未存在多久,在一声巨响后,慕涟茹看见她的父母躺在雪地里,那是翠翘峰最顶上——最接近天的地方。
“伯父伯母!你们怎么了!”李舒道满脸是血,焦急地察看两人的伤势。
“舒儿……我们没事。你快去找涟茹,如今慕家只剩她一人了,你与她的婚约尚未履行,但你务必要护她一辈子。”
托师兄留在翠翘峰后,天上便下起了雪。
茫茫大雪掩了前路,李舒道御剑不眠不休地往飘渺宫赶,在那里慕涟茹居然看见了她的师父。
“仙长!请赶往翠翘峰……”
“不必了,逆天而行,本就是在劫难逃。我收下这小姑娘,也是违背天意。她本是短命之躯,无奈托生在了长情家中……”
“那,她还有多久可活?”
“一日。她父母灵力耗尽,功德已散。”
师父将灵力注入涟茹额间,轻轻点点,她便醒转过来:“师父……李舒道?我又做梦了吗?”说罢,又昏睡了过去。
“仙长,再没有办法了吗?”
“有是有。”
“是要功德和灵力吗?我都有,我会攒!”
“但是不值当……”
“值当!”慕涟茹神情一滞,李舒道的这句话如今日听到的一般,都是如此地斩钉截铁。
“值当的!仙长,只要她能活!”
慕涟茹看见她师父瞥了李舒道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徒弟,你这一生倒也不算太倒霉,短命鬼一个,倒是遇见这么多长情人。”说罢,她又手中多了一枝莲花,那黄蕊间含着一颗嫩白的珠子。
“这转灵珠,养气续灵,能保她命,有朝一日也会派上用场。”那珠子应声进了慕涟茹的口中,而后与她融为一体。
李舒道感激不尽,仆地狠磕了三个头。
“李舒道,你好傻。”慕涟茹脱口而出,随即一愣。是了,天底下就她一个聪明人,活到了现在,可不曾想因为这样活到了现在。
她似乎晓彻了,挣扎着从梦境中醒来。那梦境并未因为她的脱离而崩塌。她看着不知不觉将花蕊贴在她额上的槐安,忽然瞥到静姝剑穗上的血迹。白天的话没细想,木子舒是怎么知道《明医诫》的?那可是明医散人——李舒道阿娘写下的孤本!要不是两家结亲,这医书本只是独传不见于世的。好啊,好啊,这木子舒终究是露了破绽。从月下散步,她就有所怀疑,如此,心里的猜测更确定了几分。
呵,槐安,槐安一梦。分明是一枕槐安,怎么的倒做了两下离愁(1)。这老树妖倒是机灵,把这么大用处的槐安留给她。
慕涟茹瞧着灯笼里的灯花,泪也似断珠落下。怎地今晚如此伤春悲秋,梦醒后就走到了草堂前头。
屋内的人呼吸均匀,似乎还在安枕入梦。
外面月亮高悬,那细碎的星也无言。
慕涟茹此时很想爹娘,星星却听不见她许愿。
幸好屋内的人听得见,木子舒打开屋门,看见蹲在灯旁的慕涟茹愣了一瞬。只怕还在做梦,他揉揉眼睛,怎么下午还在诀别,晚上就看见了呢?
“进来罢,夜凉。”木子舒不知道慕涟茹在想什么,但也不能让她这样蹲下去。
慕涟茹闻言起身,缓缓开口道:“我们成亲吧。”
这一言下来,木子舒如遭雷劈,他抬头望天,确认没打雷后才开口道:“我们、成亲?”
“嗯。”慕涟茹点点头。
“为什么?你……你当真不要你未婚夫了吗?”
这傻子。慕涟茹破涕而笑,轻轻摇了摇头:“不要了,他就是个傻子,呆呆愣愣的,没你聪明。”
“哦,你喜欢聪明的啊。这样便选了我么,那还有更聪明的怎么办?”这语气听起来不在意,字眼却拈酸得很。
慕涟茹认真思考起来:“那便凑合着过呗,遇到聪明的再嫁就是了。”
木子舒的表情一言难尽。
许久,他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这样不好。”会遇人不淑。后面那句话他没说出,因为保护慕涟茹一辈子这件事,他也做不到。
“哪里不好?他若聪明,便知道我与他二人之间是不需要藏着掖着的,他笨,就会做些傻事来。”
“什么叫做傻事?”
“傻事就是。”慕涟茹走到木子舒的面前。她实在喜欢这人在她面前傻傻的样子,简直让人舍不得欺负又恨不得欺负,她挑了半天,终于选了个无伤大雅的地方。
木子舒敛声听着,默默地低下头。结果慕涟茹揪着他的耳朵喊了一句:
“李舒道、就你想让我守活寡是吧?”
这一声喊得他脑子嗡嗡响,过了许久才发出声音:“啊?”
“啊什么啊?真傻假傻?早就认出我了还装。你看见静姝就认出我了吧,真会演啊,等我们成亲了就在飘渺宫门口设个台子,也方便你天天去演戏么。”
李舒道本想反驳,结果被她一个“成亲”迷昏了头,只得低头听着。
“不说话了?这两日挺会跟我斗嘴的啊,动不动就争锋,还要用针扎我。”说罢,慕涟茹哭了起来。她以为世间就她一个人了,父母亡故、师门飘零,就连娃娃亲的李舒道也没找过她。没想到,大家这样都是为了她。
她以为藏在心里,就不会伤心。从被簇拥着长大,到身后空无一人,她只能逼着自己把每天填满,一个劲地往前走。平时看着如寻常小姑娘般,可唯独忘了真正哭的样子是怎样。毕竟她这些年为了自保,落泪装弱已经是信手拈来了。
可与李舒道的不期而遇,却忽然把她的思绪往回扯了一大段。这个人竟和他们一样,还在瞒着她。
她不知不觉地落泪了,这次却做不到收放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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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错了。你别哭了。”李舒道挽起袖子给慕涟茹擦泪。我以为这样会让你讨厌我,然后心无挂牵地离开。可是怎么哭了呢?我好像又做错了。
涟茹却哭得更大声,她伏在李舒道襟前,藏了几年的悲惧很快就把那块打湿了。
“你别哭了,哭得太凶了会喘不过气的,你嗓子还没好全。”李舒道揉了揉她的穴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夜风阵阵,慕涟茹受不得凉,他只好将外衫脱下裹着人抱了进去。
“你出息了。”慕涟茹从栀子香中露出面,恶声声道。
“嗯?”
“李舒道,你出息了。”
“哪里出息了?”这家伙竟然还在笑。
“好歹是修道之人,你五感灵敏,怎地不知哪里出息了?”
“我本是肉眼凡胎,不如小姐灵敏,还望指点一二。”
“我哭完了,我要生气了。”慕涟茹丝毫不羞怯,她与李舒道本就相识这么多年,自小就订了婚约的。
“好。”李舒道温了一杯茶递给她,然后又把吃食放在榻边的柜子上。
“我不开心,我要听你说。这些年的书信都去哪里了?这村子和阵是怎么回事?既然我知道,你就别想着藏着,你若还喜欢我,就跟我说清楚,不然我就当从未认识过你。”
李舒道闻言怔了片刻。他知道慕涟茹是能说到做到的。只是这么想着,不免委屈起来,兴许是泪珠太大,眼睛太小,那泪也止不住就这么滚下来了。
“哭什么啊?这些年就没变过,从见你第一面就在哭,现在比我高这么多了还在哭。”慕涟茹只觉得又难过又好笑。
李舒道控诉道:“你之前还不信我呢,还拿审妖邪的法子……静姝还刺我。”
“谁叫你神神秘秘的。我不信你你就哭了?那你刚开始不信我,还给我几掌呢,打得我背疼死了。”
“这不是这样算的。”这样算的话,在慕涟茹面前,他李舒道从来都是错,可他希望在她眼里多一些好的方面,于是他找补道:“我认出你了态度就变了啊。”
“哦。你这是要跟我分清楚了是吧?”慕涟茹吓唬他,连忙往席的另一边挪了几下,看似要割席断义。
李舒道不吭声了。
慕涟茹捻起盘子上的一块她做的小点心裹在丝帕里递给他,李舒道接过便吃了起来。
看样子是哄好了。慕涟茹才正色道:“说正事吧。刚刚又被你岔开了。”
两人聊到天快亮了才停歇,慕涟茹让静姝幻成她的样子躺在竹屋里,她便在草药堂的另一张床上打坐冥神。
这阵靠灵力续养,里面的人都是不得轮回之人,可偏偏又有功绩,不知是谁夺了气运。若李舒道再以灵力供养,最后的下场只能跟她的父母一样,灵力枯竭然后灵脉爆裂,当年这些事她都不知晓,此刻一听倒是很有些蹊跷。
只是始终没找到蹊跷的点。既然有法子流传,那便有成功的几率,她父母都是修为高深的人,李舒道也撑了这许多年,为什么他们双双殒命?难道说哪里被动了手脚,还是说有人存心做了什么。
思来想去,又于神识中翻了师父给的古书典籍,天无绝人之路,终于让她找到了应对之策——昆山玄玉,这玉吸收天地精华,最利于养阵,如此便能替李舒道撑好一阵子,只要李舒道不再供奉,那便不会死,这设阵之人也并不是他,但也不知道是谁。再不济她也用灵力助上一阵。
本以为李舒道已经歇下,慕涟茹睁眼却看到他正襟危坐捧着本书在看。
“怎么不睡?”她问道。
他们之间隔了一道屏风,涟茹只看得见他的影子。
“你在,我有些睡不着。”
李舒道柔声细语的样子让慕涟茹感觉回到了小时候,于是他俩便隔着屏风说起闲话来。
“你的脸是幻术吧,也就眼睛像三分。”
“哦,不好看吗?”怎么扯到好不好看了?
