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新皇当狗腿后他决定断袖(双重生)》 1、拂前尘(修文) 雨水打湿了春睡的海棠,潇潇雨丝席卷着残红,惊醒了绮窗之下将歇的流莺。 画楼深院,房廊诘曲,以文柏作雕梁,以红粉泥墙壁,罗帷缥缈间不禁扶风,水调沉香时吐露烟云。 一具纤细的身影掩映在青烟之后,汗水濡湿了她贴身的汗衫,她斜倚在那壶门小榻上,正酣睡高眠、会梦庄周,脸色比含苞的棠梨还要白上三分。 周思仪睁开双眸,启唇唤那端坐在月样杌子上的婢女拿水来。 明明只是一枕南柯梦,为何她却如此深陷其中? 云浓喂周思仪喝了水,坐在床边替她掖掖被子,又用素色的锻子将她起伏的胸口裹好,“小阿郎莫怕,东宫属官这么多人,圣人也不能都杀了去。” 是了,宝兴二十二年,信王李羡意弑兄逼父,重玄门伏尸百里;太子妃阿姐被囚,东宫栋折榱崩。 周思韵嫁与太子为妃,周思仪为东宫属官,太子通事舍人,她们周家是不折不扣的少阳外戚、东宫党羽。 眼下李羡意登基,清算余孽,周家上下正到了危亡奔命之时。 却听此时,外面内侍一声比一声急,“圣人将至,速来接驾。” 周思仪喉头一梗,只觉也依稀闻到了大明宫中血犹腥。 —— 李羡意已然食不下咽两日,他鏖战五月、披霜厉雪,收复的陇右九州,没了;他强忍痢疾、瘴气熏体,打下的边城十二县,也没了。 他的千里山河、丰年盛世、太平封禅都没了。 唯一的幸事是,周卿尚在,周思仪仍旧好端端的活着。 如今是宝兴二十二年,他以靖难之名,杀兄逼父,篡位登基。 教他弯弓盘马的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乱臣贼子、宵小贼徒;他温润似璧、君子端方的兄长死不瞑目,哀求他留自己妻儿一命。 李羡意端坐在轿辇中,用常年执马矟而长成的老茧摩挲着悬于臂上的紫檀佛珠,他从前不信鬼神轮回,还是在上辈子周思仪谢世后,他才开始礼佛持斋。 过了半晌,他总算是隐隐瞧见了胜业坊周家宅院的悬山大门,这门面阔三间、进深五架,又外列了棨戟十六,内设了堂第数重,长安城中人云,“前朝家庙已成周氏马厩矣”也不无道理。 下辇后,李羡意只见周家老小一齐叩首乌泱泱、恭敬拜服喧赫赫,却唯独不见周思仪。 一个山羊胡、佝偻背的男人穿着紫色官服跪倒在正中央,此人便是周卿之父周青辅。 上一世周青辅恃前朝之功骄恣自傲,呈谄媚之态惑他皇考。 他带周氏全族站队太子,害他和周卿隔阂多年,屡次干预周卿政务,阻周卿大好青云路。 李羡意边盘佛珠边在心里默数周青辅所犯之罪,他微微抬手示意所跪之人起身。 “周卿呢?” “臣在。” 这样亲密的称呼听得周青辅浑身起鸡皮疙瘩,只觉圣人是口中蜜以愚人,腹含剑杀意腾,却不知这周卿另有其人。 “朕是问你孩子呢?” “臣的女儿……在诏狱中?” 宝兴二十二年的李羡意,是王妃周思韵的小叔子,却唯独不是直臣周思仪的君王。 李羡意挑了挑眉道,“还有一个呢?” 周青辅忙跪倒在地,磕头拱手,“臣的幼子病入膏肓,实在难以下床接驾。” 李羡意了然于胸,“朕正好带了太医来,给他治一治。” 他素知周卿体虚身弱、缠绵病榻,已至前世无力回天,溘然长逝,没想到已然到了行走不能的地步。他心中忧虑万分,更是加快了脚步。 在周青辅家仆人的引路下,李羡意过花溪小径、历垂绿回廊。 只见一衣轻罗、点面靥的女子正坐在月样杌子上为那桌案前清俊书生打着团扇,那书生明明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却还跟没骨头似得倚靠在女子的身上。 李羡意前世便深知周思仪好色,明明才行过冠礼,屋里就通房一大堆,他有些嫌弃地别开脸,虚虚抬手,“爱卿免礼。” 周思仪却宛如惊弓之鸟般被他的动作吓了个十足十,她忙捂住胸口,咳嗽不止。她明明是第一次在圣人装病,却不知为何,娴熟地好似装过百次千次一般。 李羡意熟稔地寻了个月样杌子便径直坐下,“牛柳,快给周卿看看。” 牛柳乃三品太医院院使,是在御前行走的太医,照理说该是从未与周思仪打过照面。周思仪定睛一瞧却冷汗涔涔,这人在梦中,似也常来给她瞧病。 牛柳不敢怠慢,忙敛衣半蹲给周思仪切脉,又让她张嘴,看过了她的舌苔才道,“周舍人平时可有食欲减退、口渴口干、心悸失眠、盗汗多梦?” 周思仪点点头,“是有一些。” 牛柳思索片刻后道,“周舍人这是内伤七情、心火内炽、肝气郁结。臣给舍人开个方子照着吃,更重要的是要戒骄戒躁、少思少虑。” ——简而言之,周大人有点上火。 李羡意听到这话却攥紧了手上的佛珠,他的周卿竟已病入心肾? 前一世周思仪犯颜直谏、数逆龙鳞,他养了只玉雪可爱的狗,周思仪上奏玩物丧志;他久不立后,周思仪上奏国本无望;他宰割天下、追亡逐北,周思仪上奏穷兵黩武…… 事无大小,林林总总,他都要管上两句,莫不是自己竟将他给气死了? 李羡意蹭得一声从那胡木月样杌子上站起,对那太医恳切道,“牛太医,便是举全太医院之力,也务必要保住周卿的性命。” “臣领旨。” 牛柳忙连连磕头,却又思忖着,上火应该很难死人吧。 牛柳已然出楼抓药,李羡意却全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屏退了众人,对着周思仪低声道,“周卿,你以为太子妃与皇孙,该如何处置?” 前世李羡意将废太子一脉斩草除根,太子妃周思韵自尽于狱中,皇孙李序州潜逃数十年,还是直至他无子,才无奈将其认祖归宗。 周思仪听到此问顿时头痛欲裂,她做过的那光怪陆离之梦又浮现在脑海中,她跪坐在紫宸殿上稽首道,“圣人欺辱孤儿寡母、以强凌弱,非仁主所为也!” 她耳畔传来的,是与如今春风和煦的李羡意,全然不同的一种声音,那男声中隐忍着怒气直冲肺腑,“朕非仁主?那朕便以你为起居郎,你便在这里记着朕的一言一行,看朕如何做一个圣明君主!” 周思仪才回过了神,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臣不敢妄言。” 李羡意沉默半晌,终是低下了头颅,“朕打算将李序州过继到朕膝下,周思韵朕准她住在东宫一如往昔,你看这样可好?” 骤然听到她阿姐性命得保,周思仪心中惊喜万分,就要磕头谢恩,却被李羡意一手拦下。 李羡意敛了敛神色道,“朕担心你阿姐在狱中自裁,你替朕去劝劝她。” —— 周思仪领旨后,便往了擒虎军诏狱中。 狱中阴暗幽深、湿热难抵,还散发着莫名的酸臭味儿,周思仪心忧阿姐,小跑至牢狱深处。 “你怎么来了?”周思韵从那铁栅栏外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她,又悄声道,“可是买通了狱卒?如今家里不比往日,处处都要用钱,你们莫要将钱花在我身上。” 周思仪摇摇头,看着眼前钗环尽退、面色无光的阿姐,明明从前是最端庄气度,清雅婉丽的人。 她犹然记得阿姐出嫁时,红妆银烛燃月夜,金钿绮罗辉夕阳,百子帐铺了一床又一床,催妆诗念了一首接一首,连哭嫁的泪珠都是美的。 如今却在狱中套着个破麻布黯淡无光,想找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狱卒替周思仪打开了牢门,她进去后,便以手替她阿姐拭泪,“不妨事不妨事,圣人暂时还没打算发落我们。” 周思韵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拔下周思仪头上的玉簪,“我想好了,周氏与太子的联系也不外乎是我,若我死了,你与阿爷,说不定圣人会发落轻些……” 周思仪忙握住周思韵的手不放,“阿姐,你不要做傻事!” 周思仪急着替她阿姐解释道,“圣人昨日到访周氏,说要过继序州到他膝下,姐姐也可如往昔一般居于东宫。” 周思韵眼中满是讶然,“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昨天夜里想了想,他亦想兵不血刃的执掌太子系官员,说不定——是想以序州相挟,“周思仪攥住周思韵的手,“他只要有所求,便不敢杀你们母子。” 周思韵声音落得很轻,“太子近卫打算几日趁圣人出长安祭祖,守备松懈之际将序州救走。” 周思仪紧紧捏住周思韵的双手,“那阿姐该怎么办?” 周思韵自嘲地笑了笑,“在他们看来,我在东宫事变的那一日便该殉夫,才是忠贞烈妇。” —— 周思仪缓步从擒虎军狱中走出,烈日高悬,光芒刺眼,逼得她落下一滴泪来,她胡乱地用手背拭去,跟着李羡意的贴身内侍观礼前去复命。 擒虎军的主帐中横亘着一具尸身,那人被马矟一枪入喉,瞪着双眼死也不能瞑目。 几名盔甲加身的男子正在他身上胡乱摸索,似是在搜寻着什么。 李羡意用绢帕擦拭着马矟枪头上的血渍,明明帐中血气未退,他却一副潇洒自如出嚣尘,承风伴月贵公子的模样。 周思仪踩到一滩血渍上,不由得惊叫一声,李羡意听了立马将那正在搜尸的男子拉起,“方校尉,你怎么能在军中杀人呢,就算你怀疑此人是太子细作,也该将此人先纳入大理寺审问,经刑部复核,还要死刑三覆奏后,才能将其秋后问斩啊!” 方听寒听了浑身汗毛立起,大理寺审问,刑部复核,死刑三覆奏,这是圣人你该说得话吗,当初在重玄门杀你哥的时候,你可有问过刑部与大理寺? 李羡意决定将整口黑锅都扣给方听寒,“方校尉,你自己下去领罚,顺便将此人好生安葬。” 莫名其妙受了罚的方听寒心生疑窦,却不敢争辩,出帐时看了看那搓手踌躇,不敢入内的书生——天呐,这书生怎么长得有一二分像太子妃啊?还是根本就是太子妃本人? 在方听寒逡巡的目光中,观礼将周思仪带入擒虎军主帐,帐中尸身已然被抬走,鲜血也被擦拭干净。 李羡意跪坐于上首,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心中默念三遍,“君王纳谏是美谈”“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准备迎接周卿的急风暴雨。 周思仪抬起衣摆跪下,拜手道,“臣有要事起奏。” 已经做好被训准备的李羡意嗯了一声,周思仪这才继续说道,“隐太子党羽预备趁圣人出京祭祖,守备松懈之时,劫走李序州。” 李羡意用他古井般深邃地眸子,打量着这个令他有些陌生的男人,他曾分泉煮茶说天下英豪,曾陈辞涕泣过政事积弊,曾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好战黩武,也曾上书感怀过他的知遇之恩。 在他眼里,周思仪是一个愚忠的臣子,一个愚忠到有些好笑的臣子,可今日这个愚忠的臣子却匍匐在他膝下临阵倒戈。 周思仪再次下跪,行得却是叩首这般的大礼,“臣愿助陛下拔除隐太子党羽,事毕后,只望陛下能允臣带父亲姐姐回扬州老家,栽花耕田过一生。” “栽花耕田过一生?”李羡意起身后,立在周思仪身侧,直愣愣地凝视着她的杏眼,“那周卿,朕若是想杀了李序州呢?” “那圣人便杀了他以绝后患,”周思仪上前诚然道,“可臣的阿姐不同,他们连劫狱都不管阿姐,臣的阿姐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威胁不到圣人的皇位的。” 李羡意轻笑两声,明明跪在他面前的是出卖旧主、两面三刀之人,他却并无反感。 李羡意伸出一只手将周思仪拉起,“良禽择木而栖,周卿你能这么想,朕很高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朝天子 离离繁星高悬在天,密密层云笼罩在野,画楼深院中,周思仪做得依旧是那个匆匆而过的旧梦。 梦中她是天子起居郎,明明该是打个哈欠都要小心丧命的位子,她却如同不怕死一般,屡次三番触犯圣人,将李羡意气得怒目张牙。 可最后李羡意非但没砍她,还给她升了官,让她去御史台闻风而奏,察举百官过失,一副明君贤臣、知人善任的好模样。 周思仪用冷水猛洗了几把脸,这绝对不是特意上门威逼利诱、在营帐中杀人如切菜的李羡意。 却听云浓一声比一声急,拍着周思仪的房门,“小阿郎,快出来接旨啊,圣人点你为六品起居郎了!” 周思仪还未来得及感叹自己这梦莫非有预示之效,便被火急火燎的云浓拉去了正堂。 传旨的内侍仍旧是昨日的观礼,周青辅给他封了不少银子,观礼直笑得满脸起褶,拉着周思仪便道,“圣人体恤周大人大病初愈,吩咐说可等周大人病好了,再入宫上值。” 可周思仪哪里敢再等几天,官服连洗都来不及洗便往身上套了,便骑快马入宫交接。 原本的起居郎是一个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老头,他将厚厚的几本起居注抱给周思仪,七旬老者却罕见地带了哭腔,“周大人,幸好你来了,要不然圣人还不许我乞骸骨呢!” 周思仪听他这么一说瞬间冷汗涔涔,话却说得委婉,“圣人……不是仁主吗?” “圣人当然是仁主啊,”那老头捋了捋他发白的胡须,“圣人不过就是登基一个月砍了二十二个,流放了四十多个,贬斥了不知有没有一百个官员罢了,怎么不算仁主呢?” 那老头见周思仪浑身发抖,又安慰她道,“周大人你放心,你再干个六七十年等到了乞骸骨的年纪,圣人就放你走了!” 周思仪抱着一堆卷轴欲哭无泪,她抽了一本新的,写上“宝兴二十二年六月”,又将笔墨装入算袋挂上腰间,才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中,灯轮明灭出九华、叠槛上下耸金銮。 御座之后,中书省起居舍人王怀仁记言、门下省起居郎周思仪记事,他们二人分立两侧,同写起居注,再交由史馆撰录。 “圣人如今后宫无人,国祚无望,该选贤良淑德之人入宫,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这说话的紫袍须眉大臣名曰郭仓,他自认是三朝老臣,但这算来也是天子家事,他才起了个头,却见李羡意就拧起了眉。 上一世李羡意无子,便只能过继李谦的儿子李序州为储,李序州对他貌恭而心不服、阳奉转头便阴违。 想他半生劳碌,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说他不懊悔是假的。 李羡意瞥见周思仪因奋笔疾书而鼓起的小脸,“周卿,你以为呢?” 周思仪顿时浑身汗毛竖起,只因这段她昨夜梦到过—— “臣以为,圣人应为大梁宗庙社稷着想,早日遴选皇后才是!”她似乎心底并不是这么想的,也不知是哪个老天爷借她的胆子,她这么说竟全然是为了给李羡意添堵。 “嗯,朕也觉得周卿说得有理……不过朕讨不到媳妇,不如这样,朕看周卿你也长得眉目端正,朕今日就将你的官罢了,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就进宫给朕当皇后吧。” 周思仪仍旧仰头望着李羡意,“臣是男子,男子不能为圣人生儿育女,圣人三思啊!” 李羡意那清亮的声音回旋在周思仪的耳畔,“朕等得及,可是我大梁的宗庙社稷等不及,周卿你还是回去收拾嫁妆吧。” 周思仪见他面上颇为认真,竟不像是玩笑话,赶紧上前去抱住他的大腿,“等得及,等得及,老祖宗会原谅圣人你的!” 李羡意见周思仪思索良久,不知又是神游到了何处,他低低唤了一声“周卿”。 周思仪捏了捏衣袖,悄声道,“圣人如果讨不到媳妇,臣可以给圣人当皇后。” 紫宸殿中万籁无声,落针可闻,站在底下的郭仓不知道周起居郎说了什么,圣人的脸色霎时黑了下去,他正要跪地求情之际,上首的男子却未发作,只是晃晃手中的佛珠道,“朕知道,周卿是为国祚着想,可这激人的疯话毕竟做不得真,此事来日再议。” 在廊下用过午膳,周思仪回了回思绪,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怎么能将梦境之事做真。 却在此时,她竟隐隐听到几声狗叫,又混杂着人逗狗的“嘬嘬”声,只是这大内禁中,又是谁敢偷偷养狗。 —— 浴堂殿内,李羡意正抱着一只黑白花点、长毛短鼻的拂菻犬,一边抚摸着小狗脖颈上的软肉,一边发出嘬嘬声,“序宝啊,周卿他不待见你,他老是说你阿爷我玩物丧志,以后你就只能趁他去吃午膳再来找阿爷了哦。” 观礼向着李羡意拜了拜,又悄声道,“回圣人,已将李序州带回大明宫,方校尉遣人来问,是关在何处呢?” “行过过继礼后,他就是朕的儿子,像从前一般住回东宫就是。” 观礼领旨退下后,李羡意又捏了肉干喂与那拂菻犬,“序宝,你堂哥回来了,你说,他会不会抢你的皇位啊?” 那拂菻犬将李羡意指尖的肉干吃完了,还依依不舍地舔着李羡意的手指,牙齿竟碰到了李羡意手指的肉,李羡意吃痛便一掌轻拍在那拂菻犬的脸上,暗骂了一声,“养不熟的狗东西。” 却不知究竟是说狗还是说人。 那拂菻犬见主人生气,便从他膝盖跳下,又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 周思仪蹲在墙角吃着云浓替她做得蜜肉脯,却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哈巴狗,盯着她手里的肉脯直流口水,她自己也吃不完,便分了那狗一半。 在周思仪的梦中,圣人也养了这么大的一只狗,那狗本没什么名字,宫人都小黑、小白、小花得混着叫。 她上谏圣人不该贪图享乐、斗鸡玩狗后,圣人便给那狗取了大名李序宝,还封那狗为花毛大王,由周起居郎伺候大王用午膳。 梦中的周思仪分外大胆,竟私自打了个牌子,上书“奉旨养狗”四个大字,日日挂着牌、牵着狗,在浴堂殿中招摇过市。 小狗吃过半张肉脯后仍旧未饱,用毛茸茸的身子蹭着她的六合靴,周思仪见了欢喜,便将那狗抱在怀中如抱小孩一般乖着。 “周大人,该上值了,”起居舍人王怀仁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这是谁养的狗,快将它放了,别迟了被圣人怪罪。” “兴许是哪个宫女养来解闷的,”周思仪为难道,“可我若放了它,它跑到浴堂殿去,会被乱棍打死的。” “再不放你我就该被乱棍打死了,”王怀仁撩起袖子便要走,“我最多帮你拖一刻钟,周大人你帮它找着了主人赶紧回来啊。” 待王怀仁走了后,周思仪便抱着那狗往北走,紫宸殿之北是蓬莱、承欢、绫绮三殿,本是后妃居所,但因当今圣人空置后宫,只留了些宫人在其中洒扫。 周思仪本准备待那狗找到主人就回去,那小狗却在蓬莱殿前的草丛中撒欢,滚得浑身都是草籽。 李羡意瞥了刚踏入殿中的王怀仁一眼,视线便再次回落在文书上,“起居郎呢?” 王怀仁拱手道,“起居郎中午黄豆吃多了,不停地出虚恭,只在廊下候着。” 李羡意扇了扇鼻前不存在的臭气,“你去和他说,等他屁放完了再回来见朕,要是让朕闻到一丝臭味,以后他的碗里便不用再有黄豆了。” 待王怀仁出去后,李羡意却有些后悔了,他为人君主,怎么能因为臣子放屁臭便嫌弃呢,但此事并未让他忧心良久。 ——只因他的狗不见了,李序宝不见了! 李羡意赶紧带着观礼等一众内侍出去找,在浴堂殿四周找了一圈后,只在后殿的墙根处,发现了一泡狗尿,他估摸着这傻狗又是去蓬莱殿滚草坪了。 —— 蓬莱殿前绿草连天碧茸茸、蝉虫聒鸣叫嘤嘤,欢腾的小狗扒拉着翠微色官服的衣摆,银铃般的轻笑回荡在空旷的楼台中。 李羡意见此景不由轻嗤两声,他都快忘了,几十年前,周卿也不过是个双十年、追欢买笑、斗鸡惹狗的五陵轻狂男儿。 周思仪见了李羡意,忙将那花毛小狗往自己的身后藏。 见了他心虚的动作,此时此刻李羡意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周思仪上一世屡次奏他玩物丧志、斗鸡走犬便罢了,这一世居然直接想把他的狗偷出来丢掉,简直岂有此理! “周思仪,你的虚恭出完了?” 周思仪不解其意,只跪在地上,痴愣地看着他。 “看来确实是闲出屁了,居然特地来宫里偷狗!” ——谁偷狗了,谁知道这是你的狗,你自己养狗不栓绳,还怪别人! 周思仪涨红了脸,“臣没有偷狗,是这狗自己来找臣的。” 周思仪将那花毛小狗放下地,那狗边摇尾巴边用湿漉漉的眸子一会儿望望李羡意一会儿瞅瞅她,竟犹豫着跟谁走。 “是这样吗,”李羡意显然是一副不信的模样,“那朕今日就封这狗为——花毛大王,日后你在写起居注之余,就溜一溜王爷,喂一喂狗饭。” 周思仪瘪了瘪嘴,还是拜手道,“臣领旨谢恩。” 周思仪拜过后,便又重新将那花毛小狗抱起,替它顺了顺毛发,悄声道,“序宝啊序宝,你阿爷的脾气,怎么和梦里的那人一样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叹流氓 紫宸殿中画拱带玉含彩、雕梁盘金刻龙,隔着螭纹屏风,牛柳应李羡意之召为周思仪正在复诊。 牛柳替周思仪切了切脉,又看了看她的牙龈,“周大人服过药后,这火气是消了些。” 周思仪抿了抿嘴唇,“可牛太医,我这症状,却没怎么减退。” “敢问大人,是何症状?” 周思仪瞥了瞥屏风,新朝伊始,政务繁杂,李羡意应该仍旧劳形案牍才是。 她低下声音,“我夜半仍常常盗汗多梦、心悸频频。” 牛柳捋了捋胡须,这着实有些不正常,他这才开口道,“周大人近来,可是有什么烦忧的心事?” 李羡意是常年弓马之人,耳力远胜常人,连周思仪清浅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敛神凝气,却听周卿道,“我时常……梦见圣人。” 牛柳深吸一口气,梦见圣人确实很难不上火。 “周大人,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人生苦短,少些忧思,便要畅快许多。” 屏风之外的李羡意却心绪纷飞——周卿竟连在梦中都在为国事、为大梁忧心,枉他两世为君,却日日在政务之外便只想着呼卢喝雉、畋猎跑马。 周卿,朕定不负三百六十州安宁,不负忠贞朝臣之期许,更不会负了你两世的殚精竭虑。 李羡意心中有愧,连折子上的朱批都用力不少。 —— 在下值后,观礼领着周思仪到了东宫内,“周大人,你阿姐和外甥如今都已然出了诏狱,圣人说起居郎你只要递了牌子,便可入宫探望着。” 周思仪点了点头,“臣改日定去紫宸殿谢恩,劳烦观少监带路。” “起居郎言重了,来日大人还有大造化在。” 东宫仍旧是那个碧瓦朱甍、香寝华堂的东宫,却因久无人打理,廊下积了一层又一层的尘灰,长劈了的花枝也久无人打理,显出一派日薄西山之景。 周思仪顾不上呵斥懒怠的宫人,只向她阿姐所住的堂屋中奔去。 周思韵挽了个简单的螺髻,几只纹样脱俗的银簪斜插在她如云的乌发中,她倚在透光小窗前,不知绣着什么花样。 “阿姐。”周思仪一瞥见周思韵清瘦了好多的小脸,明明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周思韵拿出绢帕替周思仪拭泪,如小时候那般轻拍着周思仪的后背,“阿姐没事,仪宝不怕。” 周思仪从腰间取下钱袋递到她手里,“阿姐你先拿着,以后我每月再给你送进来。我升了官,以后便由我来供养阿姐。” 周思韵将她的妹妹紧紧地抱在怀里,周思仪身上沾染了龙涎香的气息,她却不觉得呛鼻,她替周思仪顺了顺鬓边的碎发,“他哪里是给你升官,是恨不得要拿了你的错处,发落了你才是。” 周思韵是最清楚她小妹的脾气的人,她细细地在清仪耳边叮咛,“你以后在圣人身边,要恭敬勤勉,谦和有礼,他纵然是拿你撒气,你也不能顶撞他,就算是贬官外放也无妨,只求能保住你的小命。” 周思仪含泪点了点头,忍了很久才能将热腾腾的泪水咽下。 “阿姐,圣人可说了,要如何处置序州吗?”周思仪想起那日李羡意说要杀了李序州之时狰狞可怖的模样,不由得浑身颤抖,只希望不要波及到她阿姐才是。 “他说要将序州过继道他膝下,做他的儿子,”周思韵拧了拧绢帕,皱眉道,“你在前朝,可知道他究竟是想在序州身上,得到些什么?” 周思仪茫然无措地摇摇头,“阿姐你放心,我定会时时留意的。” —— 天刚蒙蒙黑,月亮浑圆得似是要从天边坠下来。 周思仪穿过回还复沓的廊道,沿着长满青苔的石板拾阶而上,终是在亭间看到了那长身玉立的影子,这人却是她在崇文馆念学时的同门方听白。 “是何等要事,竟引得你漏夜前来?” 方听白似是因着急而涨红了脸蛋,“你可知道我哥?” 方听白之兄名曰方听寒,似是——擒虎军中校尉? “他在圣人手下也算得力,他今日吃醉了酒说胡话,竟让我听到些不得了的事……和你姐姐有关。” 周思仪听了姐姐二字神色一凛,却听方听白踌躇片刻才开口道,“他在圣人军帐前看见了你阿姐穿着男装,身边还跟着圣人身边最为亲近的内侍,且圣人因遭了隐太子党羽的暗杀,正要大肆发落,见了你姐姐便止了声息——” 周思仪咬住自己的手,虎口间留下深深的齿痕,“照你哥哥的意思,圣人他是在窥伺兄嫂?只是现如今,还未得逞。”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圣人谋权篡位为何不斩草除根,为何要将李序州过继到他膝下。分明是为了拿捏住他阿姐的命脉,下一步呢,是不是就该胁迫她阿姐,威逼她阿姐了? 她周思仪读了小半辈子圣贤书,竟被他这副清明端正的模样骗到了,不知这世上有如此狗彘不如的肮脏货! 周思仪无奈地笑了笑,“仲玉你若不来,我怕还是被蒙在鼓中。” 方听白知他心忧阿姐,唤了他的字道,“文致你莫急,他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是要被文官的唾沫淹死,被史官的笔墨骂死的。再不然……还有太上皇和太后呢,总不能看着二儿子杀了大儿子,还抢了大儿媳。” “你说得对,还有太上皇和太后呢,”周思仪随手便用袖子抹掉眼泪,“我要保护阿姐,我不能慌。” 周思仪将方听白送走后,一夜辗转难眠,顶着一脸青黑实在有碍观瞻,她第二日上值前便只能拿云浓的水粉遮盖了一二。 李羡意却看得新奇,他知京中有男子爱美,以粉敷面,矫饰瑕疵,却不想周思仪竟也在此列。 明明殿下大臣正在为是否要重修运河之事吵得不可开交,李羡意却借着眉目的余光连瞅了周思仪好几眼。 周思仪正为阿姐之事忧心忡忡,什么运河一修功在千古,什么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在起居注上将“臭流氓”三字写了好几遍。 李羡意见周思仪居然对着个破本子傻笑,修运河这种事难道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吗? “周卿,你本子上写得什么,让朕看看。”让朕也乐一乐。 周思仪听了此言大惊失色,直接将那一页撕下来,塞在自己嘴里,企图咽下去,却噎住了,卡在嗓子里出不来,她只能俯身跪在地上,咳得一声比一声响。 “朕不看了行吗,朕错了,朕身为皇帝,不该干预史官修史……”李羡意将一盏茶塞到周思仪手里,“周卿,算朕求你了,别为了这一点小事将自己给噎死。” 周思仪总算是将那页纸咳出,茶水已然将字迹晕开成一团墨色,她这才放心地拍了拍胸脯。 李羡意又命观礼替她斟了几碗茶,她猛灌了好几口这才将气理顺。 满朝的朱紫重臣一脸凝重地看着周思仪,心中满是钦佩——周起居郎为了阻止君主干预史书,竟然不惜当场自尽,文臣风骨可见一斑啊! 李羡意抬手示意周思仪起身,这才捻着佛珠对众大臣道,“赵员外郎你先敦促着水部司拿出个具体章程来,至于修造预算,来日再议。” 李羡意被运河之事烦得脑袋酸痛,他自然知道,待运河修造后,打通江淮一带至京畿的漕运,是苟利社稷、兴国富民的好事。 上一世中,他曾三度提出修造运河之事,朝堂各方势力的百般阻挠,江淮一带杀不尽的贪官污吏,都逼得他一退再退。 李羡意猛然停下,望着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周思仪,“周卿,朕记得你祖籍在扬州?” 周思仪点了点头,“臣已经快十年没有回过老家了。” 李羡意轻轻说道,“那就由朕带你回去吧。” 周思仪心理正诧异着,却听耳畔李羡意那戏谑的声音响起,“朕听说淮扬一带的女子最为柔情绰态,周卿你说是不是真的?” 假的,假的,当然是假的,周思仪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个意图染指她姐姐的流氓扔到太液池里去喂王八。 周思仪猛瞪了李羡意几眼,好似上辈子她直颜上谏时候的模样,瞪得李羡意竟有些犯怵,“朕只问问都不行吗,朕什么都还没干呢……” 周思仪咬了咬牙,“圣人要纳什么样的未婚女子为妃是圣人的事……臣只是觉得……圣人已然登基一月有余,却不曾向太上皇、太后请安,有违我朝仁孝之道。” 李羡意眯了眯眼睛,“你的意思是——朕不孝顺?” 周思仪跪倒在地后诚然道,“圣人至纯至孝,只是臣身为起居郎,却不能将圣人孝敬父母之事一一载明,实在心中有愧!” “既然如此,”李羡意将声调拉得悠长,“明日寅时,朕便带你去太极宫给太上皇、太后请安可好?” “寅时?”周思仪不敢置信,“寅时天都没亮啊……” “朕最重孝道了,自然要趁天还没亮去侍奉父母了,”李羡意拍了拍她的肩膀,“周卿你身为天子起居郎,自然要和朕一同前去,将朕的纯孝之事记录在册。” 周思仪欲哭无泪,只能垂下脑袋道,“臣领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尚公主 寅时天色未明,周思仪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跟着李羡意到了太上皇所居的太极宫甘露殿。 守夜的宫女内侍皆被久未造访的圣人吓了一跳,只能躬身道,“圣人,太上皇还未醒呢……” 李羡意瞥了眼那烛台,示意小内侍点燃,“那便唤太上皇起身啊,朕来请安了。” 李羡意见小内侍正面面相觑,他直接夺过便拉着周思仪进了甘露殿,一入殿他便闻到了些男女情事的腥膻味,他不由扇了扇鼻子。 太上皇李定方仍旧躺在龙榻上,李羡意伸手一揭那明黄色的帷帐,“阿爷,儿子来给你请安了!” 李羡意只见李定方身侧躺着个面貌清丽的女人,是他阿爷最为宠爱的贵太妃严氏,她用被子蒙住头,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李羡意用烛火将他们两个人都照了个真切,他对着外面说道,“阿爷已经四十有余,还老当益壮为我朝开枝散叶,实在是大梁幸事,周卿你快记上两笔啊!” 说罢李羡意就在那明黄色的帷帐外跪倒在地,磕了个响头,“儿子叩太上皇安,惟愿耶耶福寿安康、福祚绵长。” 周思仪冷汗涔涔,正咬着笔头不知该记还不记,却见李定方翻身下床,指着李羡意的鼻子便骂道,“臭小子,你想将你阿爷给气死吗?” 李羡意从地上起身后,与李定方四目而对,“阿爷,你身体这么好,怎么会被我气死呢,你还要给我生弟弟呢!” 李定方被他的儿子气得发抖,重新坐回到龙榻上,贵太妃伸出一只玉手替他轻轻顺着气。 李羡意想起上一世,他的阿爷在禅位与他后,一连生了十几个弟弟。待他晚年,被战场上的沉疴折磨至形销骨立之时,还要腾出手来收拾这些他阿爷留下的孽种。 李羡意不管不顾将头磕完后,就直接坐到了殿堂的上首,随手敲了敲那紫檀桌案,示意宫人上茶。 李定方顾不得自己只着中衣,便对着李羡意嗔目而视,“李羡意,这是你该坐的位置吗?” 李羡意轻啜了一口雀舌,“阿爷,你不让我坐皇位我都敢做,更何况只是一张桌案呢?” 李定方的呼吸越发急促,额头上青筋突起,“兕奴,你幼时最为乖顺,怎么去封地就藩五年,便成了如此模样?” “儿子是什么样的人,阿爷那日在重玄门不是看得一清二楚吗?” 李羡意撇过头去嗤笑两声,又转而唤道,“太医院院使可在,还不快给太上皇上药。” 牛柳端着碗漆黑的药汁,两只手抖得像筛糠,他和立在案前大气都不敢喘得周思仪对视两眼,这才跪倒在李定方身前。 李定方皱了皱鼻子,“这是什么药?” 李羡意拿起那碗药汁,“去岁我生辰之时,随着宫中的例行赏赐而来的还有一条花狗,那花狗其他都好,听话老实——就像阿爷期待中的我一样,可唯有一点不好,春天到了,那狗到处发情招惹其他母狗。” “这是给那小花狗配的绝育药,我说,该给阿爷也来一碗才是。” “李羡意,我看你是着了疯病?什么药都敢端到阿爷面前?” “阿爷,你最好还是将这碗药喝了,”李羡意将那碗药递到李定方手中,“于我手下擒虎军中人而言,一个活着的太上皇,和死了的先皇,没什么分别。” 周思仪被那句“死了的先皇”一惊,纸笔全都掉落在地上,她正要躬腰去捡的间隙,却被李羡意回身狠瞪了一眼,“周大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要写在史书上给后世人看吗?” 周思仪忙止住了动作,任由纸笔散落一地,她忙背过身去,只当看不到这对父子之间的机锋。 甘露殿中此时只闻咕噜的吞咽之声与怒极的摔碗砸碟之声,周思仪浑身一颤,电光火石间一只温热的手攀上了她的小臂,“周卿,朕的至纯至孝之事,可有记录在册?” 周思仪点头如捣蒜道,“有的有的。” 李羡意轻轻一笑,竟亲自捡起周思仪脚边掉落的纸笔又带着她出了甘露殿。 此时此刻,天刚刚放亮,朱砂色的霞光宛如血淋淋地兽口般要将人吞噬殆尽,李羡意却浑不在意地拉起周思仪欣赏起这般可怖的景色来。 “周卿,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开心,你和你阿爷一点也不像。” 周思仪却不知李羡意竟为何提到了她的父亲,“臣不似父,圣人却颇有太上皇之风。” 李羡意身姿挺拔、壮硕颀长,他居高临下瞅了眼周思仪不自觉鼓起的双腮,“周大人藐视君王,指桑骂槐,念及初犯,罚俸一月。” 周思仪撇了撇嘴,拱手道,“臣领旨。” 李羡意扑哧一笑,又将刚刚捡起的纸笔揣进周思仪腰间的算袋中,隔着春日轻薄的衣衫,周思仪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李羡意掌心的温度,若此时此刻李羡意一瞥,定能看见她红透了的耳朵。 “周卿,你现在眼下黑得跟炭一样,”李羡意搓了搓手指,“今日朕便饶了你,回去陪你的小通房吧。” 周思仪从耳后到双颊都涨到通红,她刚想争辩几句,又觉得就这样让李羡意误会着也不赖。 —— 周思仪脚刚一着地,便被守门的阍人拦住了去路,“小阿郎,魏国公方家二郎着人来给您递了帖子,说他新得了醽醁酒,要邀大人你醉个昏天黑地呢。” 周思仪如帖赴约后,国公府的小厮将她领到了一处幽静的小院,樽中酒意倾泻,房内脂粉沁人,她才嗅了两句便觉得骨头都酥了。 可这样女子的香气当前,她不由得多想,方听白莫不是如他哥哥一般染上些滥情风流的臭毛病。 “如今长安城中人人都待我避之不及,也就只有仲玉你还肯来见我了。”周思仪笑着晃一晃那白瓷短颈执壶,壶中所呈之酒色泛碧涛,甘美如饧。 方听白推杯换盏的动作矜贵得体,抬袖间他又灌了周思仪一盏,“凭你我同门旧友情谊在,我怎么会置文致于不顾?” 周思仪酒量虽好,却极容易上脸,“什么同门情谊,是你抄我作业一个字都不动连名字都抄下来,还是说你将我一个人丢在蓬莱殿中害我给三公主当马骑?” 她那句“三公主”才刚刚出口,方听白就开始对着她猛眨左眼,周思仪正不解其意,却听方听白音色怪异道,“文致你伴帝王之侧,可有荒废了学问,不如将你身边的丫鬟都送到庄子里去,才能在学问上更精进一二分啊!” “真是稀奇,我竟在方二郎嘴巴里听到了做学问,”周思仪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胡茬,“云浓是和我从小的一起长大的,我如何也不能将她送走的。” “云浓是谁!” 只听哗啦一声,一乌鬓华服的女子从纱帘后直冲出来,气红了的脸蛋将她的桃花妆面衬得再艳上三分,正是李羡意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李羡羽,“周文致!我再问你一遍——云浓是谁?” 周思仪念学时,最怕的不是夫子的竹板炒肉,不是自己的女儿身被戳破,而是那如同初雪搓成的小粉团子般可爱的三公主。 那时李羡羽不及七岁,男女尚且能同席,她说冬日抄书冻手便要人替她抄,她说夏蚊咬人便要人替她打团扇,她说秋天太液池鳜鱼最为肥美便要人下河替她摸鱼。 可偏偏全崇文馆中——唯有周思仪这个死脑筋对她有求必应,使命必达。 周思仪低声嗫嚅道,“云浓是……臣房中的丫鬟。” 李羡羽瞪大了她那双含水的眸子,“房里的丫鬟……周文致你有没有读我陪哥哥去信州就藩时写给你的书信?你为什么没有如约等着我?” ——她读了她当然读了,在崇文馆中欺负了她小半辈子的公主扬言让她等着,她收到信的时候都快要吓死了。 “臣读了……臣只是……” 周思仪还未出口,方听白便从中拦住下一秒就要招呼到周思仪脸上的李羡羽,“文致只是——他自觉配不上公主,只能用这样的方法让公主远离他!” 周思仪刚心想说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却见方听白已然安抚着李羡羽在桌案前坐下,在背后替她顺着气道,“阿羽,你听表哥说,文致如今家中罹难、生死未卜,骤然与你表明心迹也只怕耽误了你的终生大事。” “不会的,”李羡羽泪如断珠,“我现在就去求哥哥的,他不会有事的。” 说罢李羡羽便提起裙摆从小院中小步跑出,临走前还不忘将香囊塞到周思仪的手中。 周思仪握着那针脚别扭的香囊哭笑不得,望向满脸戏谑的方听白,“方兄,你说三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方听白浅酌一杯醽醁,抚掌笑道,“文致你该好好敬上我一杯才是,有三公主这样时不时在圣人面前闹一闹,你的性命之危已解。” 周思仪扑哧一口酒差点呛在喉头,“三公主总不能真的想让我做她的驸马?” 方听白似也染了三分朦胧的醉意,“那文致呢?文致可想尚公主、拜王侯、窈窕淑女在侧、日转九阶在前?” “那可不行,我家云浓会闹的。”周思仪强装无奈似得笑了笑,这是每每谈到婚事,她最常用的托辞。 方听白闻得云浓二字,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那就如文致所愿了,文致的阿姐已然嫁与李谦,圣人如何也不会再愿成全第二门周氏与皇族的姻亲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登科事(捉虫) 涳濛的雨丝斜织成天幕,将整个太极宫都包裹在雨雾之中。 木屐声在文石上踢踏作响,李羡羽已然在那绘溪山画屏前转了十几圈,她时而绞一绞手中的绢帕,时而扯一扯那清雅端庄妇人的袖口,“阿娘,你便答应吧,你便答应吧。” 那妇人名唤方知吟,已然在一月间从皇后变成了太后,她浅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好山君,我点头可没用,你的婚事不过了你哥哥那里,什么都没辙。” “怎么会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你和耶耶首肯,二哥他怎么会说不。” 方知吟抚了抚那日重玄门政变后她那如小草般冒出的白发,“你二哥这样的人……你别惹你二哥生气就是了。” 李羡羽听了这话气得鼓起小脸,只蹲坐在地上数香炉的烟圈,正在此时,只见一疏朗身影撑着一把明黄油纸伞正在雨幕中走来。 “二哥,”李羡羽见了便如个小兔子似得从地上跳起,“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来了。” 李羡意如儿时一般想轻刮一下李羡羽的鼻尖,想到她如今也快及笄了,又缩回了手,“你的小太监说让我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来母后这里用午膳,我怎么敢不来啊。” 李羡羽羞赧得垂下头,临到跟前,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羡意对着李羡羽挑了挑眉,“我知道,是我们山君长大了,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山君可有想择的夫婿?” 许久无言的方知吟任由嬷嬷将她扶到里间,轻叹一声对李羡羽道,“公主食万民之碌,则理当分万民之忧,山君怎日日只知道些儿女情长,你的婚事由你哥哥做主便是。” “阿娘,儿子在信州守关三载、黄风吹沙,连龟兹破高昌,和突厥抗契丹,寇荡矣而边疆宁。儿子在朝中用人,不分轻疏贵贱,不由好恶喜怒。” 李羡意虚抚了抚李羡羽的肩膀,“儿子不需要靠牺牲山君的婚事来坐稳皇位。” 方知吟的面色如常,“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本宫说了,山君的婚事你自己做主就是。” 李羡意扫了扫他母亲古井无波的面容,前世他也曾因她的偏爱长子而怨怒,因她的忽视冷遇而不平,但重来一世,这些于他而言,不过是信州关外随风远走的黄沙。 “阿娘记得,今日是山君让我来我才来的,”李羡意瞥了眼他母亲这样保养妥帖的妇人那因思念长子而丛生的白发,“你和阿爷,都不值得我冒雨前来。” —— 金乳酥做得松软酥甜,白龙臛鲜浓醇厚,这些都是从前他爱吃的,他却在餐桌上味同嚼蜡。 李羡羽一边替桌上之人布菜,一边说着宫中七零八碎的笑话企图缓和这食案上尴尬的氛围。 李羡意看了看强打出笑脸的妹妹,不由思及上一世,他明知山君对周卿有意,他却因对隐太子党的敌意而棒打鸳鸯,绝了妹妹的痴念。 他为妹妹择选了新朝制举甲等河东裴与求,世人都赞他“聚玉流光,疏竹懒松”,却不想这人竟私下好断袖、喜分桃,成婚后山君只能含泪养九个肖似周卿的男宠解闷。 “耶耶,你可还记得周文致——尚书左仆射周青辅的幼子,”李羡羽说起心上人不由脸红一二,她掩嘴笑道,“文致他笃学端谨,博览则无所不达,经目便记之于心,崇文馆中人谓之‘书痴’。” 李羡意扑哧一笑,“他确实是个纯粹的书呆子,日日吟着‘辞君一夜取楼兰(1)’的诗句,只知楼兰二字押韵,却不知楼兰在何方。” “文致他还沉静寡欲,论世事人物,谈经史子集,皆对答如流。” 李羡意点点头,“寡欲吗,他房中的丫鬟可不比你身边的丫鬟少。” 李羡羽瞪起那双桃花眼,对李羡意的评价颇为不满,“最重要的是,文致他不好勇斗狠、粗鲁无状,不像有些人整日便只想着马球击鞠、畋猎射隼。” 李羡意抱起手道,“他马球打得稀烂,我可是将他打哭过整整三次!” “李兕奴你是不是故意的!”李羡羽转头瞪着李羡意,她低声对着李羡意咬牙切齿,“你可小心些,日后你最好不要有心上人,否则……你怎么对文致我便怎么对她!” 李定方本不想给才灌了自己一碗绝育药的二儿子什么好脸色,却还是诧异道,“你和周卿的儿子,什么时候这么相熟了,竟知道他房中有几个人,还一起去打马球?” 李羡意头都不抬,“周卿也是你能叫得?” 他说罢才发觉此周卿非彼周卿,他无奈找补道,“周思仪形貌清隽,人品端方,善赋诗文,儿子用人可不管他是谁的儿子。” “从前我跟着你祖父举义事,周青辅竭尽家财,为我募兵买马、筹米纳粮,是开国勋臣……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想用谁是你的事,朕只希望你做的不要太过了。” 李定方觉着儿子二字此时听来分外刺耳,“不管是谁的儿子,你若不是我的儿子,你现在不过是个太原田舍郎。” “阿爷,你才真该感谢你是我爹,”李羡意手中的象牙筷仍旧夹着菜,“不然你就是我马矟下的厉鬼了。” —— 李羡意带着一肚子闷气回到紫宸殿中,今日是制举(2)放榜次第之日,他必须到场。 大梁入朝为官,或靠门荫,或靠科举。 或逢新帝登基、太平封禅,皇帝亲试,制诏举人,便开制举科。 无论是名位低微、流外官员,还是乡闾能人、幽隐逸士皆可应举。 前一世,宜宁公主李羡羽的驸马裴与求便是此次制举的榜首。 李羡意初识裴与求,只觉此人明识政体、通达时务、才堪伊尹、谋比房杜,却为家族所累,郁郁不得志数年。 他为裴与求吐哺握发、赐他高官显爵,视朝听他剖断如流,入阁与他促膝长谈,更是将自己最为疼爱的小妹嫁与他。 可惜他们的君臣之情却断送在文德十二年,裴与求丁母忧去职,他特去探望,这人竟说“某有龙阳之好,心悦圣人已久。” 此言一出,将李羡意恶心得三日吃不下饭。 此时此刻,观礼奸细的声音在紫宸殿的盘龙藻井间回荡,“朕荣膺大宝,选材择能。诸公或孝悌德行称颂乡邻,或词风秀逸文以载道,或博学强记赞曰儒首。擢高其踔为信州长史,令狐璞为太学博士,秋无际为殿院侍御史……敕。” 周思仪心中诧异万分,因她所做之梦,与此无二,唯有一点不同——裴与求去哪了? 据周思仪所梦之事中,本次制举的榜首是河东裴与求,也是李羡羽的驸马。她虽与此人接触不多,也知他赋栋梁之才,蕴经纬之略,怎么榜上不见其名。 李羡意在神游的周思仪眼前打了个响指,“周卿,可记下了?” “臣记下了,”周思仪虽踌躇一二,但还是开口道,“圣人,臣可翻阅此次制举的试卷吗?” “为何想要看此次制举的试卷?” “臣亦想在学问上有所进益。” 李羡意挑了挑眉,“真的吗?” 周思仪垂下头,“臣其实想揣度圣人的心思,看看圣人喜欢什么样的文章。” 李羡意听了这话,心中竟生出一种“他原来如此在乎我”的微妙感,他点头道,“试卷还在浴堂殿,待会朕便让观礼拿给你。” —— 这场持续一天的绵绵春雨将大明宫的红墙碧瓦洗刷得干净,这把小小的油纸伞已然在风中强撑了半个时辰,周思仪手中捏着的纸张已经浸透了大半。 周思仪总算见到了她所等之人,裴与求着一身白衣圆领袍衫似白鹤凌烟,在雨中缓步慢行如拂泻飞泉,只说“聚玉流光、疏竹懒松”果真不假。 周思仪将那柄油纸伞举高,拉住浑身湿透了的裴与求,“裴三郎留步,裴三郎留步。” 裴与求用那发白的指节轻轻将周思仪的手掰开,“我未带伞,别弄脏了大人的衣服。” 周思仪仍旧举伞追着他,“裴三郎,我是起居郎周思仪……我读了你写的漕渠表,说如何由江南往京畿输送米粮……” “周大人,我羡慕你有一个好的出身可以凭门第荫官,我也敬佩你在储位之争站错队的情况下亦可全身而退,”裴与求面露寒光,“但是家母重病,需要人照拂,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裴三郎,我知道你是宝兴十九年的进士,十七便首登科不可谓‘一日看尽长安花’(3)一次制举不行,还有每年的吏部科目选(4),来日方长啊。” 裴与求长叹一声道,“周大人,我犯不着为了一场考试黯然神伤,我说了我要回去照顾母亲。” 裴与求转过身推了周思仪一把,她脚下一滑栽到地上,裴与求却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周思仪可惜地看了一眼那张被黄泥染脏的宣纸,上面还依稀可见“漕渠表”三字。 —— 是夜,星辰辉辉、银河流泻。 周思仪眉头微皱,冷汗频频,将云浓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她做得仍旧是那光怪陆离却又清晰可见的旧梦。 梦中裴与求是制举榜首,天子妹婿,一路登青云、拜冕旒、酬壮志、冠簪缨。 长安城中却有传言宜宁公主恃宠而骄、殴打夫婿、不贞不检、豢养男宠。 她以为这不过是坊间谣言、无稽之谈,直到她亲自撞破公主府上人强抢民男的丑事。 ——因为这个民男就是她本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堕轮回 一次梦魇是是常事,可频频梦魇却有些骇人了。 云浓替周思仪将胸口缠住,又轻抚了抚她的背心,“小阿郎不怕,云浓会一直陪着你的。” 周思仪倚靠上云浓柔软的肩峰,“往些年春日草长莺飞之时,我都会带你去禅心寺一带踏青游春,今年却疏忽你了。” “不妨事,云浓知道小阿郎要做大官,挣大前程,”云浓常年佩棠梨荷包,清凛的气息将周思仪的烦闷一扫而空,“就算不能高升,我只求小阿郎能保住性命,平安喜乐。” “今日这些俗务我通通不管了,我带你去禅心寺放纸鸢,”周思仪捏了捏云浓的虎口,“我这就让人去宫中回话,我病了要在家中养病。” “太好了!”云浓笑着拍了拍手,“我昨日才熏了蜜肉脯和蒸了山药松糕,我这就去收拾食盒。” 云浓将周思仪惯用的马车四角都挂了棠梨香包,馥郁非常。 她俩未带旁人,只能由周思仪驱车弛马,云浓焚炉烹茶,一路清茶甘而不涩,风细柳斜伴着早春的莺啼,好不快然。 禅心寺外,春雨后放晴的天空格外蓝湛,纸鸢乘风,风追纸鸢,引线的丝轮你争我赶,孩童女郎的嬉笑在风中回旋。 周思仪吃了半笼山药松糕,早已肠撑肚烂,她就这么以手为枕,仰躺在树下闭目养神。 云浓正值豆蔻,却是最爱俏爱娇的年纪,她拉着那只腾空的飞燕走到树下,“小阿郎,你看看我的妆面有没有花?” “没有,云浓最漂亮了。” 周思仪抽出云浓腰间锦帕想为她拭汗,却将她颊上的面靥给擦花了,她心虚地搓了搓手,却被云浓逮了个正着。 云浓吐了吐舌头,“我就知道你嘴巴里没有一句实话!” 周思仪自觉地接过云浓手中的丝纶,哄她拿着胭脂去河边补妆,却不想这一来二去间,牵引纸鸢的线却被树枝刮断了,纸鸢竟飘到了佛寺中。 她今日没有焚香礼佛的念头,本可以到叫卖的摊贩处买一个纸鸢哄哄云浓,再好生赔个不是,此事自此掀过。 却不知怎的,她不自觉走进那座崔巍古庙中,庙庭寂寂,草木荒芜,香炉中的烟火如白练,入定的僧人悄无声息。 这禅心寺似乎名声不显,香火寥寥。 这入定的僧人间却有一僧不坐蒲团、不敲木鱼、不颂心经,拿着那只掉落的纸鸢,无线无风,却妄图送纸鸢飞天。 周思仪双手合十,向那僧人拜了拜,“小师傅,这是我刚刚掉落的纸鸢。” “这纸鸢无引无线,怎知是施主的纸鸢,还是我的纸鸢?” “这是我家丫鬟糊的纸鸢,这纸鸢的背后写了我的姓,我姓周,你看是不是?” “施主姓周,姓周好,周而复始,轮回无穷。” 她朝着那拿纸鸢的僧人摊开手,“将纸鸢还我,不然我向你们住持告你去。” “你怎知我不是主持,主持不是我?” “你这么年轻,就做了庙里的主持,便更不该拿人东西了。” “你怎知我年轻,人的年龄便真如样貌所呈现的一般吗?” 周思仪撇了撇嘴,被这僧人似是而非的话吵得头疼,“我不要这纸鸢了,你不要再念叨了。” 她刚要转过身去的间隙,就见那僧人忽而厉声道,“就如施主你一般,究竟是桃李年华的女子,还是活了两辈子的老妪,你真的分得清吗?” 周思仪骤然听到女子二字,心中一惊,她自问从小女扮男装,虽总被人称是孱弱体细、文癯书生,但却甚少露出破绽。 “小师傅,我们去内里详谈。”周思仪只觉自己腰间的镶红宝银匕首正抵在自己的腰后动弹不得。 那僧人双手合十道,“施主是想用金银收买我,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我,可惜我却都不要。” 周思仪跟着那举止怪异的僧侣走到一菩提树之下,屏退众人后周思仪诚然道,“那小师傅想要什么?” “我想给娘子讲个故事,”那僧侣笑着摊开手掌,手心内正是一颗菩提果,“地上有人皇,地下有冥王。只说这人间有一人皇病入膏肓,只觉阳寿将至,临托孤之时,人皇昏睡之际,忽梦往地府,在幽冥之司竟遇到了他的旧臣。 那臣子尚在人间时为官勤谨、精晓世事,死后便被阎王点为酆都判官,管天下阳寿、掌生死文薄。 那臣子便带人皇魂魄转托超生,过幽冥山、离枉死城、渡奈何桥,总算是到了六道轮回之所,小施主说说,这臣子领着人皇该投入何道?” 周思仪虽不信鬼神轮回之事,但却在书中读过不少,她照记忆答道,“这人皇若仁善,该升化仙道?” “这人皇征伐四方、宰割天下、矟刀之下神号鬼哭,称不上仁善。” “这人皇若忠孝,该生为福道?” “这人皇弑兄逼父,篡位谋权,得位不正,与忠孝毫不相干。” “既然是这样的人,那便投到畜生道去做猪做狗。” 那僧人摇摇头,“臣子说‘虽说你忘孝忘忠、杀人盈野,却到底守卫一方安宁,庇佑一国百姓。我便送你投入贵道,仍旧做你的公子王孙。‘” 周思仪嗤笑道,“这臣子倒有些愚忠。” 僧人看着那风筝,轻笑道,“那人皇对臣子说’我这一世,最对不住之人便是你。若再来一遭,只为你一人堕入畜生之道,做你六合靴下最忠实的恶犬。” 周思仪眨了眨眼睛,接过那僧人递过来的菩提果,“那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种花得花、种豆得豆、种什么因便有什么果,”那僧人抬眼望去,只见晴空万里,纸鸢纷飞,“我为娘子讲了一个好故事,娘子是不是该将这纸鸢送我。” “送你便是。”周思仪长叹一口气,她今日算是真遇上疯和尚了。 周思仪空着手从禅心寺中走出,却见云浓正在那马车前急得团团转,她红着眼睛道,“小阿郎你去哪里了?你再不来我就只有去报官找你了。” 周思仪轻抚了抚她的肩头道,“刚刚纸鸢落入了寺中,被一疯和尚抢了去,我回去赔你一只可好?” 云浓的面靥已然重新点好,明眸含波、酒窝带媚,“那我要你亲自画的,不要坊市里买来的。” “好,我回去便亲自画来给你。” —— 书房中呢哝软语在侧,红袖添香在旁。小窗之下,云浓正挽起袖口替她磨墨,她则正在为这只花燕着色。 周思仪撑着下巴道,“你说这翅膀上,我是绘白莲,还是涂祥云呢。” “小阿郎给我取名叫云浓,那我便要这祥云风筝。” 周思仪点点头,“那便依云浓所言。” 她正翻着纹样的间隙,却听忽有小厮来报,“三公主驾临,她正在打听小阿郎呢。” “三公主?”云浓疑虑地瞅了眼仍旧埋头作画的周思仪,“她可是从前在崇文馆中时常欺负小阿郎那人?” “不是什么大事,她也就是骄纵了些,”周思仪思索了片刻,对云浓道,“她还未出阁,我与她单独见面,恐怕有损她闺誉,你去请她到正堂里喝盏茶,她等不到我,自然就悄悄走了。” “这件事千万别传出去,”周思仪细细叮咛了这房中的一干人等,“我若真娶了她,到时候全府上下都不得安宁。” 云浓从房中悄悄退出,她换了衣衫,又捧了玉制的茶盏、茶匙往了周宅正堂。 裾带飞扬,花点罗裳,蛾眉轻蹙,新妆白玉。——这便是李羡羽所见所闻。 这位在主人家极为得脸的侍女向她拜道,“拜见公主,公主千岁。” “本宫今日只是要去书肆买书,正巧路过胜业坊,”李羡羽清了清嗓子,“我可不是特地来见你家小阿郎的。” “奴明白。” “你家小阿郎呢?” “我家阿郎染病卧床,恐过了病气,伤了公主的玉体,无奈之下,只能遣奴来与公主奉茶。” 得公主首肯后,云浓便开始点茶,沸水入盏,茶茺拨弄间便清香自溢;调水如膏,运匕如风间便水脉成象。 茶盏上浮末成团,聚为云状,茶百戏便成。 云浓捧着那茶盏跪倒在李羡羽身前,“云浓奉公主祥云之茶,愿公主祥和顺泰。” 李羡羽深吸一口气,“你就是云浓?” 云浓捧着那盏茶一动不动,她只答道,“公主知道的,我家小阿郎最喜云雾。” “那你可要小心些,以后若是被送到了庄子上,这么好的点茶手艺却无人品尝,那就太可惜了,”李羡羽接过茶盏不过是轻轻抿了一小口,便又将茶盏放回到云浓所举的托盘中,“茶太烫了,重做。” “公主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被送回到庄子里呢?” 云浓说罢,竟拿起托盘中那盏滚烫的茶向着自己的胸前的衣衫上浇去,而后便眼眶中含起泪花,从正堂哭着跑了出去。 李羡羽正诧异这人怎么自己烫自己,却见周思仪竟气冲冲地从堂屋中跑了出来。 “李羡羽,你若觉得茶烫,不喝便是,”周思仪只草草拜手后便道,“为何要拿茶水泼我的侍女?” 李羡羽只觉一股愤意涌上心头,“我怎么会拿茶水泼了你的侍女?我又不是什么善妒怨毒的泼妇!堂中之人皆可作证。” “这些人都是你的随从,他们的话我如何能信?” 周思仪骤然见云浓浑身沾着茶水失魂落魄地来找她,只觉意愤难平,但又转念一想李羡羽虽说娇蛮任性,却不是苛待下人的人,这事她找不到实证,“公主,从前虽说你常常使唤我替你抄书、为你打扇,别人都说你欺辱于我,但这些都是我自愿做的,我从不曾怨过你……” 李羡羽听到这话只觉得心头倏地被针刺了一下,她想上前去捂住周思仪的嘴巴,想让他将口中伤人的话语都咽在喉中。 “所以公主,请不要欺负我珍视的人好吗?” 李羡羽瞪大了双眼,她本以为是“我永远不可能心悦你”或“我死也不会做你的驸马”这样伤人的话,李羡羽又灿然笑道,“那我以后还可以找你玩吗?” 周思仪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李羡羽拉了拉周思仪的袖口,“我就知道,文致最好了,等后日,不,明日,我再来找文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亦妩媚 李羡羽在浴堂殿前的宣州红线毯前来回踱步,她左跨一步“他喜欢我”,右跨一步“他不喜欢我”。 李羡羽顾不得公主的仪态,那头上的金步摇晃得叮当作响,“哥哥你说,他究竟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李羡意无奈地笑笑,他该如何告诉妹妹,上辈子周卿被御史台参奏十几本,也要娶她的婢女。 李羡意踌躇了片刻,还是诚然道,“我的好山君,感情之事强求不得。哥哥在朝中为你另择一良婿便是。” “我却觉得,感情之事也要勇于争取,”李羡羽扯了扯李羡意的袖口,“哥哥,你得帮帮我啊,文致他日日在浴堂殿上值,你要多在他面前说说我的好话啊。” “我如何说啊,”李羡意扑哧一笑,“我说我的妹妹温柔贤淑,知礼明德,白日在闺中绣花,夜晚在月下吟诗。你想一想周卿他信吗?” 李羡羽的嘴翘得能挂个小油壶,李羡意安抚道,“我可以邀他遥遥与你见上一面,但你们只可隔着屏风几句话,不要像上次那样眼巴巴赶过去被别人笑话。” “心悦他人怎么会是一件值得耻笑的事呢?”李羡羽扯了扯李羡意的袖口,“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 —— 这些日子里周思仪仍旧饱受梦魇所苦,梦中她为毒酒所害,死相凄惨可怖,她不自禁摸了摸脖颈上跳动的脉搏,只觉活着可真好。 好不容易到了休沐之日,她正准备在榻床上酣眠一整日,圣人却突发奇想,召她入宫品评文章,他揉了揉困倦的双眼,只能打马入宫。 清思殿中屏风三尺,绣着双喜卯兔,墨画两幅,绘上牵线月老。 周思仪只觉着这房间的布置甚为奇怪,观礼引着她坐于屏风一侧,却听屏风内传来几声女子的浅笑,“文致,你来了。” 周思仪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头一梗,“公主,圣人召我品评文章,下官只能先告退了。” “是品评文章啊,”李羡羽的声甜气微,全然听不出是个骄纵的恶霸,“不过是和本宫一同品评。” 周思仪却觉得心中讶然,尚在崇文馆时,她替公主所做文章不下百篇,不仅要让公主在夫子处过关,更要符合公主的水平,实在是难上加难。她对公主肚子里的墨水可谓一清二楚。 周思仪试探地问道,“公主,那你……近来在读什么书?” 却说屏风那方,李羡羽梗着脑袋道,“我最近在读《女扮男装后被皇帝陛下强取豪夺了》。” 周思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书?” 李羡意听到这书名,对着自己的妹妹猛眨眼睛,又在自己妹妹耳朵旁边咬牙切齿道,“说《贞观政要》啊,他最爱读《贞观政要》了。” 李羡羽深吸一口气,“《贞观政要》,我最爱读贞观政要,我没事就读《贞观政要》。” 周思仪在心底长舒一口气,她才不信李羡羽没事就读《贞观政要》,但也只能出声哄着她道,“从前在崇文馆念学时,夫子便讲过数次《贞观政要》,不知如今再读,公主可有什么新的感悟。” 李羡羽诚然道,“我很欣赏武则天,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1)。” 李羡意在屏风后急得团团转,“李山君,你说那是讨武曌檄文,那是骂武则天的话,和《贞观政要》毫无关系。” 李羡意正想着该为妹妹如何找补,却听屏风另一侧的周思仪笑着说道,“我和公主一样觉得,狐媚惑主不过是对女子的污蔑之语,不让蛾眉是对野心家的赞歌。” 李羡意点了点头,对着李羡羽低语道,“现在开始,你就照我说的答,不准乱说话。” 李羡羽心虚地点了点头,却听周思仪问道,“那公主知道,唐朝风流人物如织,我最喜欢谁吗?” 李羡羽本想诚然说,她不知道,却见哥哥勾了勾手,她忙赋耳凑上。 哥哥说一句,她便答一句,“我知道你最喜欢魏征,你欣赏魏征犯颜直谏的勇气,更羡慕魏征遇到了纳谏如流的君主。太宗说魏征,‘人言其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2)’,我亦看你妩媚非常。” 周思仪只觉心房一颤,这屏风不够隔音,她分明将这两兄妹的窃窃私语听得真切,电光火石间,她只觉耳畔唯有一句“我亦看周卿你妩媚非常”。 —— 出清思殿后,周思仪神游着被观礼领进了浴堂殿内,李羡意装模作样地从那帷帐后的小榻上起来。 他强申了个懒腰,“竟是周卿来了。” 周思仪笑道,“臣来晚了,竟叫圣人好等。” “无事,朕也犯春困了,”李羡意将脸别开,对着观礼道,“快将此次制举的试卷都拿出来,朕与周卿好生品评一番。” 李羡意与周思仪一同站定在桌案前,他俯下身子,正好可以瞅见周思仪发梢上小小的旋儿,他从前只知周卿文弱清癯,却不知他竟瘦削如此,好似轻轻一捏,就能将他给弄碎了。 可他的胸口和臀部却又鼓囊囊的,惹得人想……多看两眼。 李羡意又觉自己这番举动甚为奇怪,他开口转移话题道,“周卿以为,我妹妹如何?” “公主天潢贵胄,清雅绝尘,是云霓之上的凤凰,”周思仪不忘补充道,“臣多看一眼都怕亵渎了公主。” 李羡意心中了然,周卿这是对山君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意思。 李羡意想了想自己可怜的三妹,不忘将话说得更直白些,“五月初五便是阿羽的及笄礼了,太上皇和太后也在为公主择选夫婿。” 周思仪长叹一口气,不是她觉得公主不好,是她担心到时候新婚鸳鸯被里翻红浪,公主发现她少了些男子该有的东西气得砍人该如何是好。 “臣有一法,”周思仪拱手道,“此番制举,应选之人不乏些贤良方正又卓有学识的男子,与公主可谓是天造地设的无双璧人。” “你那日不是和朕说,要一观此次制举的试卷,只求在学问上有所进益吗,可有觉得谁与吾妹相配?” 周思仪拜手道,“河东人士——裴与求。” “周思仪你给朕现在就从浴堂殿中滚出去,不然我就拿马矟将你插出去!” —— 被圣人赶出浴堂殿后,周思仪却百思不得其解,这裴与求究竟是哪里不好,让圣人恶其文,夺其榜,甚至闻其名便要犯恶心。 她却不知为何,据梦境中事,李羡羽及笄礼前亦纠缠她许久,但很快圣人便替她定下了与裴与求的婚事。 可若裴与求未入圣人之眼,圣人摆脱了对她周氏一族的偏见,当真如公主所愿,赐婚与她,她又能如何破局呢? 周思仪苦思良久,她虽不知裴与求之母究竟是何病症,只能从家中库房提了些人参虫草、阿胶雪蛤,便往裴与求家中去。 长安城士人多在东北角几坊置业,一则离宫城不过数里,白日上朝也能少些脚程,二则官员勋贵聚居,通达消息,往来人情,能为自己的青云路添些裨益。 可裴与求之宅竟位于长安县怀德坊,此地紧贴西市,旅店颇多,胡商多住于此处,行骗盗窃,打劫土匪,屡见不鲜。 他出身河东裴氏,明明是累世公卿,名门望族,却不知道为何,以至于此。 周思仪推开那扇生了铜锈的木门,却见不过瓦房两间,勉强遮雨。 一老妪正仰躺在胡交椅上晒着太阳,裴与求只着一身短褐,半蹲在那椅前替他阿娘捏着肩膀。 周思仪想放下那几包药材,却连个桌案都没瞅见,她只能行了个插手礼,“我买了些滋补的药,也不知令母是否用得上?” 裴与求却不接她的话茬,对这些名贵的补品看都不看上一眼,“这些药材并不对我阿娘的症,周大人将这些药材与我,我也只会将其卖到药铺换些银钱。” 周思仪叹道,“我将这些送你,便是任你处置的意思,你是留是卖,我不干预。” 裴母睁开双眼,只见这位大人衣着华贵、谈吐优雅,忙下椅道,“大人可是与儿的上峰,我家贫苦,让大人见笑了。” 周思仪听到上峰二字,诧异非常,却见裴与求竟在向自己使着求救的眼色,她瞬间明了——他这是对母亲扯了谎。 “夫人您先坐,不用迎我,我来找裴大人他……有些公务要谈。” 裴母又重新小心翼翼地坐回到那胡交椅上,“与儿他也真是的,大人买药也是好心,不答谢还说什么要卖掉。” 周思仪看着这如她父亲一般大的老妇向她赔着笑脸,只觉心中酸涩,她宽言安慰了好几句,这才拉着裴与求到屋外说话。 裴与求出屋便向她拜手道,“裴某谢过周大人。” 他行过礼后仍旧固执要离去,却被周思仪拉住,“我有一法子可替周大人将……这善意的谎言给圆上……裴大人可愿?” 裴与求却不似那日雨中抗拒,周思仪才又启唇道,“今年洛县泛洪决堤……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张韧是我阿爷的旧部……你若愿意,可称今年考较,赴洛县上任,官位虽微,但也能一展你的抱负。” “周大人是对全天下失意的读书人都这般好吗?”裴与求嗤笑两声后,又拜手道,“裴某的母亲难以远行,需在京中养病,周大人的好意裴某只能心领了。” 周思仪点头后又道,“敢问裴三郎,令母究竟身染何疾,平时吃什么药,可看过京中哪些郎中?” “裴某的母亲气滞血瘀、胸痛隐隐,身重困倦,也曾寻访过不少名医,只说是心阳不振、寒凝心脉所致,真武汤、当归四逆汤均吃过不少,”周思仪从未见气度卓绝的裴大人的脸色这样差过,“可惜药石无医。” 周思仪轻颠起脚尖,轻抚了抚他的肩头,她本准备就此离去,却忽而回头道,“三郎可有想过,请御医为令母就诊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莫非礼 东宫中金屏宝帐、流苏低缀、博山吐香,铜壶滴漏。 那帷帐之内,只听得到孩童的哭喊,“我不要喝药、我不要喝药。” 周思仪和牛柳对视一眼,接过他手中的药盏,坐到那孩童对的床头,“序州乖,喝了药才能好。” 五岁大的孩子在几月间接连经历丧父离母、缧绁之苦,原本还有些圆润的小脸如今已经瘦的清晰可见骨头。 李序州见到熟悉的人,瞬间泪水盈满眼眶,“舅舅,我阿娘呢,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我阿娘了。” 周思仪试探地看了看那侍立在旁的乳母,那乳母附耳道,“周大人,圣人吩咐了,不许大皇子与……那位相见。” 周思仪心中一揪,什么时候自己的阿姐竟成了宫中的忌讳,连提都不能提上一句。 她吹一吹那药汁上的浮末,将下巴贴上李序州的小脑袋,她不愿欺骗小孩,“序州,舅舅答应你……总有一天你会见到自己的娘亲……只是这一天也许会很久。” 李序州小声道,“真的吗,舅舅不可以骗我。” 周思仪伸出小指与李序州拉钩,“舅舅骗你是小狗。” 周思仪看着李序州将药汁喝下后,又在房中燃了安息香,替他唱了小时候姐姐哄她入睡时哼惯了的曲子,李序州这才揪着一张小脸入睡了。 周思仪将帷帐轻轻放下,蹑手蹑脚地与牛柳一同出了东宫。 “那乳母说,兴许请周大人来有用,我起初还不信,”牛柳拱手道,“还是大人哄孩子有办法。” 周思仪出声询问道,“序州生病以来,圣人可有来过东宫……或者,可有嘱托些什么?” “圣人只说,让我尽力医治……若是医不活,便算了……” 周思仪听罢这话,喉头一梗,她唯有再次拜谢牛柳道,“多谢牛大人医者仁心。” “大人不必客气,”牛柳摆摆手道,“皇子死了,我们太医可是动不动就要陪葬的,我啊,可怕死得很。” 周思仪忽而想到裴与求家中老母,又对牛柳道,“不知太医院可有太医愿往宫外瞧病,某愿以千金之赀奉以太医院的大人。” “太医院的太医瞧病,看得可不是真金的高低,看得是2体面,”牛柳捋了捋胡须,“周大人有这份体面,便是让我跪着为大人诊脉也无妨,而有些人偏偏没有这份体面,太医院的出诊——千金不换。” 周思仪再道,“我想请太医所看之人,是裴三郎之母,裴三郎是宝兴十九年的进士,志高行洁、才高识远,日后定能为圣人所用,其母为顽疾所苦,已寻遍长安名医无果,我这才求到大人座下。” “周大人可还记得我从前为你瞧病时所说的话——人生在世,少些忧思便要畅快许多。” 牛柳轻笑道,“鹏鸟凭空九万里,青云遮眼不见蝼蚁,大人已随大鹏去,何必顾惜蝼蚁的小命呢?” “牛大人,其实我一直不解……”周思仪深吸一口气,终是说出了那句萦绕在她心头的话,“大人那日诊脉时便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为何又要帮我这只蝼蚁隐瞒呢。” “大人圣眷正隆,可不是蝼蚁,”牛柳忽而回头,用一种周思仪难以窥测的目光瞅着她,“我相信总有一日这个秘密可以帮我得到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 浴堂殿内,水雾氤氲、热气蒸腾,李羡意显然是刚刚沐浴完,松垮的袍子挂在身上露出精壮的胸膛,尚未干的发梢仍旧滴着水,他任由小内侍这么一点一点地擦拭着。 周思仪垂下了头,便与起居舍人王怀仁一同站在李羡意身后。 李羡意淡然地瞥了她一眼,“周卿,用午膳时可是去东宫了?” “大皇子不肯喝药,牛院使没有法子,只能由臣去劝了劝。” “你管了大皇子,有没有想过二皇子无人照拂呢?” 二皇子?圣人什么时候偷偷生了个孩子。 周思仪正疑惑的间隙,却见李羡意从那紫檀桌案下抱出那只花毛拂菻犬,“序宝今天可是找了你好久,周卿你不记得自己奉旨养狗了?” 周思仪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臣这就带二皇子出去溜溜。” “不必了,序宝他喝药睡觉不要人哄,也从来都不闹着要找娘,”李羡意意有所指,“二皇子可比大皇子听人话多了。” 周思仪从李羡意怀中结果那只小狗,又从荷包中摸出一小块儿蜜肉脯喂到它口中,“序州今年才五岁,想找娘亲也是常事……圣人可否让他与臣的阿姐见上一面?” “周思仪,李序州他现在是朕的儿子,”李羡意抬眼望向她,”朕一点也不希望让他想起从前做朕哥哥儿子时候的事。” “你若是觉得他可怜,你便自己去东宫照顾,”李羡意将他眼底的寒光收起,又重新挂起他那副春风和煦的笑容,“我看养狗和养小孩想来也差不多。” 周思仪唯有低眉道,“臣明白。” 王怀仁听了这二人的对话,提笔写道:上爱重幼子,幼子病,心焦如焚,遣近臣视之;帝惜犬畜,常与大臣言饲养之术。 周思仪沉思片刻后,又开口道,“臣闻洛县春日积雪融化,泛洪决堤,圣人可有想好治洪人选。” “朕知道周卿欲荐谁,但是朕不同意,”李羡意用手撑住下巴,“上月底,朕已下秘旨命水部司赵员外郎往洛县修筑堤坝。周卿可满意?” 周思仪跪下身拱手道,“臣只是奇怪——以裴与求之才,榜首与否暂且不论,为何圣人在制举科连丙等的次第都不与他?” “周卿是觉得朕任人皆以喜恶,能臣怀才不遇是吗?” “臣未有此意,臣只是……” “那朕今日就告诉你朕为何不用裴与求,”李羡意目中带火,咬牙切齿,“裴与求他——非礼于朕,亵渎于朕,你听明白了吗?” “非礼于你?”周思仪瞪大了双眸,她蹲在御座旁,只觉此话荒谬至极,“圣人你八尺男儿,从军数年,有翘关拔山之力,裴与求文弱之躯,一介书生,只会写诗作文,竟能非礼得了你?” 周思仪在心底很啐一口,自己壮得跟头牛似得,谁能非礼亵渎你啊。 “你不信?” 李羡意说罢,竟直接攥起周思仪的手掌,放在他那精壮赤果的胸膛上,周思仪的手顺着那硬如烙铁的肌肉往下滑,总算是在快到关键位置时停下了,被他攥得骨节生疼。 “周卿,他便是这样非礼我的,你明白了吗?” 周思仪急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臣明白了,臣明白了。” “朕可以拧断你们这些文臣的手,”李羡意对着周思仪眨了眨眼睛,刷得一下将她的手放开,“但朕需要你们这些文臣提笔安天下,所以朕没有。” 李羡意思及上一世,裴与求的手如附骨之蛆,可被周思仪一摸,他竟全然没有反胃恶心之感,反而觉得心头似被一只小小的羽毛挠过,瘙痒难耐。 李羡意瞪了一眼已然从脸红到耳朵根的周思仪,只觉这是因周思仪长相秀气又白皙纤弱,常混迹在女人堆中染了一身馨香的缘故。 他只能用口出恶言掩饰心头的燥意,“周思仪你在脸红什么,不准脸红!” 他话音刚落,周思仪便伸手抚过自己熟得像红苹果一样的脸颊,被他这么一训斥,她的脸却更红了,只能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此时起居舍人王怀仁见状写道:帝念臣下,以肉身龙体为臣下答疑解惑。 —— 周思仪与王怀仁从浴堂殿中出来后,王怀仁将这一月所载交由她带到史馆中汇成起居注。 周思仪不过瞥了几眼,便觉得诧异,他们二人,一个记言,一个记事,却写得大相径庭,她看到那句“以肉身为臣下答疑解惑”更是觉得冷汗涔涔。 王怀仁对她拱手道,“周大人,我们既然任撰写起居注一职,能如董狐一般秉笔直言自然是好,但也不得不防,若君主干预修史,也要想些法子保全自己的小命啊。” 周思仪笑了笑,“那王大人可算是杞人忧天了,圣人他不是这样的人。” “圣人不是这样的人吗,”王怀仁的薄唇轻启,话语犹如弯刀直扎周思仪的心窝,“周大人,你的姐姐禁足东宫,你的外甥生死一线,你的父亲官路难于蜀道,你在圣人身侧也同样是将脑袋提在手里过活——这样的圣人,当真不是这样的人吗?” 却说二人说话的间隙,却未注意到本应空无一人的史馆房梁之上有一黑影正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真切。 那黑影待他二人走后,便飞檐走壁、健步如飞,又重新回到了浴堂殿内,将所见所闻向御座上之人一一言明。 那名唤拔舌的枭卫道,“王怀仁抹黑圣人,可要臣将他结果了?” 李羡意忽而想到,上一世周思仪对他用枭卫窥私大臣,打听密报的行为颇为不满,口口声声说,“圣人以枭卫为治,如李辅国之察事、朱见深之西厂,至于帝王独夫独裁、小人便佞当道、忠信苦不堪言”。 他虽自认不是李辅国、朱见深之流,但仍旧裁撤了大半枭卫,只留些精锐,为他办些不能与人言之事。 李羡意扑哧一笑,“他如何抹黑朕了?他说得每一句不都是实话吗?” 观礼又道,“那可需要传中书舍人拟旨让王怀仁调京,这样表面溜须拍马,背后嚼人舌根的小人怎可放在圣人身边?” “这样爱溜须拍马的人才必须放在朕身边,让他发光发热、哄朕高兴啊,”李羡意挑了挑眉,“周文致从前给朕上了如此之多的眼药,如今也是时候——让朕给他上一回了。” “对了拔舌,周卿他跟王怀仁说了些什么,是怎么严辞反驳王怀仁的?” 拔舌为难地垂下了头,“周大人说,圣人确实比较像干预修史、动辄杀史官泄愤之人,他以后在御前行走要多注意,并且……多谢王大人提点。” “拔舌,你现在立马去胜业坊周宅。” “臣定不辱命,取周思仪项上人头!” 李羡意一脸正经地下令,“你去抓一只癞蛤蟆放到周文致枕头上,他最怕这东西,务必要将他给吓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拍马屁 周思仪揉了揉她眼下的青黑,昨日好不容易一夜好眠,梦魇退散,谁知醒来之时,她的枕头边竟有一只硕大的癞蛤蟆,幸好被云浓抓走了,不然她非得吓得心都要囫囵跳出来。 只说这日天降祥瑞,长安城外、龙首原上,有一老农挖到一长九尺宽八尺的巨石,那巨石远看似牛,近看如马,俯身望去又如金龙出云。 上奏之人说,圣人登基一月,便有如此祥瑞,实在大吉之兆。 圣人大喜,便召翰林院群臣入内,为巨石题诗,择选最优者镌于石上。 那巨石已然被运送到了太液池前、自雨亭旁,太液池水漾碧波、御柳垂丝,熹微的晨光打在湖面上仿若撒金洒银。自雨亭以木轮取水,水自轮上,又沿斗拱处顺流而下,只见檐瀑纷飞、雨幕生凉。 李羡意眼窝深邃、目若点漆,他着一席宝相暗纹翻领胡服在雨帘中背手而立,更显容止。 周思仪不免想起那起居注中王怀仁阿谀之语,“帝美姿仪、百僚瞩目。” 周思仪亦学着他的动作背手而立,她扬起那脖颈儿,心中只道,分明我周文致才是长安城中最清风朗月的男子。 翰林院群臣毕至,行过礼后,李羡意便道,“诸位卿家皆是我朝诗坛中流砥柱,今日便是召诸卿家来为此奇石赋诗。” 翰林院学士已然出亭观石,周思仪在李羡意身后搓了搓手跃跃欲试,她亦想写,却不知从何开口。 李羡意盘了盘手中的玛瑙佛珠道,“周卿,我常听山君说,崇文馆中谓你曰‘书痴’,今日你可想也为这石头作诗一首。” 周思仪眨了眨眼睛,便如脱兔般从李羡意身后蹦出去,“臣奉旨写诗。” 周思仪绕那巨石几周,完全没看出这石头是如何形如牛马,又金龙出云的,便也只好依着格律、删繁就简、吟诵成文,又呈于李羡意的案头上。 李羡意将诸位大人所写的诗都读过后,便抚掌笑道,“韩延之,借古喻今、抒怀畅然,不愧为文章巨公。” “柳成元,以景融情、意蕴深厚,当为百代文宗。” …… “周文致,格律工整、朗朗上口,果真是崇文馆中翘楚。” 李羡意说罢,便瞥了眼周思仪,他下巴微翘、负手昂头,若是身后有尾巴,此时一定翘到天上去了。 可他——怎么能如周卿所愿呢? “朕今日也为这怪石做了一首古体小诗,便吟给诸公,诸公一同品评一二,”李羡意不忘补充道,“诸公千万不要因为朕是皇帝,而选朕所写之诗啊!” 李羡意从自己的袖口中拿出一张宣纸,吟道,“黄牛朝天子,哞哞哞哞哞。老马入帝乡,吁吁吁吁吁。浮云怪石上,金龙在我身。” 周思仪被他这诗惊得愣在原地的间隙,却见那文章巨公的韩延之和百代文宗的柳成元竟一齐跪下道,“圣人所写之诗情真意切、霸气凛然,臣等望尘莫及!” 周思仪在心底暗自啐了两句,“附庸风雅、强装文墨,这些翰林学士当真是脸都不要了。” 李羡意盘了盘佛珠,忽而转头道,“周卿,你来说说,朕这诗文如何?” 周思仪强打出个笑容道,“圣人所作之诗,文意隽永,意蕴绵长,臣还在崇文馆念学时,便早闻圣人之诗名,臣还买了圣人的诗集,日日放在案头品读。” ——我买了你的诗集用来垫桌角,告诫自己以后写诗千万不能写成这样。 李羡意挑眉道,“哦,看来周卿非常喜欢朕所写的诗了,背两首来听听。” “嗯……嗯……” 周思仪正说不出话来,却见王怀仁竟从腰间的袋中掏出一本《苍兕集》道,“臣日日将圣人的诗集带在身边,每一首臣都写了注脚,以期能领略到圣人万中无一的诗韵!” 李羡意笑着接过那本诗集,确实每一页都细细用簪花小楷写上心得感悟,他深深地看了周思仪一眼,“周卿,你虽博文强记,却不如王舍人勤勉啊,日后定要在做学问上多下些功夫才是。”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道,“臣谨记。” 李羡意在自雨亭中将众人遣散,独留周思仪一人侍立在侧,他见周思仪正不知神游到了何处,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道,“想什么呢,周卿?” 周思仪扯起一抹笑容,“臣还在回味御诗。” “周文致你知不知道你——”李羡意将音调拉得绵长,“拍马屁拍得特别烂,每次都拍到了马腿上,平白惹朕生气。” 周思仪垂下头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跪下道,“臣……臣……” “但是看你这幅吃瘪受窘的模样,朕却非常开心,”李羡意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微抬示意她起身,“周卿,回去将你写得诗好生誊抄,再呈给司苑司的女使,着人刻在石头上。” 周思仪瞪大了眼睛,“为何要用臣的诗?” 李羡意笑道,“朕的诗若是真刻了上去,那不是让朕被人笑话?” 周思仪领旨谢恩后,正要出亭之际,却忽而感觉自己的屁股上被人拍了一掌,“周卿,拍马屁可以学王怀仁,在朕身边为官可千万不能学他,你可明白?” —— 周思仪捂着自己那被李羡意莫名其妙拍了的屁股,回到了她自己的小院中。 沉水烟下,香雾袅袅,珠帘卷月,轻风瑟瑟。 周思仪将那碗中的香茗啄了又啄,她阿爷这才姗姗来迟。 周青辅抚了抚自己那花白的山羊胡须,“文致,近日你在圣人跟前上值,他待你如何?” 周思仪沉思了片刻,“圣人待儿子同群臣一般无二。” “可耶耶却听说了一件喜事,”周青辅眸露精光,“三公主她,可是想嫁与你?” “三公主她年纪还轻,分不清楚少年慕艾和真心喜欢,待她及笄礼后定下人家,自然就好了。” “可是文致,”周青辅眉头紧锁,“圣人最为偏疼胞妹,你若成为天子妹婿,周氏燃眉之急可解。” 周思仪觉着自己阿爷此话甚为荒谬,“阿爷,我是……我如何能与其它女子成亲?” “文致,你到底还是要娶亲,既然要娶亲,自然要选一门对我族有所裨益的婚事,”周青辅眼珠转了转,“婚后之事你不必忧心,便在族中称你有隐疾,托你堂兄周思耀替你圆房便是。” 周思仪拍案而起,“周思耀嗜赌好色,日日出入花柳场所,如何配得上公主,如何能与公主圆房?再如何我也不会对公主行此等龌龊之事。” 周青辅被自己的好“儿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听周思仪又道,“我日后不会娶妻,纵然娶妻我也不愿耽误不知情的姑娘。” “云浓应我,若我日后找不到愿嫁与我的姑娘,便与我过一辈子,待此次风波平息,我便向圣人请旨,娶云浓为妻。” “周思仪我看你是疯魔了,”周青辅指着她的鼻子便道,“良贱违律为婚,仗一百不说,更重要的是圣人的看法,你不娶他妹妹,却扭过头要娶自己的丫鬟,皇家颜面往哪里搁啊?” “圣人要仗一百便仗一百,若是仗了一百便能娶云浓,我愿意被打。” “一定要娶是吧,”周青辅一边拉住她的手臂,一边对外面的小厮道,“少爷又犯了浑,快给我请家法来!” 周青辅虽年过四十,却仍旧劲力非常,将她按倒在椅子上,便用荆条抽上她的后背,“非要娶是吧,我今天还就打你这个大情种,打你这个大情种!” 周思仪起初几鞭尚且能忍,后面她阿爷却力气越发地大了,“你要是再说出一句什么娶云浓的话,我就将她给送到庄子里去,你便别想见她了!” 周思仪疼得嘶嘶地喘着粗气,她十鞭下来总算是扛不住了,“耶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娶了,我不娶了。” 周青辅见她服了软,便撤了鞭,拂袖离去了,只留周思仪一个人疼得眼犯泪花。 云浓不知究竟在墙角中听了多久,待老爷走后,这才将周思仪馋回了房中,又替她解了衣裳上药。 周思仪将脸闷在枕头上任由泪水往下淌,她委屈道,“云浓,我都二十了我阿爷还打我!” 云浓替她吹吹伤口,将金疮药轻轻倒在她背后的血痕上,“小阿郎别动,等伤口挣开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周思仪长叹一口气,“若是当真长了疤,能将李羡羽吓走就好了。” 云浓试探地问询道,“小阿郎当真不想尚公主吗?” “若是和李羡羽过一辈子,那还不如立马剃度出家,去禅心寺中做一个疯和尚!”周思仪拉起云浓的手哭着道,“云浓,我虽很想娶你,可是如今我连阿爷的十鞭都承受不住,一百杖下来,我会死的……” “不要说死,”云浓用她那只用染了凤仙花汁的手指轻点了点周思仪的唇瓣,“小阿郎这样聪明,我相信小阿郎总能想出法子。” 周思仪将脑袋倚靠上云浓的肩头,轻嗅着她身上棠梨的馥郁之气,“圣人属意的驸马本是裴三郎,但他似有龙阳之好……也于与公主无甚感情。” 云浓嗔怪道,“那这么说,小阿郎便与公主感情深厚了。” “不,我和云浓感情最好了!”说罢周思仪便身后搂住云浓,忽而她却想出个好点子来,“若论感情,公主自然是和自己的表兄感情最笃了。” “什么?” 周思仪点点头道,“我便做一回红娘,撮合方听白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画不成(修文) 周思仪不顾自己背后的鞭伤尚未痊愈,便骑马去寻方听白。 她才找阍人通报了姓名,半只脚还在府外,便听到了熟悉的荆条之声。 “怎么生出你们这两个不肖子!我今日便是要被你们两兄弟给气死了!” 方知啸的声音中气十足,周思仪只在心中感慨道,方听白不愧是自己情如手足的同门,连挨爹爹打都挨得同病相怜。 “阿爷,等你气死了,我就袭爵!”一趴在木凳上的男子浑然在意,口中的狂悖之语将周思仪着实吓了一跳。 “还袭爵,还袭爵,我打死你个不肖子看你还袭爵!” 方听白转头道,“阿爷,你快将大哥打死,等他死了,就该我袭爵了!” 周思仪觉得自己实在来的不是时候,正不知是进是退的间隙,却见魏国公方知啸回头道,“文致,你怎么来了,今日不用点卯吗?” 方知啸将那荆条一扔,踹了踹方听白的脚,“你看看,你又让文致看你的笑话了!” 方听白从凳子上站起,倒吸着凉气道,“文致从小到大看我的笑话看得还少吗?” 方听白身边趴着个满身横肉、肩膀宽阔的男子,他从条凳上跳起后便直接坐到了桌案上。 那男人用耐人寻味的眼光上上下下的大量着她,“你是周文致,你竟是个男子?” 方听白用他才挨过了荆条的背将方听寒那不适的目光挡住,“文致他自然是男子,他是念学写诗的书生,自然与你们这些大老粗不同。” 方听寒从桌上跳下,对她行了个插手礼后,那眼神只让周思仪防若被毒蟒缠身,“方某唐突了,周大人见谅。” 方听白仍旧将周思仪遮得死死的,“方听寒,少用你那肮脏的眼光看文致!” “我怎么脏了,我怎么脏了,”方听寒还将头转过直直地盯着周思仪的脖颈,似是想观察她的喉结,“不让我看,我还偏就要看了。” 方听白告状道,“阿爷,大哥他前日从平康坊南曲赎回来了一个琵琶妓,养在保宁坊里,”方听白抱着手道,“我明天就带着你去拿人!” 方知啸闻言气得跺脚,又重新抄起那荆条道,“方听寒!你这是多少房了,你这是要如皇帝老子一般,开个三宫六院啊!” 方听寒也抱着手回击道,“阿爷,听白他崇文馆考较又没过,这已经是他考第七次了,等他当上官怕不是还要猴年马月去了! “方听白,你这日日温书是都温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方知啸将那手中的藤条一扔,又颓然坐回到胡交椅上,望着周思仪道,“唉,我这一生怎么没能如青辅般,生个好儿子呢?” 方听白扑哧一笑,蹲在地上笑道,“文致他爹给他荫官,阿爷你若是出息点,像文致他爹那样当个三品大员,儿子也不用考得这么辛苦了。” 方知啸扬起鞭条道,“我看你今日是挨打没挨够了?” 方听白忙抱头跑开道,“阿爷你别这样,文致来找我定是有要事要谈,实在不行,等文致走后你再打我。” 方知啸将藤条一扔道,“臭小子,滚远点,别碍你阿爷的眼!” —— “文致,还是你有法子,”方听白带着她往方家的小院深处走去,一来二绕竟走到了酒窖前,“圣人总算是首肯选妃之事了。” 周思仪却满腹疑窦,“我有法子?我没劝过他啊。” “不是你说若是圣人讨不到媳妇,你可以给他当皇后吗?”方听白悄声道,“将圣人恶心地饭都吃不下了,转头便答应了选妃之事。” 周思仪扑哧一笑,“他是对龙阳之事甚为抵触……我可不是龙阳,我不过是……想个法子劝谏他……” 方听白本想豪饮一番,但想到自己背后的伤口又止住了,“知道你不是。” “仲玉,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问,”周思仪试探道,“你阿爷可有给你定下过人家?” 方听白眨了眨他那桃花眼,笑道,“是定下过人家。” 周思仪长叹一声,“那便可惜了。” “可惜什么?”方听白挑眉道,“你我尚在母亲腹中时,我阿爷与你阿爷说,若来日这孩子是一子一女,便结为儿女亲家。” 方听白咧嘴嗤笑道,“文致,你要不去将那玩意儿割了吧,咱们就又能如在崇文馆时一般一直在一起了!” “滚!”周思仪涨红了脸蛋道,“那玩意儿我用着甚为顺手,要割也该是你去割。” 周思仪转而又想到自己仍旧对方听白有所求,便又软着声音问道,“仲玉,你从小与公主一同长大,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你的公主表妹如何?” “周思仪,我跟你说,”方听白斜睨着她,“我便是摔到酒缸里淹死,我也绝不会娶李羡羽那个丫头!” “尚公主会有很多好处啊!” “比如?” 周思仪梗着脑袋,硬说道,“比如公主她可爱伶俐,定能日日逗你开心。” “是啊她娇纵蛮横,待你婚后定会日日磨着文致你不消停。” “她聪明机敏,定能将宅院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是啊,等她管理内宅,定能将文致你的俸禄花个精光。” “公主她还小意温柔,你们定能蜜里调油。” “她还爱拈酸吃醋,文致你的通房定会被她赶到庄子上。” 周思仪拽着他的袖口道,“方听白,我觉得公主她真的很好。” “既然这么多好处,文致你怎么不娶呢?” “我自然是……” 方听白在酒窖中扯着嗓子道,“表妹听到了吗,文致他觉得你有如此多的好处,是如此地喜欢你!” “李羡羽在这里?”周思仪转转头环顾一圈,便站起身来作势要走,“我得赶紧跑,我可算是怕了她了!” 方听白嘿嘿笑了两声,拉住她后道,“别跑了,她不在这里,逗你玩呢。” 周思仪抱住自己的膝盖,“仲玉你就要眼睁睁看着我跳到火坑中吗?” 方听白挑眉道,“我倒是可以为你尝试追求李羡羽一二,但她若是不转圜心意,我也没辙。” “真的吗?”周思仪牵上方听白的手后道,“仲玉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别这么说,我是有条件的,”方听白勾唇道,“你每逢休沐日便要来为我补习我落下的功课,直至我考过崇文馆的考较为止。” “那得补到猴年马月去?”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后道,“那也只有如此了。” —— 浴堂殿内,龙涎香清苦,如丝如缕;软金罗轻柔,如酒如绸。 画布挂了满殿,李羡羽这里瞅瞅,那里瞧瞧,总算是择了一面貌清丽秀雅的女子之像取下,又呈于御前,“哥哥你看,这女子如何?” 李羡意草草扫了两眼,低眉引醉,能道一声颜色好;掩袖惹怜,能称一句独芳妍。 