“我记得,你吃饭的时候,还一直盯着我看呢。”
“李舒道,你脸皮真厚。”
“那我换回来吧。但是就一会儿,不能被别人看见。”
“不看,我要去抓瘴妖,然后找昆山玄玉。你还想不想成、亲了?”慕涟茹看见那张李舒道原来模样的脸,不禁结巴了一下。
每次李舒道被她惹哭的时候她都会想起一句诗: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2)
她知昆山玉,也见过芙蓉露。可都不及面前这人——如玉如风,令人如痴如醉。
6. 婴灵暂别,长陵遇故
慕涟茹忙念了几遍清心诀便飞快地出了门。只半刻钟,那瘴妖便在缚妖笼里扑腾了。
瘴妖哪知还在睡梦中迷蒙时就有人惦记上它,此时蜷缩在笼子里难受得要命。
“你有福了,这么肥的身子,想必吃了不少灵力罢,这阵便交给你了,我会给你留许多灵果,够你吃了,这秘籍你也学学,多看点有好处。”
那瘴妖还在自怨自艾。慕涟茹喝了一声:“既享了那么久的福,也该做事了,这婴灵村养你到今日,你也该知反哺,再哭我可下咒了!”
瘴妖憋屈地拿起果子和书。
“今日就启程么?”李舒道问道。
慕涟茹点点头:“嗯,宜早不宜迟。”
妩妹和二哥也早早起来了,趁这时晨露未落,去地里锄了草。等慕涟茹回来时,他们已经在做饭了。这次李舒道倒不请自来。
“呀,木郎君看得见了,真是大好事呀。”妩妹欢喜道,二哥脸上也露了个浅淡的笑。
“嗯,幸得李姑娘带的一味药,昨日把毒逼退了。”
“江陵好啊,江陵的人也好。”妩妹笑得意味深长。
听木郎君和李姑娘要结伴去河嘉郡,妩妹很开心地给他们准备了一堆东西。
她似乎很乐意木子舒和慕涟茹呆在一起,便说道:
“木郎君你可要好好照顾李姑娘,她可怜呐,遇到了那瞎眼的未婚夫,白白耽误了青春,一个女子跋山涉水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我看啊,此人托付不得,还是趁早退婚让那瞎了眼的哭去吧。”
慕涟茹心想,妩妹你可别再说了,那瞎了眼的如今复明了,再说的话可真的要哭了。
妩妹见两人不吭声,以为是害羞,便继续说道:“对了,木郎君的婚事也该相看相看了,我倒觉得李姑娘不错,木郎君你觉得呢?”
李舒道点点头状似含糊,但那双透亮的眼却躲不过。
慕涟茹掩帕悄悄笑了一下。待妩妹和二哥走后,两人便继续商量。
竹屋里两人对面而坐,槐安和静姝正收拾着东西,牧荑则倚着窗看着景色。
涟茹开口道:“草药堂的事,你交托给谁?我把牧荑留下,还灵光凭瘴妖是不行的,她留下护阵,如有不测,还能传信告知。”
“交托给妩娘子罢,我很早便与她说过此事。”李舒道轻抚过虎口,那是涟茹灵力蕴动过的地方,此时正微微发着烫。见慕涟茹噙着笑,缓缓开口道:“她机敏灵慧,我曾教授过一些医术,那堂里的书都是易学的。”
两人遂起身收拾,那槐安莽莽撞撞,差点碰倒了桌上的烟炉。
“这小子不知多久才有长进。”牧荑瞥他一眼,轻抬手,那槐安便腾空而起,忽地这样高,面如土色。
静姝悄声道:“它乃木妖,忽地腾空,不要命也要魂了。”
“我也归木属,怎么?我倒不知,妖便这般胆小么。那便如何为用?”
槐安本惊恐不已,闻言强忍骇意。
慕涟茹知道牧荑在耍性子,倒也不恼,抱臂笑道:“牧荑,你也知它是妖。且道:物无所害,便无所可用(1)。何必言此?”
“此番少不得劳烦前辈。”李舒道作揖。
如此,牧荑也收敛了忿意。不过是上古神器,聊感孤寂罢了。正拂袖作答,那窗外传来阵阵人语。
“木郎君,可是要远行?”一老媪手抱孩童,朝窗内问道。
慕涟茹挥手,那结界便破了。
“姑娘。”老媪欣然笑道,又点点头。她身后是一众村民,闻言正翘首往这边看。
两人出门便看到一地的果子粮饼,那篮子花纹也不尽相同就这么挤在一起。抬眼望去,尽是暖阳和笑意。那人群闹嚷,不似离别的忧伤,却是一派喜气洋洋。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木郎君且放心远行罢。”
“是了,木郎君这般年纪,这等医术,不该困于此。”
“姑娘,他自小便待在这里,勤奋好学,仁德善心都付了我们。”
“老夫以命相抵,他可托付。”
“莽夫子,要你的命做什么?”
慕涟茹侧身朝李舒道靠去,温柔笑道:“多谢好意,只是瓜果蔬粮还是不便收下。”
老媪笑道:“姑娘,我们都听妩妹说了,你医好了木郎君的眼,木郎君于我们有救治之恩,此番便是婴灵村的恩人。”
李舒道似乎是没想到这一幕,悄悄隐了泪,作揖道:“子舒于婴灵,承蒙各位乡亲的照顾。如今远行,草药堂已托付妩娘子。此番山高水远,但会相逢。”
终究是吃了一顿辞行饭才走的。
饭后,人声俱散,鸟语渐渐。慕涟茹叹了口气道:“他们,还有多久入轮回?”此话落下,周遭寂静,结界生效。
“下元之时。”李舒道默了一瞬。
下元解厄,宜祭祀。
月圆之时,是阵最弱之时。万妖竞相,势不可挡。李舒道勉强撑过了月圆,但下元能不能撑过便不可而知了。
“昆山玉确定在长陵么?”慕涟茹忽地有些怕,李舒道说玉在长陵,可他已经多年未回长陵。
李舒道走到涟茹身边,本想伸手轻拍她的肩,却又于半路停下,只见他郑重其事道:“昆山玉是给你的聘礼。”
涟茹面露讶异,旋即笑道:“怎记得这样清楚?难道说聘礼单子都是你瞧过的?”
李舒道挎起包袱,推开门,朝慕涟茹请道:“其实昆山玉有两块,后被雕作合璧,是我求阿爹求来的,那是他从本家带来的唯一一物。”
“合璧?两块?那岂不是分阴阳。如若拿错了,岂不是误事?”