他挑眉道,“你什么时候竟还知道了哥哥的喜好?” “这是文致的表妹薛书宁,我曾遥遥见上过她一面,”李羡羽摆弄着画像道,“这画与她也只有一二分像……倒是更像抹了胭脂的文致。” “意态由来画不成(1),”李羡意点点头道,“我看这些画,能有一二分像便已然不算欺君。” “哥哥当真可是喜欢这画上的女子?”李羡羽撑着双腮笑道,“那就娶了她吧!” 李羡意那因常年执马矟而满是老茧的指节抚过那画中人的面庞,“美则美矣,少魄无魂。” “哥哥,你想你若是娶了她,你便是文致的妹夫,待我以后嫁给了文致,文致便也是你的妹夫,多好啊!” 李羡羽仍旧喋喋不休地向李羡意说道,“卫子夫为后,卫青是汉武帝的姐夫;卫青尚公主,汉武帝也是卫青的姐夫。日后你和文致,便是汉武帝与卫青一般的明君贤臣。” 说罢李羡羽又撇撇嘴道,“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说,我看过野史,说汉武帝与卫青涉猎长杨、彻夜不归;卫青的陪葬墓与武帝最近,更是修以卫青多的官职为名修建章宫,实在不像寻常君臣。” 李羡意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上一世,他逼周思仪同他打马球三日,打得周思仪一个文弱书生叫苦连天; 他未封后,修造陵寝时将皇后的陪葬墓留给了周思仪; 周思仪走后他封禅诸山,不是为了向天下人彰显他的功绩,只是为了向漫天神佛问一问——周卿他究竟魂归何处? 李羡意闻得自己妹妹那句“不像寻常君臣”喉头一梗,他矢口否认道,“少看些卖钩子的地摊文学……君子赏识臣子,封赏太甚也是常识……至少和钩子毫无干系。” “不娶就不娶,略略略,”李羡羽梗着脑袋道,“话本里总写些表哥表妹的暧昧之事,你若是娶了她……我就好放心了。” “我的好山君,哥哥是选妃,不是为你铲除情敌,”李羡意虚抚了抚李羡羽的肩头,“你帮不上忙便算了,不给哥哥添堵就行。” “谁说我帮不上忙!”李羡意从那桌案前跳起,“我可是替你请了禅心寺住持心痴大师入宫替这些姑娘合八字,我给了那大师八千两……整整八千两。” 李羡意扑哧一笑,“我看呢,你是遇到骗子了,竟信这些没名堂的东西。” 李羡羽瞥了眼他手上的玛瑙珠串,“若这是没名堂的东西,哥哥你为何臂悬宝珠,又为何求神明渡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不梦君 晨光从叶间的缝隙中密密匝匝地渗下来,与浴堂殿明黄色床帏打成一片,将李羡意耀得眼晕。 李羡羽以千金之赀所请的那位大师,已然候在殿下,他身披袈裟、衣上镶如意之珠;手把锡杖,杖上铸九连之环。 心痴疑惑道,“圣人履至尊而定八方、承宇内而泽无疆,为何仍旧眉头紧锁啊?” 李羡意打着官腔,只求将这大师敷衍一二,“忧国忧民忧天下。” “那贫僧便只有告退了,”心痴双手合十,摇头道,“求神拜佛可治理不好天下。” 李羡意被这人的坦诚逗得扑哧一笑,他又重新正色道,“不过请大师来看看姻缘,合合八字。” 他话音刚落,观礼便将写着朝中年龄适宜女儿家八字的红纸都呈于心痴大师的案头。 那和尚将那些纸张都草草览过后,这才道,“这要看圣人了,圣人是定要求那天造地设、尽善尽美的姻缘,还是觉着天地蜉蝣一瞬,凑合一二也成。” “世事纷杂,岂能尽如人意,”李羡意抚弄佛珠道,“朕已然过了什么都要强求的年岁。” “果真如此吗?人世间竟有人皇亦不能勉强之事,”心痴将那所呈八字的红纸合上后道,“这些姑娘都很好,圣人与她们都能顺遂康健、安度一生。” 李羡意只觉这大师怎么口中尽是哑谜,“如何好?” 心痴认真地掰起指头算道,“王家给了我两百两,薛家给了我四百两,谢家给了我五百五十两……她们家的姑娘自然都是万中无一的绝世好姑娘。” 李羡意听了这话便欲提笔将这些人的名字勾去,可这匆匆一瞥,竟无一人未贿赂这合八字的和尚。 他便又将笔放下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姑娘,朕不在乎。” 心痴笑道,“圣人究竟是真不在乎,还是于圣人而言,娶谁都一样呢?” “观礼,可有将心痴大师所说的那些银子记录在册?”李羡意拨弄拨弄佛珠道,“共计三千五百两,还有我皇妹送你那八千两,朕七你三,记得送到宫中来。” 听到银子后,那心痴和尚骤然站起道,“圣人富有四海,怎么还贪图出家人的银子?” “大师你说得对,银子于出家人而言是身外之物,”李羡意重重点了点头,“朕九你一,大师记得,共计一万零三百五十两,少一两都不行。” —— 是夜,弯月如钩挂危楼。 借着选妃之事,得了一万两银子的李羡意睡得恬然,酣然入梦。 梦中人只着一石榴红缀宝珠诃子,皮肉粉酥,香汗淋漓晕珠钿;腰身匀圆,好似了入了水桃源。 美人回首,原是那画帧上走下来的嫦娥婵娟。 李羡意大梦初醒,看着自己那裤头上的一片濡湿,想想自己两世为君,坐殿为帝,他呼尽五坊鹰狗、宴罢上林酒肉;出关为将,他走马戎信州,少年得志衣轻裘。 他有太多的地方去发泄精力、消磨欲望,实在无需花在情爱之上。 如今看来,他亦不过是这尘世间的万千饮食男女。 这事他不愿让他人知晓,便只唤了观礼一人,观礼替他将衣裤收拾好后嗫嚅道,“圣人可要……” “打住,”李羡意借着烛火观月,似是在寻那月上美人,“你知道朕不愿意听什么。” 观礼又摆弄着拂尘道,“奴是想问……若是女人不行,要不试试男的……或者试试太监?” 李羡意拿起那床边的鸽血红痰盂呕道,“观礼,朕如果出家做了和尚……至少有你一份功劳。” 第二日,李羡意便顶着他那双乌黑的眼圈听朝理事、巡营训兵后,这才回到了浴堂殿中。 他本欲趁着午后好生补上一觉,却见周思仪竟对着他床头所挂之画,正端视良久。 这毕竟是周思仪的表妹,他有些心虚,只将那画收好后道,“朕近日在遴选妃嫔……” “这是臣的表妹书宁,她如今正为我姨母在信州守孝,未在京畿,”周思仪顿了片刻,解释道,“臣已然快三年未见,只能照着记忆描摹一二……” “这画竟是周卿你所作?”李羡意想起昨夜之事,他心中竟有几分负罪感,“你若是画得不好,朕是不是该如汉元帝杀毛延寿(1)般杀了周卿?” “圣人,信州来信,只说表妹如今长得与臣有几分像,”周思仪跪在李羡意身旁昂起头道,“圣人看了臣便知道表妹是何模样,莫要杀臣。” 李羡意垂下头将周思仪的脸庞瞧了个真切,杏眼桃腮,颊抱芙蓉,京中女子好画愁眉、作啼妆,可他的周卿生来便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朕不过吓吓你,怎么就要哭了呢?” 周思仪撅嘴道,“臣长得一贯比较苦相。” 李羡意拿起一只手,轻捏着周思仪颊边的软肉,他违心道,“你那表妹若是长得与你相像,定然是无盐丑妇。” 周思仪低声嘀咕道,“若臣貌丑,为何公主痴心于臣?” “你倒是恬不知耻,那是因为我妹妹眼光不好。” 周思仪拨弄拨弄自己鬓边的碎发,她笑道,“圣人,非臣自耀,臣桃花向来不错,京中贵女都眼光不好吗?” 在周思仪看来,李羡意说她貌丑,定然是嫉妒她长得清俊纤秀,惹京中贵女喜欢,他自己却日日只能与军营中粗鄙的汉子打马球取乐。 周思仪颇有些自傲,她又拱手道,”圣人亦长得俊秀非常,只要照臣说得做,圣人定能如臣一般……美人在侧。” “首先,这长安城中贵女,都喜欢能诵诗填词、文江学海的男子,”周思仪笑道,“臣为圣人代笔几首诗,日后与妃嫔媵嫱在月下吟来,也是一桩美谈。” 此时李羡意正岔开腿坐在龙榻上,他面色一僵。 周思仪跪坐在地,上前挪了挪脚步后道,“圣人虽说是天子,莫高莫尊,但面对女子,也不可摆架子,做轻浮状,否则她就算畏于强权,不可反抗,也不会真心实意的喜欢。” 周思仪见李羡意正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她,只以为他对她的招桃花之术颇有兴趣,便干脆以手捧脸,眼睛亮闪闪地向他掰扯道,“最重要的是要干净整齐,京中男子都以须髯为美,实则女子却对此不以为然——臣日日都会为自己剃须。” 说罢她还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胡茬,心道自己真是体贴入微、心细如发,解决圣人的终生大事后,她不日便要青云直上了。 “原来在周卿心中——”李羡意这才知道人在极度生气之时原来是会发笑的,“朕学识浅陋,自大轻浮,还不爱干净?” 周思仪忙摇头道,“臣未有此意……” “朕告诉你,朕能文能武、更从未用权势逼迫妇人,”李羡意深吸一口气后道,“最重要的是,朕日日都沐浴焚香,朕很爱干净!” “臣明白。”周思仪点头如捣蒜,知道自己这是又拍圣人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出去,朕午后要小憩片刻。” 周思仪告退后,李羡意躺在那壶门榻上睡意全消,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周卿说他桃花向来不错,为何他这里,会莫名酸楚呢? —— 天色未明,晓雾将歇,李羡意只带拔舌一人,轻装简行、驰马奔走,终至九重山、天魁道。 九重山山林险峻,马犹放蹶;天魁道道长登天,猿猱愁攀。 拔舌拜手道,“圣人,此地山险地僻,恐有猛兽出没,臣先探过路后,圣人再行如何?” “这山中只偶有鼯鼪筑穴,不足为惧。” 拔舌诧异道,“圣人如何得知,还是小心为上。”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曾在这里沉睡十八年。” 李梁皇室皇陵以山而建,帝王傍山为枕,九重山、天魁道,便是上一世他死后所葬之处。 李羡意以步为尺,很快便找到了他的主墓室所在之所,再往东两步,本该是后妃陪葬墓穴,他的周卿便在这里与他抵足而眠多年。 他接过拔舌所递之酒浇于地下,与君共饮梅花酒,若能销愁愁几斗? 李羡意淡然下令道,“拔舌,将脸背过去,耳朵堵上。” 拔舌依令行事后,李羡意的脸上淌下一行清泪,“周思仪,朕从前以为你这样将别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命更为要紧的人死后,坟头该是养仙鹤而栖百里、长灵芝而生九茎,可你看看,整座山头,只有我这样的庸人和黄鼠狼与你为伴。” 李羡意随手用小指将泪珠抚过,他又道,“周思仪你可还记得,从前你谏我好马球畋猎,贪图享乐,我明知你是文弱书生,还是带着你去龙首原打了三日马球。 第一日你倔强如驴,被我连进三十球,还哭着说再来。 第二日你只守不攻,还是输得一败涂地,哭着说再也不和我打马球了。 第三日我有意让你,你终是进了一球,喜极而泣。 周思仪你知道吗,你走后我时常去龙首原跑马,那日我打猎落马摔到脑袋时,我想的竟是我总算可以见到你了。” 半晌无话,回答李羡意的只有九重山上落叶簌簌而下。 “周思仪,你如今不似从前一般顶撞于我,惹我生厌,”梅花酒的甘洌滑过李羡意的喉头,“你跟在我身后,谄媚溜须、小心翼翼,这分明是我所梦所想——可这还是我梦过千此万次的周卿吗?” 李羡意将酒壶掷在地上,随手接过一片落叶在掌中碾碎,“周思仪,其实朕说谎了,在你走后我梦到过许多毫无干系的人,我偏心眼儿的娘亲、我好色庸碌的阿爷、我假仁假义的哥哥、那些对我拜服恭顺的臣子,可是为什么朕……唯独梦不见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唤耶耶 浴堂殿中未燃龙涎香,未点临夜烛。君王正醉得不醒人事,朔日竟未开大朝。 观礼对着欲行礼的周思仪、王怀仁二人轻嘘了一声,又将他们带入后殿道,“圣人的酒还未醒,二位大人请回吧。” 王怀仁提笔便要记,周思仪拦着他,又对观礼道,“观少监,圣人从来不是酗酒误事之人,怎会睡成这样?” 观礼扫了扫拂尘后道,“昨日半夜,圣人只带一枭卫上了九重山,回来后便酩酊大醉……还说了些要邀周大人去龙首原打马球之类的话。” 周思仪拧了拧眉,她对马球也只能说堪堪会打而已,圣人却是军营中马球赛的常胜将军,圣人与她为赛,不说棋逢对手,也可以撑得上是一句恃强凌弱、欺男霸女。 可依周思仪所梦之事,圣人还真就穷极无聊地与她打了三天马球,不打得她涕泗横流不停。 她剜了眼那漆黑一片的前殿,扬言道,“那臣便在龙首原等着圣人!” 只见这时候,那观礼的徒儿上前道,“周大人,圣人醒了,唤你过去。” 周思仪打了帘帐入殿时,只见李羡意一手撑脸,正用小剪子剪着那灯芯,不看她一眼。 “臣说笑的,“周思仪行礼后赶忙跪道,“臣微末小技,怎配与圣人较量,在马球一事上,臣不战而降!” 李羡意这才抬起他那双若点漆黝黑的眸子,烛火中忽而爆出的灯花将周思仪吓得浑身一颤,李羡意的手上滴了些蜡油他却仍旧岿然不动地望着她。 周思仪从怀中拿出锦帕忙将他手背上那已经凝固了蜡油擦拭掉,看着李羡意那被烫得灼红一片的肌肤,她捧着轻吹了吹。 李羡意只觉经他这么一吹,自己的尾椎骨至天灵盖全都酥成一片,他不喜欢这种靡荡飘然、欲仙望死之感,匆匆将手抽出后道,“周思仪,告诉朕,你究竟想要什么?” 周思仪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满腹疑窦,她当然是想苟住小命、亲族无忧,若顺遂便封侯拜相,若不顺,只求圣人允她一副骸骨。但这话,却决不能宣之于口。 “臣自然是想——”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圣人热了,臣做圣人的风轮;圣人冷了,臣做圣人的大氅;白天,臣陪圣人品茗赏花、斗酒吟诗;晚上,臣为圣人烧炭守夜、缝衣暖……” 周思仪将那个床字咽在喉头,这是从前云浓对她说的,她只好改改称呼,一字不差地搬给李羡意了。 “周文致,”李羡意狠掐了自己的虎口,确定此时并非梦中,“你最近是生了什么病,还是中了什么邪崇。” 周思仪脸色一僵道,“臣身体康健、神采奕奕,即无疾病,也无邪崇……这些话全是臣对圣人的肺腑之言。” 周思仪已然领悟到了,李羡意不喜欢那种不经意间、自然到位的马屁,他喜欢刻意至极、做作难忍的马屁。 “观礼,你快去将心痴大师请回来,说朕有要请他驱邪。” 周思仪却不知这心痴大师为何人,只能恭敬地候在圣人身后。 不一会儿,却见一癞头和尚穿着个破烂袈裟跳了进来,对着她左瞧右看,竟是那日在禅心寺中拿她纸鸢不还之人。 那和尚双掌合十道,“圣人,以贫僧之见,这周大人是有些中邪之相。” 周思仪忙上前拉住李羡意那翻领胡服的袖口道,“圣人,你莫要听这和尚胡扯,我好得很,他就是个拿人东西不还的无赖!” 心痴咧嘴笑道,“周大人中邪之因在她父亲身上,她父亲命中无子,却与天命相抗,强行哺乳麟儿……” 周思仪听到命中无子,知这和尚显然是拿她的秘密胁迫于她,她赶忙正色道,“圣人,臣以为大师说得对,臣近日是有些像中邪了。” 李羡意虽觉周思仪这一世确实性情大变,没准还真是中邪了。 他凝视着心痴的眸子问道,“心痴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心痴在圣人面前摊掌道,“一万零三百五十两,一两都不能少。” “待他治好后,你便去观礼那里领银子,”李羡意又对着周思仪挑眉道,“周大人,你现在欠朕一万零三百五十两,朕便不与你算利息了。” 周思仪梗着脑袋道,“臣没钱,臣不治了。” 周思仪在心底暗自啐了李羡意一口,自己日日沉迷鬼神之事,竟还让臣子付钱? 李羡意哼道,“那便从你俸禄里扣,扣到你乞骸骨为止。” 周思仪虽因阿爷善理赀储、家用颇丰,却也不能骤然拿出万两之数,她长舒一口气,还是未与圣人争辩,罢了,破财消灾。 心痴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逡巡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系铃之人不愿,这死结永远活不了。” “朕悟了!” 周思仪正云里雾里中,怎李羡意就悟了? 李羡意拉着周思仪笑道,“周卿,你这爹不好,竟命中无子,朕给你换个爹吧?” 周思仪拧着眉道,“爹……也能说换就换?” 说罢,李羡意就让观礼去将从前为选妃而收集众大臣生辰八字取出递与心痴,“心痴师傅,务必为周卿择选一个八字相适的阿爷……” 心痴点了点头,竟当真在那册子中翻寻起来,周思仪脑中飞速旋转,正不知如何才能阻止圣人意欲替她易父之事。 李羡意忽而出声道,“大师,你看看朕——朕的子女宫如何?” 心痴掐指算道,“圣人的孩儿都身体健硕,可惜就是有些爱忤逆圣人,但大体还是孝顺的。” 李羡意握住她的手后道,“周卿,你说这世上还有比朕更适合做你阿爷的人吗?” 周思仪蹭地一声从桌案前腾起,“圣人,你不过大臣五岁,怎么能做臣的父亲?” 李羡意一脸正经地向她解释道,“这样,你敬朕一杯茶,叫朕一声阿爷,日后,你便是序宝的哥哥了。” 观礼在旁沉默半晌,忽而对外头吩咐道,“快再去煮醒酒汤来,圣人酒还没醒呢!”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胸脯,只要能在李羡意手下活下来,当儿子就当儿子! 她提起衣摆,端起茶盏便拜道,“儿子问耶耶安,唯愿耶耶福福寿安康、福祚绵长。” 观礼扒拉着门把手又吼道,“给周大人也煮一碗,他好像也喝多了。” 周思仪敬完茶后,瞥见李羡意正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盯着她,盯得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周思仪,”李羡意扶额道,“待你的邪崇散了,朕有要紧事要安排你去做。” “敢问圣人,是何要紧事?” “朕曾派水部司赵员外郎往洛县理筑堤之事,昨天夜里,洛县传来密讯,堤坝遭人破坏,赵员外郎被山匪所绑,”李羡意拨弄拨弄佛珠后道,“朕打算点裴与求与你为宣慰使,前往洛县,剿匪治水。” “臣领旨,”周思仪磕头后,又瞪着她那双杏眼亮亮地望着李羡意,“臣听说裴与求之母为疾病所苦,圣人可否请太医前去医治,裴大人也能安心治水。” “这是自然,朕已然派人去下旨了。” 得到李羡意的首肯后,周思仪松了一口气,“圣人的酒可醒了?” “没醒,”李羡意挑了挑眉,“朕醉酒后仍旧心忧朝政,朕真是太不容易了!” 周思仪正想谄媚一番,却见李羡意对着她摆了摆手,“周大人一去便是几月,临走前,去东宫看看你的阿姐吧。” 周思仪听到阿姐二字,瞬间泪水盈满了眼眶,她又再拜道,“臣谢恩。” 待周思仪离殿,李羡意耳畔仍旧听得到他低低的啜泣之声。 他随手将那才爆过灯花的烛火熄灭,殿中又陷入了无边的寂静。 “观礼,你说,他为什么不骂我?” 观礼似是觉着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圣人说什么?” “朕都荒唐到要收他当儿子,让他喊我阿爷了,他居然都不骂我。” 观礼只在心中感叹道,周大人是上值不是找死,是上朝不是上坟,怎么会骂圣人呢。 他将那碗盛着醒酒汤的白玉盏放在案头,“圣人,不若将这药饮了,再回榻上睡一会儿。” 李羡意嗤笑了两声,“朕没醉,朕清醒得很。” —— 周思仪得了圣令后,便往东宫急奔。 只见西侧殿人影寥寥,笼上一层郁色,只几个婆子端了杌子坐在堂中绣花。 她的阿姐只穿了件素色中衣,轻薄的布料将诃子上的缠针绣花鸟透出来,轻靠在贵妃榻上躲懒。 周思仪将那些婆子都唤出殿,又拖靴上榻将脸埋在周思韵的肩窝里,“阿姐……我好想你啊……” 周思韵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周思仪的鬓发,“仪宝乖,阿姐没事的,仪宝不要担心。” 周思仪将周思韵里里外外瞧了一遍,见她精神尚佳,也未见消瘦,这才道,“阿姐,你在东宫,可有人欺负你……” “怎么会呢,”周思韵捏了捏周思仪双颊的软肉,“人人都知道,我的弟弟在圣人跟前做事颇受赏识,无人敢欺负我。” “阿姐,圣人点我和另一位大人往洛县治水和剿匪,我几月都不在长安,”周思仪泪如断珠,“阿姐一定要好好地……” 周思韵用绢帕替周思仪将泪水拭去,“你记得将云浓带上,她懂些岐黄之术,能照顾你,还能给你当小书童;打手是最重要的,得要全须全尾的回来才行;还得带个厨子,若是那里的吃食不合你口味该怎么办……” “阿姐,我是去剿匪治水,不是去游山玩水,”周思仪瘪着嘴道,“但是云浓还是要带上,我不带她去,她可是会哭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难为医 天刚蒙蒙亮,雄鸡尚未唱晓,晨露刚刚犯白,周思仪便从梦魇中惊醒。 她忙将旁边呼呼大睡的云浓晃醒,又嘱咐起小厮将行李包袱都搬上车马,便往长安县怀德坊裴与求宅院赶去。 “裴大人,你睡了吗?” 裴与求睁开眼睛,只见自己的床头站着个朦胧的黑影,影子狭长全都打在家中的土黄墙壁之上,宛如食人精气的山魅。 “周大人,我亦未寝。” “那便好,我们赶紧上路吧,裴大人你若是困,等到了下一个驿站再睡。” “是啊,周大人的父亲是尚书省二品大员,姐姐是皇子亲眷,又即将要尚公主,官路亨通,”裴与求便下床穿靴子,“有大人来找我,我怎么敢睡觉呢,我根本睡不着。” 周思仪总算是听出了他口中的阴阳怪气,她看了看裴与求一脸疲容,悄声道,“裴大人,真不是我非要争这一点时间,只是……我刚刚梦见,你上辈子的老婆在临行前纠缠我。” “我……老婆?”裴与求深吸一口气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周思仪拉起他的胳膊便要拽上马车,“再不走你老婆就要来了,快走!” 这话将裴与求堵得哑口无言,他将告别的书信放在母亲的床头,便顶着一脸疲容与周思仪上路。 一路向北,彻骨的春寒让周思仪不自禁拢了拢衣衫,山坡上几分残雪犹在,宛如李羡羽那翘头履鞋上缀着东珠。 几日不见,她竟有些想她在自己耳边吵嚷的李羡羽了,周思仪暗自虚拍了拍自己的脸,只叹道:周文致,你不能如此下贱! 裴与求这一路叫苦连天,一会儿要去云浓所乘的马车上坐坐,一会儿又要找她来骑马。 周思仪只能劝他道,“裴大人,你若是每日再这样磨磨蹭蹭的,等我们到洛县时,那堤坝都被冲得残影了。” 裴与求坑坑绊绊道,“周大人不知……我有难言之隐……我身有疾病……” “无妨啊裴大人,我的侍女略通一些岐黄之术,不如让她给你瞧瞧。” 还不等裴与求拒绝,周思仪便直接唤云浓过来,又猛瞪了裴与求一二,他这才将手腕放到云浓的脉枕上。 云浓越切脉却眉心皱得越紧,她长舒一口气后才道,“小阿郎……裴大人他……应该是有些脱肛……” “这是什么毛病?”周思仪懵懂地看向云浓,只觉着这二字闻所未闻,“等我们到了城里,给裴大人好生抓一副药。” 云浓瞬时满脸通红,又带着一丝苦笑,“脱肛就是……就是……等无人了我再给小阿郎你解释。” 裴与求的脸越发挂不住了,他无奈地从马车中钻出,“裴某还是去骑马吧。” 周思仪不懂裴与求为何提步便走,她睁起那双杏眼望向云浓道,“所以脱肛到底是什么病,还有得治吗?” 云浓俯在周思仪耳侧,低低向她解释了,周思仪也瞬时将脸涨得如晓霞一般。 她从前以为李羡意说裴与求非礼他,定然是君王多疑,臣子蒙冤。现下看来,裴与求他可能真的胆大包天到非礼圣人,以至制举落榜。 周思仪掏出自己随身的小本记下——绝计不能非礼李羡意。 —— 日暮将垂,残晖不耀,他们一行人总算是在那流水深处找到一方小镇落脚。 周思仪边嚼着云浓所蜜的肉脯,边哼着绿腰之曲。正怡然自乐之际,忽而听到奔马之声,夹杂着女子娇声呼喊,“文致,我总算找到你了!” 周思仪听了李羡羽之声,直捂住自己的心口对云浓道,“等会到了医馆,也给我抓点药吃。” 只见李羡羽的身后,跟着个腰悬陌刀、斜搭半壁的男子,嘴叼一只狗尾草,最是吊儿郎当;马鞭扫过白银马蹬,自是风流作派。 周思仪却气得双眼冒火,“方听白!你是温书温得将脑子温没了吗?” 周思仪不顾众人那探寻的眼光,便去牵了方听白那五花马的缰绳,“方听白,你给我过来。” 她将方听白拉到暗处,便抱手道,“我不是临走前去信给你,让你趁我不在长安这些时日里,哄着公主,顺着公主,一定要让她高兴吗,你怎么将她给带过来了?” 方听白将口中叼得那狗尾巴草吐掉,“是啊,我一直顺着她、哄着她啊,可是她说她只有见了你她才高兴。” “你……”周思仪一拳敲到他的胸口上,却将她的手给震痛了,她以缰绳做勒脖状,“你带她来便也算了,怎么不多带几个侍卫,她若是出点什么事,我就直接吊死在你的床头好了。” “我本来以为她性格骄纵,追个一两天便怕苦喊累要回去了,”方听白一脸正经地点点头,“文致,如今看来她还真是……痴恋你成狂啊!”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道,“算了,她是圣人看重之人,身边必定有枭卫跟着,圣人都未拦,我们也只能将她带上。” 方听白拍了拍他那陌刀,“放心文致,谁说没有侍卫,我就是你的侍卫!” 周思仪再次锤上方听白的胸口,“指望你保护我,我还不如指望圣人养的那只狗呢!” —— 李羡羽一下马,便一步两步的跟着周思仪,如同个叽叽喳喳地小麻雀一般说个不停。 她在宫中长大,又身边随时有人服侍,对所有东西新鲜无比。 “文致,这是什么?是黄翡翠吗?” “这是鱼贩的磨刀石。” “这是什么?是鲛纱吗?” “这是打鱼的网。” “那这是什么?是破庙吗?” 周思仪的好性子总算是被李羡羽磨没了,她咬牙切齿道,“公主,这是我们今晚要睡的客栈。” 李羡羽轻轻点了点头,“哦……” 周思仪将云浓接下马车,公主见到瞬时瘪起了小嘴,“周文致,为什么她也在这里?” 周思仪有些心虚,扭过了头不去看李羡羽,却听方听白在她身后嚼着舌根,“你都知道哭,她能不知道哭吗?” 那客栈的小二见他们似是官差,又衣衫华贵,便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朵上去,周思仪先用公家的银钱替与他们随行的小厮打手安排好了房间,又从荷包中再取出些银子递与那小二,“再要五间上房。” 小二赔着笑脸道,“客人,我们小店只有三间上房,您看?” “只有三间?”方听白掰了掰手指,便道,“那就只好,我与裴大人一间,山君自己一间,文致你带着你的小丫鬟睡。” “不可以!”李羡羽对着方听白咬牙切齿道,“表哥,你怎么能让他们俩睡一间房呢?” “我的好山君,他们俩从前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就一晚上,你忍一忍吧!” “不行,一晚上也不行,”李羡羽蹲下去抱住脑袋、塞住耳朵,“方听白你若是执意要这么分房,我就在这里不起来!” “那你便在这里蹲着吧,”说罢方听白就拿了钥匙,拉住周思仪便往客栈的楼后走,“我们先去放包袱了,你愿意蹲多久就蹲多久。” 不一会儿后,李羡羽抬起头一看,这些人真还就走了,将她一个晾在原地。 只有裴与求一个人倚在那柜台前,自上而下耐人寻味地瞧着她。 裴与求拱手道,“裴某有个法子,可以助……山君大人达成所愿。” 李羡意从地上起身,挑眉道,“什么法子,说来听听,若是真成了,我必有重赏。” 裴与求轻笑道,“这法子不便与山君大人言明,公主只消等待就好。” —— 荞麦饭粗粝难以下咽,乳饼全是奶腥味,菜色更是只有可怜得几点油腥。李羡羽才动了几筷便停了箸,她想说上两句,却也知晓这镇上不能与锦衣玉食的宫中相比。 周思仪知道这晚膳于李羡羽而言确实是委屈她了,若不是为了她,她也不必特地赶来吃苦。 周思仪从荷包中拿出蜜肉脯递给她,“山君可要尝尝云浓做的蜜肉脯,可香了……” 李羡羽听到云浓二字,心中作气,扭过头道,“我可不吃!” “当真不吃吗,”周思仪仍旧热切地向她递着,“二皇子也很喜欢吃呢。” “那我尝尝吧,”李羡羽从周思仪的手中接过那蜜肉脯,嚼得正香时,她忽而想到,“二皇子是谁,我哥空置后宫,哪里来的孩子?” 周思仪心虚地垂下头,却被李羡羽逮了个正着,“二皇子不会是……我哥养得狗吧?” 方听白听完扑哧一笑道,“山君,你怎么还和狗抢食?” 云浓在一旁低声解释道,“不是和狗抢食,这东西是我做给小阿郎吃的。” 李羡羽看见云浓趴在周思仪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来作小鸟依人状,她忙向裴与求眨巴眨巴眼,示意他可千万不能忘了应自己之事。 裴与求会意,忽而他望向方听白道,“方兄,你与我一般明明同样是文弱书生,为何方兄如此健壮?” 方听白听到有人夸自己健硕,心中得意,直接捏起自己的膀子递到裴与求面前道,“这是自然,我犹爱玩陌刀,日日都要舞上两个时辰。” 裴与求又正色道,“我能摸摸吗?” 方听白双手发力,让肌肉硬起,“裴大人随便摸!” 周思仪只见裴与求抚上了方听白臂膀上的肌肉,上上下下抚弄着,甚至还陶醉地口中发出嗯嗯之声。 周思仪顿觉不妙,她将这饭桌上之人环顾一周后道,“方兄,你今晚还是和我一间吧。” 方听白诧异道,“啊?” “为了你的清白着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瀑下枭(捉虫) 周思仪对着李羡羽拱手,低声道,“只能委屈公主和云浓一间了。” 李羡羽却觉这裴大人好生厉害,几句话间,就让文致松了嘴。 她昂起她那如天鹅般的颈子,矜贵高傲,“本宫很乐意照顾文致你的婢女。” 周思仪忙拜手行礼,将李羡羽架得颇高,“臣知道,公主是这世上最礼待下人,端方持重的人,那臣便放心了。” 周思仪看了看她身后咬着唇瓣,委屈地快要落泪的云浓,她轻抚了抚云浓的肩头道,“今晚上我就住在你的隔壁,我等会找那小二要个铃铛放在你们房中,若是她欺负你,你就摇铃铛唤我可好?” 云浓点了点头,“我不会让小阿郎难做的。” 李羡羽一脸凝重地盯着她二人,“那文致,她要是欺负我怎么办?” “她才不会欺负你呢,”周思仪吐了吐舌头,又觉得这么说太伤公主面子,“若是云浓欺负公主,公主也可以摇铃铛喊臣。” 周思仪将这些事情都操办好后,又回到客栈的厅堂之中。 只见方听白仍坐在那客栈的松木桌案前,一手拿一个胡麻饼正大快朵颐,裴与求以手撑下巴,坐在方听白身旁,见了周思仪还不忘对她挑衅一眼。 云浓在她身后低声嘀咕道,“小阿郎当真要和方家二郎一间吗?” “我与他同门多年,他不会对我做什么的,”周思仪看了看为方听白夹菜的裴与求,只觉身上汗毛一立,“倒是裴与求,他倒是真有可能对方听白做出点什么……” —— 虽说周思仪与方听白在崇文馆中同寝同眠多年,二愣子方听白也未察觉出任何端倪来,但周思仪到底不敢在浴房中洗漱,只能端了浴盆面巾到河边,将身上草草擦拭了了事。 这小镇的客栈之外,正有一方瀑布连通溪水,流水清明如揽镜自照,淙淙而下万古不竭。凉风依依冷而不刺,习习略过走叶追沙。 周思仪在这水旁的奇石一坐,一路向北的风尘亦随飞涧逐水而去。 她脱下六合靴与白锦袜,就这么踩着石头入水。 从前周思仪在崇文馆中听大儒论经,说世间万物都处于流变之中,无物能常同常在。 若她所梦之事当真为前世,她又如何能不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越发沁人的河水抚摸过周思仪的双足将她冻得打了个寒颤,忽而她只觉那溪流上有黑影窜过,她只当是自己惊了林间飞鸟。 她的裸足之上竟有些黏腻之感,她定睛一瞧,一只肥大的癞蛤蟆趴在自己脚上呱呱而叫。 周思仪吓得撒腿就跑,那癞蛤蟆如同甩不掉一般黏在她的脚上,她正惊叫之际,那被她误认为飞鸟的黑影,竟从林中跳下,还替她抓住了脚上的癞蛤蟆。 她正要道谢之时,却见那黑影竟然抓住她的手反剪在身后,“我问什么,你便回答什么,若是不尽不实——我就将这只癞蛤蟆放进的你的衣领之中。” 周思仪被那癞蛤蟆吓得却都要哭了,“小人定然如实作答,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那黑影道,“我问你,你是人是鬼。” “啊?”周思仪被这问题问得发懵,“自然是人。” “你若是人,为何有人……在九重山上祭奠你?” “那人讨厌我……是在咒我?” “祭奠你之人生杀予夺、予取予求,何须用鬼神诅咒?” 周思仪满心疑窦,只能老实道,“那我便不知了。” 那黑影愣了片刻,将她的手松开了,又将那只癞蛤蟆扔走,“你走吧。” 周思仪轻抚轻抚自己的胸口,又一步三回头道,“敢问勇士,可是圣人麾下枭卫?” 她这才看清这绑她之人的长相,三白眼、吊梢眉、目露凶光、脸呈恶相。 那枭卫抱手道,“既然知道了,你还敢看我?” 周思仪又继续试探道,“你可是公主的枭卫?” “我是你的枭卫。” 枭,林中鬼影、月下游魂;不见烛火、不见生人。 若李羡羽身边之枭卫,是保护之意;那她身侧之枭卫,就只能是监视了。 “枭卫大人明见,下官从未忤逆圣人,也从未行不轨之事啊……”周思仪忙声含哭腔解释道,“听说大人两百石之下,均可不报而杀……杀之前……能让下官给家人写一封遗书吗?” “我叫拔舌,不叫大人。” 周思仪忙捂住自己的嘴,她常因言惹圣人厌烦,就怕圣人一怒之下当真将她的舌头拔去了。 拔舌将一骨哨扔进周思仪怀中,“若是遇险,便吹这枚哨子唤我。” 说罢拔舌又消逝在了山林水泽、残宵月夜之中。 —— 周思仪摸了摸胸口骨哨的余温,她从那水边抱着面盆回来时,方听白正打着烛火在那方缺了一角的桌案上温书。 她正感叹着这人是什么时候转了性子,便见方听白一慌,那卷《孟子》应声落地,落出里面“陌刀百式”四个大字。 周思仪一搁水盆,便将那本《陌刀百式》从他的手中抽走,“方听白,你若是再这样,此次崇文馆考较定然还是过不了。” 方听白斜躺在那张半旧的羊绒毯子上,以书罩面,困得直打哈欠,“周思仪,你怎么上几月的朝下来,说话越来越像我爹了呢。” 见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周思仪撇了撇嘴,又用那面盆将方听白的脸罩住,“快去洗漱,骑了好几天的马,都要臭死了!” 方听白的声音闷在那面盆中,显得空空落落,“周思仪,你现在却不像我爹了,倒像是我娘在吼我爹。” “既然如此,你下次再不温书,我就拿个竹板抽你,看我像不像你的阿爷阿娘。” 方听白扑哧一笑,从那席上鲤鱼打挺般得跳起来,“那我今日便不睡了,我彻夜温书、卧薪尝胆、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骨,定然一晚上将《孟子》学通。” “一晚上学通《孟子》?”周思仪随手敲了敲桌案,“那天子还当什么圣人,你才是真圣人。” 周思仪说罢,便恨不得将嘴给缝上,明知有枭卫监视她,她竟还管不住自己这张破嘴。 她轻抚上方听白的肩头,加大了音量道,“仲玉啊,你说得对,你定要勤勉作学、为百姓效力、为圣人效力啊……” 方听白眨巴眨巴眼睛,“周文致,你是疯了吗,若不是我爹扬言,我再考不上就要打死我,我才不读这个破书呢!” “不读便不读吧,少读点书还能活得久一点,”周思仪低声嘀咕道,“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你说什么?” 周思仪面色坦然,“我是问,你今晚上当真彻夜温书,不上床睡觉?” 方听白点点头后道,“自然当真。” 周思仪暗自庆幸,那正好,她便不用打地铺了。 她脱了六合靴正要上床入睡,她却忽而发现贴着这面土墙,竟能将隔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李羡羽的声音与从前在她面前的矫揉之声浑然不同,“本宫从来不是苛待下人的人,今天你也劳累了一日,本宫就不让你打地铺了。” “我本来也没打算打地铺。”说罢,一声闷哼,云浓便翻身上了床。 李羡羽哼道,“你做得蜜肉脯还算勉强入口,日后可以再做些来进献本宫。” 云浓向来对自己的厨艺颇为自矜,她反驳道,“勉强入口?公主都将小阿郎荷包中的一口气吃完了,还叫勉强入口吗?” “那还算可口行了吧。” 云浓轻笑了笑,“公主,承认你爱和狗抢食很难吗?” “死丫头,如今是在宫外,我不跟你计较,”李羡羽鼓起腮帮道,“你给我等着!” 说罢,李羡羽便翻身背对着云浓,她似是从未见过这种土墙也从未睡过这样窄小的榻床,她道,“说来,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和别人一起躺在一张榻上。” “我倒是不是,”云浓的声音虽轻却极为清楚,“我经常和小阿郎躺在一起。” 李羡羽气得冒烟,“你再说,你再说我就要打你了!” 周思仪听了便要下床穿靴去救云浓,却听此时,李羡羽的声音更大了,似是被人掐得嗷嗷直叫,“啊啊,你怎么打我……死丫头劲真大!” 周思仪听见被人按着打得是李羡羽,便防若一樽石雕一般愣在原地。 方听白扑哧一下,在周思仪眼前晃了又晃,他细着嗓子道,“怎么了文致,发现你的小青梅总算是露出了獠牙,难受了?” 周思仪摇了摇头,“谁能不长牙呢,便是圣人养得狗也要长牙呢。” 此时此刻,只听墙的那端唯有李羡羽的哭喊,“你欺负我,我要告诉文致,我现在就摇铃铛!” 她话音刚落,周思仪便赶忙翻身上床,又用被子将脑袋蒙上作入睡状。 那屋内的铃铛声当当作响,李羡羽摇了不久后,见无人作答,便又气鼓鼓地上床睡觉了。 云浓为她所备下的被褥妥帖温暖,周思仪不一会儿就砸入了沉沉的梦乡之中。 方听白轻手轻脚地吹熄那直脚床旁的烛火,她睡相不好,又蹬被子又踢人,方听白用那双握过陌刀、掌过弩箭的手替她将被子掖好。 听着周思仪清浅的呼吸声,方听白低低道,“你光想着我的清白了,那你的清白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龙骧首 兴庆宫之西,天阙琼楼,玉栏横斜,饰以随侯之珠,涂以空谷之兰,太清上殿六龙骧首,瑶林碧树群凤回头。 李羡意自夹道而出,临曲江、过芙蓉苑,而入此楼,此楼南面上书“勤政务本”;西面上书“花萼相辉”,殿上人觥筹交错,殿下人抚管弄弦。 李羡意走得步履稳健,金玉銙带与l龙泉佩剑相撞,叮当作响。管弦声霎时停歇,众人忙俯首问安。 李羡意抬手间唤众人免礼,接过那八角金杯一饮而尽道,“《诗》云:‘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1)’,诸位叔叔都是我阿爷花复萼、萼连花、同气连枝的好兄弟。” 世人皆知李羡意逼父弑兄、篡位为帝,“同气连枝的好兄弟”这八个字说出来格外引人发笑,殿中人却都不敢发一语,唯独坐在正上首之人笑出了声。 李羡意看着分明眼下清明,却硬要作醉状的李定方,他挑了挑眉道,“阿爷,怎么今日这么开心?” 李定方之弟李定民忙拱手替哥哥解释道,“太上皇高兴,自然是因为生了圣人这样一个孝悌仁善、兄友弟恭的儿子啊。” 李定方抚掌笑道,“是啊,世人皆知我们兕奴是全天下最孝顺的儿子!最恺悌的兄弟。” 观礼见李羡意脸色越发难看,只以为他会拂袖而去,却不想他对着身后那新来的起居郎笑道,“周卿,太上皇夸我呢,快记下来。” 李羡意身后的起居郎本在神游,见圣人点他,慌忙去拿腰上的书袋笔墨,圣人虽叫错了他的姓氏,他却只做自己当真是圣人所唤的“周卿”。 李羡意瞥见的却是全然与周思仪不同的一副生面孔,那人面黄肌瘦、双眼无神,分明是和周思仪一般的迂腐书生,他却谈不上好感,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去。 李羡意在筵席上多喝了几杯,这酒以新丰酒为基,又在其中入了松脂、松叶,名为松醪春,取养松乔之寿为意。 古今帝王都求长生,有人求神拜佛,有人炼丹烧贡,要活到万岁万万岁才肯罢休。 可他两世为君,活到最后,有时只觉一日绵长得好似千年之久。 李羡意笑着将他的叔叔们所敬之松叶酒都喝毕后,才对李定方道,“阿爷,朕先回去了,你陪着叔叔们在这里。” “怎么,阿爷笑你两句就不乐意了,”李定方再酌一杯松醪春,“兕奴不是阿爷最孝顺的儿子了吗?” 李羡意拨弄拨弄佛珠道,“没有不乐意,要是这都不乐意,我非得在而立前就将自己给气死。” 李定方眯了眯眼睛,“我看兕奴是……女人身上受挫了?” “山君她近来是有些离经叛道了。” 李定方捋了捋胡须,“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妹妹。” “阿爷,我近日是在遴选皇后,连面都不曾见上过一面,怎么会受挫。” “兕奴,你知不知道,你的脸上就写着四个大字。” “勤政为民?” “是为情所困,”李定方似是真有几分薄醉了,攀着李羡意的肩膀道,“快说出来,让阿爷乐一乐。” 李羡意愣神片刻,还是开了口,“我日日梦见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 “兕奴知道她是谁吗?” 李羡意点点头。 “兕奴既然知道她是谁,直接抢回来不就是了,”李定方觉着自己二儿子简直莫名其妙,“你连皇位都敢抢,怎么遇上个女人竟然畏首畏尾?” 李羡意拨弄拨弄手臂上的佛珠,“阿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是这种人。” 李定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装了兕奴,你就是这种人!” —— 李羡意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浴堂殿中,绛紫色的袍子已然倾斜而下,斜搭在金玉銙带之上,露出他壮硕的胸膛来。 他不急着脱衣入水,反倒是随意地倚坐在那逍遥椅上,“观礼,今日枭卫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刀山说,公主追了三天,总算是在白水镇追上了周大人,晚间公主睡觉之时,他在屋外……公主哭着说周大人的婢女欺负她……” “她还能被别人欺负?”李羡意摇了摇头,“让周文致自己解决,刀山不用插手……等山君亲自看了周文致和他的婢女如何如胶似漆,她也就放手了。” “公主其实和圣人很像,”观礼扑哧一笑,“公主不将周大人得到手,必然不会罢休的。” “朕才不像李羡羽那个臭丫头,”李羡意顿了顿又问道,“拔舌呢,他可有传回来……什么讯息?” 观礼拱手道,“圣人前次不是说,周大人素来憎恶枭卫,不让枭卫再监视他的言行,只保护他的安全吗?” 李羡意眯了眯眼睛,“当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有的有的,”观礼速速躬身退下,“奴这就去取过来念与圣人听。” 李羡意从军多年,贴身之事总爱亲力亲为,观礼出去的间隙,他已然将衣衫退去,跳入到汤池之中。 观礼的声音自水面而来,空旷辽远,“周大人在临走前往东宫见过隐太子妃,太子妃只着中衣,周大人径直入殿,与隐太子妃相谈甚欢……” 电光火石间,李羡意便从那水池中钻出,不问谈话内容,只怒道,“周思韵只着中衣?纵然他们是亲姐弟,可周思仪他已经行过冠礼,又不是六七岁大的小孩了!” 李羡意越想越气,随手将脸上的水渍拭去,“待他入京,朕必得好好说说他,读了这么久的圣贤书,却不知礼识义!” 观礼拍拍自己胸口,他本以为圣人动了这么大的火,周大人小命怕是不保,原来竟然只是说说而已。 “周大人出长安后,对裴大人关心体贴,裴大人身体不适,周大人特派自己的婢女为裴大人诊脉。” 李羡意猛拍了拍池岸上的玉枕,“朕竟忘了提醒文致要提防裴与求,裴与求非礼周卿可怎么办?” 观礼拧着眉头道,“裴大人应该喜欢的是……壮硕颀长的男子……对周大人这样的文弱书生想来不会敢兴趣的。” “周卿这么好竟有人不喜欢他?朕若是龙阳,定然喜欢周卿这般的男子,”李羡意说罢,觉得自己此话怪怪的,“朕不是龙阳,也不会玩弄自己的大臣。” “白水镇客栈简陋,周大人只能与方家二郎一间,二人交颈而眠,共述同门情谊,周大人还叮嘱方二郎要好好温书,通过崇文馆考较,再与他同朝为官。” “方听白他……不会也是龙阳吧,”李羡意趴在玉枕上越想越心惊,“他哥哥娶了十八房小妾,他似是终身未娶,将我舅舅气得半死。” “圣人,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断袖分桃之事。” 观礼跪坐在玉枕旁,指挥着小太监替李羡意放松肩颈上紧绷的肌肉。这新来的小内侍力气颇小,穴位又找不准,揉得李羡意很不爽快。 他正欲翻身呵斥,便见那小太监跪在地上如周思仪一般脸颊泛红、泫然欲泣地望着他。 他看得心中窝火,“把你的手拿开,然后滚出去。” 那小太监步子快得跟兔子似得,生怕圣人一个不乐意将他给发落了。 观礼见圣人着实心绪不佳,便打了拂尘将那些小太监都赶了出去,亲自端了锦帕递与圣人。 李羡意擦到腿上时,却见观礼用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目光看着他两腿当中的部位,看得他阵阵恶寒。 “你也出去。” 观礼将拿紫檀螭纹托盘往那凭几上一搁,又将浴堂的门掩上,他轻扫拂尘嗫嚅道,“将我也赶出去做什么,你小时候拉裤子都还是我换的呢。” —— 圆月如盘辉映大地,澄明的月色过窗,当真如影似幻。 李羡意本不是嗜酒之人,但这些日子却喝得有些过头了。 观礼将那狩猎纹八斗酒瓮置于三足凭几之上,又低声劝道,“圣人这是在花萼相辉楼中未饮尽兴吗?” “朕不懂,你说这些诗人为何都要在月下饮酒,是月下的酒比寻常的酒更为好喝吗?” 李羡意撑着脑袋道,“从前周思仪与我月下对酌,他吟‘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2)’,朕唤他写诗,他却说他写不出来了。” “周思仪和朕说,金紫鱼袋是诗人的镣铐,衮龙座下是诗人的坟茔。蚌病才能生珠,诗渐可读消雄图(3)她是天下读书人里万中无一的幸运,得朕赏识,不必在一首首诗歌中消解自己的郁郁难平。” 观礼正奇怪他日日跟着圣人,竟不知圣人与周大人月下对酌过,就听李羡意撑着头道,“朕很后悔朕没有告诉他,朕亦是累世帝王间万中无一的幸运才能遇到周卿,后来就算我想说——他却再也听不到了。” 观礼啊了一声,“周大人他聋了吗?” 观礼正诧异道,却见圣人面色酡红,以手撑脸,痴傻望月,“观礼,你说这九霄之外,蟾宫之中,是不是当真有冠玉仙子?” 观礼了然道,“奴着人煮醒酒汤来。” 李羡意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自己近来实在是分外重欲,他轻叹道,“朕刚刚在水池中亵渎了神女,神女会不会怪罪于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洛县水 日照晴空,林木蔚然,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灼热的日头毫不吝啬地向大地展示自己耀目的光辉,将整座客栈都笼罩在它精心织就的金色锦缎中。 周思仪连唤三声,方听白仍旧卧在那卷《孟子》上呼呼大睡,周思仪拧了拧他的耳朵,“方听白,你昨日说要彻夜温书,如今读到哪一页了?” 方听白伸了伸懒腰,揉一揉自己的后腰,“读到孟子见梁惠王了。” 周思仪撇了撇嘴,“你昨天看了一晚上,才看到第一页是吧?” 方听白低笑着将那卷沾了口水的书册收好,只道,“‘孟子对梁惠王说‘亦有仁义而已矣’,可我却想不通究竟什么是仁义,只能去梦中问问周公,周公对我说,睡觉便是全天下最大的仁义!” “算了,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一晚上你也学不成个夫子,这一路上,我抽空多教教你。” 周思仪晃了晃方听白的脑袋,只想扒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浆糊还是曲江的水,怎么这知识,就是不进他的脑子呢? 方听白却对她这动作感到奇怪,“文致你是觉得我念书太辛苦,特地为我按摩放松吗?” “我是在想,日后等我乞骸骨那一日,你能不能通过崇文馆考较,入朝为官啊。” 这时候,云浓端着个松木托盘款款走进,盘中盛着两碗鱼皮馄炖,馄饨滑口,肉香四溢。 云浓却颇为不好意思道,“这里材料简陋,待回了长安,我再来给小阿郎做上二十四气馄饨来。” 这生进二十四气馄饨要配合上二十四种节令、二十四种花型、二十四种馅料,做法颇为麻烦磨人。 周思仪被那馄饨香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她捧着那陶碗道,“只要是云浓做得我都喜欢吃!” 方听白瘪着嘴,声调阴阳道,“只要是云浓做得我都喜欢吃!” 周思仪转过头拧眉望着他,“略略略……方听白你这是嫉妒有人待我好!” 方听白恳切地向着她道,“不,其实我是嫉妒云浓能日日伺候你,我生性下贱,就是喜欢伺候你。” 周思仪嫌弃地望了他一眼,“方听白,我看你是将脑子温书给温傻了,话说得真恶心!” —— 他们这一行人一路北上,走过湍流促急得水道,听尽沙鸥呼翅的长鸣,行过峰峦盘盘的山谷,看尽竹仗芒鞋的隐逸,总算是如期到了洛县。 洛县的县令马宏远已然带着县廨中人守在边境处,立在马下对他们二人拱手道,“洛县山高水远,周大人、裴大人好走。” 周思仪抬了抬手,示意马宏远起身,这动作是她常常在李羡意身上所见,李羡意做得行云流水、徐徐不急,总让她忍不住看了又看。 “马大人莫要多礼,我们在来得路上已然将洛县传往京畿的邸报都读了,还有什么细节,马大人可一一向我与裴大人阐明。” 马宏远年高四十,面中皱纹纵深,眼尾炸花,远望去只觉得像一颗晒干了的红枣,“周大人,马某府上已然摆了筵席,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待到筵席上,马某再向二位大人言明。” 周思仪见他仍旧打着官腔,心下便觉不好。 路过那河流时,看着被冲得溃散的堤坝,岸边房屋的残骸,面如土色的百姓缩在山坡上动也不敢动,她哪里还有心情往县令官邸赴宴。 马宏远见二人面色不善,只能草草向他们二人解释道,“周大人,裴大人,此河名洛澜河,发源于洛澜山,洛澜山山顶终年积雪,每到春日,积雪消融,便形成洪流。” 裴与求捏着下巴问道,“裴某有一事不解,这洛县上一次水患已经是十八年前,为何此次如此之严重?” “裴大人也知,这堤坝是十几年前的所修,陈设老旧,自然是不能用了。” 忽而一衣短褐的男子从人群中冲出,对周裴二人吼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事另有隐情啊!” 周思仪只见那男人脚沾泥浆、衣衫褴褛,正要说出口,却被马宏远呵斥住了,“住嘴盛子,大人面前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周思仪见他呵斥,便知这人的话还当真是必须听上一听,“无事,这位郎君但说无妨。” 那名唤盛子的人直接扑过来,想抱住周思仪的腿哭喊,却被方听白一脚给踹开,他只能说道,“大人有所不知,今年冬日苦寒,农户上山中砍木柴取暖,林木毁伐大半,待春日积雪消融,洪流将水土一同冲下,泥沙淤积,堵塞河道,这只是其一。” “最为重要的是——宫中贵人修缮宫殿要用河砂,民众挖掘河砂以抵税赋,洛澜河中从前修造的涵洞与沿岸堤坝都被挖塌……可纵然抵了税赋又如何,新皇登基,又加赋不少,许多县里的乡民,便登山做了匪徒……他们将那位姓赵的大人虏去,不过是想换一点口粮钱罢了……” 周思仪掐了掐虎口,心中一滞,李羡意登基以来,是着人修缮了太极宫与太上皇及其宫眷居住。 盛子话毕,马宏远的脸色霎时间黑得如炭一般,他搓着手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应答。 裴与求与周思仪对视一眼,这水患之因竟起于朝廷,周思仪对马宏远恳切道,“马大人放心,我与裴大人并不是尸位素餐、混吃等死之人,定将此患解决,才会离去。” —— 马宏远将周思仪一行人等安置在他家中,周思仪看到马宏宇府中布置,心中只觉戚然。 马宏远身为一县之令,家中却只有草屋五间,牛棚一座,那牛棚中的牛瘦得能将见肋骨,土屋堪堪能够躲雨。 说是筵席,只是在几个旧桌案上摆了几道菜糊,唯一的一点黄酒想来都是才从集市上打来的。 马宏远不好意思地讪笑道,“家中清贫,委屈周大人与裴大人了。” 周思仪道了声谢,又低声劝着旁边迟迟不肯下箸的李羡羽,“山君,好歹是马大人一片心意,你便尝上两口吧。” 这桌案上的食物,哪怕是自称家贫的裴与求都吃不惯,周思仪只能一个人忍着恶心将那菜汤喝光了,又对马大人拱手道,“多谢大人款待。” 刚刚入夜,却见马宏远抱着些破旧的棉絮出了门,他向周思仪解释道,“周大人带了女眷,下官在此多有不适,这几日下官便去县廨中打个地铺将就几日。” 周思仪只觉心被刺痛,忙道,“委屈马大人了。” 马宏远拱手道,“洛县百姓皆为水患所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下官不过是打上几日地铺,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周大人、裴大人早日休息,待天亮我便带大人们去堤坝着手重修。” 送走马宏远后,周思仪坐在那破旧桌案前心绪难平,对方听白道,“仲玉,我初见马宏远,他便唤我们入席,我本以为他是那种只会溜须拍马、曲意逢迎的庸碌之辈, 可看他虽出言呵斥盛子说话,却并未实际阻拦,让我们得以知道洛县水患实情;家中又清贫至此,还将宅院都让给了我们,实在是……” 裴与求将最后一点清酒灌进喉头,“实在是装得可圈可点,将周大人骗得晕头转向。” 周思仪扭过头道,“为何说他是装的,我也想听一听裴大人的高见。” “周大人的圣贤书是读得好,可惜就是——识人不清啊。” 裴与求以手敲桌,边将那院中的瓶瓶罐罐砸在地上,砸得砰砰作响,掩饰人说话的声音边道,“从我们入洛县起,那位姓马的县令就备下了两套法子,若我们一入县便上他筵席,他会领着我们胡吃海喝一顿,再送上些金银美女,拖上些时日再将我们如送神一般送走——” “可若是我们对筵席说不,那位马县令便会让早就藏在人群中的盛子跑出来,假装不小心的告诉我们真相。” 裴与求摔东西声摔得更大了,“周大人仔细想一想那盛子说得话,百姓是贪婪成性、砍伐一空的百姓,朝廷是横征暴敛、敲骨吸髓的朝廷,可唯有他马宏远是这洛县中对朝廷敢怒而不敢言、爱民如子却无能为力的父母官!” 周思仪细想一二,确实是这个理,她道,“我们若是当真信了他的鬼话,畏惧于朝廷不敢细查,只能草草将堤坝筑好了事;若是不信——我们便会也如赵员外郎一般被山匪虏去。” “周大人是清明端正的好官,要带着当地的壮丁在此地重修堤坝,可惜裴某不是,”裴与求将声音拉得极高,似是特地说给墙外之人听,“裴某不远万里来到洛县,便是要吃喝玩乐的,这地方清贫无比,裴某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我留下来与马宏远周旋,你带着圣人手令去找兰溪城中多调些人手,关键的时候用得上,”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后道,“你将云浓和公主带走,她们俩留在这里不安全。” “她们毕竟名义上是你的女眷,马宏远觉得你有女眷在侧,会投鼠忌器,不敢与他撕破脸,他会懈怠上不少,”裴与求沉默半晌后,终是摇了摇头,“我想,她们也会更愿意跟着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独占春 洛县地处北端,百姓以耕织为业,看老天过活。 若逢丰收之年,守好自己的一二露田,便能不必为冻馁所苦。若逢荒歉之年,便要忍饥挨饿,直至典卖家当,再添上一分老天的哀怜,才能活下去。 这样的地界、这样的人家,却在土地膏腴之所陡然建了一栋面阔五间,进深三架的大宅子。 这深宅大院中铜门不染绿锈,红漆不沾雨渍。芍药妖艳无格临于绮窗之下,堂寝焕然一新显然才刚刚打点过。 回纹影壁之后,夹缬屏风之前,一面上沟壑纵横的男子正就着婀娜女子之手饮得正酣,他笑道,“独占春,你是长安平康坊中来的,可听过周裴二人的姓名?” “京中姓裴的大人太多了,也不知道此次来的是哪个裴大人,”独占春摸了摸自己手上因拨弄琵琶而生的老茧,“倒是周文致,全平康坊的乐妓都认识他。” “周思仪果真风流好色,不然也不会连往洛县这样的苦寒之地都不忘带两个妾室。” “那阿郎你可错了,”独占春用那大袖衫的四尺袖掩住嘴角,“周文致他出名是因为喜欢救风尘,若是平康坊中谁被他撞见凄惨可怜,他定然要为那人赎身。可惜被他买回去可不是做什么大人的姨娘,他会将这些人都放在自家的绣庄染坊做工学手艺。” “平康坊中乐妓迎来送往,饮得是九酝酒,赏得霓裳舞,怎么受得了针凿印染的苦楚?”马宏远轻刮了刮独占春脸颊上的斜红,“这样不疼惜美人的人,也能惹得平康坊中人趋之若鹜吗?” 独占春冷笑了笑,“是啊,奴也不解,对周思仪前仆后继的那些乐妓,可都是疯魔了?” “裴与求已然受不了治水的辛苦走了,听你这一说,周思仪也不过是个五陵中狂荡薄情男儿,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马宏远捏着独占春的下巴,将独占春的面庞瞧了个仔细,“春儿,我需要你帮我。” —— 周思仪昨夜与裴与求假意在那破旧小院中大吵一架,待天刚刚放亮,他便骑快马走了。 周思仪略略向李羡羽、云浓二人解释一二这洛县的情形,便要带人去洛澜河处勘察。 李羡羽一晚上滴水未进,早晨也只喝了半碗清粥,早就饿得前身贴后背,她将脸紧贴着那桌案道,“裴与求自己去城里过好日子了,怎么不将我也带走啊!” 云浓上前将自己连夜烤得五福饼切了薄片放入周思仪的贴身荷包中,“小阿郎先将就着吃,等到了晌午,我再做了通花牛软肠送来。” 周思仪替云浓顺了顺发梢,“这里不比京中什么都有,你捡了简单得做就好,别累着自己。” 李羡羽看了看这亲密的主仆二人心中直冒火,“我不去城里了,我就留着在这里帮文致!” 周思仪出门前不忘低声叮嘱云浓,“看着点她,别让她闯祸。” “我这么大一个人在这里,你们看不见吗?”李羡羽吼道,“我才不会闯祸,我可有用得很。” 待周思仪与方听白自柴门走出后,李羡羽便抱着手对云浓道,“我要和你一起做。” “你会做通花牛软肠?”云浓眉头一紧,其实她对李羡羽究竟知不知道膳房究竟长什么样子都有些怀疑。 “我吃过通花牛软肠!”李羡羽说罢便寻来个窄袖胡服,又挽了个简单的螺髻,当真一副要下厨房的模样,“我不会做你可以教我啊。” 云浓撇了撇嘴,当真从厨房中端出一盆带血的牛肠来搁在地上,“那山君大人就先将这牛肠洗干净吧。” 李羡羽坐在那胡木杌子上,好奇地瞅着那牛肠,她常与哥哥往龙首原畋猎,这带血之物她是一点也不怕。 她照着云浓教授的将那肠子翻出来,又将附着在肠子表面的油脂和秽物扯下来,“这是什么,还怪好玩的。” “这牛肠呢,最主要的功能便是吸收食物,这自然是牛的粪便啊,”云浓一脸困惑地看着李羡羽,“山君大人,不如闻闻臭不臭?” 李羡羽嫌弃地将那肠子甩开,其实云浓早就将那牛肠淘洗过一遍,只让李羡羽洗过的肠子,让她做给人吃,她都怕小阿郎闹肚子,“像牛啊兔子啊这种吃草长大的,粪便再臭也臭不过人的。” “兔子是不臭的,”李羡羽看了看自己瘪瘪的肚子,“卯兔羹最香了,我明日带你去山上打野兔,我们吃卯兔羹吧!” 云浓的面色甚为难看,“我从不吃兔子,你若是想吃,便自己烤了来。” 李羡羽掐着嗓子道,“哼,我知道的,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呢,吃兔兔会破坏云浓你在文致他心中温柔可人、小鸟依人的形象。” “才不是因为这个,”云浓也端了杌子坐到李羡羽对面道,“我从前养过一只兔子,我才不吃的。” “你定是做那兔子的阿娘,然后呢,让文致做那兔子的阿爷,还想像你们日后替那兔子喂奶,等那兔子长大了教他念书……”李羡羽以己度人道,“我每天睡觉前,也会做这样的梦!” “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惜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小阿郎。” 云浓的声音骤然就沉了下去,只让人觉得一夕之间老了十岁,“我在山坡上看到了那只野兔,它摔蹶了腿,我就替它包扎好脚,那时候我的阿爷和阿娘也很喜欢我,很喜欢小兔子,后来我的弟弟出生了,就不那么喜欢了……再后来饥荒发生了,小兔子就被吃掉了……” 李羡羽将那肠子扔进盆中,“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吃孩子的宠物呢!” “公主,饥荒来得时候,别说吃兔子了,易子而食都是常事。” 云浓撑着脑袋看着眼睛红红的李羡羽,“我阿爷跟我说,若不是县衙规定,多一个小孩能多领些救济粮,我连一根兔子的骨头都别想分到,再后来,连救济粮都越来越少,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我阿爷总算将我给卖给了人牙子,被卖的那一刻,我只觉得解脱。” 云浓向李羡羽讲述的是云端之下的故事,这里没有上林苑的鸟语花香,没有嬷嬷宫人的轻声软语,这里啼饥号寒,日日为一粟米而奔走转徙,这里风雨寒暑,阴曹司吏悬于脖颈之上勾魂锁魄。 云浓看李羡羽已然垂下几行清泪,她掏出手帕替她将面色擦净,“公主不必同情于我,在不幸之后便都是坦途大道,我被周府买了回去,他们要选医女在小阿郎身边照拂,我便拼命地学针灸、辨药性,如今我衣食无虞、岁末无忧,小阿郎也待我极好,我再也不用为山坡上瘸了脚的小兔黯然神伤了。” 李羡羽灿然一笑,“那便好,那便好。” “快点洗,动作快些,”云浓心中得意,她今天也算是使唤了一次金枝玉叶,“洗完了还要去厨房生火呢!” “死丫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 周思仪与方听白一行人总算是到了洛澜河溃堤处,他们边走边量,小的决水口有十一处,修补一二便是;可这大的决水口却有五处,必须重新返工,一时之间,洛县却找不到如此之多的壮丁。 周思仪问马宏远道,“马县令,我记得赵员外郎来洛县时,已然从邻县征了百来壮丁,怎么修坝人手还这样短缺?” “周大人有所不知,这人是征来了,可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却不足以发够这些人的饷银,便只有又将这些人遣了回去。” “朝廷发与洛县的赈灾款足足有二十余万两,这些银子去哪里了?” “待赈灾银一入信州,臣便着人买了米粮来,替灾民施粥,又替部分灾民重建了房屋宅院,赵员外郎修筑堤坝也用了不少,可惜重修的堤坝,不久便被重新冲毁了。” “既然如此,那日后这赈灾银的每一分每一厘都得精打细算着花了,”周思仪嗤笑了两声,“马大人将帐簿送到我的房中,我回去好生看一下,这钱究竟是怎么花出去的?” 马宏远低声一笑,拜手道,“下官领命。” 这时候,忽而一群拄着竹仗,敲着破碗的小叫花子从河岸前冲了出来,将他们这一行人冲散,饶是方听白眼疾手快,将周思仪挡在身后,还是被一个小叫花子冲了个踉跄, 方听白忙去拉住她,“文致,没事吧。” 她摇摇头,摸了摸腰间的革带,已然空无一物。 方听白见了她的动作,忙俯下身来恳切问道,“是钱被偷了吗?” “是云浓起了个大早烙得五福饼被偷了,我们只能饿肚子了。” 方听白揶揄她道,“没关系的文致,你常说,书中自有青虾炙,书中自有雪蛤羹,咱们读书吧,读书也能读饱!” 周思仪扬起脑袋笑他,“那正好,云浓说好了中午要来给我送通花牛软肠吃,到时候仲玉你就坐在堤坝上读书,吃你的青虾炙和雪蛤羹,我便吃云浓做得牛软肠。” 方听白咂了咂嘴,回味着通花牛软肠的味道,那肠子里面裹了羊骨髓、猪肉沫、青笋丁,又用牛油在火上煎上个半刻钟,满嘴都是焦香油香。 周思仪与方听白二人蹲在堤坝前已然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半个时辰,将堤坝决口的大小再测了一遍,却迟迟不见云浓。 “文致,你的牛软肠?” “还在锅上?” 周思仪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却见这时候堤坝上一撑油纸伞、着缕金裙的女子款款走来,她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莲步间衣袂飘飘,垂袖时倚风情态。 “民女独占春给二位大人送饭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抢男人 独占春,她本没有名字,她只知道自己自己姓王,在教坊中当琵琶妓十四载,师从曹善才,能奏霓裳绿腰之曲。 她见过男人抢她抢得急头白脸,也见过女人在她琵琶手下如痴如狂。 这样的虎狼眼神她曾见过许多次,眼前这两个白面书生亦不能免俗,可为什么——他俩看着的却是她的食盒啊。 周思仪从独占春手中接过那描漆盒子道过谢后,便与方听白一同蹲在堤岸前吃了起来。 盒中第一道名为玉露团,这玉露团的饼皮要用猪油起酥五次,内里的芯子择要用刚挤的羊奶现做的酪子,吃起来酥皮层叠,奶香宜人; 第二道则是西江料,西江料要采西江一带的跑山猪取蹄膀肉,此地肉质筋道,肥嫩适中,剁成丸子再用鸡汤煲了,便为西江料; 第三道是糖蟹,要取曲江池中刚捞出的活蟹让其吐净泥沙,又用糖浆煮熟,再腌制整整一夜,放入瓮中埋在地里四十九天,又用盐花、姜末把螃蟹的寒气给逼出。 周思仪越吃便越觉得这独占春姑娘食盒中所呈之物甚为奇怪,这西江料不见得用的是跑山猪,糖蟹也不见得用的是曲江蟹,但这做法,却都是长安做法。 独占春见周思仪大快朵颐,心中畅快,俗话说“抓住男人的胃便抓住了心”,她虽远庖厨,但看来这马家从长安所请的厨子已然捞捞抓住了周大人的心。 那糖浆沾上了周思仪的嘴角,她却未曾察觉,“姑娘是长安人士?” 独占春点了点头,“我名为独占春,家在虾蟆陵。” 周思仪却觉着不对劲,长安城平康坊乐妓多以花朵为名,这独占春便是牡丹之意,她试探地问道,“姑娘是……平康坊中人?” “文致,你说得太直白了,怎么能这样对待春姑娘呢?”方听白用他那健硕的身子强行将独占春与周思仪隔开,叉着腰对着那女子道,“你是来勾引周大人的吗?” 独占春听得这话却丝毫没有羞恼之意,她也昂起头道,“是又怎么样?周大人他有说不许人勾引吗?” “姑娘既然非要勾引,”方听白提起步子便绕到周思仪身后,“那方某只能夸上姑娘一句—— 姑娘明知周大人已有两名妾室还坚持要勾引,实在是坚韧不拔、迎难而上; 姑娘明知周大人治水后便要离开和姑娘只能是露水姻缘,实在是人生苦短、及时享乐; 姑娘明知周大人兢兢业业、勘察水道,还不忘为周大人纾解,实在是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姑娘正配得上一个三字!” 独占春瞬间涨红了脸,指着方听白的脸便道,“你没读过几篇书,能不能别乱说话,我与周大人这叫——情根深种、命定姻缘!” 方听白将独占春指着他的手指拍开道,“姑娘说得对,我确实是没读过什么书,崇文馆中考较考了十几次都未过,但也知道——离别人的男人或者女人,都要远一点的道理!” 周思仪拍了拍方听白的肩膀,看了看独占春红红的眼眶,“仲玉,你不要这么说,她好像要哭了……” “那我可不管你了,”方听白瞪了她一眼,真得提着那剩下的半食盒菜到旁边去了,“好心没好报,你自己解决吧,我吃饭去了。” 独占春见周思仪的魁梧大汉随从总算是走了,也不管他手中提着的是不是她要“抓住周大人的胃”的菜。 她便从胸口拿出那染了芝兰馥郁之气的绢帕,轻轻将周思仪唇畔的糖渍擦拭干净,“周大人,我家住在那洛澜山山脚下,家有薄田几亩,房屋几间,周大人可要和我回家中……睡上几夜?” 若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遇到这样的美人送餐擦嘴、昵浓软语,说不准就跟着她回家了。 可惜她周思仪偏偏不是真男人,她由衷地感叹道,“你好温柔,好像我阿姐啊!” 周思仪没看到独占春越来越僵的脸庞,仍旧继续挫着手指思念她的阿姐,“小时候我刚去崇文馆念学时,我每天回来后都要哭,我阿姐便会带着一大堆吃得去崇文馆接我,还替我擦嘴,我好想我阿姐啊……” 独占春看周思仪面色颇为真诚,只以为她在戏弄她。 “我才不是你阿姐,滚!”独占春将绢帕狠狠砸在周思仪的脸上,又将方听白手中的食盒夺走,临走前还不忘啐了他一口。 —— 却说在那马宏远的草屋中冒出两股黑烟直往天空中窜去,又隐隐可见火光。火势烧了好一阵子,才被那水缸中不停泼出的水给浇灭。 李羡羽与云浓已然被那烧起的草屋熏得脸上白一块儿,黑一块儿,若不是枭卫将她们二人救出来,又取水灭了火,她们俩只怕要折在这膳房的大火中。 李羡羽已然瘪起嘴哭了起来,她对着云浓道,“我说了我不会烧火你还非叫我烧,还说什么你在旁边看着,保管没事。” 云浓本想搅了帕子去擦脸,水缸中的水刚才灭火的时候却都被用尽了,她撇了撇嘴后道,“我都好久没用过这样陈旧的灶了……再说了……火还不是你点的!” 李羡羽吸了吸鼻子,将泪水憋回去,“那我们午膳吃什么呢,我已然好久没吃过好东西了。” “走吧,也不知道洛县水患还开不开集市,我们去集市上找点东西,再不行就去堤坝上,我烙了好些五福饼,他们就两个人估计也吃不完。” 李羡羽仍旧委屈得抱膝蹲在地上,她的发髻散了,有些发尾被烧了散着独特的异味,“我不去,我不要让文致看到我这副鬼样子。” “真不去?”云浓点点头,“太好了,那我一个人去找小阿郎。” “我去!我去行了吧,”李羡羽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这是激将法,但我就吃这套行了吧。” 两个脸上全是黑炭的人说罢便手拉着手往堤坝上赶去,堤坝上人烟稀少,只有寥寥官差在此巡逻,李羡羽一眼便看见那着青绿官袍、郎艳独绝的书生。 她正要开口唤人,却见一娉婷娇媚的女人正捏了帕子替她的郎君擦嘴,擦完嘴后,还拿着食盒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周思仪!你怎么能这样呢?” 云浓忙将抡起拳头便要去质问的李羡羽拦住,“你不要慌,我知道小阿郎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你别说了,我看过戏,我太知道这是什么了,”遭了火灾都强忍着未哭的李羡羽见到如此如胶似漆的场景终是没忍住滴下一滴泪来,李羡羽放声唱道,“他那里因我销骨瘦,我这里为他断肠愁,月上柳梢到了六月六,不过是悔教夫君觅封侯……” 她边哭边用袖子擦泪,直哭得将脸上的煤灰都糊成一团。 云浓见她哭得可怜,只边听她唱边替她顺着背上的气,忽而,有人听李羡羽唱得好听,竟扔了铜板在她的脚下。 云浓捡起那铜板,献宝似得递与李羡羽,“山君,有人给我们钱诶,你再唱大声点吧!” 李羡羽捏起那铜板就往河里扔去,“你才是卖唱的!” 正这时,李羡羽却见那撑油纸伞、提漆食盒的女子向她们方向走来,她敛了泪水,向云浓指了指那女子的方向,云浓好奇地瞅了瞅两眼,“又没下雨,她为什么要打伞?” “她打得是伞吗,打得是一种遗世独立的氛围,你这种厨娘怎么能懂,”李羡羽撸起袖子,向云浓道,“她抢我们男人,打她!” 李羡羽与云浓对视两眼,便提裙上前将独占春堵在了巷子里——顺手将自己脸上的碳灰全都抹在了独占春的脸上,还在她的眉心画了一只大大的王八。 云浓将独占春脸上的王八画得又大又圆,“我告诉你,这就是抢我男人的下场!” 李羡羽不善打架,只站在云浓身后当小跟班,“听到了吗,这就是抢她男人的下场!” 说罢,她又觉得有些不对,“也是抢我男人的下场!” 这时候李羡羽和云浓只觉得身后传出来个熟悉的声音,“山君、云浓,你们俩在做什么?” 李羡羽看着周思仪探寻的目光,忙用绢帕将自己黢黑的小脸遮住。 云浓往李羡羽的裙摆上蹭了蹭她的手道,“这位姑娘的妆面甚是奇怪,我们帮她补一下妆。” 方听白看着自家表妹这一副狼狈样,笑得直在地上打滚。 还是周思仪将被画了个大王八的独占春从巷子里拉起赔了个不是,“内子顽劣,姑娘受苦了。” 独占春刚想顺势趴在周思仪的肩头,却被云浓警告的眼神止住了动作。 独占春虽脸被碳黑画花,仍旧向着周思仪抛个如丝的媚眼,“周大人,我们来日方长。” 周思仪将独占春送走后,又去河道边取了水,替两个小黑煤球将脸擦干净,用随身的檀木梳子替她们二人将被烧焦的头发梳顺又挽了个小髻。 “好了,现在能告诉我,中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将房子点着了!”李羡羽与云浓同时抬手,指得都是对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醒神汤 周思仪撑着脑袋听云浓如何使唤李羡羽洗牛肠,又如何将马宏远的草屋给点着了,她们俩又如何欺负独占春的。 方听白提步就要走,周思仪忙将方听白拦下,“仲玉,你这是做什么去?” “自然是去将我那马儿的金铬头给当掉,我们总不能露宿街头啊,”方听白抱着手长叹一口气,“多谢我的好表妹,不但非要拉着我去千里之外追她的情郎,还将她情郎的屋子给点了。” 李羡羽哪怕此时狼狈非常,仍旧羞红了脸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并且不许说情郎这两个字!” “不会露宿街头的,”周思仪提起衣摆道,“刚刚独占春姑娘不是邀请我们去她家中睡上几觉,那我们就去啊。” 方听白深吸了几口气,朝着周思仪咬着耳朵,“你知不知道,这个睡觉和那个睡觉不是同一个意思?” “我知道,但是仲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周思仪说罢就指挥着众人回去收拾包袱,“不睡此屋,焉得……现在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睡,大家将就一下吧。” 周思仪一行人将包袱收拾好来到独占春所指之地,此地正位于洛县最膏腴之所,又地势颇高,不必受洪水所扰。 天分明已然彻黑,却只见明烛耀中天胜似繁星,影壁有意障月,房中灯火通明。 云浓低声向着周思仪慨叹道,“小阿郎,我上一次见这么多灯,还是去岁上元灯节,花灯游遍九衢,这样多的蜡烛也不知燃一夜所费几何啊?” 李羡意却颇为自得道,“这样的烛火也算多吗,下一次我带你去宫中,那才是缀玉垂珠,让星汉逊色,珊瑚玳瑁,晚月也应羞恼。” 周思仪对着李羡羽轻笑道,“公主不奇怪吗,这地方偏远之县,出现的一户人家竟配与大明宫作比?” “我知道这地方不对劲,”李羡羽正欣喜着周思仪竟然与她咬耳朵了,“莫不是这洛县发现了什么金矿银矿,还是有富商巨贾在此隐居?” “富商巨贾是没有,贪官污吏估计是赚得盆满钵满,”周思仪细细叮咛着李羡羽,“待会我去应门,委屈山君大人又只能扮作我的妾室了。” 如今已至深夜,应门的阍人不耐烦的想赶他们走,直到周思仪将鱼袋递上,那人才吓得连滚带爬得前去屋内通传。 独占春提着一盏帖金灯笼盈盈拜倒周思仪身前,甚至伸了一根小指去勾周思仪腰间的革带,“周大人,我就说我们来日方长吧。” “春姑娘家赀如此之巨,我看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思仪轻轻将她手上嫣红的蔻丹拨弄开来,“连我都恨不得给春姑娘当赘婿了呢。” “我的赘婿不只要像周大人一样长得清俊端正,”独占春那手在周思仪的腰上来回逡巡着,“最重要的是——要是个蒸不烂、锤不扁的铜豌豆,大人可愿和我往这风月路上走一走,看看周大人是不是个银样镴枪头?” “好啊,那我就跟你试一试。” 说罢周思仪便直接拉上独占春的手,径直往堂屋走去,独占春还正奇道这周思仪怎么一下午便转了性子,她却见这地方越来越不对,怎么周思仪带她去的是老爷的正房,此时马宏远酒尚且未醒呢。 独占春来不及思考究竟是扰了马大人的清净问题严重还是被周思仪发现马宏远在此问题严重,电光火石间,周思仪已然踹开了正寝的门。 寝殿之中浊人的腥味混着酒色之气直将周思仪熏得要直接晕过去,她还是拉开了那壶门榻上的鲛纱帷帐,“马大人,春姑娘也收留了你吗?” 马宏远骤然听到周思仪的声音,只觉得冷汗霎时间就涌了上来,他赶紧起身穿衣,周思仪忙向独占春拜手道,“春姑娘实在是心地善良,不但收留了本应在县廨中打地铺的马大人,还为我等不幸遭遇火灾的人提供了居所,实在是女中豪杰!” 独占春讪笑道,“能为朝廷尽一点微末之力,是春儿的荣幸。” “春姑娘这话说的,怎么是微末之力呢?”周思仪赶忙对着长安的方向遥遥一拜,道,“待我回京,我定然将春姑娘的善人善事禀明圣人,圣人也会为姑娘的仁义之举所动容的。” 独占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民女曾是教坊中人,实在是怕污了圣人的耳朵。” 周思仪认真地点了点头,“姑娘何需妄自菲薄,我刚才还从贵府小厮处听闻,姑娘明日是要在堤坝上放粮施粥一月,女菩萨也不过如此!” “我?”独占春指了指自己,“我什么说过施粥?我也没有钱施粥啊!” 马宏远顾不得衣衫尚未套全,就拦住独占春,“春姑娘是说了要施粥,明日马上下官就派县廨中的白直去维持施粥时的秩序。” “那便好,县中的白直定要好生保护春姑娘的安全,万不能让这山上的匪徒混了进来,寒了大善人的心!” 周思仪说罢便径直坐在宅院正寝的逍遥椅上,翘起二郎腿道,“今日在堤坝上时,马大人说要将帐簿送到我房中,可惜啊不幸我的内子煮饭之时将厨房给点着了,马大人就将账册送到此处吧。” 马宏远忙拱手道,“周大人,下官待天一亮就着人送来。” “哪用等天亮,春姑娘家中不是明晃得如同白昼一般,”周思仪招招手将方听白唤来,“这是我的侍从,他姓方,有他护卫马大人,马大人此行去县廨定然不必担心山中的匪徒。” 周思仪将“匪徒”二字咬得很紧,颇有一种警告的意味,“你将县廨中近十年来的所有记档全都送到春姑娘府上,我只能劳烦春姑娘,用一用府中的书房了。” “方听白,只要带字得都要搬,你可明白?” “云浓,你去煮些醒神汤,今晚上怕是要熬大夜了,”周思仪待方听白将马宏远带走后便捏了捏云浓的手,“也给春姑娘和马大人煮上几碗。” —— 周思仪只见方听白带着他们一行的随从,扛着一摞摞地竹简纸张往这宅院的书房中搬。 方听白悄悄地向周思仪咬着耳朵道,“马宏远将他给上峰请安的信和每日县廨午膳的菜谱都打包来了,他这是准备用这些文书淹死你呢。” 周思仪抱手道,“那他还是不了解我,我最不怕的就是看文书了。” 马宏远已然哈欠连天,头痛欲裂,才告了饶便要去睡的间隙,却被周思仪那妾室给堵了个正着,“马大人来,喝一碗醒神汤吧,大人劳心劳神,为民请命,若是今天晚上不小心睡过去,醒来之后发现脑袋搬家了可怎么是好?” 马宏远不知是醉酒还是惊吓,手抖得已然握不住了杯盏了,“周夫人玩笑话,马某未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上门。” 周思仪将那一摞摞文书中无关打紧地都扔了出去,又翻出了洛县近十年来的地皮买卖。 我朝承袭前代,行均田之法,向百姓授田,口分田不开买卖,死后便还县廨,永业田世代继承,无需发还。 大梁高祖皇帝行均田之制,本是为抑乡绅豪强占田过限,初创之时休养生息、与民更始,均田制稳定了租税徭役,本是好法。 在宝兴初年,也有过“沃野千里、人烟不绝、丰稔余年”的时光,可如今大梁已然三世,州县已无余地可分,占田兼并、鱼肉乡里之事屡禁不止,至此,均田制已然名存实亡。 周思仪将那订约翻出,“春姑娘这宅子是买了三户人家的永业田才建起来的,共计十一亩,这按我大梁律法,占田过限者,一亩笞十,十亩加一等(1),春姑娘该笞二十。” 独占春吓得冷汗涔涔,她一点也不怀疑眼前这个青绿官袍的男人真得能将她拉出去行刑,可这宅子又不是她所有,她不过是为压在肩膀上的贵人办事罢了。 周思仪凝着那双漆黑的眸子,似要用眼神将的体面一道撕下,“春姑娘,这二十笞,你当真要自己承受吗?” 独占春拜道,“刑罚不可弛于国,笞捶不得废于家(2),民女愿领罚。” 周思仪动作一滞,便知她才是那个“蒸不烂、锤不扁”的铜豌豆,她伸出一只手将独占春拉起,“春姑娘是要施粥放粮的善人,怎么能打春姑娘呢,春姑娘坐拥如此家赀,想来交上些赎铜也不是什么难事。” 赎铜,便是在这梁律中,允人以钱财抵罪。 独占春生如浮萍,飘摇一世,自然知道富庶殷实之家犯法怎会与路边人人都可踹一脚的野狗同罪。如今县令对周大人行欺瞒之法,倒让她白白捡个便宜。 周思仪却未曾打算放过这喝了醒神汤却仍昏沉得如着了瞌睡虫一般的马宏远,“马大人,这永业田买卖,要经订约、申牒、公验、割税四步,为何县廨中有关这几块儿地皮的存档,只见此约,不见契税?” 周思仪此举是摆明了明知故问,马大人自己买卖田产,怎么还会上税呢。 马宏远却只能皱着脸狡辩道,“兴许是官府中文书太多,不知道收到何处去了。” “这税赋纳锡乃是国之大事,更何况这地皮如此之巨,怎么能一句不知道收到何处了事,”周思仪抽出算盘便道,“这地有十一亩,又正处膏腴之所,地价便算……两万钱一亩,契税又百中抽十,春姑娘合计欠县廨两万两千钱,春姑娘何时交到县廨中?” 周思仪自然知道这洛县的地价不能长安作比,契税也抽不到如此之多,但能从马宏远身上讨来些白银也是好事。 马宏远深吸一口气道,“交,春姑娘马上便交。” 周思仪扑哧一笑,“马大人别急还没完呢。” 周思仪又将另一本卷轴抽出展开道,“这被春姑娘占田的三家分别是皮、翟、甄三家。” “洛县民风淳朴,水患来前本没有什伤人偷窃之事,可偏偏这三家都生出了些不肖子——” “皮家四郎欲窃马大人主簿家的布匹,被主簿当场逮住,不得财,该徒二年,马大人却将他关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翟家二郎,在他阿爷的忌日做乐,本该仗八十,马大人却将他活活打死了。” “甄家大郎,二人和奸,奸得是谁呢,原来是春姑娘,”周思仪看了眼坐在桌案前大气都不敢独占春,“春姑娘当真是走运,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这甄家大郎已然身死狱中,春姑娘一天牢也未坐。” 周思仪将那她特地挑出来的卷宗合上,“马大人,你当真是判得一手好案子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卖笑人(修文) 马宏远对着周思仪拱手道,“这些卷宗远不能将这些刁民所犯之罪描述出十中之一,下官无奈之下才用了重刑。” 周思仪打了个哈欠道,“究竟因百姓刁横还是因为什么,马大人自己心中清得就如同洛澜河的水一般,如今皮、翟、甄三家生活困苦,又罹水患,已然到了要四散逃难的地步,马大人说,该如何是好?” 马宏远将脑袋垂下后道,“下官亲自出钱为这三家修造宅院,待水患一退,便再为他们寻其他田地来。” “有马大人这样将百姓看得如自己的亲生子女一般的父母官,是我大梁的福祚,”周思仪咬着牙道,“待我一回长安,便将马大人舍己为民的事迹呈在圣人的案头。” 周思仪此时已然困到了两只眼皮要用火柴棍撑着方能不合上的地步,“马大人,咱们俩这才叫来日方长呢。” 说罢周思仪便搂着他的小妾回房中歇息了,门被带上的那一刻,房中只闻桌案倾斜咣咣坠地,宛如闷雷之声,“竖子,周思仪欺人太甚!” 独占春刚从地上爬起,便被马宏远的竹简扔了个正着,砸在她的肩头,“什么碧落仙子落人间,一曲千金不当价,我这样大的价格将你赎出平康坊,又给了你良籍的身份,你却连周思仪这样将好色明写在脸上的人都勾不住。” 独占春知道争辩不了,便只能伏趴在地上,任由这些厚重的文书竹简一道一道地往自己背上砸去,疼得她嘴中吸着丝溜丝溜的凉气。 “罢了,周文致他是左仆射的公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马宏远捏住独占春的脸重重一拍,“我看他那两个妾室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及没及笄都不知道,正是柔枝嫩条,秀色可餐的年纪,你到附近农户家中挑些……十二三岁的买了来,我倒要看看周思仪他忍不忍得住。” 独占春虽身上被砸得淤紫,但仍旧梗着脖子道,“十二三岁?这也太小了些,教坊中这样小的女子都还没有到迎客的年纪?” “若你不是个被人玩了无数遍的几手货,我用得着废多余的银子?” 马宏远在独占春的脸上狠啐了一口,又重重碾过她拨弄琵琶弦的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 周思仪打开这重叠繁琐的房门,只见三五个面色稚嫩、不足十四女孩被绑住手脚,缩在地上嚎哭不止。 房中烛火影绰明灭,纱帐暖融馨香,博山炉上之烟撩人情思,如一双大手拉得人只想醉倒在温柔乡中。 李羡羽听说要在堤坝上撑伞的女人家中长住,便打起一百二十分心眼,日日跟在她的身后,出恭都成了周思仪如今放松的唯一方式。 周思仪还未来得及对那站在房内的独占春说一个不字,便被旁边的李羡羽揪住了耳朵吼道,“周文致,这里为什么又有女人,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 独占春深吸一口气,这周大人当真是夫纲不振,连个小妾都可以揪男人的耳朵,又思及这女人将她堵在小巷内给她脸上画了两个大王八——周大人他可能不是喜欢年岁小的,应该只是喜欢野蛮的。 周思仪揉了揉自己被李羡羽揪得通红的耳朵,她走进那房中,便蹲下身来替那几个小丫头解绳子,这几个小丫头起初还抖得跟筛糠一般,又见她动作知礼,未有逾矩,便瞪着一双小鹿一般的眸子迷蒙地望着她。 周思仪将她们的年龄一一问过,便知道自己这也是被人当作了爱亵玩幼女的变态,她深吸一口气对着独占春道,“我家中不缺手脚勤快的奴仆,春姑娘的好意周某心领,只是这几个女孩,还请原样送他们归家。” 独占春心中刚啐了一口道貌岸然,便被周思仪揽上了肩头,“若是当真要在这里面选一个人,还是春姑娘有意思。” “我?”独占春嗤笑两声,便见跟在周思仪身边的妾室脸比那碳火还要黑上一二分,她更为得意,上前攀上周思仪的肩头,“周大人想不想试一试,是这房中的床更软,还是我的腰更软呢?” “山君,你若是心里看了不舒服,可以出去。”周思仪漠然的眸子扫过李羡意错愕的脸庞。 这是李羡羽全然没有见过的周思仪,她眼中的周思仪是端正笃学的君子,虽无拔山之力,却有移山之志;是恭谨清净的书生,虽不能卧枕太阿,但亦能挥笔定乾坤。 可眼前这个笑纳明艳美人的男人,当真是她李羡羽选定的郎君吗,真得值得她不远千里来此吗? 周思仪虽未回头,但也知道李羡羽定然如个小炮仗一般哭着跑了。 独占春掩嘴笑道,“周大人的妾室哭了,为何不去追?” “你想我去吗?” “自然是不想,”独占春忽而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其实我很羡慕大人的妾室,大人的妾室以山君为名,老虎是山兽之长,吞肉饮血,不像我,只能做草中任人采撷的花,就算占尽春日芳华,也总有一日会凋零。” “能如山君一般有爱尽宠极的家人是好,可就算是命遭厄运,也不必妄自菲薄,”周思仪挫着独占春那拇指上的厚茧,那是常年拨弄琵琶弦留下的痕迹,却如周思仪指节上因常年伏案而生的硬茧一般,“你和我有一双一样的手。” 独占春扑哧一笑,觉得周思仪当真好笑至极,“大人能读书识字,我却只能弹拨弦乐,大人吏禄三百石,我靠卖笑而活,大人竟说和我的手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日日在紫宸殿下,不是靠卖笑而活?” 周思仪的思绪如琵琶弦一般被撩拨至远处,她的眼前是那杯甘醇的鸩酒、是她阖族殄灭的家人,是她以为同心同德的帝王亲手推下的功德石碑。 独占春用她那双裹了蔻丹的手将银杯抵在她的唇瓣,“周大人,怎么还没喝酒就醉了?” 周思仪笑着将酒杯推开,捏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的革带处,“如果说和你行周公之礼,可以让你好过一些,我乐意之至。” 独占春还未来得及奇怪周思仪怎么骤然间松了嘴,却只听周思仪的声音比羽毛还轻,“但这当真是春姑娘想要的吗?” 独占春伸手扯开了胸前的系带,火红的间裙随身而落,周思仪满眼都是独占春软弱无骨的腰肢,她敷衍地摸了摸独占春软滑的肩头,看着白嫩的肌肤上有几片淤青,她试探道,“你可要先擦点药?” 周思仪替她吹了吹那淤青,“我救你出这里,我想要能给洛县贪腐银子的去向和扳倒马宏远的证据。” 独占春扑哧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我没听错吧,大人这是在和我谈条件。” “是啊,我就是在和你谈条件,”周思仪将她抱正,又重新将衣裳扑在她身上,“我定让春姑娘后半辈子不再受着皮肉之苦。” “周大人知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跟我说这话的男人?”独占春的声音压得极低,她坐在他的身上,向他咬着耳朵道,“我可不是平康坊中那些哭得要死要活的姑娘,我没空陪周大人演这出救风尘的戏码。” “不过周大人倒是和其他男人似有些不同,”独占春不以为意地坐在周思仪腿上,又将周思仪的脸颊掰正,“周大人的眼中空空如也,了无情欲。” “究竟是因为周大人是正人君子,不同流俗,还是因为——” 眼看着独占春一手便要向她胯部袭来,周思仪这才将独占春的手拍开,冷汗也霎时濡湿了她的衣襟。 