“以血启用,合璧其威可破天,但阴阳分用尚未查验。”
慕涟茹抚了抚下巴:“哎,到时候让牧荑通灵查问一番,上古神器之间应该能共通罢。”
李舒道颔首,身上的槐安和静姝也探出头。
婴灵村外晴光尚好,涟茹和舒道二人换回了装束,一路御着剑往长陵李府赶去。
长陵是修道界最繁华的地段,而长陵山巅的离剑宗独占鳌头,是修仙门派中的翘楚。
临到边界,是不允许御剑的。于是他们二人便落地赶路。
“你说,你很久没回来了会不会近乡情怯啊?”慕涟茹笑得娇俏,人穿得也娇嫩,穿梭绿林间如那叶上花、花上蝶。
“不会,”李舒道神色一暗,声略高道:“只有他们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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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
“是是是,谁不知长陵李少主天赋极高,八岁便能震碎妖虎胆。”慕涟茹笑得喘不过气。
李舒道闻言抚了抚鼻尖,倒像是被揭短一般:“人言可畏。怎么传到你耳中便成了这般。”其实他那天只是溜出去放纸鸢,结果附灵的线把那一方地给缠住了,眼看着中间钻出一只妖虎,吓得震天哭。结果那虎跟失了智般闯进去被线绞死了。但周遭无人,那妖虎确实死了。
“是也不是?原来刚见我时那点怯怯是装的啊。”慕涟茹故意打量他,见人臊红了脸,又替他挽尊道:“罢罢罢,我就碰巧吃了这套,哎,进了长陵你可得护好我。别让那高门大户眼高于顶的欺负了我。”
“且饶我罢。”李舒道也笑了。两人都已长大,却也有另一番相处之趣。
出林,行至大道,前方却有吵嚷声。
慕涟茹拉过李舒道侧身隐于莽草中。
只见三人着橙阳边白道袍,为首的正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着绿梳着垂云髻的女子。牙呲嘴咧,言语不堪,横肉蛮行,竟要动手。
慕涟茹本不喜欢管这些事,可那站着的三人明显是修道之人,惯常捉妖杀鬼,如若动手也不知也没有度。她轻捻口诀,那三人身上忽现巴掌大的黏虫,那几人慌了神正吱呀逃走时,慕涟茹拍了拍手又拉着李舒道现身。
见李舒道怔愣,她笑道:“多学些旁门左道,便也能这样了。”
槐安在李舒道耳边悄悄解释道:“此虫名唤‘黏声虫’,其粘液吸附后留下的瘢痕经久不散,而且同附此虫的人会互相应声状似应声虫。”他吃了灵丹、灵果,又在涟茹的乾坤袋里找了不少书来读,学识上突飞猛进。
李舒道点头,此番也是给了教训。只是涟茹这些年竟如此不好过,这些人竟逼得她学旁门左道。
那姑娘愣了片刻看见他们后也反应过来了,忙走近拱手道谢:“多谢!我家就在前路……”
慕涟茹也欠身回礼,娇柔道:“是这位道君出以援手。”李舒道已然习惯涟茹这般,便默声拱手还礼。
没曾想,两厢抬头俱是一愣。
“小、小姐。”
慕涟茹看清面前人的长相,不确定地喊了声:“知翠?”知翠和采漾都曾是她娘亲的贴身丫鬟。当年爹娘不幸逝世,她被放于飘渺宫避世,仆从便被一并遣散了。
“小姐,”知翠的眼眶已经盈满了泪,她擦了擦泪歉声道:“小姐,你过得好吗?”
慕涟茹如今已比她高了,她拉过知翠,轻声道:“我过得还好,只是你看起来不好。”
“小姐过得好便好。我如今和知徽在长陵开了客栈和茶水铺子,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说罢,她笑道:“那帮人眼红我们生意好,这长陵下盘根错节,少不得这样。今日倒是遇见了小姐,真是上上好运呢。”
慕涟茹闻言心底却是十分地愤怒,“少不得这样?这长陵里什么时候有这般人物了?”
知翠见状,便知道她家小姐刚刚那副娇弱模样是装的,心底也宽松不少,见旁边那位未开口,便问道:“这位是?”说罢定睛详看了一番,笑道:“这是姑爷罢?”回去可要跟知徽好好说说了。
李舒道闻言颔首浅笑。
7. 杂乱纷舞,听人肺腑
“是了是了,当时采漾领着他,我就说看着神仙模样……”知翠望望李舒道又看看慕涟茹,心里止不住地欢喜。
“当年……”慕涟茹眼睛一红,想到那些毫不知情的诀别,此时难过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更汹涌。
“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如今的长陵已经是截然不同了。姑爷府上荒废了许久,就先到我和知徽盘的院子住下罢。客栈人来人往,少不得鱼龙混杂。”
“知翠,我知你好意,只是此行有要事在身。”
“那便喝盏茶罢,我今年采的嫩尖出得可好了,是夫人当年最爱的‘春霜含翠’。只是当年的事,我只知一二,想必也是帮不了多少。”知翠不好意思道。她心里是很想帮小姐的,毕竟看着小姐长大,心里总有挂牵。
“好。”
于是三人便动身前往知微客栈。
只是刚到门口,那杯盏便飞了出来。那扒着门看热闹的孩子还不知道滚烫的茶水就要往他这来了。
只见一片水帘间一根绣花针刺破了碎青瓷盏,又分毫不差地落在作恶的一人腿窝。
“啊!”那人脸上顶着一块乌斑,黝黑发亮纵横大半张脸。
是了,是刚刚那堆人。
慕涟茹见那人眼红如兔、状若癫狂,连忙把知翠拉到身后。
“谁?谁敢在长陵用暗器?快出来!我季修三可不是好惹的。”那为首的横肉嚣张地抖三抖,从上到下,分数三瓣,想必名字便这么来的吧。
静姝似乎也听不下去了,她剑身微震。慕涟茹轻拍了拍静姝,又扯住了要发作的知翠。
“这位……”慕涟茹掩帕高声道。
那季修三见是位小姑娘,倒也不放在心上,恶声恶气道:“怎么?你这丫头片子也来多管闲事?你可知我是何派人氏?开口前掂量着点。”
慕涟茹似乎被那声音吓到了,几下泪便出来了,怯声道:“明眼人都知是那茶盏的碎碴子。怎地开口便成了暗器,难不成阁下与我们不同,后面也长了只眼不成?长陵还有妖魔不成?再不济,是我说错了罢,阁下究竟是何派人氏?怎地这般粗鲁无礼。想必拿出来也是有名有姓的,现下倒也没脸说。”
“是啊是啊……”身后看热闹的人出声了。
“都不用说,看那道袍,也知道长陵离剑宗的。斗大个汉子欺负个妹子,都不知道有脸无脸……”
“脸上碗大个乌斑,还在这砸场子,自己便是妖魔罢。”
慕涟茹最擅长用“四两”拨“千斤”。此法对要脸的倒起作用,可那不要脸的听了便会发狂。
她冷眼看着周遭被砸乱的东西,眼神是凛凛的杀意。她就是要他发狂无状,这样也能彻底整治他。
季修三拿起凳子便往她这边砸,姿态可怖。
涟茹手轻轻搭在了李舒道胳膊上,丝丝灵力传入他体内。
涟茹手捻结界诀,低声道:“槐安,学的术式此番可要检验了,今日我正不爽,可别惹我。”
素日最看不惯这种欺软怕硬、狗仗人势的东西。
槐安重重点头,端坐在李舒道肩上开始散息,他的香息可迷惑心智,如此便好作戏了。
结界腾起,慕涟茹手握静姝,眼里的笑意愈发浓,她朝李舒道喊道:“指哪打哪。”
李舒道登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学医的,拿人关窍不是轻轻松松。
“好。”他笑道。这人确实该打。
一顿比划下来,慕涟茹也有些累了。那季修三被打得神智不清,只怕是内里都崩断了。
“收。”慕涟茹说罢就如惊鸟般往李舒道那边躲。这厮本来被暗打了一顿,看见李舒道又腿软地摔了下去。
“你!”他门牙磕在地上,漏了个震惊的字。
后面两人赶忙来扶季修三,结果刚扶人,也跟学舌般:“你!”
外围的众人一脸茫然,这两人是中了毒罢,如此疯癫作傻。
慕涟茹此时正躲在李舒道身后偷笑,这是“应声”起效了。
“快扶我起来!”季修三瘫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嚷道。
那两人手忙脚乱,嘴也不停:“快扶我起来!”
真切瞧到的直接笑出了声,不明白的便听他们解释,于是从内到外这三人被笑了个遍。
季修三被扶了起来,刚想开口急忙捂住了,那半截牙齿此时正被含在嘴里。
“你……你是?”扶着季修三的人忽然愣住了。
季修三本咬死了嘴,却也开口了:“你……你是?”那张脸上十分精彩。
“这怕是喝醉了罢。但这是茶馆啊,真是丢离剑宗的脸。”
“什么狗屁倒灶的,倒误了我们喝茶!”
慕涟茹觉得这场戏十分过瘾。知翠忽然拉过她往里面走,涟茹转身却发现李舒道在愣神。结合刚刚两人的反应,估计是他被认出来了。
可此时也抽不出身,她只好给李舒道传了个心语:等我。就是群杂鱼。
李舒道愣了下,随即一笑。
慕涟茹才略微放心了。知翠似乎有要事相商,一路匆匆地往前走,连路过知徽都没打个招呼。
一直走到客栈最里处的厨房,知翠才停下,然后一脸严肃又关切地看着她。这倒让涟茹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开口问道:“怎么了?”
“小姐。你是来长陵履行婚约的么?”万万没想到是这一句。
“我确实有成亲的打算。知翠,怎么了吗?”
知翠闻言,紧紧握着涟茹的手,欲言又止般望了她好几眼,终于还是开口了:“小姐,你不觉得他护不住你么?刚刚那人凳子就要舞到脸上了,若是,若是没滑那一跤,小姐,那痛就要你受了啊。”
“小姐,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可是夫人他们都不在了,虽我早已离府,但我心里记挂小姐。小姐,我护不住你,只盼望你能有人护,世事都会变的,小姐万事要先保全自己。”知翠这一番肺腑之言,也是许久没人这么对她说过了。
风拂桂花香,两人对立,恍惚间回到了慕府。那时爬树都要人在下面接着的慕涟茹,此时已比许多桂花树高了。
她回握知翠的手,轻轻拢了拢她散落的发丝,“知翠,我心里一直拿你和采漾当阿姐,你今日说的番话,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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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愿意在这道上走下去了。”她朝刚来的路上望了一眼,然后开口道:“李舒道,他与你一般,都为我着想。我也长大了,也能护着自己了。不说永远,只说当下吧。我愿与他走很长一段。”
知翠听着,也确定了了涟茹的心意。若是她家小姐不愿意,便会有千百个法子退亲,只是这些话她要亲耳听过才放心。她捏了捏涟茹的脸笑道:“真是长大了,当年那个捅蜂窝的女娃娃,如今也能治恶霸了。”
慕涟茹任凭她捏着脸,脸上笑意不减。
“只是有一事我要提醒小姐,如今的离剑宗可不是当年的离剑宗了。从……姑爷的父母失踪后,这门派广收弟子,外面光鲜,内里脏污得很。我和知徽开茶水铺子也是这个好处,杂七杂八的消息总有真的。而且,我听说姑爷当时是被排挤走的,他也不像能说会道的样子,这群修道的嘴可含酸呢,都看不得那种天赋极高、横空出世的人。”
慕涟茹闻言颔首,她想起刚刚李舒道的怔愣。心里有些后悔,她不该让他一人在那里胡思乱想,毕竟从天之骄子到现在几近凡人,不管别人如何,心里那道坎也终究是不好过的。
她不希望李舒道为此自卑,也不希望李舒道心甘情愿,更不希望李舒道为之产生异样心思来折磨自己。她想告诉他,她知道也值得他这样做。
思及此,她和知翠说了声,然后匆匆赶到李舒道身边。却发现堂内已被打扫干净,李舒道正坐在桌边和知徽品茶。见她匆匆的样子,倒有些纳罕,那眼里分明在问怎么了?
慕涟茹忽地一笑,倒是她多想了。也宁愿是她多想。
人一旦于情中总会胡思乱想。她自己有时也会多想,也怕李舒道会乱想。她二人虽然从小就有婚约,可她也不知道李舒道为何会喜欢她,为何会对她言听计从、宠溺纵容,似乎他天生就是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没有这样的道理吧。如果,就像知翠说的:世事无常,务必保全自己。如果有朝一日真到了那分田地……
她不敢想。她好像习惯了这样。可是又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她对李舒道,就如水对鱼,鱼就该在水里,可弱水三千,怎知她是不是他一直取的那瓢?
今日是有些想得多了。或许是前路未知,徒增迷茫。想这些是没有用的,容易作茧自缚,人还是要往前走才行。
知翠领着她又回到了茶水铺子里。
李舒道起身另拿了凳子给她,自己则挪了位置坐下。
慕涟茹看得眼睛发酸,身旁忽然多了个周全她的人,可一想到这人命在旦夕,泪意只得强忍。
“不坐了,我们还有事要忙,知徽哥哥,这是我的通灵符,若有事唤名即可。待事成,再来看你们。”
知徽笑道:“好。小姐保重。”
知翠刚进门就听见慕涟茹告辞,忽地又落泪了:“姑爷务必看护好小姐。”
两人离开客栈,打算先去趟李府,本想走前门进,不料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一直在周围盘桓。
想也不想就是那三人带头作祟,只是人似乎变多了。
慕涟茹拉着李舒道,心想杂鱼确实难对付,一打便扯出一堆。
8. 蛇鼠一窝,獐头鼠目
眼下正是晌午,朗日当头,人都躲阴凉去了,只有这些人猥猥琐琐,缩在那李府红墙下。
简直如那嘶鸣不止的蝉一般讨厌。
慕涟茹跟在李舒道身后,那身量下的阴凉让她愉悦不少。头顶的绿荫透着细碎的炎曦,眼盯久了便觉得有些晃,她伸手挡住那光,却忘了看前路。李舒道不知怎么停下,手里正捻着什么看着。
“哎,拿了什么好的。”慕涟茹扯着他的袖子探头去看。
那白嫩分明的手指上正耷拉着一个灰扑扑的蝉虫,兴许是知道自己正被人拿捏,那透明的蝉翼不再一张一翕,倒显得委屈。
慕涟茹笑道:“你捉它做什么,本要入土了。”
李舒道闻言抬眼看了一眼那藤蔓下躲着的人影,“它说它要帮忙呢。”
帮忙?这蝉虫能帮什么忙?
见李舒道有所动作,慕涟茹索性敛声跳到树上给他捉了许多来。
光影下两人对视而笑,恍惚又回当年放纸鸢。只是现在站在树下的是李舒道,而涟茹还是一如既往地胆大。
涟茹额带薄汗,脸颊微红,就这么径直跳下来了,那动作轻巧,只扬起细小微尘。
李舒道见她拍拍手,扬步走来,“李道君,说罢,要它们干什么?”这一声“李道君”倒比那荔枝冰酿还甜。
“姑娘请猜。”说罢,李舒道从袖中拿出个瓷瓶,食指和拇指轻轻一挤,这蝉便淅淅沥沥出了好多水。
“咦!”涟茹吓了一跳,连忙往旁边一站,见李舒道面色如常,才装佯装无事道:“医者心,不可测。”
李舒道闻言别过脸,“遇非常事,用非常心,我非佛陀。”
“你取这个做什么?不会要给他们喝吧?”慕涟茹想到那场景就忍不住咂舌。若真是这般,那这帮人今日是跟虫结下仇了。
“作药原。”说罢,李舒道接过慕涟茹帕子里兜着的虫嘱咐了槐安几句,而后就故作神秘地拉着慕涟茹拐进了另一处小巷。
慕涟茹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反正就跟着走。
这巷子一路青石作墙,苔藓作护。越往里走,那桂花香就越浓,闻了倒神清气爽,并不觉得甜腻。
“这巷子里有什么新奇物么?”慕涟茹轻拍李舒道的右肩。这人光瞧个背影,便知道是位君子,有琅玕之姿。
“这巷子是我小时候最常来的地方,巷子尽头有处‘醉花荫’,是我最爱的地方……”
言未尽便是要她猜了。这李舒道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卖关子”。
“啊,名唤‘醉花荫’,那便是酒肆么?”慕涟茹捧场地问道,说罢又自顾自地摇头:“非也非也。”那绷着脸认真的样子,倒是十分可爱。
李舒道鼻尖擦过一枚风吹落的桂花花蕊,他拂了拂鼻尖,笑道:“是了,非酒肆而是一家糕点铺子。”
“这样,”慕涟茹眸光一动,弯了笑眼道:“怎么算得这样准,倒显得你体贴了。”早上经历一摊子事倒确实有些饿了。
两人从“醉花荫”出来,慕涟茹小口尝着李舒道帕子里裹着的糕点,又提了一小袋桂花状的果子。
两人就如寻常人家一般,慢慢晃回了李府。那碍眼的人果然都已不见,只有槐安坐在梧桐树上翘首。
慕涟茹把糕点往槐安面前一送,又朝李舒道调笑道:“我真不知是槐安学坏了,还是被你带坏了。”
李舒道闻言撇了撇嘴,径直去开了旁边的侧门。
院里花木凋败,唯有青石板夹缝处的白头翁挺立着,那脆嫩的绿杆撑着未开的的花苞,此时随风摇摆。
慕涟茹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开口道:“也算好了,倒也没见着墙上有洞。”说罢,又轻轻扯着李舒道的袖子,揉了揉地上那朵小黄花。
“这花刚巧开在脚边,倒是不忍心了,”涟茹攀着李舒道的手臂起身,见他面上浮起郁色,宽解道:“改日回来,你给我种更好的。”
“好。”李舒道隔着袖子拉起她的手,往后院走去。
李舒道手一挥,门上的灵符显现。手里的银针轻刺指腹,他伸手轻点灵符,那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里面的陈设都蒙上了灰,骤然见光,倒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这是?”慕涟茹见屋正中摆着几个珠玉镶嵌的雕花箱子,又看见那被放在桌上保存尚好的纸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舒道轻轻拂了拂箱子上的灰尘:“这是我的屋子。这几箱子是紧要的,还有一些在库房和我阿娘名下的铺子里存着。”说罢,他拿了个凳子擦了擦递给慕涟茹。
涟茹捻了个诀,这屋里的灰尘便一扫而空了。她坐在椅子上,支着下巴笑道:“倒是先让我瞧见了闺房,怎么办呀,这位小郎君。”
“昆山璧便在这里了。”说笑间,李舒道打开了最大的那个箱子。
李舒道神色一凛,涟茹倒也紧张起来。
那箱子里空无一物。两人遂将剩下的都打开,全都空空如也。
当下两人都明白了,箱子被人掉包了。只是这灵符非李家人不能开,怎么会被调包了呢。
二人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等反应过来后,院前却站了一堆人了。
慕涟茹真真佩服这群人的毅力,一不留神又黏上来了。
那为首的季修三倒是客气了许多,脸上的乌斑已经除尽,只是气焰仍是嚣张:“听闻才冠长陵的李少主回来了,我们掌门特地请你一叙。也是掌门念及旧情,不计较你当初一走了之。”
不能说是冤家路窄,毕竟人都闯到院里来了。慕涟茹被李舒道挡在身后,眼尖地看到那几人身上的红疹。心下正疑惑,只听见李舒道冷声道:“不去。”
“不去?”季修三挠了挠后颈,声音也有些变调。
李舒道直接上前把门关了。
门刚关上,那群人便在外面鬼哭狼嚎。
慕涟茹悄悄看了一眼,那一地的小黄花被糟蹋得可惜,“他们这是怎么了?”