独占春却咧嘴笑道,“我就知道,你果真是天阉之人。” “我是又如何,”周思仪红着脸道,“我生下来就是这样,我也没有法子啊。” “那我就信你这个死太监一次,”独占春将衣衫重新披上,又展开双臂,示意周思仪替她重新系上胸口的带子,“你若是违背了良心,我定会让全天下都知道周大人是个没根的东西,让你颜面尽失。” 周思仪任由她一口一个“死太监”“没跟的东西”叫着,她也不反驳,只道,“春姑娘知道些什么?” “那些治水钱,马宏远拿得还不是大头,”独占春掰着手指向周思仪算道,“司户沙天干、司仓彭城钥也拿了不少,长安有一位姓严的大人,拿得最多,约有一半之数。” 周思仪在脑中过着严姓官员的姓名,独占春却以为他是在怀疑自己,“周大人不必问我为何如此有把握,因为我和这些人全都睡过。” “那账本在哪里?” 独占春笑道,“马宏远昨夜不是给了你吗?” “洛县这才多少人,堤坝又才多少里,怎么会在一月之间便耗去几万两白银,”周思仪长舒一口气后道,“真的账本在哪里?” 独占春摇摇头,“他的帐都是盛子做得,他可是个硬骨头,周大人想啃,怕是要膈掉几颗牙。” “盛子是谁?” “马宏远的远方亲戚,就是那日在堤坝上冲撞你们的人,这人早些年也读过书,可惜就是没考中,后面便跟在马宏远身后给他出一些馊主意,”独占春笑了笑道,“他我也睡过,虽然也不怎么样,但比起周大人你这种天阉之人,还是强上不少。” “硬骨头吗,我倒要看看有多硬,有没有——方听白的陌刀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跪蔽膝 骊山西折走如龙蛇,汤池蒸腾涤尽尘污。 九龙殿御汤内,以石莲为心,以汉白为饰,汤中又砌山石,状瀛洲方丈、蓬莱仙岛。 昔年他阿爷偏宠贵妃,严氏一族皆列豪强士族,门户一时间熠熠生光。 他阿爷常常赐浴严氏华清汤池,骊山温泉水濯尽贵妃仪容,各色蹙金锦绣瞎了织娘的眼睛,天下不重生男重生女。 李羡意的手抚过这历代帝王同沐过的汤池,他脑中尽是浴堂殿内周思仪所作的美人掩面图,“观礼你说华清宫汤池与浴堂殿究竟有什么不同,引得我阿爷每年都要带严氏来此?” “飞霜殿下便是汤池的泉眼,九龙殿又距此颇近,终年暖如春日,太上皇有风湿之疾,来这里养病再好不过了。” “朕没有杀严氏,已然是仁至义尽,我还要将华清宫腾出来给他们俩恩爱吗?”李羡意摆了摆手道,“我阿爷这样爱严氏,天天与她说些什么比翼鸟、连理枝,可我看他别的女人的宫里没少去,和别的女人的孩子也没有少生,当真是恶心至极。” 观礼虽不能对太上皇口出恶语,但仍旧叹息道,“这些年,太后娘娘受苦了。” 李羡意不发一语,他想起了方知吟那双晦暗的眸子和如雪的鬓发,他看着观礼道,“我阿娘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她的不幸遭遇和严氏毫无关系,都是那个薄情寡性的男人造成的,她给严氏喂绝子药,她罚严氏长跪于太庙,除了出一时的气之外,一点用都没有。” 李羡意借着澄净的汤池看着自己眼下的青黑,“观礼,你说朕是不是老了,太子一脉我未赶尽杀绝、我也未贬谪周青辅、连严氏我都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这些人朕该提起陌刀将他们千刀万剐了才是。” 观礼沉默了半晌,只能道,“圣人春秋鼎盛。” “朕定然是和周思仪待久了,被他的圣贤书腌入味了,才这么仁慈,”李羡意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打散,“明日朕就将周青辅的官罢了。” 观礼试探地看了一眼李羡意,“周仆射是三品大员,又是太上皇的心腹……” “怎么,他要去太极宫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看严氏当什么贵太妃,他来做贵太妃好了,”李羡意深吸一口气,“但是朕不能不管周卿的感受啊,他要是也和朕一样天天盼着爹死了就好了。” “算了,这些日子周青辅深居简出,尚书省的事也是六部尚书各尽其职,朕暂且放过他,”李羡意歪着脑袋,“周思仪从没有给朕写信述职吗?” 观礼愣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哦,他这是将朕给忘在九霄之外了,”李羡意冷哼一声,“把拔舌传回来的消息给朕。” 观礼扫了扫拂尘,自从上次圣人为周大人的事动了气之后他便时时留心,这消息早就看过,刻意瞒着圣人,要是圣人知道了,怕是又要在浴池中动气。 “洛县的县令曾经给长安教坊司的一位姑娘赎了身,又带回了洛县,只是那位姑娘现如今跟着小周大人。” 李羡意想到周思仪那句“臣的桃花一向很好”,宛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他这是又娶了一房妾室?” “这种关系想来也谈不上娶,兴许只是露水姻……”观礼越说李羡意的脸就越黑,“兴许周大人只是为这位姑娘的孩子补习课业,圣人你知道的,周大人他经常这样……” 观礼见瞒不过去,又换了个角度劝道,“这事是大臣的家事,圣人何必为这样的小事动怒呢?” “怎么叫小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李羡意又觉得这话甚为奇怪他找补道,“如果不是怕李羡羽伤心,我才不想管呢。” “那圣人可要给周大人去信训斥一番?” “洛县天南海北,舟车劳顿,他是个赤诚的书生,不知道要受什么搓磨呢,”李羡意撑着脑袋道,“朕怎么好再去信训斥他?” 观礼听到“赤诚的书生”五个字,顿时眯了眯眼睛,这还是他认识的连圣人儿子都敢当的小周大人吗? “朕是该给他写封信,”李羡意顿了顿,“不,朕只是思念妹妹,给妹妹写信的时候顺便给他写一封。” 观礼点头称是,是啊,对妹妹离京追夫的行为不闻不问,但大臣娶个妾室却要雷霆震怒,当真是至亲至爱的兄长啊! “那奴去取纸笔来?” “他连个请安的折子都不给朕上,朕却巴巴地写信给他,当真是给他脸了!你明日去找个拟旨的中书舍人来,公事公办就好。” 李羡意赤裸着后背,揉了揉酸涩的肩膀,他才不想说是他怕自己文辞浅陋,被周思仪笑话呢。 —— 房中光线昏暗,被一层厚重的尘埃笼住,唯一的一盏烛火宛如一把迟钝的刀,切割着房间中朦胧的阴霾。 周思仪看了看扛着陌刀从小密室内走出的方听白,“盛子他招了吗?” “招个屁,我问他东他说西,我问他账本在那里,他说刑不上大夫,我问他朝廷拨款的去向,他说男儿虽死犹未悔!”方听白擦了擦陌刀上的血渍,“田舍郎拽什么文啊?” 周思仪递给他一方干净的巾帕,“你动刀了。” “我在梦中早就刀了他一万次了,”方听白瘪着嘴道,“我想着,我们小周大人可能不喜欢,我就没真的伤他。” 周思仪将脸蒙上,“我去审审他。” 方听白忙转过头,“等一下,他没穿裤子,等我将他的裤子给穿上,你再进来。” 周思仪扑哧一笑,“好。” 烛火一晃,周思仪只见那人手脚都被绑住,他仍旧脚沾泥浆,短褐之衣,一如他们在堤坝上见他之时。 周思仪问道,“你在哪里抓到他的?” 方听白嗯了一声道,“他在帮一个农户扛着家中的鸡鸭往山上走。” “你倒是良心未泯,”周思仪将盛子口中塞入的布团拿出,又反手抽了他一巴掌,“账本在哪里?” “信州官邸,高宅大院,富贵人家。” 周思仪冷笑两声,又是两个清脆的巴掌,“银子去哪里了?” “长安城中,大明宫内,紫宸殿上。” 周思仪提起他的领子便道,“再不说实话,我就用陌刀阉了你。” 这人虽脸上尽是泥污,却笑得狂悖至极,“那就阉了我吧,有根无根,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 他说罢就要将裤子蹬掉,却被方听白牢牢拉住,盛子挣扎道,“周大人,你又怎么知道我说得不是实话?” “周大人,我骗过很多人,唯独没有骗过你,”盛子的力气远不如方听白,逐渐地便不再挣扎了,“至少还没来得及骗你。” “农户将山中林木砍伐一空,根系不抓土石,泥沙淤积河道,我有说错吗?百姓为赋税所苦,挖河砂抵税,只能落草为寇,劫掠而活,我有说错吗?” “你放狗屎的屁!”周思仪将半辈子的脏话都脱口而出,“李羡意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好皇帝,征伐东突厥,财政最为艰难的时候,他宁肯缩减自己的用度,都没有向百姓加过一毫一里的赋税!” 盛子拼劲全力向周思仪嘶吼道,“紫宸殿上的贵人只有圣人一人吗,圣人是克勤克俭的圣人,周大人是劳心劳力的臣子,那其他人,周大人敢为自己的同僚担保吗?” 周思仪拧着眉道,“盛子,你既然这样恨大梁的蛀虫,为什么要帮着马宏远藏匿账本?” “像周大人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人想必是从来没有淘米煮过饭,米缸的米虫掐死一只就能了事吗?其他的米虫就不会将米粒吃空吗?” 周思仪蹲下劝慰着盛子,也似是在劝慰着自己,“你也是应举的书生,你早应该明白,圣贤书中至明至察的君主是痴人说梦,至清至澈的朝廷实不存焉。” “应举的书生?那草民敢问一下周大人,周大人何以入仕?” 周思仪顿了一下,“我不想骗你,我阿爷是朝廷命官,让我从小便能在崇文馆中念学,无冻馁之患、奔走之劳,长大后亦能凭父辈的功勋荫官,不必考明经进士,不必为应举的结果而神伤。” 盛子轻蔑一笑,“那在双十之年便拜圣人堂下的周大人,又如何懂得天下读书人的苦楚?” “都说应举的考场是全天下最公平的地方,但我知道不是的,有人能以司业博士为师,问无所不答;有人蕴袍草席,连书都只能靠借,但我知道这世间总有人能如宋濂一般写出一篇自己的《送东阳马生序》来。” 周思仪将捆绑盛子的草绳解开,她不求以情动人,只是想和他谈一桩交易,“待再开制举科,每位五品以上官员都可举一人,我答应你,我举的对象会是你。” —— 周思仪拿着那份信州与马宏远有牵扯官员的书信,从草屋中走出,她伸了个懒腰,“都快一个月没有写折子了,是时候向圣人问安了。” “你们文人当真是奇怪,”方听白用那陌刀的刀柄兑了兑周思仪,“不怕死,不怕阉,唯一怕得是没有书读,没有试考。” “仲玉你不知道,能跪倒在圣人蔽膝之下这件事,就足够让天下读书人身死魂消,”周思仪对着方听白挑了挑眉,“那仲玉你呢,究竟是考不上,还是不想考?” 方听白扭过头去不答,只问道,“那你呢,你当真要在下次开制举科的时候,给他考制举的名额?” “制举这东西,或逢新皇登基、或逢太平封禅,”周思仪歪着脑袋,悄悄对方听白附耳道,“他现在定然日日盼着李羡意死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方听白 周思仪说完“李羡意死”这几个字,赶忙环顾四周,捂住了嘴,生怕被枭卫们听到。 却忽而见那黑屋外房粮上,掉下来一个暗影,“周大人,这是圣人给你和三公主的密信,你记得转交给三公主。” 周思仪被他此举吓得心惊肉跳,圣人莫不还真是有千里眼顺风耳,自己才说上半句,竟被这枭卫逮了个正着。 她颤抖着手拆开那信封,一封信薄如蝉翼,上书“吾妹亲启”,另一封信厚得都能当砖头砸人,上书“周卿亲启”。 周思仪疑惑地往房梁上瞥了几眼,“这两封信是不是装错信封了。” 她还是哆嗦着撕开属于她的那封,与李羡意汪洋恣肆的字迹不同,这信上字迹隽逸工整,又用词规范板正,能看得出写信人与她一般长期从事文书工作。 周思仪已然读了两页,越读眉头皱得越紧,方听白忙出口询问道,“圣人下了什么命令。” “他以最诚挚的心情,最崇高的礼仪,问候了治水功臣,”周思仪撇了撇嘴,“顺便问候我的父亲,我死去的娘,我的堂兄堂弟、叔叔婶婶,还有我远在信州的表妹。” “没了?” “还有就是他很想我,没了我他睡不着觉这种客套话,”周思仪一目十行道,“朕不见卿表,辗转难眠,朕忆卿卿欲死。” “你不觉得这信上的措辞很怪?” 周思仪根据字迹辨认出这应该是李羡意亲笔所书,她笑道,“这不过是圣人笼络臣下的手段罢了,他说不定给裴与求也这样写。” 那房梁上枭卫不置可否,“裴大人他没有信,倒是有一句口信。” “是何口信,可要我代为转达?” “哦,圣人说,裴大人若是在这一路上搞断袖,他就将裴大人大卸九块。” 周思仪出声问道,“为何是九块不是八块?” “圣人说,根部是单独一块。” 周思仪沉默半晌,将账本连带着盛子的口供一齐往房梁上抛去,“那还是劳烦枭卫大人去往兰溪城中寻裴大人吧,除了给他带口信外,更要让他先将这些官员控制住,我们好对马宏远下手。” “周大人,我是你的枭卫,我有死令,不能离你半步,不能将你置于危险之中。”说罢周思仪便觉那摞账本又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的怀中。 “这次我们来洛县,亦带了不少人马,裴大人也在兰溪城中与信州官周旋,”周思仪一字一句道,“拔舌,你去送,我才放心啊。” 周思仪“放心”二字话音刚落,却听一阵黑影袭来,手中账本已然不见,“我会嘱咐公主的枭卫刀山看顾大人一二,拔舌定不负周大人所托。” 周思仪探起头在房梁上瞅了许久,见果真是空无一人,她才手舞足蹈道,“太好了,他终于走了!” 方听白抱着陌刀问道,“为何这么开心,你很厌恶他吗?” “那倒也不是,”周思仪撇了撇嘴,“他若是不在,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可以穿少些了。” 方听白扑哧一笑,“怎么你晚上喜欢光着屁股睡觉吗?” “是啊,我最喜欢光着屁股睡了,我还喜欢抵着别人睡,”周思仪吐了吐舌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睡来看看啊!” 方听白当真攀上周思仪的肩头道,“好啊,我很乐意和我的好兄弟一起睡。” “滚呐,两个男人这样多恶心!” —— 方听白带着周思仪趁月而归,月光透着碎叶洒下一地斑驳的银白,春夜消磨在寂静的月色之下,草色越发深绿阴郁,杏花满地香雪盈庭。 “五月初五是李羡羽的及笄礼,那时候长安玄都花初谢,水芙蓉始开,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方听白的语气中带了些许尖酸,“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我的冠礼是何日你可记得清楚?” “方听白,你都二十三了,你的冠礼都是三年前了——但我仍旧记得清清楚楚,是宝兴十九年六月初五。” 周思仪挫了搓手,转开话头道,“你阿爷不催你成亲,为你相看人家吗?” “我阿爷说了,就算我呢,想娶一个男人回来,也要等我过了崇文馆考较再说。” 方听白倚靠在他那银马鞍前,月光倾泄而下宛如织金绫罗浮荡在方听白的面上,“文致,你当真想我相看人家吗?” “不然呢,”周思仪歪着脑袋道,“难不成你想和我一起当一辈子单身汉?” “这样不好吗,白日我们悠游走马,等关河之外起风烟;夜晚我们吟诗弄文,看西厢园中梅色浅,”方听白诚挚地拉住周思仪的手,“文致,我们可以回你的祖籍扬州,也可以去看一看诗中的楼兰,文致,跟我走吧!” “仲玉,你知不知道,楼兰古国早就消弭在了尘沙之中,如今只剩下诗中的一个韵脚。”周思仪轻轻嗤笑两声,这竟然还是李羡意曾经告诉她的。 方听白的眼眶中蕴了一层薄雾,他眼眶泛红地看向周思仪,“那时我们还在崇文馆中念学时,你替李羡羽下太液池抓鱼,湿得跟落汤鸡一般,我想替你换衣服,你知道那天我拉开你的衣襟看到了什么吗?” 周思仪浑身一颤,她自然知道方听白看到了什么,那是她最不能言之于口的秘密,是能置她于死地的把柄。 “文致,你知不知道,欺君之罪,要处大辟之刑,更有甚者,殃及九族家人?”方听白轻手轻脚地将周思仪拦入怀中,“文致,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俩的地方去。” 周思仪吸了吸鼻子,强忍着将泪水咽下,“我自然知道,可我已然做男人做了二十年,我的家人在长安、我的朋友在长安,……我的君王在长安,我走不掉的。” 周思仪哭着道,“仲玉,我答应你,若我能保全我的家人,尚有一副骸骨留存,我定然和你一同远走高飞,将这名山大川都看一遭。” “好,那我就等着文致这一天。”方听白轻轻抚了抚在他衣襟上哭得泪流满面的周思仪。 —— 自从听闻那日周思仪在房中与独占春呆了小半日,马宏远便对周思仪亲热得若儿女亲家一般,更是干脆将主房腾了出来与他们二人居住,又奉了些金银珠玉,房中助兴之物给她,她也全都一一笑纳。 独占春向着正在房中打地铺的周思仪轻踹了几脚,“我从前还以为周大人是装得正人君子,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独占春又重新躺到那张坠了红纱的壶门榻上躺好,敲了敲床边的被褥,“周大人上来睡吧,我知道你是天残之人,就算上了床也不能对我干什么!” 周思仪被那床头的龙凤红烛晃得眼晕,她起身将烛火吹熄后,又轻声道,“我可不是正人君子,只是这张床马宏远定在上面翻云覆雨过,我嫌弃。” 独占春娇俏的声音从床头传来,“在这张床上翻云覆雨过的,可不止马宏远。” 周思仪不愿听她的云雨心得,忙将耳朵塞住,独占春却干脆跨坐在她身上,“死太监,我问你,你说让我后半辈子不再受皮肉之苦,等你将我带回长安后,要怎么安置我?” “我……”周思仪还未开口便被独占春堵住口鼻,“我告诉你,我一不做穿针引线的绣女,二不嫁给马夫小厮草草一生,三不嫁与你这个死太监作妾。” 周思仪揪着自己胸前的被子,将自己死死得遮住,她还真未想到将独占春带回到长安后能将她送到何处,只嗫嚅着争辩道,“我有哪里不好?为什么不嫁给我?” 独占春掰着手指向周思仪算道,“你这个人虽说长得不错,也是公侯之家,可惜啊,到底是个没根的,我嫁给你,肯定会因为和别人偷情而被乱棍打死的。” 周思仪被她这番说辞逗乐了,她扑哧一笑道,“那你可会什么手艺,我又能将你放在哪里呢?” 独占春从周思仪身上起来,和她一同躺在地上黯然神伤道,“我只会弹琵琶,其余的一律不会,剩下我会的,你估计这辈子也用不上。” “圣人宫中乐坊倒是每年都会招上许多善弄弦乐的姬人,你可想去试试?” “若是被哪一个达官贵人看上了,那我岂不是又进了魔窟?” 周思仪替她解释道,“圣人他的后宫比洛县的水还干净,你若是不愿意,他不会强迫你的。” “小周大人,看在你也算半个女人的份上,我就跟你说一下,这真正的男人啊,”独占春不忘强调道,“不是像你这种半男不女的,都是比倔驴还要再倔上几分的物种,圣人呢,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倔驴。” “你对他稍微好一点呢,他就觉得你痴心于他,他明明喜欢你呢,却不肯言明,等你真的不理他了,他却来劲了,要跟你讲什么情啊爱啊,”在黑夜中,周思仪可以依稀听到独占春的几声啜泣,“地位越是高的男人,越喜欢不得。” 周思仪拿出绢帕,刚想宽慰她两句,却听忽而独占春在周思仪的脸上一亲,“说到底还是周大人这种死太监好!” 亲完周思仪后,独占春便卷了被褥往壶门榻上歇息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擒山匪 天尚未放亮,洛澜山脚仍旧被笼罩在薄雾中,万籁无声,只偶尔有微风轻拂叶片的沙沙声。 仍在沉睡中的周思仪被一阵急促的敲门的咚咚声和焦急的呼喊唤醒。周思仪明知那人是谁,却不愿理会,翻过身闷头继续睡下去。 独占春只好摇着她那宛如杨柳扶风的腰肢,打着哈欠拉开了门,“马大人,你慌什么,别扰了周大人的春宵夜。” “下官当真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不得不面见周大人。” 独占春仍旧堵着房门,周思仪在看过独占春给她使得眼色后,赶忙将地上的被褥收拾好,又穿戴整齐后才让马宏远进来。 她在那石板地上睡得浑身酸软,又是揉肩揉腰,又是呼疼喊痛。 马宏远只当他是昨夜累着了,咧着一口大黄牙□□了笑,又赶忙正色道,“周大人,信州司户沙天干和信州司仓彭城钥被抓了。” 周思仪不在意地打了打哈欠,“兰溪城中内斗,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将他们拉下马的人是信州长史高其踔,他是新皇登基开制举科的榜首,是天子的亲信,”马宏远只当周思仪既然已经睡了他的女人,收了他的礼物,便是和他一根草绳上的蚂蚱,“周大人,信州要变天了!” “马大人急什么,沙天干和彭城钥倒台,自然是他们行了不义之事,”周思仪撑着脑袋向马宏远打着官腔,“马大人未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更不怕——圣人的官差找上门啊。” “周大人,盛子失踪了!下官能不急吗?” 周思仪轻笑道,“盛子是谁,我可不认识他。” 马宏远见她仍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死样,咬牙切齿道,“周大人,盛子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他身上有下官的账本,周大人不要忘了,周大人这些天陆陆续续也收了臣几万两白银。” “这不是大人见洛县水患,百姓水深火热,自愿布施的银两吗,这些钱已然被拿去为壮丁发粮饷了,”周思仪拿了独占春的团扇轻摇,疑惑道,“怎么就成我拿了大人的银两?马县令可不要凭空污蔑本官。” 马宏远见周思仪眸中清明,不像纵欲无度的模样,房中也丝毫没有云雨过后的腥膻味,他抓起小几上的茶壶猛灌了一大口,“看来我这是被周大人摆了一遭?周大人看来是不懂,就算是困在铁笼中的野兽,也会拼尽全力做最后的挣扎的……” 周思仪嗤笑道,“我懂得马大人,狗急了也会跳墙的,更何况是连狗都不如的人呢?” 马宏远拂袖而去后,周思仪嫌弃地将那茶壶中的水泼到地面上,“这壶脏了,得好生刷一刷。” —— 堤坝前烈日当空,火辣的日光将壮丁们袒露的肌肉照成蜜色,铁锹、箩筐、沙石摆了一地,整齐的号子在洛澜河前回荡。 方听白撑开一柄油纸伞,先是替她将灼人的日光拦在纸伞之外,又微微前倾挡住这群壮汉,“怎么了,小周大人,这群男人很好看吗?” 周思仪的思绪被牵扯到了远处,在往洛县治水前,她唯一见过的半裸的男子便是李羡意,在梦中,她曾为行军司马,陪李羡意征东西突厥。 从前她以为李羡意掷金杯、泻美酒、呼鹰隼、玩小狗,是世间第一荒唐帝王,她时常怀揣着“国之不国、王之不王”的忧虑战战兢兢地上朝。 可在战场中的李羡意,头戴兜鍪,枕戈待旦,骑赤骥赴国忧。就算没有公子王孙的出身,他也定是画凌烟、上甘泉的百胜侯。 方听白将神游于千里之外的周思仪喊回,“怎么了文致,想什么啊一直傻笑?” 周思仪觉着自己眼前都是李羡意自汤池中出来后健硕的胸膛,“我觉着圣人若是来修堤坝,也会是一把好手。” 方听白轻敲了敲周思仪的后脑勺,“自枭卫走后,你这胆子是一日比一日大了,小心拔舌当真将你的舌头给拔了。” 周思仪舔了舔自己的上颚,感受着舌头的存在,“这样,以后我再说这种话,仲玉你一定要将我的嘴牢牢堵住。” 周思仪望了望跟在后面,平时闹得跟小兔子似得李羡羽仍旧一言不发。 周思仪对着方听白眨了眨眼睛,他这才上前道,“山君怎么了,还是没缓过神来吗,那日文致是为了查洛县贪腐一事,不得已而为之……你莫要生气了,我和文致昨夜还说,要将此事尽快办妥,万不能误了你五月初五的及笄礼。” “我才不会信你们这些男人的鬼话,我出生的时候我阿爷也对我阿娘温声细语,可等他借着我阿娘娘家的势力登基之后呢。” 李羡羽隔着方听白狠瞪着周思仪,“我阿爷的妃子一个又一个往宫中抬去,这个是为了笼络文臣、那个是为了安抚武将,话说的好听,实际上,还不是为了你们男人裆下的那二两肉!” 方听白认同地点了点头,没想到李羡羽这样小就将这世间真理看得如此透彻,日后也不用担心他这表妹被其他男人蒙骗了。 “表哥!你还点头,你也觉得文致他当真是和我阿爷一样的人吗?”李羡羽吸了吸鼻子,已经哭得泪流满面,“我要告诉哥哥,将你们这些负心汉全都流三千里!” 方听白正想耐着性子和李羡羽解释,梁律中没有一条写明了负心汉要流三千里。 忽而只闻几声怒喝,堤坝一侧冲下来几十名手提屠刀、腰挂斧头的男子,他们皆头戴旧巾,巾上也尽是泥点,面目狰狞可怖,从山坡自上而下向他们袭来。 周思仪早有意料,那草丛中瞬时就钻出几个和她身形相似,服饰相同的男子,往四面八方赶去,让这些“山匪”摸不着头脑。 她在桥洞中蹲了半个时辰,桥上人流奔腾,她的心也跳得仿如桥上的脚步声一般快。 方听白手提陌刀总算找到了蹲在石头上吓得浑身哆嗦的周思仪,他一把将周思仪拦入怀中,“文致,幸好你没事。” 方听白轻抚了抚周思仪的后背,“裴大人带着兰溪城的士兵已然到了,这些匪徒已经被制服了。” “他们山上还有窝点,我们赶紧和裴大人带人上山,”周思仪忽而发现不见李羡羽的身影,她紧张道,“公主呢,我不是让你死死跟着她吗?” “公主说她饿了,要回去找云浓吃饭……”方听白认真地向她点了点头,“我担心你,我不能不来。” 周思仪长叹一口气,“公主身边有枭卫跟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她这句不会出什么大事话音刚落,便被身后的随从打断,“周大人,云浓姑娘和山君姑娘被山匪绑走了!” —— 李羡羽此时发髻已然松散,脸上也沾了泥浆,她的手被人反剪绑在身后,一副狼狈至极的模样。 她一脚将已然被迷晕了的云浓踹醒,“都怪你这个死丫头,你若不是轻信于他人,我们至于如今被绑走吗?” 云浓昏昏沉沉地从那马车的木板上抬起头,她压着声音道,“那人和我说,小阿郎被山匪绑了,我如何能不担心。” “我不是和你说了,我已然让我身边的护卫去寻他了。” 云浓吸了吸鼻子,委屈道,“那你既然知道这里面有诈,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我不过是担心你走了,回长安这一路没人做饭罢了,”李羡羽叹气道,“如今也就只能指望着文致能来救我们了。” 云浓吐了吐舌头,“我是死丫头,那你是什么,你是大馋丫头!” 这马车颠簸无比,一路往山上行去,车外擒拿他们二人的匪徒见她们俩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在车中互相埋怨,更加放下了戒备。 那络腮胡的男子,猛灌了自己两口清水,对着另一刀疤脸的男子道,“马大人让我们绑这两个女人有什么用,从长安来的大人真的还能在乎两个妾室的性命吗?” 刀疤脸满嘴土话,往地上狠啐了一口,“能保马宏远这厮的人都一命呜呼了,我们跟着他早晚要没命,还不如将这两个女的卖了,拿上一大笔银子去别处快活!” 络腮胡梗着脑袋道,“我的妻女都在洛县,我哪里都不去。” 刀疤脸在络腮胡的太阳穴上狠点了两下,“你跟着马宏远卖命,他天天吃香喝辣,我们呢,不打家劫舍都活不下去的日子!” 络腮胡仍旧抱着手不说话,刀疤脸却对着那马儿吁了两声将马车停靠在树下道,”你先回寨子里看看,若是没有出事,咱们就把这两个女的送回去,要是出了事,咱们好赶紧带上家人跑路。” 络腮胡犹疑了片刻,还是依照刀疤脸所说下了马车,往马车中看了好几眼,还是往寨中走去。 待络腮胡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刀疤脸瞬时便调转马车头,往山下狂奔,将车中的李羡羽和云浓都吓了个踉跄。 李羡羽瞪大了眼睛,贴着云浓的耳朵道,“他这是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 云浓点了点头,“应该是拉出去卖掉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攻心术 李羡羽不敢置信地向云浓咬着耳朵道,“都要被拉出去卖掉了,你还笑得出来?” 云浓嗯了一声,“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卖掉了。” 李羡羽深吸了一口气,她俯下身子便开始用牙解云浓手上的绳索,这结打得颇死,废了李羡羽好一番气力。 云浓手松开后,便立刻来帮李羡羽,待两人都松绑后,衣襟已然全部濡湿。 那刀疤脸块头极大,虬结的肌肉要将衣服撑破了一般,还散发着一股雨天后衣服未阴干就穿到身上霉味。 云浓打量了两眼,她们头上的簪子这一类利器早已被人收了去,若是徒手相抗,胜算太低。 云浓眼睛咕噜一转,将绳子拧起递到李羡羽手中,便开始呼痛,车厢外的贼人被她这一声吸引,转过头来刚掀起车帘就被一根绳索狠狠地将脖子套住。 那人力气极大,眼看就要挣脱开,云浓赶忙从自己的荷包中拿出两枚金针直凿那人的天突、百会二穴,刀疤脸瞬时头痛欲裂,转瞬便栽了过去。 这马儿没了人牵引,霎时便双目圆蹬,四蹄垂地,车厢也在马儿的挣扎中剧烈地在山路上摇晃。 李羡羽已然来不及犹豫,便上前去牵起马儿的缰绳,她素善御马,这马儿很快便被她安抚好,又重新四平八稳地行使在山路上,“等本宫回了长安便要去找个庙子好生拜一下,看一下我最近是遭了什么扫把星,男人被你这死丫头抢了,我竟然还要给你当车夫。” 云浓将荷包中最后一点猪肉脯掰开,塞到李羡羽口中,“吃吧,回去我再给你做。” 李羡羽将嘴塞得满满当当,也不顾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宫廷礼仪,就向云浓道,“为什么没有一个身披麒麟甲、手持长陌刀的男人来救我,还要本宫亲自杀人,这和话本上写得不一样!” “这也是我第一次杀人,”云浓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间持续回荡,“杀人的感觉太好了!我喜欢杀人!” “这个可喜欢不得,我可不想哪一日去衙门里捞你,”李羡羽瘪着嘴道,“我们今日也算是同生共死,但一码归一码,若是日后我嫁给了文致,我还是要将你这个女人赶到庄子上去。” “我看你哭得那样伤心从堤坝上回来,我还以为你是放弃了呢,”云浓软着声音劝道,“小阿郎其实与公主想象的很是不同你若是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定然不会喜欢她的。” “我那是故意哭喊等着他来追我,”李羡羽梗着脖子道,“你这个死丫头最狡诈了,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云浓摊开手道,“我已然劝过了,日后要是知道真相,你可别哭啊。” 李羡羽本想驱车往洛澜河下游走,却见山中有火光隐现,还有大批穿着李梁王朝军中服制的人在唤她们二人的姓名,她立马调转车头往火光的方向走。 “云浓、山君,你们在哪里啊?” 周思仪的高声呼唤回荡在山中,她嗓子已然嘶哑,但仍旧带着人马搜寻着。 李羡羽拽紧了缰绳,将马车停靠在树下,她向周思仪招了招手,“文致,我在这里!” 周思仪没听到云浓的声音,霎时间慌了神,她掀开车帘,只见云浓以手为枕,正横卧在马车上睡眼惺忪,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周思仪拍了拍胸口,“幸好你们俩个都没事。” 云浓倚靠在周思仪身上,让她半抱着她走下马车,“小阿郎,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的,我知道是因为云浓担心我,才会上了贼人的当,”周思仪轻抚了抚云浓的后腰,“现如今匪人已然被剿灭,我们很快便能回长安了。” “我被人绑走的时候也很害怕,但我想到小阿郎的时候便不害怕了,”云浓向着李羡羽的方向轻扫一眼,唯有李羡羽将云浓的挑衅尽收眼底,“幸好有公主在,公主神勇,将那想将我们带走的匪徒给杀了,我们才性命得保。” 李羡羽对着方听白咬了咬牙,“说得就像方才直捣那贼人百会、天突二穴的人不是她一般。” 方听提着陌刀恨恨地剜了云浓两眼,李羡羽却奇了怪,“表哥,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恨那死丫头,我才是她的情敌啊!” —— 他们一行人趁着夜色下山,虽这么一天下来已然又累又渴,但总算将洛县事了结,周思仪只觉得浑身畅快。 裴与求正倚靠在县廨旁的石狮子上半眯了许久,“周大人别来无恙啊,我在兰溪城中可听说了,周大人艳福不浅啊。” “我和裴大人一样,对再美的女娘都无福消受,”周思仪撇了撇嘴道,“裴大人这些日子可有好好养病?” 周思仪分明不懂诊脉,还是拉了他的手,如云浓一般装模作样地听了片刻,“裴大人知不知道,肛们最大的功能是关闭啊!” 裴与求甩袖道,“谢谢周大人关心啊。” “高其踔也来了?”周思仪依稀记得,这人是顶了本该属于裴与求的制举科榜首,被圣人派往信州任长史一职。 裴与求猛打了几个哈欠,“他要今晚便要夜审马宏远,将卷宗全部理出,今天晚上怕是又不用睡了。” 周思仪嘱咐了云浓煮了醒神汤到县廨中来,便与裴与求提步入堂。 高其踔为五品信州长史,周思仪为六品起居郎,裴与求虽无品级,却和周思仪一般是圣人钦点的此次洛县水患的宣慰使。 入门后高其踔指了指他旁边的公案,只对周思仪一人行着插手礼道,“周大人安。” 周思仪回礼道,“高大人安。” 高其踔将一本卷宗递给周思仪,“我已然在兰溪城中找到了彭城钥、沙天干贪腐治水银两的证据,周大人看看。” 周思仪翻看那卷宗,越看脸色越发阴沉,这卷宗上只写了她是如何将证据送与高其踔,高其踔是如何明察秋毫、如何英明神武,将恶人绳之以法,却只字不提裴与求的姓名。 周思仪狠掐了掐虎口,她自知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但还是出声道,“这其中裴大人想来也出了不少力,高大人定然是忘了,等我们回长安前,将裴大人的名字添上……” 裴与求径直打断了周思仪,“裴某一介闲人,求富贵、恋荣华,受不了洛县的苦楚,才跑到兰溪城中,实在不必登这卷轴惹人笑话。” 周思仪看了一眼坐在下首晦暗不明烛火中的裴与求,上一世他为帝王臂膀、金璋紫绶、当知制诰要职草敕令,呈政事堂重位腰六印。百官以为首,无人敢轻睨。 可如今的裴与求一身白衫,眼眸低垂,只看得到他俯下的幞头,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压低了他的头颅,却从未压弯他的脊梁。 周思仪只觉如一根鱼刺梗在喉头,她转开话头道,“马宏远这人的嘴巴很硬,高大人要是想撬开,怕是要花上一些功夫。” “到本官这里,嘴巴再硬的人,也只有哭爹喊娘的份。” 高其踔才扬了扬下巴,便有人将一样样奇形怪状的物什搬了上来,已然哭得痛哭流涕的马宏远也紧跟着被押了上来。 高其踔兴致勃勃地走下厅堂向周思仪一一解释。 “周大人,这东西为墨面之针,墨面本是常事,可本官在这墨汁中加了一种特殊药材,刺入面中后,伤口会随印迹溃烂半月、奇痒难耐,若想退去印记,非剜肉割骨不能解。” “此为挑筋去指之刀,下官用的刀和旁人用得不同,下官所用之刀极钝吃,一刀下去,筋脉断不了,要一点点地搓磨着,才能将五根手指砍下。” “周大人,我还有一法,叫做剥皮实草,将这些贪污犯的人皮一点一点剥下来,添上稻草,这人是几品官就套上几品官的官服,再放到这县廨之中,日日惊醒着他的继任者——若是多拿了一分钱,这便是你的下场。” 此时堂下的马宏远已然被吓得浑身颤栗,尿液已然顺着他的裤子就喝这么淌下来。 周思仪看着这些刑具,便觉得浑身刺痛道,“高大人,自从汉代缇萦救父后便废除了肉刑,依梁律审问便是,何必要用如此重刑?” 高其踔轻蔑一笑道,“周大人果真是崇文馆出身,受天下大儒教诲,仁慈得让高某佩服。” “可是周大人有没有想过,这些人贪腐了如此之巨的银两,整个洛县有多少人因这些人流离失家、食不果腹,”高其踔的声音宛如毒舌吐信,在她耳畔嘶嘶作响,“就算是凌迟千遍,对他们也不为过。” 周思仪干呕了两声,“高大人,你先审着,我去喝碗醒神汤再来。” 说罢周思仪便拉着裴与求走出了县廨,她靠在石狮子上将隔夜饭都呕了出来道,“不是我妇人之仁,这实在是……” 裴与求虽嫌弃地捏着鼻子,还是递了方巾给她,“这才哪到哪,我们这位高大人还收敛了许多。” 周思仪好不容易将酸水吐尽,刚要抚着墙回去,裴与求便问道,“不是喝醒神汤吗,周大人不喝吗?” “我哪里还用醒神,我听到剥皮实草究竟是喝何物后,我以后做梦都要睁着一只眼,”周思仪看了看目色清明的裴与求,“裴大人,能不能告诉我,在兰溪城中,你与高其踔发生了什么事?” 裴与求抱着手,饶有兴致地望着周思仪,“不如我问问周大人,在我不在洛县的这些日子里,周大人是如何逐个击破独占春、盛子,拿到关键证据的,靠周大人最擅长的圣贤书吗?” “圣贤书若是当真管用就好了,”周思仪苦笑道,“我要将独占春带回长安安置,让她这辈子都不用受皮肉之苦,还许了盛子下一次制举开科的时候举荐的名额。” “周大人用得是攻心之术,换句话说,是无耻的交易,”裴与求凝神闭气道,“很不幸,裴某和周大人读得是同样的圣贤书,玩弄的是同样的权术。” “我告诉高其踔,只要他助我扫清这些信州的蛀虫,此次治水之功,我一分不贪,一厘不求,全都归他所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朕安否 周思仪昨夜陪着高其踔夜审马宏远后,只觉得快要将整个胃都囫囵吐出来。 她顶着青黑的眼眶趴倒在桌案上,“云浓,快给我煮点东西吃。” “来啦,”来的却不是云浓,李羡羽将一碗通花牛软肠放在周思仪面前的桌案上,“文致你快尝尝,我这一次总算是学会了。” 周思仪提拿起木筷,浅尝了一口,牛肠的油香在牙咬下的一刻霎时在口中迸发,她却不由自地想起了马宏远之事,一口呕了出来。 她趴在地上呕完后,只见李羡羽正一脸委屈地捧着那碗牛肠道,“有这么难吃吗,我刚刚尝过明明还好啊……” “公主,不是你的问题,是因为我……”周思仪转过身又开始呕吐道。 裴与求面不改色地往嘴中夹着那盘牛软肠道,“文致,等吐完后,咱们就收拾收拾东西出发吧。高大人要领安抚灾民的功劳,我们可不能抢他的。” “好,”周思仪揉了揉自己的胃部,“裴大人,你觉不觉得,我们来洛县,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没办完。” 话音刚落,二人异口同声道,“赵员外郎还没救出来呢!” —— 他们一行人重新回到洛澜山上时,只见草草用木架搭成的牢房中关着个胡子拉擦、满面尘灰的人。 那人衣服虽早已破败不堪,但依稀可见是大梁青绿官袍,他正穷极无聊地摆弄着那磕了一角的鱼袋。 “你们总算来了!”赵兴还用手将自己的呼吸拨开,“我就知道圣人会派人来救我的!” 周思仪和裴与求心虚地对望一眼,待方听白用陌刀将那木牢砍开后,她赶忙将干净的水和胡麻饼送上。 “赵大人先垫垫肚子,等到了山下,我们便能启程回长安了。” 周思仪分明从赵兴还的老脸上看到了泪花,可惜他已然胡子长了满脸,让她瞧不真切。 “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些洛县人简直是——欺人太甚!”赵兴还哭喊道,“我在山中勘查一月,好不容易查出了溃堤之因,又日夜不休领着壮丁重新将堤坝修筑好。” “他们却将我擒到山中,又是扒我裤子,又是喂我吃一些狗都不吃的食物,”赵兴还就着清水吞了整个胡麻饼,“还将我养的宠物小乌龟给放生了。” 周思仪轻声安慰着赵兴还道,“小动物都是向往自由的,也算是小乌龟的新生。” “我的乌龟是海龟,”赵兴还吼道,“他们将我的海龟放生到河里了!” 裴与求觉着看这样一位老人家哭喊成这样于心不忍,劝慰道,“赵大人放心,这里距入海口鹅鼻嘴不过一万九百二十里,乌龟命长,很快就游到了。”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整个洛澜山上都回荡着赵兴还的哭声。 —— 他们不再急着赶路,总算是有心情欣赏从北至南的风光,气候越发温暖,他们的衫子也穿得越发轻薄,硬山顶的瓦房逐渐被歇山顶的木屋所取代,耐寒的云杉松树逐渐变成了叶片宽阔的高大乔木。 直到听到龙首原上圣人放生的各色鹦鹉,他们才真心实意地体会——长安真的到了。 前来迎他们的观礼向周思仪指了指这龙首原上的各色鹦鹉道,“渭州陇山和安南都护府总共向圣人进献了十多只学舌的鹦鹉,圣人起初还挑了几只合心意地来养着,可这鹦鹉学了几句话后便日夜不停的叫唤,圣人一气之下便将这些鹦鹉都放了,如今这几只就生活在龙首原上,也有宫人定期来喂。” 其中有一只鹦鹉,通体雪白,橙喙丝尾,就如一朵白云在头顶掠过。这鹦鹉似是认出了观礼,停在他的肩头啁啾。 观礼向周思仪解释道,“这鸟儿叫雪衣,圣人从前将他养在浴堂殿内前两天犯了圣人的忌讳,被赶了出来。” 周思仪只觉这“雪衣”除了比其他鸟儿胖了些,也没什么毛病,李羡意小气至极竟连一只鸟都容不下。 她伸出一根手指,那鸟儿就顺势抓在她的手上,任由她摸着它的胖脑袋。 “周卿回信了吗?周卿为何还不回来?”雪衣叽叽喳喳,“周卿周卿周卿周卿周卿……” 周思仪愣了片刻,才醒过神来,这鸟果真唤得是她,“这鸟会得还挺多!” 观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其实这鸟只会这一句话。 “周大人,圣人还在紫宸殿中等你们一行人,”观礼甩开拂尘向他们引路道,“大人快将鸟放了,随我来吧。” 周思仪有些舍不得这雪白的胖鸟,她偷偷往这胖鸟的脚上寄了一条红绳,又牵给云浓悄声道,“你将它给带回去。” 云浓瞪大了眼睛,她竟不知道小阿郎也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她扯了扯周思仪的衣袖,“小阿郎,这是圣人的鸟,你怎么能拿呢?” “圣人不是不要了吗?”周思仪将那鸟儿藏在云浓孺裙宽大的袖子里,做了个祈求的动作,“少了一只他不会发现的。” 偷完李羡意的鸟后的周思仪浑身轻爽,只浑身腰也不酸了,气也不喘了,闻着紫宸殿中龙涎香气息也不觉着清苦了。 李羡羽不顾着礼仪,如一个小兔子一般冲到李羡意面前,直直跪倒在那宣州红线毯前,“哥哥,这一路我过得好苦啊!” “哥哥知道了,你先起来。” 还不见周思仪,李羡意有些着急了,可君主的身份不允许他站起身又探着脑袋往后看,只能从李羡羽叽叽喳喳地吵嚷声中,依稀辨别着周思仪六合靴的脚步。 “哥哥,我每日吃得也不好,睡得不好,你看我都瘦了。” 说罢李羡羽还站起身转了个圈,让李羡意看清楚她是真得瘦了。 “你就当为伊消得人憔悴了,”李羡意见李羡羽将周思仪挡得死死的,摆了摆手道,“还有几天就是你的及笄礼了,就算是哥哥,咱们也要守礼。” “略略略……”李羡意吐了吐舌头,自觉没趣,便直接跑出了殿,“没意思,怪不得一直孤家寡人一个,我去找阿娘了!” 周思仪、裴与求、赵兴还将此次治水惩奸的卷宗呈在李羡意案头,李羡意看似认真地翻着卷宗,实则心思全都放在了跪在案前的周思仪身上。 在这里他可以听到她因为搬运案卷木箱而呼呼的喘息声;可以闻见她身上微弱的竹简香气;可以瞥见她虽恭谨地拜倒在案下,偷偷向上瞧他的杏眼。 半刻钟后,李羡意才将思绪理清,对赵兴还道,“赵员外郎,这一路劳心劳力,督办溃堤之事,又遭山匪所掳,幸而吉人有天相,朕定要好生嘉奖赵员外郎一二。” “老臣本以为会命丧洛县,幸而龙恩浩荡,派周裴二位大人前来营救老臣,”赵兴还哽咽道,“臣已然年近五十,门衰祚薄,叔伯皆丧,难有子息,臣母亲染沉疴多年,唯有臣一人能侍奉汤药于左右。愿陛下垂恩,乞臣骸骨。” “朕准了。”李羡意大笔一挥,便赐赵兴还百金返乡,又转而对裴与求道,“裴大人,朕曾因一些前尘往事对你多有偏见,既然你颇擅治水一事,便去水部司顶了赵员外郎之职如何?” 裴与求愣了愣,磕头道,“臣的母亲也沉疴难愈……” “你母亲活得长着呢……”活到了能让你在丁母忧时,有心思非礼朕的年纪。 李羡意将后半句话咽下,他转了转佛珠道,“朕已然让太医院中人去你家中照拂,裴大人,明日就好生去水部司上值。” “至于周大人,”李羡意瞧着周思仪正眼睛亮亮地望着自己,一脸期待,他勾唇道,“朕待会儿有要事要过问周大人。” 周思仪的心只觉得要从喉咙中跳出来,她默默盘算着自己此行,可有任何失误,竟惹了李羡意不痛快。 李羡意将殿内的官员、太监都遣散后,才迈着步子从那盘龙宝座上走下,居高临下看着周思仪脑袋上的旋儿,“周思仪,你怎么没给朕上过请安折子。” “臣为起居郎时,曾听圣人训斥寿州刺史,说他每十天半个月就要给圣人上一个请安折子,不但平添了车马之劳,还让圣人批折子批到手痛……” 李羡意深吸一口气,他要如何说,总不能说他当时只是想让周思仪心疼他两句。 “寿州刺史上的折子不是问朕要不要吃八山公豆腐,就是问朕要不要郝圩酥梨,朕训斥他两句不是常事吗?” 周思仪探头询问道,“那圣人要吃吗?” “朕……”李羡意被她这一句梗住了,“朕只是想你问问朕安否。” 周思仪心里只奇怪,安不安找太医啊,她哪里会看病,但还是软着声音道,“那圣人安吗?” “朕甚安,”李羡意想起了上辈子自己在周卿死后,一直后悔没有说出口的话,“就是你不在身边,总是心绪不宁。” 周思仪憋住了笑意,她竟不知起居郎竟如此重要。 “那圣人觉着,臣的差事办得如何?” 李羡意挑了挑眉,“还不错,下次朕再委你以要职。” 他知道周思仪人虽然轴了些,倔了些,但公案文书、断律理事,都能称得上一句宰辅之才。 周思仪踌躇了片刻,这才道,“其实臣的母亲也染疾多日……臣也想乞骸骨……” “周文致,你娘在你三岁的时候就驾鹤西去了。” “那臣的父亲……” “你爹今天早朝的时候声如洪钟,健步如飞,还能去太上皇处告朕的黑状。” 周思仪拜手道,“臣全家身体都很好,定能为大梁效忠百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故人归 李羡意伸出一只手,将跪在地上的周思仪拉起,“说吧,当真想要什么奖赏。” “臣的姐姐……”周思仪瞥了瞥李羡意的神色,见他脸霎时黑了下来,但还是继续道,“臣想接姐姐回家住几天。” 李羡意本想说不,但看着周思仪如小鹿般的眸子亮晶晶地瞅着他,他拨弄拨弄佛珠道,“朕准了,但这些日子里,只准谈家事,不许谈国事。” 周思仪才要谢恩,却被李羡意扶起,他苦口婆心地把住周思仪的肩头道,“周卿,你知不知道,你与你的姐姐和我与山君一般,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兄妹,但也有男女大防……” 周思仪嗯了一声,觉着他这话怪怪地,“谨听圣人教诲。” 李羡意想起拔舌所奏的,周思仪与周思韵亲密的不同寻常之事,心中有些酸涩,“朕从来不会进李羡羽的闺房,更不会和她同处一室的时候将丫鬟婆子都赶出去,知道吗?” “臣更不会进公主的闺房啊……”周思仪指了指屋顶,“臣这一路都与公主保持距离,知礼守节,梁上枭卫为证。” “朕没有说你与李羡羽的事儿,”李羡意长舒一口气,“罢了,五月初五是山君的及笄礼,你若是不来,她又要跟我闹脾气。” 周思仪想起在梦中,李羡羽在及笄礼上获封宜宁,食邑三千户,开公主府,置官属,仪比亲王。 “臣定会到场祝贺,”周思仪点头称是后,又拜道,“那圣人说,要和臣说的,要紧事究竟是何事?” 李羡意眼神深邃,似要将周思仪一眼看穿,他抿紧了嘴唇,正色道,“周卿,骂朕两句。” “什么?”周思仪见他如此紧张,只以为是何等要紧事吩咐她,怎么是这种疯话? 李羡意捻了捻手头的佛珠,“朕也是想……广开言路,从谏如流,你也当了这么久起居郎,可觉得朕为君主,有何不足之处?” “圣人……圣人……” 周思仪踌躇之际,李羡意直接蹲下身来,与她一般高矮,“周卿,说实话就是了,朕一点也不喜欢听你的恭维。” 周思仪先是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说,“圣人身材壮硕,本就比寻常男子高,每次逼近臣,臣都怕得要死……” “朕知道你身子孱弱,朕保证不对你用蛮力,”李羡意嗯了一声,他觉着周卿明明看着纤瘦得如女子一般,却软乎乎的,“正常的身体接触朕可不会避讳,你是起居郎,总不能离朕一丈远。” 周思仪红着耳朵点了点头,“圣人还派枭卫监视朝臣,臣不喜欢这样说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的日子。” “朕只是觉着你身体这样差,又是个走路都要看书的书呆子,若朕不派人看着你,你一不小心栽到沟中了可怎么办?”李羡意垂下头,“那朕向你保证,日后枭卫只保护你的安全,所有消息奏报一律停掉。” 周思仪见他今日竟这样好说话,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圣人还玩鸟逗狗,耽嗜外物。遛狗不拴绳,任由狗在大内禁中跑,鸟儿不过说错了一句话,圣人就将鸟给赶出去,这么大人了还和鹦鹉计较…… 诗文写得狗屁不通还出诗集,明知道朝臣都是捧圣人臭脚,圣人还故意戏弄他们,看他们变着法夸圣人的丑态…… 还极其骄纵妹妹,你们兄妹都一样……欺负完了我却说是喜欢我。” 周思仪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泪水给憋了回去,她已然预见了自己轻则贬斥罢官,重则流三千里的命运。 却见李羡意点了点头,面色如常,“周卿能面刺寡人之过,该受上赏,朕给你几日休沐,到长安附近带你的小丫鬟去踏青吧。” “别一想玩了就装病,让朕心忧,”李羡意虚抚了抚周思仪的后颈,“朕很开心,朕的周卿也如邹忌一般,不但形貌昳丽,还能面谏君王过失。” 见周思仪告退后李羡意攥了攥拳头,跌坐在那盘龙宝座上,只想现在立马去九重山、天魁道上吼一个爽字。 观礼却奇怪,周起居郎和圣人谈了什么要紧事,能让圣人暗爽成这样,“圣人,可是有什么喜事?” 李羡意拨弄着佛珠,“朕有故人归来。” 观礼笑道,“周大人定将治水之事办得极漂亮。” “不知道他怎么办的,我根本就没心情看那卷宗,”李羡意悄声道,“他刚刚骂了我,他终于骂我了!他若是以后也能每日骂我一句就好了!” 观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觉着今日请平安脉时,他得跟太医好生说一下圣人的症状。 —— 周思仪自紫宸殿而出,便被一老成得体、慈眉善目的姑姑叫住了,“是周思仪周大人吗,太后娘娘有请。” 周思仪见这姑姑虽年过半百,但周身自有一股气度在,让人不敢多问。 她只好垂了头跟着那姑姑往太极宫延嘉殿去,殿外隔着一张三折屏风,一折绣送子观音,二折绣螽斯祝颂,三折绣榴花欲燃,都是多子多福之意。 周思仪在屏风外拜谢道,“问太后娘娘安,太后娘娘千岁。” 周思仪隔着那多子多福的屏风,只看得到方知吟朦胧的身影,她似是半抱着个曲颈琵琶轻轻拨弄。 她曾听说太后娘娘年轻时,五弦琵琶极佳,一曲能达九天之遥,想来是极爱琵琶的。 方知吟将那琵琶递还给宫女,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便是周文致?” 周思仪拜道,“臣六品起居郎周思仪,表字文致。” “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读过你写的文章。” 周思仪对自己的文章颇为自矜道,“臣文辞浅陋,能入太后娘娘的法眼,是臣的幸事。”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方知吟嗤笑了两声道,“你常常帮山君代写作业,写得还不怎么样。” 周思仪深吸了一口气,心道她那是为了贴合公主的水平。 “周文致,你别紧张,我不是想为你和山君赐婚,”方知吟轻轻启唇道,“你根本就配不上她。” 周思仪忙垂下头,怕方知吟窥见她的笑意,“臣自知德行不足,地位微薄,不配尚公主。” “那到也不是因为这个,”方知吟拧着眉头道,“周文致,你也太矮了些,我二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身高八尺了,你平日都不吃饭的吗?” “臣……吃得比较少……” “罢了,本宫今日传你觐见,可不是跟你讨论饭量,”方知吟轻笑道,“本宫问你,国子监太学博士薛伦的女儿薛书宁是不是你的表妹。” 周思仪诚然道,“是臣的表妹。” “你为天子起居郎,圣人的床头是不是挂着你表妹的画像?” 周思仪点点头后又摇摇头,“臣不敢窥探圣人的私事。” “从前本宫觉得,薛伦的官职太低,又姻亲复杂,不是当圣人岳丈的好人选,”方知吟从那多子多福屏风后走出,轻轻抬起一只手示意周思仪起身,“但是谁让,我那和小犀牛一般倔的二儿子看上她了呢。” “五月初五,山君的及笄礼,你将你的表妹带上,本宫想瞧瞧她,”方知吟嗤笑两声,“周大人好福气,马上就要有一个皇后表妹了。” “臣领旨。” —— 周思仪从延嘉殿出来后,只觉得浑身颤栗。 她阿姐竟有这么一个光是坐在屏风后便能三言两语将人贬损得一无是处的娘,怪不得成婚后一日比一日消瘦。 周思仪领了圣旨,便去东宫接阿姐。 周思韵已然带着丫鬟,收拾好了东西,在少阳宫外候着。 周思韵见了她便泪眼婆娑地拉住周思仪的手,“仪宝,你怎么瘦了,是不是这一行太辛苦了。” “哪有瘦了,分明是壮了,”周思仪强忍着才没有钻到周思韵怀中,“以后我就可以保护阿姐了!” 周思仪见周思韵身后只跟着两个半大点的丫鬟,吃力地搬着木箱,连她阿姐手上都提着布包,“那几个得力的婆子呢,也被遣走了吗?” “我将她们都遣到序州房中了,”周思韵悄声道,“有她们看着我才好放心啊。” 周思仪自三岁起便没有娘亲,她全然不能理解这种母亲,为了孩子可以舍弃种种的心情,在她心中,无论有无孩儿,孩儿是何等模样,都比不得她自己重要。 周思仪替周思韵顺了顺背脊,“无妨,待回到家中,我再替姐姐置办。” 周思仪将周思韵牵上马车,她捏了捏阿姐的虎口,“阿姐,这次你回来了,我便不打算让你走,等过了十天半个月,圣人将这事给忘了,你便假死脱身可好。” “我自然是不想在回到宫中,”周思韵面色为难道,“可序州仍旧在东宫啊。” “阿姐放心,圣人没有阻拦我见序州,我与太医院院使牛柳相熟。” 准确得说,是牛柳知道了她的秘密,单方面要挟她,但能与太医院院使绑在同一条船上,对她未必没有好处,“阿姐就放心远走高飞,日后东宫之事就由我来照拂,就像阿姐小时候照拂我一般,可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恨书生 周青辅见了从马车上下来的周思韵板着脸训斥道,“你既然嫁于皇室,便生是皇族的人,死是皇族的鬼,怎么能外出呢?” 周思仪难得顶撞一回父亲,“阿爷,是我差事办得好,去向圣人求了恩典,这才阿姐能归家几日,你不去让膳房烧上几个好菜,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 周青辅看了看自己大女儿日渐消瘦的脸,和因守孝素得不能再素的衣衫,二女儿替圣人办差,憔悴却欣喜的脸色,到底还是没有再说重话。 “罢了罢了,既然都回来了,那就住下吧,等圣人哪日再下了旨,再回去就是,”周青辅叹了口气道,“方老头去护城河钓鱼,他坐了一天才得了三尾,全送到我们家了,正好做金齑玉脍吃。” 金齑玉脍是将鲈鱼片成薄片,鱼片要薄如蝉翼、透若水晶,蘸鱼片的调料是由白梅、桔皮、姜蒜、栗子缓和粳米做成。 据说周思韵与周思仪的阿娘甚擅此菜,在她们两人幼时,周青辅常常做这菜怀念她。 周青辅忙忙叨叨地去了他许久不入的膳房,给了她们两姐妹说体己话的空间。 周思仪献宝似得将在龙首原上看到的那只白色鹦鹉递给周思仪,“阿姐,你看这是什么?” 那鹦鹉一见了人,又开始叽叽喳喳道,“周卿到哪儿了,周卿怎么还不回来,周卿周卿周卿周卿周卿……” 周思韵乖了乖雪衣洁白无暇的背部,“这鹦鹉好生漂亮,倒不像是长安的品种,从前安南都护府常常向宫中进献鹦鹉,可惜你姐夫他对这种直肠子的动物没什么好感,东宫便不准养鸟。” “而且它还特别聪明,它会认人呢,每次一见了我,就叫周卿。” 周思韵却听出另一番意味,“这是圣人的鸟?他赐给你了?” 周思仪换了一种说辞,“圣人和他哥哥一样嫌这鸟儿烦,将它丢了,就被我捡了回来。” “男人就是这样的,对什么东西都只有半刻钟兴致,他们姓李的男子尤其如此,”周思韵似是想起了从前东宫一茬又一茬的良娣奉仪,她拨弄拨弄周思仪的碎发,“幸好你日后不用受婚嫁之苦,阿姐由衷为你高兴。” 周思仪见周思韵的脸上染了郁色,知道是触及了她的伤心事,她忙拿起那只雪白色的鹦鹉,一声又一声指着周思韵教这只鸟,“阿姐阿姐阿姐……雪衣这是你的阿姐。” 那鹦鹉困惑了片刻,只对着周思仪叽喳道,“周卿周卿周卿周卿这是我的周卿……” 周思仪教了许久,不停重复着“思韵”“云浓”“文致”,将嗓子都教哑了,可这鸟儿嘴里只会说“周卿”。 周思仪趴倒在桌案上无奈道,“这鹦鹉好笨,我不教了。” 周思韵扑哧一笑,“那就去吃饭吧,阿爷难得下一趟厨呢。” —— 周青辅说是要亲自下厨,实则鱼片是厨娘片的,调料是掌勺腌的,其余的玛瑙鱼、葱醋鸡、升平炙、碧涧羹更是膳房早早备好了的。 都是周家宅院做惯了的菜色,周思仪扒拉着碗筷,一句话也不说。 还是周思韵起了话头道,“我听说书宁表妹从信州回来了,如今她可到长安了?” 周青辅板着脸道,“食不言寝不语,你既然已经嫁入皇室……” “阿爷!”周思仪放下筷子,她厉声道,“阿姐的男人已经死了,她不用守皇室的破规矩!” “你!”周青辅也一并摔下筷子,深吸了两口气,还是重新将筷子捡起,“是到长安了。” 周思仪托着腮帮子道,“我在信州时,就该去兰溪城里只会她一声,这长安是当真不能回啊!” 周思韵疑惑道,“为何?她也到了该许人家的年纪,长安儿郎自然比兰溪城中的好啊。” 周思仪踌躇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她被圣人看上了,太后娘娘让我在三公主的及笄礼上带她入宫。” 在周思仪梦中,李羡意从未提过选妃之事,她表妹的画像自然也从没有呈上御前,薛书宁一直未嫁,在十七岁时生了道心,在扬州琼花观出家为女冠,与文人交游,写下不少传世诗篇。 “果真?”周青辅抚掌笑道,“这可是大喜事啊,今晚可要挖一坛新丰酒出来饮!” “我看她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是,”周思韵掰着指头数道,“太后娘娘过得好吗,贵太妃过得好吗……我过得好吗?” 周青辅沉默片刻后,说出这话似是要废千钧之力,“是阿爷没有本事,在朝堂斗争中站错了队,连累了你们姐弟……” 周思仪正诧异着有一日周青辅竟会反省自己,他就再次挂起他那朝廷中的伪善面孔,“可书宁无论是为后还是为妃,对我们都是益事。” “阿爷,你就没看清楚吗,圣人并不是会因联姻而优待臣属的人,”周思仪委婉地劝道,“只要阿爷不在朝中生事结党,不为太上皇里通消息,不做违反职制律之事,圣人他是不会发落阿爷的。”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我的好儿子,”周青辅用他那双布满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思仪,“我的好儿子,你以为自己是忠心赤诚的书生,便以为满潮上下都是忠心赤诚的书生;你以为自己是奉公廉洁的君子,便以为满朝上下都是奉公廉洁的君子,你以为自己是犯颜直谏的良臣,便以为满朝上下都是犯颜直谏的良臣。” “儿子,你告诉我,为何你焚膏继晷、挑灯夜读,却只学到了文人的酸腐,竟没学到一丝书中的智慧,还是蠢钝如猪,”周青辅用虎口掐住了周思仪的脖颈,“君王纳谏的美谈从来只存在于传说中,我的好儿子,别哪一日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周思仪被他阿爷掐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直到周思韵出声,周青辅才将她放下,“阿爷,文致她会好生的带表妹去赴宴,你别掐她了,她身体弱。” 周思仪将眼眶中的泪花咽下,她哽咽道,“若是有一日阿爷当真犯下滔天之过,儿子不孝,不能在圣人面前为阿爷求情。” 周青辅轻蔑一笑,未将她这话放在眼里。 —— 才到卯时,天刚露鱼肚白,周思仪便蹑手蹑脚地起身穿衣。 她的动作已然很轻了,仍旧将旁边的云浓惊醒,“小阿郎,圣人不是给了你好几日的休沐日吗,怎么还这么早起身?” “我答应了独占春姑娘,要在宫中乐坊给她找个差事,”周思仪打了个哈欠,“乐坊的瑟悦姑姑可甚为严苛,我将她的身世编了好久才说圆。” 独占春已然梳洗整齐,抱着她那从不离身的曲颈琵琶,从前她爱穿些颜色浓丽,凹陷腰身的衣裳,今日难得穿这样素净的衣衫,惹得周思仪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 “怎么,我像是不懂事的人吗,独占春掩着嘴巴笑道,”什么时候该穿什么衣裳,我还是知道的。” 若说天下雅乐,以内廷为尊,内廷中,乐坊又最优。 能进乐坊之人均在自己的领域中占据一席之地,看不起眼的箜篌手,便是名动乡里的大家;瘦削纤瘦的女娘,便是能做掌上舞的丽姝,凡是尚乐之人,都以能入大明宫乐坊为荣。 独占春紧张地拉了拉周思仪的衣角,“周大人,能行吗,我的身份若是被发现了……” 周思仪笑着安抚她,“你放心,内廷中唯一一个全须全尾只有圣人,可圣人他清心寡欲到连平康坊的门朝哪里开他都不知道。” 独占春定了定神,随周思仪走入乐坊,周思仪将那装满饮料沉甸甸的荷包放在松木小凭几上,“瑟悦姑姑,我将人带来了。这姑娘姓王,是洛县一等一的琵琶手……” 瑟悦正在用凤仙花汁子染着指甲,用白布缠着指头,跟个胖萝卜似的,她见独占春长得浓丽明艳,只以为周思仪也是同其他大人一般,将自己搜罗好的美人安插入乐坊,以期待君王垂怜,能为自己的仕途吹上些枕边风。 “我们乐坊只用耳朵听,纵然是长成一朵花来也没有用,”瑟悦看着愣在原地的独占春,“你叫什么名字啊?” 独占春想了很多问题,却唯独漏了自己的名字,还是周思仪找补道,“王牡丹,她叫王牡丹。” “这么俗气的名字奏出的琵琶曲想来也登不上大雅之堂,”瑟悦用她那跟胖萝卜似得手一摆,“到里面右手的厅堂内排队,若是奏得好了,自然可以留下。” 独占春已然紧张地手心冒汗,连站都站不稳了,周思仪把住她的肩头准备激她一激,悄声道,“春姑娘,好生奏,实在不行,还能给我这个死太监当妾室啊。” 周思仪将为了不给她当妾室燃起雄心壮志的独占春送入内殿,便站在墙根处躲阴凉,却见独占春急匆匆地抱着琵琶从内堂出来,抓着她的手道,“周大人,你一定要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周思仪指了指自己,“可我也不懂琵琶啊。” “我进了内堂才知道,今日的题目是和舞而奏,这些琵琶手都带了相熟的舞姬来,”独占春急得满头大汗,“周大人,你能帮我跳支舞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周郎顾 “我吗?”周思仪迟疑片刻,这才确定独占春想找的舞姬果真是她,“我不会啊?” 独占春做了个祈求的手势,“安禄山痴肥体胖也能做胡旋舞,小周大人定然你也可以,我教你几个动作,你和着拍子踩就是。”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好吧,我送佛送到西,如今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独占春教了半刻钟,周思仪自觉已然将胡旋舞的要旨领悟透彻——不就是转圈吗,既然安禄山能转,她也定能转。 独占春从荷包中取了胭脂、青黛出来,细细为她描了眉毛,又点上了面靥,“周大人别紧张,你长得这样秀气,旁人见了只会觉得周大人是个着胡服的小姑娘。” 周思仪硬着头皮上了木台,被台下的十几个琵琶手一盯,她才觉得冷汗都要冒出来。 独占春为了展示技巧,特地选了声调激昂、高亢回旋的《秦王入阵曲》,这首琵琶曲节奏颇快,周思仪为了踩上点子,已然转得跟陀螺一般。 到了第二部分,周思仪已然有些吃力,独占春见状,只能将拨弄琵琶弦的手放缓。 谁知她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只见李羡意背手立于阁楼之上,眼带笑意直勾勾地盯着她。 —— 今日周思仪未上值,李羡意身后跟着的起居郎依旧是那个面黄肌瘦的书生,他心中憋闷,就将他给赶了出去。 适逢他阿爷唤他入乐坊调试琵琶,本着能给他阿爷添多少堵,就添多少堵的心情,他欣然赴约。 李定将那把螺钿紫檀琵琶递给李羡意,“兕奴,你说你阿娘喜欢这把琵琶吗?” 方知吟作为宝兴年间的大梁第一琵琶手,从小对他们三兄妹耳濡目染,李羡意的琵琶也弹得不差,他随手拨弄一二道,“阿爷你放心,只要是你送的,我阿娘都不喜欢。”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李定方瞪着李羡意道,“我也不想和你阿娘闹得这么难看,孩子都这么大了……” “怎么了阿爷,是不是严氏有喜了,怕我阿娘打严氏的胎,所以这么紧张?” “燕儿她是怀孕了,”李定方拍了拍李羡意的肩膀,“我的好兕奴,我知道,你上次闯个甘露殿给阿爷喂药不过是吓唬阿爷,阿爷保证,这皇位一定是你日后未出生的孩子,燕儿她的小孩,待满十五,我就将他赶去就藩,永不回长安,你看这样可好?” “阿爷,我确实给你喂了绝育药,只是这药是兽药,对人可能没有什么效果。” 李羡意很认真地看着李定方,“阿爷,后宫之中严氏受你宠爱最多,这么多年她都无子,如今从信州回来的宣慰使刚将运河贪腐或许与姓严官员有关的证据带回来,我才开始彻查严氏一族,她就怀孕了,阿爷,你真的没有一丝疑虑吗?” 李定方正色道,“假孕便假孕吧,她又不是故意的……肯定是她的家族逼她的,你不要让前朝的事牵扯进后宫来。” “阿爷,喜欢将后宫的事牵扯进前朝的人是你。” 李羡意掰着手指向他数道,“阿爷就因为你偏宠贵妃,苛待我娘,严氏一族皆守恩荫,可我的外祖家呢,方听寒在战场上与我出生入死,连当个校尉,他都怕封赏太过;方听白在崇文馆中考较六次,便是一头猪也能考过了,你说他是不想过还是不敢啊。” 李定方垂下头,他知道儿子说的是实话,但仍旧拧着眉道,“等你再大些就知道了,人生在世,有时候不就活心动二字。” “你心动什么,你不就是□□那二两肉动,”李羡意抱手撑着阁楼外的扶栏,话里话外都不知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阿爷,你都五十多了,能不能别日日将情爱挂在嘴上,我总算知道李羡羽天天非周思仪不嫁随谁了。” 李羡意口中“周思仪”三字话音刚落,只见扶栏之外,木台之上,一人着宝蓝胡服,双袖飞舞随回风、腰肢轻摆如流雪,一副惑君心、迷君眼的好模样。 李定方很少见到李羡意如此痴愣的表情,他随着李羡意的目光望去,长叹一口气,“这舞女也跳得太差了些,居然只会四个动作,这样的水平乐坊竟也收吗?” 李羡意摩挲了摩挲自己下巴的胡茬,“怎么了,我觉得还好啊。” 随着音乐放缓,跳舞之人的步子也逐渐放缓,胡服飞旋的裙摆中,他终究看清楚了这人的相貌——周思仪休沐日不游春、不赏花、居然来乐坊跳舞。 李定方点着头道,“是个雌雄莫辨的美人,就是胸平了些。” “阿爷,”李羡意掐住自己虎口,“你要是再说一句,我下次给你灌的就不是绝育药,是让你房事无能的药了。” 李定方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太阴晴不定了,“干嘛呀,不过就是看了一眼,至于吗?” 李羡意仍旧以手撑栏,看着那作胡旋舞之人,谁知那人不过是往阁楼上看一眼,就跳错了好几步。 李定方抚掌笑道,“这叫什么呢,舞有误,周郎顾,还是她‘欲得周郎顾,时时误舞步(1)’。” “我算什么周郎,他才是周郎,”李羡意甩了佛珠,“观礼,你去下面候着,等他跳完之后,就将他带上来。” 观礼应了声是,就匆匆带人下楼。 周思仪已然跳完,那乐坊中的琵琶手评价只说,琵琶一流,舞步差强人意,也勉强将独占春纳入了乐坊之中。 独占春听到结果之后,高兴得拉着周思仪转圈。 这时候周思仪才瞥见已然候在旁边许久的观礼,她赶忙掏出绢帕,开始擦拭脸上的妆面。 观礼出声阻止,偷笑了两声道,“周大人莫擦,圣人正在楼上等着你呢。” 周思仪长叹一声,知道免不了李羡意一顿笑话,匆匆跟上观礼的脚步。 李羡意刚瞥见周思仪纤秀的背影,就对李定方道,“阿爷,你可以走了。” “至于这么猴急吗?” 李定方嫌弃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但还是为自己跟和尚一样的儿子总算开窍高兴,从楼东侧走下,未与周思仪迎面撞上。 周思仪将脸死死地埋下,“臣给圣人请安。” 李羡意弯下身,用双手捧着周思仪的脸,朱砂色的面靥将她的酒窝填了个满,眼下的红晕真就衬得脸如蜜桃一般,他扑哧一声轻笑道,“周思仪,你画成这样干什么?” 周思仪窘迫得快要钻到地里去,“臣这是……助人为乐。” “怎么,看朕今日心情不顺,特地来帮朕寻开心?” “臣有一个朋友,她做梦都想成为乐坊的琵琶手,臣陪她来参加乐坊考较,却不知乐坊考得是和舞而奏,她没有办法,只能由臣作胡旋舞,圣人信吗?”周思仪不忘解释道,“男子也可以做胡旋舞的,安禄山便擅作胡旋舞。” “好吧,朕信了。” 信了才怪,他只是觉得君王要给臣子留一些面子,周思仪指定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怪癖。 从前周思仪成日泡在书卷中,身上染了些竹简香气,今日却脂浓粉香,他情不自禁嗅了两口,“周卿这是身似何郎全敷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2)。” 周思仪不好意思地用绢帕擦拭起自己脸上的妆面,谁知却越擦越花,她力气使得颇大,不会一会儿眼眶便红得如含泪一般。 李羡意却越看越不对劲,他怎么越看周思仪越像自己所梦的女人呢。 他正仔细琢磨着,却有些生理反应已然暴露了他的所思所想,他赶紧翘起二郎腿掩饰住自己□□的诧异。 “朕叫你来,是有正事要谈,”李羡意正色着岔开话题道,“朕想让你入御史台,为台院的知西推侍御史,本次信州水患贪腐案三司会审,由你前去。” “朕知道,起居郎是从六品上,侍御史是从六品下,这样一来朕倒算是贬了有功之臣的官,但此案干系重大,你若不去御史台,朕不放心。” 周思仪叩首后,泪花总算是滴下,世人都觉得为起居郎,日日在圣人跟前体面,但侍御史一职上能谏君王之过,下能察百官之失,又掌推鞠狱讼、三司会审之事。 她两世为臣,到头来,最想入的,还是御史台,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要感叹自己与李羡意的心意相通。 周思仪拜下谢恩道,“臣领命。” —— 圣人的旨意下达到周家时,周青辅只以为是周思仪的差事办得不好,又或者是在圣人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了圣人脾气,故遭贬谪。 他点着周思仪的幞头道,“我看你是哪一日真要将圣人给惹怒了,贬去岭南吸吸瘴气,或者贬去夜郎日日垦荒,你才会改啊。” 周思仪瘪起嘴道,“要是贬去岭南,我就如东坡一般吃荔枝吃到上火,要是贬去夜郎,我便如太白一般,日日醉酒吟诗。” 周思韵怕小妹又被打,她软着声音劝道,“阿爷,不过是去御史台而已,文致她说话直,去御史台纠举百官过失不是更好啊。” “罢了,公主的及笄礼,你要好生准备,定要备一份既贵重符合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份,又要能体现你的心意的礼物,”周青辅拧着眉头道,“圣人最偏疼三公主,你若是能尚公主,还在乎这一品两品的官吗?” “那我把我自己洗洗干净送到公主府上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怕怨偶(修文) 五月初四,玄都花初谢,水芙蓉始开,在李羡羽及笄礼的前一日,周思仪吹响了拔舌的骨哨,让他替自己向李羡羽带一个口信。 在周家的小院中,回廊深寂、苔藓不扫,菡萏刚刚放苞,垂柳略过水面,泛起点点涟漪。 李羡羽轻笑道,“文致,你的院子竟如此雅致,看来日后布置公主府都要交给你了。” 周思仪假装没听懂李羡羽的弦外之因,她轻笑道,“臣很乐意当公主的工匠。” 周思仪推开一扇房门,门中摆着几个木箱,周思仪打开第一个木箱,箱中放着几个攒金线绣的虎头帽、红漆拨浪鼓、银制小奶瓶,都是小孩子能用的物什。 周思仪向李羡羽解释道,“山君,这是你一到三岁的礼物,那时候的山君应该还在襁褓中,每日在皇后娘娘怀中咯咯地傻笑。” 李羡羽拿起一个拨浪鼓摇了摇,声音脆耳,“虽然我已然过了用这些的年纪,但我与文致日后的孩子可以用。” 周思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打开了第二个木箱,里面是装着的是易州松烟墨、宣城青檀纸、狼毫鸡距笔、与红丝石砚。 “这是山君三到七岁的礼物,那时候你应该刚在崇文馆中启蒙,用这些笔墨纸砚正好。” 李羡羽撑着下巴道,“虽然我已经好久没有学文念书了,但我可以用来抄录文致你写得诗啊!” 周思仪又再次打开第三个木箱,里面是一个长得形似周思仪的玩偶,又在玩偶的后背用簪花小楷写着“文致”二字。 “这是你七到十岁的礼物,那时候山君已经过了七岁,我们有男女大防,我便不能日日去找山君玩了,就只能让这个玩偶陪着山君。” 李羡羽接过这个玩偶,牢牢地抱在怀里,“我已经开始期待后面还有什么了!” 周思仪打开最后一个箱子,里面是玉制的樗蒲、象牙的双陆、鹿筋的长弓、杨木的羽箭。 “这是你十到十四岁的礼物,那时候山君在陪哥哥在信州守关就藩,定然无聊至极,这些便送与山君取乐。” 李羡羽把玩着那长弓,又痴痴地笑道,“那十五岁呢,我十五岁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周思仪伸出一只手道,“山君可以向臣提一个要求,臣一定竭力办到。” 李羡羽上前扑入周思仪怀忠,牢牢圈住周思仪的脖颈,她的清泪滴滴答答将周思仪烫得浑身一颤,“文致,明日是我的及笄礼,我哥哥命人在夜半子时燃放烟花,可是我心里清楚,今天的晚上的烟花再美,也比不过洛澜河畔,我与文致同看过云和霞。” “文致,让我嫁给你吧,文致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哥哥对我最好的人,我最想要生日礼物就是在我及笄的这一天与文致订下盟誓。” 周思仪僵硬了片刻,还是将李羡羽搂住她脖颈儿的手拿下。 李羡羽已然哭成泪人,周思仪也红了眼眶,她将房门掩上,拉着李羡羽往屏风之后走去。 李羡羽正不解周思仪是何意,周思仪让她坐在壶门榻上,忽而开始扯自己腰间的革带。 李羡羽立马拧起眉,将胸口牢牢抱住,“文致不可以,要成婚后才可以。” 竹青色的圆领袍衫倾泻而下,李羡羽忙用手将眼睛捂住,却从指缝中偷偷摸摸瞅着周思仪,看到她胸口缠着白绢,她呆愣住了,“文致,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思仪又重新将衣衫系上,她俯下身道,“公主,这便是我最大的秘密,我想将这个秘密告诉公主,因为我相信公主不会去圣人处告发我。” 周思仪苦笑道,“我阿爷阿娘只得了我与阿姐两女,我阿爷或许是怕周氏的其他人吃绝户,或许是想有一个儿子可以入朝为官、巩固权势,所以我便只能以男子的身份行于世间。” 李羡羽泪如断珠、声音颤抖,“所以我是不是……从一开始便不该喜欢上文致……” 李羡羽不敢看周思仪的神色,她捂着嘴将泪水咽下,“我先回宫了,明日是我的及笄礼,我不能将眼睛哭肿。” 周思仪看着李羡羽离去的背影,坐在那壶门榻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 李羡意看着李羡羽穿得漂漂亮亮的出去,红着眼睛回来,大概也能猜到她与周思仪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羡意轻抚了抚李羡羽的肩膀,“山君,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李羡羽泣不成声,“这根本不是一棵树的问题,是你以为你爱的是树,其实她是一朵花,你连吊的位置都找错了。” “山君,你看文致他大你五岁,你们到底还是差得多了些,话说不到一起去” 见李羡羽不吭声,他又继续说道,“你们脾性不合,他是个之乎者也的书生,你平日呢好跑马游山,玩不到一起去。” “你们还身世差距过大,他如何说,也是周青辅的儿子,他的姐姐是太子妃,我们家不需要再来一桩与周氏的姻亲了。” 说到最后,李羡意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劝妹妹还是在劝自己。 李羡意耐着性子劝道,“就算我强行为周去卿赐婚,你们也终成怨偶。” “哥哥,你不懂,我怨得根本不是她不喜欢我,是……” 李羡羽知道自己只要将真相和盘托出,这铁一般的事实就能让哥哥用君主的权威和不可忤逆惩罚这个羞辱她的女人。 可她终究还是决定将这件事藏在心底。 “哥哥,我要惩罚她。” 李羡意点了点头,“我已经给他贬官了,调他去御史台了。” “不,”李羡羽眼睛中已然冒出火气,她张口唱道,“我要惩罚他青云直上,笏板满床,紫蟒在身尤嫌长,金满箱来银满箱,我要他得到世间的一切,就是得不到我的爱!” 李羡意为难地看了一眼李羡羽,“我的好妹妹,你就用这个惩罚男人吗?” “可是她失去了她的爱情啊,还不够多吗?”李羡羽搓了搓手指,“我看话本里都这么惩罚狗男人!” 李羡意心疼地摸了摸妹妹的后脑勺,“妹妹,答应我,你若是想惩罚一个狗男人,不应该是让他孤独坐拥天下,享尽天下孤独,而是要将他训成你六合靴下,最忠实的恶犬。” —— 李羡羽及笄礼这日天空高远辽阔,无垠无边,只有几缕云彩如棉絮一般缀在天空之上。 钦天监夜观天象,说有阵雨将至,却没想到只是个大晴天,想来风雨也会畏惧公主的威严。 周思仪一大早便去国子监太学博士薛伦的府中去接薛书宁,她已然快三年每见自己这远去信州守孝的表妹。 隔着这重重地帷帽,她只见薛书宁长眉入鬓、斜红绕脸,丹凤眼中神采与星相较,星辰不及;望仙髻下娇态与花作比,花逊三分。 周思仪虚抚着薛书宁的胳膊上马车,“一别三年,表妹长高了,也变漂亮了。” “是啊,听说表哥三年一寸都未长,我今日来都没穿带跟的木屐,”说罢薛书宁便拉开帷帽,一张明艳的脸就这么呈现在周思仪面前,“表哥快看看吧,日后真成了宫妃,表哥就看不到这么好看的人了!” 周思仪扑哧一笑后,又赶紧让她将帷帽放下,“我毕竟是外男,若是你以后成了皇后,别人嚼你的舌根怎么办?” 薛书宁上马车后,周思仪为了避嫌,特寻了其他马儿来骑,她放慢了马的脚步,落前面的马车一个身位。 薛书宁掀起那马车的车帘,竟拔了头上刚簪好的鲜花往周思仪身上扔,“都怪你,都怪你,你若是将我画成个丑无盐吗,我就不用去给老男人当……” 周思仪赶紧抽了那马儿的屁股一鞭,悄声呵斥她,“这话你也敢说,这是在天子脚下!” “我日后不说就是了……”薛书宁撇了撇嘴,“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为什么不照我说得画!” “我问你如今长什么模样,你喊我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就按镜子里的画得啊。” “我长得这么好看,你要是看了我的画像,听了我的描述,喜欢上我了可怎么办,你这样的老色胚书呆子怎么配得上我呢,”薛书宁哭喊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呢。” 过了一会儿,薛书宁才回过味儿来,“所以说,其实圣人看上得是你的自画像,并不是我?” 周思仪想到这个可能性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她还是梗着脑袋争辩道,“但我是男子啊,我和你长得确实有几分夫妻相,所以四舍五入,圣人看上的还是你的画像。” “周文致,这不叫夫妻相,这叫做因为我的娘和你的娘有同一个娘,所以长得有几分像,”薛书宁竟在马车中向着上天的方向悄声祈愿起来,“后土娘娘在上,圣人搞龙阳、圣人搞断袖,圣人搞分桃……看上我表哥都行,千万别看上我……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太液池 第30章 太液池 李羡羽的及笄礼设在大明宫麟德殿中,此处地势颇高,能俯瞰整个大明宫内廷。 太液池中的菡萏花苞用温泉水催熟;跑马楼中圣人新得的突厥天马野驹难驯,正发出呕哑嘶鸣;乐坊中等着侍宴的乐师候在廊下紧张地调试着琴弦;麟德殿的世家贵女们都翘首以盼今日的主角。 李羡羽今日难得着了穿得是合乎礼仪的朝服,博鬓之上,花树九支喻有凤来仪,宝钿九枚呈尊崇贵气。 那高头丝履踏在麟德殿上无声无息,周思仪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些,生怕李羡羽捉弄缩在角落里的她。 李羡羽的手腕微抬,她正以为是免礼之意要起身,李羡羽的冷哼便在她头上响起,“周大人,我是唤薛姑娘起身,不是唤得你。” 周思仪又沉默地跪下,李羡羽本想训斥周思仪两句,又觉得她女扮男装在长安淹蹇多年,也甚为不易,自己何必欺负一介女流,“周大人,你也起来吧。” “薛姑娘,随我来后殿,”李羡羽狠狠瞪了周思仪一眼,她咬牙切齿道,“后殿是女眷休息的地方,周大人可小心些,千万不要走错了。” “臣明白。” 周思仪赶紧缩进人群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今日是李羡羽的及笄礼,除了太后娘娘的母家方氏来了几个男丁外,其余均是京中各家贵女,她在人群中分外惹眼。 好不容易人群中一个侧脸扫过,周思仪忙出声唤道,“仲玉!” 那人回过头来,竟然是方听白的哥哥方听寒,周思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校尉抱歉,我来找仲玉。” 方听寒笑得玩味,“周大人和我弟弟的关系真好,竟然连公主的及笄礼都要和他黏在一起。” 周思仪与他不甚相熟,笑得尴尬,“我和仲玉同门多年,就如同手足兄弟一般。” “你管你们这种关系叫兄弟?”方听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周思仪,“我反正不会和方听白睡在同一张床上,你说圣人和隐太子会不会睡在同一张床上?” “方校尉你……”周思仪狠瞪着他,“这种玩笑也是可以开得吗?” 方听寒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他的力气颇大,将周思仪拍得浑身一颤,“我们家有我,倒不用担心绝后,你们家却只有你,若是和我弟弟在这样下去……要不还是去旁枝过继个孩子过来吧!” “方校尉,我和仲玉真不是……我不搞这个的……我不喜欢男人。” 周思仪正好奇着怎么方听寒没再继续揶揄她和方听白,反而将脑袋垂下,就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周大人,你不搞哪个啊?” 周思仪赶紧回身行礼,悄声对李羡意道,“臣不搞龙阳。” “我怎么记得你刚任起居郎时,还和朕说,朕要是讨不到媳妇,可以给朕当皇后,”李羡意也对她悄悄咬着耳朵道,“这么看,周大人是欺君了?” “臣那是,为大梁的宗庙社稷着想,”周思仪见众人都偷偷瞅着她与李羡意咬耳朵,他有些急了,“圣人,要怪罪也等我上值了再怪罪行吗,他们都看着我们俩呢。” “和朕说小话是一件让周大人羞耻的事情吗?”李羡意用佛珠轻扫了扫周思仪的指尖,“等会儿待典礼结束后,到浴堂殿来,朕再收拾你。” 方听寒听了许久,只听到了“收拾”二字,他在心中长叹一口气,仲玉的媳妇怎么又将圣人惹到了,真是个不省心的。 却在此时,方知吟身边的姑姑走来,行礼后道,“圣人,太后娘娘请您去后殿的东堂。” 李羡意挑了挑眉,“周思仪,跟上。” 周思仪牢牢记着李羡羽的叮嘱,“后殿是女眷休息的地方,臣去不得的。” “朕今日未带起居郎,周大人,你不将朕的纯孝之事记录在册可怎么办?”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上李羡意。 —— “哥哥,快过来这里!”李羡羽本想蹦上一蹦,却又担心弄歪了这花冠,动作颇为滑稽,她瞅都不瞅一眼跟在李羡意身后的周思仪,“周大人,你也还活着呢。” “山君,你怎么能这么说周大人呢,”李羡意拨弄拨弄手臂上的佛珠,“你应该说,周大人日后出门在外千万小心,辜负真心的男人很容易被雷劈的。” 周思仪被他们两兄妹一唱一和,怼得说不出话来, 方知吟今日难得心情不错,连对自己讨嫌的二儿子都带了几丝笑意,“兕奴过来,看看这是谁。” 薛书宁的望仙髻上多了一对凤穿牡丹的花钗,花钗的凤尾在烛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周思仪心中为薛书宁叹一口气,自己的表妹怕是逃不脱嫁入皇室的命运了。 李羡意却想得与周思仪浑然不同,既然自己的阿娘让自己认人,估计是他母后家的哪个亲戚,可他又对这张脸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思索了片刻,觉着这姑娘的年龄应该比周思仪还小几岁,他这么叫准没错,“侄女是吧,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周思仪被这声侄女吓得不清,她忙解释道,“圣人,这是臣的表妹书宁……也就是您挂在浴堂殿中的那副画像所画之人……” “那副画画得是她?” 李羡意不知为何自己会如此失望,明明这姑娘如此明眸皓齿,尽态极妍。 他掐着自己的虎口,让自己不要失态,“姑娘长得,和画中有些不同……” 李羡羽知道,这位薛姑娘大有可能是自己的未来嫂子,她挽起薛书宁的胳膊道,“自然是了,那副画将姐姐的美貌画不出十分之一。” 李羡羽非常知趣地在李羡意耳边悄声道,“哥哥,可要我们出去,留你与薛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不用了,”李羡意后退一步,他觉得自己的剜心得疼,他强打出一丝笑意道,“哥哥在太液池为山君准备了及笄的礼物,我们先一同去看一下吧。” —— 太液池中的荷花花苞早已引入温泉水催熟,红蕖照水、碧叶凌波,是李羡羽看惯了的景致,却不知哥哥究竟为她准备的是何礼物。 李羡意打了个响指,便有数百宫人往池中倾倒游鱼,那鱼背呈橙黄,身带黑纹,却是长安城中未有的品种。 “这是哥哥在骠国、真纳一带为山君所寻的鱼,”李羡意向她解释道,“山君,谓为老虎之意,哥哥老了,不能学孙郎射虎,只能为山君寻些似老虎一般的游鱼,庆祝你的及笄礼。” 那水中的游鱼一入太液池便四散开来,从远处望去,这些有虎纹的游鱼组成了“宜宁”二字。 李羡意诚恳道,“我将山君的封地选在了宜宁,希望山君往后宜人宜事终身有幸,宁年宁岁一生无忧。” 周思仪忽而觉着最后一句话有些耳熟,这不是她在请安折子上写与李羡羽的吗,他竟原封不动的搬了过去。 周思仪低声道,“拾人牙慧,不要脸。” 李羡意转过头道,“周卿,在嘀咕些什么呢?” 周思仪垂下脑袋道,“臣在为圣人的兄弟姊妹间的情谊动容。” 李羡意还未来得及笑话周思仪,正在此时,忽而噗通一声,太液池旁的汉白玉围栏竟断了一截,一女子竟就这么直直地栽入了湖中,那女子不会凫水,身上的衣服又叠穿了几层,很快便沉了下去。 池水边有人喊道,“落水的人是薛家的姑娘,快救人啊!” 李羡意听到有人落水,赶忙唤侍卫救人,方知吟却将他拦住,“圣人,刚才所有人都看到了我将凤穿牡丹的花钗赐给了她,都知道她是日后的皇后人选,她若是被侍卫救上来,我们皇室的颜面何存啊!” “你疯了吗,阿娘,她马上就要沉下去了,这时候还管什么皇室的颜面?” 李羡意还未来得及让侍卫下水,就听噗通一声,周思仪已然扑了水中,往薛书宁的栽倒的位置直直游去。 观礼试探地问道,“圣人,可还要着人下水?” 李羡意的脸色黑得如炭火一般,“不用了,周大人他……会凫水,过一会儿就上岸了。” 周思仪将已然呛水晕过去的薛书宁背上了岸,在李羡羽的吩咐下,立马有婆子拿来衣物将湿透了的薛书宁罩住,随行的太医也前去施针。 周思仪见薛书宁吐出了好几口水,没有性命之虞,蹲在岸边开始揪自己湿透了衣袍,她看着自己平坦的胸前,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她今日择了深色衣裳赴宴。 她正想着能不能向哪个侍卫太监讨一件干净衣裳来穿,就见观礼捧着一玄色龙纹披风递与她,“周大人,圣人说他在浴堂殿等你。” 周思仪看着那披风上的五爪金龙愣了愣,她不敢上身,“观少监,能不能为我寻一件侍卫或者太监的衣裳来,我将湿衣服换下再去面圣。” 