“犯了敏症,那蝉溺不洁。”
“也是该。”
两人在屋内仔细勘查着,外面仍是乱嚎。
“这李府不是好来的,先是那蝉尿尽往身上撒,又是不知道哪来的藤蔓挡人!”
“是这小子晦气。他爹和他娘都被他克死了,他……”
这厮还没说完,就被槐安的藤抽了一下。可他还不死心,嚷嚷道:“看罢,长在这李府院里头的树,都能成精。”
原本以为已经是很给脸了,慕涟茹听见这些糟污的话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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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上心头。她直接封了那群人的嘴,用槐安的香息迷昏了他们。本打算就地处置,那天上却飘来一道符箓。
“传音符?”慕涟茹冷笑道。怎地这般巧,刚一动手,这符箓便来了。这掌门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指尖燃火就要湮了那符箓,可门外竟然响起了敲门声,竟来了位身着白金日轮道袍的中年男子。
他含笑执拂尘,对李舒道颔首。
涟茹见这人就没什么好感,但见他与李舒道相识,便也未有动作,只静静地站在李舒道身旁。
那人见李舒道神情冷淡,倒自己进来了,举手投足皆是仙气飘渺,只是走路不显脚步便显得有些怪异,且拂尘搭臂的那一侧似乎略矮些,可能是仙家道骨的省力法子罢。
涟茹探他,这人已是临仙之境了。
“舒道,许久不见了,只是听弟子们说今日忽在长陵街头看见你,我又见你心切,便不请自来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些弟子性子粗莽,不过一时意气,但确实该罚,本想着你的,只是方式未免偏激。”
蛇鼠一窝,獐头鼠目。
李舒道本紧绷着脸,但听见涟茹传来的心音也是撑不住松缓了眉头:“秉义掌门,此番找我所为何事?这些所谓同门,倒是乱我门楣,不堪其扰。”
原来这就是掌门,称得上“道貌岸然”四个字。若是好人,便不会任由这些人胡闹欺辱李舒道,也不会让他脱离离剑宗。想必心里也有许多黑烂的龌龊罢。如此,慕涟茹看向秉义掌门的眼神更加不屑。
或许是眼神里的轻蔑太过浓烈,见李舒道这边松动不了,便将目光投向慕涟茹。
尽管听了这些话,他也不生气,仍旧笑呵呵道:“这便是你自小订了婚约的慕娘子罢,容貌姣好,倒是与你相配。”
这人也只能看出容貌了。慕涟茹没说话,李舒道却往她这边靠了靠,挡住了秉义掌门的打量。
“所为何事?”这次语气更加疏离。
秉义轻轻抚着长髯,笑意不减:“呵呵,还是这般小孩心性,当年你爹娘交代的东西都存在离剑宗,阔别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东西?慕涟茹往那箱子里看去。好啊,请君入瓮,端的君子态度,干的小人勾当。
“李府年久失修,要不回离剑宗住处罢。你爹娘可交代我好好对你。这位姑娘,一起来罢,离剑宗可早就筹备起了你们的婚事。”
这是作甚么?赶鸭子上架,倒也没这么蛮横的。慕涟茹轻轻扯了下李舒道的袖子,她能感觉到李舒道对这人的疏离。她看着李舒道的背影,对那道貌岸然之人的厌恶又涌上心头。这一记始料未及的请君入瓮,倒是人家蓄谋已久的。如此,只能见机行事了。
她传音道:“想必那昆山玉璧也在其中,我们去罢。这老头子不知道揣的什么心思,但既然承你父母之命,又在离剑宗大肆宣扬我们的婚事,想必也做不了什么。”
“你不怕么?离剑宗内各怀异心,我也是父母亡故后才得以探知。”李舒道应声,眉间是浓浓的担忧。
“怕也没有你的命重要,我更怕你留我一人。”
或许是传音更过直接,李舒道闻言一愣,于宽大袖袍间轻轻握住了慕涟茹的手。
9. 伪善其类,疏狂其骨
那离剑宗坐落于长陵山巅,远望去有一金碧辉煌的宫殿依山势而建,云雾缭绕,恍若升起的半边金轮,颇有如日中天之意。
只是走在这殿中,倒也没那么神往了。慕涟茹看着那璀璨的金光,只觉得闪花了眼。这极富奢靡的宫殿,浑然无修道之人的气魄。倒像是人间帝王的住所。那仙家道器,不见人用,反倒用架子供养作摆设。这离剑宗,却是离了剑却丢了宗派道义。
于长廊曲回中走过,终于,眼前出现了一座清穆的宫殿。上面凛然书着四个大字“仰圣天尊”。
她刚要跨进去,那掌门却笑着回头用拂尘挡了路。
“姑娘在外等候罢。这是我剑宗宗祠,供奉升仙道祖的。你不是我剑宗人,进去多有不便。”
慕涟茹忍着白眼,连忙扯住李舒道的手隐秘地传了灵力。
不让进就不让进罢,那墙上挂的许多画像都是些长髯老头,她还不惜得看呢。
在外等待时,终究觉得无聊,她唤槐安,槐安应声,倒有了个别样想法。
她师父用心教学,认为道生万物,众生平等。所以这些年旁门左道她都学了不少。有一招“替身咒”现下正可用,只是用者会灵力虚浮片刻。
槐安懵懂,听完慕涟茹的解释后点了点头,于是刹那间,便觉得视线宽广了,此刻正待在涟茹的身子里。只是他灵力尚未精进,还不足以支撑这副身体,于是隐声敛息靠在梁柱下睡着了。
慕涟茹刚替过来,便听见那掌门温声问道:“此番回来,是遇了难处罢。这些年也寻不到你,是在如真散人处进学吗?”
话里藏话。如真散人便是她师父,当年也曾好奇问过师父为什么取名如真。真便是真,假便是假,为何叫如真?朦朦胧胧,倒不似道义求实。当时师父的回答她也给忘的差不多了,只依稀记得自己的师父俗名有个贞字,当时就在想,师父看着那样冷情的一个人倒会念着俗名,如此也算是多年无法飞升的原因了。
这秉义老头话里有话、绵里藏针,李舒道也不遑多让。两人言语倒似打太极,慕涟茹听得昏昏欲睡,眼神便止不住地往四周瞟去。
这殿中的画像大都成色古朴,上面的人一眼望去皆是正襟危坐,唯有边角一处姿态闲适,眉目含笑。倒不像是离剑宗的仙长,倒像是谁家长辈般亲切。他的画像还有与别人更不同之处:别人的画像就一个人在上面坐着,而他的画像远处有山,身后有竹林,肩上有还有落花,手上执剑却毫无肃杀之气,通身却尽是柔情。
这人看来浑身的仙气,倒是天生的仙人。
慕涟茹不禁看迷了,整个画像尽是新春生意,只是觉得有一处略空。那仙长的另一只手朝画外伸去,掌心朝人,中指和食指微屈,似乎接着什么,却又因为手指的遮挡而看不清晰。
想要凑近细瞧,却无奈滑落了李舒道肩头。他顺手接起,涟茹便安稳地躺在他手心。她看见李舒道挑了下眉,趁秉义掌门低头吹茶时,轻轻把她放入怀中。涟茹被扑鼻的栀子香和体温包裹着,于暗处发现了一朵暗纹花瓣,细细对比了倒像是槐安身上的。
这小子。涟茹暗笑,却又听见那秉义掌门语气十分不虞:“舒道这是要和离剑宗撇清关系了么?”