观礼摇了摇头,还是坚持让她披上这玄色披风,“圣人在浴堂殿等大人,大人快去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君王梦 周思仪被观礼领入了她寻常很少去的圣人寝殿,寝殿中此时阴沉昏沉,灯火未燃,空无一人,静得落针可闻。 周思仪正如盲人摸象一般在一片漆黑中缓步挪着,忽而听到李羡意奇怪的声音从浴间中响起,“周大人,快进来。” 周思仪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圣人御用的莲花汤池。 周思仪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观少监……圣人他……这是何意?” “自然是赐大人与圣人同浴了,周大人获如此殊荣的官员,”观礼笑得让周思仪头皮发麻,“青云之路在前啊!” 周思仪已然吓得双腿发软,她赶忙冲到浴间内便跪下道,“臣刚刚落入太液池,粘了一身泥污,与圣人同浴,恐怕会脏了……” 李羡意此时已然半身赤|裸,整齐地肌肉一块儿连一块儿的码在腰间,唯有一条稠裤松垮垮地挂在胯上,夏日的绸裤轻薄,将他□□鼓鼓囊囊地一团弄得分外明显。 周思仪行完礼后赶紧将脑袋垂下,她竟不知圣人这浑身上下,究竟有哪里可以看上一看。 李羡意轻蔑一笑,“周大人,你的意思是——你不愿与朕同浴吗?” 周思仪沉着脑袋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他究竟为何生气,难道真如太后所说,是觉得自己贸然入池救人,坏了表妹清白,让皇室蒙羞。 “臣知错,只是当时情急,臣不得不救,”周思仪染了哭腔,跪倒在地后道,“臣冒天下之大不韪,谨请圣人,求娶国子监太学博士薛伦之女薛书宁,待成婚之后,臣自请远调出京,或辞官归乡,绝不让天下人议论此事。” “原来在周大人眼中,朕是那种将清白这种虚无之物,看得比人命还重要的君王吗?” 李羡意竟分不清,他究竟是因周思仪的轻视揣测而怨怒,还是看着他跪倒在自己面前求娶别人的不满。 李羡意伸出一只手捏起周思仪的脸,逼得她直视着他,“还是在周大人眼中朕一直都是这种君王,朕杀兄逼父,篡位谋权,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活着的时候是该千刀万剐的贼人,死之后是永世不能超生的逆鬼。” “在周大人心中,朕之于大梁,是胡亥之于秦,杨广之于隋,大梁马上便要国之不国、朝之不朝了,所以周大人避我若避蛇蝎,一入浴堂殿便愁眉苦脸,离调御史台便喜笑颜开。” “周思仪,你有这么讨厌我吗,”李羡意直勾勾地看着周思仪,“朕知道你不喜欢在朕身边,朕已让步了、妥协了,将你调入你心驰神往的御史台了,可为什么你还是总想着逃离我?宁肯当田亩农夫,也不愿为天子宠臣?” 周思仪只觉得自己背心湿了个透,却分不清背上究竟是是太液池的水渍还是被李羡意吓出来的冷汗,“臣……自知阿姐为东宫太子妃,阿爷为少阳党羽多年,臣也是东宫属官,臣在圣人座下,臣害怕、臣惶恐……” 李羡意却直起身来怒道,“周思仪你只是当臣子,又不是成亲,哪有一辈子绑死的道理,就因为李谦用了你,所以朕就不能用你吗?” 周思仪眼泪汪汪,哭喊道,“可是臣觉得,君臣与夫妻根本没有什么分别,那些规训女儿家的书中说,妻子不能忤逆丈夫,臣子也同样不能忤逆君王;丈夫再无赖,妻子也只能为他洗衣做饭,臣子呢,就算君主是天下第一昏君,臣也只能为圣人冷脸洗洗亵裤!” “周思仪,虽然说‘话糙理不糙’,但你这话也太糙了些。” 李羡意俯下身,亲手用戴着玉扳指的指节替她将眼泪抹净,“周大人,你的前夫已经死了,现在你是个寡妇,你既不用为他洗衣做饭,也不用冷脸洗亵裤。 现在你二婚了,我们琴瑟和鸣,夫妻敦伦,你便是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我也只会说‘吾妻骂得甚好’!” 李羡意此时已然与周思仪鼻尖相抵,周思仪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每一撮小绒毛,和氤氲的水汽顺着腰腹上整齐的肌肉滑入绸裤当中。 周思仪轻轻张口道,“圣人,我觉得我们俩这样有一点暧昧了。” 李羡意瞬时直起身,后退几步,周思仪心中了然,对啊,他最怕男人非礼他。 周思仪瞬时起了劲儿,她起身后,叉着腰便道,“圣人,你当真要和臣同浴吗,臣在信州和裴大人呆久了,万一染上些裴大人的不良嗜好可怎么办?” “周大人本来身体就差,要是湿着回去恐怕又要大病一场,”说罢李羡意便重新将圆领袍衫披上,“朕没心情和你一起洗澡。” 说罢李羡意招了招手,便有小内侍上前,将一身宝蓝色的螭纹衣裳放在浴池旁的小凭几上。 周思仪将那翻领胡服拉起来往李羡意身上比划了比划,“圣人,这分明是你的衣裳,你高上臣这么多,我穿上去肯定像小孩儿偷穿了大人的衣裳一般。” “那如何,朕替你去太监房中为你寻一件,再告诉全天下人,周大人差事办得不好,所有朕将周大人给阉了,”李羡意嫌弃地看了一眼周思仪,“有得穿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周思仪正拿着那宝蓝衫子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办时,李羡意看清了周思仪眼中的犹豫,总算是挪动了步子,“周大人放心,这里不会有小宫女贪图你的美貌,偷窥你沐浴的。” 周思仪见四下无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将湿了的衣裳脱掉,又将裹胸的绢布取下,放在薰笼上,这绢纱轻薄,待她洗完想来也干了。 温热的泉水将周思仪满身的泥污和秽物洗净,她趴在李羡意的玉枕上,思绪纷飞。 当李羡意与她鼻尖相抵、唤“吾妻骂得甚好’的电光火石之间,她竟真的分不清他们二人究竟是上下有别的臣属,还是两世重逢的爱侣。 周思仪轻抚着自己胸口因长期缠绢布而留下的勒痕,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去肖想圣人。 —— 李羡意是马背羽箭上打天下打来的皇帝,耳力极佳,一丝风声都不能漏下。 周思仪脱下粘水的衣衫、撩水将透白的肌肤洗净、轻浅又灼热的呼气声,他全都听得一清二楚,防若他也在那汤池一般。 周卿他在洗澡。 是的,他的周卿正和他共浴同一汪泉眼。 什么军务冗杂、什么案牍文书,他通通都抛到脑后,此时此刻只有那只喜欢拔龙须、拨龙麟的游水倔驴。 “嗯,这奏折可真奏折啊!” “圣人,你将奏折拿反了。” 观礼看了看正在咯咯傻乐的李羡意,虽不明白他在傻乐些什么,他还是开口道,“圣人,太后娘娘那边派人来问话,说今日太液池中发生的事,圣人愿如何处理?” “人命关天,周思仪情急之下这才跳湖救人,母后若是罚他,朕就只能忤逆她了,”李羡意将手中的奏折重新抛回到桌案上,“反正也不差这一次。” 观礼沉默半响,“太后娘娘她压根没提过周大人……” 观礼扫了扫拂尘,还是将那副挂在床头的画取下,“圣人,太后娘娘是问这画中的姑娘该怎么办。” 李羡意的手指轻轻扫过画中人的杏眼桃腮芙颊,欲啼半啼的妆面。 “观礼,你觉着这画画得是谁?” “自然是太学博士薛伦的女儿薛书宁,这底下有落款啊。” 观礼就差把圣人你不识字吗写在了脸上。 李羡意却骤然将脸色沉了下去,似乎是在讲一个遥远的传说,又似是在劝慰着他自己。 “昔年汉元帝命宫中画师为美人作画,王昭君貌美,却被画师毛延寿画成了无盐丑妇,自始昭君出塞,五弦琵琶弹尽胡塞幽怨。” “汉元帝怪罪画师,让自己错过美人,砍了那名叫毛延寿的画师,你说汉元帝是不是昏君?” 观礼却不知这与这幅画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只答道,“汉元帝贪图美色、又喜怒无常,自然是昏君。” “可我今日和汉元帝一般昏庸,想砍了这画的丹青手,”李羡意眼睛通红地瞪着那浴室的里间,“这丹青手,让入眼平生未曾有的君王,变成了他靴下的色鬼。” 观礼正不解其意间,李羡意已然将这画拿起,撕得粉碎,又将纸屑丢进博山香炉中。 观礼奇怪,圣人是如此喜欢这画,每日都要看上许久,为何如今却要烧了,“圣人,是觉得薛家姑娘长得不好看?” “她很美,是全城人见了都会动容的大美人。” “那为何圣人……” 李羡意吐出一口闷气,“可惜她和她表哥到底还是两个人,长得无论再像都是两个人。” 观礼还在琢磨过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叫见李羡意已然躺倒在了壶门榻上。 “我今日太困了,要赶紧做一个梦,哪怕是再要紧的事都不要将我喊起来。” 观礼虽不解李羡意究竟是何意,还是将寝殿中的灯伦吹灭,又替他将帘幕放下。 李羡意在壶门榻上辗转难眠,他看着明黄床帐上攒金绣银的五爪金龙,连龙的每一枚鳞片都绣得栩栩如生。 “周思仪,上次一次我在九重山上抱怨,我梦到许多无关紧要的人,可就是梦不到你。” 李羡意长叹一口气,“你不入我的梦则矣,怎么一入,就是春梦啊。” 第32章 啼鹦鹉 周思仪拖着长长地袍子从浴间内出来时,殿内又再次陷入了持久的黑暗。 周思仪正要开口唤人,却被观礼制止,又带去了外殿道,“圣人已然睡了,周大人快走吧。” “等一下观少监,”周思仪拉住观礼试探地询问道,“臣想问问,臣的表妹,圣人是如何打算的?” 观礼轻扫了扫拂尘,“老奴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但我想劝周大人一句,平日里除了关心阿爷、关心阿姐、关心表妹之外,最重要的是——多关心关心大人自己身上的事。” 周思仪愣了片刻,没体会到这老奸巨猾的观少监,话里话外究竟是何意,“观少监,我想圣人并未因此事迁怒于我。” “圣人如今是未迁怒于大人,大人知道,大梁如今这样多的文武大臣往含元殿下一站,密密匝匝地跟墙根里乱窜的老鼠一般,就算不小心踩死一只,又有谁能发现呢?” 观礼这话说得毛骨悚然,将周思仪吓了个趔趄,“观少监这是何意?” “老奴是想提醒大人一句,我知道大人读圣贤书、要明德明理,要养浩然之气,要做这天底下最正直的臣子,”观礼笑得颇有几分深意,“但有时候,做一做佞幸之臣,凡事都顺着圣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观少监,下官还是没想明白……” 观礼望着心中满是疑窦的周思仪,圣人英明一世,怎么偏偏喜欢上了这个嘴巴是直的、脑子是直的、脊梁更是直得谁都掰不弯的人。 观礼报了一丝“毕竟我可是从小看着圣人长大”的心思道,“周大人,你到底从前是隐太子党羽的官员,起初知道你和圣人的事,我是千不明白万不同意,后来想想圣人都不急,我有什么好急的。” “周大人,这种事你要是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多去问问裴大人,”观礼想了想宫中太监的龌龊事,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道,“屎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出现在圣人面前,你说是吧。” 周思仪将大梁官场上下的人际关系都想了一遍,总算明白了,观少监这是以屎为喻,让她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万一哪一天捅了篓子,便如在圣人面前排便。 即便一时不被发现,但只要是屎就终究会有臭到圣人的那一天。 观少监不愧是跟在圣人身边几十年的老太监,连以粗话作比,都如此得富有哲理。 她周思仪什么时候也能如观少监一般运筹帷幄于大梁的宦海沉浮之中就好了! 周思仪老泪纵横,“观少监,下官明白了,多谢少监大人提点。” 周思仪告退后,观礼望了望周思仪的后背,他想起了宫中大小便失禁的龙阳太监,不由得为周大人的屁股默哀。 —— 周思仪才坐上那回府的马车,便见一个秀丽的倩影从车帘外钻了进来,与她并排坐下。 周思仪见薛书宁脸色如常,还是仔仔细细地瞧着,“呛了这么多水,如今可都吐出来了吗,还难受不?” “太后的御医手艺极好,我扎完针后,如今已然大好了。”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哪一家贵女,不过是一门婚事,竟推你下水。” “不是别人推的,是我自己下去的,”薛书宁压低了嗓子,神色颇有几分自得,“当太后娘娘将那凤穿牡丹的簪子赐给我之时,我便觉得不好,果不其然,那池子旁边的栏杆被人实现切过,人一靠便塌了。” 周思仪愣神道,“既然你明知道如此,为何还是……” “因为我的所思所想,和这些坏了心眼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薛书宁一字一句道,“我也觉得,这桩婚事一点意思都没有。” “太后娘娘呢,你去她宫中,她可有为难你?” “她就是礼貌地表达了一下她也觉得我很好,但我如今肯定是当不了她的儿子的遗憾,说能为我与表哥赐婚,让我能体面出嫁。” 周思仪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说的表哥是我这个表哥吗?” “太液池这么多人,会下水救我的人,不是也只有你吗?”薛书宁轻笑道,“然后我也礼貌地表达了一下不能当太后娘娘儿媳的遗憾,以及表哥虽好,却不合我心意,我愿出家为女冠,为大梁祈福。” 周思仪见薛书宁的命运轨迹,竟不知何时与梦境中事重合了,她感叹道,“表妹既然生了道心,我相劝想来也是无用,只愿表妹在道观中事事平安顺遂。” 薛书宁轻笑道,“表哥你放心,我也会在后土娘娘面前为你祈福,祝你尽快长高的。” “淮扬风光旖旎、如画如诗,我日后便在杭州后土娘娘祠琼花观出家,待到表哥乞骸骨、告老还乡之时,我再与表哥重述兄妹之情。” —— 周思仪将薛书宁送回到太学博士薛伦府中时,这才拖着长长的袍子回到房中,她泡了个舒服的温泉浴,直想倒头就睡。 云浓坐在她床头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小阿郎,我听说薛家的的姑娘落水了,你去救她,可有呛着冻着?” 周思仪打着哈欠,摇了摇头,“我会凫水的,圣人还赐我入御池沐浴,云浓不必为我担心。” 云浓讶然道,“圣人赐你入御池?小阿郎就这么在浴堂殿洗了?” “他一直是如此,对你好的时候,你简直觉得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君王,”周思仪顿了顿,“对你不好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要命丧地府……” 云浓上上下下地将周思仪脱下的袍子打量了一二,这袍子实在是太大了,要将袍脚打个结才能不影响行走,“这衣裳的料子真好,似是寿州的的贡缎,又比贡缎还要再柔软上许多,公主对小阿郎还真好……” 周思仪搓了错这衣料,滑腻得如牛奶一般,又轻得跟蝉翼一般,不知为何,她竟在云浓面前下意识掩饰了这是李羡意袍衫的事,“公主是待我极好,可惜我与公主有缘无份。” “没关系,她如今也及笄了,想来圣人很快便会给公主赐婚,她日后也不会再纠缠小阿郎了。” 周思仪想到梦境中事,只觉着一个头两个大,公主是不会纠缠,但是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啊。 她想到自己上一世被绑在公主府中五日,还是钻了狗洞才爬出来她就分外心酸,觉着自己向李羡羽坦白自己女子的身份实在是明智之举。 云浓又问道,“那这袍子可要改改,这样好的料子若是只穿一次也太可惜了。” 周思仪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件事上,她轻声道,“那就改改吧。” “正好,那这衣摆怕是能多出不少料子,”云浓用手比了比,“我是缝成香囊还是做巾带呢?” “我有一个主意,”周思仪拍了拍云浓,“你去拿针线剪子棉花来。” 待云浓将那多出来的衣摆裁下后,周思仪便用炭笔在上面细细绘起了草图。 “小阿郎,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做李羡意牌受气包了。 周思仪开始穿针,却在烛火下比了好久穿不进去,“做个娃娃抱着睡觉。” “小阿郎你都行过冠礼了,怎么跟奶娃儿一样睡觉还要抱着棉花娃娃呢?” 云浓看了一眼连针都穿不明白的周思仪,对于她能否将这东西缝好表示怀疑,“小阿郎,要不还是我来吧?” “我来,我得亲手缝。” ——只有她亲手才能将李羡意的丑恶嘴脸给缝出来。 云浓已然困得直打哈欠,她便将她赶上了壶门榻睡觉。 经过了半夜的鏖战,她总算得到了一个勉强看得出人型的娃娃。 那娃娃的眼睛是两枚晒干了的黑豆,嘴巴一排红线,她本想用黑玉和红玛瑙,却又觉着李羡意这样的狗男人实在是配不上用这么好的东西。 周思仪狠狠一巴掌,便将娃娃的脸拍得歪在一边。 “李兕奴你仗着武力戏弄我,我最不善马球,还将我带去马球场打得我屁滚尿流。” “李兕奴你天天给我写折子嘘寒问暖,说什么你是个赤诚的书生,在官场上万事要小心,不要被其他人哄骗了,实则我最该小心的人就是你。” “李兕奴,你甜言蜜语倒是说了不老些,什么我看你亦妩媚非常,什么朕忆卿卿欲死,最后该赐毒酒还是赐毒酒,该抄家还是抄家,该推你功德碑还是推功德碑。” 周思仪说到最后已然泪眼婆娑,“李兕奴,我这么信任你,我已然将你视为我追随一生的明主,为什么要辜负我!” 周思仪的泪水将那宝蓝色的棉花娃娃哭湿,那料子上还依稀能闻到几丝龙涎香清苦的味道。 深夜万籁俱寂,周思仪走到那只雪白的鹦鹉前,抚了抚它纯白的尾羽,用鸟食逗了逗它,它就着周思仪的手吃得咯吱咯吱,“周卿周卿周卿周卿最好了,朕亦甚想周卿。” “笨鸟!学了这么久还只会这一句话,怪不得李兕奴他将你给赶出来。” 那只雪白色的鹦鹉似是听出了周思仪在骂它,张口便又学舌道,“兕奴兕奴兕奴李兕奴为什么要辜负我!” 周思仪听了之后脸一黑,赶紧用鸟食将这只白鹦鹉的嘴堵上,“不许再说那两个字,不然日后就没有饭吃!” 那只叫雪衣的鹦鹉听了叫得更加起劲了,“兕奴周卿兕奴周卿兕奴周卿兕奴周卿……”—— 作者有话说:不是这一段我非要写屎尿屁笑话,是写到断袖的内容,势必会涉及到现实生活中的男同的一些内容。 这其实是个皇帝从直变弯再变直的故事。 第33章 生小狗 周思仪与那只雪白色的鹦鹉犟了半晚上,也没让它忘掉“兕奴”和“周卿”两个词。 她就趴在廊下的贵妃抱着那宝蓝色的娃娃睡了一夜,去了浴堂殿廊下与新来的起居郎交接杂务。 那起居郎名唤于向文,是个面黄肌瘦的书生,接过她递与他的书袋时,吓得直哆嗦。 “周大人,我本以为你回来了我便可以走了,”于向文垮着脸道,“多久我才能如你一般外调啊?” 周思仪见日后都不用在李羡意面前上值,神清气爽,摆出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于大人放心,等再过了几十年,你到了乞骸骨的年纪,圣人自然就放你走了。” “周大人,圣人脾性如何啊?” “圣人可是这从古至今,第一仁主,于大人你可有福了。” 周思仪抱着幸灾乐祸地心情看着于向文,“圣人最爱他的小狗,于大人呢要每日带那只拂菻犬早晚各溜两次,中午小狗要加餐一道肉脯,还有最重要的是——要恭敬地称小狗为二皇子。” “不知道于大人的诗写得如何?文采如何?” 似是提到了他的得意之处,于向文腼腆地笑了笑,“在下不才,长安城中人说,我有几分子美遗风。” “那于大人可又有福了,圣人最好写诗,”周思仪轻笑着递给于向文一本《苍兕集》“于大人,记得要将自己的阅读感受用簪花小楷批注在侧啊!” 于向文看着这诗集中的打油诗,两眼一摸黑。 周思仪又继续补充道,“还有圣人呢,很喜欢打马球,不知道于大人马球打得如何?” 于向文嗫嚅道,“打得一般。” “那于大人你可真是有天大的福气,圣人会和你一直打打到你服软为止。” 于向文只觉得天旋地转,“周大人,在圣人面前晕倒圣人给看太医吗?” 周思仪还未来得及掩嘴偷笑,便听后面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当然给看太医,死了都管埋,户部还帮你出丧葬费。” 周思仪赶紧回身行礼道,“圣人金安。” 李羡意笑呵呵地盯着她,“朕甚安,就是朕想问问周大人,遛狗、评诗、打马球,什么时候成了起居郎的公务?” “那是……观少监的公务吗?” “这些自然是你周大人独有的公务,莫要推给于起居郎,他都这么瘦了,”李羡意抱着手靠在门上,觉得周思仪的表情分外精彩,“正好,御史台也离浴堂殿不远,朕每日午时在浴堂殿等你。” “圣人……” “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臣是想问,臣做起居郎时和于大人领的可是同一份俸禄,”周思仪做了个祈求的动作,“臣既然多了这么多公务能不能加钱啊?” —— 周思仪得到了李羡意“你掉下太液池后朕赐你的一件衣裳便抵你半年的月俸了,竟然还想加钱”的回复后,灰溜溜地从浴堂殿告退。 御史北台临近光范门,仅靠殿中内省和舍人院,因不是什么油水衙门,又容易触怒圣人,整个御史台上下都泛滥着一股酸腐的书生味儿,与旁边光鲜亮丽、为圣人拟诏的舍人院截然不同。 周思仪的上峰知杂事侍御史是一个眉发皆白、老眼昏花的老头,名唤蔡正,大家都叫上他一声蔡杂端。 蔡杂端对着那台院中的柱子道,“小周大人啊,我曾听说你为起居郎时,为了不让君王干预修史,曾不惜将史稿吞下,我们御史台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一手长脚长、满脸堆笑的男子忙拉着蔡正转过来,“蔡杂端,周大人他在这里。” 蔡正眯了眯他的老眼,“我就说周大人怎么胖了这么多呢。” 倪密对着周思仪拜手道,“某是知东推侍御史倪密,掌东部诸州与铜匦之事,久仰周文致的大名,日后周大人便与在下同房办公了。” 周思仪也回礼道,“知西推侍御史周思仪,理赃赎以及三司会审之事。” 倪密将周思仪领入房中,她正打算将绢帕投了水,将这桌案里里外外都擦拭一遍。 倪密却将门掩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周大人,这是我昨日在铜匦中的伸冤匦发现的。” 铜匦(1)是御史台的一个铜制的匣子,百姓可将纸张投入匣中,让自己的冤屈苦楚或是建言献策上达天听。 这是倪密职责范围之内的事,周思仪果断摇了摇头。 倪密长叹一口气道,“周大人,不怕你笑话,我人微言轻,这信中事,所涉重大,不敢干涉,若是周大人看过后,也不愿插手,我就将这封信烧了。” 周思仪终究是接过了那黄纸,黄纸字迹飞扬,还带着一股药材的清香,周思仪看了那信中落款,更是心中一惊——太医院院使牛柳。 “倪大人的意思是说,太医院院使牛柳请重审多年前太医尹三七行医不当致使贵太妃滑胎一案。” 周思仪沉默片刻,还是将那黄纸放入烛火中付诸一炬,“宫廷秘辛,我们这些微末书生,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在倪密晦暗眼神中,周思仪读懂了他的失望,她还是将烧黑的纸屑放入篓中,又重新开始整理桌案上未处理完的文书,将这里都打扫得妥帖干净后,才去了廊下用午膳。 今日没有李序宝在她脚下咬着她的衣襟讨食,她竟有些不太习惯,还是摸了摸革带上,满装着肉脯的荷包,回到了浴堂殿中。 李序宝被养得油光水滑,见了她便猛摇尾巴,再用一对肉绒绒的小爪子扒拉着她的衣摆,周思仪只觉得她的心都要被李序宝看软了。 她将李序宝单手抱起,又让它蹲在自己的膝盖上,她捻了肉脯送到李序宝口中,她从前最不喜欢别人吧唧嘴,可小狗吧唧嘴简直是天籁之音。 李羡意撑着脑袋看着廊下的一人一狗,从前他养狗不过是消遣,在周思仪面前戏称李序宝为二皇子,也不过是捉弄捉弄他。 如今他觉得——他、周思仪、李序宝像一家三口。 李羡意嘬嘬了两声,李序宝便像他扑来,又不舍得回看了周思仪一眼。 李羡意摸了摸李序宝额上的绒毛,“周卿,你说这和我们俩亲生的有什么区别?” 周思仪沉默了片刻还是道,“我觉得人应该……生不了小狗……两个男人更生不出小狗。” “哦,”李羡意将李序宝抱起,“正好今日牛院使来浴堂殿请平安脉,你让牛院使替你看看,能不能调理调理身体,生出一只小狗来。” 周思仪暗骂了一句疯子,还是跟着李羡意入殿。 李羡意将小狗放下后,便在那檀木胡交椅上坐下,一只手搭在脉枕上,牛柳切了片刻后道,“圣人身体康健就是有些……气滞不通,欲求不……” 周思仪见牛柳立马住了嘴,李羡意的脸也越来越黑,她不自禁出声问道,“这是什么病症,是不是折子批得太多累着了?” 牛柳低着脑袋道,“没什么大事,圣人只是近来注意……有的事情还是要节制一点……” 李羡意看了看一脸懵懂的周思仪,他近来是梦到他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从最开始只是个朦胧的倩影,到现在他已然梦到他在周思仪身上起起伏伏地喘着粗气,周思仪还轻声细语让他再重些。 他洗澡的时间越发长了,与五指姑娘会面的频率越发高了。 周思仪仍旧没想通牛太医究竟在打着什么哑谜,还是认真道,“牛太医,你要将医嘱说清楚些,圣人才能遵循啊。” 李羡意轻轻咳嗽了两声,将这个话题岔开,“朕这个病不是很严重,牛太医是提醒朕,不要太为国事忧心。” 牛柳抬起他那双苍老的眸子,颇有深意地看了周思仪一眼,又从药箱中重新将脉枕拿出。 牛柳切了片刻的脉,“周大人近来心悸多梦之疾,可是好多了?” “是好多了,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让我烦忧之人,”周思仪点了点头,她不愿谈论自己的梦境,只道,“牛太医,圣人喊我生一只小狗出来,能帮我开副药调理一下身体吗?” “周大人,玩笑话怎么能做真?”李羡意轻敲了敲周思仪的额角,又对牛柳道,“朕和周大人暂时没有要二胎的打算,带李序宝一个人已然很累了。” 这一番话直接将牛柳听沉默了,他又切了切脉后道,“周大人还是有些气血不足,虚补上些阳气,臣要仔细问问才能确定周大人的具体症状。” “这又是何病?”李羡意扫了扫自己手腕上的佛珠,他对于中医的阴阳二气,从来都没有听懂过,突然他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盯着周思仪的□□道,“周文致,你不会有什么不足之症吧?” 周思仪看着他目光汇聚的部位瞬间涨红了脸,“什么不足之症,我没有不足之症,我身体康健!” 李羡意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朕懂你,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你放心,牛太医妙手回春,定能让周卿你——重振雄风!” 李羡意说完后,又觉得自己戳破他有不足之症的事实在让他的周卿难堪,他很有眼色将门掩上,“文致你放心,此事天知地知,只有我们三人与李序宝知晓,等牛太医为你治好后,定然不会耽误周卿你说亲。” 李羡意神清气爽地离去后,周思仪才瞪着眼睛对牛柳悄声道,“牛大人,为何不解释,任由圣人误会?” 牛柳开始收拾药箱,“我解释什么,我解释周大人是正在月事之中,所以气血不足。” 周思仪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幸好牛大人未解释,那谢过牛大人了。” “不必道谢,我替你隐瞒此事,自然是为了从你身上讨上些好处,”牛柳定定地看着她,“那铜匦中的信,你可有读过?” 周思仪垂下头,不敢与牛柳对视,只道,“读铜匦中的信件,是御史台知东推侍御史职责所在,待倪密倪大人读过信后,定会为大人伸冤。” 牛柳在御前行走多年,是妥帖圆滑之人,周思仪甚少见他外泄出如此情绪,他瞪着双目道,“周大人,我师父悬壶济世,哪怕是宫女太监有疾,他从来都没有推却过,他绝不会去害一个未成型的胎儿。” 牛柳又拜手道,“周大人,我别无所求,只求周大人能为师父翻案,还我师父一个清白,他们这些坐在堂上的权贵攘权夺势,凭什么牺牲的是我师父的命!” 周思仪沉默片刻,只能道,“牛大人,文致只能尽力而为。”—— 作者有话说:1、铜匦:武则天时代所创设的检举箱,铜匦有四匦,分别是延恩匦、招谏匦、伸冤匦、通玄匦。御史台台院的知东推侍御史便管理铜匦之事。 2、文中御史台的制度参照唐代。 第34章 宫中事 牛柳提着药箱走后,周思仪仍旧颓然地坐在那把胡交椅上。 李羡意重新抱着李序宝放在周思仪的腿上,看了看她的裆部,“怎么了周卿,还有得治还是没得治?” 周思仪摇了摇头,既未行礼,也未吭声。 李羡意听说周思仪不行的消息,竟心中生出几丝窃喜来。 若是他果真在这方面有些不足之症,那他日后是不是就可以…… 他正在浮想联翩之际,周思仪却伸出一手来攀住他的胳膊,“臣能问宫廷秘辛吗?” 李羡意挑了挑眉,“什么秘辛?” 他向来知道,周思仪有时候是挺爱窥探旁人家的阴私事,上一世周思仪在御史台时,连哪个大臣娶了几房,哪家世子疑似与自己的小妈好上了,某某大臣又与某某大臣搞龙阳分桃之事,她全都一清二楚。 “贵太妃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圣人知道吗?” “我阿娘打得啊,”李羡意坦然自若道,“宫里头所有没了的孩子都是我阿娘打的,倒也不全是为了争宠,只是她担心别人抢她大儿子的皇位。” 周思仪瞪大了眼睛,她从前觉得太后娘娘是有些严苛,但也没到戕害腹中胎儿的地步,“当真吗?” “千真万确,那个太医名叫尹三七,时常帮她干这些阴私事。” 周思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后【踏雪独家】娘娘她怎么这样啊!” “我也这么觉得,她直接一碗药将我爹药到人道不能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哪里需要挖空心思害人呢?” 周思仪哼了一声道,“那圣人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 “我给太后娘娘颁一道圣旨,表彰她为裁减宗室用度做出的贡献,”李羡意点点头,不忘逗着周思仪道,“可惜我阿娘近些年来在她大儿子走后收手了,不然我也不用天天担心哪天从我阿爷不知道哪个嫔妃的肚子里蹦出来个弟弟造我的反。” 周思仪揪起他的袖口道,“圣人,可这是人命啊,就算是未成型的孩子,孩子的母亲呢,孩子的母亲是货真价实受到了伤害啊。” “我爹从前都不能将她如何,我又能怎么样呢,”李羡意知道周思仪是一个心怀天下的文弱书生,定然会同情那些被他阿娘药死的孩子,他抚着周思仪的肩头道,“文致,这世上你我不能左右之事实在太多了,就将此事掀过吧。” 周思仪将李羡意的袍角攥得更紧了,“圣人,从前太后娘娘是不是对你……和对你哥哥不一样。” 李羡意不顾君臣有别蹲下身,将周思仪泫然欲泣的眸子尽收眼底,他本想告诉周思仪,我不在乎了,我不想再将精力耗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身上。 偏心不公的母亲,薄情寡性的父亲,他永远如局外人般融不入的家庭。 那些在信州守关苦寒无比的日子,春风过门而不度,大雁徘徊而踌躇。 他现在只关心那在九重山天魁道上,与他抵足而眠的人。 李羡意也如李序宝一般蹲在地上,小狗般的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周思仪,“是啊,我阿娘可偏心眼了,她唱童谣只给我哥哥一个人唱,她喂饭也只喂我哥哥一个人,只有我哥哥一个能得到她的称赞……” 周思仪本想安慰他两句,又觉得他都坐拥天下了,还这样学小狗装可怜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臣从小就没有娘亲,”周思仪点了点头后道,“听说圣人有了娘跟臣没有娘境遇是一样的,臣心里舒服多了。” “周思仪你……” “怎么了,只许圣人戏弄我,不许我戏弄圣人一回吗,”周思仪叉着腰,学着李羡羽撒娇撒痴的样子对着李羡意吐起舌头道,“略略略略略略略略略……” —— 周思仪带着一嘴的桂花方糕从浴堂殿离开,李羡意警告她如果她再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学他的妹妹破坏他的兴致,他一定用桂花方糕撑死她。 周思仪蹲在廊下将桂花方糕都咽下后,也没想到学李羡羽这件事到底会让李羡意破坏什么兴致,破坏他上朝理政的兴致吗? 她正要起身的时候,却忽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撒腿就往御史台的方向跑去。 李羡羽却在她身后边追边吼道,“周文致,我又不吃了你,你跑什么啊?” 周思仪总算在意识到自己已然跑不过跟小树苗一样越窜越高的李羡羽后,停下了脚步行礼道,“公主千岁。” 李羡羽眼睛红红的,这些日子里没有少哭,“千岁谈不上,但活个百来十年还是没什么问题。” “我问你,你在我的及笄礼前一日说,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只要你能做得到,如今这个礼物还作数吗?” “自然是作数的,臣一向说到做到。” “那好,我要你,”李羡羽薄唇轻启,“带我去平康坊转一转。” 周思仪被这话吓得浑身一颤,她除非是疯魔了,才会带李羡羽去平康坊。 周思仪心虚道,“公主,平康坊的大门朝哪里开臣都不知道,臣怎么能带公主去那种地方呢?” “我问过独占春,她说平康坊中不但有女子,一些教坊也会养一些色艺双全的男子,”李羡羽昂起头道,“周文致,你到底带不带我去?” 周思仪叹了一口气,“公主,不是臣不带你去,是那些男子的受众,可能……不是你。” 李羡羽愣神道,“教坊中的男子受众不是女子还能是谁?” 周思仪沉默了许久才道,“是裴大人这种男子吧……” 周思仪着李羡羽如小兔子一般清澈的眼神,不忍心向她详细解释,“公主,臣下午还要御史台的要务,真的不能带你去平康坊……” “你莫要哄骗我,我知道现在你不是起居郎,御史台又不需在我哥哥眼皮子底下日日站着,翘一下午的班又不会怎样,”李羡羽插起腰道,“本公主现在命令你,带我去平康坊刻不容缓。” 周思仪沉默片刻道,“公主,可你是女子,你去平康坊会……” “我是女子,那你是什么,”李羡羽咬着她的耳朵悄声道,“周大人不是很有如何扮男子的经验吗,你教本公主一番不就好了。” 周思仪看了看眼含威胁之意的李羡羽和浴堂殿的金銮拱顶,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去圣人面前告发她,“臣领命。” 周思仪带着李羡羽甩开了一众丫鬟婆子,又将她藏进了自己的马车中,先是带她回到家中,又递了平日里缠胸所用的绢帕。 “公主先缠上吧。” “你每日都缠着这个?”李羡羽拧了拧眉头,“不闷吗?” 周思仪点点头道,“自然是闷,可比起闷,我更怕砍头啊公主。” 李羡羽将周思仪平日里所穿的翻领胡服往身上笔划了一二,在信州时,她还和周思仪一般高,如今她就跟小树苗似得日日都在长个子,周思仪都赶不上她了。 “周文致,你怎么……不长个子啊,我回长安时你便这样高,怎么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你还是这么高。” 周思仪想了想李羡羽那跟黑影一般罩在他身上的哥哥,他们李家人是比其他人窜得快些,“公主,我已经行过冠礼了,日后怕是再也不会长个子了……” 李羡羽叹了一口气,“幸好你在婚前告诉了我你是女子……不然我日后带着个矮冬瓜驸马出门,肯定会被京城的那些贵女们笑话的。” 周思仪沉默片刻,她就当李羡羽是夸她短小精悍了。 —— 平康坊人流如织,肩连肩,脚碰脚;烛轮辉映,火吐焰,焰吞火。 十里香风熏得人骨酥腿软,九重艳色看得人目不暇接。 周思仪才带着李羡羽踏入平康坊的大门,那南曲假母便展开绢子道,“周大人好久未来了,真叫我们姑娘好等,可要我们房中的姑娘将酒水先替周大人醒上?” 周思仪赶紧低下头,默不作声,她的阿爷为了教人看不出她女子的身份,除了对她的仪态步履训练之外,还时常给她些银子让她多出入出入青楼酒肆。 她若是青云直上,旁人只会说他“书生风流”;若是官路险阻,只要回归家庭,旁人也只会赞他“浪子回头”。 周思仪听到老爹这一番话时,只觉得这世道当真是对女子不公,对男子格外宽容。 “周文致,你不是和我说,你连平康坊的大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吗?”李羡羽咬着牙揪起她的耳朵道,“怎么还存了酒?这假母一眼就认出了你!” “痛痛痛痛!”周思仪捂着耳朵道,“公主你知道的,臣就算在平康坊想做些什么,也没有作案工具啊!” 假母看着被揪着耳朵的周思仪,瞬间了然,这是周大人未过门的妻子,周大人显然是惧内啊。 她甚为惋惜将来就要失去周思仪这位简直堪称完美的客人,这平康坊中的客人,总有那么一两个有些怪癖的,可偏偏非富即贵,让她很是头疼。 唯有这位周大人——他的怪癖竟然是救风尘。 周大人从不对教坊中人动手动脚,也不会动辄打骂,更不会玩些闻所未闻的新花样,但若是这女子身世凄苦,只需要在周大人面前哭上一哭,周大人定会花钱为她赎身。 简直就是个只出不进的平康坊活貔貅啊,她绝不允许自己的活貔貅在自己的地界上受苦。 那假母摆起面对每一个来教坊司拿人的原配的微笑,捏着帕子上前对着那蛮横的女子解释道,“周大人其实来我们教坊都只喝酒的,连姑娘的手他都不会拉上一拉的。” 正在此时,一个熟悉地声音从他们二人身后响起,听得周思仪心惊肉跳,“妹妹,你是信他来教坊只是喝酒,还是信我们李家人不造反?” 第35章 风月地 周思仪看了看好似面色如常,实则手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的李羡意。 她赶忙上前请罪悄声道,“圣人,臣只是带公主来平康坊看一康,臣什么都没有做,臣立马将公主送回皇宫。” 李羡意咬牙切齿道,“周大人你真是个好样的,对这花柳繁华之地如此熟悉,竟然还有酒存在这里啊。” 李羡羽看着哥哥如此生气,忙躲到周思仪身后,又见他竟然只训斥了周思仪一人,忙道,“是啊,周大人你怎么能这样的,我哥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还有你,”李羡意如小鸡崽子一般将躲在周思仪身后的李羡羽给提溜出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逼他带你来的,一天天不学好,才及笄就来平康坊票男人?” “我票男人怎么了?”李羡羽却梗着脑袋道,“我堂堂大梁公主,我没有在婚前养男宠纳男妾已经很给我未来的驸马面子了,你要是在我及笄礼之日就赐给我九个男宠,我用得着来平康坊吗?” 李羡意深吸一口气,他想了想,居然觉得妹妹这话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他妹妹金枝玉叶,上一辈子与裴与求这个断袖成亲,婚后不睦;这辈子又在周思仪这个狗男人身上浪费感情,玩玩男人怎么了。 李羡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你玩吧,只要注意身体,怎么样都好,想养几个男宠就养几个,哥哥不管你。” 周思仪想到自己上一世就因为李羡意对李羡羽的纵容,被抓进公主府当男宠的厄运。 她赶紧抓着李羡意的手道,“圣人,这怎么行呢,这也太不合规矩了,你怎么能纵容公主玩男人呢?” “周大人,你一个娶五六个通房,整个平康坊上下的都认识你的狗男人,居然还觉得养男宠不合规矩?”李羡意想着周思仪的风流事迹便怒火中烧,“你这种狗男人就应该被我们两兄妹轮流玩。” “啊,哥哥这不太好吧?”李羡羽看了看李羡意,却很是奇怪,她哥哥竟然不生气她玩男人,那哥哥到底在生气什么呢? “我只是打一个比喻。” 假母看着这三个人,他们三个人被随从团团围住,平康坊又嘈杂,她完全听不清这三人在说什么。 只见那着玄色锦袍、颀长高大的男子,竟然也揪起了周大人的耳朵,一个官员竟然先被一个女子抓奸,又被一个男子抓奸的情况她真是平生头一次见。 她还是伸着脑袋颇有敬业精神地向这男子解释道,“周大人他真的只是来喝酒的,他连姑娘的手都不摸的。” 李羡意拉起周思仪的胳膊就将她推入人堆,“周大人,既然你对平康坊如此熟悉,那就带我们两兄妹好生转一下啊,周大人尽一尽地主之谊啊!” 周思仪无奈,只能吸了吸鼻子,“假母,把我的厢房打开吧,我领他们进去。” 作为平康坊第一貔貅,周思仪的专属厢房位于楼阁的最高处,惬意幽静,燃了沉香将平康坊呛鼻的脂粉味掩住;宽阔明亮,挂了书画倒不似风月无边之地。 李羡意看着这房中的壶门榻,只要想到周思仪曾在这里干过什么事,他便心中膈应。 “将这榻床给我丢出去,丢得远远的!” 假母竟不知这人是谁,居然比尚书左仆射的公子还要蛮横,只能瞅了瞅周思仪,“周大人,可真要丢这床吗?” 周思仪点了点头道,“丢吧,假母若是心疼,明日就去我的府上领些银子吧。” 看着人将那壶门榻送走后,李羡意才皮笑肉不笑地在酒桌前坐好,“朕看不出来,周大人这样芝兰玉树的人,居然在平康坊有一个专属厢房?” 周思仪将头埋下,如她阿爷所教得解释道,“臣这叫风流。” “你这叫人渣,”李羡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是哪个御史参你一本,我可不会在朝中给你留情面。” 假母看了一眼这剑眉星目的玄色衣袍男子,周思仪竟对他如此恭敬,看来官位不低。 她忙斟酒道,“周大人,还是请闭月和羞花两位姑娘作陪吗?” 周思仪觉得在这么下去,她能被李羡意的眼神给直接杀死,她忙垂下头道,“闭月和羞花是谁,我和她们不熟……” 李羡羽却兴奋地搓着手道,“快叫些眉目俊秀的男子来,有多少叫多少,全都记在周大人账上。” 假母愣了片刻,她如今完全想不明这三人究竟是是何关系,但看在银子的份上,她还是出了房叫人。 不一会儿,便有数十男子站成一排,鱼贯而入。 李羡羽站起身来,才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指着周思仪道,“就没有再好看些的吗,至少要像他这么好看的才行啊!” 李羡意皱了皱眉头,他自然知道这些教坊司男子的服务对象是谁。 上一世裴与求因在丁母忧期间非礼于他,被他贬官后,便时常出入此地,期间没少有参奏他的奏折摆在他的案头。 他又将这些男子的脸扫了扫,让他跟这些人搞龙阳和上刑到底有什么区别? “把篓子给我,”李羡意脸色一黑,“我有点想吐……” 周思仪却有些奇怪,还是将篓子递给了他,“臣记得圣人酒量很好啊,怎么这才喝了一点就想吐了……” 李羡意干呕了几声,周思仪柔软的手替他顺着背心,他觉得五脏六腑都通畅了,当真是奇怪,他对于别的男人的想法都甚为恶心,但周思仪一碰他,他就浮想联翩,甚至于在他的梦中,周思仪也是女子的身份。 李羡羽将这十几张脸都仔仔细细瞅过后,才失望地坐回到桌案前,“文致,我当真相信你来教坊司只是来喝酒的了,看着这些人,也只有喝酒才能解忧了。” “其实姑娘还是很漂亮的,只是男子实在……”周思仪越说便发现李羡意的脸越黑,“都不漂亮,我来教坊司真的只是喝酒。” 李羡意试探地问道,“文致你之前来这里……点过男子吗?” 周思仪喝酒极容易上脸,她此时已然满脸通红道,“我点男子干什么,我又不是裴与求!” 李羡意觉着他这样半醉不醉的状态,最是容易吐露真心话,“周文致,若你是裴大人,你是想做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呢?” “自然是做上面那个!” 周思仪自打上次听云浓替她解释了龙阳之事,便觉得做下面那个也太可怜了。 “圣人你不知道,做下面那个,动不动就脱肛、漏屎,若是上面那个的东西太过于雄壮,还有可能当场一命呜呼!” 李羡意又觉得有几分呕意涌上心头,他凭着一番对周思仪的爱意一头扎进断袖的深渊,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理论知识如此欠缺。 李羡意敲了敲桌角,指了指旁边那个纤瘦的男子,“你过来。” 又看了失望的妹妹,和不解他究竟是何意的周思仪,“你们俩可以出去了。” 周思仪瞪大了眼睛,“这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李羡意用指节敲了敲周思仪的额角,对她悄声道,“你想什么呢,朕体察一下民情,如今天色已晚,你们该回去睡觉了。” 周思仪搓了搓手指,她觉得以圣人对龙阳之事的厌恶,应该不会真把这人如何。 她就对李羡羽唤道,“山君,我们走吧。” 李羡羽却不知道这教坊司有什么民情要考察,但看着这些长得不如周思仪万分之一俊俏的男人,她是一刻也不愿多呆,拉起周思仪便走出了房门。 —— 待随从将房门掩上后,那纤瘦的男子便扬起脸瞅着这玄色衣裳的男子,这人身量约有八尺,肌肉虬结,虽说模样还算俊俏,可惜也太壮了些。 他没忍住叹了一口气,还是认命地开始脱衣裳。 “不要脱,不要脱,我求你穿回去。”说罢李羡意就又开始抱着篓子干呕。 他已然找了个身量最像周思仪的,怎么还是这么催吐。 “我今日找你,不是为了……”李羡意顿了顿,“我想问你一些事情,你照实答就可以了。” 纤瘦的男子点了点头,“我叫肉苁蓉,大人直接唤我名字就好。” “你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肉苁蓉诚恳道,“都有过,我上下都行。” 李羡意拧了拧眉,他觉得自己就算再喜欢周思仪,也不可能贡献出自己的屁股,他只是单方面的对周思仪的屁股很有兴趣。 “那像你们这样纤瘦的男子,做下面那个的时候,会很痛吗?” “其实很多人都不到半刻钟就结束了,眼睛一闭一睁的事,”肉苁蓉将这位玄衣官员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觉得男子都爱听奉承话,尤其是有些怪癖的男人,“若是以大人的雄伟,怕是会有些痛。” 李羡意摇了摇头,他知道周思仪最怕疼,陪他随军出征之时,手上切了个细小的伤口都能嚎半天。 他终是问出了那困在心头多时的疑惑,“那喜欢女子的男人有可能突然变得喜欢男子吗?” 肉苁蓉觉得这问题甚是诡异,“我们这里虽然也有客人男女都来……但其实还是少数……突然变了兴致也很少见。” 李羡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觉得自己从前清心寡欲,这辈子却在梦中对周思仪兽性大发也十分少见,有时候有些东西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李羡意听到那句“突然变了兴致也很少见”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那你们这里的男子都以药材为名,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药。” “什么药?” “能让我心爱之人对我死心塌地的药。” 第36章 吃软饭 周思仪同李羡羽走出厢房后,忽而感觉胸口上好像被针尖给刺了一下,莫名有些酸楚。 李羡羽叹气道,“文致,你若是每日来平康坊看得都是这种品相的男子,也活得太可怜了些,还不如看我哥哥赏心悦目。” “要是圣人知道,我将他当男色看待,他肯定砍了我,”周思仪对着李羡羽悄声道,“你不知道,你哥哥这辈子最恨得就是龙阳之事,你就是多看他几眼,他都要把你的眼睛给剜出来。” “我倒是感觉他对男人女人都没什么兴趣,我朝虽奉李耳为祖,就他清心寡欲地跟真的要当道士一般。” 周思仪想到李羡意两辈子身边都没什么男人女人,竟没来由得有些轻快,步子迈得都大了些。 她们正要下阁楼时,却忽而见一个红衣白裳的男人直接从那阁楼上栽了下来,将底下笙歌纵酒之人都吓了一跳。 那假母虽说也慌乱,但还是定了神,找了坊中养的打手将那栽下的人团团围住,李羡羽赶忙上前对那假母道,“怎么还不去找人报官啊?” “这坊中到处都是官,还用去外面找吗?”假母已然见怪不怪地吩咐起人抬尸和收拾地上的血迹,“小娘子,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李羡羽紧张地扯了扯周思仪的衣角,周思仪拿起革带上的鱼符,“御史台办案,这是从哪个大人的房中掉出来的。” 假母的声音很平静,仿若已经历经了无数次一般,“大理寺正高其踔就在上面,好巧不巧,他刚刚给我看了鱼符,他也是来办案的。” 周思仪听到这熟悉的名字心里一颤,高其踔拿了她与裴与求在洛县惩贪安民的功绩,也该调任京中了。 周思仪收起鱼符,拉起李羡羽的手,“走吧山君,我们去会会老朋友。” 周思仪推开那厢房的门,就被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冲昏,底下躺着几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女人,看装束应该都是平康坊中人。 高其踔衣冠完整的坐在上首,手持戒鞭,颇有一种翘不开口就不走的架势。 “下官御史台知西推侍御史周思仪,还未贺过高大人高升。” 高其踔拿着那鞭子对着她遥遥行了个插手礼,“我有公务在身,比不得周大人风流倜傥,还能流连在这烟花之地。” “高大人应该知道,就算是圣人的诏狱,也不能在牢狱外动私刑。” “动刑而已,在哪里动不是动呢?”高其踔觉得周思仪这话简直荒谬,深深看了一眼藏在周思仪身后的女子,“我记得周大人也是马宏远背后洛县贪腐一案三司推事的主审,怎么不与刑部、大理寺的人一同查案子,反倒是在这里票昌呢?” “我劝你嘴巴放干净一点,这里是天子脚下,”周思仪也扯了胡交椅,拉着李羡羽一同坐下,“高大人既然是查案子,查到什么进度了,可与下官说说吗?” “洛县贪污的巨款其中有一半都是宝兴十五年的铸银,这笔银子的底款不同,很好辨认,我在这坊中,搜出了大笔此类铸银,根据假母的账册,这些钱都是前两个月,一位官员赏的给这些乐师,可是却没有记录在册是哪一位官员,”高其踔又扬起长鞭,“我帮他们回忆一下,究竟那位大人的长相如何?” 假母赶紧入门,拿着账册哆嗦道,“高大人周大人,我们平康坊迎来送往,无论是要我们的乐师前去侍奉筵席,还是前来饮酒寻欢,一月中见过的大人不下百数,这些银子只知是前两个月进的账,如何还能记得究竟是哪一位大人府上出来的?” 李羡羽急道,“高大人你听到这假母说得了吗,这些乐师都不曾摸过这些银子,你就算将他们打死,也没有用。” 周思仪取过那假母递上的账册,“这些银子可有从姓严的官员府上出来的?” 假母回道,“没有没有,朝中姓严的官员本就不多,又都是贵太妃的姻亲……如今更是夹着脑袋做人……都好久未来平康坊了。” 周思仪翻着这账册,越翻越觉得不对劲,这里面她的名字出现得也太频繁了些,“假母,我有在平康坊花过这么多银子吗?” “周大人,这案件的真相可不是看文书能看得出来的,”高其踔冷笑道,“周大人既然查不出来,就不要阻止在下继续用刑了。” 李羡羽对周思仪咬着耳朵道,“他的官阶大上你许多,你又才被贬了官,别和他起冲突了,我们上去找哥哥吧。” 周思仪却又有一番考量,“高大人,宜宁公主在此,你难道要在三公主面前用刑吗?” 李羡羽霎时明白了周思仪是何意,她提步上前道,“大理寺正高其踔,本公主微服来平康坊体察民情,就见你在坊中大动私刑,你们大理寺查案无可厚非,但怎能戕害无辜之人呢,待本宫回去禀明圣人,由圣人决断!” 李羡羽看了看眼前这十五六岁大小的小姑娘,她华贵的服饰与周身的气度真让高其踔震了震,京中有常有周思仪是准驸马的传闻…… “微臣拜见公主,公主千岁。” 这一屋子的人都行过礼后,高其踔明白,今日怕是只有不了了之了,他正准备带人离去的时候,却被身边的周思仪扯了扯衣角,周思仪笑道,“正如高大人擅长研究各种刑罚一样,下官擅长的是——吃软饭。” 高其踔狠瞪了周思仪一眼,这才拂袖离去,“周思仪,你最好今夜查出些什么东西,要是查不出来,还是回公主府相妻教子吧!” 周思仪扑哧一笑,“高大人也收拾收拾回去找个女人赘了吧。” 李羡羽等高其踔走后,这才拉着周思仪的袖口道,“文致,这可怎么办,我一点朝堂之事都不懂,我们还是上去找哥哥吧。” “公主,你是食邑千封,仪比亲王的公主,”周思仪将李羡羽按在上首的胡交椅上,“你不管这事谁来管这事,你记得我在洛县时如何办案子的吗,臣能做的事,公主亦能做。” “先找个大夫来,将这些被打了之人伤治好,”李羡羽踌躇了片刻,“文致你审案子最看重的是——和女人周旋!我懂了,将文致你最喜欢的闭月和羞花两位姑娘带进来吧!” 周思仪擦了擦额角的汗,“公主,这和贪腐案能有什么关系?咱们还是先看账册文书吧!” “你审还是我审,我想先问谁就问谁!”李羡羽赶紧指示着旁边哆嗦的假母去带人。 闭月和羞花二人被带了进来,李羡羽将她们二人精致的妆面看了个仔细,兑了兑周思仪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要是从前,我肯定气得不得了,但现在……我也喜欢看美人。” 闭月攥着绢帕,汗珠已然将她的鹅黄色衣领濡湿,“敢问公主,是想问闭月什么?” “周思仪居然在两个月里和你们喝了四十多次酒,她醉酒后,可有说什么疯话吗?” 周思仪看着李羡羽问的全是对案子进展无关的话,有些着急道,“公主我们还是先审账房和假母吧……” 闭月垂下头道,“未曾的,周大人从来只是吟诗饮酒,等喝过后便睡了,要睡到第二日早上才醒呢。” 周思仪却觉着有些不对劲,她虽然为了装男人,被阿爷时常强逼着来平康坊,但也没有到,一个月一大半时间都睡到平康坊的地步。 更何况她还出京治水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会在平康坊有如此高额的花费? 周思仪怒道,“假母,你是不是我府上的账房好说话,便支了这么多银子,这账目根本对不上啊!” 假母有些犹疑道,“怎会,大人是尚书左仆射的公子,我们哪敢多要一分钱,这都是实打实的……” 李羡羽也指着那账目道,“这四月份,周大人应该在信州治水,怎么可能点了闭月和羞花两位姑娘去府上弹琵琶吗?” “公主你有所不知,周家府上不止是周大人一位大人啊!” 周思仪叉着腰道,“你怎么能如此污蔑我阿爷,我阿爷从不纳妾,也从不沾女色,我阿娘都走了这么多年,他从未有过续弦之意,更不可能招惹我身边的人!” 李羡羽也叉着腰看着那假母,“是啊,文致她爹虽然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在夫妻之事上,向来无可指摘。” 周思仪气鼓鼓道,“我明日就带着我家的账房来对峙,你莫想多昧我们家的银子!” 这可都是她在圣人面前受气受累辛辛苦苦赚的,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被教坊骗了去呢。 周思仪将那账册一股脑带走了,虽说严氏贪腐案毫无进展,但却和她切身利益相关,她正唤着小厮来搬文书之时。 李羡意却抱着手从她的厢房中走出,眼带玩味儿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和她才骂过的狗男人,竟又黏在一起了。 “周卿可有何进展,”李羡意虚虚刮了刮李羡羽的鼻子,“我的好妹妹真是好大的架子,公主的威严让我都如雷贯耳呢。” 李羡羽垂下了头,忧虑道,“哥哥你会怪我干涉朝廷中事吗……” 李羡意挑了挑眉,“哥哥不会强迫你担起公主的责任,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之类的鬼话更不会对你说,但你若想为大梁做什么,哥哥也不会反对。” “真正喜欢将为国捐躯、死而后已挂在嘴边的人在这儿呢,”李羡意对着周思仪道,“周卿,跟朕仔细说说你和闭月、羞花的事。” 第37章 温柔乡 “大理寺正高其踔高大人根据铸银的底款,查到了平康坊,这账册却查不出是哪一位大人,只能不了了之……” 李羡意挑了挑眉,“闭月和羞花是谁?” “这账册上所载明的花销和实际不合,臣想将钱要回来……” 李羡意抱着手道,“我是问你,周思仪,闭月和羞花是谁?” 周思仪垂下头,还是只能如实作答道,“是臣在平康坊的老相好……” “周大人桃花不错,”李羡意觉得自己的心口似被几辆马车碾过一般,钻心地疼,他狭长深邃地眸子用不可名状的眼神望着她,“周思仪,你不觉得你这样很恶心吗?” 周思仪被李羡意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若果真是个男子,这样日日流连风月之地,倒是真的有些恶心,可却与李羡意有何干系,他究竟在在意些什么? 周思仪为自己辩解道,“我觉得还好……臣日后也不打算娶妻……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枭卫何在,”李羡意打了个响指,“将周大人押回去。” 李羡羽被怒火中烧的李羡意吓了一跳,她赶忙拉着李羡意的袖子求情道,“哥哥,纵然文致他品德有缺,但这到底还是大臣家中的私事……到不了下诏狱的地步吧!” 周思仪浑身一颤,还未开口求饶便被从房梁上窜下来的黑影用方巾将嘴巴塞住,手被反剪至身后,绑得牢靠。 李羡羽见多说无益,只能对周思仪悄声说了一句保重,“文致,你求个绕认个错就是了,不过是道德瑕疵,我哥哥也不能真发落了你。” —— 堵口的方巾才刚刚被取下,周思仪还未求饶认错,便被人推得打了个趔趄。 她被抗在马匹上走了许久,本以为是往诏狱的方向,却忽而摸到了宫殿中光滑平整的贴地文石。 “圣人,这里是哪里?”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殿中流水潺潺,让她生出了一丝不安。 待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在周思仪面前的是骊山华清宫帝王莲花汤的淙淙温泉水,泉水自龙口中倾泄而出,池中的石莲冒着层层热汽。 周思仪从地上爬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跪好,“臣自知德行有亏,好色风流,耽于女色,圣人如何惩罚,臣毫无怨……” 她话音未落,便迎面被温泉水浇了个满,温热的泉水顺着她的脖颈儿往衣襟中钻去,李羡意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周大人,你太脏了,朕帮你洗洗。” 又是一瓢温热的泉水浇到她的衣襟上,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夏日轻薄地衣衫已然有些透了…… 周思仪忙磕头道,“圣人,臣已经洗干净了,不要再浇了,不要再浇了。” “周思仪,朕一直好奇,”李羡意一只手扯开自己腰间的革带,玄色的翻领胡服随之落下,露出李羡意精壮的躯干,“这件事真有这么好吗,让周大人这样日日将孔老夫子挂在嘴边的书生都恨不得死在床上。” 周思仪不明白他这个时候解衣裳究竟是何意,只能用她阿爷教的话术答道,“自然是好,温柔乡是英雄冢……” 李羡意勾起唇角,直勾勾地看着周思仪,他上前两步,忽而拉住周思仪的小手,覆盖在他的身上,“周大人,帮帮朕好不好?让朕见识见识周大人为朕打造的英雄冢是何等模样的好不好?” “周文致,就这么一回,这一次后,朕绝了欲念,你日后如何风流,别人参奏你,我也保你无事。” 周思仪还未想明白李羡意所说的“就这么一回”究竟是什么东西就这么一回,自己的唇瓣就已然被李羡意抵上,周思仪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捞起,整个人挂在他的脖颈儿上喘着粗气。 李羡意咬了咬周思仪的耳朵,“周文致,你真是将我折磨得……欲生欲死……” 完事之后,李羡意只想抱着他的周卿好生睡一觉,他用自己的胡茬在她白净的小脸上搓磨着,“没有这么抵触这事是不是,我们日后还这样好不好?” —— 李羡意本想和周思仪一同洗个鸳鸯浴,但周思仪死活不让,他想了想,大概是周思仪已然喜欢女人喜欢了二十多年,尚且有几分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断袖的事实,他也不必强逼。 他们二人便各自洗了澡,隔着一张丝绢屏风睡了。 周思仪被李羡意要与她坦诚相见的行为吓得毛骨悚然,明明泡了骊山温泉浑身酥软,她硬是掐着虎口准备硬熬一夜,她想圣人这汹涌的君臣之情,她当真还是有些受不住了。 隔着缎面屏风,周思仪能朦胧地看着李羡意俊俏的侧脸,“周卿,你冷不冷,是不是抱着睡就没有那么冷了——” 周思仪翻了个身,不去理会他,“圣人,这都快六月了,更何况骊山地处热源,比长安可暖和多了。” “周卿从前和朕说,我热了,你做我的风轮;我冷了,你做我的大氅;晚上还要为我缝衣暖床,想来都是欺君之词罢了……” 周思仪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重新裹好的胸口,叹了口气,还是认命地钻到李羡意的被窝中,“圣人,你的大氅来了!” 李羡意扑哧一笑,将周思仪搂在怀中,轻嗅着她身上的书卷香气,周思仪正想着圣人这样厌恶龙阳之事应该不会对她做什么的时候,李羡意已然将手放在了她的胸口。 “周卿,你这么瘦,胸肌看不出来还怪大的。” 周思仪急忙护住自己的胸口,幸而黑夜中李羡意看不到她红得似血一般的耳朵,“臣最近是在锻炼身体……” 李羡意听了这话,先是捏了捏她的小臂上的软肉,又轻抚了抚她的后腰,甚至还将她的小腿放在掌中揉了揉,“你这锻炼法子不好,怎么全身上下,只有胸和屁股鼓囊囊的,其余位置的肉一点也不见涨呢?” 李羡意当真一副要和她讨论锻炼心得的模样,“朕以后打马球都带上你,就算当不了翘关拔山的将军,至少你也不会日日生病了。” 趁着今日李羡意格外温柔,周思仪也耍起了性子,她爬过去一口咬住了李羡意的脸,“你明知道我打不过你,你还逼着我陪你打,你一个武将皇帝欺负我一个书生文臣,你好意思吗?” 李羡意被她咬得浑身酥软,搂着她道,“下次打马球,朕让着你,好不好?” “不好,不要你让,你让了我,我赢了也没有意思,”周思仪枕着李羡意的胳膊道,“圣人,你可以骑骡子啊!我骑马,你骑骡子,我要是还输了……” “要是还输了,周卿你就怎样?” “任圣人你差遣。”——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8-2022:42:01~2024-08-2117:0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爬上树的猫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马球场(捉虫) 熹微的晨光斜插进飞霜殿的盘龙刻凤的绮窗上,周思仪仍旧抱着他的胳膊睡得恬然,李羡意明明半身胳膊都麻了,他却一点也不想动,生怕这美妙的晨日如流沙般从他的指尖滑落。 “云浓,我要喝水。”周思仪打了个哈欠,自然地拍了拍旁边这人的腰,却觉得怎么突然间云浓的块头大了这么多。 李羡意听到这一声云浓,仿佛是被人迎面浇了一盆冷水,“周思仪,你在叫谁呢?” 周思仪赶忙上前去拉住李羡意的袖口,“臣是想问圣人要不要喝水。” 李羡意依稀记得周思仪的通房是叫什么云,想到上一世周思仪这个死脑筋的书生,竟然不惜违反梁律,良贱通婚也要娶她,李羡意勾起唇角,他这辈子势必得想个办法将这人给提前解决掉。 “今天是休沐,朕带你去擒虎军中打马球可好?” “不行,我昨日才发现那教坊司昧了我家那么多银子,我得带上账房先生去平康坊讨回来,还有我答应了云浓去禅心寺还愿,去西市买秦家铺子新制的胭脂……我今日很忙的……” 周思仪越说便觉得李羡意的脸越黑,她只能坐在壶门榻上抱着腿解释道,“圣人,你当真愿意,为了臣骑骡子吗?还是昨日餍足后的戏语?” 李羡意嗯了一声,昨日那样的情景,别说周思仪喊他骑骡子,就是周思仪要骑着他打马球,他都会给周思仪骑。 李羡意清了清嗓子道,“可以骑骡子……不让别人看见就成……” 周思仪点了点头道,“好,我带圣人去方听白的马球场打,那些人都是白身,他们肯定认不得圣人!” 李羡意用手背蹭了蹭周思仪光洁的小脸,他觉着周思仪这胡子也刮得太干净了些,他都不舍得松手,他用溺死人的眼光瞅着周思仪,“你说什么都好。” —— 方听白的马球场位于长安城之西,此地群山环抱,翠微疏林,野鹤穿云破雾,花涧滴红流露,与擒虎军中声声擂鼓大相径庭。 周思仪笑着向李羡意解释道,“仲玉若是将布置马球场的心思,分一二分在读书上,也不至于考了这么多次崇文馆考较也未过了。” “你与朕的表弟很是相熟?” 周思仪点了点头,“熟到穿同一条裤子的地步。” 李羡意笑而不语,只是将手腕佛珠上的一颗玛瑙碾成齑粉。 李羡意看着这马球场上虽尘土飞扬,杆杆相撞,却击球松散无力、跑马不得章法,对着周思仪轻叹道,“这样的水平,若是入了擒虎军,怕是要被打得满地乱窜,哭爹喊娘。” “你这人什么意思?”从那栏后穿过来一个脚蹬虎皮靴,腰系玉革带,痴肥臃肿的男子,他不认得李羡意,却对周思仪很是相熟,“周文致,就你这马球水平,带来的人也敢在这儿口出狂言。” “哦,原来是王六郎啊,”周思仪抱起手道,“怎么要不要下场和我比划比划,你别将你那重金购入的天山马给坐坏了,就得不偿失了。” 王六郎嗤笑道,“你还想跟我比划比划,周文致,今日方仲玉他不在,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愿意跟你一同打马球吗?” 李羡意迈开步子上前道,“我和文致很有兴趣与王六郎打一场,王六郎去叫人吧。” 王六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李羡意,他从未在方听白的马球场中见过这一位人物,这人虽然衣着华贵,但却跟条哈巴狗一样跟在周思仪身后,他想到周思仪又是出了名的大方,瞬间了然。 他张口便嘲讽道,“哟,这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还是尚书左仆射小儿子养得狗啊?只能对着周思仪摇尾巴,求求他手里漏出几口肉来?” 周思仪不吭声,只心想,你要是知道他爹是谁,非得吓死不可。 “我的阿爷他无名无姓,连带着我,不过是太原田舍郎而已,”李羡意扑哧一笑道,“我就是周思仪养得狗怎么了,王六郎呆会儿小心连狗都打不过!” 王六郎见这人气势颇盛,又身材健硕,说不定在马球上还真有几分造诣,他赶忙去叫人道,“叫方家大郎来,就说我们一起赢周思仪的钱。” 周思仪听说王六郎要叫方听寒来,她生怕李羡意的身份暴露,她拉了拉李羡意的衣角,”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王六郎只以为她是怕了,更加盛气凌人道,“周思仪,我看你是怕了,老老实实服个软,我便不让方家大郎打你!” 李羡意趁机拍了拍周思仪的后腰为她壮胆,“莫怕,打谁不是打?” 过了半刻钟,方听寒扛着马球杆姗姗来迟,他打了个哈欠道,“打周文致这种事,还用叫我吗,我听我弟弟说,他马球打得,就是在马上栓一条狗都能赢!” 方听寒看着周思仪身后长身玉立的男人,倒吸一口凉气,“王六郎,你刚才跟我说,喊我和你一队打谁?” 王六郎觉着方听寒怎么怪怪地,他指了指周思仪与李羡意的方向,“周文致带了个他的随从来,估计是擒虎军中哪个生兵蛋子也敢口出狂言,方校尉看我们怎么收拾他!” 方听寒看了看周思仪的随从那他再熟悉不过了的长相,李羡意用一种“你敢透露我的身份我就要你好看的”眼神瞪着方听寒,“他是擒虎军的军士……我认得他……” 周思仪拉了拉李羡意的衣角,眼睛亮亮地瞅着他道,“圣……李兕奴……方校尉可是京中马球一等一的好手,你带上我能打得赢他吗?” 李羡意被周思仪这声李兕奴逗得合不拢嘴,挑眉道,“他们是不是时常在马球场上捉弄你?” “我是打得不好,”周思仪绕了绕手指,有些不好意思道,“幸好仲玉时常带着我打,偶尔也能赢一两场。” 李羡意对着周思仪咬着耳朵道,“那就给他们看看——周文致就算带着一只狗上场,都能赢他们。” 周思仪拉了李羡意到马厩中选马,她拉了一匹毛色纯净,通体雪白的马儿向着李羡意道,“这马背长双脊,腰有鳗纹,是仲玉在西市挑了好久的,你骑这个好不好?” 方听白、方听白、方听白,又是方听白。 李羡意觉得再听下去,这玛瑙佛珠都不够他捏得了。 “我答应过你要骑骡子的,”李羡意狠瞪了一眼方听白的马,指了指那角落中吃草吃得正欢的小骡子,“就他吧。” 周思仪看了看鼓起腮帮、训着骡子的李羡意,真还有一二分像李序宝那只小狗因为吃不到肉干而生气的模样。 王六郎看着周思仪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头骡子姗姗来迟时,举着球杆笑话道,“周文致,是圣人拖欠了你的月俸吗,怎么连马儿都买不起了?可要我借你一匹?” 李羡意却丝毫不为王六郎的轻狂苦恼,而是饶有兴趣地看向马球场看台的赌局,竟无一人向周文致下注,反倒是王六郎那方摆满了银两。 周思仪拿胳膊兑着李羡意,“李兕奴,你压了什么啊?” 李羡意挑了挑眉,“周大人一个月的月俸。” “李兕奴你怎么能——”周思仪挥着马球杆道,“我要是输了,我就去浴堂殿吃你的、睡你的!” 李羡意点了点头后道,“好,那正合我意。” —— 马球场上锣鼓一敲,青白二旗挥展,皮制小球落地。 周思仪一抽马鞭,那白色的马儿便向马球场中心扑去,可惜她臂长比寻常男子短上不少,又不得其法,眼睁睁地看着方听白将那皮制小球给击走了。 她回头望去,李羡意竟然既不挥鞭,也不夹腿,就任由那骡子在原地打转。 周思仪觉着自己得提醒方听寒两句,方听寒毕竟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有些官场上的门路,“方校尉,为了咱们俩的前途着想,你还是莫要打得太过分了。” “我要是不拼尽全力打,才是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方听寒将那皮制小球往周思仪方的门洞中击去,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道,“周大人放心,在马球场上,没有人能赢得过李羡意!” 周思仪看了看那矮胖矮胖的骡子,对方听寒这话表示深深地怀疑。 却见此时,李羡意一挥杆便将方听寒迎面击来的皮制小球格挡住,他站在原地不动便将小球送到了周思仪的棍下,这样好的球让看台上的五陵少年们都不自禁站起身来吹起口哨。 周思仪抓紧时机,拼尽全力扬杆击球,然后球又从门洞中擦边而过,周思仪果不其然听到了看台上传来的熟悉的嘘声和喝倒彩之声。 而后方听寒便与李羡意僵持了起来,只要方听寒一有想破门的意愿,便会被李羡意格挡掉,可他抢了球来,却不往王六郎方的门洞中送,反而是将球传给才跑了半个时辰马就气喘吁吁的周思仪。 台上记刻时间的香烟已然燃烧过半,却一球未进。 觉着自己被戏耍了的方听寒挥起马鞭便朝着李羡意的方向奔去,对他低声道,“我的好将军,你就非要将球传给他吗,你就是传上一天,他都进不了一个,你明知道我和王六郎两个人加起来都打不过你,你不能给我们一个痛快吗?” “听寒,你不是说,在马上栓条狗都能赢周文致吗,”李羡意一挥杆,球又滚落到了周思仪的马下,他坐在骡子上,对周思仪挥了挥手示意她击球,“你看看你这只狗和我这只狗比起来,谁打得更好一些?” 第39章 怨党争 在李羡意孜孜不倦地送球之下,周思仪总算在香灰燃尽前,进了本场的唯一一球。 她刚一下马,便扑倒在李羡意的骡子身上,“李兕奴,我们赢了!这么高的赔率,你说我得赢多少银子!” 李羡意翻身而下,明明骑着的是个矮胖笨拙的骡子,他却一副少年白马、银鞍赫赫、腾跃飞驰凌九衢的好模样。 李羡意沉默半响,“我刚才帮你押得是王六郎……” “什么……”周思仪瞪大了嘴巴道,“李兕奴!你马球打得这样好,就算骑骡子也能赢,怎么能押王六郎呢?” 李羡意没敢说因为他觉得周思知道输钱后的表情一定分外精彩啊,只能拧着眉头道,“我看他们都押得王六郎啊……” 周思仪拉着李羡意的手道,“那我的月俸呢,李兕奴,我的月俸怎么办?” “你的月俸,赔了啊……”李羡意对她咬着耳朵道,“周大人若是露宿街头,缺衣少食,浴堂殿可以收留周大人。” 周思仪气得跳脚,却又对李羡意敢怒不敢言。 李羡意拉着周思仪的手道,“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你不是说下午要去西市买胭脂吗,我陪你去。” 周思仪气冲冲道,“李兕奴,我不止要养我自己,更要供养我的阿姐、还有我房中的丫鬟婆子,我不像圣人富有四海,想花多少就能花多少。” 李羡意眯了眯眼睛,似乎真是考量着周思仪这话的真假,“周卿,你阿爷不给你月例银子吗?” “我们家是有几个田庄在外城郭,我阿爷也颇会打理家赀,”周思仪向李羡意数道,“但我已然行了冠礼,等成亲之后,说不定就要分家,怎么能还靠着阿爷给的月例活呢?” 李羡意想起周青辅上辈子在周思仪死后牵扯出的几桩大案,他虽可以为了周思仪一时放过周青辅,却不能将这些事全都一笔勾销掉,当作无事发生。 “文致,回去好生查一下你们家的帐,”李羡意沉默半响还是开口道,”我知道这朝上的三品大员中,谁家都有些阴私事,只要尚在可控范围内……朕保你无虞。” —— 周思仪带着满腹疑窦回到了家中,周青辅正在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她那只雪白的鹦鹉。 周青辅指着雪衣道,“这鸟儿是个直肠子,只会乱拉乱尿,你若是再管不好这个鸟,我就把它扔出去。” 周思韵抚弄着雪衣的尾羽道,“阿爷,这是御鸟,你若是扔了,文致如何向圣人交代?” 周思仪点了点头,这可是她特地在龙首原上向李羡意偷来的,怎么能说扔就扔呢。 周岁仪想了想李羡意特意向她强调的查账之事,还是上前对周青辅道,“阿爷,我昨日去平康坊找那假母对账册,我分明没去那么多次,那假母肯定坑了咱们家不少银子,我得赶紧带上帐房和管事,去找那假母要回来。” 周思仪说罢便要离开却被周青辅身侧的小厮拦下,“文致,这账册是对的,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怎么会是对的呢,我四月的时候都在信州治水,怎么可能这么频繁的出入平康坊呢,”周思仪抱着从假母那里要来的账册向着周青辅道,“阿爷,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周思韵怕小妹再与阿爷冲突,只能柔声劝慰着周思仪道,“毕竟去平康坊讨钱这事实在是脸上无光,仪宝你……还是听阿爷的话吧。” “阿爷,你知不知道,现在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推事共查洛县治水贪腐案,其中最重要的线索一是姓严的官员,二就是这银子的底款,到时候查起来,是藏不住的,”周思仪拉着周青辅的袖口道,“阿爷,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家在教坊司要常年保持这么高的支出?” “周文致,你是洛县治水贪腐案的主审,你难道要查到你阿爷我头上来吗?”周青辅看着自己迂腐的女儿连连摇头,“我送你崇文馆中念学,让你荫官不必如寒门举子一般一道一道考上来,你就这样回报家族的养育之恩的吗?” 周思仪只觉得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全看不到光景出路在何处,她的眼角滴落一滴清泪道,“阿爷,洛县水患贪腐一事和你有关是不是,信州地头蛇的上峰是京城中一位姓严的大人,那位姓严的大人的上峰又是你,那阿爷你的上峰呢,太上皇吗?” “周文致,你以为这朝廷中人只有我们家与此事有关吗,贪官污吏是杀不完的,”周青辅举起手便欲扇周思仪,可最终还是放下了,“儿子,朝廷上下哪有那么多贪官,不过都是权利攘夺、排除异己而已,斗赢了青史留名,斗输了便遗臭万年……” “这是夷三族、流千里的大罪,周思仪你既然投胎到我们家,你便没得选,你知道吗?” “是啊,”周思仪将眼角的泪花用小指头随手拭去,“这件事查不清楚,这官也能笼笼统统地做下去,查清楚了我们全家都要去地底下见阎王……” 周青辅只当她想清楚了,便不再发一语,“思韵,多劝劝你弟弟……提醒提醒她,你是多不容易才能从诏狱中出来,万没有自己去送死的道理!” 周青辅走后,周思仪便扑倒在周思韵肩膀上放声大哭,“阿姐,我自诩为官多年,从未拿过一分民脂民膏,从未有一刻对不起百姓,可原来供养的我的银钱每一分上都沾着百姓的血泪,我往后的日日夜夜如何才能安然入睡啊。” 周思韵如小时候哄她入睡一般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背,“仪宝没事,仪宝无论做什么决定,阿姐都支持……” 周思仪看低声软语的阿姐,她阿姐上辈子被无用的丈夫连累,莫名从云端之上一夕之间便为罪人,可他丈夫的旧部却嫌弃她没有第一时间殉夫,眼睁睁地看着她自戕在诏狱中。 她在李羡意谄媚温顺,臣服跪拜,唯一希望的便是能够保全阿姐的性命,现如今阿姐好端端地搂着她,她怎么能因为一时的愤恨送阿姐丧命呢? 周思仪紧紧地回抱住周思韵,“阿姐,无论如何,我都要你活着,等我日后乞骸骨了,我们就去扬州老家,再也不卷入朝廷党争可好?” —— 周思仪自那日休沐之后,称病在家。 李羡意本以为周思仪是又如从前一般少年心性、贪图玩乐,偶尔称个病出去玩两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她却日卧病在床,连御史台的文书都要小厮取了到家中批阅了再送回去,他便知,周思仪这小身板是又病了。 碍于周思韵此时也住在周青家中,李羡意不愿与他那名义上的寡嫂有什么牵扯,他便只派了牛柳一人周宅中替周思仪瞧病。 牛柳提溜着药箱,先仔细地瞅了瞅周思仪的面色,又切过脉后才道,“周大人这次竟然不是真的,居然真是病了。” “我夜里贪凉受了风,劳烦牛太医为我多开几副药了。” “谈不上麻烦,我和周大人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牛柳坐在案前写着方子,“周大人也记得查清了我师傅的案子再死。” 周思仪扑哧笑道,“那等牛太医查清真相之后会失望吗,牛太医你心中奉为标榜的师傅,实际上也不过是长安城中求财求利求权的一介蝼蚁,这案子是不是还是不查清为妙?” 牛柳眯了眯眼睛,眼色晦暗,“周思仪,你知道了什么?” 周思仪薄唇轻启,“牛太医,我只是个书生,我只看得来文书,我分不清旁人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牛柳沉默片刻后道,“周大人,偷盗太医院密档是死罪。” “牛太医在圣人还做信王时便一直跟着他,圣人登基后,又为太医院案首,这么久了,牛太医就从来都没有好奇过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自然看过,”牛柳将写方子的笔停下,“周大人,我一个行医之人都看不出破绽,你又能看出什么?” 周思仪仍旧凝视着他说话,牛柳沉默半晌后,终是点了头,“下次复诊之时,我将当年的脉案给周大人。” “牛太医,这就对了,我们蝼蚁之间要互帮互助才是,”周思仪勾起唇角道,“更何况,我还有事要请牛太医帮我呢?” “我想问问,牛太医这样好的医术,有没有法子能生死人、肉白骨?” 牛柳扑哧一笑,“周大人,少读些民间话本,这是大罗神仙在世才能做到的事情,我只是一个看病的。” 周思仪抓耳挠腮道,“那牛太医,有没有法子可以,骗过人的眼睛,让别人误以为那人已经死了。” “周大人是想金蝉脱壳,”牛柳思索了片刻才道,“周大人是想帮你姐姐金蝉脱壳?” 牛柳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打的算盘,对着她咬牙切齿道,“周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事情败露之日,我们的下场?” “牛太医,咱们身上的死罪已经这么多了,还差这一桩吗?”周思仪点了点头后道,“就算你不帮我,我也会做的,反正迎头缩头都是一刀,我还不如带牛大人和我一起去见阎王。” “周思仪,我真是怕了你了,谁知道天底下最端方持重的小周大人竟这么会威胁人?”牛柳将脉枕放回药箱后,才开口道,“唯一的方法只上吊和闭气。” “你让你姐姐用白绫自戕,再在棺材上开个缝,下葬之后,再挖出来,”牛柳长叹一口气,“圣人到时定会让太医院的人检查尸身,我会尽力为周大人遮掩。” 周思仪下榻后对着牛柳拜道,牛太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唯有下辈子结草衔环来报。” 牛柳摆了摆手望天道,“不必结草衔环,周大人是不忧思忧虑,梦魇难眠了,以后轮到我每天做噩梦怕一不小心就被圣人砍头了。” 第40章 金蝉计 周思仪吃了牛柳几副药后,身体已然好了大半,唯一让她心忧的还是阿姐假死脱身之事。 她害怕李羡意疑心病起后开棺验尸,周思仪与周思韵二人商量了几日,决定还是得让李羡意亲自撞破上吊之事才算稳妥。 周思仪已经称病小半月,牛柳报上去“行将就木、危在旦夕”八字后,他又从枭卫中得到奏报,周氏竟然在秘密置办棺材黄纸之物,李羡意就算再有顾虑,也无法在浴堂殿中安坐了。 李羡意一下朝,便打马来到胜业坊周宅,只见这府中的仆人都死气沉沉,话里话外说着小阿郎的病情,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就像被密匝匝的针尖扎过一样。 “周仆射,周卿他还好吗,”李羡意不顾君臣有别就揪着周青辅的胳膊道,“除了太医院来的人外,你们有没有给他请别的郎中,别是药性冲撞了。” 李羡意本就比寻常文臣健硕,又因为心忧周思仪手劲儿更大了,将周青辅捏得直呼痛,“圣人,下官未曾请别的郎中,牛院使开得药也一顿不曾落下,臣也不知为何……小儿她就是不见好。” 李羡意看周青辅一脸浑不在意的模样,更加心中窝火,“周青辅,你是做爹的,你的儿子病了,你自然应该日日守在床头,怎么还天天不是与六部尚书恳谈,就是往太极宫觐见太上皇呢?” “圣人,臣的儿子是二十岁,不是两岁,”周青辅觉着李羡意简直不可理喻,却敢怒不敢言,他拜手提醒着李羡意道,“文致她也没有病到要让人日日守着的地步。” 听他这么说,李羡意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是有点过火,便甩开了周青辅,加紧了脚步,依着他上次来的记忆往周思仪所居的小院而去。 一入门,李羡意便听到一阵剧烈咳嗽之声,周思仪一只手按在胸口,一只手扶着壶门榻的檀木把手挣扎着想要起身。 李羡意忙走过去将她扶回到榻床上,又自然地拉过月样杌子坐在床边,他捏着周思仪的手道,“周卿,怎么一月不见,就病成这样了呢?是不是牛柳开得药不管用,朕为你换一个大夫好不好?” 周思仪连连摇头,“牛太医的药臣吃着甚好,只是顽疾在身,要耗费些时日。” “好,那还是让他看着吧,”李羡意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周思仪光洁的小脸道,“怎么这么久,不见消瘦,脸还圆润了好些呢?” 周思仪听着李羡意的感叹,赶忙解释道,“臣这是过劳肥!” 李羡意见四下无人,直接脱了靴子,一副要陪着她一同躺倒在床上的模样,周思仪忙推拒道,“圣人,你还没脱衣裳,这样上床多脏啊。” “你的意思是,你想我脱衣裳?”李羡意说罢便开始抽腰间的革带。 周思仪坐在床沿上死死地扯住他腰间的革带,“李兕奴!不可以!” 李羡意顺了顺周思仪耳畔的发丝,他看了周思仪的手两眼,想到那日在华清宫帝王御汤中发生的事,他便觉着心下柔软,仿佛在沙漠中行军一月后陡然见到绿洲,“周卿,你现在还病着,我再禽兽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对你做什么,我就想陪你躺一会儿好不好?” 周思仪沉默了片刻,男子之间这样应该很正常吧,圣人常常说擒虎军旧部是他同寝同眠的好兄弟,这是不是说明她也日渐在取得圣人的信任呢。 周思仪主动将让出大半个被窝,“圣人你上来吧。” 李羡意将自己扒到只剩下中裤时,才钻进满是周思仪满是竹简香气的被窝,将周思仪搂了个满怀,埋在她的脖颈上轻嗅着,“文致,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啊……” 周思仪顺势在他的怀中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卧下,心中默念,“都是男人,抱一下香一下很正常……” 李羡意忽而被床头一个宝蓝色布料做得丑人偶所吸引,他拿起那玩偶扑哧一笑道,“周文致,你都行过冠礼了,怎么还要抱着这个丑娃娃能入睡啊?” 周文致想到自己只要在李羡意处受了气,便会找这个棉花娃娃发泄一番的事,她心虚道,“这是臣的侍女的,我才不会到了二十还抱着娃娃才能入睡呢!” 李羡意虽然明知周思仪风流,但是听到侍女二字后还是忍不住拧眉道,“周文致,你将我领到你和你的通房丫鬟恩爱的床上?你真是好样的!” 周思仪眨吧眨吧眼睛,“我和我的丫鬟恩爱和我与圣人做好兄弟好君臣有什么关系,方校尉不也是妾室通房一大堆,圣人也没发落他呀……” “好兄弟,好君臣?” 李羡意揪着周思仪的肉脸,他有时候真想将周思仪的小脑袋瓜翻出来仔细瞧一下,里面到底装得是什么,李羡意紧贴着周思仪耳朵悄声道,“周文致,我会对着你的画像自/亵,只要想到你,我就石更得发疼,那天你摸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楚王为何会为梦中的巫山神女而疯魔……” “周文致,既然你不愿意,那日在华清宫中为什么不拒绝我,为什么要给我念想,又将我的念想踩在你的六合靴下重重碾过?” 周思仪见李羡意话里话外说得如此直白,她再也不能龟缩在壳中这么糊弄过去了,她伸手往李羡意的后腰处推了一把,他却仍旧坐在壶门榻上岿然不动,“李羡意,你这是什么意思,从前你跟我说,你觉得龙阳断袖之事令人作呕,现在你要和我搞断袖吗?” “李羡意,你搞断袖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搞到了大臣身上,你知不知道这件事若是被人发现,我便是以色事主,靠与上卧起得势的佞幸,你便是玩弄声色,在朝中行云行雨的昏君!” “李羡意,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愿意,那日在华清宫中的事,不过是我畏惧于你的君王权柄,”周思仪厉声厉色,指了指那宝蓝色的娃娃道,“现在圣人可以从我和丫鬟恩爱的床上下去了吗?” “周思仪,你也说了,你是畏惧于我的君王权柄。” 李羡意此时此刻脖颈上青筋跳起,他捏着周思仪的手腕将她重新按回到壶门榻上,“周大人,你觉着朕若是真想强迫你,你躲得了吗?” “圣人知道的,武将以战死疆场为誉,文臣以死谏君王为荣,”周思仪转过头狠瞪着李羡意,“圣人若是执意于此,臣为御史,只有死谏君王了。” 李羡意看着被他按在壶门榻上的周思仪,他与周思仪两世君臣,第一世周思仪犯颜直谏,数逆龙鳞,哪怕拜倒于他的冕旒之下,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心悦诚服。 第二世,周思仪收起他锋利的獠牙,拿出一副和善恭敬的嘴脸来诓骗他,欺哄他,将他的一腔情绪都踩在脚底然后拂袖离去。 “我希望周大人能够想清楚些再回答,”李羡意用腿将周思仪乱蹬的小腿压住,泄愤似得在她的脖颈上咬了一口,“周大人,你不是孑然一身,你总要顾及你的阿姐和阿爷不是?” 周思仪听到这声“阿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气力一把将他推开,“李羡意,你拿我的亲人威胁于我?” 李羡意那句“是又怎么样”还未出口,便被门外的急促拍门声打断,云浓哭喊道,“小阿郎,太子妃她……悬梁自尽了。” 周思仪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强压住对李羡意的千般万般情绪,将后面早已演练过几十次的事继续下去。 她本来刚要从壶门榻上摔下,却被李羡意一把捞起,搂在怀中,“文致,你听我说没事的,我将牛柳带了过来,你姐姐她还有救的……” 周思仪本还想在李羡意面前挣扎一二,给阿姐拖延些准备时间,李羡意却已然将那身耷拉在床沿上的翻领胡服往身上随手一套,又将已经腿脚酸软的周思仪强撑起来,往周思韵的小院中赶去。 —— 房中烛火昏暗阴沉,仿若陷入了无尽的黑夜,关死了的窗户被风吹弄得呼呼作响,房梁上挂着八尺白绫,钗环尽退、素衣披发的女人就这么踩着胡凳挂在房梁上。 这便是周青辅在大女儿房中所见的场景,他本在午后小憩,却被大女儿房中的仆从唤来院中,说大女儿要假死脱身,现下圣人已然知道前太子妃悬梁之事,他不配合便是欺君之罪,要累及全族。 如今周青辅已然被架上了刑台,他是不演不行了。周青辅听到门口脚步声愈近,便只能跪坐在地上假哭了起来,却是一滴泪都未留。 周青辅只看到一个玄色衣衫、身量颇高的男人窜了进来,就是怀里还抱着个满脸泪痕、嚎哭不停的人走了进来。 他定睛一瞧,如果说看到大女儿挂在房梁上跟他说今日她要假死脱身只是十分惊惧的话,那看到腰间革带未系、衣衫不整的圣人抱着可怜巴巴的二女儿进来,他已然可以当场就撅过去了。 牛柳提着他那药箱而入,周思仪忙扑倒在脖颈上仍旧绕着白绫,才被人从房梁上抱下的周思韵身上,又用自己的身体将李羡意的视线牢牢挡住。 李羡意从未有这样慌乱的时刻,上一辈子他也是这么问太医悬在房梁上的周思韵还有救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沉默片刻,只能嘱咐一句好生安葬。 李羡意颤着声音道,“牛柳,务必救活……周卿的姐姐。” 回答他的只有牛柳漫长的沉默和砰砰地磕头声—— 作者有话说:更新了一个和主线剧情无关的捡手机番外,感兴趣地可以看一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作丧仪 李羡意完全不敢看已然哭得泣不成声的周思仪,他不顾文致身体未愈,强行轻薄于他;不顾文致以死相抗,用他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与自己苟合。 现如今他的阿姐自裁于他面前,他宁肯周思仪如上辈子一样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逆贼宵小,也不愿他如今日一般仿佛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呆楞在原地。 李羡意不顾一众仆人在侧,就上前去从身后环抱住周思仪,“周卿,我求你,你哪怕骂我两句都好,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周思仪扭了扭肩膀,想挣开李羡意的怀抱却未果,她用能让冰霜凝结的语气道,“圣人,臣要处理阿姐的后事,为她入殓安葬,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李羡意吸了吸鼻子,替周思仪顺了顺发丝道,“你若是愿意,可以让太子妃她……入皇陵安葬……羽葆鼓吹,极尽哀仪。” 周思仪眼见周思韵已然撑不住了,幸好李羡意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躺在侍女怀中的周思韵身上,她上前去揪着李羡意的衣领道,“圣人,我想问问你,我姐姐的夫君如今葬在皇陵中吗,还是被擒虎军的陌刀砍得连人形都不见,然后曝尸荒野,为野狗所食?” “我告诉你李羡意,我姐姐她连随你那懦弱无能的哥哥入皇陵她都不愿意,更何况是你这种人给的哀荣?” 周青辅跪坐在地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喘,他被二女儿在圣人面前的言行激得浑身一颤,他还是紧张地拉了拉周思仪的袍角,“文致,你别说了……” “周仆射,让他说吧,他说出来后……心里说不定好过些,”李羡意将周思仪从怀中放开,“是朕对不住你和你姐姐,你将你姐姐好生安葬后,是愿丁忧后起复,还是致仕返乡,朕都随你……” 李羡意将手腕上的玛瑙佛珠取下,强行套在周思仪的手腕上后,才转身离去。 周思仪攥着手腕上仍有李羡意余温的佛珠,耳畔回荡的只有李羡意那句“朕都随你”,明明如今得偿所愿,她能与阿姐远走高飞,可看到因被她算计、失魂落魄的李羡意,她心中一点也不畅快。 —— 待李羡意走后,周思仪强撑着起身准备周思韵的丧仪。 周宅中停棺的灵堂与祭奠的脯酒已然备好,周思仪亲自为阿姐擦拭身体、穿好衣裳,又递过含口的金玉给周思韵。 “阿姐,做这些事是有些晦气,但为了逃出长安,你先忍耐一下吧。” “我是下过诏狱的人,哪里管什么忌讳不忌讳,”周思韵接过那枚象征“永垂不朽”的玉石,坐在棺中道,“我刚刚闭气了好久,感觉脸都要憋紫了,谁知李羡意看都不看一眼……幸好他如今松了嘴,仪宝你借着返乡送葬的事,和我一同回淮扬老家吧。” 周思仪手腕上的玛瑙佛珠仿若一条红蛇将她牢牢禁锢,她竟半天都找不出一个拒绝周思韵的借口。 周青辅刚刚换上丧服,就悄声推门而入,对着她们姐妹二人呵斥道,“你们俩又在背着我搞什么小动作,下一次再如此,我只有请家法了!” 从来都温柔恬静、细声细气的周思韵难得顶撞周青辅一回,“阿爷,我是说我要带小妹回扬州,不涉党争,不理朝政,肆意快活地过一生。” “肆意快活地过一生?”周青辅眼中掠过一丝哀戚,“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长安城,不是外城郭的草市,你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小妹她本就是女子,你为了攘权夺势,为了一己私利,让她强扮女子二十余年,如今你已然官至尚书左仆射,犹嫌不足,还要小妹为了你的官路亨通将命都搭进去吗?” 周青辅一拳锤到那棺材上,“我让她强扮男子是为了一己之私?你知不知道,我本可以再娶续弦,但我害怕你们两姐妹被继母欺辱;我本可以从旁支过继孩子,但我害怕那些虎视眈眈地亲戚吃你们的绝户,待我死后将你们两人草草出嫁,然后在深宅大院中蹉跎一生!我就算是攘权夺势也是为了我的两个孩子,全天下人谁都可以说我不好,唯独你们两个姓周的不可以!” “如今事情已然发生,再无转圜地余地,”周思仪让周思韵重新躺倒在棺材中,将透了孔的棺盖合上,“无论阿爷是为了权势还是真为了我们,我门一家人吵得再凶,现如今也只能得过且过地过下去,还是想想如何糊弄过圣人为妙。” 周思仪将阿姐安置好后,便被周青辅拉到了灵堂的侧室,“文致,你倒是长进了不少,知道争执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去圣人面前露脸,多做几番政绩。” “我不是知道争执是没有意义的,我不过是看清了阿爷而已,”周思仪如李羡意一般盘弄着手腕上的玛瑙佛珠,“父母之爱,就像本不属于自己的珍宝,得到的人是幸事,没有得到也不用黯然神伤。” “没有得到也不用黯然神伤,”周青辅笑道,“那我们便不论父子之情,只说朝堂中事,我问你,圣人今日找你来是何事,为何你对他甩脸子,他却毫无反应。” “臣子得力,圣人恤下,臣子患疾,圣人心忧,”周思仪沉默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口,“不过他应该是想和我搞断袖……” “你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男人吧?”周青辅平复了平复心情才道,“你要是真的男人,我倒是真可以把你送到龙床上为我们家换些好处来……文致你要是不想死,还是别勾搭他了。” “我怎么勾搭他了,我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喜欢女人、还有点好色的男人,是他非要勾搭我,”周思仪长叹道,“阿爷,你们尚书省考课司怎么没有人督察一下圣人他非要臣子摸他的事啊!” “乖儿子,以后这种细节……就不用给你爹我讲了……” —— 周思仪草草洗漱了一二,便抱着被褥来到灵堂中为阿姐“守孝”,她敲了敲周思韵的棺材,悄声道,“阿姐,你莫要害怕,在正式起灵回扬州前,我都会陪着你的。” 周思仪听了许久,察觉到周思韵气息有些微弱,忙爬上去将棺材缝开得再大了些。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温暖的大手从她的胳肢窝中伸出,将她环抱在怀中,又将棺材盖得更紧了些,“文致,你莫看了,看了也是徒增伤心,就让你阿姐好生得驾鹤西去吧。” 周思仪被神出鬼没地李羡意吓了个够呛,她抚弄着胸口道,“圣人,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啊……也不派人通传一声……” “我怕旁人知晓我来祭奠你姐姐,给你惹上什么是非,”李羡意换一了身素色衣衫,垂下头道,“我将李序州带过来了,让他进来祭奠祭奠他阿娘吧……” 李羡意朝外面吹了一声骨哨,那黑衣壮汉便将一个手脚都被绑住的小孩儿放在地上,周思仪看着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李序州,不由得埋怨起李羡意来,“圣人,他好歹也是你名义上的儿子,你怎么能将他绑成这样,还将他的嘴给堵上了……” 周思仪刚替李序州松绑,他便扑倒在李羡意身上,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哭得泣不成声,“你这个狗皇帝杀了我爹还要杀我娘,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干脆现在就杀了我!” 周思仪沉默片刻,将扒拉在李羡意手上的李序州拉开,死死用手按住李序州的嘴,“要不还是堵着吧……” 李羡意看着手背上的牙印,嫌弃地往李序州那寿州贡缎的衣服料子上擦了擦,“朕就当被李序宝咬了。” 周思仪将李序州拉到身前,堵着他的嘴,蹲下身来跟他讲道理,“序州,舅舅从前给你讲赵氏孤儿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遗腹子赵武潜心数年,为家族报仇雪恨,”李序州哭着埋到周思仪的怀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舅舅是要我不要逞一时的意气,而是要卧薪尝胆手刃狗贼。” “序州,你这话说得不错,”周思仪看了看一脸坦然的李羡意,“不要当着你仇人的面说就更好了。” “赵武虽大仇得报,却在报仇后含恨自尽,”周思仪用绢帕替李序州将面上的泪水擦净,“舅舅给你讲赵氏孤儿的故事,是想让你不要为家族仇恨所裹挟,你的父母在黄泉之下,只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康顺健泰地过完这一生。” 李序州听完这话,只埋在周思仪肩膀上低声啜泣,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周思仪将他领到周思韵的棺前,“序州,给你娘磕最后三个响头,好好跟你娘告别好不好?” 李序州哭着磕完头,跪坐在蒲团上,抱着周思仪的大腿道,“舅舅,我今晚想给阿娘守灵。” 周思仪未第一时间应他,转头看向了李羡意的方向,得到他的首肯后,这才让丫鬟将斩榱麻衣给他换上,“序州,多和你娘说说话,说一说你在东宫吃得如何,睡得又如何,夫子都讲了什么,要是熬不住了,你在蒲团上睡着了,你娘也不会怪罪你的。” 周思仪将哭成小泪人的李序州揽在怀中,对李羡意道,“圣人,我明日再将他送回去行吗?” 李羡意看了看那抱着丧服的侍女,“再拿一件合我身量的齐衰麻衣来。“ 周思仪盘了盘手腕上的玛瑙佛珠,她痴傻地望着李羡意,“圣人,你要为我阿姐穿孝服?”—— 作者有话说:周青辅这个人我只能说,爱女儿是真的,爱权力也是真的,爱权力胜过爱女儿更是真的。 第42章 合卺酒 李序州瞅了瞅自己的孝服上下不缝边、抽线剥脱,周思仪与李羡意所穿的孝服却袖口整齐。 李序州正是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他歪着脑袋问道,“舅舅,为什么你的孝服和我的不一样?” “序州,你的夫子可有为你讲过‘五服’,在置办丧仪之时,要论及亲疏远近穿不同的服制,”周思仪掰着指头替李序州算道,“你是你阿娘的儿子,该穿粗麻布所制的斩榱之服,我是你阿娘的弟弟,我该穿由熟麻布所制的齐衰之服,所以我们穿得不同。” 李序州偷偷用指头指了指正在换孝服的李羡意,“那他呢,他为什么和舅舅你穿一样的?”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道,“这世上,其实甚少有小叔子为寡嫂服孝……圣人他非要穿我有什么办法” 李羡意用手上的玉扳指敲了敲李序州的脑袋,“你就当我是你舅妈吧……” 周思仪警告似得瞪了李羡意两眼,“你怎么能当着小孩儿的面这么说?” 李序州在地上数着他的亲戚关系,数了许久都没有数明白,周思仪忙转移着他的注意力道,“序州的夫子有没有开始给序州讲《梁律》,五服不仅关乎丧仪,更与定罪量刑有关,这叫——准五服以治罪。” 李序州望着周思仪,“二叔不是说我的阿爷谋反谋叛吗,那二叔他为什么不治我的五服之亲,不诛我的九族?” 李羡意依次用玉扳指敲了敲跪坐在蒲团上的两人,只是敲周思仪用了一分的力,敲李序州用了五分的力,“因为你的五服和九族之内也有你二叔。” 李羡意将灵堂中的蒲团挨个摆成一排,就抱着周思仪的被子躺了上去,大有一种今晚不走的架势。 周思仪紧张地看了看那盖得死死地棺材盖,她是当真担心阿姐就此憋死,“圣人,你今夜不走,还要留下来陪我们俩守孝吗?” “不是什么大事,”李羡意大了个哈欠,“我行军的时候,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都睡过,睡一夜灵堂有什么。” 李羡意语重心长地叮嘱着李序州,“序州啊,你的爷爷呢,十有八九日后要死在后妃的床上,你的奶奶呢,怀念她的大儿子时时郁郁难平,日后守孝,我就不去了,都由你来吧。” 周思仪插着腰道,“你自己不孝顺,不要带坏小孩儿。” 李羡意眯了眯眼睛,“太上皇死后要举朝同哀三年,不能食肉,不能饮酒,不能宴饮,周文致你受得了吗?” 周思仪不敢置信道,“他若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大家祭奠祭奠也无事,可偏偏他这皇帝做得如此庸碌……还要三年不吃肉吗?” 周思仪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到,她忙去堵住李序州的耳朵道,“序州不要听,我们序州是一个孝顺忠义的好宝宝。” 李羡意扑哧一笑,“周思仪,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真的很装。” 周思仪担心地看了一眼那棺椁,气忿地踢了踢李羡意的小腿,“圣人,我姐姐和外甥不想见到你,你给我出去。” 李序州吸了吸鼻子,抱着周思仪的大腿道,“舅舅,你从前不是告诉我要卧薪尝胆吗?你不是和我说,再不能一击即中前都要蛰伏忍耐吗?舅舅你是打算一脚把二叔踢死吗?” 周思仪用手捂住李序州的嘴道,“倒霉孩子,你想害死你舅舅吗?” 李羡意以手撑头看着这一大一小的人,他第一次发现,李序州竟然还有几分像周思仪,他突然觉得这小孩儿也没有那么讨厌了,他打着哈欠道,“你们私底下随便说,你舅妈我一向很大度。” “不准说那个词,”周思仪把李羡意从地上拉起来,就要拖着他往灵堂外走,“赶紧给我出去。” 周思仪一天只喝了些清粥,一点力气也没有,反而被李羡意拽到地上。 李羡意使了些力气,一手拉着周思仪,一手去拽李序州,李序州这时才知,他二叔的力气是这样的大,能一手将他禁锢地动弹不得,方才他咬他手时,不是推不动,只是不想推他。 “李序州,朕是杀了你爹,但朕以后也不会有孩子,等朕百年之后,大梁正统终究要交到你的手上,”李羡意一改刚才吊儿郎当的模样,看着李序州正色道,“你日后若是有出息,就领兵上重玄门将朕给杀了,若是没有出息,就是装也要给我装孝顺儿子,装到我死为止。” 李序州被他捏得生疼,终于哇得一声哭了起来,李羡意这才将李序州的手放开,又指了指那棺椁道,“周卿,我不在乎周思韵是真死假死,但既然你们家置办丧事的消息已然传至长安的大小里坊,那就从此之后,就不要让朕在京畿一带见到她。” 说罢,李羡意单手掀开那檀木棺材的盖,看都不看一眼,就牵着周思仪往灵堂外走,“周卿,让他们母子俩叙叙旧吧,这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 李羡意径直拉着周思仪往楼外扬长而去,他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很快周思仪便在身后喘着粗气,“圣人,你慢些,臣跟不上!” 李羡意在府邸后花园顿了下来,回望着周思仪,“周文致,你是第一日入朝为官吗,怎么做得出这么拙劣的计谋?” 周思仪梗着脑袋道,“圣人一开始不也信了吗?” “朕信是因为朕爱重你、心忧你,害怕你因为亲人离世而痛苦,”李羡意点着周思仪的幞头道,“周文致,你给你的好外甥讲丧服讲得头头是道,却连你好姐姐棺椁前的祭品都摆错了,是当真觉得朕不会折返吗?” 周思仪的杏眸中含了一丝水雾,“可臣也是因为信任圣人啊,臣相信就算事情败露,圣人也会为臣遮掩。” “我没听错吧,这是自诩清明端正的周大人会做的事吗,是要朕包庇你吗?”李羡意笑得苦涩,“那你猜对了,我确实打算包庇你。” 此时此刻,周宅中为丧仪才换上的白纱灯笼打在李羡意的半张脸上,浮荡流泻宛若人间银河,让周思仪晃神了一刹那。 周思仪不回答他,而是伸出一只手,轻点了点李羡意滚动的喉结,再用自己中指上的茧子搓摩起他分明的锁骨。 从前她也如在渭水之宾无饵而钓的吕望一般,期望赏识自己的圣明君王降世,从此攀龙九天上,图画凌烟中,不着谢公履,亦能登青云。 可就是她最信任的君王,上辈子赐她鸩毒酒、推她功德碑,让她尝尽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酸楚。 “圣人,臣还可以信任你吗?” “这个时候□□没有用,”李羡意凝眉看着可怜兮兮在他的锁骨上抚弄的周思仪,“你都行过冠礼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臣是在哭嫁,”周思仪握住李羡意的手让他捧住自己的脸颊,“圣人,臣从前不懂先贤为何在干谒诗中以闺中女子自喻,臣现在才明白,文臣等候赏识自己的君王,就如同以扇掩面,待饮合卺酒的新妇。” 在分钟李羡意吻了吻周思仪的发丝,“周文致,那你可愿意——与朕同饮合卺酒吗?” 周思仪笑道,“圣人刚刚不是说□□没用吗?” 李羡意单手将周思仪扛在肩上,“那还是有点用的。” 周思仪在他肩膀上不安地蹬了蹬腿,“李羡意,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去饮合卺酒啊。” —— 周思仪正好奇着如今是三更,李羡意能去哪里沽酒,他就将周思仪领入了周家的灵堂。 李序州显然是和阿娘说了很久的话,又哭了很久,在蒲团上缩成一团揪着周思韵的衣角已然睡熟了。 周思韵见了折返回来的李羡意,想重新躺倒回棺椁中,又觉得实在是掩耳盗铃。 李羡意向周思韵坦然拜了三下,“从前因朝廷党争,使阿姐罹难,是我的过错,愿阿姐逃出长安后,平安喜乐,如意一生,畅然于淮扬山水之间。” 周思韵被他这骤然拜手的动作吓了一跳,“圣人,你叫我什么?” 李羡意点了点头,“自然是随文致他唤你阿姐啊” 周思仪揪了揪李羡意的胳膊,“你不要吓到我阿姐……” “文致刚刚和我说,文臣期盼能赏识自己的君主降世,就如同女子期盼合心意的夫君一般。” 李羡意粲然一笑,拿起棺椁前祭祀所用的椒柏酒,倒入银杯中递与周思仪,“还请阿姐为我和文致做一个见证,若我此生辜负文致,则子孙殄灭,率土分崩,天地不容,若文致负我……那就便负了吧。” 此时此刻,灵堂之中阵阵阴风飒飒而过,漫漫黑雾停滞于前。 停尸的棺椁躺在灵堂正中肃穆凄然,请来做水陆道场的僧人在堂外撒板鸣锣,引魂幡随风而摆昭示着阴曹地府的方位。 李羡意与周思仪跪在灵前,将椒柏酒一同饮下,辛辣滑口。 为世间伦理、身份之别,他永远都不能为周思仪打一双生死相许的大雁、念一首缠绵悱恻的催妆诗。 但今日周宅灵堂之中,十殿阎罗、牛头马面、魑魅魍魉、野鬼邪魂,都能听得到他向周思仪许下永不相负的誓言—— 作者有话说:先贤们在干谒诗中以闺中女子自喻,说得是朱庆余的《近试上张水部》: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第43章 吻山峦(修文) 待周思仪送走李羡意后,周思韵重新将李序州抱回到床上,又去了周思仪房中将半梦半醒的她直接从床头给揪了下来,“周思仪,都这样了你还睡得着?” 周思仪哈欠连天道,“阿姐,我是真的很困了。” 周思韵掐着她胳膊上的软肉,强行将周思仪从床榻上拉起来,“你和李羡意现在究竟走到哪一步了?你们是只亲嘴拉手,还是已经到了解衣裳同寝同眠了?” 周思仪双手交叠,不敢看周思韵愠怒的眼神,诚然道,“他身上该看我的都看了该摸的我也摸了……但他还没扒过我的衣裳……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周思仪你,”周思韵狠狠点了点周思仪的太阳穴,“你读那么多书,是将脑子也一并念坏了,那是你该喜欢的人吗?” “我没有喜欢他,”周思仪拉着周思韵的手道,“是他强迫我的,他是我的上峰,他还拿我的家人威胁我……” “哦,那他付诸行动了吗,是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了,还是把我和阿爷下诏狱了?” 周思仪要了摇头,“我觉得他应该就是嘴上说说……” 周思韵插着腰道,“你们俩都一样,浑身上下就嘴巴最硬!” 周思仪本想说李羡意身上有个东西可比嘴巴硬多了,但看了看阿姐铁青的脸色,她识相地闭住了嘴。 “我说你怎么装病的时候,每天都坐在那颗海棠树下数他什么时候来看我,那只廊下的鹦鹉也天天学你将李兕奴挂在嘴边,”周思韵摇了摇小妹的肩膀只想将她给摇醒,“周思仪,你少女怀春怀谁不好,怎么能喜欢上李家的人呢?” 周思仪将周思韵拉到榻上,借着壶门榻旁微弱的烛火,她将周思韵的脸庞瞧了个真切,她与阿姐长得是这样的像,只是她长久扮作男子,平白无故添了几分英气。 她想起了李羡意对周思韵这几日的刻意回避,方听白从他哥哥处听来的宫廷秘辛,那张与她们姐妹二人都颇为相似的画像,周思仪眼角垂下豆大的一粒泪珠,她哽咽道,“阿姐,男子恋慕旁人,真的只是为了一张脸吗?” 周思韵轻拍着周思仪的肩膀,“容颜弹指老,未老恩先断,仪宝,离他远一点吧……不如趁他还在兴头上,什么都肯答应,和阿姐一同回淮扬吧。” 周思仪沉默了许久,终究是点了点头,“阿姐,等我将御史台中事处理完,我就来找你和表妹。” —— 待周思仪将丧仪之事打理好,将周思韵秘密送出长安后,便向李羡意递上了请求起复的折子,很快便得到了中书省的批复。 御史台还是一如既往的破旧光景,她正要去将自己那张桌案从里到外再擦拭一遍,便被知东推侍御史倪密拉住。 “周大人,今日我们台院有大事要商量。” 作为大明宫上下清水得不能再清水的衙门,酸腐得不能再酸腐的地界,周思仪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事需要全台院上下一同相商。 倪密用胳膊肘兑了兑周思仪,“别想了,你在家养病的这几个月里,御史大夫郭仓去进谏圣人,说每逢十五,月主浑圆,天子该与皇后同房,问圣人什么时候重启选妃之事,这话犯了圣人的忌讳。” 周思仪竖起耳朵道,“这话能有什么忌讳,他是在忌讳上长了个人吧!” 郭仓清了清嗓子,捋了捋胡须,对着众御史道,“圣人有旨,说每逢十五,月主浑圆,正是君王纳谏,从善如流的好时候,今天又到了十五之日,该抽签了。” 说罢,郭仓就伸手到那竹筒中取出一个纸条,宣布道,“大家恭贺知西推侍御史周思仪周大人!” 周思仪见众御史都欢天喜地,她也高高兴兴地上台领奖道,“我中奖了,郭大人,奖品是什么啊?” “自然是去浴堂殿犯颜直谏的机会,”郭仓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我知道,周大人这样清明端正的人,就算是撞死在浴堂殿的柱子上,也要规劝圣人,迷途知返啊!” “撞死在浴堂殿的柱子这就不必了吧,”周思仪瞪大了眼睛,“圣人最近也没干什么事儿啊,不用迷途知返吧?” 郭仓对周思仪悄声道,“圣人上次居然带了一个男人去骊山行宫,分桃断袖龙阳事知道吗,从此君王不早朝知道吗,周大人,自然是要由你去把那个蛊惑君王的男人给抓出来啊!” —— 周思仪抓了抓头发,犹豫了好久才让浴堂殿的小太监去通传姓名官职。 观礼扫了扫拂尘,将她领到寝殿,给她上了果子茶点,“擒虎军中人正在汇报军务,周大人在这儿等等吧。” 观礼的小徒弟兴奋地打量着周思仪,“师傅,可要喊司寝司的女官来记上一笔吗,这么多年了,司寝司的人总算不能吃空饷了。” 周思仪知道自己男宠之名是洗不清了,只当没听见,沉默地往嘴里塞着糖糕。 她越吃便越想越生气,董贤位列大司马,邓通好歹也有铸币权,她当着最酸腐的六品御史,圣人还打一场马球就输了她一个月的月俸,她怎么连干男宠这样有前途的行当都干得如此窝囊? “想什么呢?”李羡意挥了挥手将殿中的内侍遣散,又看了看已然将自己的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周思仪,“文致,等了很久吗,没去找李序宝玩吗?” “哦,在想我什么时候能封侯拜相,什么时候能月禄两万石。” “周文致,你知不知道,高祖皇帝杀白马而与诸开国公卿作盟誓,非李不王,非功不侯(1)。” 周思仪将嘴里的糕点咽下,“臣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书生,这辈子也不能随圣人去沙场征敌寇,觅封侯了。” 李羡意亲上周思仪嘴角的残渣轻轻舔舐掉,他很想告诉周思仪,不是的,你是大梁最后一个异姓王,能与你一同分享权力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周思仪从算袋中取出她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圣人,今日是十五月圆之夜。” 李羡意挑了挑眉,“怎么了,你来侍寝吗?” “圣人上次下旨,每逢十五,御史台就选一个倒霉蛋,到浴堂殿犯颜直谏,”周思仪深吸一口气,“臣就是这个月的倒霉蛋。” 李羡意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一副虚心受教的好模样,“周卿尽管直言。” 圣贤书中的大道理她学了小半辈子,也深信不疑了小半辈子,周思仪也只挑捡些套话说与李羡意听。 “圣人要宫宇去饰,台殿去崇,拒远方之奇异,毁华清之广殿,常念居之者逸,为之者劳(2)。” 李羡意紧盯着一脸认真的周思仪道,“可是朕想修一幢这世上最恢宏伟丽的宫殿给我的臣子,想将天下最离奇有趣的珍宝都奉给我的心爱之人,这可怎么办,我只能做一个昏君了!” “李羡意,”周思仪推了和她一同坐在贵妃榻上的李羡意一把,“你装作听一下,博一个君王纳谏的好名声不就得了……又没真让你活得跟讨饭的一样!” 李羡意拉住周思仪的手道,“周文致你知不知道,要是从前有人告诉我,你会喜欢上一个迂腐得不得了的书生,他在和你躺倒在一张床的时候还要给你讲居安思危,讲克勤克俭,我做梦都会吓醒。” “能在梦中都警醒圣人,是臣的幸事。”周思仪满不在乎地开口。 “可是如今再来一次,我好想说,圣贤书了无生趣,朝中事平淡乏味,但有周卿在,我和所有的寻常帝王一般,渴求长生不死,只望岁月亘古。” 周思仪眨吧眨吧眼睛,她知道李羡意身边环绕着许多臣子,有如方听寒一般陪他守关数年,听尽胡笳马啸的擒虎军旧部,有如裴与求一般为他定策作谋,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新贵。 若说对于其他臣子,李羡意看他们的眼神是“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的豪迈万丈,为什么看她要如此满眼情愫,让她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李羡意将愣神的周思仪拦腰抱起,轻放在壶门榻上。 青绿色的官袍覆盖在她的曲线上宛若层峦叠嶂,她的身子极为柔软,他轻轻一折,山峦就为之倾倒。 如石头般鼓囊的物什就这么抵在山峦之上,李羡意长叹一声,抽开了周思仪腰间的革带。 ——如今他的火候已经够了,他马上就能变成彻头彻尾地大断袖、大龙阳、大变态了。 周思仪被他扒衣裳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两腿猛蹬欲将他踢走,却反而被他攥住了雪白的袜子,放在小腹上摩挲。 “不行!”周思仪大吼一声,就抱着腿哭了起来,“我不愿意。” “怎么了,”李羡意没想明白刚刚还和他甜甜蜜蜜的周思仪怎么突然又变成了哭包,“你放心,现在太医院治疗脱肛的医术已经非常成熟了……” 周思仪抬起哭花了的小脸眼泪汪汪地看着李羡意,“圣人,你想和我搞断袖,是因为我长得像我阿姐吗?” 李羡意听到“阿姐”两个字,瞬间头皮发麻,肉眼可见的疲软了下去,“周文致,这种时候谈论亲戚,你是想给我绝育吗?”—— 作者有话说:怎么形容男女主的嘴硬程度呢,都可以放到重庆当磁器口了。 (1)白马盟誓借鉴的汉朝典故。 (2)居之者逸,作之者劳:出自《贞观政要》 放一下我预收的文案: 元昼的夫人李簪月走马拂花枝,买笑倾黄金,是天地安危两不知的长乐公主。 一年夫妻,李簪月白日要他牵马奉茶,夜里要他洗脚揉腿。 诸多为难搓磨,他也只当是两厢情好、帐幔之欢。 边关告急,他随父抗敌,倒在血泊里打开的家书,不是对他性命的忧虑,而是李簪月以为他死了,已然二嫁权臣谢修齐的消息。 乾开三十四载,他的父亲西平郡王振臂一呼,靖难朝纲。 他亲率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 国都沦陷,天子渡江。 从前骄矜尊贵的公主,如今也只能低眉顺眼,“今夜妾来伺候殿下…只求殿下能给我们母子二人一个着落…” 花烛摇曳、良宵风光,他强压着李簪月和他拜过天地、再入洞房。 谁知孩子名份已定,李簪月便了无牵挂,以头撞柱自裁殉国。 她头破血流,尚存一丝气息,只念念有词谢修齐的姓名。 他本想日后定要将她囚于东宫,折磨羞辱, 却见半梦半醒之际,她羞涩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谢修齐,你就是我的夫君谢修齐吗?” —— 李簪月摔坏了脑袋,记忆全无。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仅有了丈夫,竟还有了一位……权势滔天的情人。 新朝太子元昼俊美无俦,却狠戾薄情。 春风几度,行云行雨,雨急风促,元昼威逼利诱、哄骗欺瞒。 李簪月终是下定决心,斩断这桩孽缘,重回夫君身侧。 元昼静静欣赏着怀中人儿一缕不挂的媚态,“谢大人为大魏尽孝尽忠之时,会知道自己的妻子也在上峰跟前——尽心服侍吗?” 第44章 六合靴 周思仪仍旧胡乱地蹬着腿,一副死活都不让他弄的模样。 李羡意也被她捉弄得有些泄气,“周文致,你知道吗,我总共就见过你姐姐三次,两次她挂在房梁上,还有一次她躺在棺材里……我又没有恋尸癖……” 周思仪嗯了一声,“可那又如何呢?” 李羡意无奈地挫着周思仪的脸,“周文致,我尊重你的阿姐,放她远走高飞,让她远离朝廷纷争,仅仅是因为——她是你阿姐,你在乎她而已。” 周思仪鼓起笑脸小脸,颇有一种妻子拿问丈夫的意味,“可是方听白和我说,他哥哥亲眼所见,在我阿姐仍在诏狱中时,圣人曾经召了她去擒虎军营帐……” 李羡意觉得自己当真是长了十张嘴都说不清楚,“周文致,我要去敲登闻鼓、去御史台投铜匦!你一个御史怎么能诬陷别人呢?” 周思仪凝着眉头,“那李羡意你拿出你没有做的证据来啊。” 李羡意轻叹一声,抽开自己腰间的革带,袒露出肌肉盘结的背部,“《梁律》规定,审案时,先具情状,审察辞理,犹未能决,则须拷讯,你直接打我吧。” 话音刚落,李羡意当真将整个背都朝向她,背上的肌肉仿佛精心雕饰过的石像,每一块儿都充斥着虬结的力量,周思仪轻抚上他挺直的脊柱,引得他阵阵酥麻。 “李羡意你要是辜负了我,我就将你墨面、挑筋去指、剥皮实草,让你痛不欲生。” 李羡意转过头亲了亲周思仪的手指,“好啊,朕看不出来文致也有做酷吏的潜质。” 周思仪沉默了片刻,将柔软地跟缎子一般的手放在李羡意的掌心中,“只许用手,还有不许扒我衣裳。” 李羡意得到了爱人的许诺,手脚便更加放肆起来,她抱着腿缩在贵妃榻的角落中,脚上的白袜被她蹬得已然松散,露出些足上白玉般的肌理。 李羡意将那双脚捧在手中细细端详着,有些快了的鼻息将她足上细小的汗毛全都惹得立起,周思仪不安地蹬着他,“圣人,我好痒啊……” “很快便不痒了。” 若说华清宫一夜,周思仪好似握着一只粗得不能再粗的笔,写到大汗淋漓、文思枯竭也写不完这羞人的诗篇;今日在浴堂殿中,她好似骑着一匹时快时慢、颠簸震荡的马儿,要骑到皮骨酥软、脑袋混沌才能止息。 李羡意用他的那团火热很快将周思仪因白袜被骤然扒下而生的颤栗煨平,畅快后,李羡意任由周思仪大口大口咬着他硬挺的斜方肌,将羞愤和恼怒都发泄在他身上。 他将周思仪抱得如此之紧,宛若攀延的树藤,“下次来浴堂殿,我用凤仙花为你染脚指甲好不好?” —— 周思仪瞅了瞅自己脚上耷拉地一双新木屐,脸再次涨得跟红苹果一般。 她的同僚倪密缩在宫墙下,一见她便招手道,“周大人,你总算是出来了。” 周思仪粲然一笑道,“你居然还来接我,倪御史,你人也太好了吧。” “蔡杂端让我来看看,你这么久没每回来,是被圣人赐死了,还是一头撞死在浴堂殿的柱子上了。”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为李羡意分辨道,“其实圣人不是那种一意孤行、听不进话的君王……” “周大人,你是吸龙涎香吸傻了吧,”倪密与她一同在大明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上个月,我上折子给圣人,说圣人子息微薄,你知道他给我批得什么吗?” “什么?” “他让我在一个月内找到让男人生孩子的法子吗,让我们御史台选一个长得最好看的,给他生一个,要是生不出来就别在他面前碍眼。” 周思仪再多看了几眼脚下的木屐,她毫不怀疑,如果男人可以生孩子,她一定是御史台被选中的那个倒霉蛋。 “周大人怎么老是盯着脚看,”倪密顺着她的视线瞅了瞅她脚下的木屐,“周大人平日里不是向来爱穿六合靴吗,怎么今天换了木屐?” 周思仪想到她的六合靴被李羡意沾湿了的事,她连红道,“夏天太热了,木屐凉快。” 周思仪看了看眼前的宫墙,忙拉着倪密道,“快往回走,再里面就是内廷了。” 倪密却丝毫不怯,“周大人怕什么,圣人空置后宫,我们还能冲撞了哪个宫妃不成。” “圣人是没有后宫,太上皇有啊,到时候给我们扣上一个私通的帽子,被打死都算轻的。” 倪密紧拉着周思仪的胳膊不放,“周大人,贵太妃想见你。” “你说什么?”周思仪急忙甩开倪密的手,“倪大人这是图穷匕见了,这才是倪大人今日在墙根下等我的真正意图吧?” “是又如何?”倪密抱着手道,“周文致,那个被你从信州带回来,安插进乐坊的女人就在贵太妃殿中,不想她死,就跟我去见贵太妃。” “原来我在倪大人心中是如此仁善之人吗,”周思仪心中已然有些慌了,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倪大人你知道我在教坊有多少相好吗,贵太妃觉得用一个女人能威胁得到我吗?” “这算什么威胁,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才是真正的威胁呢,”倪密的声音压得极低,“周大人白日去浴堂殿卖屁/股,晚上还要去教坊司买/春,真是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 “我跟你去,”周思仪垂下手颓然道,“倪大人带路吧。” —— 他们二人一路分花拂柳,这身青绿官袍分外惹眼,却一个宫人都未撞见,想来严燕儿早有准备。 周思仪还未磕完头,便被一双纤细的手腕扶住,她这才看清这位曾经让六宫粉黛了无颜色的美人究竟是何模样。 云鬓花颜,自是琼宇仙子梨花春带雨;衣袂飘飖,不戴步摇环佩尤能熠熠生辉。 周思仪忙往后退一步,“贵太妃娘娘,臣还是在屏风后见你吧……” 严燕儿一手扶着刚刚显怀的肚子,就这么径直在殿前的宝座上坐下,“怎么,本宫容颜丑陋,吓到小周大人了吗?” 周思仪垂下头后道,“娘娘有倾国倾城之貌……臣多看一眼,都只怕是惊扰了上林仙子。” “小周大人嘴是真甜,怪不得能把女人都哄骗得团团转,”严燕儿以手撑住下巴,她实在是太瘦了,肩上的锁骨分外惹眼,“可惜这世上能倾人城倾人国的只有权力,从来就没有美人。” “臣明白,爱听裂帛之声的妹喜亡不了夏,安禄山史思明打入长安与玉环无关,一个偌大王朝的倾覆却怪在女子的容貌上,才是咄咄怪事。” “小周大人知道,这些被冠以蛊惑君王之名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严燕儿打开博山香炉,又加了一匙香料,“小周大人在浴堂殿侍寝的时候,不会被噩梦惊醒吗?” “这些都是无凭无据的揣测,”周思仪紧盯着那博山炉上的寥寥青烟,“臣听说香料对胎儿有损,太妃娘娘还是甚用为妙。” “无凭无据的揣测就杀不了人吗。” 严燕儿的凤眸扫了一眼侍立的宫人,那宫人便将五花大绑的独占春给押了进来,她的嘴巴被堵得颇紧,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周思仪面色不改,冷静地解释道,“贵太妃,这位姑娘的琵琶弹得极好,也是过了考较才入的乐坊,太妃娘娘若执意用她胁迫臣,臣只能去太极宫回禀太后了。” 严燕儿长长的护甲扫过独占春的下巴,“这位姑娘明明是教坊中人,却在宝兴年间,被一位官员赎出改换了良籍带往了信州,周大人安插这样一名女子进宫,为君王侍宴,意欲何为啊?”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看了看在门外候着的倪密,“太妃娘娘此局布置了如此之久,臣一朝不慎,已然深陷棋局之中,只能听凭太妃娘娘差遣。” 严燕儿将一叠黄纸随手扔在周思仪面前,“周大人,这是本宫的脉案,不用让那位太医替你偷了,你想读就读吧,涉及药理读不懂的地方,就问问本宫,本宫早就久病成医了。” 周思仪虽不解严燕儿葫芦里面到底卖得什么药,还是捡起那堆黄纸。 “宝兴十三年二月,严美人梦熊有兆。 宝兴十三年五月,严婕妤误食寒凉之物,小产。 宝兴十六年四月,严昭仪二度有孕。 宝兴十六年五月,严贵妃误食寒凉之物,小产。 宝兴二十二年,贵太妃三度有喜。 同是女子,周思仪虽未生育,也不打算生育,看着这鲜血淋漓的脉案,她只能宽慰严燕儿道,“太妃娘娘子女缘单薄……” “子女缘单薄吗?”严燕儿拧眉看着她,“周思仪,圣人宠爱你过后,你用喝避子汤吗?你怀孕了之后需要打胎吗?哦,我忘了,你是男人,怎么折腾都生不出来。” 严燕儿用手将塞住独占春口鼻的绢布扯下,“你是教坊出来的,跟周大人说说,女子所饮的避子汤里面都有些什么?打胎药里面又有些什么?” 独占春惊惧万分地看了一眼周思仪,才回答道,“教坊中会用藏红花清洗,或者将麝香塞入到肚脐中,但藏红花和麝香价格昂贵,也只有当红的乐妓能用……要是不幸有孕,我们只能服食少量的砒霜堕胎……” 第45章 拂菻犬 周思仪听到“砒霜”二字,还是吓得浑身一颤。 严燕儿分明是在笑,可是眼中却满是冰霜,她的护甲拨弄着周思仪脸颊上的软肉,“周大人,你用这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们做什么,我们经受过的痛苦,不也是你这样的男子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吗?” 周思仪被她划拉得生疼,却动都不敢动,“严娘娘,你今日找臣来,究竟是何意,不妨直言。” “小周大人,你不是要查当年我滑胎案的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严燕儿拉着周思仪官服的衣领道,“我和平康坊中周大人经常光顾的那些可怜女子一样,这些堕胎药,都是我心甘情愿喝下去的。” “臣能问问,为什么吗?” “还能因为什么,大明宫中所有人做得所有事情都只为了一样东西,”严燕儿吐气如兰,一声比一声重,“权力、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太子已然成人,我就算诞下男儿也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反而会碍皇后娘娘的眼;我的家族依靠你们这些开国功勋而活,就只能给你们当卖命的狗,”严燕儿的护甲已然将周思仪的脸颊沁出了血痕,“我的孩子生下来也是贱命一条,有时候不生,也是为人父母的一种善良。” “贵妃娘娘,你的孩子生出来便是天潢贵胄,若这也是贱命一条,让长安城的乞儿如何过活?” “天潢贵胄?在重玄门死的那位就不是天潢贵胄吗?手握权柄的人想要你死,管你什么天潢贵胄,管你什么累世王侯!” 严燕儿抽出绢帕扔到周思仪的脸上,示意她将血迹擦拭干净,“周大人,想必你阿爷也和你说得一清二楚,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早就拴到了一条船上,我们真正该堤防的,是那群擒虎军中的战功武将和圣人新提拔起来的寒门新贵取代本该属于我们的荫官、我们的爵位。” “周大人想一想你姓什么,你的阿爷是谁,不要站错了队,为他人作嫁衣裳。” 周思仪感叹道,“那圣人他真是又可怜又厉害。” 严燕儿看着脸颊上都是血痕却丝毫不惧的周思仪,她痴痴地看向窗外,那是浴堂殿的方向,“他的幼年群狼环伺,庸碌无能好色的父亲,活成政治机器的母亲,喜欢吹枕边风的庶母,就算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能走上帝位,他还是手持马槊,带领三千勇士上了重玄门。” “他弑兄逼父,为枭为獍,明明具备了成为昏君的一切条件,可他还是长成了千古读书人向往的圣明君主。” —— 周思仪低叹一口气,顶着一张刮花了的脸回到家中。 周青辅仍旧坐在廊下逗弄着那只雪白的鹦鹉,仔细将她脸上的血痕端详一番后,才皱眉道,“你这是被男人刮得还是被女人刮得啊?” “阿爷明知故问。” “看来贵太妃的威胁,我的好儿子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啊,”周青辅瞅了眼一脸倔强的周思仪,“休沐日的时候和我到严大人府上一趟。” “怎么,去严家三司会审吗?” “贵妃的侄女儿十六了,你去相看一二。” “阿爷,你明知道我……”周思仪将自己的脖子申得老长,让周青辅看清楚自己根本不存在的喉结,“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娶妻啊!” “知道你没办法,到时候自然有人替你圆房,”周青辅眯了眯眼睛,“我的好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要是不将他牢牢绑在我身边我怎么能放心呢?” “文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日你便隔着屏风远远地瞧上那姑娘一眼,”周青辅顺了顺那白鹦鹉的毛发,“等守完孝后,择一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吧。” “你不担心我这张刮花了的脸将那姑娘吓到。” “联姻而已,长成什么样重要吗,”周青辅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只要你是我周青辅的儿子,就有大把姑娘趋之若鹜。” 说罢,周青辅就将那只雪白的鹦鹉放下拂袖而去,那只鹦鹉仍旧“周卿兕奴”地叫个不停。 周思仪任由那鸟儿依偎在她身上,她掏出颈子上挂着的骨哨吹响,那许久不见的黑影变落在廊下。 “拔舌,你帮我问问你家圣人,我阿爷找人将我的脸划成这样,还要带我去相看人家,他到底管不管?” —— 云浓替周思仪将脸上的药上好后,周思仪就抱着她那李羡意牌出气娃娃睡了。 第二日天光大亮,周思仪顶着一双肿得跟桃子一样的眼睛,又吹响了骨哨。 “拔舌,圣人说什么?” “圣人说他不在乎……” 周思仪紧攥着那宝蓝色的棉花娃娃,“圣人不在乎什么?” “圣人说,周大人你与谁相看人家,将来又要娶谁,圣人他不在乎。” “李羡意,”周思仪狠锤了锤那棉花娃娃,“你等着!” 周思仪坐在铜镜前抚弄着自己已然结痂了的伤口,“云浓,你将水粉青黛拿过来。” 云浓先是用匀面的水粉替周思仪将那几道血痕遮掩上,又揉了一点胭脂在她的眼下,让人觉得她天生就是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又取了青黛为她重新勾勒眉型,将她从前刻意养得剑眉画成京中时兴的远山雾状。 “如今京畿们的姑娘见了小阿郎,都要自愧弗如呢。” 周思仪照了照铜镜,觉得自己这样打扮实在是有些扎眼,要是平日,她定然一把水就洗了,但想到那句“圣人他不在乎”,周思仪便气得牙根痒痒。 “好,我今日便这样出门。” 严家的宅子位于常乐坊,周青辅带着他自东市穿行而过,如今正值当午,日头虽烈,东市中人来人往、货如轮转。 酒肆中的胡女正在沿街叫卖,新丰酒的香气在空气中缭绕;小贩推着个小炉,正往那炉中贴着胡麻饼,热腾腾的饼子刚一出炉,便被人哄抢一空;那坊市的墙根下还有几个农户正在卖自家小狗新下的崽,小狗绕着那前来买狗的人哼唧哼唧。 出生下来便有贵贱的人们也将这套准则带入到了动物中,宫中女子好养外邦所贡的拂菻犬,这狗长毛短鼻、拂地而行,黑白相间、憨态可掬,能打发寂寥的宫廷时光;在龙首原中畋猎的贵族们,好养精壮瘦削,能长时间奔行的细犬,能陪他们拾捡猎物,纵马山林;而农夫则犹爱养圆滚的土松,鼻子粉粉,脚垫软绵,毛绒扎实。 周思仪却想不明白,这些狗儿分明都是同样的可爱,却被人强行分出了三六九等。 周思仪拉了拉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周青辅,“阿爷,我想下车逛逛。” 周青辅看了看今日打扮得颇为俊俏的女儿,扫了扫前方拥堵的路况,“离常乐坊也没有几步了,我们走着去也行。” 那农夫仍旧叫卖着他那土松崽子,“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土松,鼻子是粉粉的,脚脚也是粉粉的,胆子是不错的,是小公狗啊……” 谁知周思仪下了马车后便一屁股蹲在那土松小摊旁,“阿爷,你不给我买,我就不走。” 周青辅没想到自己从小到大都乖顺听话的女儿能干出这样的赖皮事,东市中人员嘈杂,说不定就会被哪个同僚家中的仆人小厮看见。 “周文致,你不是已经养了一只胖鹦鹉了吗,怎么还要养狗狗,”周青辅嫌弃地提起袍脚,让自己不被那泥沾上,“狗狗乱拉乱尿,家里要臭成什么样?” “狗狗不臭的,圣人也有一只小狗,那只狗就知道只有人带出去溜的时候才能出恭,”周思仪蹲在地上,眼睛亮亮地看着周青辅,“阿爷,我很会带狗狗的,你就让我养吧。” “免谈,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天天就知道玩这些畜生,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周思仪仍旧蹲在地上不吭声,却忽而被一个须发皆无,声音尖细的男子吸引了注意。 只见观礼穿着常服,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拂菻犬,对周青辅道,“周仆射、周御史安。” 周青辅看着圣人身边的大太监陡然出现在这里,心中一颤,还是赔笑道,“观少监怎么在这儿,可是宫中有什么要务?” 观礼虚指了指那停靠在墙根下的楠木马车,又将那只拂菻犬递到周思仪手上,“圣人说,这狗儿烦人得很,就送到周大人家让小周大人带带。” 李序宝一见周思仪便扑倒在她怀中,拿爪子扒拉着她,还想舔她的脸,却被她给躲开了。 观礼看向那楠木马车,笑得意味深长,“还顺便提醒提醒小周大人,你已经有一只狗了,这狗儿爱吃吃醋,就莫要养旁的狗了……小周大人,你说是不是?” 周思仪点过头后,才与阿爷一同送走了这位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太监。 周青辅伸手敲了敲周思仪怀中这被热得哈气的拂菻犬,周思仪不满地回瞪她阿爷一眼,“阿爷,这是圣人的狗,你就算是不想养也只有养了。” 第46章 搞断袖 周青辅嫌弃地看了眼正在和这只小狗亲密无间的周思仪,“这畜生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宝儿,大名叫李序宝,”周思仪得意地扬起脑袋,周思仪将小狗凑到周青辅面前,“阿爷你应该唤他二皇子。” “滂臭,拿开些。” 在周青辅嫌恶的眼神中,周思仪抱着那只拂菻犬入了严宅,周青辅对于她要抱狗入门这一行径颇为不满,“都到这儿了,你还不赶紧将这个脏东西放下来。” 周思仪人仗狗势,抚弄着李序宝的光洁的毛发道,“阿爷,这可是二皇子,你管它叫脏东西,小心圣人听着后发落了你。” 周青辅想了想坐在紫宸宝殿上的那人,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这些日子就将这只畜生伺候好吧。” 在严家宅院中,隔着一扇缕金线、纱绫锦的屏风,周思仪将严媛媛的脸瞧了个大概,是个窈窕扶风、娉婷风情的美人。 她也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周思仪,看得她很是不好意思。 严稚隔着屏风打趣道,“我就说小周大人是长安城中难得一见的俊俏郎君,宝儿你竟然还不相信。” 听到这声宝儿,李序宝竟起了反应,在周思仪怀中哼唧哼唧,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它身上。 周思仪不好意思道,“它兴许是有些怕生……” 严媛媛声音清甜,以扇掩面,“这是小周大人养的狗吗?” 周思仪点了点头,“算是吧……我家中还养了一只鹦鹉,这鹦鹉和小狗都会到处乱拉乱尿,你若是嫁进来……” 周思仪将“滋味一定不好受”一句话咽下,只希望能将这件婚事尽早搅黄。 严媛媛在屏风后对那只狗嘬嘬得逗弄了两声,“看来小周大人都和我一样喜欢小动物!我在后院养了一雄一雌的鸳鸯,我阿爷从各地为我搜罗来的不知名的小雀儿,我还养了一只好胖的狸奴。” 周青辅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这也太多了吧……这宅子中不会有什么怪味儿吧。” 严媛媛点了点头后道,“是有一些,不过周大人你放心,等过上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周思仪对于所有能给她阿爷添堵的行为都乐此不疲,“是啊阿爷,等严姑娘嫁进来,你闻上十天半个月就习惯了。” “哪里是习惯了呢,”严媛媛对着李序宝做了个流口水的动作,“等十天半个月养肥了,就可以烤来吃了!” 周思仪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她紧张地看了看在自己怀中乱窜的李序宝,“这小狗小鸟,哪里是能吃的呢?” 周青辅看了看屏风之后的女子一眼,就算是联姻,他也实在是不想找这样一个口味脾性都怪异的儿媳。 严稚忙找补道,“小周大人,你别听她那么说,她不吃小猫小狗的,她只是说着玩儿呢。” 严稚话音刚落,门外就有小厮紧张地敲门道,“阿郎,圣人驾临,快来接驾啊!” 严稚和周青辅对望一眼,还是决定先出去接驾,只将两个小辈留在此处,美名其曰培养感情。 待他们两人出门见李羡意后,周思仪看了一眼躲在屏风后偷笑的女人,“严姑娘看来和我一样,都不想做成这一门亲事。” 严媛媛打了个哈欠,“政治联姻,买卖交易而已,周大人觉着无趣,我也觉得没意思,何必成亲呢?” 严媛媛从屏风后走出,对着李序宝嘬嘬了两声,李序宝便好奇地瞅着她,“这小狗当真是讨人喜欢,可惜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说罢,她伸出一只手指逗弄着李序宝纯黑的小鼻子,“这是拂菻犬吧,是外邦的贡品,圣人好似也养了一只,周大人当真是体面,竟也弄得到,我悔婚不会悔错了吧。” “严姑娘没有悔错,嫁给我之后,一定痛苦多过幸福。” 严媛媛清澈地眸子看着周思仪,似是想一眼将她看个底掉,“我从前以为,周大人和你父亲一样,是一个搬弄权术、无情无义的贪官,甚至还要更坏些——为了青云直上,连身体都可以出卖。” 周思仪惊疑不定地看着严媛儿,她给圣人当男宠的事儿怎么这么快就人尽皆知了。 严媛媛轻拍了拍李序宝的头,“周大人放心,不过只有几个人知道你与圣人的丑事,对外你仍旧是清风朗月的周文致,我姑姑告诉我,也不过是想让我对你不要有‘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不该有的期待。” 李序宝已然完全习惯了严媛媛,从周思仪怀中挣脱,扒拉起严媛媛的衣角来来。 周思仪只觉得,若不是她阿爷强让她扮作男子,她与严媛媛,兴许会是不错的手帕交。 周思仪正痴愣愣地看着严媛媛,却被她骤然打断,“我的小周大人,就算你侍候圣人很辛苦很心酸,很久没有见过女人了,也没必要用这种痴傻的眼神看着我吧……” 周思仪刚想开口反驳,便见周青辅和严稚火急火燎地走进来,周青辅一手拉起周思仪,一手抱起狗便要离开,“文致,快走吧。” “阿爷,我和严姑娘还没聊完呢……” —— 周青辅一脸颓然地坐在马车上,吩咐着车夫再驶快些。 周思仪抚弄着趴在她膝盖上拱来拱去的李序宝,“怎么了阿爷,圣人敲打你了?” “你明知故问,”周青辅拧了拧眉,“圣人说,民间嫁娶他本不便干预,但若是涉及结党营私、朋比为奸之事,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哦,阿爷这叫什么呢,”周思仪扑哧一笑,“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叫明明是来咬狗的,却反而被狗咬了……” “是你给圣人通报的消息,他连嫁娶这样的小事都管,”周青辅挑了挑眉,不可置信道,“圣人他还当真是打算和你断袖断到底了。” 提及李羡意,周思仪的眼中似是含了一阵水雾,“是啊,我们都打算一断袖就断到底了。” “我的好女儿,你是不是烧着了,”周青辅摸了摸周思仪的额头,“你是个女子,等哪一日他当真扒了你的衣裳,你得到的不会是圣人宠眷,只有天家震怒。” 周思仪将脸掰开,“等真有那么一日,我早就逃到天涯海角去,让他这辈子都找不到我。” 他们父女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路,才回到周宅中,看着候在堂外的观礼,周青辅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看来近日天下太平,朝中无事啊……” 观礼糊弄着周青辅道,“哪里是朝中无事,是圣人特地拨冗来见周仆射你啊。” “我这就让我儿子前去回话。” 周青辅正要去喊周思仪,却被观礼拦下了,“周大人,圣人他要见的是你。” 周青辅想到刚刚在严家宅院中,李羡意话里话外的讥讽威胁,虽说为官数年,他还是时常感叹天意不可捉摸,天家威严难以攀附。 周青辅刚要拜手行礼,便被一张大掌扶住,“阿爷,你上坐。” 周青辅看着李羡意一脸坦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圣人,你管我叫什么?” “阿爷啊,我随文致叫你阿爷啊。” 周青辅深吸一口气,跌坐在正堂最上首的胡交椅上,他明明没有心疾,为什么被圣人吓得心悸频频呢? 李羡意捧着本该是上给他的茶恭恭敬敬地递到周青辅手里,“阿爷,喝了这盏茶,我就当你认下我这个儿子了。” 周青辅哆嗦地接下然后又推开,“圣人……这……这不合规矩……” 李羡意诚恳地对周青辅道,“阿爷,害你们家香火断绝确实是我不好,你放心,日后我和文致会一起给你养老的!” “真的不必了……”周青辅已然被李羡意吓得有些结巴了,“圣人至仁至孝,还是到太极宫中向太上皇尽孝吧……” “阿爷,我知道你一直想让你的孩子坐在后位上,现在虽说过程有些波折,但是结果还是如你意的吧,”李羡意捧着那茶盏对周青辅宛若手捧鸩毒之酒,“阿爷你就喝了我这碗茶吧……” 周青辅咬着牙还是不肯接那杯茶,李羡意在堂中徘徊了数圈,似是下定决心道,“阿爷,我知道你是忧心文致的香火之事,朕让李序州私底下跟文致他姓周,入你周氏族谱,奉周家祠堂可好……但只能私下姓周,不然朕的面子实在是过不下去……” “圣人,臣从来都没有反对过你和我儿子搞断袖。” “那阿爷的顾虑是?” 周青辅心一横,总算是说出了口,“这件事到底是大明宫中的阴私事儿,圣人你怎么能摆到明面上来呢?让臣如何自处,文致如何自处呢?” 李羡意将那盏茶恭敬又强硬地塞到周青辅手中,“那我就当阿爷答应了,喝了这杯茶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周青辅拗不过他,只能将这盏已经冷透了的雨前龙井一饮而尽。 李羡意仍旧不走,还蹲在地上望着周青辅,“阿爷,我听说敬过公婆茶后,公婆都会给媳妇包一个大红包?” 周青辅满腹疑窦地望着李羡意,“圣人你说什么?你在向臣讨钱吗?” “自然是啊,”李羡意丝毫不觉得这件事究竟有何羞耻,“我听说周仆射家赀颇盛,朕出来做赘婿补贴补贴国库啊。” “朕的聘礼至少要十万两黄金,周仆射改日就送到宫中吧!” 第47章 逍遥椅 李羡意向周青辅讨完黄金后,便兴冲冲地向着周思仪的小院中去,周思仪见了他,鼓起小脸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在乎吗?” 李羡意轻笑着拉住周思仪的手腕,“我是不在乎,可李序宝跟我说舍不得它娘亲。” “李序宝是对着你汪汪叫了,还是给你托梦叫你爹了,”周思仪对于他这种推给狗身上的行为颇为不满,蹲下身子给李序宝喂着肉脯道,“那既然这样,我现在就去备聘礼,去严大人府邸上求亲。” “已经晚了小周大人,你阿爷已经许下我们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想反悔都不行,”李羡意挑了挑眉,“这大雁我要龙首原上最恩爱的一对,美酒我要周大人亲手所酿的石冻春,聘金更是要十万两,小周大人现如今可以着手准备起来了。” 周思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圣人,且不论我们都是男子,无法结为姻亲,就算我阿爷答应了,你富有四海,怎么能让我们家出聘礼呢?” “国库被那群朝廷的蛀虫吸了个精光,朕也是没有办法,”李羡意轻咬着周思仪的耳朵,“文致,就让我给你做赘婿吧,我会好生孝敬公婆,打理内宅的!”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缓了片刻才道,“圣人,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去找严家小姐相亲,也不该买其他小狗,你放过我吧!” “知道就好,”李羡意亲了亲周思仪的嘴角,“朕可没有吃醋,你记着,是李序宝吃醋了。” 李序宝似是听到了他的名字,连肉脯也不吃了,就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过来。 李羡意将李序宝抱起,“宝儿乖,跟你娘在你姥爷家呆一段时间,阿爷这段时间有要事要处理,等回长安后,我再来接你和你娘亲。” “有什么事儿圣人非离京不可吗?”周思仪扒拉着李羡意的衣角,她这才发现李羡意的眼下一片青黑,想来是已经熬了好几个大夜。 李羡意将外袍脱掉,只着中衣便靠上了房中的壶门榻,还把周思仪抱着睡觉的宝蓝色棉花娃娃放入怀中轻嗅了嗅,“周卿,若是朕回不来,你便和你阿爷一同拥李序州登基,你、裴与求、方听寒三人辅政,手敕我已经放在浴堂殿的龙座下。” 周思仪心中一颤,靠在李羡意的胸膛道,“圣人福祚绵长,不许说回不来。” “不怕你笑话,我虽然亲征过多次,但我最怕的还是一个死字,”李羡意轻抚着周思仪的后腰,“你放心,我就算爬也会从玉门关爬回来。” 周思仪想起梦中前世,大梁虽与东西突厥一带有边境冲突,但也是四五年后之事,为何这一世提前了如此之久。 她揪着李羡意的袍角道,“圣人,就不能不走吗?” 李羡意看着周思仪宛若小鹿般清澈的眸子,他似是回忆起了前尘往事,“从前有一个人让朕恨得牙痒痒,他跟朕说,我知道圣人你有登临瀚海,封狼居胥’的抱负,也有‘心在天山,身老长安’的遗憾,但是祁连山太远,斡难河难逢, 威加海内兮不在版图之大,而在万民之心,唯愿圣人止干戈杀伐之心,休养生息,与民更始。” 李羡意眼眶中一滴清泪,“所以我听那人的话,我早一点出发,冒更大的风险,只是想让大梁少死点人,少流些血。” 周思仪吻了吻李羡意的喉结,“好,那臣在长安和李序宝一同等圣人回来。” “文致不要□□我了好不好,我已经好久没合眼了,”李羡意在周思仪的耳畔说着风流话,她虽不解其意,但也知道那话极其下流,“文致,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等我回来后,就让楚襄王与他梦中的神女共赴巫山,行云行雨可好?” 周思仪沉默不语,只是将李羡意的袍角攥得更紧了些。 —— 很快房中便只余下李羡意轻浅的呼吸声,周思仪也闭目养神了片刻,却始终睡不下去,只能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翻下,又替他将被子掖好。 她刚一下地,便看见李序宝顺着那床沿壶门榻上扒拉着,可惜吃得太多,身子圆滚,扒拉了许久也未窜上去。 周思仪轻声呵斥它道,“小狗不许上床!” 那狗儿还是在壶门榻下扒拉着,它后退两步,蓄了一二分力,很快就窜了上去,还一屁股坐到壶门榻正中间最柔软的地方。 李羡意似是被这动静吵醒了,打了个哈欠道,“它不脏的,昨日洗干净了澡后我才抱给你的。” 周思仪仍旧跟李序宝一人一狗地僵持着,她又不能真使力气推它,可任由它在床上撒欢,周思仪又有些嫌弃,“我再说一遍,小狗不许上床。” 最终还是周思仪败下阵来,她无奈地盖上被子,“罢了,谁叫我是小狗的阿娘呢,晚上我再将这竹席、凉被全都换了吧!” 李羡意一手抚弄着李序宝柔顺的毛发,一手握着周思仪绵软的腰肢,很快又再次砸入了黑甜的梦乡中。 周思仪看着她枕边朗眉疏目、醉玉颓山的男子,她善作画,却只觉不能描摹出他万中无一的俊俏。 她想起了今日东市卖狗的农夫,情不自禁开口道,“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拂菻犬,眉目是非常深邃的,鼻子是非常高挺的,肌肉是非常虬结的,胆子是非常不错的” 周思仪看着已然睡意全无的李羡意,扒着他的大腿道,“是小公狗的啊" 李羡意挑了挑眉,他的眉宇间染上了一层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却又不像是骤然被吵醒的愤怒。 李羡意一伸手便将周思仪架到了他的腿上,“周文致,你是不是□□啊……” 周思仪指了指眼睛里全是懵懂的李序宝,一副你儿子在这里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的嚣张模样。 回应周思仪的只有她被圣人粗粝的大掌迅速扒下的中裤,和光果的小腿。 李羡意看着那书架下的红木逍遥椅眯了眯眼睛,就这么单手将周思仪给提溜起来放到椅上。 逍遥椅,用料繁杂、制式宽绰、曲线流畅,椅足是两个旋木腿练成的脚档,人坐椅上,摇来晃去,逍遥椅不倒。 摇一摇,摇得人神思颠倒,脑中混沌。 摇一摇,摇得人神魂游离,飘忽荡漾。 她只觉天也在摇,地也在摇,书架在摇,灯在摇,整个人都不知所然。 ——原来是我们在摇。 周思仪看着自己身下的粘|腻,跟粉团子似的拳头泄愤似得一拳砸在李羡意的胸口,她愠怒地指了指李序宝道,“小狗还在这儿,你怎么能当着小狗做呢?” 李羡意仍旧整个人仰躺在逍遥椅上,他深邃的双眸中余波未平,仍泛起阵阵涟漪,“文致乖,等弄完了,我给文致弄肉脯吃。” 周思仪仍旧趴在李羡意的身上轻晃着,她口齿不清道,“我又不是小狗……你怎么能用……肉脯奖励我……” 李羡意往上一顶,撞得周思仪满嘴都是胡话,他轻咬着周思仪的唇瓣道,“我都给文致喂饱了,自然不用吃肉脯了……” —— 快|慰后,周思仪仍旧自顾自地喘着粗|气,她的发丝都黏在额角上。 周思仪伸出手示意李羡意哄她,李羡意却丝毫反应都没有,他刚刚精|虫上脑,气血上涌,现下倒是有些回过神来了。 他有些讶然又惊喜——因为他完全感受不到周思仪下半身的存在。 他虽知道周思仪有阳气外泄、雄风不振的毛病,但也不至于一点都没有吧。 “文致,要我帮你吗?”李羡意伸出一只手摇摇头。 周思仪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忙垂下头,生怕李羡意起一些什么旁的心思,“我好饿啊,刚刚睡前我让我小厨房煮了二十四气馄饨,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在周思仪的吆喝下,两碗热腾腾地馄饨很快上桌,李羡意仍旧用探究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周思仪 ——瘦弱纤细的身体,浑圆鼓囊的胸口,婉转悠扬的哼吟,还有那处滑|润到他恨不得死在里面。 山林中躲在草丛中的小鹿,伪装得如此拙劣,竟将他骗得团团转。 周思仪看着这两碗馄饨,完全没注意到李羡意眼中的探究,她提起筷子就开始挑捡碗里的馄饨。 “这是胡瓜鸡肉馅儿的,圣人你吃。” “这是山羊萝卜馅儿的,圣人你吃。” “这是腌鱼醋芹馅儿的,圣人你吃。” 这么挑挑捡捡,周思仪便将自己不爱吃的口味全都赶到了李羡意碗中,有些她隔着皮分不清味道的,还被她拿筷子捅破了。 “周文致,你这么大了还挑食,”李羡意话是这么说,还是老实地吃着她赶到自己碗里的馄饨,“下次不爱吃的,直接吐了就是。” “可是这二十四气馄饨做法很复杂,云浓定是鼓捣了一天才包好,我剩下的话她会伤心的,”周思仪撑着下巴看着李羡意,“以后就好了,我不爱吃的,都可以给你吃……” “你当我是你养的狗啊。” 周思仪一语不发,却在心中狠狠点了点头。 李羡意轻敲了敲周思仪的额角,她抱着馄饨碗小口小口地吸溜着,时不时被烫得吐舌头。 天上婵娟是我眼前婵娟,眼前美人是我心上美人。 第48章 吹口哨 周思仪好吃各色美食,饭量却极小,时不时三更半夜馋了,要小厨房早早备下各色点心,可当真端了上来,她又只吃几小口。 周思仪摸着已然有些撑了的肚皮,轻叹一口气,“怎么又吃撑了,我还没敞开肚子吃呢。” 李羡意只觉得她连捧着海碗喝汤都秀色可餐,啄了啄她的嘴角道,“我们文致怎么跟我从前养得那只雪白的鹦鹉一样,什么都想来几口,可惜是个小鸟胃,吃不了多久就饱了。” 周思仪听到那只雪白的鹦鹉,心虚地垂下头。 “从前我觉得那只鹦鹉天天学我说话烦人,将它赶到了龙首原放养,”李羡意明知故问道,“可是这只鹦鹉怎么不见了呢?” “你溜鸟不牵绳子……鸟儿被偷了也很正常,”周思仪攥着他的袍角道,“绝对没有人胆子大到去龙首原盗窃御鸟!” 李羡意略加思索后缓声道,“雪衣可听我的话了,我只要一吹口哨,它无论是捉虫还是休息,都会立马飞来找我。” 李羡意作势就要吹口哨,周思仪一口上去堵住李羡意圣人的嘴,学着他从前的模样,在唇角轻轻舔|舐着,又将磨人的小舌与他交相吮吻。 一问毕后,周思仪已然满脸通红,趴在他的胸口神情迷离。 李羡意又作势要吹口哨,手刚刚捏起,周思仪就又吻了过来,这次她直接大步跨上,端着李羡意的脸亲。 李羡意被她吻得喉结滚动,他眼角的余光中全是周思仪发烫的耳垂和水盈的津口。 李羡意只要一想吹口哨,周思仪便吻他,他们俩人这样一来二去了三四个回合。 李羡意睨了一眼逍遥椅,表示他想将他们今日之事再来一次。 周思仪慌忙地从他身上窜下,死死抱住自己腰间的革带。 李羡意将声调拉得绵长,“那我要吹口哨了哦……那只小鸟听到我的口哨声就会飞过来哦……” 周思仪哭丧着脸,还是死活不过去。 李羡意连吹三声口哨,却始终不见鸟儿的身影,他又将门窗都打开,对着周家的院子开始吹口哨,一众洒扫的仆人都莫名其妙地瞅着他,雪衣的一根毛却都没出现。 周思仪也有些奇怪,她除却那日从龙首原上将雪衣藏回家,就再也没有限制过它的自由,这么久都没出现,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周思仪也起身去院中寻鸟,她才刚叫一声“雪衣”,便见一只雪白的团子从窗子里飞过来,停在她的手腕上,用白胖圆滚的身子乖顺地蹭着她。 ——她突然明白了,这只傻鸟是已经将它的前主人的口令给忘了。 李羡意看着这亲密的一人一鸟,压低声音道,“周文致,你偷盗御鸟,朕该如何罚你”?你用什么抵罪。” 他指了指自己脖颈儿上暧昧的痕迹,意图不要再明显。 周思仪顺了顺雪衣的尾羽,她昂起脑袋道,“什么御鸟,御鸟在哪里,圣人你说这白胖的鸟儿是你的鸟,你叫它一声,你看它答应吗?” 李羡意对着雪衣连吹了好几声口哨,那鸟儿仍旧立在周思仪手上纹丝不动,周思仪得意道,“这是臣在山里捡来的鸟儿,只是碰巧这鸟长得和圣人的鸟有几分相似,又叫同一个名字罢了,圣人你的鸟丢了,可不能凭空诬赖臣。” “这就是我的鸟,你让它开口说话,”李羡意端详着长胖了不少的白鸟道,“这个笨东西学了这么久,都只会一句话。” “什么话?”周思仪刚想用手捂住雪衣的嘴又怕把这鸟儿憋死了。 “它只会叫周卿,”他们俩分明是在争执这只鸟的归属,李羡意心中却只觉得柔情万分,“因为我日日在它面前念叨着你。” 周思仪看了看雪衣,正奇怪这只胖鸟怎么跟被喂了哑药一般一声不吭,就见这鸟儿张嘴道,“兕奴兕奴兕奴李兕奴!” “李兕奴你不要脸。” “李兕奴烦人烦人。” “李兕奴是全天下最讨厌的人。” 它说一句,周思仪的脸就红上一分,说到最后,李羡意已然笑到岔气,“周文致,你骂人的词汇也太匮乏了些,居然只会说烦人讨厌和不要脸。” 周思仪将这鸟儿往李羡意手里一塞,“圣人你拿回去吧,我不要这鸟了。” “怎么能不要了呢,”李羡意轻抚了抚雪衣的背羽道,“周卿,你说得有道理,这确实不是我的鸟,是你在山里捡来的鸟,我的鸟骂人应该不会骂得这么文明。” 周思仪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到那张逍遥椅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李羡意,我给你罚一次,你能不能答应以后再也不提这事了。” —— 若说从前周思仪是装风流的话,这几日倒真有几分“风流倜傥花枝袅、追欢买笑须年少”的滋味。 这几日,李羡意除了与他的擒虎军旧部商量与东西突厥的战事外,就日日与周思仪黏在一起。 她已经偷偷搬到了浴堂殿中,幸好李羡意御下颇严,观礼也时时刻刻敲打着殿内外的宫人,否则被朝中人知道了这件事,她的脸是真的有些臊不住。 翻看史书中的历代皇帝男宠,有人高官厚禄,有人封侯拜相,有人……一无所获。 但说她一点便宜也没占到倒也不是。 首先从流传下来的画像上看,李羡意的长相首先在皇帝这个行当中极大的超出了平均水平,让周思仪的幸福感得到了从内而外的提升。 其次李羡意比较有服务意识,没有奇怪的癖好,让她在这个为人不耻的行业中干得更加坦然,更加放肆。 最重要的是,浴堂殿离御史台只有不到半刻钟脚程,她至少可以赖床一个时辰,和她从前不到卯时就要顶着晨霜在望仙门外犯困比起来,这简直是神仙日子。 这日周思仪照旧在浴堂殿赖床,却实在是赖得有些久了,她火急火燎地边往脚上套靴子,边往头上扣幞头。 走到浴堂殿的东侧殿内,却见擒虎军上下的军官在沙盘前围坐了一圈,正和她大眼瞪小眼。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就跟个小炮仗似得想从殿中窜出去,“大明宫太大,我迷路了!” 观礼手持拂尘,轻笑着将周思仪拦在门外,“周大人,圣人说你不用回避。” 周思仪冷沉着脸回来,挑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她虽然全程埋着头,但觉着这桌案上其他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小周大人。”李羡意的副官是一个身姿矫健、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他坐在周思仪身侧低声唤她。 周思仪鼓足了勇气对着赵副官道,“我昨天晚上在大明宫迷路了,但是已过宵禁时分,幸好圣人收留了我,圣人真乃仁德之君。” 赵经武一脸难色道,“小周大人,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坐的是圣人的位置。” “啊?”周思仪犹豫片刻,赶紧往左挪动了半个身子,紧挨着方听寒。 方听寒悄声对着她笑道,“周文致,你这是不打自招了!” 周思仪对着方听寒狡辩道,“我没有,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方听寒边点头,边对周思仪竖了一个大拇指,“周文致,太有本事了,同时和两个人好,圣人和听白还是表兄弟呢!” 周思仪心中生出一种“我虽然确实干了这样不光彩的事,但你这种脏男人凭什么说我”的愤慨,“我同时和两个人好怎么了,你娶了十八房小妾还说我?” “周大人,你能和朕说说,同时和两个人好是什么意思吗?”李羡意此时正在他们二人身后细细打量着她。 周思仪一副狗腿状将沙盘后的李羡意的胡交椅抽开,“臣是说养狗的事儿,养一只狗已经很烦了,要是同时和两只狗好,会很累的。” “你最好说得是狗。”李羡意意味深长地盯了周思仪和方听寒一眼,才在沙盘前坐下。 就连李羡意这种经常不分场合随地大小醋,把醋当白水一样喝的人今日都没空揶揄她,周思仪便知道此次行军着实事态紧急。 周思仪是个全然不懂军务的书生,只知道暂且划定了东西两条行军线路,一条是李羡意、赵经武所带的精锐,一条是魏新觉、景任所领的支援。 她听了许久,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没忍住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这本没有什么事,只是李羡意居然耐着性子开口向周思仪解释道,“我们此次之所以要在这么早出兵,主要还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东突厥可汗阿史那木仁(1)死于风疾,二王子胡和、四王子乌罕泰带着各自的人马已然打起来了。” 周思仪借着前世的记忆,和常年的政治嗅觉,指了指沙盘中西突厥所盘踞的三弥山一带道,“圣人是担心西突厥可汗哥舒密趁此机会统一东西二突厥,对我大梁构成威胁是吗?” 李羡意回忆着这位与他交手数次、不战不休的老对手,“哥舒密可不是那些被中原人打得抱头鼠窜的孬种。” 周思仪正要张口,却被一络腮胡、刀疤脸的男子打断了,“圣人,书生只知道这方寸之间的桌案,如何能懂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厮杀,你和这个小白脸谈这些做甚。” 李羡意狠刮了魏新觉一眼,刚要开口呵斥,只听周思仪道,“你都知道我是干小白脸这行的了,圣人给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白脸解释一二又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1)阿史那、哥舒、史姓等都是突厥大姓,但后面的名字就和蒙古语系有关了,我本身不是语言专业的学生,这个考据起来对我比较复杂,有部分用的是蒙古族名字。 第49章 攀龙赋(捉虫) 魏新觉对于周思仪恬不知耻的行当极其不满,对着李羡意正色道,“圣人,你就任由周思仪这样败坏你的名声吗?” 李羡意掰过周思仪的头,“周大人,以后不许说小白脸这个词。” 周思仪埋下了头,魏新觉是跟着李羡意出生入死的擒虎军旧部,而她是他哥哥的东宫属官,还曾经屡次顶撞于他。 就算她与李羡意交颈而眠,行云行雨,于他而言,她也永远是无关紧要的人。 李羡意轻笑了笑,“文致的阿爷给了朕十万两黄金作聘礼,国库空虚,朕只能卖身当赘婿筹军费了……” 粮草官景任愕然了片刻,虽说筹措军费粮饷向来是他们擒虎军的难事,但也没有到圣人当赘婿的程度吧。 他瞥了一眼对于堂堂一国之君、一军之帅给别人当赘婿丝毫不以为耻的李羡意,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圣人连杀他哥,篡他爹的位这种丑事都能挂在嘴边的事,当赘婿筹军费这种事,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小的污点了。 景任恳切道,“小周大人这笔军费,倒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周思仪心中了然他阿爷出的这笔银子定然来路不正,她有些羞恼地捂住脸,轻轻扯住李羡意的袍角,“等你回来后,我定然将这些事处理妥当。” —— 待众人离去后,周思仪虽然明知自己不懂军务,但还是将行军路线、军粮补给、接应副官等都细细盘问了一遍,才往大理寺狱中,主理三司会审之事 周思仪上被子与刑部侍郎汪流打过好些交道,作为一个已然到了知天命年纪的老官,汪大人一生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中庸。 汪大人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既不拉帮结派,也不秉公执法。 汪流看着拿着书本准备以情动人的周思仪,和抽起带倒刺的鞭条,跃跃欲试的高其踔,摇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周大人,我知道你是崇文馆出身,读圣贤书,受礼教,但大人需知大刑用甲兵,中刑用刀锯,薄刑用鞭扑(2)的道理。” 汪流又对高其踔诚然道,“高大人,重刑虽然亦能决狱,但也有人因此含冤受屈,高大人应该多想想轻刑明威,大礼崇敬(3)的明言大义。” 高其踔将那鞭子狠狠地汪地上一砸,从信州被押解往长安城中待审的沙天干、彭城钥二人就浑身一颤。 他脸上的横肉一抖,看向周思仪道,“汪大人这到底是同意用刑还是不同意用刑啊?” 周思仪已然对汪流这副审案子的德行十分清楚,她向高其踔解释道,“汪大人的意思是说,我们俩各审各的,但是要是审得不好,审出了什么毛病,他不担责。” 汪大人对着西天的方向作完阿弥陀佛后道,“刑与不刑只在一念之别,若用了刑,则一定能行吗,若没有用刑,则一定不行吗?” 周思仪继续向高其踔解释道,“他的意思是你尽管打,但要是将人给打坏了,他不担责。” 高其踔端了两个陶碗上前,那碗中都承着黑乎乎的药汁,“汪大人,这是我找人秘制的曼陀罗花汁子,对付这些嘴巴跟上了锁一样的硬骨头,等冲了黄酒再灌下去,不怕他不说真话,灌不灌?” 汪流凝了凝那碗药汁,正色道,“高大人,药物既能医病,同样也能害人,但又往往只在这方寸毫厘之间,大人当慎重行事。” “这次我听懂了,”高其踔对着打哑谜的汪流点了点头,“他的意思是我随便药,但是他不担责。” 高其踔斜睨了一眼侍立在侧的打手,便有人上前向这二位待审的囚徒喂药。 不过多时,沙天干药性发作,先是身体剧烈抖动,趴在地上直冒冷汗又忽而仰天狂笑不止,他似乎是已然出现了幻觉,抱着那喂药的陶碗道,“银子呢,银子呢,我白花花的银子都去哪里了?” 彭城钥药性发作后更是狂躁不堪,以头撞墙,很快便被撞得血肉横流,他却宛如不知道痛一般仍旧撞着。 周思仪看得心惊肉跳,忙叫上旁边的打手将他重新按回到地上,对着高其踔暴怒道,“高大人,你知不知道,马宏远已然被你的酷刑折磨得在痛苦中死去,这两个人无论是疯了还是死了,我们的线索就全部都断了!” “是啊,可不能让线索断了!”汪流看着两团癫狂模糊的血肉,忙道,“我可说了,我不担责。” 周思仪看着癫狂疯魔,血流成河的两人,心头生出一种无力感。 糊弄过日、残忍暴虐的同僚;权势熏天、气焰渗人的真凶。 哪怕她已然在所有的细枝末节中推测出来了事情的真相,哪怕这笔银子的去向她在心中一清二楚,但她却无能为力, 哪怕她将所有的卷轴都承于御前又如何,天威难平,就杀几个如马宏远一般盼着贵人手底下漏出些油水的蚂蚁;龙颜震怒,再杀几个如她阿爷周青辅一般太上皇座下吃得肠撑肚烂犹嫌不足的老虎。 可始作俑者却好端端地坐在宝殿之上,自称是上天之子,吸食万民血肉而活。 —— 李羡意看着浑身上下都是血迹的周思仪,不由得扑哧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从战场刚回来的武将,我才是侍弄竹简、提笔安天下的文官。” 周思仪失神了片刻,还是道,“圣人明知道高其踔是酷吏,还重用于他,就没有料到臣会浑身血渍地从大理寺狱中回来吗?” “文致,我知道你和高其踔政见相佐,但德主刑辅、缺一不可,”李羡意的眼神全都落在周思仪那张因失落而颓然的精致小脸上,“朕虽然对他的行事作风也有不满,但不得不用他。” “圣人不是不得不用他,只是对于圣人而言,无论是九品小吏、还是朱紫大员都只是你统治天下、登临峻宇的耗材而已吗。” 周思仪紧紧地盯着李羡意,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圣人豫暇清谈,则敦尚于孔老(4),所以圣人需要用这样只知道读书还有一些迂腐愚忠的书生来教化万民……” “威怒所至,则取法于申韩,所以圣人要用高其踔这样残忍不道的酷吏来威慑万民……”周思仪一字一句,出口的话宛若小刀般一点一点凌迟着李羡意,“我和高大人都不过是圣人用来教化万民、愚弄万民、威慑万民的耗材,谁会管耗材的死活呢?” 李羡意捏住周思仪的手腕,“不是的……文致……你信我……你和高其踔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周思仪怔住道,“不过是高大人还尚有几分良知尊严,而我为了活下去,连圣人的龙床我都敢爬!是这样的不一样吗?” 周思仪泪断如珠、泪水涟涟,“我至高至明的圣人啊,你知道我最怕死了,为什么要赐我毒酒,你知道我是个迂腐的读书人,最重身前身后名,为什么要推倒我的功德碑呢?” 李羡意梗着脖子,摇了摇头,“文致,你也重活一世了是吗?” 周思仪轻叹一口气,“圣人,我也读过许多民间志怪话本,凡人为尘世所苦,重来一世,都不愿再重蹈覆辙,可是为什么臣明知如此,还是踏上了这条死路呢……” 李羡意也泪眼婆娑地凝望着周思仪,“我从未赐过你毒酒,哪怕你当时直谏我数次,我恨你恨得牙根痒痒我都从未动过杀你的念头……功德碑的事情是朕错了……” 李羡意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周思仪的额头,“朕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为什么这样执着于尘世的虚名,我只是心存一丝妄念,我干了推你功德碑这样的荒唐事,你定然会入我梦中,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周思仪一把将李羡意推开道,“圣人,你可以直接说是因为你怀疑我与隐太子党羽有牵扯的,不用扯这些魂魄生死的鬼话。” 李羡意犹疑了片刻还是点头道,“那段日子里……朝廷频生谋反之事……我当时不过是气血上头,很快我便将你的碑重新立上了……” “你自己就是谋逆谋来的皇位,还怕别人篡你的位吗?”周思仪狠刮了他一眼,“圣人的怀疑一点都没有错,我和隐太子那些流窜在民间的拥趸者,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我也从来没有劝过他们放弃起复之事。” “臣和圣人都演得极好,”周思仪喃喃自语道,“臣当真以为圣人是从谏如流、与民更始的圣明君主;圣人也当真以为臣是披肝沥胆、虽死无悔的愚忠之臣,现在臣累了,不想演了可好吗?” 周思仪扯开自己腰间的革带,褪下青绿色的官袍,平躺在壶门塌上,双手交叠放在肚脐上,轻轻合上眼睛,明明刚才还是生龙活虎,能与他大吵八百回合的人,突然就没了声息。 “圣人,你愿意如何便如何吧,”周思仪眼中的光彩须臾间都消散了,“只要能活下去,让臣做佞幸、做脔|宠,做什么臣都愿意。 将臣掉到翰林院中好不好,让臣下半辈子都在穷尽词藻为圣人溜须拍马中度过行吗?” 李羡意坐在那张宽阔的壶门塌的床头,伸出一只手轻点着周思仪脖颈上仍旧跳动的脉搏,只有如此,他才能确认他的心上人仍旧活着。 他轻拉着周思仪的手道,“文致,我们不要这时候吵架好不好,等我从玉门关外回来,你指着鼻子骂我都行。”—— 作者有话说:(1)其实汪流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现实生活中听过一位法官的故事,这位法官的考评特别好,改判率特别的低。他的做法也算是钻了某些制度的漏洞。 合议庭讨论一般是三个人,少数服从多数,这位法官首先就是一定要保证自己是最后一个发言的,如果前两个人意见相同,他一定要发表第三种意见,假设说当事人没有上诉,那就无事发生;但当事人一旦上诉,然后改判,因为他在合议庭讨论中发布了不同的意见,所以这个案子改判不会算到他的头上。如果前两个人意见不同,他就是抠破脑袋也会想出第三种意见,反正一定不会让自己担责。 (2)(3)出自《唐律疏议》 (4)化用自《旧唐书》魏征传。 第50章 狗仗势 李羡意坐在那壶门榻的床头,用手指细细描摹着他朝思暮想的眉眼,上辈子得知她死讯的那日,他也是这样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他书读得不好,往往读不懂悼亡诗中激荡如流的文字,直到那时他才读懂悼亡诗中字字断肠、句句愁杀。 李羡意将周思仪柔软的手掌放在他的心口,“文致,我知道今日在大理寺狱中你定然遭受了极大的委屈,才会痛苦成这样。” 周思仪撇了撇嘴反驳他道,“那倒不是,今日不过是寻常的审案子。” 周思仪本想从李羡意怀中将自己的手抽出,又觉得他这胸肌着实是有些大了,她如果不趁现在多摸几下,以后肯定就摸不到了,便干脆将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胸大肌上。 周思仪低声啜泣道,“我今日来找你发脾气,不过是因为我拧巴至极,我明明说好这辈子只要能苟住小命怎样都好,还偏偏遇到一点不如意之事,就要自怨自艾。” “我今日来找你发脾气,不过是因为我肆意至极,我明知道朝廷如今的局面不是你造成的,你也不过是从你爹手上接手了这一烂摊子而已,可我就是想把气头撒在你身上。” “我今日来找你发脾气,也不过是看准了,我怎么指着你的鼻子骂你,你也不会发落我,也不过是仰仗着,你有那么几分喜欢我而已。” 周思仪越说便哭得越大声,她指着浴堂殿中的龙榻,“李羡意,我都和你在这里这样那样了,你不能因为我就发了点脾气就将我下诏狱吧!” 周思仪此时此刻就如闹脾气的小孩儿一般在壶门榻上边蹬着脚边打着哭嗝儿,他轻轻地吻着周思仪面上咸咸地泪花,温热宽大的手掌一点一点地替她在背后顺着气。 待她平复后才道,“你是第一次将脾气撒到我身上吗,我早就习惯了看你脸色,去龙首原跑马畋猎是不务正业,养几只狗儿鸟儿是玩物丧志,现如今我还和我最信任的臣子媾|和,简直是药石无医……” 李羡意轻轻吻过周思仪的耳垂,“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幸好老天哀怜我,能让我重新过一遍这样看你脸色,听你训斥的日子。” 李羡意拍了拍这张他们曾经交颈而眠,行云行雨的壶门榻,对周思仪低声道,“就是因为我们都这样那样了,你向我撒上些许脾气一点关系也没有……” “哦,可臣还是不能百分百信任圣人,就算和圣人做那事的时候,”周思仪的手轻轻揪着床榻上滑软的绸缎,“我也在脑中紧绷着一根弦,要将脑袋栓在革带上,生怕下一秒圣人一不顺心就将臣给砍了。” “那下一次你将革带解了……”李羡意顿了顿,“没有革带就不用将脑袋栓在革带上了……” 周思仪撅起嘴道,“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却调戏我!” 李羡意将眼睛已经红肿得跟两个小桃子似得周思仪轻放在枕头上,在她的眉心轻轻啄吻了一二,“文致,趁着我带着擒虎军北征的这些日子,我们都各自冷静一段时间,思索一下将来我们的关系好不好。” 周思仪也学到了汪侍郎中庸的为人处世之道,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用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紧盯着他。 李羡意替她将外裳脱下,又将被子给她掖好,像哄小孩儿似得轻拍着他,“你们三司主审信州水患贪腐案一事,朕会下一道手书给你,在朕离京期间,由你全权负责。” “周文致,你要是办好了,自然是大鹏凭风而起,接履于云霓之上,”李羡意的视线都落在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语气轻佻道,“要是办得不好,当真只有去翰林院写些拍朕马屁的文章,给朕当佞幸,当脔|宠了。” —— 李羡意出征的日子定在一个阴雨连绵、雷声如鼓的晨日,豆大的雨珠打在夺目的明光甲上,擒虎军的玄色旌旗在狂风中猎猎舞动,马蹄声砰湃整齐将人细微的喘息都压下。 周思仪的眼中只余下那马槊刀横,长身玉立的男人,在她尚为东宫属官之时,她便听过许多关乎李羡意的半真半假的传闻。 说李羡意最善突袭跳荡,带擒虎军八千精锐,两马换乘,马歇而人不歇,遇阿史那部族,迎矢石侧翼追击,先锋挺入,突厥人溃散而亡。 世人说到此处,或说他是草原上飒沓如闪电、吴钩利如霜的少年将军;或说他在信州守关时,能止小儿夜啼,万人汗颜惊惧的名号。 周思仪却心全然不在此处,她想起李羡意军功最盛的时候,曾向监国的东宫上过折子,请封陪他出生入死、战死疆场的八匹马儿为侯,为他们建衣冠冢厚葬,却被李谦以“荒唐戏言”为由驳斥了。 在那封折子中,她能略略窥见关外战场白骨露野的一角——乌骓马身中百矢,血流而亡;白花骠疾驰万里,力竭而死;叱拨黄脖颈中箭,陷阵被困…… 五年弹指一挥间,李羡意□□的马儿重伤而亡的都有八匹之数,可却无人知晓骑在马上的人究竟中了多少箭、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 李羡意念完“整军容、定军心”的诗句,隔着如织的雨幕,周思仪模糊地望了一眼他□□的汗血良驹,向这匹马儿献上她最诚挚恳切的祈祷,“这一次你一定要和你阿爷平安归来,不要再让你阿爷为你流泪了。” —— 回到御史台时,周思仪擦桌子擦得更加卖力了,还低声嘀咕道,“明知道此次凶险万分,还非要去闯,向上辈子一般按部就班地打不行吗?” 和她同一间房处理公务的倪密拿胳膊肘兑了兑她,“周大人,有必要这么伤心吗?” “我都下贱到当男宠了,”周思仪吸了吸鼻子,哭丧着脸道,“他走了我能不伤心吗?” 倪密看了看周思仪桌案上一叠又一叠的文书,御史台的人知道周文致周大人好看文书,人又极为好说话,便总是将一些晦涩难懂、利益牵扯复杂的文书塞给她,偏偏这人还是个不懂拒绝的傻子,还一股脑地全收下了。 “周大人,你既然都和圣人……”倪密将难听的话咽了下去,指着那一摞摞的文书道,“就没有学到一些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之类的道理吗?大家都拿着一样的俸禄,却干着整个台院最苦最累的活,也太辛苦了些。” “倪大人,你低声些,”周思仪忙呵斥着倪密道,“当男宠这种事,难道很光彩吗?” “周大人,你觉得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吗?”倪密皱了皱眉,“刚刚送军之时,你哭得比圣人的亲阿爷亲阿娘都伤心!” 周思仪将脑袋埋在被她擦得光洁如新的桌案上,大吼道,“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来的好名声全都被圣人毁了!” 周思仪抱起那叠文书,狠狠拍了拍倪密的肩膀,“倪大人你说得对,我凭什么和别人拿一样的钱,却干着整个御史台最苦最累的活,我白天为大梁鞠躬尽瘁、焚膏继晷地看文书,晚上竟然还要死而后已、兀兀穷年地伺候圣人,也太不公平了些!” 倪密压低了声音道,“我觉着这几个成语应该不是这么用的……” “倪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求——”周思仪拱手道,“就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这种事我没做过……具体是怎么个仗法呢?我又怎么将这些文书给塞回去呢?” “周大人,你显然是不懂,当狗这种事……” 周思仪同情地看一眼倪密,她已然知晓他是严贵妃安插在御史台重的暗桩,虽然他们立场不同,但让一个文人天天干这些勾当,倪密心里定然也不好受。 周思仪拍了拍倪密的肩膀安慰他道,“我知道……放下尊严的日子……一定很难过吧。” “放下尊严的日子——自然是当一回畜生就再也不想当人了!” 倪密正色反驳她,并给了她一套详细地狗仗人势教程,很快周思仪就出师了,被倪密推出御史台,抱着那叠文书出去实践。 倪大人狗仗人势第一式:狂吠三声,暗示你不好惹。 周思仪将那叠文书甩在台院正堂的红木桌案上,甩得砰砰作响,将其他房内的侍御史都吸引了过来,怯怯地瞅着她。 倪密狗仗人势第二式: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占领道德的高地。 周思仪抱着手对那些同僚道,“蔡杂端说了,每日台院的文书除去梁典定下各自职事范围内的事儿,都是平分的,为何我案上的文书永远是最多的?” 钱御史摊手做无辜状道,“几个月前你刚来的时候,我说将文书给你,你都开心地收下了啊,我以为你爱看文书,后面的就都放你桌案上了啊!” 倪密狗仗人势第三式:道理讲不通就张口咬人,并敲锣打鼓表示自己有人撑腰。 周思仪指着那叠文书道,“那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钱大人,对于别人份内的工作,我一点兴趣也没有……钱大人要是再这样,我只有知会上峰了。” 钱御史疑惑道,“我怎么记得周大人刚入御史台时就因为风寒请了好些日子的假,蔡杂端也说等周大人病好后,就由周大人做多些,将这一个月耽搁的公务补上。” “你放你爹的屁!我就算是在病中,也让人来取了文书到家中批读,什么时候耽误过公务,”周思仪歪了歪脑袋,将狗仗人势这个词语发挥到了极致,“钱御史,你非要我去浴堂殿吹枕头风吗,等圣人回来了,你看李羡意他怎么收拾你!” 周思仪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苍老却熟悉的声音。 只见御史大夫郭仓掐着人中道,“小周大人,你说吹什么枕头风?”—— 作者有话说:周思仪和李羡意目前只到了用手用脚用腿的阶段,但因为本网站的交通安全法规比较的复杂,所以开得比较意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重玄门 郭仓的眼神在她和钱御史身上逡巡着,周思仪顶着臊红的一张脸垂下了头。 ——她狗仗人势未半而中道崩殂,白费了倪大人一番悉心教导了,只能下次寻好机会再仗李羡意之势了。 郭仓翻着那桌案上的文书,已然将他们二人争执的内容推断了个大半。 他向着前御史狠刮了一眼,抱起那堆书卷便递到钱御史手上,“钱御史,我和蔡杂端都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但不至于连谁干得多谁干得少都分不清,自己职制范围内的事,还是不要想法设法地交给同僚,自己做甩手掌柜的好,不然到了年底的考较,本官可不确定本官会对吏部考功司的人说什么话……” 钱御史抱着那叠文书灰溜溜地走了,周思仪正要松了一口气时,郭仓却继续对周思仪低声咬牙切齿道,“小周大人,过来跟我好生解释一下‘给圣人吹枕头’是怎么回事。” 周思仪知道今日是糊弄不下去了,赶紧提起官袍跟上郭仓的脚步,他虽然早已到了乞骸骨的年纪,却神采奕奕、健步如飞。 周思仪在郭仓身后,大气都不敢喘,到了郭大人办公的单间,她正要关门,却被郭仓伸手拦下,“开着门说吧,要是谁去圣人那里告我一状,我怕我老命不保……” “郭大人……我只是……”周思仪搓了搓手指,为难道,“其实枕头风指得是圣人畏热,每次睡觉前都要找一个大臣给圣人的枕头扇风……为人臣子,照顾龙体也是分内之事。” “小周大人,我是老了,不是老年痴呆,”郭仓恼怒道,“这么蹩脚的理由你和周仆射说去吧!” “我阿爷他……对这件事没什么意见,”周思仪不忘补充道,“他还给圣人出了好大一笔聘礼呢!” “你说什么聘礼?”郭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周大人,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尚是天子起居郎,圣人才刚刚登基,因为政治立场相佐,我也和朝中的其他大人一样,觉得圣人迟早有一天会砍了你的脑袋……” “可是小周大人,你岿然不惧,不惜自己噎死也要阻挠君王干预修史,”郭仓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周思仪,“怎么不过大半年,小周大人怎么就变成了媚上邀宠、蝇营狗苟的佞臣了呢?” 周思仪声音比蚊蝇还低,“其实下官一直是这样的人……只是从前装得比较好。” “你说什么?”郭仓眯了眯眼睛。 “下官是说,”周思仪点了点头,觉得这件事还是一股脑推给李羡意为妙,“是圣人他勾引我的,他不要脸。” 郭仓捋着胡须思忖了片刻,赶紧转身将房门掩上,对周思仪低声道,“其实我一早就看出来了,小周大人这样松风朗月的人做出这种事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圣人他强迫你的是不是?” 周思仪先下意识摇头,随后又确定地点了点头,并给了郭大人一个肯定的眼神。 “玩弄声色、逼良为女昌、竟然还作贱到了大臣身上,”郭仓长叹一声,老泪纵横道,“君之不君,国之不国啊……我大梁后继无望、国祚无望啊!” 郭仓对周思仪拜手道,“小周大人,事到如今,我们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周思仪试探到,“郭大人就当不知道这件事,让这件事儿过去吧” “君王昏庸,我们为人臣子,只能以死相谏,”郭仓深吸一口气,终是作出了这个决定,“等圣人出征归来,我唯有一头撞死在紫宸殿的立柱之上,方能让圣人醒悟啊!周大人,你愿意和我一起死谏圣人吗?” “郭大人,死谏这种事,说说就行了,”周思仪瞪大了双眼,赶忙劝阻道,“没必要真的做吧?” “武将以战死疆场为誉,文臣以死谏君王为荣,”郭仓深吸一口气道,“我虽不能弃笔从戎、收取关山五十州,但若能用我这条老命血溅三尺,使圣人迷途知返也是全了我的忠孝!周大人,为了大梁,我辈自然要将生死置之度外啊!” “您老人家不用操心关山五十州的事,圣人他自己能打的很,他哪天领着擒虎军那群莽夫,一两个月就把关山五十州给办了!” 周思仪看着大义凛然的郭仓,坐在桌案前长叹一口气,“圣人他没有强迫我……都是我自愿的……要是哪一日他真强迫了我,我自然会去紫宸殿死谏的……” “郭大人,您还是等着哪一日圣人准了你乞骸骨,好生安享晚年吧!” 郭仓长叹一口气,“小周大人,你说得话可当真?” “千真万确!”周思仪嗯了一声,“郭大人说不定哪一日还能为我和圣人主婚呢……” “这就不必了……”郭仓觉着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小周大人,你也是读圣贤书明理之人,应该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吧?” “哪些事不能做?”周思仪愣道,“下官今后绝不宠妾灭妻,一定爱重妻子,与妻子琴瑟和鸣。” 郭仓本来想纠正一下她亵渎圣人的说法,又想了想,圣人自己都不在意,他在这里插手个什么劲儿。 “小周大人,祝你和圣人白头到老,早生……”郭仓摆手道,“你们好生将大皇子抚养大吧,希望大皇子不要染上你和圣人这毛病……” —— 周思仪领了李羡意所给的手书后,并没有着急提审沙天干、和彭城钥,而是递了牌子往太极宫中,求见太上皇。 这是周思仪第二次踏入甘露殿的大门,上一次她入甘露寺时,父子对峙,儿子要给父亲喂绝育汤,父亲大骂儿子忤逆不孝,没想到几个月后,他们二人又手挽手地出现在筵席上,好一派父慈子孝的景致。 慈祥的父亲站在窗边负手而立,对于她的到访很是惊奇,“周文致,你来这里是求娶朕的女儿吗?” 周思仪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心中只想,“我要是说求娶你的儿子,你会把我砍了吗?” 周思仪将李羡意的手书呈给李定方,“圣人已将此案全权交给臣处理,只要牵扯进本案的官员,四百石之下的官员,都可听臣发落。 臣来此,只是想向太上皇表明臣的诚意,这封手书,臣不会用,也不想用” “四百石,”李定方噗嗤一笑,“周大人这是,连三品大员都能自行处置了?那不是你阿爷也在你的权柄所及范围之内?” 周思仪沉默地点了点头,“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儿子忤逆父亲的道理。” 透过太极宫的重重绮窗,李定方手指向北方,“小周大人,你说这是什么方向?” “正北方,”周思仪思索了片刻答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1)。” 李定方的宽袍大袖一挥,放声大笑道,“小周大人当真是天真烂漫地可笑,你的阿爷不教你为官之道,只知道学些书本上的死理吗?” “那是重玄门的方向,”李定方狞笑道,“小周大人,你仔细看看吧,那竖立在门外的剑戟上的凝血犹散发着腥味,徘徊而过枭獍仍在伏尸堆上饱餐着!” 周思仪跪在地上梗着脑袋,浑然不惧。 李定方扑哧一笑,将杯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多年前,朕依仗着方老国公的右神策军,与重玄门守将相勾结,谋下太子之位。可当李羡意在重玄门用马槊指着我的时候,我只觉得解脱。” “从那天开始,午夜梦回,被重玄门下嚎哭的幽魂所扰的,就该是他,而不是朕了。” 李定方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上上下下的大量着她,“小周大人,告诉朕,你今日来找朕究竟是什么意图?” “昔年明朝景帝朱祁钰病重,石亨、徐有贞、曹吉祥发动政变重新拥立太上皇,夺东华门入宫,(2)”周思仪仰望着李定方,“太上皇就不想再一次坐到那莫高莫尊的位置上吗?” 李定方的眼神略有几分缓和,“小周大人,你为御史台六品侍御史,领三司推事之职,应该是熟读梁律才是,要不要朕提醒提醒小周大人——” “(3)谋危社稷,是为谋反,十恶之首,必诛之!” “圣人,朝廷断罪定案当真看梁律吗,若帝王当真与天下画一,”周思仪目中尽是嘲讽之色,“为何权贵怙恶不悛犹能逍遥法外,为何百姓安守本分,犹然含冤莫白,臣在三司推事之时,用《梁律》断案,却早就不将《梁律》放在眼里了。” 李定方思量片刻后道,“周文致,你从前不过是个迂腐至极的书生,怎么今日连谋反也敢跟朕提了?” “因为圣人他——贪恋男色、纵情傲物、胁迫大臣,臣子唯有自荐枕席、卖笑求生,”周思仪的眼眶中包着一丝泪花,泫然若泣地望着他,“这样的皇帝,难道不值得臣子一反吗?” 李定方眯了眯眼睛,脚步有些虚浮地从宝鼎之上走下,紧盯着周思仪,“周文致,你说什么?” “我说——我和你儿子睡了。”—— 作者有话说:(1)出自《论语》为政篇 (2)用的是明朝的夺门之变,因为我暂时没有找到唐朝之前,拥立太上皇、并且大家耳熟能详的政变。就当是架空文的私设吧。 (3)文中罪名出自《唐律疏议》中的十恶。 注:在这里道一个歉,我做这篇文准备工作的时候,对禄米赋税方面的资料没有收集清楚,需要对前文进行一个更正,枭卫的两千石以下可不报而杀,改为百石更为妥当。 今天是一个大伏笔章,很多东西要到后面才会呈现。 第52章 做阳谋 周思仪沉然地将那句话用更加明白的话语再说了一遍,“圣人他是个喜欢睡文臣、玩下属的龙阳,太上皇你听明白了吗?” 李定方长叹一口气,跌坐在龙椅上,“就因为这个,小周大人你当真是气性十足?” 周思仪诚然道,“这个不重要吗?” “只要能换得青云直上,丧失半刻钟的男儿气概又何妨?”李定方唉声叹气道,“他玩哪个男的不好,非要玩到你这个硬骨头身上。” 在周思仪的想象中,李定方听到她与李羡意之间发生的事,或是震怒,或是无措,全然没有这么糊弄过去的选项。 她瘪了瘪嘴道,“我感觉不止半刻钟吧……” “哦,怎么朕还要当着你的面夸我的儿子在床上威猛吗?” 周思仪将脑袋高高仰起,对着李定方道,“臣博览古书,枭是食母之鸟,獍是食父之兽,太上皇觉得,骨子里留着叛亲无义血的人,会突然变成彩衣娱亲的孝子吗?” 周思仪从地上爬起,转身道,“臣的话已然言尽于此,太上皇可以多看一看重玄门的方向,闻一闻剑戟上的血腥味,想一想那一堆又一堆的伏尸,再决定是要叛臣谋逆之罪,还是嘉奖臣的从龙之功。” —— 高其踔在甘露殿前等了许久,等她从殿前出来后,才火急火燎地上前道,“太上皇怎么说,严贵太妃的母家,我们是能办还是不能办?” 周思仪仰头望天,阳光耀目遮眼,她却仍旧定定地看着,“自然能办,我是御史台御史,高大人你是大理寺正,我们自然当以獬豸为师,以律法为绳。” “可是贵太妃的孩子……也有五六个月了,”哪怕是以酷吏而闻名的高其踔也难得染了惧色,“她要是将孩子没了的事沾到我们三司会审上来可怎么办?” “居然都这么大了,”周思仪掰着指头数了数,“你说是根本没怀呢,还是已经掉了呢……” “周大人,虽说我手下流血无数,但面对孕妇,”高其踔叹气道,“我们还是积一点口德吧。” “高大人,你说我们既然都来都来了,”周思仪看了看太极宫中的朱瓦碧甍,一时感慨万千,“要不要我们再去问问太后她老人家对这桩案子的意见。” 高其踔嗫嚅道,“后宫不能干政吧,有牝鸡司晨之嫌……” 周思仪摊了摊手道,“高大人,这话你可以等觐见太后之时,与太后详谈。” 高其踔沉默了片刻,“走吧周大人,我觉得太后娘娘的懿旨对我们办案定然大有帮助。” 太极宫延嘉殿中书声朗朗,沉香缭绕。 在绘着劝学图的紫檀屏风之后,方知吟正在教李序州念书,李序州有哪里不懂的,方知吟就用手指着那书一点一点地和他解释着。 李序州待见周思仪一入门,便如个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扑倒在周思仪的怀中,“舅舅,你怎么来了?” 周思仪乖了乖李序州的脑袋,“舅舅有公务要办,等下值后,我再去东宫陪序州玩好不好?” 李序州点了点头后,又怯生生地往屏风后看了一眼,“太后娘娘说我都这样大了,却连千字文还未背下,句读也不大断得来……这些日子我都要留在延嘉殿勤学课业!” 周思仪想起李序州尴尬的出身,想来翰林院的几位夫子也不敢悉心教诲,她蹲下身牵着李序州的手道,“等圣人回来了,我劝劝他给序州请几个名家大儒,再招些勤勉上进的孩子入宫当序州的伴读好不好?” 方知吟迈着缓步从屏风之后走出,轻叹一声道,“罢了,这么一两个时辰也学不成个状元,小厨房蒸了水晶糕,让嬷嬷领你去吃些吧。” 李序州一步三回头地从延嘉殿正殿走出后,方知吟才唤了周思仪与高其踔落座看茶。 方知吟斜了周思仪一眼,“小周大人,可要本宫提醒你两句,就算是平常勋贵人家,孩子开蒙后,父母也要过问课业,你和老二这甩手掌柜也当得太轻松了些。” 周思仪有些臊得荒,将脸垂下后道,“日后下朝后,臣逢单日查问序州课业,圣人逢双日教授序州骑射。” 方知吟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高其踔的下巴仿佛都要掉进茶碗里,周思仪为了升迁,以色相谄媚公主便也罢了,竟然连给皇子当后娘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简直是丢天下读书人的脸啊。 方知吟的眼神在周思仪与高其踔二人之间逡巡了片刻后,又道,“让两位大人失望了,本宫从不干涉前朝中事。” 周思仪行了个插手礼后道,“臣虽未成亲,但臣明白一个道理——为了一个糟老头子,斗得你死我活,根本就不值当,那些阴私的宫廷秘辛,总是背后自有隐情所在。” “你既然明白,就不要在延嘉殿中白费光阴了,”方知吟沉默了一下道,“这些宫廷纷争在太上皇退位的那一刻已然作古,本宫对于你们三司要如何处理严家贪腐案一点兴趣也没有。” 周思仪轻声问道,“臣从旁人处听说了一个故事,在后宫中有一个太医名叫尹三七,他医术超群、医者仁心,就算是宫女太监来找他瞧病,他都会尽力医治,这位太医或许是被旁人所迫,或许是为了爬得更高才能救更多的人,他卷入了后妃的宫廷纷争之中——” “可惜戕害胎儿的皇后仍旧端坐于凤座之上,挟势邀宠的贵妃仍旧享尽荣华,死于天家雷霆之下的,只有那个太监宫女瞧病的太医而已。” “或许对于太上皇、太后娘娘这样的人来说,皇城根下的蝼蚁随便踩死一只也不会害了贵人的体面,”周思仪一字一句道,“可惜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太后娘娘回头看一看,华丽的锦袍之下,是不是爬满了蝼蚁的尸身?” “怎么,小周大人要给本宫看一看蝼蚁的愤怒吗?”方知吟扑哧一笑,轻抚了抚那华美的织金锦,“为天家而死,是这些蝼蚁的荣幸,本宫不是厚葬了尹三七吗,他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方知吟反问道,“小周大人,你在崇文馆苦读这么多年才当了六品官,为与你毫无交集的蝼蚁而罢官,这值得吗?” 周思仪强忍着心中不平,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垂下头道,“是不值得,但蝼蚁为了活命蝇营狗苟,庙堂之上的贵人,难道就无欲无求吗?” 方知吟挥一挥衣袖,欲让宫女将他们二人赶出去,“既然知道不值得,就不要在本宫碍眼。” “太后娘娘不好奇,今日和我一同来的大人是谁吗?” 方知吟冷笑道,“周大人,你嘴巴里的废话和你文章中的废话一样多。” “高大人是制举科榜首,天子门生,更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酷吏——”周思仪从桌椅上站起,“不如我给太后娘娘讲一讲高大人擅长的刑罚。” “高大人擅墨面之刑,伤口会溃烂至少半月、奇痒难耐,若犯人想除去印迹,非剜肉割骨不能解。” “高大人还擅长挑筋去指之刑,高大人所用之刀极钝吃,要一点点地搓磨着,等筋脉尽断,才能将五根手指砍下。” 周思仪躬身道,“高大人还擅长剥皮实草,只要将人皮一点一点剥下来,添上稻草,好时时刻刻警醒着殿中的贵人。” 周思仪说得阴森可怖,可方知吟却浑然不惧,她嘲弄道,“这些刑罚对付的不过是大恶之人,怎么可能用到皇族身上?” “真的不可能吗?”周思仪摆手道,“如今序州还可以在延嘉殿后吃着水晶糕,可若是圣人有了自己孩子之后,太后娘娘觉得——序州真的不会被高大人剥皮实草吗?” 高其踔吓得浑身一颤,赶忙跪下道,“太后娘娘明鉴,刑不上大夫,臣就是李氏皇族养得一条狗,就算给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对皇族动刑啊!” 方知吟从宝座上走下,忽而提起腿对着高其踔的胸口狠踢了一脚,“你只是李羡意他养的狗,他叫你咬谁,你就得咬谁,还刑不上大夫,我看你是专咬士大夫,给本宫滚出去!” 高其踔趴下脑袋,提起官袍跟一阵烟一样溜了出去。 方知吟背手在延嘉殿中踱步道,“小周大人,你不会真觉得剥皮实草能将本宫吓到吧?” “太后娘娘要是不担心,就不会有此一问了,”周思仪迅速在方知吟脸上刮了一眼,“序州是隐太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了,等日后圣人他有了孩子,他会容忍仇人之子承欢膝下吗?” “不过这倒不是最值得太后娘娘心焦的事儿,圣人最近忙着打仗,应该没空生孩子,”周思仪正色道,“太后娘娘真正该担心的,是太上皇和贵太妃腹中的孩子。” “圣人前去边关,生死难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太上皇要是重登帝位,太后娘娘以为,太上皇是会立贵太妃的孩子,还是他的好圣孙?” “小周大人你放心,本宫不会让严氏的孩子生下来,更不会给她一丝她的孩子可以登上帝位的希望,”方知吟冷哼道,“在这件事上,本宫不介意被你们三法司的人当枪使,让你们能放心大胆地去官场上清掉严家的人——”—— 作者有话说:总算是将生活中的事情处理好了,可以继续写文了。 第53章 齐物论 延嘉殿的天空明净澄澈,如同一张平展的白练挂在云端。 高其踔见周思仪仰头望天,久久不前,忍不住张口唤道,“小周大人,看什么呢?” “我在看天。” 高其踔背手而立,仰头道,“我与小周大人一般,无论进谏过多少次,只要面对权贵宗亲,还总是有感于天家威严,而两股颤颤。” “我和高大人想的是两回事情,”周思仪扑哧一笑,“我想到庄子的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 “我总是觉得,普天之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布衣百姓还是权贵宗亲,都是一样的。” 高其踔周思仪今日简直荒谬至极,“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人生下来就是有三六九等的。” “那高大人以为,男人和女人有什么不同?” 高其踔指了指自己的□□,“这里便大有不同。” 周思仪干呕了一声,“脱了裤子打着灯笼都瞧不见的一二两肉,能有什么不同?” “说得就像你那里如何雄壮威武一般,”高其踔不忘补充道,“男人便是女人的天,女子依附男子而活,如同藤蔓攀缘树梢,怎么会一样呢?” “就如同我的妻子一般,我让她往东,她便不敢往西,”高其踔对此颇为自得,“周大人实不相瞒,我在云雨之事上有些独特的癖好,我的妻子既然嫁给了我,她除了忍着之外的还有什么办法吗?” “高大人总以为自己的天上的云,旁人是地上的泥,云将泥踩在脚下理所应当,”周思仪的声音飘渺恍惚,“等高大人被命运的大掌玩弄的时候,不知道高大人是不是还是会这样想。” “我恭候这一天,”高大人在周思仪耳畔轻声道,“男人和女人确实没什么不同,周大人不就像个娘们儿一般在龙榻上被天家玩弄吗?” 高其踔话音刚落,便见周思仪脸上的神情如同打翻了调味瓶一般精彩至极,他欣赏了一二后,觉得周思仪一个书生的威胁实在不足为惧,便抚掌大笑而去。 —— 这场在太后娘娘授意之下,一场针对严家的清算很快拉开序幕,她桌案上的卷宗文书没有一日少过,大理寺狱中,刑不上大夫俨然成为了一句空话,高其踔手下,昏厥的、身残的、毙命的、每日都有数十之数。 三司的门槛更是被大大小小的官员踏破,无论是以利相邀,还是以情相胁,都被他们话里话外给堵了回去。 宫里宫外已然传过三四次贵太妃娘娘心焦体虚、胎像不稳的消息,三司的人却都权当耳旁风一般,略略听过便也算了。 刑部员外郎汪流却如同天塌了一般,在周思仪身侧苦苦哀求道,“周大人,要是真的因为我们审案子让贵太妃娘娘的胎滑了,我们都担待不起啊……” “汪大人,你放心,贵太妃娘娘的家人现在还死不了。” 汪流紧紧地攥着周思仪的袖口,“案情难道有转机吗?” “不是,”周思仪掰着指头替汪流算道,“死刑还要三覆奏呢,等圣人的折子发回来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正好赶上九月份的秋决!那个时候死岂不是正好合适!” 汪流苦苦哀求道,“周大人,如今圣人不在长安城中,圣人的手令再大还能大过太上皇去……为何不等圣人归京后再行处置?” “汪大人,你觉得这长安城中,人人都盼着圣人归京吗?” 汪流正想开口呵斥周思仪的大逆不道之言,便有驿站的使者来报——圣人的手信到。 周思仪亲手撕开这沾满了尘土的信笺,她还未来得及细读,便见汪流目光灼热的看着她手里的黄纸,“周大人,圣人可是对本案有什么全新的指示?” 周思仪点点头,“圣人他说他日思夜想,茶饭不思,想我想得心力交瘁,‘朕念卿卿欲死’,汪大人,你要看吗?我给你一句一句读过来。” 汪流嫌弃地咦了一声,为难地看了周思仪一眼,还是甩甩袖子离去了。 待汪流走后,周思仪从桌案上如同捧宝贝似得捧出一摞信笺。和桌案上不知经手了多少人,已然有些卷角的文书不同,这摞和李羡意来往的书信被她一叠叠打理妥贴后又粘在红纸上。 第一封信,李羡意行军半月,从一望无际的原野走到陡峭奇崛的山巅,对她说,“周卿,这山峦好像一个卧倒的美人啊,你看像不像你。” 并附上圣人亲笔所画山峦图一张,与美人图一张,山与长安所见之山并无不同,美人与长安之人大相径庭。 周思仪:我要是真长这样,圣人你半夜三更不会被吓醒吗? 第二封信,李羡意抵达玉璧古战场,诗兴大发对周思仪赠诗一首,主题为周卿的美貌。 周思仪:圣人你的诗写得真的很烂,但臣确实貌比巫山神女。 第三封信,李羡意说三弥山一带水草不丰,人烟稀少,朕每天对着周卿你的中衣思念你。 周思仪:圣人你就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和臣讲吗。(臣求你不要对臣的中衣做一些奇怪的事) 第四封信,从西突厥快马加鞭发来,只有短短几行:朕已经做了,并且朕打算回来后和你将这些事全都再做一遍。 周思仪:已读不回。 最后一封信,是李羡意特地写来的求和信,说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轻薄于周卿的中衣,他已然涕泗横流、面色恳切地给卿卿的中衣道了歉,希望中衣的主人可以原谅他。 周思仪担忧地望了望那信使,“关外战场可有异动?” 信使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圣人已然完成了与胡和部落的和谈,待剿灭其胞弟后,便为大梁的臣属国——” 周思仪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这才松了一口气,“圣人有虎狼之心,宏图之谋,从前亲征之时,总是以身犯难,数涉险境,这一次只望能少动兵戈” 那信使听了这话,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圣人意欲带兵直入大漠,诱西突厥深入,再与东突厥合歼哥舒密……” “太医呢,快帮我叫太医。”周思仪猛掐人中,感觉自己要直直地栽倒过去。 那信使扶着周思仪在胡交椅上坐下,蹲下身对她道,“圣人说,他比旁人更要惜命万倍,只因为小周大人在长安等他。” “他从前不信鬼神轮回,但若有巫山上的神女为他祝祷,他定能大胜归来。” —— 周思仪这几日心神不定,每天都要在自家祠堂诵经祝祷、焚香祷告数刻才能得到心中一时的宁静。 就连周青辅都不忘揶揄她,“你这是不做亏心事,便不怕鬼上门,怎么是查案子查得杀人太多,怕有冤魂找你索命吗?” 周思仪仍旧端正地跪在祠堂前的蒲团上,“要是当真有冤魂不散,第一个担心地该是那些害得数以万计百姓流离失家的昏君贪官,我怕什么劳什子冤魂。” “女儿,”这个称呼太久没有说出口,周青辅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瓣,“你看看祠堂外我们家所写的家训,是什么?” “靖节贞士,俯仰无愧先贤。 仁义加身,进退不惧日月。” “阿爷,我从来没有忘过这些话,将祖宗家训抛之于脑后的人——只有你。” 周青辅嗤笑一声,双臂展开,对着周思仪吼道,“周文致,你以为你是什么,这耸立庄肃的祠堂,每一砖一瓦都是用我的银子修的——” “我为列祖列宗奉香火,我为列祖列宗造神龛,我让我的母亲祖母诰命加身,我让我的父亲祖父累进官爵,我改换门庭、显祖荣宗,”周青辅将祠堂前的香火又添了一注,“祖宗如何会怪罪我违背祖训?我们家往后门祚不兴,祖宗也只会怪你这个不肖女!” 周青辅揪起周思仪腰间的鱼袋,“就连周文致你的官位,也是因为你攘权夺势、蝇营狗苟的阿爷荫官给荫来的!” 周思仪将腰间的鱼袋取下,放在周青辅手中,目光澄澈地看着周青辅,“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我是凡人,贪恋红尘,只能将这阿爷给予我的官位还给阿爷。” 周青辅长叹一口气,蹲下身将鱼袋重新寄回在周思仪的革带上,如同小时候哄她喝药一般乖了乖周思仪额顶的碎发,“文致,我们是一家人啊,就这么糊糊弄弄地过一辈子不好吗,非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吗?你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从来没有孩子将枪头对准父亲的道理。” “是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圣贤书教天下读书人,如何做一个贤臣、做一个孝子,”周思仪目光灼热地盯着那祠堂中写着祖宗家训的牌匾,“可是圣贤书从来没有告诉我,要是朝堂上的是昏君,祠堂里的是愚父,臣子和孩子究竟该如何自处?” “难道只有弑君、弑父一条路吗?” 周青辅呆愣地看着周思仪,此时此刻,周思仪单薄的身影被斜阳拉得颀长。 这是让他骄傲与怨怒并存的女儿,旁人说他的孩子是崇文馆榜首,文采飞扬,只有他怨怼于女儿的书生意气。 旁人说他的孩子诤谏如流,数犯龙鳞,是大梁朝堂中的中流砥柱,只有他怨怼于孩子的从不肯低头保全己身。 旁人说他的孩子俊秀非常,爬上龙床,不日便要青云,只有他痛恨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上峰调戏,却无可奈何。 今天,他眼中迂腐执着、除了会读书在政绩上一无建树的女儿和他说,她要弑君弑父。 周青辅犹豫了片刻,竟不知怎么回答,“文致……” 周思仪垂下头,牌匾之前,香烛摇曳,光影流转,她的神情全都被遮下,“阿爷,我不过是个酸腐懦弱的书生,怎么干得出弑君弑父这样的事呢?”—— 作者有话说:(1):出自《庄子》齐物论。 小周大人已经诞生了朴素的平等观和反抗意识。 第54章 集句诗 信州的山峦仍旧是李羡意见过无数次的山峦,关外的胡笳仍旧是他听过无数次的胡笳,唯有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旧人。 李羡意早已习惯了长时间行军的苦楚,汗水将里衣沁润然后又结为冰霜,厚重的盔甲在长途奔袭的马背上震得发麻,干涩的胡麻饼与坚硬的肉干犹如刮刀一般滑割着他的喉头。 这里是玉璧战场,上一辈子,他就在这里活捉哥舒密,用哥舒密的血为死去的大梁将士们祭旗。 那是上辈子与他不死不休的对手,他曾被哥舒密打得在草原上抱头鼠窜,犹如丧家之犬;也曾为了生擒哥舒密在山中喝雪水,啖生肉蛰伏了数月。 他演练兵法是为了让这位高傲的可汗俯首;他巡营拔旗只为了让这位草原上的英豪屈膝,可是在哥舒密身死的那一刻,他从来都不觉得畅然解脱。 李羡意接过副官递过来的酒,往地上一洒,再次祭奠起了这位久别重逢的老对手。 “将军这是在祭奠谁?”赵经武如同从前他仍旧是信王时一般拍了拍李羡意的肩膀。 李羡意提起那酒袋便往口中一灌,“一起祭了吧,我刀下的亡魂太多,要是每一个都祭奠一遍,酒哪里还够喝?” 李羡意仍旧望着那皑皑的雪山,缓声道,“经武,你想家吗?” “从前我未成亲之时,谋反也是一拍脑袋就能干的事情,须臾间便能杀进长安,割下那李谦小儿的头颅祭旗,”赵经武将眼底的郁色藏下,“不瞒将军说,如今我成完亲后,心中有了牵挂,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家。” 李羡意与赵经武对望一眼,他神情专注,“此番战役平息后,我们都能回到长安——守着我们的妻子过日子。” —— 这天晚上,玉璧古战场月光绸密、夜色坦荡,这样清流的月光,曾照万马奔腾而过。 梁军的战士在此安营扎寨,北风呼啸厉厉扬起尘沙,厚重的毡裘沾上夜间的寒霜,羊肉炙烤的腥膻混杂着肉香在营帐之间飘荡。 擒虎军的将军多是北地人,不知是何人起得头,军中传出了脍炙人口的敕勒歌之调。 景任试探地望向李羡意,“将军,行军途中起思乡之歌可是大忌,不要忘了四面楚歌啊。” “让他们唱吧,”李羡意安抚似得拉着景任的手坐下,“一首小调而已。” 李羡意看了看这位为自己操心了半辈子的粮草官,上一世,景任陪他出征岭南,为瘴气所苦,哪怕是顶着密林中毒蛇的血口、大象的猛蹄,也要为他送来粮草补给。 他潜心修道,终身未娶,朝廷下来的赏赐,也多接济了穷苦百姓,临去时,只希望能简单安葬。 李羡意少见地没有劝人喝酒,而是递上了一碟羊肉,“景大人,保重身体,少操点心……” 景任摇了摇头,却不是他不识抬举,不要君王的恩赏,实在是擒虎军守关多年,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臣已经茹素多年。” 魏新觉将这叠羊肉抢过,边大快朵颐边道,“景老儿不是我说你,这无论是荤的还是素的,拉出来不都一样。人死了不也照样是一捧灰,我们营中杀了这么多人,你还真打算日后能烧出一枚舍利来?” 景任听到魏新觉粗俗至极的话,皱了皱眉,“怎么了,你不还是常常求神拜佛?” “我那是祈求神仙保佑我出门就捡元宝、发大财、行大运,”魏新觉似是嫌弃这羊肉的火候不足,又放在篝火堆上燎了燎,“神仙要是保佑我,那便是好神仙,要是对我不好,我便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信的是道家,我拜的不是佛祖,”景任对着李羡意拱手道,“圣人,下次出征,臣宁肯和方校尉共事,也不要和这个大老粗一条线了。” “你上次不是和朕说方校尉在军营中打马球做赌局,大大违反军纪,要朕从重处罚吗,”李羡意拍了拍景任的肩膀,说出一句不算是安慰的安慰,“你放心,日后你死了,魏将军他哭得最伤心了,恨不得以头抢地,随你而去。” 景任只以为是李羡意的玩笑话,听了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那臣在地府都不得安宁!” 李羡意瞅了瞅这几位陪他从信州守关一直到登临峻宇的部下,赵经武仍旧是他意气风发的副官、大有可为的少年将军;景任尚未被瘴气折磨得形销骨立;魏新觉没有从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汉变成长安城中怕多说多错的老头儿。 图形凌烟又如何,彪炳史册又如何,他只要他们都好端端地站他的面前。 李羡意端起一碗酒,和着军营中将士们敕勒歌的曲调一同吟唱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1)” 悠扬的歌声回荡在群山之间,李羡意举起酒袋,向着这些与他追北逐风、宰割天下的将士们遥遥一敬,“唱罢阴山敕勒歌,天风漭漭渡黄河,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2)” —— 寒衾凉薄,触手生冰,帐中的李羡意虽看着被灌了不少黄酒,却目光清明。 “景大人,朕意已决,不用再劝了,”看着掀帘而入的景任,李羡意将那几叠黄纸军报引着火折子点燃了,“长安城中事宜,朕已然将退路留好,景大人不用忧心。” 景任将那信纸的残灰碾碎,确认无丝毫墨迹残余后,看了看李羡意桌案上一个二个被揉成小团子的纸张,刚想起火,却被李羡意拦下。 景任诧异地看着李羡意,李羡意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是军报,是我写得诗……” 景任听到李羡意竟在写诗,瞬时热泪盈眶,他从前觉得李羡意身为一军之帅、一国之君,却文采浅陋,尝尝词不达意,容易遭人笑话,“将军,你终于肯下定决心做学问了!” 眼见着景任就要揭开那纸团,李羡意赶忙伸手将那纸团重新又揉得皱皱巴巴,“朕二流诗人,没什么好读的……” 景任认真地盯着他,“诗文这东西全凭己心,哪有一流二流之分!” 在景任心中,李羡意虽然是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畋猎悠游的半大小子,但至少也是皇子,从小由名家大儒教导,受礼仪庭训点化,就算再二流的诗文又能二流到哪里去呢。 他在李羡意灼热的目光中缓缓打开纸团,可惜纸团中的诗文——既不一流也不二流,只有下流下流再下流。 景任默念了一遍净心神咒,才开口耐着性子向他解释道,“将军,诗文这东西虽然说直抒胸臆也行,但是要讲究委婉,才有美感,你说是吧?” 李羡意扣了扣脑袋,“能说详细一点吗,朕听不懂。” “诗人说相思,不能直接说相思,要数一重山两重山,说天说水说飘渺无尽的烟云,但就是不能直接说思念(3); 诗人问情人,不能直接念情人,要写沧海的水,巫山的云,要写看破红尘兼修道身,就是写到词穷,才能点破一个你字(4)。” 李羡意深吸一口气,“你们诗人的心思好难猜啊,就不能想什么便写什么吗?” ——尤其是周文致的心思,简直天下第一难猜。 景任在心中长叹了几句,圣人从小到大怕是能将翰林院中的名家大儒气晕几轮,小周大人却要饱受圣人直白到吓人的情诗折磨,当真是忍常人之不能忍,韧性我等平庸诗人只能望其项背。 景任锤了锤自己的脑袋,灵光乍泻道,“圣人,你可以写集句诗啊,从现成的诗篇中摘取合适的,就如同今日圣人在众将士前念的那样!” “朕今日念的,竟然是集句诗,”李羡意张大嘴巴道,“这两句难道不是同一首诗里面的吗?” 景任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无奈地从怀中取出一本诗集,递给李羡意,“圣人,你慢慢集句,臣要回帐念清心咒了。” 景任不忘对那纸团低声默念惊心咒道,“祖师爷保佑,智慧明净,安宁澄澈,急急如律令。” 景任走后,只留下李羡意一人捧着那本诗集研读,他诗兴大发,提笔挥毫: 下却征鞍解战袍 轻拢慢撚抹复挑 为报高唐神女道 从此君王不早朝(5) 书毕后,李羡意将羊毫一扔,双臂展开躺在营帐中僵硬的直脚床上,不算绵软的毡裘随手搭在他的肚脐上。 那身他从周思仪那里死气白赖要来的中衣就在手边,临出征前,周思仪要他对着八辈祖宗发誓,绝不会对她的中衣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他就这么亲吻着她的发丝问她,“文致,你说的奇怪的事,究竟是何事?” 周思仪红着脸,俯趴在他的胸口将耳朵都塞住,“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听,你告诉我便算是非礼我……”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她脸蛋上细小的绒毛、偶尔渗出的汗珠、还有因为他的亲吻而颤动的睫毛。 李羡意轻轻拿起那件中衣,他是愧对列祖列宗的不肖子孙,他这一次,又只有食言了。 事毕后,他此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脑中空空如也正与巫山神女苟合,中衣之上,周思仪的香气夹杂着腥膻的麝味,让人情不自禁浮想联翩。 李羡意学着景任念清心咒的模样默念道,“神女在上,渡化凡人,出离地狱,早登东极,快乐无量,急急如律令。”—— 作者有话说:(1)出自《敕勒歌》 (2)前半句出自《渡黄河》程步云;后半句出自《南园十三首》李贺。 (3)讲得是李煜《长相思》中的: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4)讲得是元稹《离思五首》中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5)分别出自《闻命金沧留别同官》陈克侯;《琵琶行》白居易;《书巫山神女祠》繁知一;《长恨歌》白居易。 我真的服了我自己了,我写完了放进存稿箱没设置时间,我还奇怪我不是更新了吗,怎么没有出现。 第55章 身后名 诗文水平让人惊掉下巴的将军忽而读懂了边塞诗中思乡字字情切,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书生开始开始日日祝祷。“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不再是男欢女爱,而是生活本身。 不需周思仪递上入太极宫的折子,便已经有宫中内侍火急火燎地传下进谏的圣旨。 周思仪自己收拾好这些日子的案卷文书,便拉着大理寺正高其踔、刑部侍郎汪流,往太极宫应话。 明黄色的琉璃瓦折射出层云下稀罕的一点日头,雕饰的云龙纹都陡然间颓然了下去,那只虽然保养得宜但仍然起了些许皱皮的手犹如不知数般往那只錾金卧龟的口中填充着龙涎香料。 同样是烧龙涎香,和李羡意浴堂殿好闻的清苦气息不同,甘露殿中这象征着至高无极权力的香料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她的呼吸。 周思仪屏息凝神之际,旁边的高其踔却被这股味道呛得捂住胸口连咳了三声,直到李定方狭长的鹰眼扫了过来,他的咳嗽仍久久不得平息。 李定方抬脚间就将高其踔的绯色官袍碾在脚下,“你是?” “下官大理寺正,”高其踔知道自己脸生,忙补充道,“下官新朝制举科榜首,前不久办好了信州治水贪腐案,才擢升入京。” 李定方碾着高其踔的袍脚,让他不能直起身,只能趴着回话,听了他的这番话,他却脚下又往高其踔的膝盖处进了一寸,“你既然是新朝的臣子,拜旧朝的皇帝做什么?” 周思仪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跪坐着上前道,“圣人,大理寺正高其踔殿前失仪,该杖廷杖二十。” “小周大人是最知礼识仪、熟读庭训的人了,”李定方才抬了抬头,就有小内侍出来将高其踔拖了出去,外面声音打得啪啪作响,李定方竟眯着眼睛享受了起来,“新皇登基的大典上,会有人用黄丝编制而成的鞭子涂蜡甩鞭三下,以彰示皇权御统,你们说,是打高大人的声音响,还是登基大典上鸣鞭的声音响?” 周思仪接过李定方手中的龙涎香盒,接话道,“这要看在哪里听了,若是在太上皇的太极宫,只能遥遥远听,但若是在圣人所在的紫宸殿,方能身临其境。” 这样暗指谋反的话将旁边的汪流吓得浑身一颤,周思仪却宛如没了嗅觉一般,兀自往香炉中继续添着香料,李定方总算是下来把住了她的胳膊,他只有眯着眼睛的时候能看出与李羡意有几分父子相,不由得让周思仪有几分失神。 “小周大人,这是甘露殿中最后一盒龙涎香了。” 周思仪将最后一丝香料塞入了那卧龟香炉的口中,“神龟虽寿,壮心不已(1),龙涎香没了,自然要为神龟续上。” —— 周思仪将这段时间审讯严氏涉案人员的卷宗全都留在了甘露殿太上皇处,一出宫门,离了太上皇的眼线,便趴在墙角哇哇得吐起来。 汪流捏着鼻子道,“怎么了小周大人,你是个男人,学严太妃假孕争宠没有用,圣人他不在这儿也看不见!” 周思仪用绢帕将嘴角的食物残渣擦拭掉,“汪大人不来吐一会儿,那龙涎香没将汪大人的隔夜饭给熏出来吗?” “我简直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汪流长叹一口气道,“前不久乌宣宣地查案,便是将全长安城的权贵都得罪了也在所不惜,现在却将这些卷宗交给了摆明要包庇严氏一族的太上皇。” “小周大人,我知道人一旦爬上龙床便会犯蠢,你倒真得是蠢得别出心裁、鬼斧神工!” “我早在崇文馆中时,就听说汪大人是一个颇懂中庸之道之人,可惜我翻遍圣贤书,也想不通——究竟什么是中庸之道?” “是畏惧权贵而将真相隐瞒叫中庸,还是任由同僚争锋只要自己不担责叫中庸?” 汪流的眼神的周思仪的脸上逡巡,将袖子一甩到,“周大人,这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以为能如你一般站错了边还全身而退的能有几人?在朝廷上哪怕多发一语,便转头是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站错了边会死,那不站边便不会死吗,只是想做一个直臣便不会死吗?”周思仪扑哧一笑,不知道是在嘲笑汪流还是在嘲笑上辈子的自己,“汪大人,提携玉龙为君死,早死晚死都得死,君王要你三更死吗,还能留你到五更吗?” “汪大人,你仔细听,这个地方是不是还能听高大人的惨叫,”周思仪轻声唤道,“高大人被打当真是因为殿前失仪吗,还是因为——君王觉得他站错了边。” 汪流攥着袖口不发一语,周思仪屏气凝神看着汪流,再下了一剂猛药,“汪大人,如今圣人他不在京中,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白骨,到时候你说这天下究竟是圣人的天下,还是太上皇的天下?” 过了许久,直到阴云退散、天光大亮,汪流才吐出口中那股集聚良久的浊气,“周大人……你和太上皇,究竟要我做什么?” “我听说京城中待秋决的犯人,都关在刑部狱中由汪大人的部下看管?” 汪流品级比周思仪高上许多,但仍旧固执地向周思仪做了一个长久的揖,“长安生乱,死囚趁机逃狱生事也是情理之中……(2)” 周思仪点了点头,停直了腰板受了汪流这一礼,直到汪流的背影消散在太极宫的纹石之后,她才扯起一丝勉强的笑意,低声道,“汪大人,那我倒想让你看看,战错了边,也能活。” —— 自打太极宫进谏以来,就像这普天之下所有的官员一般,她很快从想要“一展宏图伟志,以畴君王知遇之恩”的直臣变成了“泯然众官矣”的小吏。 卡时点卯脑中昏昏,上峰吆喝随口称是,嘴巴上说“与民更始、为民请命”,实际上是“为我族请命,为我的小金库更始”。 周思仪打着哈欠擦着桌案上的灰尘,和她一同办公的倪密轻声笑道,“周大人是夜夜思念圣人,困得连文书都看不下去了吗?” 周思仪喝了一口茶叹道,“只是突然觉得,从前那样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办一天案子是一天,现在这样打一天哈欠也是一天,难道因为我打了一天哈欠大梁就能亡国灭种吗?” “恭喜小周大人,”倪密对着她挑了挑眉,“总算悟到了为官之道。” 周思仪噗嗤一笑,“倪大人不觉得在御史台做官好生无趣吗?” “是啊,还有比御史台更清贫的衙门吗,平日里干得全是掉脑袋的活,却一点油水都捞不着,”倪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害得我日日只有多吃几碗饭,多拿几个墨锭,才不枉我十年寒窗苦读!” “我只是觉得——上谏君王之失,可是君王不会鸟你,察举百官之过,百官更当你是在放狗屁,”周思仪撑着下巴望着倪密,“我们做文官的,要写出怎样的鸿篇巨著,才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2)’?” 倪密听她这番话之后在地上直笑得捂着肚子打滚,“我说周大人,之前多有得罪,我不该在背后说你脑子有病,你的病在其他地方!” “我没病,”周思仪将文书往桌案上一拍,“牛太医才给我看过,说我身体好得很!” 倪密伸手过来将周思仪的手腕攥住放在桌案上作把脉状,“周文致,你得病病不在脑子里,病在你投胎于公侯王爵之家,做官不过是你阿爷给太上皇打一个招呼的事,还偏偏生了一副好相貌,能勾得圣人为了你连皇嗣都不在乎了!” “你的种种作为,”倪密的薄唇微启,“都不过是世族小公子吃饱了撑的!上谏君王之失的是魏征,他一生正直却在死后被君王猜忌,墓碑被推倒,犹如挖人祖坟之耻;察举百官之过的是张居正,他死后,全家被抄,阖族被折磨得鲜血淋漓,这就是小周大人想要的身前身后名吗?” “汉家青史累累,纵然圣明如孔夫子又能分得几根竹简?”倪密手下,周思仪的脉搏越跳越急,他轻声安慰道,“多添两碗饭,多逛几次平康坊,才是你们纨绔子弟该做得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怎么不算——身前身后名呢?” 周思仪将头埋下,把心中的百般情绪都藏在眼底,过了半晌,她总算回过神来,开始收拾桌案。 倪密怯生生地躲在了房间的角落里,他左瞅瞅右瞅瞅周思仪愠怒的神色,这人不会是想要把那一堆半人高文书将他给砸死吧。 倪密一边低声轻叹,一边往门边摸索,“我就说疯子惹不起,连屁股都敢卖的疯子更惹不起。” “倪大人,你在哆嗦什么?”周思仪抱着那摞文书径直走向了倪密,“我今日下值了,要是有人来问,就说我出去查三司会审之事了!” 倪密平复了平复心神,“周大人当真是劳心劳累啊……” 周思仪瞥了瞥嘴,伸了个大懒腰,“是劳心劳累,我准备依照倪大人说的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你说我今日去平康坊,是点闭月还是羞花,还是两个都点呢?”—— 作者有话说:(1)神龟虽寿:这里引用的是曹操的龟虽寿,原文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是小周大人偷偷说,“你马上就快死了”的意思。 (2)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出自辛弃疾《破阵子》。 非常抱歉隔了这么久我才开始更新这本书,当时我的工作压力很大,现生中的事情把我给累得喘不过气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写作了,但还是很喜欢写小说的过程中带给我的欣喜,和为了笔下人物命运的走向而激动的感觉。所以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重新拿起键盘。在这一年中,我反反复复地看着读者的评论,虽然这篇文数据不好,我在写作过程中也常常抓狂脱发,但是因为这些读者的等待,我总觉得我不能失约。 现在我终于将我现生中繁杂的事情处理好了,能够重新将这篇文完成了。接下来应该都是日更,谢谢还关心周思仪和李羡意的宝宝们。 第56章 方听寒 周思仪将双手背在脑后,捏了捏自己手上因为常年握笔而久久不散的厚茧,她颔首轻嗅了嗅,本以为闻到墨砚的松香,却只有平康坊软枕被褥之沁透了味道,倒也不算难闻。 方听白随手扯了一把胡交椅,用一把小银刀替她削着蟠桃,他的手艺极烂,将桃肉削去了大半,又一整个囫囵塞在周思仪的口中,睨了一眼横抱着琵琶拘谨地坐在榻床边的胡女,“周文致,你到我哥的房间睡他的女人,不怕他打你吗?” 周思仪嫌弃地看了一眼这蟠桃,还是小口小口地咬了起来,“打残了你替我报官,打死了你替我烧纸。”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至于吗,”方听白轻哦了一声,“文致还记得我们前往洛县治水时,我说过的话吗,我们不如逃了这长安,普天之下,有的是我们逍遥快活的日子!” 周思仪听了他的话,骤然间神色清明了起来,“没有俸禄如何逍遥快活,你去外头给别人当镖师,我去私塾里头坐馆吗?” 方仲玉托着下巴思索道,“做家里的米虫,用从前存的体己银买些田地、奴仆,让他们耕种不行吗?” 周思仪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才醒过神来,“那仲玉,你说我们这样的人,究竟是一家的米虫,还是全天下的米虫,吸食百姓的骨血过活,和那些贪官污吏又有什么不同?” 方听白仍旧傻愣愣地看着她,她看了一眼那恬然拨弄着的胡女,好似当真一点汉话也听不懂,又对他道,“可是我呢,仲玉,我也只是一个女人,也同样无关紧要吗?” 方听白拉着她的手径直坐下,轻蔑地瞥了一眼那胡女,“这自然是不一样的,文致,你出身勋贵之家,受崇文馆教诲数年,文江学海,又有治世之才,怎么能和卖笑的胡女是一样的!更何况我……”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我和卖笑的胡女没有什么不同,要真说我俩有什么不同,”周思仪目光灼热地望向方听白,“那就是我比她还下贱上两三分。” 方听白此时眼中的情绪如洛县决堤的洪涝一般泛滥,“文致,你知道我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更何况什么,更何况你心悦于我,更何况我们是青梅竹马,更何况你拿住了我的把柄,所以我就该理所应当地跟你走吗?” 方听白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思仪,“文致,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 “方听白,我不愿意跟你走,”周思仪平静地看着他,“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这辈子,我阿爷未强行让我扮作男子,我和我阿姐一般,在闺阁中赏花绣帕,及笄礼后按照婚约嫁给仲玉,婚后仲玉待我极好,我总算过上了我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 “可是黄粱一梦方醒,我却觉得并不畅然,”周思仪目光清明的看向方听白,“我很庆幸我阿爷送我去读书学文,虽说他的初衷并不见得光彩,但我早已包揽过书中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海,我知道将毕生的欢喜都倚靠在夫君身上就如同水中捞月,得到了也是惘然。” 方听白深吸一口气,眼眶红得泣血,“文致不愿意跟我走,究竟是怕水中捞月,还是朝廷之中有什么人,让文致舍不得走?” 周思仪将头埋下,“仲玉,我不会说的,因为我知道说出口的话会让你难过。” 方听白自嘲一笑,“他是乾纲独断、至高无上的天子,文致选他不选我也是常事……” 周思仪扣着自己中指上的老茧,将死死埋下的头忽而抬高,“可是我选他,恰恰因为他是全天下最不将天子当天子的人。” —— 周思仪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很久之后才从方听白夺门而出的事实中缓过神来,她转过头来,望向那仍自顾自弹奏不歇的胡女,“你听了这么久,还不去向你的上峰通消息吗?” 胡女拨弄琵琶弦的手罕见地停滞了一二分,她思索了片刻后,方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屋外走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与方听白有五分像的男人把着酒壶跌跌撞撞地推开了房门,“小周大人,好久不见啊!” “装什么醉呢,身上一点酒味儿都没有。”周思仪把屁股一挪,给他让了个位置。 “我看过牛太医给小周大人写的脉案,上面说小周大人夜半多梦,心悸频频,让你少些忧思便会快然许多,”方听寒将那壶酒往那方莲花桌案上随手一搁,“我却觉得小周大人心大的很,连欺君这样的大罪都敢犯的人,怎么会夜半被噩梦惊醒呢?” 周思仪浑然没有一丝秘密被人戳破的窘迫,“你大可以向圣人修书一封奏我的欺君之罪。” “那这仗还打不打了?”方听白忽而伸出一只手想把住周思仪的下巴,却被她抬手就拍开,“我时常在想,你也只是一般俊俏,更比不得其他女子知情识趣,性子和婉,是怎么将我的弟弟和圣人都蛊惑成这样的?” 周思仪向方听寒勾勾手指,他很快便凑身过来,右半张脸结结实实地挨了周思仪一个巴掌,“我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鸟你这种贱男人!” 方听寒被她打得半张脸嗡嗡作响,深吸一口气道,“你是女子,我不跟你计较。” “方校尉你放心,到时候我自然会去圣人请我的欺君之罪,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圣人还不知道吗?”方听寒揣测的目光在周思仪身上来回打量,无奈摊手道,“算了,再打听两句圣人的床帷中事,别被他老人家手底下的枭卫拔了舌头。” 周思仪平静地坐下,从那铜制冰鉴中取出一串冰好的葡萄贴在方听寒被扇了半张脸前,“方校尉好生消一消肿。” 方听寒笑得不屑,“我不像小周大人靠媚上邀宠而升官发财,就算破相了也无所谓。” 周思仪用下巴撑着脑袋,“方校尉,你不觉得,我俩的官途,再怎么努力,如今也快走到尽头了吗?” “怎么了小周大人,明明连屁股都豁出去了,却还呆在御史台这样的清水衙门,干着些无关痛痒的政务,”方听寒嘲弄道,“我要是你,再怎么我也要讨个户部尚书来做。” “方校尉,你觉得我们这种出身的人,真的能得到圣人的全心全意的信任吗,圣人真的能抛开我们的祖辈亲族,重用我们吗?” 周思仪的声音很轻,却犹如摄魂取魄的魔咒钻入方听寒的耳朵里,“因为我的父亲和方校尉的父亲,是陪太上皇打天下的人,不是陪圣人夺皇位的人,所以方大人不甘当校尉也只能当校尉,我不甘当御史也只能当御史。” 方听寒面色坦然却握紧了拳头,“周文致,我能在圣人麾下当一小小校尉便觉得满足,你若不满,就自己等圣人大胜归来之日向他求官。” 周思仪敲了敲那木质桌案,“方校尉不想和我一起干一件天翻覆地的大事吗,让圣人看一看,我们可不止是旧朝元老的儿子,而是新朝的校尉和御史。” 方听寒停住脚步,迟疑一下道,“如今圣人出征,我们留守京师,又上不得战场,能干什么大事?” “圣人不敢杀他父亲,怕被弑父的恶名缠上,”周思仪从容不迫地仿佛在说今晚吃什么宵夜,“我们帮他杀了不就是了吗?” “你疯了周文致!”方听寒往前跨三步,将她逼到墙角,将她的嘴巴紧紧堵上,“这里是平康坊,有多少双耳朵也听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都敢说?我今日只当做没听过这句话!” 周思仪拉住他腰间的革带不让他离开,“圣人生死难料,京师大乱,太上皇趁势意欲重登帝位,我们杀太上皇、扶持幼主,这不是圣人留给方校尉的圣旨吗?我们这是——奉旨弑君,何罪之有?” 方听寒的瞳孔陡然放大,映照出周思仪沉着镇定的脸,“小周大人,第一手的军报会先下留守的擒虎军,再下尚书省兵部……但擅改军报是要连累全族的死罪,小周大人是要为了政绩,让我去赌命啊!” “方大人放心,赌的不是你的命,是我的命,”周思仪顿了顿,肩上好似背负千钧之重,“我的父亲在太上皇的指示下,让兵部的粮草补给晚十天才到,……前线出事的罪责和方大人毫无干系……” 方听寒猛地揪住周思仪的领口,“周文致,你在说什么,你明知道前线会出事还要让圣人命悬一线吗?” 周思仪哪怕被武将拎起半个身子浑然不惧,“这是他欠我的,我已经为他死过一次了,他为我命悬一线又如何呢?” 方听寒放下周思仪的衣领,“这件事干不得,我倒要去兵部看看,此次补给的粮草官是谁,能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周思仪大掌一挥,她青绿色的袍角扬起,宛如湖中涟漪,“那方校尉就不必去看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是你和方听白的爹,你要和我一起,将我们的阿爷抓进擒虎军诏狱吗?” “方大人,你好生想一想究竟是应我还是不应我,”周思仪的声音混着冰鉴中碎冰滴落的之声将方听寒砸得头昏脑胀,“方校尉有与圣人在信州出生入死之谊,老国公也不过是被我阿爷唆使,我与仲玉更是在平康坊大吵一架,与他毫无干系……这件事的所有罪责都由我来承担,方校尉阖族无忧。” 方听寒的手捏在那冰鉴上,被沁透了也浑然不觉,“那文致……你怎么办,你和你阿爷又该怎么办?” 周思仪伸伸懒腰,“不过是去地府再走一遭,说不定还能在阎王爷手下,混个一官半职,今后就看不到方校尉青云直上啦!” 第57章 风满楼 周思仪缓步走出平康坊北曲,星月悬天、晚霞未散,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白日还是黑夜。 趁着尚未宵禁,她顺着坊门往东走,走走停停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想前往何处。 在一个空地,她吹响了脖颈上的骨哨,不一会儿那黑影就落在她跟前,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拔舌的声音了,“小周大人,此处并无危险。” “没有危险吗,”周思仪上前两步逼近他,“这里不是站着我这么大一个要让太上皇死、让圣人堕入险境的大反贼吗!” 拔舌沉默半晌,才开口道,“圣人只让我保护大人,并无监视之意,我不会向圣人去信阐明此事……我只能劝小周大人早日迷途知返。” 周思仪嗤笑道,“从前我很怕你,我怕你哪日会从房梁上跳下来,将我的秘密向圣人和盘托出,然后迎接我的就只有断头台、腰斩刑。可惜如今我一点也不怕你了,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 周思仪将那枚骨哨交还到拔舌手中,遥遥向他指了指道政坊的一间书肆,“这是隐太子李谦旧部的联络点,现在我要去向这群人和盘托出我的计划,你是告发也好,替我隐瞒也好,我都不会阻拦。” 拔舌顿了片刻,腾空而起,她只觉得脖颈间一阵凉意,那骨哨又重新挂回了她的颈上,“我说过,我是你的枭卫。” —— 那间道政坊书肆坐落在坊门右侧,一间不过方寸的小宅子,密密匝匝地摆放着几个书架,只有一个伙计来回地将一本本的书卷码得整齐。 “小公子,看什么书?” “百无一用是书生,自然是看无用之书。” 见她对上了暗号,那伙计沉思了片刻后,对着周思仪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拉开了书柜后的青布帘,“原是有贵人到访。” “究竟是贵人还是仇人?” 周思仪话音刚落,冰冷的刀片已然贴上了周思仪的脖颈儿,“小周大人如今靠着卖弄风-马蚤、谄媚低眉已经青云直上,竟然会想起我们这些东宫旧人?” 她浑身的汗毛已然颤栗,但依旧昂着脑袋,“我不去卖弄风骚、谄媚低眉,难道指望你们这些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的人去扶持序州吗?” 黯淡的烛光将对面人瘦削的脸庞照了个真切,周思仪轻声哼道,“王詹事,谋大事者必藏于心,我要是大张旗鼓地行事,序州早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王寿平,太子詹事、李谦亲信,上一世曾与她秘密书信往来图谋复辟,她虽未在李羡意面前做告密小人,但也确实没有为他们所用。 她被王寿平须臾之间敛住的杀意骇了一跳,她上辈子先是东宫属官、后为李羡意重用,她本以为杀害自己的一定是手段毒辣的君王,没想到执意要她命的却是已然魂飞魄散的旧主。 “周舍人,”王寿平唤得依旧是她在东宫时的官职,将那威胁她的长剑封入刀鞘,“你知道的,太子平生最恨背叛之人,要是有人行此事,我自当为太子——清理门户!” 周思仪定定地看向他,“李羡意那狗贼在前线的粮草会出事——詹事大人,我带来的投诚礼如何?” 王寿平似是被着消息所震慑,拧了拧眉后道,“你说什么?” 周思仪眨眨眼睛,“太上皇虽说晚年昏聩,但也是一代枭雄,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在太极宫引颈受戮?圣人匆匆离京,太上皇根基犹在——你说这长安城,是不是很快便变天了?” “周舍人,空口无凭。” 周思仪决定再下一记猛药,“兵部的密报我自然不敢窃取,但起事那日,刑部有站队太上皇的官员会将待秋决的死囚放出,扰乱京中驻军,我知道詹事是谨慎的人,到那日一看就知是真是假。” “从龙之功他就在那里,詹事应了,就自此重回仕途,詹事不应,继续如同一只老鼠一样躲在阴沟里,我也不会去揭发你们,更何况,序州如今太小了,主少则国疑,待太上皇重回帝位,序州长大成人——我们再辅佐序州不是更顺理成章?” 王寿平仍旧沉默不语,周思仪也不打算再与他周旋,“李羡意的枭卫总是盯着我们这些东宫旧人,詹事大人与我回信的时候多加小心。” 周思仪刻意咬了咬牙,“可千万不要被枭卫发现。” —— 周思仪步出书肆,她草草在道政坊内花了快一贯钱才找到个落脚的地方。这间房不见天光,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沤了的霉味,熏得她根本睡不着。 她掰着手指算着家中的事,云浓等一干女婢可以托付给李羡羽,她刚开府很是缺人手;田庄地契可以转卖给招福寺的和尚,这些人虽爱压价,但也只有那里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款;她的那些伯伯叔叔没少借着她阿爷的名头鱼肉乡里,就算日后圣人清算,那也是因果报应;她的堂姐妹们只要早日出嫁或者在道观出家就不会被她连累…… 周思仪借着那昏暗的烛光将阖家老小都想了个遍都没有睡着,她想她怎么做圣人的佞宠做得唯唯诺诺;干夷三族的匪事都干得畏首畏尾。 窝囊大概是她周文致的人生座右铭。 周思仪看着那房梁上恍惚的影子,自己这两世是如此的短暂,她一定要向拔舌这样听名字就血溅三尺的人请教一下,下辈子如何能不这么窝窝囊囊地过一生。 她连骨哨都未吹,直接对着房梁轻声道,“拔舌,你也被臭得睡不着吧,不如下来和我说说话。” 拔舌不理她,只是房梁上漏出了他黑色的衣角。 周思仪干脆搬了个小胡几踩在脚底,拉起那衣角就道,“你真的不下来吗,你不下来我可就真拉了,不知道圣人他老人家看到自己身边的枭卫被扒光了裤子在朱雀大街狂奔是什么感受?” “小周大人,你一介书生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拔舌来与她抢那衣角,可又怕使太大力气直接将她给从胡几上推了下去。 这么一来一去,他的头上竟然起了细密的汗珠,拔舌投降道,“小周大人,我下来还不行吗?” 周思仪满意地拍了拍手,又在那昏暗的烛光指引下摸出来一个磕磕巴巴的茶杯,给他斟了一杯茶,“我有要事请教大人。” 拔舌接过那碗茶,犹疑了一瞬,还是接过了茶碗。 周思仪用手托着下巴,“拔舌,怎么才能成为……你和李羡意这样恶名远震,不良人看到你们上街就两眼冒光,长得都够被判流三千里的人!” 拔舌用一种难以言喻地表情回答着她的问题,“圣人王信州时,最出名的就是美姿仪,掷果盈车。” “掷果盈车?你居然能想到如此恶心的词语,”周思仪阴阳怪气道,“我要把这个词语记下,下辈子我也这么拍圣人马屁。” 拔舌沉默半晌后还是忍不住八卦道,“小周大人心中圣人竟然不是最美的男子?那谁是?方家二郎吗?” “拔舌你明知故问,”周思仪恬不知耻道,“自然是我自己啊!一听说我要说亲,我们家的门槛都被媒婆踏坏了!” 拔舌:“……” 周思仪捧着自己的脸,“唉,可惜京中贵女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么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啦!” “小周大人本可以平安顺遂地过一生,为何要……”拔舌换了个说话,“长安官场中人,没有人会不羡慕小周大人的大好前程。” “那拔舌你呢,你的大好前程呢?” 拔舌的眼神里都是嘲弄,“小周大人,你们含英咀华,书锦绣文章,我们餐风饮露,干阴私勾当,你们只想在宦海淹蹇中乞一副骸骨,可与我们而言,踏入这个行当的第一课就是生离死别。” “当圣人的鹰犬爪牙,哪有什么似锦前程可言。” 周思仪伸出手欲取拔舌掩面的面巾,却被拔舌死死按住,“周大人,我们枭卫穿行于黑夜中,猎食于群犬间,面貌丑陋,没什么好看的。” “拔舌大人,我送你一个似锦前程可好,只想换我能仔细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拔舌呆愣地瞅着周思仪,她掀开了这位与她同寝同眠了数日的“梁上君子”的面纱,明明是三白眼、吊梢眉的恶相,她却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的惧意。 “我与隐太子旧部勾结,谋危社稷,规反天常,为谋反,该死;我意图害死父亲,目无宗亲,罔顾人伦,为恶逆,该死;我趁圣人出征,带兵入宫,毁坏宗庙宫阙,违道背德,为大逆。十恶不赦之罪我便犯了三罪。” “拔舌,待太上皇党羽与隐太子旧部们伏诛之日,用我的这些罪行去换你的似锦前程吧!” 周思仪依然昏昏沉沉地躺在小榻上,拔舌倚靠在房梁上,不知道想着些什么,那一片黑色的衣角久久没有收回,那是枭的破绽。 —— 周思仪正要出门的间隙,便收到了伙计带给她的一柄剑,那剑白银吞口、宝珠目盯,龟纹剑鞘一出满室皆是金光,这便是昨日王寿平胁迫她的那把。 “宝剑赠壮士,红粉贻佳人,”周思仪轻轻一颠,“果然是一把好剑。” 周思仪对着房梁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文人喜欢配长剑,可战场上多用陌刀吗?” 周思仪也不管拔舌回没回话便自顾自地解释道,“陌刀单面开刃,劈杀间便血肉模糊;仗剑双面开刃,——空有舞刀弄剑之心却刚愎自用的文人,早晚有一天会害人终害己。” 第58章 天山雪 天山之外的十月已经消去了暑热,直接就迈入了凛冽的冬日。山头缀着的一簇簇雪宛如周思仪莹白的指尖。 擒虎军方才与哥舒密帐下的骑兵死战过一场,明光甲反射的点点银光让人睁不开眼,马儿与人的尸体狰狞横亘在大漠之间,染了血的砂石裹挟着狂风吹开李羡意的发冠,发丝便在风中张扬舞动。 李羡意用护臂随手擦拭着马矟刃口上的血迹,对着匆匆赶来的赵经武道,“只是发冠中了一箭,其他的都是别人的血。” 赵经武略下喉头的嘘寒问暖,“将军,我们已清点过尸身,哥舒密被擒,毙敌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五人,哥舒密惨败,只能往北溃亡了。” 赵经武瞥了一眼李羡意的神色,“将军为何不开心?可是因为那出逃的残部。” “他的那几十残部暂时成不了什么气候,再犯我疆域,交给都护府的守军处理便是,我们带出来的军士,无一人是孬种。” “这场战争是为了保卫安西、北庭的数十年的安宁,”李羡意想起了上一世周思仪对这场北征的奏表,“是为了让大梁百姓与商队,不用再冒死涉白龙堆(罗布泊),让他们可以取道伊吾(哈密),取道沙州(敦煌),碎叶城的西秋月在我大梁人的头顶,昆仑山的皑皑雪在我大梁人的脚下。” “可是这场战争和我毫无干系。” 赵经武愣了愣,从前的信王李羡意得胜后,会痛饮三升不醉不休,会骑肥马衣轻裘,黄风猎猎吹过他腰间的金鱼袋与佩环吴钩,这是他们从军以来打过最畅然的战役,怎么会说毫无干系。 “因为我不要虎纹龙翼的天马去上林苑供我取乐,不要取之不尽的于阗玉去装饰我恢弘的宫殿,不要形形色色的胡人战俘成为长安贵族的奴仆,”李羡意的头发仍旧在风中舞动,他丝毫没有重新束发的打算,“我更不需要这场战争的胜利在史书中为我的功绩加冕,不需要百姓感怀我打走突厥人的恩德,你说是不是毫无干系。” 赵经武愣楞地看着他,“将军你……” “随口说说吧,我能有这样的觉悟,周思仪听了定然要狠狠夸奖我一番,”李羡意又灿然一笑,“快去准备今夜庆功宴,让将士们都尝尝天山下的羊肉和信州城的羊肉谁更香!” “至于景任,让他学羊啃草去吧!” —— 繁星在天、笼盖四野,连月亮都被梁军的威仪所震慑,躲在天山之后不敢抬头。 将士们时而号啕大哭、时而欢歌笑语,景任沉默片刻,觉着这么多人撒酒疯实在有损军纪,他甩开了已经酩酊大醉的魏新觉,好不容易在马厩前看到了李羡意的背影,正准备义正严辞地向李羡意请令。 只见李羡意抱着那匹黑底白花的马撒酒疯道,“小花啊,这次你做得如此漂亮,朕决定封你为临淄王,和周卿他一个爵位……马儿马儿保佑我,他是个女人吧,他是个女人吧,他不是女人我下辈子怎么活啊……” 景任沉默着将嘴里的话憋了回去,试探道,“圣人,今日哥舒密那一箭真的射到你脑子里了。” 李羡意被景任这么一说,酒都醒了大半,“朕是在马厩关心这场战役中马儿的伤亡情况。” “哦,”景任点了点头,“那圣人你继续关心吧,臣要回帐休息了。” “景大人,”李羡意见四下无人,在马厩中拉住了景任,“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可能……男人突然变成女人?” 景任皱了皱眉,“圣人你今天实在是喝得太多了,等明天酒醒臣再来奏事吧。” “举克,”李羡意唤起了景任的字,“我没醉,我说真的。” 景任摆出一副他不愿与醉鬼计较的架势,他阴阳怪气道,“那便只有求神拜佛了,是男是女出生的时候便以命定,也就只有大罗神仙能帮得上圣人一把了。” “你说得有道理。”李羡意狠狠点了点头,他便拉起两匹快马,“举克,快跟我去求神拜佛,我得让神仙赶紧知道我的心意才是。” 李羡意力气颇大,不等景任说一个不字,就将他给抗到了马上。 他饶是知道李羡意对这一带的地貌地势勘查了数次,也对他在醉酒的情况下能分清方位感到惊愕,“圣人,最近的拜佛之处在敦煌的供养石窟,距此几百里不止啊!” “敦煌太远,只有等下次出征才能去给神仙们添香火了,”李羡意挠头道,“在不远处的小丘上有一石碑,修得甚是庄严,想来是在供奉哪一路神仙,我们去哪儿拜吧。” “圣人,来路不明的神仙你也拜?” 在景任的惊愕声中,李羡意已经拉着他给那石碑磕了三个响头,又取出酒壶献在石碑之前,“神仙祖宗在上,保佑周思仪从男人变女人吧!” 景任的嘴巴张得大到能塞下一整个拳头,“圣人……你要将……小周大人给阉了吗……我朝早已废了宫刑……” 李羡意仍旧双手合十,“举克,你说有没有可能,她本来就是个女人,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扮作了男子。说不定哪一日她就会向我坦白,重新做回女子,与我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如果李羡意不是他的上峰的话,景任是真的有点想骂人了,“圣人,你们都……犯色戒不知道犯了多少次了……你连他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吗?” “出征前我本来想偷偷扒她的衣裳确认一下,”李羡意沉默片刻后道,“她要果真是女子,我就是爬我也要从关外爬回去,但他要是男的……我能被恶心的两个月都吃不下饭……为了我的身体考虑,我还是没有看……” 这件事的荒谬程度实在是超过景大人的认知,他沉思片刻后道,“大梁历代先皇保佑,幸好圣人你是上面的那个。” 李羡意摊开手道,“举克,我知道这件事确实不合乎常理,一个女子,从小便在崇文馆中念书,后又过了吏部的考较入朝,周青辅这种人,怎么可能把这样大的一个把柄送入朝中,我妹妹痴恋周文致这么多年都未发觉……可是我仍旧……觉得她是个女子。” 景任知道这动作逾矩,但还是拍了拍李羡意的肩膀。 他本是宝兴十二年及第的书生,却因没有门路,迟迟没有被吏部安排过官职,一直在私塾中坐馆。 直到宝兴十七年,李羡意受封信州,名为守关御敌,实为降职发配,李羡意请他吃了一碗水盆羊肉,对他道,“我读过先生投给东宫的干谒诗,我学问不高,读不懂诗中的奥义,军人粗鄙,还请先生能不能来我营中做一个司曹参军。” 景任舔了舔嘴巴,他已然茹素多年,但仍旧忘不了那碗水盆羊肉的味道,他知道自己的劝说逾越了为人臣子的本份,可是他必须开口,“圣人,有求皆有苦,少欲必心安;恩爱如泡影,贪者不得还。(1)” “小周大人的父亲在朝中根基深远,小周大人的姐姐是隐太子的妃妾,姻亲骨肉,难以割舍,更何况小周大人自己也只想早日乞骸骨,到祖籍之地,安稳过一生,”景任长叹一口气,“圣人看在大梁列代祖宗、江山社稷的份上,将小周大人他放了吧。” 李羡意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景任本以为是无声的拒绝,暗骂自己糊涂,连圣人的家事也敢掺和,正打算磕头请罪,却听到李羡意低声道,“举克,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便是在崇文馆中,她是我哥哥的伴读。 李羡羽很是喜欢欺负她,总是要让她替自己做课业,方听白也学得一塌糊涂,她那时候要一个人写三份课业,她总是要写完才会回去,夫子总是夸她上进努力。 我呢,则老是因为背不出文章被夫子留堂。那时候我想,我最讨厌的就是装模作样的周文致了。 有一天崇文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放了一只癞蛤蟆在她的课桌里,她被吓得往我的怀里钻,求我把那只癞蛤蟆赶走。她那时候那么小,小得跟个女孩一样,身上还沾着些香气。我便将那只癞蛤蟆给赶走了。 她为了报答我,说在她将方听白、李羡羽的课业写完后,还能顺便帮我写写课业。” 景任感叹道,“小周大人能在崇文馆考较中次次取甲等,圣人和三公主功不可没。” 李羡意摇摇头,“我没有喊他写课业,我从来都不写课业的,哪天写了才要惊掉夫子的下巴,我带她去跑马楼看大人打马球,又带她去太液池旁掏了鸟蛋,捉了小鱼,玩到她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她才回府。我和她似乎也算青梅竹马……” 景任听者李羡意的甜蜜回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李羡意转过话头道,“我犹然记得那日周青辅接到她时的神色,原来貌恭而不心服是这样,原来拒人于千里之外是这样,周青辅回去后想必跟她说了很多,说我是次子,注定与皇位无缘,说我有多顽劣不堪多不讨父君的欢心。 她便再也不和我玩了,依旧在崇文馆中写着她那三份课业,她写课业的速度越来越快,从那往后,留堂的便又只有我一个人了。” 李羡意乍然袒露的少年心事让景任无措之际,就听李羡意喃喃道,“举克,你说得都对,我与她身份有别、立场有别,虽然说不上血海深仇,但也算离心离德,回长安后我便不会纠缠于她了。” 李羡意合上双眼,点点星光映照出他颊边的两行清泪。 景任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哭得手足无措的君王,他博览群书,说圣人要克明克哲、要允武允文、要承江山社稷之重任,要担九五至尊之高名。他扪心自问,李羡意已然远超历代人主。 可是为什么,上天如此薄待于他,既给了他无以复加的身世,又要赐予他冷漠无情的君父;既要让他成为江山社稷的传奇,又要为他戴上传奇的枷锁—— 作者有话说:(1):出自唐代敦煌曲子光明崖五首。 我超级想改我的笔名,因为当时我申签得很匆忙,只想着能过了就好了,就算随便取了一首诗里面的四个字,后面我的心境改变,不喜欢这首诗了。现在申请改了,在周五看结果吧。 第59章 朝闻道 天光大亮、云影消散。跟着李羡意与景任的兵卒与他们一起在此石碑附近驻扎。 李羡意宿醉后只觉得头痛欲裂,只见景任坐在那石碑前细细地摸索着石碑上的文字。 景任的眉头竟皱得比昨日还深上了几分,“圣人,你可知道这石碑上写得什么?” 李羡意看着这显然有些年头的石碑,“突厥人的神仙,大概是长生天吧,举克你不是会上些突厥话吗,这上面写得什么?” 景任深吸一口气,他当然认得,他不止认得,连这石碑的位置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但他一个字都不敢说。 李羡意见景任的头摇得跟李序宝玩得拨浪鼓似的,他嘲弄道,“景大人,欺君罔上可是死罪啊。” 景任的面色一脸凝重,“那臣可讲了,此事天知地知,除此之外,只有我和圣人知晓。” 李羡意不解其意,“这上面写了哥舒密的宝藏埋在哪儿?” “此碑名阙特勤碑(1),这碑文上说,在蓝天褐土初创之时,我们的格勒可汗统一四方,成为牛羊和牧草的君王。他们征伐四方,让种田的农人俯首,让南方的君主屈膝,重建了属于突厥帝国的尊严……” 景任的脸如今黑得跟炭一样,这碑文上写得非但不是哥舒密的宝藏,还是哥舒密的祖先,圣人昨日醉酒误打误撞,帮哥舒密当了一次孝子…… 李羡意的神色却没有景任想象的羞恼,他反而放声大笑道,“格勒可汗,当年你将我爷爷、我阿爷打得在草原上抱头鼠窜,如今我杀你一子,也算恩仇两消!” “你没了儿子,我的父亲也不算什么好父亲,既然你在天之灵保佑了我,日后逢年过节,我都顺手为你烧些纸钱!” 景任被李羡意惊世骇俗的话吓得说不出话来,却听李羡意摸索着石碑上风沙留下的道道瘢痕,“如今我连格勒可汗你都拜过了,管他什么生死仇敌、管他什么痴男怨女,君王富有四海,可我只要最装模作样的周思仪而已!” —— 长安城已然近半月没有收到过自北而来的军报,长安城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有说圣人诱敌深入却深陷漠北;有说圣人性命垂危不久人世;偶有一两人却坚持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如今已然大捷。 唯有平康坊依旧歌舞升平、一副盛世奇景。 酒过三巡的男人总是致力于在饭桌上指点江山,哪怕才被上峰训斥成孙子,哪怕在外总是点头哈腰,一上了酒桌,便是政事堂的宰相也没有他通晓政事、擒虎军的校尉也没有他明察战机。 穿着丝质衣裳的男人抱着酒杯侃侃而谈道,“我说这大梁和突厥的局势啊,远没有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信州来的黄口小儿,说要打仗便打仗,我看大梁要完!” 他的同伴附和道,“你说这打仗便打,打赢就算了,要是打输了,最好是直接被突厥人给杀了,要是被活捉了,说些天子北狩的话,不是更丢人现眼?” 此时此刻方听寒听到坊中人的议论已然攥紧了拳头,他紧盯了周思仪一眼,闭月和羞花两位娘子都含情脉脉地瞅着她,一个为她斟酒,一个为她夹菜,她一会儿嗅嗅闭月颈间的馨香,一会儿吃一口羞花颊上的胭脂,浑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小周大人倒是坐得住,是真不担心圣人的安危,更是一点也不关心圣人脸面。”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昨夜托梦问过十殿阎罗,阎王爷说圣人他命格太硬,煞气颇重,幽冥背阴山不收、十八层地狱不容,”周思仪打了个酒嗝儿,“至于脸面,圣人本来也不是什么要脸的人。” “少与我扯些神神鬼鬼,”方听寒用指节敲了敲周思仪的额头,“你是真不怕他出事?” “那方大人怕不怕他出事呢?”周思仪咬紧了那个他字,“‘他’要是真走了,方大人就是名正言顺的三军统帅、我便是货真价实的托孤大臣,这样的诱惑不足以我俩走上这一遭吗?” “周文致你……” 周思仪轻笑着替方听寒斟了一杯新丰酒,“喝酒作乐不过是我们麻痹太极宫的手段,方校尉可不要真醉了才是。” 周思仪脚步虚浮、晕头转向地从桌子上撑起,向着那大声谈论国事的桌走去,她一脚便踢在那嘲讽“天子北狩”之人的桌案上,拉起他身边作陪之女的手腕,深情恳切道,“香雪,你怎么今日跟了个这么没出息的男人,上次不是说好,我为你赎身吗?” 那被唤作香雪的女子一脸惊恐,但也一眼将这平康坊中的常客认了出来,她的尾音有些轻颤道,“妾身是玲珑~” 周思仪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清扫过玲珑的唇瓣,“玲珑不哭了,我知道你跟着他受苦了,今日你便跟我回府吧!” 