“成亲之事我自会安排,至于舒道父母拜托的物什请掌门归还。既已告知舒道,此诺便已成。之后怎么处置,我父母想必不会计较。”
“可我非不呢?如今长陵人人皆知,你李舒道是我离剑宗大弟子,掌门唯一人选。你爹下落不明本就是对离剑宗的痛击,为何你,还不愿意留下?”
说罢,这人竟然泪落,恳切十分道:“离剑宗一日不如一日,我不知何时就要飞升,只是我心里挂牵这偌大宗派,问清他的性子是管不住的,最爱野游闭关,唯有你爹,唯有你才是真正的天赋之子,天选掌门……”他眼底发红,这些话倒像是泣血之语。
李舒道不语。
“我听闻你自小立下宏愿——要惩恶扬善,做世道第一。如今料想还是想成大业的,为什么?我宗门骄子为何成了今日这番……”
慕涟茹眼皮一跳,总感觉这人在暗指什么。总感觉话锋一转,下一句便会扯到她身上。
“那慕家女确实美艳如花,可花乃薄命之物,一朝一夕便枯颜凋零,你逆天续薄命,本是不被饶恕的,如今被迷了心智,已经是快入膏肓了。我知道你这些年离开长陵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些必留的儿女长情。如今你回来了,灵息这样弱,也是意料之中。掌门不怪你,成亲事宜我会为你安排周全。若你悔改,我愿祝你一臂之力,只要你用心对待离剑宗,我便也好早日飞升。”
“成大业者,必先断情绝义,无牵无挂,便能一心飞升得道。有些感情初遇知甜,可成亲后便知道不过如此。”
……竟然真扯到她身上!且不说李舒道修的不是无情道,但她似乎什么也没做错吧。个人有个人的选择,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实则全是胁迫。李舒道就是不愿回离剑宗怎么了?
她气得七窍生烟,怕李舒道这家伙被话绑了去,正要出头理论,却被那微凉的指尖轻轻抚了下去。
“秉义掌门,我与离剑宗,除父亲曾受离剑宗汩鸿仙长庇护外,毫无瓜葛。”李舒道忽地一笑,笑这掌门的理所当然,他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我自幼长在自己家,观的是长陵天,淋的是长陵雨,受的是父亲李惟祯的教诲,承的是母亲明熙医术。”
“如此我整个人,领悟的是李氏道、明医诲。”李舒道起身拂袖,冷笑道:“我与你离剑宗有何干系?自幼便将名头掠去,父母亡故后虽曾借住你金光殿,倒受尽冷眼,未曾尝的人心冷暖,倒在这偌大的离剑宗尝尽了。”
外面人影浮动,这掌门似乎意料到了,盯着李舒道阴自发笑:“那又如何?不留在我离剑宗,昆山玉你想都别想。”
门外罡风阵阵,那垂下来的幡幛被吹的扬起扬落。
一人迈着四方步走来,他身着白衫道袍,一枚芙蓉冠束发,端的是如玉君子,开口却如斧斤击石:“你便是李舒道?”语气算不上好,但听过沈秉义的虚与委蛇,这话也算是悦耳了。
“我与你从未见过,我便是明问清。”
沈秉义在旁边看好戏,他素知明问清不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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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祯,便连带着不喜欢李舒道。话已经说清楚,此时也无他的事了。见两人气氛剑拔弩张,恐殃及池鱼,便说殿内还有事就离开了。
明问清换了个位置坐下,一剑把沈秉义刚刚坐的椅子拍到角落。李舒道本来拂袖要走,可明问清从袖中拿了个布偶放于桌上,他定睛一看,便不走了。
涟茹好奇地探出头,却被明问清抓住瞅了一眼。
那桌上的赫然是变成玩偶模样的她!
槐安传音道:“我灵力不足,坐在门口只觉精神不济,本隐声匿气了,可不知是睡梦中疏忽还是这位道君太过高强,竟然看了我半晌,等我睁眼后便把我变成这样提进来了。”
慕涟茹此时也无话了。这槐安倒也懵懂,怎地就呆愣愣地等着,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懒。
明问清忽地笑道:“方听你说,你领悟的是明医诲,母亲是明熙?”
李舒道不知他是何意,可这明问清道行确实远在他之上,便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明问清忽然抚掌而笑,朝李舒道摆了摆手,“坐下罢。”
“想必你也听闻过我素来不喜你爹,也素不喜你么。”明问清腾空变出一油纸包的茶叶,将桌上的收敛后,又变出茶具,重新沏了一壶茶,忙完这些又笑看李舒道:“你可知为何么?”
相比于他,这人倒更厌恶沈秉义。
李舒道不知道他是何意,便摇了摇头。这人言语嚣张,行事张狂,却也没什么恶意。
明问清手捏玉盏,浅浅尝了口道:“喝茶罢,这可是你岳母爱喝的‘春霜含翠’。小子长大了更像母亲,倒是没那么讨人厌。”
李舒道闻言抬头。这人隐约有种熟悉感,只是不太确定是谁。
“你还记得,当年你跑到我摊边,用针扎死了我的唤鸟,也是这般惊恐模样么?”明问清捧着玉盏恨恨地咂了一口。
慕涟茹闻言一惊,竟然有这番渊源。怪不得沈秉义露出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她有些着急,明问清的道行可比沈秉义的都高,灵力怕是比她师父的还要深厚。不怕此人捏住她,就怕明问清陡然发怒,李舒道就此灰飞烟灭了。
明问清倒似好笑般看着慕涟茹挣扎出来,“你别着急,这邪咒用多了会扰人心智,也来坐着喝杯茶罢。”
涟茹只觉得灵魂被什么托着,如梦如幻般便回到了本体。
“做什么这般防备,这四周都被我布了结界,想出去还得听我把话讲完。”
“竟然等了这么多年,明熙那丫头还真是记仇!”明问清放下茶,笑眯眯地望向慕涟茹,开口问道:“小姑娘长得这般伶俐,何不猜猜我是谁?”
慕涟茹瞧他春风和煦的脸,倒也不确定起来。这人皮相也就二十多岁,可修道之人向来不能凭外表审之。他道行高深,且善于隐藏,又说李舒道小时候,又叫明熙“丫头”,还说等了许多年……修道之人向来是喜欢别人看着年岁高的,如此才能显现自己修道多年。
明问清见她苦恼,倒也更加期待起来。
慕涟茹挣扎着,最后咬牙喊了句:“你是,你是李舒道的长辈。”
10. 寂雪出尘,对月言机
“是了,但我更想听你原本的答案。”明问清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扇子。长发飘飘,扇的不是清凉,扇的是仙风道骨。
“罢了。我问你,是怕从这小子嘴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更显失望。但你我初见,我倒不想闹笑话。”说罢,明问清收起扇子,用扇柄朝李舒道的肩上敲了敲:“如今长大了,口齿应当伶俐了,何不再唤一声阿舅。”
李舒道默然不应。
“看来我练的幻术当时已经登峰造极了,时至如今,你竟然毫无印象。”说罢,明问清递给慕涟茹一盏茶,又笑道:“你和你阿娘一样,都喜欢跑到我的院里扎东西,只是她拿我做验人。你却拿我的爱宠做验物……”
“怎么当年被吓着了,便再不来找问清阿舅了呢?”说罢,明问清手里托着一只扑腾的嫩黄翅羽的鸟儿。
李舒道闻言见鸟,神色为之一变。
那鸟儿扑腾,飞到李舒道的肩头啄了啄他垂下的发丝,又忽地在他耳垂上狠咬了一下。
李舒道疼得捂耳。这阿舅确实没印象,这鸟雀却是印象深刻。原来他便是儿时巷子里算卦的老道,因着算命的由头哄骗他叫他阿舅才可道术精进。
明问清却笑道:“因果报应,如今便算是还了。雀儿可不许再闹了。”说罢,那鸟便消失在掌中。
慕涟茹皱眉,见李舒道神色,便知这人确是李舒道的阿舅。他虽无恶意,行事却无常。此番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于是她上前一步,欠身作礼。明问清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挥手道:“虚礼便免了。只是过几日的喜酒,我要喝一杯。”
“我并未打算在此成亲。”李舒道打断道。
明问清不语,捻着茶盏旋了几圈,他手里的茶尚有余温,桌上的茶却已凉透。
“这姑娘喝了茶,想必已经饿了罢。这沈秉义设的局,你们打算怎么破?要不回我观中,我们边吃边聊罢。我与你是舅侄,因着明熙的情谊,我不会害你。相反,我与她有约,反而会护你。”说罢,他长袖一挥,结界便解了,这“仰圣天尊”内除画像外被搅得稀巴烂。
“寂雪。”他轻唤一声,一柄剑便横空而出,清凉之意贯入人身。
这寂雪剑是他集苍天雪冷萃出的剑,通身银白,剑柄处有五瓣梅和六方晶雪交相辉映。
“这是你的周岁礼。当年我在外云游,未来得及给你。结果刚寻到明熙,便跟你爹打了一架。”明问清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然后甩手将剑一抛。
那剑开了灵智,轻巧地擦过李舒道的耳垂,沾染血气后嗡鸣不止,剑柄染血,那五瓣梅鲜艳欲滴。这便是认主了。
“礼也送了,还是唤我一声罢?”