玲珑抿紧了双唇,“妾身没有哭~” 周思仪说罢便要将玲珑搂在怀里,玲珑的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她只看得到眼前要强夺她这人面目清隽又衣着华贵,她便什么也顾不得,扒着周思仪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小阿郎,妾是香雪啊,又名玲珑,这人将我强夺了去,我对小阿郎是日思夜想啊,我推拒了数次但是无果啊!” 男人最怕的不是女人抛弃他,而是大庭广众之下抛弃他,丧失了脸面对男人而言可是比死了亲爹亲妈还要难受上三分。 壮汉明显有些欺软怕硬,却又不甘示弱怒喝道,“你这小白脸是何人,竟敢与我在平康坊中抢女人!” 方听寒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场英雄救美的好戏,闭月不情不愿地替方听寒斟着酒,低声喃喃道,“玲珑这个狐狸精,竟叫她抢了先!” “不是吧?”方听寒满面疑惑地看着嫉妒到眉头紧锁的闭月,“哎,圣人你老人家的情敌,已经多到可以组一只马球队了。” 眼看着周思仪与壮汉已然起了拳脚上的冲突,方听寒却不慌不忙地从闭月手里抢过酒壶,往自己的嘴里一灌,提步上前一拳便是直冲那壮汉的面门,“等你上门要医药费之时,自然就知道我俩的姓名了!” 方听寒拳如流星尽数砸在那壮汉的身上,假母本带了坊中的打手前来劝阻,看到打人的竟是方听寒,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喘。 她心中端方正直的周思仪非但不劝阻,反而在一旁加油助威,那假母使劲儿扯了扯周思仪的袖子,“小周大人,你是御史啊,能不能管一下啊,朝廷命官闹事,我小小平康坊担待不起啊!” “没事的,方校尉会出医药费的。” “不是钱不钱的事情啊。” “我会把玲珑的赎身钱和这些被砸了的桌案钱明日午时一同送过来。” 假母思略了片刻后,状作无意地对着那些打手嚷嚷道,“大家都让一让哈,不要阻拦方校尉行侠仗义!” —— 车轮辘辘趁着尚未宵禁行驶在林荫道上,周思仪用绢帕蘸了酒替方听寒擦拭着嘴角上的伤口,“你堂堂一校尉,竟还打不过那个文官!” “我擅长的是箭矢,又不像你夫君擅长贴身肉搏!” 周思仪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她心中的李羡意,“圣人擅长贴身肉搏吗,我知道圣人最擅马矟,矟锋上的尸体不下千人,突厥的小孩儿都唱‘亡我天山脉,使我羊儿无草食;失我碎叶城,使我女儿少颜色(2)’,没想到他还是近战的一把好手……” “周思仪,你不要再少女怀春了行吗,”方听寒口出狂言道,“不对,你该是少妇怀春才是,寻常女子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早早满地爬了。” 周思仪趁着方听寒没有防备,直接一个手肘击到方听寒的胸口处,正好撞到他的伤口,他痛得口中直冒丝丝的凉气。 “皇后娘娘,我知道你马上要入主坤宁了,你很心急,也不用急到打臣吧!” 周思仪抱着臂膀一副要继续揍人的架势,“你再说,你再说我还打你!” “那我不问这个了。” 方听寒摆出投降状,清明的月光打在方听寒的脸上,照得他棱角分明,周思仪只觉得方听寒与李羡意果然是表兄弟,让她难得晃神了一下。 方听寒望着眼前冷静沉着、以笔为刃,却舞出武将也莫能比机锋的女人,“小周大人呢,明明只消做一个祈盼夫君大胜归来的闺中娘子便能荣华富贵傍身,却要行此等空前的险事,好似与十殿阎罗对酌!” 周思仪眨了眨眼睛,“方校尉,你读过真正的闺怨诗吗?” 方听寒思略了片刻后道,“忽闻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小周大人后悔让圣人上边关了吗?” “世间的闺怨诗大多是文人所著,以闺中女子自比,思慕被君王赏识犹如女子等待远去觅封侯的丈夫。 可真正的闺怨诗是不会从闺阁中传出的,世上女子抑或是不被赋予读书的机会,就算读了书也不过是夫家装点门面的饰品。” “既然我阴差阳错间获得了读书做官的机会,我便要死死抓住,”周思仪的眸子盯紧了这张颇有几分似李羡意的脸,“我无需夫君,自己便能觅封侯。” “小周大人,所做之事,不像是觅封侯,”方听寒嗤笑了一声后道,“倒似是嫌弃自己活得太长了?” “方校尉可读过明朝名将戚继光所写的书?” 方听寒扬起下巴,神情颇有几番傲气,“你莫要觉得我只是个舞刀弄剑的武夫,《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我通通都读过。” 周思仪灼热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好似要把他的脸上烧出个窟窿一般,“戚继光说,‘封侯非我意,唯愿海波平’,这就是我给方校尉的答案,这世上有太多——比封侯更重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1)确实有这块儿碑文,位于蒙古的和硕柴达木盆地,我为了剧情需要给这块儿碑文移了移位置,改编了一下这块儿石碑的内容。 (2)改编自汉朝歌谣。 第60章 为枭獍 大梁王室的太庙正位于太极宫的东南隅。按照乾卦的六爻,太庙所属的九五之位,位属飞龙在天,正是上纽天维,下安地轴。 周思仪嘲弄地看了看太庙洁净的墙壁,按规矩,若是李羡意死了,牌位就该被摆在这里。 她在心中默默地给上一世坠马而亡的李羡意点了三炷香,“圣人,别来无恙啊,我们都是重来过一世的人了,竟然还这样贪生怕死。” 太庙本该是祭奠历代祖宗的清净之所,却时不时传来如闷雷般的脚步声,甲胄与兵器夹击摩擦,此时此刻,每一位士兵都划为了编钟上的铜片,被陌刀马矟敲得嗡嗡作响。 她饶有兴趣地听着这首只在新皇登基之时才会奏得编钟曲,直到太庙的门大敞开,她的阿爷穿着甲胄在众兵士的拥簇下缓缓步入,“文致,你竟是躲在了这里。” 周思仪歪了歪脑袋,“太上皇重登大宝,自然要来太庙告慰七世祖先,不将东西准备得当,倒成了属下的罪过。” 周青甫睨了一眼手下的军士,便有伶俐者上前将他的甲胄褪下,他屏退众人后,取出三炷香递给周思仪,“文致,我们家的香火,也要烧得像大梁宗室的香火一般旺才是。” 周思仪不接,“在自己的父亲和上峰前面上香,是僭越。” 周青甫却握住周思仪的手强行将香火插入了炉中,竟然做舐犊情深状摸了摸她的头,悄声道,“我的好女儿,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周思仪虽在方听寒的安排下,要在此拖住周青甫的脚步,可她此时的呆楞不是做计拖延,而是全然不解。 她打着马虎眼道,“阿爷官运亨通、位极人臣,我在长安城中最清水的衙门,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我女儿吟诗作赋的年纪,我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只求食能果腹,衣能蔽体;我女儿考取崇文馆榜首的年纪,我只盼着生逢乱世,结交各路英豪,能撞出一二分大运来;我女儿入朝为官、封侯拜相的年纪,我还只是起义军中的小小参谋……” 周青甫的眼眶红润,周思仪竟一时分不清究竟是香火熏得,还是情之所至,“我富贵的时候已经老了,可是我的女儿,她富贵的时候,还是这样的年轻!” 周思仪被周青甫的话愕然地不敢抬头,她攥紧了拳头,手中是足以调动擒虎军的半块儿虎符,猛虎出山的纹路全都刻印在她的掌纹上。 “阿爷,”周思仪将眼睛闭上,“朝廷禄米丰厚,足以养活一家老小,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还要行如此险招?” “兵行险招,你竟觉得是险招?”周青甫长叹一声,“你如今视富贵如过眼云烟,不过是你阿爷我还是宰辅公卿,能在朝中庇佑于你,你又侥幸靠着我与你阿娘生给你的好皮囊得了圣人的垂青。 我被挤出政事堂的那一日,你周文致就要尝尽人走茶凉的酸楚!” “所谓朝廷大事便如走街串巷,买卖货物、钻营生意,”周青甫铁青着脸训斥着他,“只有盈亏,哪分对错!” 周思仪决然地拿起了太庙编钟上的丁字槌,太庙久无祭奠,摆在一侧的九龙编钟早已落灰。 “刚刚阿爷请我听了一首乐曲,这乐曲奏得太狂太乱,不过是自取灭亡,”周思仪手中的丁字槌已然落到甬钟上,“我也请阿爷听一曲,这曲叫——信王破阵乐!” 钟音如雷,在落下的片刻,便有藏在太庙暗道的弓箭手涌出,飞矢窜行如银河流泻。 周思仪退去青绿官服,里面是同周青甫来太庙时一样的甲胄,“尚书令周青甫包藏逆心,使粮草迟滞数日,陷君王于危难;违道背德,带兵入宫,谋毁宗庙宫阙。本官手持圣人钦旨,四百石以下官员皆可发落,擒虎军众人听令,周青甫斩立决!” 周思仪的脑袋已经昏成一片浆糊,她想过许多次周青甫最后的表情,抑或是惊惧抑或是愤怒。 可阿爷,为什么是释然呢?在看到你精心构筑的政治王国轰然坠地的那一天,你为什么要释然呢? 她只记得自己拖着沉重地步子上前将已然被射成筛子的周青甫眼睛合上让他瞑目。 周思仪轻叹一声,“阿爷,拘魂的黑白无常、索命的牛头马面,是你女儿我的旧僚,他们会好好待你的,你就安心上路吧。” — 看着明光铠锃亮的吊腿时,方听寒还是被慑地身子颤了又颤,“周青甫一干人等伙同隐太子旧部,延发粮草,带众兵入宫,谋反谋大逆,已然伏诛,悉听圣人发落!” “太上皇呢?” 方听寒在这里耍了个小聪明,他知周思仪伙同他做这些事便是要诛太上皇,剿灭隐太子旧部的功他要领,杀太上皇的罪他却不敢担。 方听寒的头埋得更低了,“回圣人,太上皇被周青甫等人吓着了,在太极宫甘露殿卧床不起……” 李羡意未按照礼制脱甲,而是就这么径直走入了太庙,忽而对着方听寒叹息道,“幸好这太庙修得大,不然先皇的牌位都放不下了。” 方听寒的瞳孔都缩了一缩,“圣人!” 李羡意状若无意道,“哎,我阿爷与乱党力战,可惜人老体残,失血过多而亡……我阿爷为了江山社稷付出太多了,可得风光大葬啊!” 方听寒心跳如鼓之际,李羡意轻快地声音在空旷的太庙中回荡,“方校尉,就由你领着礼部的人来操办太上皇的葬礼吧,若是操办得好,你护驾不力之罪可免;若是操办得不好——你就去岭南种荔枝吧。” 方听寒心下了然,圣人这是对他的做法不满,他猛猛磕头后道,“臣这就去太极宫——为太上皇入殓!” 方听寒走后,太庙又陡然静了下来,李羡意就这样站在这里,聆听着祖宗先皇的谆谆教诲、循循善诱。 李羡意的铠甲颇重,他也不退甲,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牌位之前,也不管是不是祭奠的时节,点燃了火折子便开始为祖宗们烧起了纸钱。 “阿爷,如今我们父子俩都是地府中穷凶极恶的鬼魂了,正好叙叙旧吧。” “我好似还未给你交代清楚我那几个兄弟的死讯。”纸钱在火盆中燃烧殆尽,将李羡意阴沉的脸庞照了个真切。 “我的大哥,被我在重玄门砍死了,阿爷你当时若是有气性,就该一头撞死在众大臣面前,那我定然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可惜我的阿爷你,终究还是贪生怕死。” “我的三弟,如今在严氏肚子里的那个……可惜他的封地没什么医术高超的大夫,就藩不久便病死了。” “我的四弟,高其踔举控他谋反,不知是真谋反还是假谋反,他不过凌迟了三百多刀,走得不是很痛快。” “我的五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也包藏祸心。明明擒虎军还未上门拿人,他就抢先一步自戕了。” “我的六弟,他是谋反还是病死的呢,我都记不清了,你就当他是病死的吧,这样你心里好受些。” 李羡意嘴角扯出一抹笑,拿起了桌案上祭奠用的美酒一饮而尽,“这一杯酒,敬我的兄弟,这一世,重新找个安顺和美之家投胎吧。” “这一杯酒,敬我的周卿,因为她的胆略,不可告人的篡位逼宫从今天起只是清君侧的壮举,千夫所指的弑兄杀父只是我恢弘王朝的小小注脚。 这一世我再也不会被有关重玄门的噩梦惊醒了。” — 周思仪是在草堆中惊醒的,严格地来说,她并没有入睡,只是因惊惧而昏迷。 周思仪见自己脚上被上了镣铐,直骂方听寒小人,他如今只要拍拍身上的灰尘、擦擦额前的血迹,就可将一应罪责都全然推脱到她身上。 擒虎军诏狱阴湿而不见天日,她早不是高高在上的小周大人,哪里有烛火给她,她只能摸索着从怀中拿出一节早早准备好的白巾绑在右臂上,也算是披麻戴孝。 周思仪隐隐听到仓促的脚步声,怕是李羡意回朝,要提审她来了,她也不知自己是在心虚些什么,忙躺下装睡。 来的人步子迈得很轻,见她不醒,只是用骨节轻轻摩挲着她的脸蛋,又轻轻一提,她便躺倒在了熟悉的臂弯中。 “咔嚓”一声,回应周思仪的只有自己腰间的革带应声而落,男人粗粝的手掌顺着她的小腿一点一点地往上滑,柔软的绸裤被扯开的那一刻,缺胯袍再也不能遮掩住她裙-底的风光。 在无边的黑夜中,周思仪解-开圆领袍衫的最后一根系带,绿袍之下,是她年轻的肌-体和丰腴的皮-肉,更是她赖以生存的救命索。 在李羡意不在京城的日子里,周思仪曾经排练过数次这样的场景,她如何曲意逢迎、如何苟且求荣、如何讨李羡意的欢心。 周思仪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平康坊形形色色的女子,她们或浓艳绮丽、或疏明淡秀,她如今和她们一般,眼睛里只有雾蒙蒙的死意—— 作者有话说:我终于写完这章这本书大头的权谋线,毕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只能尽量不侮辱大家的智商,在此先道一歉。 对于女主角阿爷周青辅这个角色,我的感情实在复杂,他对两个女儿的爱是真的,钻营取巧是真的,误入歧途与自取灭亡也是真的。 我们文致宝宝是一个将天下公理永远放在第一位的人,虽然面对生死,她曾有过懦弱,但她永远有着读书人的风骨。 祝大家都像小周大人一样正直善良,永不放弃,永不向黑暗低头。 后面基本上都是周思仪和李羡意这对小情侣之间的事啦,有虐有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喂不满 周思仪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李羡意既欣喜又无措,女人的身体就好像骊山行宫下温热的泉眼将他包裹住。 突厥人的长生天没有辜负他的祈求,他心心念念之人,果不其然是女人。 李羡意垂下眼眸看她,她此时正如同一只雪白的小兔子瑟缩在角落里。 她总是这样心慈手软、书生无胆,完全没有打了胜仗的气势,他只要声音大些就能把她吓出些毛病来。 李羡意点燃了怀中仅剩的火折,狱中的唯一一盏油灯散发出微末的火星,将周思仪的脸照了个分明。 她其实不算艳动四方的美人,如今被吓得面无血色,但那双黝黑清明的眸子,分外吸引人。 世间帝王最大的通病便是不将人当成人,只将人当作施展豪情和欲-望的器皿。 此时此刻,周思仪再也没有从前犯颜直谏的傲性和脾气。 李羡意想,很快,周思仪便会用她袒-露无遗的胸-脯去抚慰他累日行军的疲惫,用缀满红-痕的背脊去获取君王偶尔留情的宽恕。 “周卿是御史台官员,自然知道欺君罔上是要累及全家的,”李羡意不善的目光在周思仪雪白的身体上逡巡,“但皇后的亲族尚在八议之内,可以免罚。” 李羡意不算温柔地拨弄开周思仪额前的碎发,“我马上带你离开这里,我只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吻我一下。” 周思仪的吻很烫,烫得几乎灼伤了他,李羡意闭上了双眼,享受起这个缠-绵的热吻,品尝她甘甜的痛苦。 周思仪已然许久滴水未进,又骤然被李羡意夺去了呼吸,脑子里糊成了一片白茫茫地浆糊,只是一味地迎合他。 她的手忽而攥住了戴孝的白巾, 她的父亲选择让她隐瞒性别二十余年,她能吟六艺之文,含英咀华;能颂百家之编,吐辞为经。 让她不必受寒窗科举的苦楚磨难,也不必为无人赏识而嫉恨忧虑。 她刚刚射杀了自己的父亲,用自己父亲的血肉作为政绩献给她心中的明君圣主。 她的君王将血肉笑纳,却没有给臣子应得的回报。 回应李羡意的只有他舌尖的一阵刺痛。 周思仪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啃咬,他的嘴角霎时裂开一个口子涌出鲜血。 周思仪语气平静,宛若在谈论天晴天阴这种小事,“圣人,臣的父亲贪墨赈灾钱粮、与太上皇合谋欲颠覆社稷,所以臣杀了他。” 李羡意的语气更是波澜不惊,甚至能察觉到他隐隐的兴奋,“我的父亲横征暴敛、揽权夺势,这些都不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最大的弱点是无能又愚蠢,所以我也杀了他。” “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圣人的权势,圣人该给臣奖赏——”周思仪加重了语气,“这奖励该是封侯拜相、是青云直上,谁要当你的皇后,谁稀罕你的吻!” 李羡意的眼眸中迸发出精光,眼前这个女人衣衫尽褪但是却坦然地好似遍着绫罗,她明明在挟恩图报但却好似“欠债还钱”一样理直气壮。 这是与他纠缠了两世的女人。 她是迂腐陈旧的书呆子,他就努力掩饰自己的本性,把自己伪装成一副仁爱孝悌的模样,却发现怎么也够不上她心中的圣明君主。 他的周卿既唯利是图,又刚正不屈。 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她都爬起了他的龙榻;却在太庙一战中迸发出所有武将都不能比拟的勇气,亲自为上一个腐朽破败的王朝写好了落幕戏。 李羡意用自己虬结的臂膀环抱住周思仪,“周文致,我答应你,攀龙髯兮随龙飞,你的抱负、你的雄心,我都听到了。” 明君贤臣也好、暴君佞幸也罢。 史书的批语又怎么书尽他们二人壮阔的一生? 她是替父赎罪的缇萦;是犯颜直谏的魏徵;是巫山上无情的神女。 是他永远填不平、喂不满的欲-望。 —— 李羡意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周思仪恬静的睡颜,她不自觉地吐了吐舌头,睁开惺忪的睡眼懵懂地望着他。 李羡意满眼都是红血丝,用一种又兴奋又渴望的眼神紧盯着她。 “圣人你不睡觉吗?”周思仪狐疑地看了一眼已经露出鱼肚白的天色,“你再不睡马上就又要起来上朝了。” 周思仪俨然一副又要睡着的模样,李羡意的手已经非常不老实勾勒起周思仪的腰线来,“周文致,你不记得昨晚上我们在诏狱里聊了什么吗?” “我当然记得啊,论功行赏,你要给我升官,”周思仪现在狗仗人势之功大成,得意道,“我看以后御史台谁敢把最脏最累的活给我,还把我的位置安排在茅厕旁边!” 李羡意一边捏周思仪屁-股上的软-肉,一边贴着她的脸颊暗示他,“昨夜应该是我们的新婚之夜,我们还有事情没做。” “我们不是已经做过了吗?”周思仪拉开被褥将自己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指着脖子上的红痕道,“你骗我,昨天你说会很舒服,结果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可见一点也不舒服!” 李羡意沉默了片刻,又重新用被子将周思仪裹好,便下床开始穿靴。 昨天夜里他抱着周思仪回了浴堂殿,本以为今晚可以就此将香甜可口的小思仪拆吃入腹。 结果周思仪先是嚷着要洗澡,在水池里磨蹭了大半个时辰,都快要泡浮囊了才慢悠悠地出来。 好不容易熬到她愿意上床了,他在她身下费了好一番口舌功夫 ——总算是把周思仪给哄睡着了。 李羡意黑着脸推门而出,观礼的小徒弟一边吩咐着宫人准备洗漱的用具,一边试探地望了里间一眼,“周大人今日还上朝吗?” 李羡意刚一摇头,小徒弟就一脸“这也太畜生了吧”的表情。 “朕什么都没做!”李羡意咬牙切齿道。 观礼一副“年轻人就是藏不住事,关键时刻还是得靠我”的模样将小徒弟拉到一旁,镇静道,“圣人要给周大人请太医吗?” 李羡意本不想解释,毕竟解释显得他心虚,但不解释,他又憋着一口气,“请什么太医,我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啊?”观礼又摆出一副人精脸,“那需要给圣人请太医吗?” 再将李羡意气走之后,观礼又提起拂尘,教育起了浴堂殿上下这一干太监,“咱们做太监的最重要的是眼观鼻,鼻观心,像今天小六子这样,哪怕只是一个表情,就已经……” “满门抄斩!” “五马分尸!” 底下的小太监小宫女七嘴八舌了起来。 “被罚去刷恭桶,”观礼轻咳了几声,又觉得这实在没有威慑力,补充道,“圣人他老人家的屎可臭了!” “还有在圣人面前,不该说话时便要三缄其口,该说话时则要——” 小太监小宫女异口同声道,“谨言慎行!” “好了你们既然知道了,那就去干活吧!”观礼扫了扫拂尘,示意这些太监宫女散会。 突然他看到一个有些瘦削的身影,“周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长安局势过于复杂,”周思仪猛地拍了拍观礼的肩膀,“我正在学习——怎么当一个好太监!” “难道周大人你已经!” 观礼突然从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对周思仪的同情,同是男人,他太知道周思仪现在不过是在逞强罢了。 “周大人放心,世人虽都看不起我们阉人,可志气又岂是多一物少一物能决定的?你更不必担心身后之事,”观礼更是对着周思仪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们太监素来团结,百年之后,我会让小六子顺便帮你烧纸的。” 周思仪细细想了想,李序州要祭奠的祖先实在太多,自己指望侄子,还不如指望小六子。 她顿了顿后毅然决然地拍起了观礼的肩膀,“观少监你告诉小六子,以后我们就是亲兄弟,日后我会劝诫圣人多吃蔬菜少吃肉,下次他再被罚刷恭桶,肯定不会这么臭了!” —— 周思仪在浴堂殿就着些醋芹草草喝了些白粥,小六子就陪着她出了皇城料理她阿爷的丧事。 小六子是浴堂殿负责采办的太监,对市场的行情颇为相熟,“周大人,这些日子举国上下为太上皇服丧,麻布纸钱很是难抢。” 他一脸得意地向着周思仪炫耀道,“我们浴堂殿老早就备了好多,一直堆在库房里面占地方,幸好太上皇死了,正好清清库存!还能卖给宫里其他地方,稳赚不赔!”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后道,“小六子,你被罚刷恭桶……还是有一定原因的。” 周思仪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小六子,宫中既然已经有六尚局统一负责采办,为何各殿还要设采办的太监。” “周大人一看就家里没几个老婆,要是多娶几房,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小六子油嘴滑舌道,“先皇后宫这么多娘娘,这个嫌弃司衣织造的缎子花样太老,那个嫌弃司饰锻造的步摇宝石不亮。这时候便要我们采买的小太监兜底了。” 周思仪听完便了然于胸,“哦,那小六子你做假账的功力肯定远超常人吧。” 小六子沉默了半晌后对着周思仪的拱了拱手,“比不上周大人父亲做假账功夫的十分之一。” 小六子抱着手道,“我们在物价偏低之时抄底购入,又在猛涨之时卖出,其中盈利,大头都入了浴堂殿圣人的私库,我不过抽个跑腿钱罢了。” “长安城大小里坊,浴堂殿所需物什,耗费几厘,时高时低,只有我一人知晓,”小六子一改往常嬉皮笑脸地模样,太监独有的奸细声音窜入周思仪的耳膜,“周大人若是想参奏我便尽管去,圣人也不过是罚我刷刷恭桶罢了。”—— 作者有话说:李羡意费的口舌功夫是什么只能大家自己脑补啦。应该过不了几章小情侣就会“进入正题”啦。 我今天的笔名终于改好啦,之前取笔名我总是在意寓意,这次我取完全就是我喜欢的三样东西,金色、柑橘、下雪天,感觉人生的意义有时候没那么重要,我现在只想要当下的幸福。 第62章 吻泪花(修文) 这位在朝中以刚正不阿而闻名的官员却忽而眼睛里冒出精光,开心地拉着这个偷奸耍滑的太监,“小六子,朝中这么多明算科的大臣,竟没有你十分之一的聪明!” 小六子眯着眼睛将周思仪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似是不相信她。 周思仪用那双眨巴的眼睛望着小六子,“我来日里就将这法子写个章程,在长安近郊的几个县里试一试,若是试点成了,那我朝真就不再会被府藏所扰了,这也是小六子你的一份功劳啊。” 小六子就像毛瞬间捋顺了一般,“算了吧,我们阉人万人唾弃,被人知道是我们想出的法子只怕更难推行……周大人对于这周遭物价行货有什么不懂的,小人也愿意为你解答……” 周思仪边和小六子聊着些采买的门道,边往周宅深处去。 她在京中任职的几个伯叔堂弟们已然站了满堂,俱守在周青辅的棺木前,虽然神色悲戚,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她惨死的阿爷,还是为了他们这偌大的家业。 周思仪定睛一瞧,她二伯叔家的堂弟周思封竟然穿了只有嫡亲孩子可以穿的斩衰丧服,病怏怏地径直跪在她阿爷棺椁的正前方。 “二伯叔,我知道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周思仪抱着手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各怀鬼胎的一周人,“在家里穿错衣服倒不是什么大事,要是在朝中穿错了朝服,殿中侍御史们参你一本,可就名声受辱了。” 他的二伯叔周青辕的眉头皱地快要夹死一只苍蝇了,还佯装起一副伪善的模样,“文致,你是家中独子,年纪尚轻,御史台又事务繁杂,又岂能将这上上下下的铺面、田庄、盐矿打理妥帖,还要我们这些人在旁边帮你搭把手才是。” “你阿爷在世时,便与我们族老定下,说要过继思封做你的弟弟,可惜你阿爷走得早……还未来得及改族谱,”周青辕拍了拍周思封的背,“日后你与文致,便不是堂兄第,而是嫡亲的兄弟!” 周思仪还未开口,小六子早已勃然大怒,上去便插着腰指着周青辕,“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还嫡亲的兄弟,我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是吃了没煮熟的豆子,被药傻了吧,连死人的钱都要抢,留着去地府花吗?” 周思仪上前拦住暴怒的小六子,“小六子,这是我们周家的家事,你不用管。” 小六子对着周思仪小声嘀咕道,“周大人,我们背后是浴堂……还能怕得了这些伥鬼!” 周思仪不答话,只是径直搬了张胡交椅在堂前坐下,“我们家一向子息单薄,我阿爷也总是怀念从前在扬州时,叔叔伯伯们同气连枝、花萼相辉的样子,正好二叔、三叔家都枝繁叶茂,愿意过继到我阿爷膝下的——我来者不拒。” 周思封刚扑过来叫了她一声“哥哥”,她的那些好堂弟就接二连三地“好哥哥”了起来,嘈杂地如同闹市一般。 “开宗祠,改族谱。” 一行着丧服的人轰轰烈烈地走入了周家祠堂,仆人皆四散,那几个刚才还病怏怏的堂弟却有了精神,将那泛黄的族谱一齐搬了出来。 周思仪环顾着这庄明严肃的祠堂,她阿爷昧下的银钱变成了祖宗累累不息的香火;她阿爷滔天的权势包庇了周家无能贪婪的子弟。 从今天开始,神龛烛台蒙上尘埃、诰命官爵虚无一物。 周思仪在心中默数三声,一时间,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犹如奔雷,众人皆诧异万分,唯有周思仪知道,他们围的是周家祠堂。 她的二叔三叔拉着她的衣袖道,“文致,擒虎军来这里干什么?你既然已经从宫中全须全尾地出来,不是说明圣人已然宽恕了我们周家吗?” “擒虎军的人能来干什么,抄家的吗,”周思仪的薄唇轻抿,自然而然地抚摸着那本才改好的族谱,“抄家吗,当然要按族谱抄啊。” 景任陪着汪流从祠堂前下马,这位以中庸之道审案子而闻名的官员总算是露出了刑部的爪牙。 “今日本官奉命彻查原尚书右仆射周青辅一家谋危社稷、侵隐园田、占田过限、贡举非其人一事,诸位请随我们刑部走一趟吧。” 汪流话音刚落,所有的贪婪算计都在轰然的暴力中冰消瓦解,他的二叔三叔堂弟被拉走时,满口都是“不肖子、杂-种类、竖儒畜生”。 周思仪对着他们挥了挥手,欣然笑纳,只是复又坐在了祠堂中那颗万年松书下,伸手妄图去够那抓不住的云和霞。 景任却不急着走,与她一同盘腿而坐。 周思仪没有理会这位深得李羡意信赖的军师,她平静地看着这恢弘耸立的祠堂,“你说这里会被夷为平地,还是赏给新来的臣子,挪作他用?” 景任没有回答,他也参不透李羡意的旨意。 周思仪亲手将这块儿缀满家族荣光的牌匾摘下,“靖节贞士,俯仰无愧先贤;仁义加身,进退不惧日月。” “周大人,你在念什么?” “我们家的家训,”周思仪喃喃道,“可惜我早就没有家了。” 景任忽而出声道,“至少处理了这些伥鬼,周大人不高兴?” “我很高兴,非常高兴。” 周思仪大吼一声,“太好了,我们老周家终于绝后了!” 景任脱下头上的兜鍪,露出道士束发的木簪,“那恭喜周大人了,从此以后,普天之下、庶民黎元都是周大人的子孙,周大人千秋万代、欢然颂声!” —— 李羡意的步子迈得极轻,生怕惊醒了窝在被子里啜泣的小鹿。 他扒开柔软的锦缎,整张脸都怼上去,“真哭了?还是装的?” 李羡意的大掌在周思仪的后背一下一下地顺着,“你看我,我爹死了,我就没哭。” 经过他的安慰,本来没哭的周思仪硬是被他弄哭了,如断珠的泪花就这么直挺挺地砸在他的手背上,浇得他心间一阵酥麻。 “你爹又不爱你,你当然不难受了!” “你爹将你十几岁的时候就发配去信州守关,和流放没有什么区别;你娘还偏心大儿子,就像没有生过你一样;你哥更是从小就把你当死敌,东宫弹劾你的奏疏就没停过……” “我每次觉得我们家已经很惨了的时候,我只能安慰我自己,我至少比你李羡意好一点。” 李羡意对她僭越的话完全没放在心上,转而笑道,“那能安慰到你,我这些年的苦没白吃啊。” 周思仪扑倒在李羡意的怀中,对着他的那张俊脸左拍拍右拍拍,“这都不生气,你还真是能忍。” 李羡意顺势将周思仪搂在怀中,安静地当着她的靠垫,全然没有从前那股随时色欲熏心的丑陋模样。 “你知不知道,我从前一直很讨厌你,讨厌装模作样的周思仪,讨厌装模作样的周思仪一家人。” 周思仪打了一个哭嗝儿,“说点我们大家不知道的。”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俩在崇文馆念书,我帮你捉了一次癞蛤蟆之后,你就赖着我,非要跟我一起去玩。 我们俩去了跑马楼看大人打马球,那时候谁知道你今后在马球场上这么洋相百出, 我们还去了太液池,一起掏了鸟蛋、捉了小鱼,你嘴上说这个太脏,那个太危险,不肯跟我做,结果最后什么都玩了。” “能告诉我,当天后你阿爷和你说了什么?”李羡意期待地望着她,明明是富有四海的君主却仍旧计较着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所以你再也不和我玩了。” 已经变浅的记忆霎时间又翻涌出来,她都快忘了,他们不是一开始,就是生死仇敌。 周思仪轻轻摇了摇头。 “你那时候实在是太小了,还没有桌椅高的小孩就要念那么多那么厚的书,怎么可能记得呢。”李羡意的神情有些落寞。 “我阿爷什么也没说,没说夺嫡的时局,也没有出言贬损你。” “只是我猛然发现,如果一直跟你玩下去,我的课业就写不完了,”周思仪眨巴了下眼睛,“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写不完夫子布置的课业,是比天塌了还可怕的事情。” “那我还因为这件事记恨周青辅这么久,不是显得我很小气。”李羡意气得鼓起嘴巴道。 “你本来就很小气。“周思仪撇了撇嘴。 周思仪觉着李羡意的声音从来都没有这么柔软过,“文官比武将更可可怕,他们的武器不是明晃晃地刀刃,而是一封封沁血的奏章。我知道我在信州守关时,朝廷的钱粮总是延缓发放是因为谁;军报偶尔的迟误又是因为谁。” “我吃过边境百姓顶着突厥人的箭矢为我送来的饭食,我看过兵士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被马匹拖行致死,我永远不能像你这样,为这些事情的始作俑者而奔丧。” 李羡意捧上周思仪的脸颊,一字一句对她恳切道,“我从前对这些三缄其口,我怕这些染上鲜血的仇恨让我们好不容易修补起来的关系再次破裂。” “可是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你,“ 这些所有的诋毁构陷、纷争刀戈,都只是因为权力而已。” 李羡意与她十指交叠,彷佛这样就能让两人敞开心扉,再无嫌隙。 “旧时代的君王已然与世长辞,权力交割的血腥已经在玄武门退散,”李羡意用自己温热的唇瓣将她的泪水止住,“我们两家人,再也不要为了权力你死我活了好吗?”—— 作者有话说:放一下我下一本书《夫君还是情人,傻傻分不清》的文案,感兴趣的读者宝宝可以看看。 元昼的夫人李簪月走马拂花枝,买笑倾黄金,是天地安危两不知的长乐公主。 一年夫妻,李簪月白日要他牵马奉茶,夜里要他洗脚揉腿。 诸多为难搓磨,他也只当是两厢情好、帐幔之欢。 边关告急,他随父抗敌,倒在血泊里打开的家书,不是对他性命的忧虑,而是李簪月以为他死了,已然二嫁权臣谢修齐的消息。 乾开三十四载,他的父亲西平郡王振臂一呼,靖难朝纲。 他亲率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 国都沦陷,天子渡江。 从前骄矜尊贵的公主,如今也只能低眉顺眼,“今夜妾来伺候殿下…只求殿下能给我们母子二人一个着落…” 花烛摇曳、良宵风光,他强压着李簪月和他拜过天地、再入洞房。 谁知孩子名份已定,李簪月便了无牵挂,以头撞柱自裁殉国。 她头破血流,尚存一丝气息,只念念有词谢修齐的姓名。 他本想日后定要沓樰獨家諍裡将她囚于东宫,折磨羞辱, 却见半梦半醒之际,她羞涩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谢修齐,你就是我的夫君谢修齐吗?” —— 李簪月摔坏了脑袋,记忆全无。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仅有了丈夫,竟还有了一位……权势滔天的情人。 新朝太子元昼俊美无俦,却狠戾薄情。 春风几度,行云行雨,雨急风促,元昼威逼利诱、哄骗欺瞒。 李簪月终是下定决心,斩断这桩孽缘,重回夫君身侧。 元昼静静欣赏着怀中人儿一缕不挂的媚态,“谢大人为大魏尽孝尽忠之时,会知道自己的妻子也在上峰跟前——尽心服侍吗?” 第63章 吃桃子 李羡意好似刻意挑了这样轻透的绮罗,连她胸-前的小痣都能瞅得一清二楚,周思仪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小兕奴”就已经昂首挺胸地准备起来跟她打招呼了。 李羡意想起了从秦安奔袭千里运来的软桃,表里被洗得粉嫩,仔细看过去还能看到丝丝的绒毛。他只要轻轻一吹,桃子的绒毛就会浑身颤栗。 浅薄的桃皮被他轻而易举地层层扒开,粉白的桃肉已经向他发出了致命的邀请。 他先将软桃的汁水吮吸干净,攻守之势逆转,很快便轮到他欣赏独属于软桃的红-潮。 君主的餐食总是摆着形形色色的水果,为了防止下毒暗害,精明的帝王总是每样只吃三口。 但软桃是李羡意的最爱,从小口慢吞到大快朵颐,直到一个完整的桃核从他的口中吐出。 那轻透的绮罗都要被他们俩人的汗水侵透了,周思仪长发披散,半梦半醒地伏在李羡意的怀里。 她呼吸尚未平顺,潮汐回卷般得的颤栗还在余-韵之中,她从未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又羞又恼,整个人缩在绮罗中,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将那一肚子的下流话都憋了回去,隔着柔软的绮罗抱住她柔软的腰-肢。 从前严氏盛宠,光供他一人织锦刺绣之工便有八百之数,一时间,各色绫锦坊中织女工匠“为解挑纹嫁不得”。 他长叹了一声,幸好周思仪平日里女扮男装,不然昏聩庸碌的帝王,可能就是他自己了。 他知道今日第一次他就这样那样,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不太是人”的那面。 他轻捏了捏她的耳垂,“别哭,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他又觉得这话实在太假,补充了一句,“我保证这是这个月最后一次。” 周思仪总算从绮罗中将脑袋钻了出来,羞愤地盯着他,“李羡意,今日是廿九!” 周思仪想来是累急了,都没有与他争辩几句,就窝在他怀里睡了。 这段时间他们分别几月,他反倒摸透了文致的小脾性,气性有几分,但不多,可这几分气性能把人折磨得瘢痕累累还舍不得松口。 —— 这几日虽说明面上刑部提审周家的一干人等亲眷,李羡意却一直抱着周思仪不舍得撒手。 她好似他藏在怀里的娃娃,他走到哪儿就就带到哪儿,他批奏折累了,便将她放上桌案摆弄摆弄,他吃饭也一定要边看她吃才觉得下饭。 直到观礼一脸凝重地跟他说,“三公主哭着喊着要见他。”他才察觉出事情究竟有哪里不对了。 他在屏风前背手踱着步子,他能怎么跟妹妹说呢—— 其实妹妹你喜欢的男人是你嫂子。 哥哥准备娶你暗恋十几年的男人。 哥哥和你喜欢上了同一个人,你说咱们兄妹是不是心意相通? 李羡意这些纷乱的思绪都被哭天喊地的李羡羽给打断了,“哥哥,你要帮我!” “哥哥,我怀孕了!是周文致的!” 李羡意在心里翻了几个白眼,不知道今日他的小妹又在唱些什么大戏。 “哥哥,你把周文致放了吧,”李羡羽顶着一张泪眼婆娑的脸望向李羡意,“我的孩子,你的外甥——他不能没有阿爷啊!” 李羡羽又硬给自己挤出来两滴泪花,“而且文致身体又弱,我听说刑部的人都是青面獠牙的恶鬼,他一个书生,受不了刑,一命呜呼了怎么办啊!” 李羡羽见李羡意一脸不信的模样,她忙将手腕伸出来,“哥你不信,可以喊太医来诊脉啊!我真的怀孕了。” 李羡意将自己的袖口挽起,递到妹妹面前,无奈道,“来你摸摸,哥哥这是什么脉象?” 李羡羽听了半天,不解他的意思,只能摇了摇头。 李羡意恬不知耻道,“其实我也怀了周文致的孩子。” —— 李羡羽垂着脑袋从宫中角门里走出,嘴巴耷拉得可以挂几个小油壶了。 云浓挫着手急切上前道,“公主怎么样了,小阿郎能被放出来了吗?” 李羡羽摇了摇头,失魂落魄地重新坐回到辇轿上。 云浓吸了吸鼻子,“太医把脉了吗,是不是药效不够,咱们回去再喝几盅,脉象就强了。” 李羡羽摇了摇头,忽而抬头疑惑地望着云浓,“我哥哥跟我说,他也怀孕了,难道两个男人也可以怀孕吗?” “当然不可能!”云浓目光坚定地看着李羡羽,“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男一女才能怀孕,公主你要相信我的医术!” “只有一男一女才能怀孕!”李羡羽深吸一口气,虽说过程有些偏差,她总算还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好啊李兕奴,你们两夫妻早就知道真相,还看我的丑态!本宫一定要找回场子!”李羡羽一拍轿辇上的鸾凤把手,她对着轿夫催促道,“快回去,本宫才想起,竟忘了给太后娘娘请安!” 七月晌午的日头就如同一个热腾腾的大蒸笼,太极宫无遮无掩,就要把人像摊胡饼一样,两面都摊得焦香金黄才罢休。 李羡意睨了一眼跟在李羡羽背后的云浓,“你们公主府的下人也不知道备伞,将公主给热中暑了怎么办?” 李羡羽已经忘了刚才在哥哥面前哭喊的丑态,重新昂起自己的下巴,言语尖酸道,“备热中暑了算什么,再热的天,也暖不了我的心寒!” 李羡意顾左右而言他,“呆会儿到了阿娘面前,别说什么怀孕不怀孕的,小心阿娘一气之下给你送回封地去,你就老实了。” 李羡羽抱着小臂道,“怀孕不怀孕什么的我肯定不说,但说些其他的,你可管不了我这张嘴。” 不似长安城的其他地方,太极宫就仿若从未经历过国丧一般,全然没有一丝悲戚的气氛,弥漫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沉静。 方知吟还是那样不动如山地卧倒在紫檀贵妃榻上,斜插入窗棂的光线将她的面庞衬得柔和非常,她明明合着眼睛,手里却还是随意地翻弄着经卷。 “阿娘做噩梦了?”李羡意懒散地打了个哈欠,仿佛这就是一次寻常的拉家常,“舅舅他们在刑部受审呢,阿娘放心,我从来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迁怒全族。” 这应该是他冷心冷情的阿娘此生最精彩的表情,她唇侧的胭脂咧开如血盆,“你觉着我输了吗,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便永远不算输。” “将来在皇位上的只会是我的孙子,我嫡亲的长孙,”这位教养得体的妇人用她最刻毒的语言诅咒着自己的亲生孩子,“你再鼎盛的军功,再英明的文治,史书上也不会记载你是顺位继承的!” “你觉着我会在乎史书怎么写我?”李羡意搓了搓手指,“差点忘了给阿娘报喜,我已经找到了心仪的女子,待国丧一过,我便会娶她入门。” 李羡意盘了盘手上的佛珠,母子二人明明都渴望神明的赐福,却都佛口蛇心,“我定会为她们母子二人,扫平所有储位上的障碍的,包括你的长孙。” “你……” “哥哥,阿娘,”方知吟的话语全然被李羡羽堵在喉头,李羡羽拉着李序州怯生生地扒拉着门框,“该用午膳了。” 剑拔弩张的二人在李羡羽到来后,神色才稍有和缓。 尚食局传菜的宫女鱼贯而入,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顿没有周思仪陪伴的饭食,李羡意吃得索然无味。 方知吟撑着下巴望向李羡意,“怎么,怕你阿娘在饭菜里面下毒。” 李羡意也不理会她,径直对侍膳的女官道,“拿双银筷来,朕要试毒。” 李羡羽担忧地望了眼哥哥又望了眼母亲,她早已没了入殿门前的战斗模样,只像一只受了矬的小鹌鹑。 她迫切地想说些什么缓和餐桌上的气氛,她拉了拉李序州的小衣袖,“序州,你阿爷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你和姑姑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娘啊?” 李序州只是一个憋不住泪的小豆丁,听了李羡羽的话,不过两三声就哭了出来,“我有娘,我不要重新找娘。” 李羡羽手忙脚乱地给李序州擦着眼泪,她完全不懂得小孩子歪曲扭八的心思,“二叔要讨老婆”和“他要换娘”这两件事李羡羽絮絮叨叨地解释了半天,也没说明白。 李羡意刚嘀咕了一句,“哭得真丑,比他舅舅哭得还丑。”他话音刚落,就被李羡羽狠狠瞪了一眼。 李羡意胸有成足,经过这几天的教训,他非常会哄痛哭的小孩,尤其是有周家血脉的小孩。 李羡意清了清嗓子,“别哭了,朕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李序州果真是周思仪的亲外甥,就算哭得震天响也能吐字清晰地控诉,这么刁钻的特点也让他给遗传到了。 “夫子说了,不忠不孝之人的保证才不作数!” 李羡羽听到此言,也不顾李序州哭得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伸手就将他的嘴死死得堵住。 李羡意却彷佛没有听到“不忠不孝”四个字一样,他依旧镇定自若地用银筷试着饭桌上的菜,“你再哭得话,我就告诉你舅舅了。你舅舅知道后肯定会罚你抄书写文章。”—— 作者有话说:我写了两个捡手机文学,可惜评论不能放图,我放在大眼上了,感兴趣的宝宝可以去看一下。 第64章 着缭绫 李羡意平静却有力的威胁中,李序州总算止住了哭声。 李羡羽尚且被自己惹起的祸端吓得心有余悸之时,方知吟久违地向儿子发出了一句不像关心的关心,“你当真是打算娶妻了,什么样的人居然能让你这种人收住心?” 李羡意语气轻快,他对于和周思仪有关的事情,从来都不吝啬口舌。 “她笃学端谨,博览则无所不达,经目便记之于心,崇文馆中人谓之‘书痴’。” 李羡羽一听这句话,想起自己从前痴缠周思仪的举动,不免嘀咕道,“之前还笑人家是书呆子。” 李羡意瞪了妹妹一眼,“她还沉静寡欲,论世事人物,谈经史子集,皆对答如流。” 李羡羽斜眼看了一眼哥哥,悄声道,“现在不嫌弃人家房里的女人了,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李羡意用胳膊肘兑了兑妹妹,“更重要的是,文致他不好勇斗狠、粗鲁无状,我这样整日里就知道马球击鞠、畋猎射隼的人正需要她来管一管!” 李羡羽被她哥哥气得整个脸涨红,伸出一只手往李羡意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你说的全是我的词!” “哎,”李羡意说到最后,还挑衅地向李羡羽挑了挑眉毛,“谁叫我妹妹看男人的眼光实在是太好了。” “是谁义正严辞地劝我,不要再一棵树上吊死!” “还说什么年龄差距过大,身世差距过大,我们家不需要再来一桩和周氏的姻亲了,就算强行赐婚,我们也终成怨偶,”李羡羽忿恨地看了李羡意一眼,“这歪脖子树上,要上吊也该是我来吊,怎么有人,连上吊的位置都要抢!” 方知吟饶是活了这多年,见惯了世间痴男怨女的丑态,也只能平静地放下一句,“咱们家现在的关系……有点复杂啊。” 李羡意将银筷放下,向着他阿娘解释道,“周文致她本来就是女子,他父亲无后,为了权势无从旁落,才强让她扮作男人。” 李羡意虚敲了敲李羡羽的额头,“她扮作男子在崇文馆读书已经很艰难了,某公主还时常欺负她,她每日要写三份课业就算了,还要给公主打团扇下水摸鱼。” “好不容易将公主送走了就藩,公主还写信给她喊她等着,她准觉着某公主攒着力气准备收拾她呢。” 李羡羽又羞愤又恼怒,“你……你就对她很好吗,你把她调到身旁当起居郎,还让她替你遛狗养鸟,她肯定觉着你要攒着力气收拾她们家呢……哦根本不用觉着,因为你已经收拾了!” 方知吟平静地将李序州碗里的菜夹得冒了一个小山峰,“序州啊,我们家真的悲剧了。” —— 兄妹俩的闹剧最后以李羡意赔礼道歉并承诺永不送李羡羽回封地而告终。 但李羡意持着和妹妹“抢女人”抢赢了的快感正打算打道回府,却看见有一个小跟屁虫远远地跟着他,还有一众的嬷嬷太监争着给他打伞,生怕一点太阳就能把他给晒死。 李羡意对于这个便宜侄子一向秉持着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大皇子有事要奏?” “二叔,”李羡意人高马大,将李序州整个人笼罩在了天子的阴影之下,“我都好久没见我舅舅了,你可以带我去见我舅舅吗?” 李羡意将他身后跟着的一众太监嬷嬷都扫射一遭,“你们谁又在大皇子面前嚼了舌根。” “不行。”李羡意不让他见周思仪,不是出于什么政治考量,纯粹是觉得这家伙有点碍着他和周思仪蜜里调油了。 李羡意面不红心不跳地诓骗着小孩,“我下午要去擒虎军巡营,你太矮了会被马踢到。” 李序州上前拉住他的裤腿,“二叔,我会一直跟在马师旁边,绝对不让马踢到我……” “你舅舅今天要是知道你在餐桌上大吼大叫,肯定会罚你抄文章,”李羡意突然觉着这小孩儿有点难缠了,“你还要见你舅舅吗?” 李序州见有戏,干脆整个人扒住李羡意的大腿,“要见,我要见舅舅,抄文章也要见。” 小孩儿没什么力气,他本来一脚就能踢开,但想着周思仪为了这个小孩前后奔走担忧的脸,他暗道了一句“我忍”,硬生生腿上拖着半人高的小孩儿走回了浴堂殿。 周思仪本来窝在被窝里午睡,听到宫人的通转,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就从床上翻了下去。 直到确认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红润窈窕的人果真是他舅舅,李序州才从李羡意腿上下来,向周思仪扑去,“舅舅,舅舅,你没事太好了。” 周思仪先量了量李序州的个子,再抱起他的的胳肢窝颠了颠他的重量,确认宫人不曾苛待他后,这才打开了话匣子,“序州,你现如今的夫子是谁?” 周思仪一上来便问他学业,“能识得多少字了,《文选》《千字文》《急就章》《开蒙要训》各自背了多少……” 一番抽背下来,将李序州问得面红耳赤,明明没有口吃都问成了口吃。 周思仪虽然明面上没说什么打击小孩的话,但紧锁的眉头还是暴露了她对李序州课业的担心。 抽背完后,周思仪便着急忙慌地往书房去取纸笔了,一副要带李序州挑灯夜战的架势。 趁着她离开的间隙,李羡意敲了敲了李序州煎熬的小脑袋瓜,“大侄子,要不要二叔救你?” 他蹲下身,对着他附耳道,“过一会儿你舅舅回来了,你就这样……” 李序州就是一个藏不住事儿的小孩,他边搓手指边打量着李羡意,似是在想这人说出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很快,周思仪便抱着一大卷雪白的宣纸从书房姗姗来迟。 李羡意想,要是把这些纸全都写完,他们老李家和老周家的唯一孙辈,可能真的要命丧浴堂殿了。 宫人已经将适合小孩习字的桌案架起,周思仪从千字文中挑捡了些许他掌握不熟练的,就要他边诵读边往白卷上誊抄。 李羡意越听越打哈欠,倒不是因为他觉着这些小孩的开蒙读物实在过于简单,而是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在崇文馆中实在太过混账,以至于他现在文化水平,——可能和李序州不相上下! 周思仪用圣人批奏折的朱批将李序州写得歪扭得字全都圈了起来,“你现在还小,一些用笔习惯还改得掉——” “要是大了,想改都改不掉,”周思仪若有所指地向着李羡意的方向盯了一眼,“阖朝大臣、左右随从说不定还会在心里笑话你呢!” 李羡意冷不丁看了周思仪一眼,“周文致,你说的这个笑话皇帝字丑的大臣,不会是你自己吧?” 周思仪已经无师自通了一门名叫“阴阳怪气”的手艺,“怎么会是臣呢,臣觉着圣人的字写得极好,哪怕是颜文仲、王右军见了都要说一声惭愧至极,每每朱批御笔,臣恨不得装裱起来,挂在家中日日赏玩呢!” 对于李羡意而言,悠闲的时光白驹过隙,他今日的最后一张折子已然告罄;对于李序州而言,学习的时光实在漫长,他的眼睛已经困到要用小火棍支着才能不闭上了。 李序州实在是撑不住了,他必须用他极不信任的二叔教他得非常不可靠的法子了。 “舅舅,我想我娘了。” 周思仪诧异地望着李序州,她今日没有教孝经啊,怎么还惹得他思母了。 李序州在李羡意期待地眼神中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所以舅舅你可以穿女装带我出去玩吗?” 周思仪狠狠地瞪了李羡意一眼,“李兕奴,是不是你教他的!到底他想看还是你想看啊!” “小孩子想娘天经地义,”李羡意捧着脸,用一种要将周思仪拆吃入腹的眼神盯了她一眼,“我可教不了他。” 在周思仪的眼神威逼下,李序州果断出卖了他,”是二叔教我说的。” “女装也是他想看。” 周思仪看着生气,但是悄悄被染红的耳根还是出卖了她,她对着李序州说,“你若是念书念得太累了,可以直接告诉舅舅,休息片刻后我们再念。” 李序州干劲满满地点了点头。 周思仪将这些宣纸都收好,摸了摸李序州的小脑袋瓜,“一口气吃不成一个胖子,一下午也学不成一个先生,往后舅舅和二叔,也会多督促检查你的学业。 周思仪去了里间磨蹭了许久,直到李羡意以为她今日是不打算出门了,都准备吩咐宫人将李序州送回东宫了。 她才颇为不好意思探出个小脑袋,“我不太会穿女子的襦裙,光是绑带子便绑了许久。” 柔软曼妙的缭绫被裁得妥帖合身,大片大片地缠枝西番莲垂坠在她四遭,她出尘的容貌为这件旖丽的衣衫添了一丝佛性,天地造化仿佛都在她的裙裾之下。 李羡意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处被一只莽撞的小鹿连撞了好几下,他却不舍得猎杀它。 他大步上前,虬结的臂膀一把便将周思仪搂在怀中,他的吻长驱直入,很快周思仪的气息便被吞噬殆尽。 识相的观礼已经抢先一步上前将李序州的眼睛蒙上,可已经晚了,李序州稚嫩的童声在空荡的浴堂殿中格外清晰,“二叔和我舅舅亲嘴啦!”—— 作者有话说:李羡意和李羡羽争吵的前情见四章登科事和二十九章怕怨偶。 突然想到一个很烂的谐音梗: 李序州;我会一直跟在马师身边的。 作者:马思唯他没有空。 第65章 走马楼 李序州现在左屁股和右屁股各挨了一巴掌,一巴掌来自他震怒的舅舅,一巴掌来自他喜悦的二叔。 他虽然觉得不疼,但是瘪起了小嘴。 周思仪一脸无奈地哄起了这个小不点儿,她指望着小孩子玩玩闹闹,就把刚才少儿不宜的画面给忘了,“序州还记得上次舅舅带序州出来玩是什么时候吗,去岁上元灯节不行宵禁,我带序州来东市买花灯,猜灯谜……” 李序州点了点头,除了一只手死死地拉住周思仪,另一只手竟勾起了李羡意的衣袖,“我记得,每次我刚要开始猜,舅舅就把灯谜猜出来了,我一晚上光顾着看舅舅猜灯谜了。” 李羡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周文致,你怎么还欺负半大的小孩啊。” “我那是——”周思仪涨红了脸蛋,“你陪着他猜,你还猜不出来呢!” 李羡意偷偷地在周思仪绯红的颊边香了一口,吃一堑长一智的李序州已经学会了乖乖将嘴巴闭紧。 走马楼重院连阁,本是公禁苑中百无聊赖的妃嫔击鞠游乐、嬉笑戏谑的地方,李羡意南面为帝以来空置后宫,走马楼便成了李羡意一人的养马场。 他们一行人刚一入院,便见一五大三粗的人明明衣着华贵,却来去匆匆地扛着马草。 他刚放下马草,遥遥地向李羡意行了一个插手礼,便要接着干活。 看着花枝招展、涂脂抹粉的周思仪,魏新觉的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他的眉毛胡子全都皱在一起,忍了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周大人,你穿女装也太恶心了吧。” 周思仪掏出随身地小镜子照了照,这军汉太没审美,她周思仪可是长安城中以雌雄莫辨著称的美男。 李羡意抱着手道,“你啊真是不长记性,你不记得你是因为弹劾谁,被罚到走马楼来弼马一月吗?” “臣记得,”魏新觉拱手道,“可是见到周大人不呕吐,臣做不到!” 周思仪在魏新觉拱手的间隙,突然上前凑到他面前,咧开嘴后道,“怎么样魏大人,恶心吗?想吐吗?” 魏新觉又佯装要干呕,李羡意摆了摆手,“你最善驭马,牵几只温顺的出来,别将大皇子给踢着了。” 魏新觉应了声“是”后,便走入马厩,看着这些马儿们愣愣出神。 “牵几只温顺的出来,别将大皇子踢着了。”大皇子是谁——是他们擒虎军第一要敌李谦留下的唯一血脉。 经过他一番拙劣的思考,他得出了结论,圣人给他下的旨意是——“快牵几只烈性的出来,务必要将大皇子踢着。” 李羡意看到魏新觉精心挑选的五匹战马之后,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这个蠢猪真是他亲自在信州捡来的报应。 “这马儿叫乌骓,虽和西楚霸王项羽的马儿同名,在战场却所向披靡,从未让将军陷入过垓下突围的陷阱。” “这马儿叫飒卢紫,曾陪圣人奔袭百里,军士都以为他要力竭而亡时,飒露紫却站了起来。” 周思仪轻声说道,“白花骠和叱拨黄呢——他们可还在。” 魏新觉惊了一惊,他没想到周思仪居然还记得这两匹曾陪将军出生入死,魂断信州的马,他第一次对周思仪露出这样和气的神色,“他们这一世英勇无双,说不定早就投胎转世为人了!” 李序州又指着另外三匹面露凶光的马儿,期待地望向魏新觉,“这些的马儿的名字真是霸气至极!魏叔叔,这三匹叫什么?” “这三匹马是东突厥可汗进献给圣人的谢礼中最为精壮的三只,圣人才为他们赐了名字,”魏新觉的喉头一阻,似是觉得难以启齿,“他们三分别叫——招妹、来妹、盼妹……” 周思仪沉默地搓了搓手指,她也是没想到,日后九重山帝王陵寝十骏图,当真要刻上“招妹、来妹、盼妹”这三个名字吗…… 李羡意毫无耻意的看着周思仪,“文致,你不觉得这三匹马名字寓意很好吗?” 周思仪不理会他的单方面备孕行为,李羡意却很是奇怪对着魏新觉道,“我们这儿算上小孩也才四个人,魏大人怎么牵了五匹马出来?” 魏新觉沉默不语,只有他心里知道,他是怕一匹马踹不死李序州,多牵了一匹备着。 马蹄扬起的尘沙让人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长安还是关外,马球场上青白二旗猎猎迎风招展,让李羡意有些手痒了。 李序州才跟着马师学了两个月的跑马,刚刚知道了如何控制马儿的方向,如何在马儿狂奔的时候不摔下来。 李羡意看着李序州怯生生地动作,长叹一声道,“长安城果真是养不出翘关拔山的将军。” 李羡意挑眉看了看周思仪,“文致,我们赛一局马球如何?” “怎么,圣人今日又想欺凌老幼妇孺了?”周思仪替招妹顺了顺鬃毛,“我这次可不会哭一声。” “这样打有什么意思,”李羡意随手一挥马球杆,那皮质的球就落在魏新觉的马前,两人就这么马接杆杆接球的传了起来,“你与魏大人一队,我与李序州一队,咱们也算得上是棋逢对手。” 周思仪还抱臂调侃道,“你与李序州血海深仇,我与魏大人互看一眼就要呕吐,怎么不算棋逢对手呢?” 一声哨响,马球已开。 比起在外围从不参和大人事,骑马都骑得战战兢兢的李序州,周思仪就显得碍事多了。 魏新觉刚抢到一球,周思仪忙来接应,反而给了李羡意可乘之机,球一个不留神便被人抢走了。 魏新觉又安排周思仪守好自家的门洞,谁曾想李羡意明明是打偏的球,被周思仪歪大正着这么一拦,竟直挺挺地向着自家球门飞速奔去。 背马草没有惩罚到他,修马蹄没有惩罚到他,但圣人想出让他和周思仪同为一队打马球之事,实在是让他跟背上被针扎,喉咙被刺卡一样难受。 周思仪拿着马球杆无措地站在球门口,“魏大人,我说我其实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在魏新觉杀人的眼神中,周思仪老实地拍马走了,加入了李序州原地打圈圈的阵营。 属于走马楼的杀戮才刚刚开始,皮质小球飒沓如流星,檀木球杆挥冲如弯月。 虎须冲冠的将军最擅奇袭,凛冽变化的球势,让你永远找不到他的突破口在哪里;沉静叵测的帝王总是这样滴水不漏,再不走寻常的对手都会走入他罗织的大网之中。 在这片马球上,会涌现出更多比他更年轻、更充满天赋、更光芒万丈的人。 但周思仪会永远记得李羡意的,她怀揣着两世记忆而生,自转轮藏而出,出森罗宝殿,离枉死城,即使身死魂销、即使再入六道,即使踏过黄泉奈何桥,饮过孟婆忘世汤。 她也能细致地描摹出李羡意的每一个动作。 —— 兵士鸣金敲锣,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进入了尾声。 魏新觉没了周思仪的障碍,势如破竹,只需一球便能和李羡意站平。 如今球在他的杆下,门洞仅在方寸之内,他却犹豫了。 李序州正在马球场的边上,慢悠悠地行着马,他紧张地死死握住缰绳,生怕□□的高头大马一个不留神就将他给甩下去。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魏新觉如是想到。 那匹马的右臀受过箭伤尚未痊愈,他只要向着伤口处轻轻挥杆,吃痛的伤马会将习马的孩子摔下,才钉过铁钉的马蹄,小者面目全非,大者能让他断胳膊断脚,再无觊觎皇位的可能。 这是他们政敌的孩子,他父亲部下侵吞的每一份军粮都意味着擒虎军中有人带着空落落的肚子上阵杀敌;他父亲刻意延缓、真假参半的军报都意味着擒虎军中有人在流血牺牲。 这些为大梁出生入死的军士,他没有资格替他们原谅。 可是他真的要因为这些阴谋勾当,去偷袭一个连马都刚刚才会骑的幼童吗? 使了力的马球已然向着他们甥舅二人的方向本来,电光火石之际,周思仪看到了魏新觉燃起熊熊仇恨火光的眼神。 她知道来不及了,以她的力气她根本挡不住一个将军使了全力的球。 球却并未按照预计的方向落在马儿的右臀,而是落在马蹄前。 李序州懵懂地望了一眼球场上的一干人等,他才发现,二叔竟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侧,他伸出不太长的胳膊轻轻一拨弄,皮质马球就传到了李羡意的杆前。 “这球传得好!”李羡意扬杆乘胜追击,再鸣锣的最后一秒,他们又下一球,险胜魏新觉。 周思仪抚了抚自己胸口,翻身下马,赶紧将李序州从马上抱了下来,“我看你和舅舅一样,没什么打马球的天赋,我们以后还是少打为妙!” 周思仪边将李序州护在身后,边和魏新觉攀扯道,“魏大人马球打得如此之好,都能跟圣人打得有来有往,在擒虎军中也是常胜将军吧。” 魏新觉抱着手看着冷汗涔涔的周思仪,出口讥讽道,“那周大人呢,打得这么烂,是不是私底下赌球了?” “圣人,大皇子还有课业没写呢,”周思仪尚在后怕之中,她连魏新觉的讥讽都无意回兑,随意找了个理由便要带李序州离开此处,“臣先回东宫督促大皇子念书才是。” 待到一大一小的背影在宫人的护送下离开,李羡意阴恻的声音很快便回荡在马球场四遭,“魏大人,你今日可知罪?” 魏新觉埋下头,跪下后道,“兵者,忌不告而谋,更忌妇人之仁。” “这不是战场,这是比战场还可怕的朝堂,”李羡意手掌中的佛珠被他搓得咯吱作响,“为什么你懂战术,却不懂政治?” 李羡意咬牙切齿道,“朕需要一个皇子去平息朝堂中的流言蜚语,朕需要一个有着李谦血脉的孩子去稳住那些从前效力于旧王的臣子,这是政治!” 魏新觉神色恳切地看着李羡意,“臣认罚!哪怕流三千里也心甘情愿!” “擒虎军用数千人的性命才换回了安西与北庭的安宁,在这个时候,朕不能惩罚保家卫国的将军,更不能惩罚竭尽忠诚的臣子,”李羡意拍了拍魏新觉沉重的肩膀,“因为这也是政治!”—— 作者有话说:李羡意心中:拙劣的魏新觉啊! 本文从9.10日起入v,当天爆更三合一章,会随机掉落一部分红包,后面涉及到走榜问题,就没有办法每天固定时间更新了,可能是凌晨可能是每天23点之后,但还是会日更到完结的。谢谢大家的喜欢我们文致和兕奴。 第66章 三合一章节 周思仪看着因为赢了马球,一路上都蹦蹦跳跳的的李序州,她不知道她该如何开口,是让李序州提防擒虎军中人,还是干脆让他提防擒虎军的头目李羡意。 “序州,这个朝堂,”周思仪蹲下身来,双手把住幼童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的肩膀,“并不如表面上一般风平浪静。如今虽然不打仗了,但我们还是要时时刻刻都想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李序州乖巧地点了点头,“我每日的吃食饮水都试过毒的,所有碰过的物件,嬷嬷也都会及时跟换……上次我阿娘留给我的陪我睡觉的娃娃,嬷嬷说怕有心人往上面洒药粉,或者偷换了里芯引发哮症,我都放入了库房里再也没玩了……” 周思仪听着小孩这样说,只觉得心口抽动了一下,她紧紧地握住李序州的小手,替他将因打马球而纷乱的发丝捋平,“序州相信舅舅,舅舅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 延嘉殿被深秋的寒意笼罩覆盖,殿宇恢弘无边,却冷得让人心悸,从每一寸贴地的文石上都能闻到殿主人的绝望与叹息。 殿内就好像没有任何活物一般,连渗入殿中的阳光都是惨白死寂的。 方知吟就这么坐在那里,茜红缂丝的翟鸟大袖衫将她本就纤细的身姿衬托得更瘦了,颈间一串浑圆莹白的东海明珠让人能轻易看出她脸色的苍白,原来这世间上真的有这样的人,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等待死亡的丧钟。 周思仪口中唤得情真意切,仿佛真如民间儿媳孝敬婆母一般,“臣听闻太后娘娘旧疾复发,特地领了太医院的院使牛大人为娘娘瞧一瞧。” 方知吟低声哼了一句,“周大人忘了,牛太医他从未瞧过我的病。” 周思仪的声音如同蚊蝇一样轻,她明明跪坐在下位,挺直的腰板却丝毫不显谦卑,“娘娘忘了,牛大人可是当年娘娘最信任的‘尹三七’尹大夫的传人,给娘娘瞧病不是正合适吗?” “本宫竟然不知道,我这副残缺的病体还有救?”方知吟一伸手腕,只觉得这人身上竟一点肉都没有,只剩下凹陷的骨头,和分明的青筋。 牛柳秉着一丝医者的仁心,恳切道,“娘娘所谓旧疾,大多是生育损伤,在生产后情志所伤,气机郁结,以至于如今气血虚弱、腑脏失养。” 方知吟冷冷地将手腕从脉枕上抽回去,“这话我已经听无数个太医说过,生育损伤又如何,生都生了难道还有什么反悔的余地吗。” 方知吟忽而整个人俯下身,眼角的余光扫过周思仪,“周大人可要小心点,我的今天可能就是你的明天。你以为你为丈夫的皇位鞠躬尽瘁就不会被背叛吗,你以为你现在和他两情相悦,他日后便不会眷恋其他的女子吗,你以为你生下了他的孩子他就会对你死心塌地吗?” “我会在延嘉殿好好地看着你和李羡意,看着你们俩变成我和李定方那个死老头子一般互相折磨的模样。” 周思仪勾起唇角,她的手抚过方知吟裙裾上象征着权力的翟鸟,她嗤笑一声忽而道,“娘娘,你害怕我?你居然害怕我,你玩弄权术半生,居然会害怕我一个你一脚就能踩死的蝼蚁?” “可惜我今日来,从来都不是向太后娘娘耀武扬威我的胜利的,相反,我是来向太后娘娘求救的,”周思仪将手放在脉枕上,“牛大夫虽然不擅长妇产千金一科,能不能告诉我,我这副身体,究竟何日能有喜?” 牛柳已然被这两个女人间展开的机锋唬住,但他还是颤颤巍巍地上前把脉后道,“周大人与圣人皆身体康健,又正值壮年,稍加调理,周大人很快便会……梦熊有兆……” “太后娘娘,我上次来延嘉殿时,我问您,如果严燕儿的孩子活着,序州会不会死,”周思仪平静地凝视着他,“这次我还是同一个问题,如果我和圣人的孩子出生了,李羡意能容得下他吗?序州是不是也会死?” 方知吟那无波的脸上少见地起了一丝波澜,她的双眼沉静地直视着周思仪,向她点了点头,“周大人,我想我们都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 牛柳已然想明白了周思仪今日喊他来延嘉殿为的不是看诊,而是拉着他入一个名为欺君的死局,圣人如此期盼与小周大人的孩子,若是圣人知道他私下里为小周大人开避孕汤药,他必死无疑! 他赶忙死命磕头道,“臣医术浅薄、臣无能为力……若是圣人授意,周大人的脉案与药方定会给其他妇科千金圣手参详,太医院严格管控,按方取药,臣就算想开避孕之药,也开不得啊!” 方知吟薄唇轻启,摇头道,“你这人医术比不得你的师父,心计更是逊色万分。” “避子汤所需的熟地、白芍、红花、凤仙子一物,皆是对症延嘉殿的药物。开方和抓药都要三位太医一齐看顾,但熬药的过程,却只有一名太医。” 方知吟将手上透如琉璃的玉镯从手上退下,又将那价比千金的镯子递到牛柳的面前,“在熬药的时候,将两服药的药材替换一番,对院使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吗?你师父赚下万贯家财的法门,他临去前没交给你吗?” 方知吟的声音虽轻,却十分清楚,“我知道牛院使在想些什么,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师父,也是这样被卷入后宫纷争,然后成为了君王盛怒的牺牲品——” “牛太医不相信我,难道不相信小周大人吗,”方知吟望向沉默不语的周思仪,“小周大人,一向是会为你们这些蝼蚁拼命的人。” —— 天边云团雾绕,雪白的白云被镶了一圈黑边,常年行军使得他对这样的天气异常敏感,这是个连绵阴雨、雷鼓不休的夜晚。 “观礼,备伞来,朕要去延嘉殿接她。” 观礼疑惑延嘉殿偌大,怎么可能连一把油纸伞都找不到,难道小周大人与太后娘娘的“婆媳”关系已经恶劣到强逼周大人淋雨了吗。 深秋的雷雨霎时间撕裂了平静的天空,如注的暴雨已然勾勒出一张铺天盖地的帷幕。 李羡意清了清嗓子,对着瓢泼大雨演练道,“周卿,我来接你回浴堂殿了。” 他自顾自地摇摇头,“不行,这么说显得我们二人太生疏了。” 李羡意用一种让观礼浑身上下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语气对着雨幕遥遥道,“文致,外面风大,我们回家。” 李羡意屏息凝神地站在延嘉殿外,他想周思仪可能正可怜地抱着一本卷轴顶在脑袋上往暴雨里冲,可能沿着长街的街沿走,将缺胯袍的袍角都沾湿了,一定比上林苑中躲雨的小鹿还要再可怜上几分。 他来的,实在太是时候了!他今日还特地打扮了一番,将自己收拾得朗俊疏逸,必然让周卿过目难忘!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情景。 红的白的绿的紫的粉的花的油纸伞将周思仪团团围住,宫女们娇俏的声音在雨幕中回荡。 “周大人,打我的伞!” “周大人,我送你出宫!” “周大人,看看我看看我!” 李羡意的手攥紧了拳头,额头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往外冒。 观礼全然没有察觉出李羡意的情绪,甚至还为李羡意添了一把柴,“圣人,好家伙,这全延嘉殿的宫女都出来送周大人了吧,怪不得长安城中人都说周大人女人缘好,这好得都有些吓人了吧。” 花花绿绿的油纸伞将长街围得水泄不通,李羡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团不明物体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往出宫的方向推进。 “圣人,要臣唤周大人吗,”观礼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再不制止,周大人就要把全延嘉殿的宫女都娶回家当小老婆了!” 得到李羡意的首肯后,已经许久不用的皇帝仪仗才正式铺开,御鞭将嘈杂的宫女驱散,一时间所有人都伏趴在泥泞的路面上。 权势的威压总是如此,顷刻之间,鸦雀无声,连轰隆的惊雷都要为天子退步。 “周大人,朕突然想起,我们俩之间——”李羡意这次的咬字分外清晰,“好似还有要紧的事没谈完吧?” 李羡意的手指修长,将那柄团龙纹油纸伞牢牢地握在手中微微向她倾斜,只有周思仪知道,那双手的手掌中有多少常年持马槊的老茧,又有多少批阅奏折留下的新茧。 这些茧子时而在她的要紧之处摸索,时而又填满她原-始的快-感。 周思仪小脸涨红,用沾了水的手心猛拍自己几下,她可能是办了太久的男子,竟然染上了男子随时随地想下流事的臭毛病了。 「周文致,圣人跟你谈公务,你竟然只想着和他调情,实在是恬不知耻了。」 她在心里将自己暗暗地骂了一顿,便接过圣人手上的团龙纹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圣人,臣这些日子在家中丁父忧,虽未在御史台中上值,但也知晓一二分朝中要事……” 周思仪本想替李羡意撑伞,奈何他们二人身高实在过于悬殊,哪怕周思仪已然将整个胳膊都举了起来,还是常常碰到李羡意的冠冕她还浑然不觉,兴致勃勃地与他说起御史台的公务上来了。 “在查没周青辅一案中,查出周氏在京畿与祖籍扬州,或低价买入百姓口分田、或侵占无主田地,所拥田庄之巨,竟能与一富饶之县比肩,长安城中官员,大多都通过此种方式积累家赀,盘剥百姓,百姓无田可种,却仍要按口分、永业田之数纳税,实在是荒谬绝伦!” “可朝廷就有钱了吗?荫官科举的官员要发放俸米,奢侈享乐的宗室要挥霍无度,户部数十年被不知名由头挪用了银钱需要填补……”周思仪义愤填膺地瞪了李羡意一眼,“朝廷没钱,百姓也没钱,圣人你说,钱究竟到哪里去了?” 周思仪说着说着全然没发现伞已经斜了,从伞面上滚动而下的雨珠将李羡意的半个肩膀淋得透湿。 此时此刻,他特别像一个因为挣不到钱而被妻子数落的无能丈夫。 李羡意深吸一口气后,在团龙黑伞下将周思仪紧紧抱住,“我一定会好好挣钱的,一定不会让文致过苦日子的。” 周思仪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虽然这几日自己丁忧,朝廷没有给她粮饷,他们家的家赀也被罚没了。 所以她便在浴堂殿中吃李羡意的、喝李羡意的,还要花李羡意的钱买珠钗买罗裙,将自己从小到大没有好生打扮得遗憾一股脑补回来。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过了苦日子了。 难道她的开销,于皇室而言,其实已经算清贫了吗。 周思仪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暗暗立誓,从今往后,她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得是花李羡意私库里的钱。 —— 周思仪本着当家主母的精神,将整个浴堂殿的私库都好生打理了一番。 她不打理不知道,一打理这才下了一跳。 小六子果不其然是理财的一把好手,将长安城周遭的物价拆解得了如指掌,是以囤居积奇,盈利颇丰。 “汉代桑弘羊变法时便有行过均输、平淮之法,自此民不加赋而上用饶,可却民怨沸腾,被高官儒生群起而攻之;宋代王安石新政也有过市易法,市易务本想动态生财,却也不得不被冠以‘侵官生事,与民争利’,”周思仪轻声对小六子道,“桑弘羊被烹杀,王安石郁郁而终,自古以来想撼动这些贵族利益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 小六子傻愣愣地对着周思仪后道,“那我们还是别做了,周大人,虽然我们俩没认识多久……但我还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我们只要拿出个初步的试点法子,其余的,就让圣人和户部的老头儿们掰扯去吧,”周思仪伸了个懒腰,“也不知道我们家的案子审完没,我的叔伯兄弟究竟是下狱还是流三千里。” “圣人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夺情(1),官复原职啊?” —— 欢脱的稚童们将周思仪围了一圈,鹅黄色的圆领袍衫只及她的脚踝,她似是没穿绸袜,彩羽毽子一上一下之间,向李羡意炫耀着她精致的脚踝。 李序州和他的小萝卜头伴读都眼睛亮亮地瞅着周思仪灵巧的动作,她柔软如缎的长发只用一根同色系丝带松松地系在脑后,随着踢毽子激烈的动作而迎风飘散。 彩羽毽子在小孩间笨拙地传递,偶尔有一两个踢歪了的,也能被周思仪灵巧的动作救起。 李羡意虽然已将免礼的手势做出,嬷嬷太监们还是拉着各家的伴读跪了下来。 周思仪撇了撇嘴,似是在怪罪他打扰了自己的清闲时光。 “圣人怎么来了,”周思仪轻轻拉了拉李羡意的袖口,她悄声与他咬着耳朵,“不知道的还以为圣人来东宫砍人脑袋呢!” 她凑得是这样的近,近到他能清晰地看见她因为运动而微微的出汗的额角。 周思仪俨然已经成为了这堆东宫小孩的孩子王,她将他们按照从大到小的个子排好,让他们依次上前向李羡意行礼。 在孩子们看不到的地方,他已经悄然搂上她的腰肢。 他现在非常确定,她喜欢小孩,她也在期待着孩子的到来。 他们今后的小孩会平安健康,既有父亲有勇有谋的魄力,又有母亲满腹经纶的智慧。 他会为他们的孩子扫清继位路上的一切苦难与艰辛, 从突厥人引以为傲的阙特勤碑到遍布象牙黄金的林邑安南, 都会成为他们孩儿的土地,奉他们的孩子为四海之尊、天下之主,俯跪在他们孩儿的脚下。 李羡意只觉得自己胸腔内有一股莫名地情绪迸发出来,再孩子们被领走之后,他在宫人们热切的目光中将周思仪拦腰抱起。 周思仪脸红得直往他的胸口里钻,发出几声细若蚊蝇的声音,“我知道你不要脸,但你每次的不要脸程度都还是能将我吓一大跳。” 周思仪这些日子常常在东宫教这些小孩儿读书,嬷嬷们特地为她辟了个房间供她小憩,却不想今日竟方便了李羡意。 周思仪实在太轻了,他只需轻轻一提,他就像藤蔓一般双腿-叠交地攀附上了他。 “你快点,”周思仪推了推他的肩膀,“我晚上还要检查那些小豆丁的课业呢。” “急什么。” 李羡意慢条斯理地将周思仪放在了那张铺满了试卷松木平头案上,他拿起一管崭新的狼毫,沾了沾她润笔用的水叼在口中。 吸满水分的韧性笔尖一点一滴地落在她身上,濡湿了她浅透的衣襟。 他漫不经心地用一指勾起她腰间的系带,斜插入房中的夕阳为她袒裼裸-裎的身体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幔。 犹如花苞的笔锋仔细地勾勒着她清秀的眉眼,又来到她凹陷的锁骨处,流连忘返。 李羡意的手法越来越下-流,嘴巴上却一副正经的圣明君主模样,“周卿似乎很擅长水墨丹青?” 周思仪只希望他快点将笔放下,口中断断续续地发出些难以启齿的声音,“臣……雕虫小艺……怎么敢在圣人面前献丑……” 他饶有兴趣的欣赏起这副山峦起伏的雪景红梅图,含羞带怯的花苞已然微微吐-蕊, 他下笔的手法突然使了些力气,坚韧的狼毫打在山峦之上,山峰正颤颤巍巍地甩个不停。 这座山的主人已经羞愤至极,李羡意一向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他遗憾地将毛笔放下。 要是把她逼急了,一个月不让人碰,到时候吃苦的还是他自己。 李羡意是山峰的闯入者,他一路攀花折柳,一路游溪过湖。他欣赏山峰坦荡无双的美景,也聆听山间小鹿温柔滑-腻的咿-嘤。 对于不请自来的客人,山的主人抗拒推拖,却也浑身发软,无能为力,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他看青山,果真妩媚非常。 —— 周思仪的双腿都已经颤得不似是自己的了,但为了不让人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和圣人,她还是强打起力气将身上的痕迹都擦拭遮掩完了,才出去检查李序州的课业。 她虽说是在检查课业,心里却发毛,总觉得有人再看自己,眼珠子滴流滴流地转。 她狠狠瞪了一眼那个恶劣的男人,李羡意竟然换了一件更为宽松的圆领袍衫,却发现一口硕大的红痕就这么挂在他的脖子上。 周思仪正庆幸着应该不会有人斗胆去问圣人脖子上的吻痕是怎么来的,就看见李序州屁颠屁颠地甩着个小短腿凑上前去,“二叔,你被蚊子叮了吗?你的嬷嬷没有在你的房间点香吗?” 李羡意本来想将这个碍事的小屁孩赶开,就看见周思仪的眉毛眼睛都要皱成一团了,耳朵更是红得不成样子,一副做了亏心事怕人发现的虚心样。 他愈发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他将衣领扯得更低,指着那团暧昧的红晕道,“哦,你说这个,二叔是被蚊子咬了……那只蚊子抱着我就咬,咬了很久都不撒手呢!” “李序州!”周思仪将小孩今天刚写完的课业撂在桌案上,用眼神将李羡意剜了一眼,“你二叔就是因为不好好学课业,成日就知道捉癞蛤蟆捉弄女同学才会……” “被蚊子咬,”周思仪吓起小孩来脸不红心也不跳,“你这篇文章已经做得比从前精进许多了,日后舅舅要忙公务,不能日日来督促你,你也要这样哦!” 说罢,周思仪拉起李羡意窜得比小兔子还快,就离开这她看一眼就觉得脸上臊得慌的地方。 回到了浴堂殿,她憋着一股气,回来就一屁股坐在龙床上,将小鹿皮六合靴一蹬,就不管不顾四仰八叉地将整张床霸占了起来。 李羡意一想上床,周思仪便一脚踹上他的胸膛。 “还在怄气?”李羡意居然直接将周思仪的绸袜扒了,任由她在自己的身上蹬着,“太医院的药到了,起来喝了再怄。” 周思仪本来还想窝在床上耍赖发脾气,她突然意识到这药究竟医得是什么“病”,她忙不迭爬了起来。 李羡意边用嘴替她吹着,边吩咐观礼将蜜饯准备好,“牛柳这药也喝了小半年了,你的身体怎么也不见好,朕下次给你换个大夫?” 苦涩的药汁一饮而下,周思仪不知是药效上来还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自己的小腹有一股凉意。 她的脑子突然想起严燕儿那张美丽却扭曲的脸,她曾经就这样揪着自己的脖子质问她——圣人宠爱你过后,你用喝避子汤吗?你怀孕之后需要打胎吗?这些实实在在的痛苦,难道不是你这样的男子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吗? 周思仪接过那碟盘龙金盏的蜜饯,浓郁的甜香却怎么也不能将她口腔中的苦涩冲淡。 她将头埋在李羡意的胸膛上,任由金线密织的龙纹将她的脸型挤压到变形,李羡意轻声细语道,“刚才还跟个老学究一样给那些小豆丁上课,怎么现在就跟个小孩一样,吃药都要人哄啊?” “良药本就苦口,”周思仪嗯了一声,她似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仰头道,“圣人,臣的折子你看了吗?” 李羡意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换了个轻快的语气说道,“财政之事,牵连甚广,如今才刚打完仗,朝廷也才换了新君,正是安稳人心、休养生息的时候……不宜有大的变动。” 周思仪有些诧异,李羡意竟未上朝商量,也未推行试点,而是直接否定此法。 她记得,他明明不是这样独断专行的君主。 周思仪撑起了脑袋,“那周氏的案子审完了吗,臣还是回御史台任职吗?” 李羡意周遭的气息骤然沉了下去,他摇了摇头,“文致,朕有别的打算。” “你那些伯叔堂兄,按照汪流查处的证据,朕都从轻判了,”李羡意目光灼热地盯着周思仪,“你父亲做的事情,在明面上,朕也会尽力为他遮掩。” “为何要轻判,为何要遮掩,”周思仪反倒是疑惑道,“臣不在乎这些朝中的流言碎语,圣人不必为了臣如此,判案为臣纵容臣的亲属,才是让臣陷入朝臣的口舌是非中。” 李羡意轻轻地搂抱着她,“可是文致,我们要为我们的孩子考虑啊,我们孩子的岳丈家,不能一直是罪臣啊。” 两颗豆大的泪珠已然从周思仪的两颊边滚落,“圣人,你知道那日在我家祠堂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的父亲尸骨未寒,我的那些叔伯堂弟便如同饿狼一般扑上来,准备瓜分我家的钱粮了,他们眼里根本没有血脉亲情,只有钱粮金银,臣只是想让他们依照梁律定罪量刑不可以吗?” “我们不说这件事了好吗?”李羡意吻过周思仪颊边的热泪,他轻声道,“朕可以借这个机会将你们家的族谱给修了,便谎称你有个妹妹一直养在扬州祖籍,朕娶了你的‘妹妹’后,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可以常常来宫中探望……伦理再也不能阻挡我们了。” 李羡意见周思仪的表情没有大的波动,他这才接着开口道,“御史台常常要入狱审案,你的几位上峰也都是勤恳的老臣,朕不好换了他们……” “臣上次说要升官不过是和圣人的戏语,只要圣人能放下芥蒂,重用臣,臣便心满意足了。”周思仪慌忙地解释道。 李羡意挑了挑眉后道,“朕想让你入国子监,领祭酒一职,你日后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东宫教那些小豆丁们念书。” 李羡意没有注意到周思仪如坠冰窟的表情,反而自顾自地絮叨道,“朕的本意是文致帮了朕如此的大忙,哪怕是为太子太傅也不为过,可举克劝朕,你还这样年轻,就已然加正一品的官职实在举朝瞩目,登高易跌重,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朕再授你太子太傅一职也不迟……” 周思仪没有升官的欣喜,反而是抖着声音道,“圣人,究竟是御史台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还是在圣人眼中,臣的价值不在弹奏百官、纠察百僚,而是在帮圣人生儿育女,在内廷相夫教子?” 周思仪泪断如珠,“圣人,那日在擒虎军的诏狱之中,你说攀龙髯兮逐龙飞,你说你听到了我的抱负,我的雄心,这些你全都忘记了吗?你要让臣在后宫中斜倚熏笼、将毕生欢喜都寄托在君王恩幸上吗?” 李羡意完全不明白她为何又哭了起来,她女子入朝为官,他就悉心为她遮掩;她不想丁忧在家,他便起复用她;她说她想升官,他为她连擢三品。 这世上哪有臣子为了官职向皇帝讨价还价的道理? “朕只有这一道旨意。周大人若是不接,可以继续丁忧在家,待三年孝期已过,”李羡意脸色冷了下去,咬着牙道,“再回御史台官复原职。” 周思仪有些犹豫,她要是从前的周思仪,一定毫不犹豫地接下这道旨意,能活一天是一天,在国子监不用与李羡意常打交道,她还落个清闲。 可是她已经不是刚重生时,只想保住小命的周思仪了。 他们当了两世的君臣,一世的夫妻,他们俩人才刚刚温存过,他刚刚还让她将脚踩在他的胸膛上。 他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她,最爱重她的人, 可他却对自己的抱负、自己的雄心置若罔闻,将曾经的盟誓忘得一干二净。 周思仪将眼中的泪花抹净,向着李羡意行了一礼,一副明君贤臣的好模样,“臣领旨,臣这就回家收拾东西,回祖籍扬州守孝。” 李羡意听到这话,心中一阵酸涩,是啊,他们不止是君臣,还是夫妻啊。 他将自己才新婚不久的小妻子气到要回娘家,他低下头哄一下又能怎么样呢? 周思仪已然开始收拾东西,幸好她的随身物品不多,到浴堂殿以来,她置办得大多是女子的衣物,出宫后她都用不上,就索性都不带。 李羡意看着她弯下腰,将那个福字纹路的小包袱塞得满满当当的。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从前被他以为是周思仪通房的小丫鬟如今被安顿在李羡羽府上, 她是这样善良的人,在干杀头的死罪前,还为仆人们都寻好了去处。 如果他真的任由她就这么走了,她只能一个人用瘦弱地小身板扛着这个大包袱,委屈地往南下赶路。 万一一路上遇上劫掠的马匪,或是被人发现了女子身份,有人对她欲行不轨该怎么办? 李羡意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的胸口像钻心一样地疼痛。 李羡意上前去轻轻一抱,就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文致,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你去御史台,只是因为御史台事情繁杂,我不想你公务缠身……” “我想你能,”李羡意温热的呼吸全都喷在她的耳后,引得她阵阵颤-栗,“我想你能多在浴堂殿和我呆一些时日。” 周思仪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想将李羡意推开,却怎么都推不开,她气得干脆在他的虎口处狠狠咬了一口。 李羡意也不躲,就任由她咬着,“文致,朕答应你,你回御史台官复原职,你要记得,我和李序宝在浴堂殿等你。” —— 周思仪碰到了每一个官员都会碰到的问题—— 如何处理和上峰之间的关系。 她的问题比其他官员还要更难处理一些, 因为好巧不巧,她的这位上峰还和她是夫妻关系。 对于这个疑难杂症,周思仪选择了向同屋的官场老油条倪密请教。 “怎么处理和上峰之间的关系,”倪密抚弄着自己的胡须后道,“逢年过节送点礼,平时交接工作多说好话,遇到了脏活累活少推拒……蔡杂端如今老眼昏花的连人都认不清,周大人说的这个上峰,不是他吧?” 周思仪摇摇头,指了指天,“还要再上面一点。” “御史大夫郭大人嘛,三朝老臣,虽懂得官场的肮脏却绝不同流合污,”倪密觉得好生奇怪,“小周大人这种直臣,不应该和郭大人臭味相投吗?” “这怎么能叫臭味相投呢,这叫忘年知己!”周思仪又摇摇头,接着指向天空,“还要再上面一点!” “你说的上峰不会是……”倪密捂紧了嘴巴,用气声道,“不会是圣人吧?” 周思仪点了点头,“我和圣人吵架了,倪大人你可有法子,让圣人消气吗?” “小周大人,你……你……”倪密沉默了半晌后道,“你这个烦恼还有点小众呢……” 周思仪惊叹了一声后道,“御史台这么多人,平日里大家犯颜直谏难道都是假的吗,难道只有我一个是真的在和圣人吵架吗?” “都是假的,”倪密拍了拍周思仪的肩膀后道,“其实我们都是表面上犯颜直谏,背地里偷偷写折子拍圣人马屁,周大人你这么老实的人,在我们御史台已经不多了。” 周思仪撑着脑袋和倪密分享了自己和李羡意相处的一些离奇见闻,“其实我觉得圣人有时候贱嗖嗖的,他可能就喜欢被别人指着鼻子骂!你好生生跟他说话,他不理我,我开始骂他了,他倒是腆着一张脸贴上来了。” 倪密面色有些为难道,“周大人,你们俩的床帷之事其实不用告诉给我……” 倪密清了清嗓子,“夫妻之间吵架实在正常,我妻子每次与我作气,我就买上些合她心意的礼物,再做小伏低哄她一下,待她气消了,我们自然又重归旧好了。” “合心意的礼物?”