阿娘当年确实提过他有一位舅舅。只是在他说认了一位算命道士作舅舅后,阿娘便不许他出门了。为此,他还生了好几天的闷气不理人,结果因为平时性格别扭,众人都以为他是修道术修入了迷。
“多谢……舅舅。”李舒道看着手中的那把剑微微愣神,这是他小时候许愿要的法器,本以为无人在意,可这么多年后却如了愿。
“呵。跟你阿娘一样机灵,得了便宜才卖乖。”说罢,手往头上一摘,那把扇子复现于手,“摇光,带我们回去罢。”那摇光扇闻言抖了抖身子,平铺如云团般,稳稳当当承着三人一妖。
天上繁星点点,地上人间灯河灿烂。
明问清半倚在扇骨上,朗声对月道:“今日倒是好月好风,要不让摇光在这云团里停驻,就借着月色吃罢。”
慕涟茹对明问清真是刮目相看,这疏狂的行事,倒如人间诗界那位谪仙。
须臾,摇光扇上已经布好了案几和佳肴。
怕不是离剑宗禁荤腥,这桌上的菜尽是鸡鸭鱼肉,甚至还有果酒。
明问清倒真的不拿他们当外人,自顾自地斟酒然后一饮而尽,又摇头晃脑地夹菜享用。
所谓酒菜开心怀,路人成挚友。三两杯下来,这人话也多起来。
明问清举着雕花瓷杯,忽地站起,这一举动把慕涟茹和李舒道吓了一跳。只见他左手挽着宽大的袖袍,右手直伸对天:“你倒清闲,留下这么一摊子事牵住我。这杯梨花醉,我让你先饮,否则我到时候……”那月亮忽地从云团中现身,明问清大笑着将酒抛洒于空中。这举杯邀月的雅事在他身上倒显得狂妄,只怕手中握了支笔,今夜那银河都要被他篡改轨迹。
慕涟茹倒是有些欣赏明问清的做派了——骨子里便疏狂,似乎从不矫揉造作。是了,就连仙器取名都有“破军”之意。这玉柄云章扇本是儒雅,偏偏唤作“摇光”,于诗意中更显其威。
“那丫头啊,真如此恨家,也如此恨嫁。家中虽严苛陈腐了些,可明明我待她这般好,嫁人生子却不知会我一声。”明问清垂首,语气郁闷。盘子中的青玉葡萄被他尽数拿了去,尝一口便说酸。
周遭云气飘渺,面前两人夹着菜陪着他这个长辈,倒也没那么孤寂。
“我说,修道也没什么意思,早早与家里脱离,只求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倒不知是真道还是假道。回望我这一生,倒没有你阿娘过得幸福。这便是我放不下尘缘、升不了道的原因。我渴求人间至欢,却也放心不下我的小妹。”
李舒道按住了他续杯的手,“贪杯误事。”
“误事?误什么事?”
慕涟茹指了指摇光扇,悄声笑道:“前辈,它偷悄接了你洒下的酒。”
摇光扇闻言一震,差点把人都晃下去。
明问清笑拍扇骨:“怪道我往常醉酒总是在草莽间、树梢头醒来,原来是你贪欢误事。”
真是物随其主。慕涟茹也偷偷拍了下躲在袖子里的静姝,静姝似乎正在发愣,被她一拍惊地一缩,慕涟茹只觉得手腕吃痛,如此静姝挨了好几下。
“刚才说到哪儿了?”明问清揉了揉脸,细细地捡那菜里的麻椒,“啊,说到飞升,只能说天竞其类,沈秉义那厮想飞升想得发狂,结果天也瞧不上他……”
“前辈,为何他是离剑宗掌门,在翠翘峰异变前,他不过籍籍无名之辈,异变后竟然扶摇而上?”
明问清闻言笑道:“你这姑娘倒是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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俐。我且问你,一人若能平步青云,原因有几何?”
慕涟茹皱眉深思,只瞧见那月亮又隐了进去。她伸出三根手指,分说道:“我能想到的,无非有三:一则,树大根深、此人背后有人扶持;二则,此人颇会隐藏实力、卧薪尝胆;三则,此人擅釜底抽薪,心术不正用了些损人利己、剑走偏锋的法子。”
李舒道闻言颔首。
明问清欣慰一笑,俏皮地伸出三根手指屈了屈,然后才道:“是了,不过天机不可泄露。”
慕涟茹看他特意地指了下复现的天上月,右手食指竖在唇前作“噤声”状,不禁宛然一笑。这李舒道的舅舅真是颇有意思,明明不守规矩,却还要拘着虚的,其敷衍嚣张反而像是在挑衅众人讳莫如深的天道。
如此意,这沈秉义倒是三者皆占了。那他装得如此纯善,话里话外都要留下李舒道是为了什么呢?
慕涟茹望向身旁沉静如水的李舒道,仍是开口了:“前辈,你可知‘还灵’?"
明问清颔首:“这些我都知晓,当年我回长陵后,才得知明熙失踪,那沈秉义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李惟祯的血,将昆山玉璧拿了去。而后凭我怎么追踪,都寻不到你阿爹阿娘的踪迹。”好多事情,似乎就是从那时变了。
“那沈秉义现在强留舒道是为了什么?前辈可否解惑。我心下思量,舒道他……”慕涟茹却说不下去了。当人揭伤疤,便是自己的也说不下去。
明问清长叹一声,过了许久才摇头道:“我也不知。机算之术才可窥天,在此上得道的唯有两人,一位便是容与,另一位便是李惟祯。”
而现在,一位成仙得道,另一位生死未卜。
李舒道闻言瞥了明问清一眼,那“百算百灵”的招牌此时还记忆尤新。
见小辈愁苦,他宽解道:“何必如此,万事发生自有其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所以我才让你们承了他的局,到底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慕涟茹点点头。
见李舒道未吭声,明问清轻拍了拍他的肩:“到底还有我这个舅舅,小侄,你不必吓得大气不出。我会暗中相助的。”说罢,又对慕涟茹道:“小侄媳妇,今夜你们便装作被我打得半死不活的样子,然后去金光殿求沈秉义庇护,这鄙夫最爱这样的戏码了。”
慕涟茹心想怎么装被打得半死不活,自小来都是她将作恶的妖邪打得半死不活。这舅舅倒是出了道难题。
“不行,这个法子倒弄得我们像仇敌了。到时候成亲,我还想坐高堂哩,正好佯装要飞升了,气气那老匹夫。”
……舅舅你莫是吃醉了酒。飞升怎么佯装?你倒是有本事能引来雷劫,但谁敢受?
“沈某人最爱这种名利双收的场景,只怕没有个名正言顺的长辈在,他假意推脱几番,然后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坐了高位,如此这般,你们可愿?”明问清说的愈发有条理,扰得慕涟茹他们竟真的开始思考这事的恶心程度。
那月亮好似听不下去般,一直隐在云里。明问清轻拍摇光的扇骨,说道:“回金光殿。”
11. 金光殿中,粉墨登场
临近金光殿,明问清就收了摇光先回了自己殿中。
慕涟茹和李舒道一左一右往前走着,只是这金光殿外,竟然没几个人出没,属实有些奇怪。难道离剑宗还有宵禁么?
这长陵山巅似乎鲜少有飞禽走兽。白日里金光殿上一只鸟雀也无,这入夜了竟然也没听见任何除了人语外的声响,明明那长陵街上,蝉鸣蛙叫一片。
这便很是奇怪了。有道是修道之处,顶上必是紫气腾绕,远看就知是钟灵毓秀之地。可这长陵山倒比鬼刹谷还死寂。
慕涟茹忽觉得发髻有些松散,御剑许久灵力也有些欠缺,便未用灵力。可是自己弄了几次也没弄好,便有一些冒火。
“我们去那边罢。”李舒道轻声道,指了指那墙后拐角。
慕涟茹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去了。李舒道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金玉梳篦,在她头上轻柔地拢梳几下,将发髻重新挽了上去。
手上多了一物,她回头一看,李舒道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倒显得那把金玉梳篦是凭空而来的。
“这是做甚么?”慕涟茹愣愣问道,“你身上竟也有这些么?”
涟茹虽读了许多书,见了许多事。可对这女子成婚之事不甚了解。
李舒道轻咳一声,别扭道:“这是应给的。不是说要扮么?”
“当真要成亲啊。”慕涟茹逗他。
“虽不知沈秉义是什么意思,但眼下我们被辖制着,也只有这个法子能拿到昆山玉璧。”其实他也有私心,前路未卜,能成一次亲也好。思及此,倒似豁出去了一般:“况且那沈秉义装得伪善,却也以为我、我对你情根深种,断不能离了。”
“情根什么?”慕涟茹倒觉得这话有意思,她虽是开玩笑,但也想解心中的惑。女儿家没有不想知道心上人到底喜欢自己何处的,不论别人,慕涟茹确实很想知道。
李舒道别过脸,不再说话,只是耳根子通红。虽然总觉得理所当然,但说出口仍是会被烫一次,热得心窝、耳根通红,人也变得笨嘴拙舌、口干舌燥。
他走得有些急,涟茹跟不上便捉住了他的手。可她的手握不全,总感觉随时会松手,于是李舒道便将她的手反握于掌心。
李舒道面上不显,耳根通红,那被牵着的手轻轻挠了下他的手心,耳边笑语撩着他的心:“我倒是好奇,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明明,明明我小时候很爱欺负你。”
为什么?李舒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像自从遇见她,遇见慕涟茹,那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以前没做过的,跟她一起做便觉得新奇有趣;以前做过的,再跟她一起做便会有另一番趣味。他似乎习惯了,并且热衷于看到这人的喜怒哀乐,不由自主地去了解这人的喜恶。
他喜欢慕涟茹好像是理所当然、自然而然的事。原本他也懵懵懂懂不知,只是见她伤心便会成倍伤心,见她开心便会十二分开心。在分别的几年里,他总会想起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情根深种的,每想起一件事,却会恍然发现另一件更早的事。
若是非要追根溯源,他只能说他喜欢她是天意,他乐意接受这样的天意。毕竟慕涟茹这样的人,谁能不喜欢呢?
或许是那次放纸鸢,又或许是那次摘鲜蕊,也或许是那次挽着长发说“赠君青丝”,心中却冒出“白首不离”这样的念头罢。
对爱追根溯源本就是荒谬的事。因为你我之间相互吸引,因为我们同时看见足够好的一面,如此,便爱了。不然还能是怎么?
这些千回百转的思绪只在一瞬之间。
慕涟茹见李舒道愣神,却也不执着了。正要悄悄地缩回手,却于半路被李舒道紧紧捉住。
她惊讶转头,却见李舒道的眼如天上的星般盈着细碎但璀璨的光,这双眼此时正认真地看着她。
她听见他说:“我喜欢你爱憎分明,不因世俗而人云亦云,我喜欢你可爱灵动,不因陈规而束缚手脚,我喜欢你……很多很多……涟茹,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的一切我都知晓,我都有参与,喜欢你的太多了,我一时间说不完尽。”
说罢,他举三指朝天,语气恳切:“天道在上,神灵俱见,我李舒道得遇慕涟茹,一见欢喜,终生不悔……”
慕涟茹连忙捂住他的嘴,心道这呆子怎地直愣愣地就要发誓。虽说听得她心里开心,可是这未免也太过了。如若这天道听岔了,降道雷劈死了李舒道,那她可怎么办?
“怎地忽然发誓,我不过逗你一下。”慕涟茹将手放下,李舒道的唇有些烫人。
李舒道见状,便知她是害羞了,遂开口道:“这是最快的应验法子了。”
是了,修道之人不可无端发誓,一旦发誓这雷便会应声历验。
接下来的路,慕涟茹少见地沉默了。周遭寂寂,两人并行但也不害怕,手心里共振的心跳充斥了一路。
只是推开门,那一地歪躺着的人便探头过来的场景有些诡异。
见来人是李舒道,那躺在地上的人嚷嚷道:“李舒道!掌门,就是他!”
……今日都见李修三四回了,这人真是阴魂不散。殿外忽然炸起烟花,在房内休憩的弟子都起身查看,结果这沿路的灯都熄了,唯有这正殿还亮着灯。一些人好奇便躲在门外探听。
沈秉义倒也乐得如此,就是要人多才好。
那沈秉义迤迤然走了过来,端着一张和蔼长辈的笑脸说道:“舒道啊,这些都是你同修,是哪里惹了你呀?”这话谨小慎微,倒让人觉得李舒道仗着天姿无端欺负人。
沈秉义眯了眯眼,他见两人折返,料想是在明问清那里吃了亏,于是更虚伪了起来。
此人热衷作戏,那他们便陪他演,倒看看谁更胜一筹。
只见慕涟茹忽地腿软了一瞬,李舒道连忙将她扶起。得了慕涟茹暗示,他似脸上抹不开般,开口道:“掌门,我与阿茹二人孤苦无依,才刚回长陵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们,阿茹本就胆小,我再三承诺到了长陵,离剑宗便是她的靠山,她才敢挪动步子,不远千里赶来长陵。”
沈秉义假装不知,惊讶问道:“何出此言?今日带你们回宗堂,见着还是好好的啊。”那宗堂被搅得乱七八糟,众弟子可都是看到了。
慕涟茹扑在李舒道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其态可怜,其声柔凄:“我与阿舒刚到长陵,这群同修便搅乱了客栈,我们回李府,不料里面早藏了一堆不速之客,而这些不速之客又碰巧是他们。现如今,我们无路可去,本想听掌门的话,好容易抹了脸来找掌门,一开门变成了治人的恶霸!”
说罢,也不给人回话的机会,柔荑握拳虚锤着李舒道的胸膛:“阿舒,你骗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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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离剑宗的人都是极正派,极和善的,怎么为了和我成亲,便说些谎话来框我……”
躺在地上的人本就瘙痒难耐,闻言更是目瞪口呆。
那门忽地一开,一身着玄色金边道袍的人淡然走来,临到李舒道面前缓缓开口道:“今日是何事?竟如此喧闹,方才听闻姑娘所言,我离剑宗向来秉持道义,不做凭空欺人之事,切莫一棒子打死。”
要不是刚刚才在一起用饭,慕涟茹都要被明问清的样子给唬住了。
外面人头攒动。
“问清前辈!问清前辈居然来了……”
“问清前辈竟未去远游,真是天人之姿啊……”
……
明问清一来就抢走了所有人的风头,只是那沈秉义的脸色尤其黑。
“见得仙君如此,料想也是。”慕涟茹从李舒道怀里出来,欠身作了个恭敬的礼。
明问清朗声笑道:“姑娘谬赞,我还称不上仙君,只是你若与身边这位情投意合,那便要换个称呼了。”
“这是什么意思?”慕涟茹扯着李舒道的袖子,那双眼睛里既是好奇又是不解。
李舒道将慕涟茹拢到身前,轻声道:“阿茹,这是舅舅。”
这句话简直让殿外窥探的人炸开了锅。
先是七八个人齐声惊呼道:“舅舅!”
然后有人疑惑分析:“问清前辈是李舒道的舅舅?不过看身姿确实相像……”
更是有人因为被蒙骗,而提出不满:“谁传的谣言说他们不和?”
“这个,我倒是听掌门说过……”话音刚落,门外瞬时安静下来。
只见明问清抬脚朝季修三他们走去,语气沉稳道:“我略懂医术,这地上躺着的几位,伸手让我探探脉息,好查查病理。”
外面一片哗然:
“啊,前辈真是谦虚!”
“问清前辈四处云游,一路救死扶伤,居然说他略懂医术……”
明问清挨个搭脉掀眼皮查探后,略微思索了一下开口问道:“你们今日可去了长陵街头?”
季修三他们连忙点头。
“今日日头毒盛,可有去树下乘凉或是走过阴凉处?”
“这是自然。”傻子才不走阴凉地。
明问清颔首,似是有了定论般。只是外面得人看得着急,有人高声道:“前辈,请问是什么邪术侵扰吗?”
明问清淡然一笑道:“此症非灵力所致,倒像是沾染了蝉虫溺水后引发的敏症。”
待众人消化完这句话后,先有人反应过来:“这不是沾了蝉尿了吗?俗话说,‘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
“走在树荫下,难免会沾染,难不成这蝉光盯他们几个了不成?”
“我以为什么旁门左道呢,这也值得请掌门?我怕是自己不洁,随便攀咬人罢。李舒道天资卓绝,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他向来不屑于这些的……”
“是啊,莫不是看李舒道道术在他之上,又抱得娇娘归,心中怨恨罢。”
季修三闻言差点气得吐血,似不甘般看向掌门。可掌门却分眼未瞧他。好啊好啊,竟是要过河拆桥。
“哎,这娇娘,便是李舒道自小订婚的青梅吧。离剑宗早就有她的存在了,都是这些人,倒让人觉得我们离剑宗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