周思仪撑着脖子想了想,“圣人富有四海,我还能送出些什么花样?” 周思仪抱着自己紧巴巴的钱袋子,“再说了,这个月的俸禄还没发呢。” 她也只纠结了几秒,忽而想到,长安城中女子若与男子两相情好,往往会送自己亲手送的香囊传情,在她审过的许多婚嫁案件中,香囊也多被视为私相授受、私定终生的证据。 周思仪将手中的卷宗与同僚交接好后,便趁着吃午膳的间隙,将绣香囊所用的针线、布料全都购置妥帖。 倪密看着对面指尖翻飞的周思仪,心中百转千回,他的上峰是连人和柱子都分不清的老花眼,同僚是个爱绣花的小娘娘腔,这样一对比,他竟然成为了整个御史台台院最正常的男人。 他简直就是一根搅屎棍,也居然成了屎缸里的顶梁柱。 —— 李羡意只觉得周思仪这两天好生奇怪,从前都要睡到再睡便来不及应卯的人,这几天却要提前半个时辰出门,从前下值后都要抱一堆公文回浴堂殿处理的人,这几日却频频往外跑。 她虽然没有再哭闹,却也多一句话都不肯与他说。他每次缠着她要做那件事,她虽然不推拒,但也没有往日热情。 他本想找她身边的枭卫来问上两句,却又想到曾经答应过她,“枭卫只为保护,不为监视”,便将这些会将她惹毛的念头打消了。 这日云收雨住好一顿折腾,他刻意使了力气,周思仪还是一声不吭。 既不像从前那般呢喃着喊他轻一些,也不用染了凤仙花的脚丫踹他的心窝。 跟官员按时应卯似得,一刻温存都不肯,只是又将身子背过去,徒留给他一个活色生香的背影。 李羡意压低了声音,轻柔得不能再轻柔的声音在明黄的帏帐之间回荡,“文致,我能不能抱着你睡?” 他很快便读懂了她无声的拒绝,在沉默中,他还是拦腰将她搂入怀中,聆听着她均匀的呼吸,蹭一蹭她两颊边的绒毛。 两世纠缠,这是他弯腰低头求来的姻缘,他明知道自己不受她待见还是眼巴眼望凑过去,她扇了他的左脸他就将右脸递过去给她打。 可是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1)夺情:官员在为父母服丧(丁忧)期间,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孝,因特殊原因,国家可以强招丁忧的人为官,这也就是夺情,比如说明朝就有著名的张居正夺情始建。 第67章 绣香囊(修文) 周思仪只觉得这几日浴堂殿的空气都要凝滞了。 李羡意不和她说话,她就以为李羡意还在气头上,她更不敢去和他说话触他霉头。 李羡意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做那事,但却老是皱着眉头用探寻地目光瞅着她,动作还比往常粗-暴了许多。 她以为他对自己心里有怨,便就算再酥爽酸麻,也只咬着被角消受。 她白日里要处理积压的公文,还要抽出时间来给绣求和的荷包,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每次云雨过后,她沾了枕头就睡。 虽然迷迷瞪瞪的时候,总觉得李羡意在她耳朵旁边说些什么,但周公已至梦乡,她还是决定先睡为上。 李羡意就算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谈,就不能挑她清醒得时候吗? 这天早上天光大亮,日光如金,浴堂殿糊窗所用的白纱被慷慨的晨光射了个透。 殿外侍弄的宫女才不知殿中人的对峙交锋,只是知道小周大人每日都要来此处绣花,便将象征着百年好合的并蒂缠枝莲纹的宫灯挂得到处都是。 那缠枝莲纹借着明晃晃地日头拓印在浴堂殿光洁的文石地面上,李羡意却觉得有些碍眼了。 她尚未挽发,未着官服,夹缬半臂斜搭在身上,脖颈上的红痕尚未消退,专注地在那松木绣棚上穿针引线。 李羡意突然明白了,素日里最贪睡的人每日早起半个时辰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每日偷偷摸摸地又在案牍后是在忙活什么东西。 ——香囊暗解,罗带轻分(1)。是在跟他传情啊。 专注的绣娘还没有发现自己悉心准备的惊喜已然被人戳破,他凑过去在周思仪的耳旁贱嗖嗖道,“周文致,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周思仪忙将那绣棚往身后藏,涨红了脸道,“臣喜欢做针线活,不行吗?” 李羡意动作迅捷,很快便将周思仪手中的香囊抢了过来,他个子又高,周思仪够不到,惦着脚尖在贵妃榻前急得跺脚。 “圣人,不是绣给你的,快还给臣!” “我有问你是绣给谁的吗?”李羡意明知故问道,“不是绣给我的,那是绣给谁的?” 周思仪搓了搓手指,“是给……方听白的。” 周思仪看到李羡意的目光骤然冷了下去,她又急着找补道,“方听白、圣人、公主、裴大人……还有小六子,大家都有的份!” 李羡意将那绣棚往贵妃榻上一掷,俨然一副“你必须哄哄我”,不然我怎么都不会好的架势。 周思仪无奈地上前捡起那绣棚,摇了摇他的手臂,“圣人,你看这上面的纹样,臣也只能给一个人绣啊……” 她的脸登时比浴堂殿里燃烧得红烛还要再热上三分,“你非要臣说得再明白些吗?” 李羡意仔细地瞅了瞅那纹样,一团白色和一团彩色的不明物混杂再一起,从大致地形态来看,应该是一个动物。 他这种一向不太要脸的人鲜见得老脸一红,“是因为擒虎军……所以绣得老虎吗?” “这是龙!”周思仪瞪大了眼睛,“这团白的是祥云,这是龙爪,这是龙须,这是龙鳞,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哦!原来绣得是龙啊。” 李羡意将这绣棚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终于找到了可以夸的点,他指着那绣棚上破了的洞道,“文致,你虽然绣工不怎么样,但至少劲儿很大啊!” —— 周思仪用早膳时,将李羡意狠狠用眼刀剜了几遍后,她才抱着自己被认作是老虎的小龙前去上值。 绣工不好也有绣工不好的好处,若是绣工太好,她私藏御用纹样的物品,指不定哪日就会被参一本僭越以下犯上,但因为她的绣工太不好,搜查的侍卫只会跟他说,“呦周大人,怎么又带着你那块儿破布上值啊?” 周思仪才刚刚官复原职,手头的工作本来就冗杂。 偏偏这时候京兆府万年县还以人手不足为由从御史台和刑部抽调了些人去审案子,她忙得脚都不沾地,转眼就将那块半成品香囊给抛之脑后了。 “圣人他自己哄哄自己,应该就能把自己哄好了。”周思仪如是想到。 京兆府的牢狱深不见底,血腥味混杂着铁锈,将周思仪的脑子冲得发昏。 周思仪对着和她一同被借调来的倪密轻叹一声,“多事之秋啊,今年户部不是才报了丰收,怎么案子还一年比一年多了。” “丰收是没有作假,这诉讼官司和往年比也是寻常之数,只是万年县啊……”倪密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话中藏着几分机锋,“周大人可知道,万年县的新县令是谁吗?” “擒虎军的军师,景任,”周思仪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胡须,“景大人一向最受圣人信任,前不久却因上朝时衣冠不整,被圣人贬为万年县令,不过万年县是京畿第一大县,景大人不久便会官复原职吧。” “景大人不但会官复原职,还会高升!”倪密压低了声音对着周思仪道,“景大人此次来万年县,是为了变法的试点之事。” “变法,朝廷要变法?”周思仪捂紧了自己的嘴巴。 倪密慨叹一声道,“周大人时常在御前行走,除了和圣人忙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是关心关心时局吧。” 周思仪面上有些燥热,她从前对于朝廷局势的敏感不过来自两世的政治嗅觉和对于时不时小命难保的惊惧,如今她与李羡日日同床共枕,却反而不揣测圣意了。 倪密的声音与牢狱中中犯人难耐的呻吟交织在一起,宛如一万只蚂蚁在她身上爬,“景任变法有二:一是囤局积奇,由政府出面购销要物,逢低价买进,逢高价卖出,是以开源;二是公开竞价,朝廷采购,皇商比价,价低质优者得,是以节流……” “景大人为了试点的事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哪有空审这些婚丧嫁娶,偷鸡摸狗的小事,才将我们从御史台调了过来。” 周思仪越听越觉得心底发冷,这些法子与她前日里上奏的折子写得大差不差,她本以为是自己思虑不周所以没被圣人采纳,却不想是被李羡意瞒下来了。 “景大人无论作出什么政绩,在圣人心中,无论如何也越不过你去。” 倪密的声音放得极低,咬字却清楚万分,“周大人要是实在担心,眼下万年县正是变法的机要关头,若是牢狱中出了什么乱子……你说景大人他是吃恩赏还是吃杀威棒?某很乐意卖周大人这个人情……” 周思仪转头斜睨着他,好似说的是与此无关的事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倪大人知道,当初太庙中周青辅党羽生事,倪大人和刑部的汪流汪大人都站错了队,为何可以全身而退吗?” “因为倪大人与汪大人虽然不常做事,但却没有坏事。” 周思仪抱臂沉声道,“我们这些朝廷的中层官员,便如同一张精密的渔网,偶尔有一个窟窿漏一条两条小鱼下去没什么,要是渔网的洞大了,漏得鱼多了,这条线上得所有人都会死。” 周思仪鲜少漏出如此威慑的目光,“上一次圣人为了遮掩皇家父子操戈的丑事才轻轻揭过此事,这次要是再和圣人他老人家对着干,就真的要——子孙殄灭,阖族殆尽了。” “周大人说的对,多事之秋啊,”倪密不知究竟是听没听进去她的话,复而挑了挑眉,“朝廷上下几百双眼睛都盯着万年县呢,我们管好自己的网眼,这张渔网就不会破吗,我看未必呢。” —— 周思仪面上看没什么,实则倪密的话如同针扎一般将她的心窝戳得跟筛子一般。 圣人不任命她为主理变法一事的官员,可以说与她资历浅薄,不擅明算一科有关;可圣人直接将折子瞒下,不告诉她却用她想出的法子,就分明是与她胸怀芥蒂,不信任她了。 她一边安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官员,自己辛辛苦苦作出的成绩被他人顶替也不是第一次了,一边又觉着愤愤不平,偏偏这个帮他人偷桃子的人是和她同寝同食的李羡意。 京兆府的诏狱中阴湿难抵,她刚一踏入牢门,伤口溃烂的腥味就迎面朝她袭来,油灯上的火焰跳跃不定,仿佛是阴曹地府中张牙舞爪的厉鬼。 地上的女人奄奄一息,蜷缩在铺满霉烂稻草的地面上,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低哼。 周思仪上前确认了脉息之后,翻看完案卷后这才对狱卒道,“狱讼要先审其词理,你们连口供都没拿就上刑,那全万年县得多少冤假错案?” 那狱卒的脸色有些犹疑,上前轻声道,“周大人,这女人的案情有些复杂……这伤口也不是我们打的……这事您别管了。” 周思仪听了后满腹疑窦,她审案多年,甚少看到如此可怜的女人,一个连呼吸得重了些都能扯到伤口的女人,究竟能犯下什么罪。 置身事外、保全自身不是她的本性,在狱卒的重重阻碍下,她还是打开了卷宗。 “大理寺正高其踔之妻娄氏,干名犯义、欲求和离、卑告尊长……” “这女人是大理寺正高大人的妻子,她那日一瘸一拐地到县衙来,非要告她的丈夫,说她丈夫长期殴打她,她要和离,”那狱卒声音呕哑,“你说这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闹到县衙来不是闹笑话吗?” 周思仪将卷宗甩在那狱卒的胸口处,“她被打成这样了,你说这是闹笑话?” 狱卒还赔笑道,“这娄氏当真是个不知好的,高大人那是大理寺的五品大员,既不纳妾也不喝花酒,放眼全长安都没有比高大人还好的男人了。” “哦,不纳妾不喝花酒就是好男人了?你们对好男人的标准真低。” 那狱卒将周思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心里只道,周大人你从前日日逛花楼喝花酒,竟还有心思评价旁人。 周思仪看着这狱卒的满脸横肉,也知道她与这人争辩毫无意义,她轻叹一声后道,“你将药箱拿过来……待她清创清醒后,我们再择日审理。”—— 作者有话说:(1)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出自秦观《满庭芳》。 第68章 娄三娘(修文) 回浴堂殿后,周思仪兴致缺缺地夹了几口光明炙龙虾,将自己的腮帮子塞了个满,她翻遍了《梁律》和《疏议》的条款,竟然找不到娄氏一案的一点转机。 李羡意浑然不知周思仪的苦恼,他只觉得周思仪跟个小仓鼠一般托着腮帮子咀嚼的样子可爱至极,他也夹了几口周思仪面前的虾肉,“周卿,有这么好吃吗?” 周思仪嗯了一声,“臣只是饿了。” 李羡意觉着怪怪的,他们俩自从挑明心意以来,二人私下相处从来都“我”来“我”去的,只有在榻上调情的时候会说上两句“圣人”“臣子”,怎么今日她跟心中憋着一股气一般。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是因为我早上弄疼你了吗?” 他此句一出,周思仪霎时涨红了脸,“没有的事。” “哦,那就是舒服了。”李羡意撑着脑袋欣赏着周思仪优雅中包含着一丝暴躁的吃相。 周思仪仰头看向李羡意,她再次审视起了她和李羡意之间的关系,在李羡意的眼里,没有弄疼就是舒服,是不是日后她就算如娄氏一般遍体鳞伤,也只能跪下说一声皇恩浩荡。 宫女的问安打断了周思仪的思绪,“周大人,牛院使将补身体的药送来了。” 周思仪平静地接过那漆黑的药汁,她清楚地知道这不是补身体的药,只是因为李羡意几乎日日都要做,所以她日日都必须喝。 她仿佛看到了上辈子自己与世长辞的那日,她捧着御赐的毒酒,旁人跟她说这是圣人的奖赏,却不想是甜蜜中参杂的砒霜。 是,他从来没有主观上要害过她,那酒中砒霜不过是隐太子旧部因为她的背叛而策划的一起谋杀。 可圣人啊,臣真的记恨你良久良久啊! 她的舌尖才碰过那苦涩的药汁就被烫了一下,她的手一抖,将药汁倾泻了小半。 李羡意慌忙拿起绢帕为她擦拭,一副疼惜珍爱的模样,“文致,没烫到吧,怎么文致这大人了,吃药还要人哄呢?” “圣人,”周思仪将药碗重新捧起又放下,“万年县案件积压太多每日都要审到宵禁才能回来……臣就不回宫了。” 李羡意知道景任忙于变法之事,从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借调了人手主理刑狱之事,只是没想到借调人手中竟然有周思仪。 李羡意无奈地搓了搓手指上的玉扳指,温存静好的时光弹指,他一人的周卿转瞬之间又变成天下人的周卿了。 将她关在浴堂殿里和他就这么过一辈子的邪念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遏止住,她读了那么多书,又审案做事公正严谨。 朝堂上当真离了她,他还一时之间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她去御史台赴任的心腹。 李羡意摸了摸周思仪鼓囊囊的小脸,他和她是要两相情好过一辈子的,他怎么能让她忍着怨气和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过一辈子呢,“文致出门吧……不要办案子办得,连家都忘回了。” —— 周思仪如同逃难一般从大明宫中窜了出来。 她不知道他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她一看到他炙热的目光便想闪躲,他缱绻的情话只会让她心惊。 她摸着自己因为刚刚饮过避子汤而寒凉的小腹,她清楚地知道李羡意期盼的是什么,而她又在恐惧着什么。 ——生育。 她的母亲拼了命也要生下她,从那之后她与阿姐就成为了没有娘亲的小孩。 她阿姐生序州时产房外得惨叫,可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却嫌弃产房脏污,连露面都不肯。 方知吟为先皇诞下三子,落得一身顽疾;于严燕儿而言,每一次有喜的祝贺都意味着她要失去一个孩子。 周思仪描摹着马车窗棂上象征着多子多福的石榴纹,“这真的是福气吗?我怎么觉得怀了孕,才是冤孽的开始。” 她回到县衙中时,娄氏已然清醒了,挣扎去拿搁置在地上的碗碟,将硬得跟石头一般的胡饼往嘴里塞着。 周思仪将一碗温水递给她,“你饿了太久,先喝些水再吃。” 娄氏的眼中没有一丝神采,只木讷地接过,将胡饼泡在水里,待软烂了些才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周思仪捏紧了拳头,在这样死气沉沉的牢狱之中她能感受到娄氏旺盛的求生欲。 只要她想活,她就一定能帮她。 来誊抄口供的狱卒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却也不敢催促他的上峰。 在他眼里已成定论的案件,实在没什么审的必要。 周思仪的声音放得很轻,“你叫什么名字?” 蓬头垢面地女人鲜见地抬起了头,“我没有名字……我家里人都唤我三娘。” “三娘,你是哪一年在何处成的婚,媒妁之人是谁,你们有在县衙处交过婚书吗?” “我与高其踔都是幽州人士,他家里是我们当地的乡绅,我父亲死后,我兄嫂收了高其踔家一头牛,便将我卖到高其踔家做他的通房丫鬟,我们一开始的日子还算过得去,他每日不过读书准备科举……只是在床秭上他……” 周思仪不是不经人事的姑娘,她猜到了娄三娘难以启齿的部分是什么。 “高其踔家里也数次帮他说过亲,他都以功名未成为由推拒了,他说他谁都不会娶,待他考上了,便要带我去长安做官太太,他也……说到做到了……” 那狱卒浑然不解,他怎么听这大理寺正高大人都对这女人仁至义尽,这女人究竟有什么不满。 娄三娘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忽而出声道,“大人,我身上的这些伤口是谁处理的?” 周思仪耳根一红,她自然不能说她与她同是女子,没有男女大防,只半蹲下身子道,“是我的侍女换的,三娘你不必忧心。” 娄三娘那泛白地嘴唇已经被她咬出了血痕,“大人,能否请这位狱卒回避,我有重要的证据要交。” 周思仪点了点头,那狱卒小声嘟囔了一句“麻烦”,还是在周思仪威压的眼神下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娄三娘闭上眼睛,视死如归般地拉开了身上的囚服,她身上的伤疤密密麻麻,新旧交织,多分布在胸口与后臀,看得人心惊肉跳。 周思仪不忍细看,娄三娘却已经扑倒在了她的身下,“大人,人人都说高其踔对我好,将我从一个山野丫鬟扶成了朝廷命官的宗妇,我应该对我的夫君感恩戴德……” “可是高其踔他……根本就不正常,每次夫妻行房,他总是将我打得遍体鳞伤,从前我告诉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我如今忍不了了……我要逃离他,我哪怕出去要饭,哪怕明日便暴尸荒野,我也要逃离他!” 周思仪的泪花已然在眼眶里打转,她背过身去,给娄三娘缓冲的间隙。 待她回头,娄三娘已然将衣裳穿好,重新坐回到茅草中,她神色哀戚地望着周思仪,似是在等待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这些日子你要记得上药,”周思仪从怀中将早已准备好的金疮药放在桌案上,她知道不太合规矩,还是拉了拉娄三娘的手,“不要寻死,不要放弃生的希望,我一定会让你逃离他的,你相信我。” 从京兆府狱中出来,暮色沉沉如同一块儿遮天蔽日的黑布,连一丝一毫的星子都没有,直让人浑身发冷。 周思仪犹疑了许久,还是吹响了胸前的骨哨,她对着那忽隐忽现的枭卫沉声道,“拔舌,我需要你,此事事关重大,你可愿意替我往幽州跑一趟?” —— 这是周思仪上过的不知道多少个朔日朝,待睡眼惺忪的小内侍敲响卯时的第一声晨鼓,周思仪已然随着文武百官手持笏板候在望仙门外了。 成百的青绿袍衫从殿门外鱼贯而入,他们这一干人等都是文德年间的中低层官吏。 他们的决定不足以撼动一朝的根基,他们的谋划不能成就政令的生死。 他们不是封疆大吏,他们手中没有锋利的马槊可以一击致敌。 他们不是三品大员,政事堂中指点江山的相公甚至不会记得他们的姓名。 这本是一次注定与她这样的小吏无关的朝会,政事堂的宰辅公卿们滔滔不绝,一件件军国要事被呈奏在李羡意的案前。 却忽而前一列的文官有些异动,一眉目须白的官员起身上前,“臣大理寺少卿白天容,参奏万年县县令、擒虎军长史景任,包庇囚犯,枉法断罪!” 周思仪心中一惊,常年累积的政治嗅觉告诉她,这件事不是对着景任一人,而是对准整个万年县试点,更有甚者,会牵连借调到万年县的御史台官员。 一则她们御史台专理监察一职,有刑狱蒙冤,大理寺发现了,御史台却没发现,是她御史台失职; 二则她们御史台常常秉持着“今日留一面,他日好相见”,有什么事私下方幅奏弹便是,甚少在朝会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公开仗弹。 她们司法三司御史台、大理寺、刑部的关系向来微妙。 刑部每年复核各州县的案件堆积成山,没空参与他们的斗争;圣人又越来越喜欢将事关官员的违法乱纪案件交由御史台审理,还光明正大地设了御史台狱。 这场御史台与大理寺的司法管辖权上的龃龉,实在由来已久。 周思仪向前望了一眼,李羡意也在文官中搜寻着她娇小玲珑的身影。 她读不懂他的神色,只看得到通天冠上冰冷的博山金饰。 周思仪手持笏板从列中不缓不急地走出,“下官御史台台院殿中侍御史周思仪,不久前受上峰指派,往京兆府万年县主理刑狱一事,不知白少卿说的,究竟是哪一案?” “大理寺正高其踔夫人娄氏告夫和离一案,此案可是周大人审的?景大人复核的?”—— 作者有话说:我写这章时,最想表达的就是: 家暴=暴力伤害,不是家务事,是违法犯罪,不应该因为亲密关系而容情! 有一部关于家暴的纪录片叫《沉默的尖叫》,希望这些受害人的伤害能够真正被重视,被解决。惩凶除恶,正是司法的初衷。 第69章 锁佛堂(修文) 周思仪不卑不亢道,“正是下官所审,下官自信熟读条律,断狱必审其辞理、反覆参验,白少卿可有什么指教?” 在白天容的指示下,高其踔跪倒在李羡意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道,“臣和夫人七年伉俪,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臣的夫人闹到了县衙去,说要和离。 经过周大人一审,竟判了臣与夫人夫妻感情断绝,臣的夫人自此后也再不归家,谁知竟藏身在了周大人名下的绣坊里……” 周思仪冷笑一声,“高大人是说,娄氏三娘,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白天容不忘添油加醋道,“万年县安邑坊的邻里谁不知道高大人夫妻感情和顺,是鸳鸯眷侣啊!” “那敢问高大人,你与夫人是在何年何地成的亲,媒妁之人是谁,双方父母可有见证,婚书有没有递到县衙中?” 高其踔埋下头思略了片刻后这才道,“我们是宝兴十五年在幽州平舒县成的亲,媒婆年事已高,前些年故去了,至于婚书,周大人尽管去幽州调就是……” “那就奇怪了,”周思仪从袖口中抽出一张纸来,“臣派人去了幽州平舒县,将县衙翻遍了,也未找到高大人的婚书;却是拿到了娄氏兄嫂的口供——” “高大人放心,我拿口供不像高大人,不喜欢上刑,也绝无逼供。” 周思仪将那张有些泛黄的纸张展开,“娄氏兄嫂说,宝兴十五年,他们的父亲病死了,过了一两个月,他们就将小妹以一头牛的代价卖给了高大人家做奴婢。” 周思仪仰头看向白天容,“下官敢问一下白少卿,白少卿说娄氏是高大人的妻子,那高大人这样的行为叫不叫良贱通婚,叫不叫居丧嫁娶?大理寺的官员是不是包庇臣属,失察渎职?竟还脸面闹在圣人跟前说臣审案不公!” 白天容的头磕得震天响,他对着圣人道,“圣人,是臣失察,是臣失察,那娄氏并非高其踔的妻子,而是他家中的逃奴。 可御史台的周大人虽查明了真相,还在绣坊内藏匿他人的部曲奴婢……其心可诛啊。” 周思仪歪头看向白天容,“家中逃奴?哦,可是娄氏卖身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啊。” “奴婢买卖,要出示元契,证实贱籍身份,还要有相当数量的保人,在官府立券,”周思仪手持笏板对着李羡意道,“娄氏本是良籍女子,父亲死后,就被兄嫂强卖;高家买卖奴婢也未在官府立券,未请保人。这样的买卖契约如何成立?” “娄氏三娘既不是高大人的妻子,也不是高大人家中奴仆,臣放了她,天经地义,臣的绣坊雇人做活,情理之中。” 周思仪对着李羡意弯腰鞠躬道,“白少卿审案子不拿证据,也不拿口供,更不将大梁律放在眼里,便在大朝会之时诬告攀扯,更是其心可诛啊!” 李羡意灼热的目光在周思仪身上来回流转,这是他最为熟悉的周思仪,通晓律令,省察是非,只要戴上御史的獬豸冠,就能荡平世间所有不平事。 可是偏偏此案发生在万年县、发生在正要变法的万年县。 他警告似得盯了白天容一眼,白天容便上前磕头道,“圣人明察,审案子不仅要看律令条例,也要看此案中的情理,高大人与娄氏以夫妻的名义生活七载,岂能因为几道文书的缺失,便说他们不是夫妻?更何况周思仪审理此案实在包藏私心。” 高其踔额头上的冷汗一道皆一道,“圣人,周思仪之所以大费周章,去幽州拿口供,去平舒县衙查婚书,是因为他色胆包天,见臣的妻子貌美,便想方设法强占,早在牢狱之中,他便对臣的妻子不同寻常,远超其他犯人的关心,臣有万年县狱卒为证。” 周思仪心里一惊,这人为了攘权夺利,居然连绿帽子都往头上戴。 偏偏他的攻击还真打在了她的七寸上,她和圣人的那点牵连瓜葛在朝中实在人尽皆知,圣人再荒唐也不能任由自己的男宠再外面风流。 周思仪仰头往李羡意处瞅了一眼,果然见他脸色一黯。 “臣与娄氏,不过主官与案犯之间的相处,没有高大人所说的关系。” 那位万年县狱卒很快便被人架了上来,他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很快便腿软得整个身子伏趴在地上。 “草民参见圣人,参见圣人,”满脸的横肉的狱卒缓声道,“周大人确实对娄氏不同寻常,那牢里这么多犯人,他不顾男女大防为娄氏换了药,拿口供时也温声细语。” “期间还叫草民出去了一段时间,谁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两人干了什么事情……” “走的时候周大人还对娄氏说,一定会帮她逃出来的,喊娄氏一定要相信他——其言辞之恳切,实在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周思仪仰头紧盯着李羡意,她从没给李羡意解释过她与这些女子从前的风流事,但他应该相信她才是—— 周思仪仿佛迎面被人泼了一盆脏水却不得不争辩,“娄氏来到万年县报官时,被高大人打得面目全非,身上没有一块儿好肉,臣若是不给她上药医病,她恐怕已经死在了牢中,臣对娄氏说的话,是因为害怕她寻死,对她宽慰之语。” 白天容不打算放过她身上的这些风流韵事,在李羡意的心头火上更添了一把柴,“周大人安置娄氏的绣坊,还有三位姑娘,分别是丁香、玉茗、与九蜿,这三人都是从前周大人在平康坊中的老相好,周大人为她们赎身,又将她们安置在同一个地方——” “究竟是做绣娘,还是给周大人当妾室呢?这里到底是周大人的绣坊,还是你的淫-窝啊?” 流言纷乱,可她就算是将心肺剖开,也无法证明她与娄氏之间的关系。 在此时此刻,她所有的争辩都变成了色狼的巧言令色,她所有的证据都变成了风流的掩饰借口。 周思仪望向了李羡意,他还是这样不动声色,捻金线的绛纱袍隐没在人群中,明明她如今需要的,只是他一个眼神的肯定。 不知是不是他通天冠上的十二明珠过于耀目,周思仪迟迟没有看到她想得到的回应。 她心一横,捏紧了拳头,握着笏板直直地向着李羡意跪倒,“臣不可能与娄氏有这些牵扯,臣也不可能为了娄氏因情徇私。” “臣的父亲为了巩固权势,让臣在朝中女扮男装数十余年,臣是女子,臣对于娄氏的关心爱护,不过是出于同为女子,感同身受而已。” 白天容没想到周思仪的底牌如此可怕,他此番所为一是为了搅乱万年县变法之事;二是为了与御史台争权。 用男女之事攻击周思仪这个靠与圣人媾-和上位的人本来是好棋,却因周青辅多年前的偶然一手,让他满盘皆输。 周思仪紧盯着李羡意的眼睛,“圣人若是不信,可以将臣带下去验身!” 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龙座之上。 李羡意将已然被他捏得化为齑粉的玉扳指藏在身后,“高大人与娄氏,既无媒聘也无婚书,买卖契约也不成立,周大人的案子审得无错。” “大理寺上下,不理案情,渎职失察,全部罚俸半年,大理寺少卿白天容、大理寺正高其踔实属可恶,贬官岭南,”李羡意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周思仪,待验明正身后,再择日发落。” 说罢李羡意不顾朝仪,便自宣政殿拂袖而去。 观礼慌忙地提起浮尘跟上,他嗯了一声后道,“圣人,给周大人验身的事……是让嬷嬷去,还是让太监去啊。” 在观礼的心中,周思仪是一个被圣人看上只能被阉割倒霉蛋男人,虽然后期沉迷于买漂亮裙子,但本质还是男人,只是不知道怎么今日就变成了女人,世道真是离奇至极。 李羡意斜睨了他一眼,“朕亲自去验。” —— 散朝后,她在众人疑窦的目光中被太监领进了内廷。 七拐八绕,步转回廊,她被推入了一间静谧无人的庭院,她定睛一瞅,才发现这儿竟是佛堂。 佛陀面容慈悲,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普度众生的笑意,佛像蒙尘褪色,枝蔓缠绕,院落中一个洒扫沙弥尼姑都没有,让人觉得这位久无人供奉的菩萨很快便会飞升而去,只余下残缺的空壳供人瞻仰。 李羡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背后,周思仪被惊得差点撞上神龛,她捂着嘴巴道,“圣人,这是哪里?” 李羡意勾起了唇角,笑得比堂中的佛陀还诡异,从容向她解释道,“这是掖庭,前朝用来关押犯事妃嫔的地方。” 周思仪行了礼后道,“今日朝堂中,大理寺的人欺人太甚,造谣生事,臣气愤不过……这才……” 李羡意的声音震碎了佛堂的最后一丝宁静,“朕有三个问题问你,你想好了再回答。” “你说高其踔良贱通婚的时候,会想起你上辈子在朕面前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也要娶你的通房丫鬟吗?” “你脱口而出你是女子,究竟为了自证清白,还是因为不相信朕会袒护于你?那些周大人从平康坊中赎出来乐妓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 “朕和你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婚书更是无从谈起,朕与你也均在热丧之中,周大人通晓律例,我们这样的关系,还叫夫妻吗?”—— 作者有话说:我们小周大人判得这桩案件,可以说是用程序正义维护实体正义了。 高其踔:臣以高氏全族的姓名起誓,臣要告发周思仪和娄氏私通! 第70章 獬豸冠 周思仪静静地注视着那佛龛龛梁上的龙首浮塑,龙头上的彩绘已然褪色,将龙的面目凸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周思仪叩首道,“臣脱口而出臣是女子,一是一时气愤,二是不想因臣审案时的过失,让娄氏一生背上勾引主官、寡廉鲜耻之名。” “周大人一向如此,将身边的一遭人都考虑,就是不考虑自己,也不考虑朕,”李羡意口中吐出一缕浊气,“朕这次该如何袒护你,朕要为了你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你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吗?” 周思仪颓然地垂下头,对着李羡意复而解释道,“臣与臣的通房丫鬟、那些平康坊的乐妓,没有什么瓜葛,只是为了遮掩女子身份的逢场作戏。” 李羡意冷哼一声,“没有任何关系,逢场作戏,全天下每一个去平康坊的人都这么说,我看你每次去喝花酒都喝得很开心。” 周思仪揪着那青绿色官袍的袍角,她摊手道,“臣分明已经很久都没有去平康坊了……上次去还是方校尉拉着我去的……” 李羡意凝神静听,他目中尽是嘲弄之色,“那第三个问题呢,文致,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呢?” 周思仪思索了片刻后道,“圣人说得对,臣与圣人的婚事确实应该算无效。” 李羡意自上而下俯视着她,“周思仪,我们在浴堂殿同床共枕这样久,你说我们的婚事是无效的,是不存在的?” “圣人,你问臣《梁律》,臣就只能用《梁律》的公理来答,你若是认为《梁律》之中户婚律的部分条款有瑕疵,可以和政事堂的相公们商定如何修改。” 那一串佛珠径直砸在周思仪的身上,她虽不痛但是还是叫了一声,“圣人,恕臣直言,大梁最紧要的疑难杂案都要您终审,您怎么随时随地跟个法盲一样……” 李羡意深吸一口后,将那串佛珠捡起,强行套在她的手臂上,“周思仪,朕想听的答案,不过是你说,我们是夫妻而已。” 他的眸中有惊涛千尺,有骇浪奔流,她清楚他的爱,可是他的爱让她无措,让她感到不安。 “圣人,我们真的是夫妻吗,圣人有全新全意信任过臣吗?”周思仪凝望着他,“为什么臣的变法折子石沉大海,万年县的试点却背着臣如火如荼地展开,圣人是怕臣借此邀功请赏、攘权夺势吗?” “变法之事,进生退死,周文致,你今天也看到了,变法的试点才刚刚开始,白天容这些既得利益的权贵们,就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朕怎么舍得让你涉如此险境?” “圣人说不舍得我,说在机要时刻会庇佑我,”周思仪拂过自己湿润的眼眶,“那臣问圣人,若是今天臣没有暴露女子身份,圣人会如何处理娄氏一案?娄氏她今后该如何自处?” 李羡意沉默不语,但是周思仪已经知道了答案,“圣人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为谁也不能影响政治大局。 御史台和大理寺的内斗对圣人平稳局势有利。 他高其踔是制举榜首,天子门生,是大理寺最忠于圣人的一条好狗,所以他殴伤妻子的事情会轻轻揭过。 至于景大人,他这样画凌烟,上甘泉,军功荣宠加身的人更不会有事了,圣人认定要推行的政令法规谁来了都阻止不了——” “那么这场乱局中受伤的是谁呢, 是臣这样恪守律令条例、没日没夜审案的基层官员, 还有娄氏这样,被丈夫打得遍体鳞伤还要被指摘攀附勾引的可怜妇人。” 李羡意长叹一口气,对着她解释道,“变法在即,万年县却惹出这样大的风波。你也不是第一次做官,就因为一时的同情,你就在牢狱中为娄氏上药,还对她温声细语,你不懂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的道理吗?” “百姓才读不懂户婚律的条款,流言纷扰,他们只会以为官员徇情枉法,将他人妻子纳为己有。” “若是如此,百姓还会信任他们的父母官吗?还会相信我们变法不是为了巧立名目敛财,而是为了减轻百姓负担吗?” 周思仪将头顶上象征着公正严明的“獬豸”冠取下,她仰头对着李羡意道,“这案子臣凭理而审、凭律令而审,臣问心无愧。 臣看不到什么变法大局,什么瓜田李下,什么明哲保身, 臣只看到了娄氏疤痕交错的身体,只听到了娄氏可怜凄厉的哭声, 臣就是拼上前途,拼上官路,也要还娄氏一个公道,让娄氏逃离这个吃她肉、喝她血的魔窟!” 李羡意将那顶獬豸冠一脚推开,“朕不会判娄氏和高其踔的婚姻存续,朕默许高其踔对那些犯人用重刑,是因为他们是朝廷的蛀虫,是十恶不赦的污吏,朕不会包庇高其踔殴伤妻子的行为,不会任由他这样欺负娄氏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周思仪,朕告诉你,是你看扁了朕。” 李羡意将这间用来惩罚犯事妃嫔的佛堂关上了,他的力气大到好似要将整间堂屋震碎。 周思仪手腕上那串佛珠玛瑙晃耀、紫檀乌油,却将她的手腕死死捆住,让她呼吸凝滞,动弹不得。 —— 李羡意缓步走出佛堂,天色阴沉灰茫,只有一丝暗淡的光线穿过层云,勉强盖过佛堂前的摇曳的烛火。 李羡意对着亦步亦趋跟着他的观礼道,“上次我让你去民间寻访妇产千金一科的圣手,你可有找到?” “找到了,找到了。”观礼唯诺道。 他起初全然不明白宫中到底谁要看此科,是早就绝经的太后,还是尚未成婚的公主,现在从“验身”结果来看,估计只能是小周大人了。 “这位喻大夫原本就是从宫里出去的大夫,却不知为何在先皇一朝被赶出了宫,和尹太医是同一个师祖,新平郡公的夫人年过四十还喜得贵子,忠武将军家的胎儿被脐带绕手也顺利生了下来,都是喻大夫的功劳。” “喊他去掖庭给周思仪看看,”李羡意长叹一口气后道,“你说周思仪是不是怀孕了,所以才情绪这么波动,朕听说女子刚有孕时是这样的。” 观礼的嘴巴张得能放下一个大鸭蛋,他完全不能把“周大人”“有孕”这几个词联系到一起,“奴才这就喊喻大夫去瞧。” “你等一下,”李羡意招了招手,“让宫女去佛堂点一柱安息香,等周思仪睡着了,再让他悄摸着去看……看完了就立马出来,一刻也别留。” 观礼领命照做后,待到太阳下山后,他才领着喻绍如往浴堂殿复命。 他还照例将喻绍如敲打了一番,“你也是经常给贵人瞧病的,在圣人面前自然要发挥你十成十的医术,将那位……的身体调养好了,你还愁荣华富贵吗?” 喻绍如忙鞠躬作揖道,“少监说得是,草民领命。” 喻绍如推门而入,只看见年轻的帝王正倚靠在窗棂前给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喂食,那鹦鹉一见他张口就道,“圣人,圣人……李羡意……” 将喻绍如吓得连连跪地磕头不止。 李羡意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喻大夫放宽心,朕不会为了一只畜生和你计较。” 喻绍如行完礼后,复命道,“回圣人,佛堂中人,是一位着男装的女子。” 李羡意捋了捋雪衣柔软的毛发,“真是奇了,太医院的院使大人把了这么久的脉都没诊出来,竟让你给诊出来了。” “草民不相信院使大人的医术不精,说不定是故意……”喻绍如捂紧了自己的嘴巴,“草民失言了。” 李羡意听到“故意”二字眉头一皱,牛柳他的随军军医出身,他自信牛柳不会坑害他,却也不相信牛柳能百分百坦诚。 “你接着说,这女子身体如何?多久能……有喜?” 喻绍如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这女子内里亏空,气血两虚……恐怕是长期服用寒凉之物,要调养好一阵时间……草民也没有把握。” “你说什么?她长期服食寒凉之物?” 雪衣似是感到了主人的怒气,从他手臂上刷得一声便飞走了。 李羡意对着观礼呵道,“观礼,你去太医院将周思仪的所有脉案和药方全都拿过来给喻大夫看,将给她看过病的、熬过药的太医宫女全都秘密看管起来!” 喻绍如听到此番话便觉得心中冷透,他自信妇产千金一科长安第一人,却也实在怕后院之中的阴谋算计。 只是他听说当今圣上空置后宫,才敢冒险赚上一笔银子,谁知第一日就撞破了宫廷秘辛。 喻绍如正在思略着苟命的法子,那慈眉善目的太监就已经将脉案放在他身侧了。 他越翻这脉案越觉得冷汗如注,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这位惜字如金的圣人连君臣有别都不顾了,死死盯着他翻阅脉案的影子,“喻大夫,找到了吗?” 喻绍如边磕头边道,“圣人恕罪,草民学识浅陋,确实没有在脉案中发现任何破绽,给这位娘娘开的药方也皆是温补之物……恐怕要从其他饮食上找病因了。” 观礼听到“其他饮食”死字,忙跪下顿首道,“圣人明鉴,自小周大人搬入浴堂殿以来,饮食禁忌皆依照牛太医的医嘱,每日吃的饭菜也都让尚食局女官一一试过,臣实在担不起喻大夫的指摘!” 喻绍如忽而抬手道,“牛柳,给她瞧病的大夫是牛柳。” “这人是尹三七的徒弟,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圣人,草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是——李兕奴(已黑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坐胎药(捉虫) “尹三七这人在妇产千金一科不算在行,却是帮娘娘宫斗的一把好手。” 喻绍如解释道,“宫中给贵人瞧病,脉案、药方、抓药,都要有三位太医共同看过才行,唯独熬药这一环节没有。尹三七就是因为发现了其中的漏洞而得以在太医院平步青云” “女子避孕所用的寒凉之物,如麝香、零陵香、苦丁,这些药对症很广,只要宫中其他妃嫔有此类病症,熬药宫女将药材交换,便能使女子不孕。” 喻绍如凄声道,“当初先皇后宫,只有太后娘娘诞下过两子一女,皆是靠这个办法……牛柳如今不过是依瓢画葫芦,臣敢肯定,牛柳看的其他人里,一定有人的药方里有避子汤所需的药材!” 观礼深吸一口气看着面若寒冰的李羡意,“圣人,可还需要奴才再去调旁人的脉案和药方?” “用得着吗,”李羡意勾起嘴唇一笑,“观礼,你去夜审牛柳,看看他的家中,有没有太后娘娘给的赏银!搜到之后,你就将那个牛柳的头和那盘银子,给我一起端到延嘉殿去。” 观礼从来没有见过李羡意暴怒至此,他忙磕头道,“奴才领命,奴才领命。” 李羡意自上而下凝视着喻绍如,“喻太医当年是因为宫廷斗争,被尹三七逐出了宫?” “只要喻太医帮朕办好差事,朕答应喻太医,喻太医的官会做得比尹三七和他的徒弟更高,得到的赏银会更丰厚。” —— 初冬的寒风就跟沁了冰似得直往周思仪的被窝里钻,只有她轻轻地哈气,才能感受到一丝暖意。 小佛堂唯一可以让人入睡的地方,便只有那荒废许久的土炕上,几块凹凸不平地木板交叉地铺着,她稍微一扭,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他很快便会来。 砰得一声,李羡意用实际行动为掖庭这个寒冷的黑夜撕开了一个口子。 她慌忙从那土炕上坐起,扯起一个不算得体的微笑,“圣人,你来了。” 掖庭的夜晚实在太黑了,她全然看不清李羡意的神色,只听到他轻声一笑,“怎么,你在等我救你出去。” 这个冷透了的床榻让周思仪有些想念浴堂殿柔软的被褥和温热的地龙了,她将脸蛋埋入李羡意的怀中蹭了蹭,轻轻嗯了一声,“ 李羡意的笑声在黑夜中越发明显了,“朕时常在想,是不是朕从前太过依你、顺你,所以你才次次都要糟蹋朕的心意?” 正当周思仪想解释的间隙,一张温热的大掌已经伸进了她贴身的诃子里,“周卿在宣政殿上说,要朕带你下去验明正身,你怎么还不解衣裳呢?” 周思仪撇了撇嘴,他们俩赤-裸相见都见了无数回,李羡意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男是女。 分明是借着验身之事假正经调情。 李羡意将衣袍凌乱的她推倒在那张破败的土炕上,微烫的呼吸让她耳热,她心中那根弦崩得更紧了,她猛地推了推他,“圣人,臣身子虚弱……能不能容臣将补药喝了再弄?” 在寂静的黑夜中,周思仪觉得有一道凌厉的目光将她刮了一遍又一遍,良久,她才听到李羡意推门而出。 浴堂殿的宫人们鱼贯而入,手持的八方龙灯霎时将整个掖庭照了个辉明透亮。 药碗上还冒着丝丝热汽,被一个脸生的小宫女手呈过顶,举至她的面前。 周思仪只浅尝了一口,却觉得不甚对劲,她以往所喝的避子汤口苦酸涩,这汤虽苦却有回甘。 周思仪用勺子一下一下地舀着,却迟迟不送入口中,“最近可是换了方子?” 李羡意接过那药碗轻轻吹了一口,直勾勾地盯着她似是要将她剜出个洞来,“院使说之前的方子效果不佳,熬了新的来。” 周思仪这才放下心来,顺着李羡意的手将那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 周思仪尚含着蜜饯,只听到李羡意一声轻呵,“让院使大人进殿请脉。” 这位院使的官服显然不太合身,皱巴巴地堆在他的脚上,好似走两步就要把他绊倒,他颤着声音道,“臣喻绍如,为娘娘请脉。” 周思仪盯着眼前陌生的大夫,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却还是忍不住抓紧了李羡意的胳膊,“圣人,牛大人呢,臣的身体一直是牛大人在看顾……” “牛柳他与延嘉殿勾结,谋害皇嗣,已经革职在狱,静候问斩了,”李羡意仔细地欣赏着周思仪被戳穿后的惶恐,“日后,就只有喻太医帮你开药了。” 周思仪指着那已经被喝光的白玉药碗,“这是什么药……你喂我的是什么药?” 李羡意明明是在笑,在周思仪眼中却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当然是坐胎药,周大人放心,喻大夫是妇产千金一科的圣手,他定能将你这具身体调养好,不日我们就将喜得麟儿。” 周思仪惊惧无措,连手和脚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她似是早就意料到了事情败露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李羡意冷冷地继续道,“不再为自己辩解一下吗,朕记得小周大人一向伶牙俐齿?” 周思仪仰头望向他,“这件事全是臣一人所为,牛柳和那名熬药的宫女,都是被臣胁迫的,太后娘娘也是臣诓骗的,所有罪责臣愿一人承担。” 李羡意忽而换了一个话题,直让周思仪有些摸不着头脑,“文致上次说要帮我绣个荷包,绣好了吗?” 周思仪撇了撇嘴,“这几日万年县中刑狱事务繁杂,我给忘了,后面会绣的……” “你总是这样,这个忘了,那个不记得了,所有与我有关的事情对你而言都无关打紧,”李羡意目光灼热地盯着她,“对于周大人而言,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很重要,你侄儿的命,牛柳的命,小宫女的命,御史台审也审不完的案子,断也断不完的公理……” “只是朕不重要罢了。只要面对朕,周大人就算出口成章也不愿意和朕多说一语,周大人就算心似玲珑也不会偏心于朕。 朕只是周大人青云官路上的小小消遣,周大人看着窝囊懦弱,实在却铁石心肠。” 周思仪捏着自己胸前因为随身携带而微微发热的荷包,“臣只是……臣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忙了。” 李羡意听着这样苍白的辩解他怒极反笑,“没关系,从今天开始,周大人有得是时间为朕绣荷包,为朕生孩子,和朕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不但是要将她革职在家,更是要将她这辈子都囚于深宫。 周思仪惊惧地看向李羡意,“圣人,臣是可以为你绣花,可是臣不能这辈子只为你绣花……” 在众目睽睽的目光中,李羡意俯身覆上了周思仪的唇瓣,她此刻不知道是该挣扎,还是再争辩几声,最终还是将手放下,任由他上下施为了下来。 识相的宫人们已经陆续退出,还帮他们二人将门带了上来。她只听得到窗外泠冽的风和她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她整个人僵硬得如同一具干-尸,既感受不到痛苦,也无法宣泄自己的绝望。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干涩过,哪怕是第一次,她面对那东西时,大多是无法言说的羞赧,而不是这样漫长的搓磨。 最终她还是不受控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李羡意尚有一丝良心,在进入地最后一刻抽了出来,就像抱着小孩儿哄睡一般,拍着她的后背。 待她逐渐平复后,李羡意才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毫无情欲的吻,“周思仪,从今往后你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要想着,有人可能因为你愚蠢而妄为的行为丧命,我想这样你才会更乖顺些。” —— 周思仪还是在那张破败不堪的土炕上醒来,房间的陈设却早已地覆天翻。 帘内的纱幔全都绣了麒麟送子的祝福纹样,屏风上也特地题了“百子图开、弄瓦弄獐”的诗句,入门的博古架上被书卷与竹简塞得满满扽扽,她仔细翻看却尽是教人行-房备孕的书籍。 身着榴开百子襦裙的宫女自然地入门为她挽发,“娘娘醒了,待会娘娘用早膳的时候,尚寝局的宫人会将这土炕敲了、打扫妥帖后,将娘娘家中睡惯了壶门榻搬过来,尚寝局还为娘娘寻了十二牒屏风,请丹青妙手绘了‘碧霞元君赐子图’,娘娘定能早日身怀六甲!” 周思仪轻声道,“你不要叫我娘娘。” 秦九笑吟吟道,“知道了,娘娘。” 说罢秦九便喜滋滋地将一盏茶递给她,“这茶汤中有红枣、桂圆、花生、莲子、瓜子,最补妇人气血,又叫‘五子登科’茶,娘娘喝了之后,不日便要梦熊有兆了!” 周思仪见推拒不得,便接过去浅抿了一口,那股甜腻的气息直冲天灵盖,她顿时便蹲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秦九见了连忙到外面唤人道,“娘娘孕吐了,娘娘孕吐了。” 听到她这话,周思仪更觉得自己呕到要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喻绍如很快便提着药箱登门,周思仪呕出来后好多了,她连诊脉都不愿给喻绍如诊,只道,“喻大夫给我开些止吐药就行了。” 喻绍如也不为她请脉,只是拱手道,“后宫争斗纷多,但假孕争宠之事,百害而无一利,臣劝娘娘不要兵行险招。” 周思仪瞪大了眼睛,直瞪喻绍如,“假孕争宠?你才假孕争宠!”—— 作者有话说:文致宝宝已经憋着劲儿准备出逃啦。 如果大家有富余的月石可以给我投一点吗,我已经没有月石买图床传封面了。[爆哭][爆哭] 放一下我的预收文案,感兴趣的读者宝宝可以看看: 《夫君还是情人,傻傻分不清》 元昼的夫人李簪月走马拂花枝,买笑倾黄金,是天地安危两不知的长乐公主。 一年夫妻,李簪月白日要他牵马奉茶,夜里要他洗脚揉腿。 诸多为难搓磨,他也只当是两厢情好、帐幔之欢。 边关告急,他随父抗敌,倒在血泊里打开的家书,不是对他性命的忧虑,而是李簪月以为他死了,已然二嫁权臣谢修齐的消息。 乾开三十四载,他的父亲西平郡王振臂一呼,靖难朝纲。 他亲率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 国都沦陷,天子渡江。 从前骄矜尊贵的公主,如今也只能低眉顺眼,“今夜妾来伺候殿下…只求殿下能给我们母子二人一个着落…” 花烛摇曳、良宵风光,他强压着李簪月和他拜过天地、再入洞房。 谁知孩子名份已定,李簪月便了无牵挂,以头撞柱自裁殉国。 她头破血流,尚存一丝气息,只念念有词谢修齐的姓名。 他本想日后定要将她囚于东宫,折磨羞辱, 却见半梦半醒之际,她羞涩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谢修齐,你就是我的夫君谢修齐吗?” —— 李簪月摔坏了脑袋,记忆全无。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仅有了丈夫,竟还有了一位……权势滔天的情人。 新朝太子元昼俊美无俦,却狠戾薄情。 春风几度,行云行雨,雨急风促,元昼威逼利诱、哄骗欺瞒。 李簪月终是下定决心,斩断这桩孽缘,重回夫君身侧。 元昼静静欣赏着怀中人儿一缕不挂的媚态,“谢大人为大魏尽孝尽忠之时,会知道自己的妻子也在上峰跟前——尽心服侍吗?” 第72章 水中月(修文) “朕听说你假孕争宠?” 周思仪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圣人就当臣假孕争宠吧!” 李羡意噗嗤笑了一声,“你要是真的假孕争宠,朕还要慨叹一声,你终于出息了呢。” 周思仪指了指那送子屏风,又扯了扯那送子纱幔,“你是生怕我不吐,故意扯这些来恶心我吗?” “这怎么能叫故意恶心,”李羡意的玉扳指贴着她的脸颊,“朕很期待和你的孩子。” “喻大夫,今日份的坐胎药熬好了吗?” 喻绍如磕头道,“熬好了,从开方、抓药、到熬药,都有三位太医共同参详,奸人绝无可乘之机。” 李羡意将那药碗放在周思仪案前,“朕也不想强灌你。” 周思仪屏息凝神,一口闷了下去,连碗底的药渣都喝净了,太医和侍奉汤药的宫女这才退出去。 “朕今日听说了一段趣闻,小周大人可有兴致?” “没有,听你说话我又要恶心到假孕了。” 李羡意完全不在意她的口出恶言,只是坐在壶门榻前拉着她的手道,“魏国公方知啸有两子,一子唤听寒,一子唤听白,我要说的就是方听白的事。” 周思仪感受到了他话里话外的威胁,她才转过脸来温声软语道,“魏国公是与我阿爷勾结,但圣人已然将他贬至岭南瘴疠之地,仲玉他从未入过仕途,对于此事更是一无所知……仲玉他还是你的表弟……” “朕有说过要发落他吗,小周大人就心忧自己的青梅竹马起来了,”李羡意讥讽道,“方听白今日早晨见了朕一面,说你们双方父母交好,在你母亲怀孕之时,拉着彼时已经三岁的方听白,约定你母亲生的,若是儿子,你俩便拜为兄弟,” “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李羡意那玉扳指抚摸着她的脖颈,泛起阵阵凉意,“他将那时你们两家戏言的婚书交给了朕,说既然周大人已恢复女儿身,要朕为他指婚,周文致,你说朕要同意吗?” “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周思仪垂下脑袋,“圣人推拒了他就是,臣与仲玉……自始自终都只有同窗之谊,从未逾矩。” “哦,朕都要忘了,小周大人与方听白才是日日黏在一起的同窗旧友,都好到恨不得穿同一条裤子,”李羡意咬牙切齿道,“就连去信州治水的时候,小周大人晚上都要和他在同住一房,陪他彻夜温书,生怕他这次崇文馆考较又落榜!” “臣当真与他没什么……”周思仪瞪了他一眼,“圣人这样揣测,和朝堂上嚼舌根、弄是非的白天容、高其踔有何异?” “你是没什么,你只是明知道他的心意,然后不拒绝而已,这就是你将每个男人耍得团团转的秘诀吗?” 李羡意掰着她的下巴道,“朕要听你亲口和他说,说你准备嫁给我,为我生儿育女。让他死了这条贼心。” —— 李羡意替她亲手换了一件衣裳,茜色的诃子轻易地勾勒出她的身形,吴绫大袖衫非但没有将她显得臃肿,只衬托得她清癯却挺拔。 每次他说要伺候她,给她换衣裳,手脚都不大老实,气得周思仪直挣扎,“老色胚,大色狼!” 李羡意还扯了轻纱为她覆面,周思仪忍不住偷偷地掐了他一下,“小气鬼!大醋缸!” 周思仪恨不得将平生所学的所有骂人的话都与李羡意说一遍,李羡意也不恼怒,似是在用眼神告诉她,“周大人你这也骂得太文明了。” 直到听见那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才闭上了嘴巴。 隔着一那碧霞仙君送子的层层屏风,方听白遥遥地向他们二人行了一礼,“参见圣人,圣人金安,参见……娘娘,娘娘……千岁。” 周思仪听到这句“娘娘”,只觉得心里的弦被拨弄了一下,如果他都要唤她娘娘,如果他都默认自己要在深宫中幽囚一世,那她今后还有什么指望呢。 观礼为方听白端来了一方胡凳,周思仪隔着透色的雪浪纸,这才看到了自己许久未见的老友。 胡茬已然爬满他的下颌,眼底的青黑透露着他这些日子里的颓然。 他拘谨地端坐在胡凳上,微微颔首,“上次我与文致你在平康坊中吵架,文致你说你做了个梦,梦中你早早嫁人、生活安稳,可是你却过得不开心,你说若是将毕生的欢喜都靠在夫君身上,就如同水中捞月,就算得到了也是惘然。” “没想到文致如今,竟然要成亲了。” 周思仪望了一眼李羡意,她低声慨叹道,“是啊,没想到,我竟要成亲了,明知道是水中捞月,是徒劳无功,是拿自己毕生的光阴去孤注一掷,可我还是去捞了,只能去捞了。” 这雪浪纸实在做得太薄了,透过碧霞神君那双睥睨众生的眸子,她可以清楚看到方听白的悲戚的神色。 方听白忽而转过话头,“文致,你还记得我们去信州治水的日子吗,那时候我们说,白日里可以悠游走马,等关河之外起风烟;夜晚我们吟诗弄文,看西厢园中梅色浅,可惜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周思仪的心中已然波涛汹涌,但她神色不显,她记得那个信州的夜晚,她记得那碎叶下斑驳的月色;她记得寂静消磨的春夜;她记得香雪满庭的杏花;她更记得,仲玉说要带她走,只要她有一副骸骨长存。 “是啊,可惜再也看不到了,”周思仪轻声地对方听白说,“仲玉,那夜还有公主和裴大人,从前公主年少,痴缠过我许久,还憎恶我的小通房,没想到如今我的小通房却成了她最要好的侍女,也不知道公主如今可有相看人家?” “对了,还有裴大人,听说如今裴大人如今任市舶使,专理外商海舶之事,我还未去贺过裴大人高升之喜。” 方听白对那夜记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裴与求和李羡羽与这个约定无关,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玲珑的人,想了许久都没想出,周思仪提这些人是做什么。 却听周思仪缓声道,“听白还记得我在信州教你写诗吗?虽然韵脚已经隐入尘烟,但这个世上,可以写进诗文中的地方,可太多了。” 方听白听到韵脚二字,心中打了个激灵,他们那日约定了今后去两个地方,一是楼兰,二是扬州,楼兰是隐入尘烟的韵脚,那文致想去的地方,就只能是扬州了。 方听白起身对着他们二人再行了一个礼,“娘娘与臣一同长大,在臣心中,便如同臣的亲生妹妹一般,臣唯愿娘娘——所思所想,心想事成。” 方听白告退后,周思仪这才起身,对着李羡意摊开手道,“他说在他心中一直只是将我当作妹妹,现在你可满意了?” 李羡意颇为不满地拍了拍她的腰,“朕可不会用那种黯然神伤的眼神看着李羡羽,也不会与李羡羽许下这种缠绵悱恻的约定。” 李羡意揪了揪她鼓起的小脸,“明明一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事,你们偏偏要纠缠这么久。” —— 那日与方听白当着李羡意的面与她说了个了断后,她与李羡意还算两相安好。 坐胎药是日日要喝的,碧霞仙君与送子观音是日日要拜的,只是做那事时,李羡意虽说时常亲她的额角,却比往常要粗暴上许多。 周思仪本以为自己会心中难受酸涩,看着素日里承风伴月出嚣尘的李羡意在她的石榴裙下疯狂的样子,她却悄然滋生出了一些微妙的爽感。本着再不睡以后就真的睡不到了精神,她这几日都美滋滋地抱着美男入睡。 李羡意轻轻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他颇为遗憾道,“这些日子你竟然不与朕闹了,朕还找了好多法子准备晚上攥着力气惩罚你呢……可惜惩罚不了了。” 周思仪在他虬结的肌肉上咬了一口,没将他咬痛,反倒是将自己的牙给硌着了。 周思仪轻声道,“这些日子,你居然也不与我闹了,我也想了好多法子搓磨你呢。” “朕这几日心里高兴,不行吗?” “怎么,你又抄了谁的家,又送了哪几位大臣去见阎王?” “朝政的事情你死我活可多了去了,有什么可高兴的,”李羡意乖了乖尚在余韵中的周思仪,“你的一个老相好正在追求你的另一个老相好,朕一口气解决了两个情敌,这事还不值得朕开心一下吗?” “我哪有那么多老相好?”周思仪瞪了李羡意一眼,她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方听白和公主——” 李羡意让她整个人窝在怀中,轻声道,“方听白这几日都要去宜宁公主府上,他们不是去城郊跑马便是去山中围猎,方听白倒是很会哄小女孩开心。” 周思仪嗯了一声,“他们是表哥表妹……我想太后娘娘应该很乐意促成这一段婚事。” “朕对李羡羽的婚事可没什么意见,她上一世可强抢过不少民男,”李羡意长叹一口气后道,“她这一世倒是忙着伤心你辜负她,没空祸害长安的百姓了。” “圣人,你猜猜这个民男里面有没有我?” “她还祸害过你,”李羡意似是发自内心的担忧,“她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臣一时之间也只觉得恍如隔世,”周思仪耳朵一红,“我被她关了一天一夜,我没有办法,我后面从狗洞里爬出来了。” 李羡意拍了拍周思仪的小脸后道,“你说说,李羡羽有这样好的法子,为什么不早传授给我?” “我也该早将你给关起来。”—— 作者有话说:谢谢为我投月石的焯然然然、莉莉猪、66700660几位宝宝,因为你们我终于有石头买新的图床传封面啦。 今天过一会儿还有一个过100营养液的加更章,我这两天工作不是很忙,会大写特写哒! 第73章 安胎药(营养液加更章) 李羡羽还是那个骄矜自傲的公主,才落了初雪,她身上的白狐披袄几近与雪地融为一体,却偏偏穿了身石榴红缂丝的间色裙,如同一团炙热的火焰将这个肃杀的院落点燃。 周思仪学着自家姐姐哄她一般,替李羡羽挽了挽耳边的碎发,“外面冷不冷,要不要热个汤婆子。” 李羡羽摇了摇头,她的眼眶中蓄着一汪清水,“看到你身体康健,我就放心了。” 周思仪打了哈欠,“不那么康健,日日要喝药,但也没那么孱弱,不至于抱病不起。” “吃得什么药,我听人说,太医院新来的院使,很受我哥哥看重,也不知医术如何?” 周思仪沉静地吐出三个字,“坐胎药。” “我小时候看我阿娘喝过不少,我也想不明白,明明她对我阿爷,怨恨多过欢喜;明明天家,同室操戈的大戏唱了一次又一次,为什么还要生?” 李羡羽的声中带了几分哭腔,“我从前很向往成亲后的日子,我以为我与夫君会琴瑟和鸣,恩爱两不疑,可事实上是,我身边相爱的眷侣能变成相敬如宾都算菩萨庇佑,没有怨怼指责的过完这一生就算白头,就算有了孩子,也是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教而不亲——” 周思仪总算能不碍于男子身份,光明正大地为她拭去眼底的泪花,“公主看透了这些,日后就不会为这些红尘中的喧闹事所惑了。” “瞧瞧都只顾着说我的事,”李羡羽从袖中掏出一个红色的福袋,“我听说京郊的禅心寺求子最为灵验,我找心痴大师求了灵符,你记得要日日戴着。” 那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的秦九瘪了瘪嘴后道,“娘娘,奴婢可能要看……” 李羡羽顿时便变了脸色,对着秦九呵斥道,“你这小丫头倒是奇怪,这是本宫赠予皇后娘娘的福缘,又是经大师开过光的,被你折煞了你可担待的起?” “这宫女也是好心,”周思仪已然从福袋中摸出药瓶藏入袖口,她将那袋子虚虚打开,给她瞅了一眼,“你检查过便也安心了吧?” 李羡羽不舍得看了周思仪一眼,“我今下午与仲玉哥哥相商,要去曲江芙蓉园泛舟,就不与皇嫂用午膳了,皇嫂安心养病。” 说罢李羡羽就昂起头对着秦九呵斥道,“你这小丫头不送送本宫,这掖庭七歪八绕的,本宫哪里找得到路?” 秦九深深地看了周思仪一眼,似是想着这一会儿的离开会不会坏了圣人交给她的监视任务,但碍于公主权势的威压,还是被迫出了门。 周思仪从袖中摸出那拇指大的药瓶,瓶上裹着一张纸条,字写得比蚊子还小,是云浓的簪花小楷—— “每日一粒,饭后服食,不出七日,便有喜脉。” —— 懒倦的时光总是格外悠长,周思仪一碗又一碗地坐胎药喝着,竟将气色喝得越发红润。 就连那监视她的小宫女都说,喻大夫妙手回春。 她每天早上,还是照例会饮一杯由红枣、桂圆、花生、莲子、瓜子制成的五子登科茶,也渐渐习惯了这茶水甜腻的气味。 今天早上她却一闻到这茶水,就感觉天旋地转,又抱着痰盂呕了出来。 秦九赶忙递过来一碟解腻的酸梅,周思仪含了许久,却还是压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 “娘娘,可要找喻大夫再来看看?” 周思仪一边抚弄着胸口的翻江倒海,一边对她道,“喻大夫只擅长妇产千金一科,看肠胃上的毛病他却不擅长,你将值守的太医都请过来。” 很快掖庭中便挤满人,李羡意听说她又吐了,下朝后也紧赶慢赶地来了。 周思仪虚弱无力地倚靠在石榴纹软枕上,伸出一只皓腕。李羡意摸了摸周思仪那张吐到惨白的小脸,唤了个最为年长的大夫上前为她诊脉。 “这是最擅胃肠疾病的封大夫,”秦九转过头对那胡子花白的老头道,“我们家娘娘每次一喝那五子登科茶,就狂呕不止,劳烦大夫看顾我家娘娘凤体。” 封慎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越诊却越觉得不对劲,这脉象怎么这么像喜脉啊,却比寻常喜脉跳得要再快一些。 封慎思极这女人只是晨吐,便兴师动众到要全部的值守太医替她诊脉,宫中又只有这一位娘娘,自己已经在这位置上呆了十几年了,若是今日自己是第一个诊出喜脉的人,官路上说不定还能再进一进。 “臣恭喜圣人,贺喜圣人,娘娘有喜了,娘娘有喜了!” “当真,”李羡意被骤然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他本以为照着喻绍如所说,他们这备孕,至少要调理个两三年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他赶忙对观礼道,“大明宫上下都赏三个月的月俸,掖庭上下,太医院上下,浴堂殿上下都赏一年的月俸!尤其是喻大夫,朕再赐你百两白银。” 李羡意已然将周思仪抱起了身,转了两圈,又跟害怕摔了她似得,将她抱至膝头。 喻绍如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倒不是他不相信自己的医术,只是他医的这位病人气血两虚已久,还饮了那么久的避子汤,就算是能怀,也得调理个两三年才行,怎么才喝了一个月的药,就出了喜脉呢。 喻绍如上前磕头道,“臣想为娘娘再请一次脉。” 周思仪撇了撇嘴,将手重新放在脉枕上,“喻大夫请。” 喻绍如越诊心中便越了然,拙劣手段,怎么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回圣人,娘娘并未有喜,可能是误食了黄芪、人参之类的大补之物,臣已然为娘娘开了大量的补气血之物,再食用此类药物,用量稍过,便是火上浇油,脉象自然滑动有力,可能会造成误诊。” 周思仪失望地抚了抚小腹,“我原来没有怀孕吗?” 那名叫封慎的太医听到喻绍如此言,立马上前道,“臣虽不比喻大夫,是妇产千金一科的好手,但是一个喜脉,还不至于误诊,喻大夫天天带着我等,开药方要参询,抓药要参询,连熬药都要三个太医守着,娘娘从哪里找出来的黄芪又从哪里找挖出来的人参吃?” 李羡意也有些拿不准了,“剩下的太医呢,都来为她诊脉。” 周思仪便干脆将手搭在脉枕上不动了,她还时不时干呕几声,看得李羡意越发心焦。 那些太医们叽叽喳喳地参详了起来,小小的院落里瞬间站满了人,只有喻绍如岿然不动,不与任何人议论。 那群太医商量出了个结果后,便一起拜倒在他们二人面前,“臣恭贺圣人,贺喜圣人,娘娘确有身孕!” 李羡意长松了一口气,替她将被角掖了掖,“好,甚好,全部有赏。日后娘娘的药物饮食,都要至少——五人以上过目。” 周思仪嗯了一声后道,“还在国丧期间,圣人不要太过招摇。” “这怎么行,这是咱们的孩子,你身体又弱,还从未生育过,”李羡意与她嘀咕道,“朕可得为我们的孩子,多积累些福气。” “前不久圣人又发落了好一干在变法一事上做文章的大臣,擒虎军的诏狱都要住不下了,圣人啊,杀伐太重,臣日后每天都要为我们的孩子念两个时辰的经书才是。” 周思仪托着腮帮子看着已然赏到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李羡意,李羡意摇了摇头后道,“这些人都不能放,朕会命各州县,为徒刑以下的轻刑犯减刑,又让刑部、大理寺录囚,以防冤狱。” 周思仪踌躇了片刻后方开口道,“臣想为两个人求情,那个在浴堂殿为臣奉药的小宫女还有牛柳,都是被臣一时的行差踏错所牵连的。” 李羡意将头放在她的小腹上,“你既然已经怀孕了,朕便将他们二人的罪给免了。只是发为庶民,永世不能再入长安。” 周思仪嗯了一声后道,“前次公主替我们去禅心寺求了福缘,我们便怀上了,我哪日得和公主一起去心痴大师处还愿。序州也得去,他的课业总是不好,得好生拜一下文殊菩萨。” 李羡意心中有些悬悬的,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多叫些人跟着,那里的路可不好走,李羡羽又总是冒冒失失的。” 周思仪心里只道,公主可不冒失,公主还盘算着送你一份大礼呢。 周思仪扯了扯李羡意的袖口,“我饿了,我肚子都吐空了,什么时候用午膳啊。” “先将安胎药喝了,也不知这药是饭前喝,还是饭后喝。” 李羡意觉着虽说今日是喻绍如误诊了,可他毕竟是帮周思仪怀上孩子的大功臣,他还是对喻绍如道,“喻院使,将安胎药开了,你看看是让她先吃饭还是先喝药。” 喻绍如还是梗着脑袋道,“这药臣开不了,臣不能给没有怀孕的妇人开安胎药。” 李羡意觉得这人怎么非要认个死理,太医院汇集这普天之下的医学英才,哪个不是杏林圣手的徒弟,哪个又没有会诊过这成百上千的病人,怎么会连一个喜脉都诊不对。 他从掖庭出来后对着观礼道,“将牛柳从牢里捞出来,跟他说从前的事,朕不跟他计较了,喊他照常领着周思仪的脉案……多找几个太医在旁边看着,别出了什么岔子。她有了身子,不方便迁宫,往后掖庭的一应事务,都由你来打理。” 观礼应了是后,李羡意的口中才徐徐吐出一股浊气,“观礼,你觉不觉得,今日的事情太过顺理成章,总似有人在背后算计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这章是破100营养液的加更章。 我记得刚开始我这篇文一直榜单轮空,也没什么人收藏评论,都是固定几个读者宝宝一直给我投营养液,给我评论,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名字的! 第74章 人不满 “小周大人当御史当久了,总有些没处撒的同情心,不忍旁人受牵连,”观礼扫了扫拂尘后道,“牛柳和那个宫女已然放了,小周大人想必能安心养胎了。” “朕突然很好奇,朝堂之中派系斗争不绝,所有人都讲出身、攀交情,为人处事不看是非,只看亲疏远近,”李羡意下意识地想去抚弄佛珠,却发现那佛珠早已到了周思仪玩赏,“你说在太医院中,会不会亦是如此?” 观礼沉声道,“小周大人浸淫官场多年,想必有一套自己的自保之术。” —— 李羡意陪她用过膳,便去了宣政殿面见官员。 那个监视她的小宫女怕她孕期看书伤了眼睛,只坐在她的床头,替她念些志怪话本。 牛柳的声音声如洪钟,托着药碗侍立在侧,“臣牛柳给娘娘请安,娘娘福祚安康!” 周思仪接过那药碗一点一点地舀着,“牛大人,别来无恙啊。” “臣这一月是尝尽了人情冷暖、宦海沉浮,”牛柳对着她遥遥行了个插手礼,“我就知道周大人不会放着我一个人在诏狱中受罪的。” 周思仪看着牛柳欲言又止的眼神,她指了指榻前的胡凳道,“牛大人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 “我本想劝劝周大人不要再卷入内廷纷争中,可是周大人已然在风暴中心,”牛柳嘲弄地对自己笑了笑,“我也只能祝福周大人,鹏鸟扶摇直上九万里,既能拨开碍眼的青云,又能不踩着脚下密密匝匝的蝼蚁。” 秦九还是这样警惕地在他们俩之间来回扫视,她努力地记着他们俩人说的每一个字,却怎么也听不懂他们俩话里话外的机锋。 周思仪盯了秦九一眼,“牛太医的家人们定要为他接风洗尘,我就不与他叙旧了,你去送送牛太医。” 秦九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了一番,还是领着牛柳出了门。 不出半晌,那个她意料之中的身影就叩响了掖庭的大门,那身太医院院使的官服如今已经合身妥帖,喻绍如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臣是来为娘娘请平安脉。” 周思仪将手徐徐放在脉枕上,她刻意地将每个字都发得很清晰,“喻大夫可要好好诊呢,总不能像前几日那样,又误诊了吧。” 喻绍如虽然跪在她的面前,她第一次在这个身材有些佝偻的太医身上看到不那么谦恭的表情,“娘娘,臣还是只有那句话,假孕争宠对您没有任何好处,事情败露之日,娘娘难以收场。” 周思仪却丝毫没有被揭穿的羞恼,她依旧笑吟吟地望着喻绍如,“喻大夫知道自己明明才是太医院中妇产千金一科的圣手,却为什么会被医术不如你的尹三七作计将你赶出了宫吗?” “因为喻大夫,会看病,却不会看人;会做药,却不会做官,”周思仪很认真地盯着他,“尹大夫将你逐出宫,实在才是保全了你的小命。” 喻绍如沉默不语,周思仪不介意再多说几句,“喻大夫,我的药方明明是太医院众人一起参定的,药是一起看着抓、看着熬的,偏偏只有你一个人得的赏赐最多;圣人的赏赐已经定下了,你却偏偏要说这喜脉是误诊,那圣人究竟是赏还是不赏;你明明是太医院中新人,却因为帮着宠妃怀上孩子就熬走了这么多大夫,当上了太医院的第一人——” “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整你,整谁啊?” 喻绍如红着脖子道,“可是你却然无子,待三月过后,该显怀了却没有显怀,整个太医院都会被圣人的震怒所波及,他们这样不是想让整个太医院陪葬吗?” “我问你喻大夫,是谁一直在掖庭看着本宫的胎儿,是谁帮本宫看着饮食和药品,”周思仪笑了笑,“太医院那么多张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等本宫下个月的月事来了,只会是你喻绍如医术不精,让本宫滑了胎的罪责,便只由你一人承担。” 周思仪一番话将喻绍如吓得顿时跌坐在地上,他连站都站不起身,口中喃喃道,“不行,我要去找圣人解释,我要辞官归乡。” “喻大夫,你现在去已经晚了,你只有和本宫合作,才有一线生机,”周思仪的声音压得很低,“下月初一,本宫会和三公主前去禅寺心上香还愿,到时候还要仰仗于大夫帮本宫一把,那个浴堂殿的笑面虎太监可不太好对付。” 喻绍如仍旧被吓得直不起身来,秦九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周思仪这才又重新靠回到贵妃榻上,她这句话好似是特地说给外面人听得一般,“有喻大夫一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盼在喻大夫的妙手下,我们母女都能平安才是。” —— 腊月初一,本该是冷得人发颤的深冬,她却能感受到春日即将到临前,那泥土解冻与草木萌发的盎然春意。 纷纷的雪花为禅心寺塑了一层银装,唯有寺前的石阶被小沙弥们洒扫得干净,禅心寺早早便挂了闭门的牌子,独独接待她这一名香客。 她头一次见这速来有些疯癫的和尚作这样的装束,锦襕袈裟、九环锡杖、袈裟生光、锡杖丁零,倒当真有几分禅像。 如今这大雄宝殿上只有他们两人,心痴低眉浅笑道,“施主今日是来还愿的?” 周思仪点了点头,刚想取香,却被心痴按住了,“可是恕贫僧直言,我们禅心寺,受不了施主的香火。” 周思仪刚想问为何,就听心痴解释道。 “施主第一愿,愿全家平安康健,顺遂团圆,可是施主的父亲惨死,姐姐远走,全家离散纷飞。” “施主第二愿,愿宦海沉浮,能保全己身,表乞骸骨,安葬祖坟,可是施主生被困在大明宫,死被困在九重山,生生世世都要做他的臣子,不得安宁。” “施主第三愿,愿与郎君心意相通,百岁相守,虽无夫妻之名,也能携手共白头——” “可是施主,金作屋、玉为笼,月满花满酒满,就是人不满!” “施主只许了三愿,却愿愿不如意,贫僧怎么好意思收施主的香火钱?” 心痴语毕,周思仪已然泪满衣襟,她肯定道,“心痴师傅,那日禅心寺中你我二人初见,你告诉我,种花得花、种豆得豆、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 “上一世,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忤逆他,顶撞他,我便事事委曲求全,可我们之间,每隔几日,就要打上些嘴仗。” “上一世,我误会他疑心病重,不敢用东宫旧臣,蛰伏已久的逆党、欲行复辟的先皇,我事事算计,却也没换来他的坦诚信任。” “上一世,他最重用的臣子不是我,最亲近的臣子不是我,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些旁人没有得莫名情愫——” “心痴大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和他之间种种,究竟是心有灵犀的爱情,还是如畜生般的欲望?” 心痴一字一句道,“施主,我虽会些掐指的本事,可也不能事事神机妙算。” “施主,在大雄宝殿前,你告诉我,如果如今还要许愿,你想向神明祈求什么?” 周思仪以手拭泪,“心痴师傅,你应该知道,三公主向您许以重金,我们今日是想干什么。” “我要逃,我要逃到他永远猜不着、找不到的地方去,我既要全家团圆,又要保全己身,就是不要——和他共白头了!” 周思仪永远会记得那副情形,明明上次相见,还是个贪财疯癫的癞头和尚,如今全身之上,却如同普照了一层佛光一般。 他面目严峻道,“那贫僧要恭喜周大人心愿已成,这一次,贫僧可以收周大人的香火钱了。” 说罢心痴大师便将香烛递给了她,她拜过后,心痴大师便要引她与公主、序州一同去寺后用上些素斋。 观礼急匆匆地赶上来,对着心痴双手合十施了一个礼道,”我们太监虽然都是残缺之身,却也都仰慕禅意,虽然不望能品尝到贵寺的斋饭,但只要能在娘娘用膳时在一旁侍从,我们便如沐佛光了。” 心痴摇了摇头道,“佛家清净地,你们太监红尘太重,如何能沾染?” 观礼皱了皱眉,他是随圣人长大的内侍,如今官居五品,谁碰到了能不称一声观少监,却骤然间被一个小和尚摆了脸色。 观礼思衬了一二,寺庙虽盛怎么也不能越过世俗皇权去,“时时刻刻守在娘娘与大皇子身边是圣人敕诏,佛祖会原谅我们的。” 喻绍如凝神,却发现周思仪正笑眼盈盈地看着他,在晃神之间,他彷佛看到了自己的师弟,被赶出皇宫之后,师弟来替他送行,他只当那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尹三七同他说,我们可以治病医人,却从来没有办法决定我们自己的命。寿时有数,还望师兄珍重。 喻绍如口中喃喃道,“师弟,我还是输了啊。” 喻绍如上前去轻嗅了几下,对着观礼拱手道,“少监,敢问这些太监是否常在御前行走?” 观礼点了点头,喻绍如再接着道,“御前爱用龙涎,香料价贵,却对胎儿有损,这些太监难免沾染上龙涎香的气息,娘娘用膳之时,还是不要再旁侍奉了。” 对于喻绍如的底细,观礼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圣人用重金买下的忠诚,与此人刻在骨子里的仁懦。 观礼看了看天色,还是对着心痴咬牙切齿道,“心痴师傅,初一的大朝会很快便结束了,圣人一下朝便会来此,还望禅心寺上下好生接驾。”—— 作者有话说:我是真的心疼文致了,没想到万般算计,还要算计自己的枕边人。 第75章 焚烈火 周思仪在小沙弥的簇拥下进了禅房,桌案上摆得却不是精致可口的素斋,而是几张行旅之人常食的胡麻饼。 李羡羽的眼眶中含着清泪,她将一个轻巧的包裹递给了周思仪,“裴与求说,这里面有好几张通行符碟,写得都是不同商队的名字,你每过一州便换一张,跟着那群来长安行商胡人们走,就算是神仙转世,也抓不到你们甥舅二人。” “我没想到哥哥一下大朝会就会来此,”李羡羽轻声说道,“这些胡麻饼你先带上填填肚子,待到了胡商队伍里,就不用这么颠沛流离了。” 周思仪捏了捏李羡羽的脸颊,她想说些感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羡羽将泪水拭去,复又展颜笑道,“周文致,从前在崇文馆中总欺负你是我不好,如今天地辽阔、四海无边,那些只在书中读过景色、听过的故事,你就代我去看看吧!” 周思仪知道这实在不是留恋畅谈的好时候,她为公主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便动身离去。 明明很轻盈的包袱在她肩上重达千钧,李序州小小的手被她攥得生疼。 在心痴的指引下,他们一刻也不敢耽误,李序州甚至为此将头发也剃了,活脱脱得一个小沙弥,她也换上了破败的短褐,脸上抹了好多灰,就像为寺庙烧饭的农妇一般。 那山下的守卫侍从才用过午膳,正是最头昏脑胀之时,打了个哈欠就将他们二人给放了。 周思仪自小在长安长大,对这一带很是熟悉。 她来到西市胡商的聚集落脚处后,胡姬为她在两颊鼻侧抹了阴影,再描上斜红点上花钿,这么一番打扮,再穿上窄袖紧身的胡服,她当真从圆脸杏眼的汉人姑娘变成了眉目深邃的胡人。 李序州还是做小和尚打扮,混在讲经人的队伍中。 周思仪也不由得佩服起裴与求的心细来,胡商每到一处,就需“过所”,虽然长安城中素有黑市,但假造的过所总有被发现的风险。 可幸而他们所在的商队,有市舶司所开的通行符牒,只要是海上丝绸之路所涉的区域,税卡无碍,关津畅行,过所更是查都不会查。 她们一路向南,在荆州上船,顺流东行,再到淮扬,若是顺利,她与序州还能与姐姐一同过年。 —— 此时此刻,禅心寺的后山火势蔓延,冲天的火光直要将整座山峦席卷吞噬。 太监、侍卫、和尚,一桶桶的水往里屋里抬着,却火势丝毫不见止住。 观礼拉着进进出出的人群,焦急道,“娘娘呢,公主呢,大皇子呢?你们速速进去救人啊!” 那侍卫头头也很是焦急,今日是大朝会,擒虎军中稍有品阶的官员都入朝了,这份护送娘娘上香的美差才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本想在上峰面前露脸的,却不想将屁股给露出来了。 “我们已经在着力救火了,观少监莫急。” 观礼抓住那人的衣领道,“圣人马上就要下朝了,你知道娘娘和公主对于圣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羡羽跌跌撞撞地从禅房中跑了出来,脸上被熏得全是灰黑,蹙金线的衣角都被烧得破败不堪,“嫂子还在里面,我的小侄子还在里面,快去救人啊!” 在观礼眼中这位公主的道行着实不够,演技也颇为拙劣,在权术方面更是毫无一点造诣。 他立马意识到,这场祸事可能不是天灾,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观礼正色道,“你们几个,将全身上下淋湿,直接冲进去救!必须将娘娘和大皇子全须全尾得带出来。” 李羡羽被观礼的话吓了一跳,她连忙阻拦,“观少监,此举是不是太过冒险。” “公主,为了圣人,就算烈火所焚又有何惧,”观礼更加确定了心里的揣测,他冷静地布置着人手,“将后山前山全部封了,就算是一只蚊子也别想给我放出去!” 那侍卫头头面露难色,他心一横,如今既然祸事已发,便是装也要装成忠心耿耿、全力救驾的模样。 他用一盆水将自己淋湿就冲了进去,火势看着大,却尚未烧到里间,他悬着的心刚才放下,却刚一冒着火势走了进去就发现了不对劲。 如果是活人,怎么可能动都不动的,直接任由火烧。 除非这不是活人,而是提前备下的尸身——金蝉脱壳、假死脱身。 他刚想去搬那尸身,却心中一惊,禅心寺本在深山,又供奉仙家香火,如今起大火,可以是意外所致,圣人震怒,主要的罪责却不在他们这些侍卫身上;但娘娘和大皇子要是逃了,就是他们看护不力,失职渎职,定罪量刑,他们这群侍卫就会被第一个推出来砍脑袋! 他意识到这点后,立马拿起一根横木,取了火来,将李羡羽因没有下狠手而依稀可见面目的尸身重新点燃。 一桶一桶的水接二连三的浇进来,火势很快就止住,这堂屋只剩了个空路落的架子摆在那儿,看到两具面目全非的焦尸,观礼不忍心地将眼睛合上,“论男女老少,所有妄图出山的,全部就地拦下,喻绍如呢,过来验尸!” 喻绍如假模假样地查看了一二,他已然做了第一步,就万没有回头的道理,他哭得甚假,让观礼直皱眉,“我的娘娘啊,你还怀着龙种呢,怎么就遭此横祸呢!” 观礼对着喻绍如审视了一二,他咬牙切齿道,“我当真是对小周大人她刮目相看,喻大夫你是我登门去请的,浴堂殿给了你如此丰厚的赏赐,不过几月,你居然背叛了圣人、背叛了皇帝!” 喻绍如摇了摇头,不过几月,他也学会了打官腔,“观少监,下官对圣人那是忠心耿耿、披肝沥胆,下官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此时心痴姗姗来迟,他对着众人双手合十道,“今日娘娘罹患,实在是天意幽微难测,命运无常如云。 我们寺庙膳房请了个农妇帮衬,本是看她孤儿寡母可怜,还让他儿子剃度出家,做了小沙弥。我们庙中只有她一个女眷,娘娘用过素斋后在禅房小憩,只有她能在旁伺候一二。 这农妇却不小心打翻了香火烛台,她怕落罪,居然任由火势烧了起来,偷偷带着他的小沙弥孩子从后山溜之大吉了。” “大师的故事讲得甚好,该去茶肆里说书,而不是在这里说瞎话。”观礼警告似得盯了众人一眼。 心痴却浑然不惧这位大梁第一内侍的威压,他双手合十道,“佛说世间苦难皆是共业所感,如同小舟行于海上,当浪打翻船时,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我知道观少监心中对这场大火也有自己的答案,可若是圣人震怒,娘娘怀着身孕金蝉脱壳,是谁的罪责,又让谁来承担业果?是杀我禅心寺的和尚,还是砍他擒虎军的侍从,从浴堂殿带来的太监就能脱罪吗,”心痴满脸堆笑道,“明明已经有人为我们抗罪了,你却想打翻一艘船的人,这艘船翻了,你们这些太监也能独善其身吗?” 观礼眼神望向那些随他一同来伴驾的小太监,今日来的太监哪个不是世间苦命伶仃人,不过思考了片刻,他已然作出了决断。 观礼仰天叹道,“无人能独善其身!无人能独善其身!大师准备为娘娘和大皇子诵经超度吧!” 观礼虽然身体放得恭敬,却对着李羡羽狞笑道,“公主帮我同小周大人带句话吧,观某计不如人,愿赌服输。小周大人既已远走,就千万不要被人逮住。这赔上的,会是我们这一艘船上人的性命。” “观少监,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羡羽换了个话头,“后山的布防呢?” “臣会吩咐他们撤下来,毕竟娘娘的丧事要紧。”观礼咬牙切齿道。 李羡羽已然换上一副悲伤的神情,她知道这场戏既然已经开演,就万不能从她这里露出马脚,她脚步虚浮,扶了扶额角,“本宫闻此噩耗,连站都站不起了,喻大夫快扶本宫去就近的地方医治。” —— 这场漫长的大朝会几乎掏空了李羡意所有的精力,在心腹们闪烁其词的低语中,他得知了禅心寺内所发生的祸事。 他甚至来不及换下象征天子威仪的冲天冠,只带着擒虎军中最精锐的轻卫,打马狂奔,直扑禅心寺。 马蹄声如奔雷踏碎了城郊的冻土,也将李羡意的最后一丝侥幸踩得粉碎。 山门洞开,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和尚们垂首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他知道那是超度往生极乐的经文。浴堂殿的太监们匍匐在地,啜泣哽咽,发出不成调的哀鸣,就连擒虎军中的铁血汉子们也全部脱夹,伏倒在地上不发一语。 他想揭开那殓尸的白布,却被观礼扑倒在他身前止住了,“圣人,娘娘与大皇子遭烈火所焚,遗容有损,恐怕……” 他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瞪着那白布,他几乎可以听到她被烈火所困时的哀嚎与痛哭。 观礼手持托盘捧到了李羡意的面前,那托盘上奉着一串玛瑙紫檀佛珠,他仍记得他们在掖庭小佛堂争执的那日,他将此珠死死得拴在她的手腕上。 观礼声音哀戚,“娘娘走前,死死得将此珠压在身下,其他东西都焚毁了,唯有宝珠无事。” “呵,”一丝微弱的气息从李羡意的喉头艰难地挤了出来,“人都走了,我要佛珠做什么。” 观礼将头垂得越发低了,他苍老的声音在佛寺之间回荡,“臣已然派人去后山中搜捕那打翻了烛台的老妪与她的和尚儿子,定将贼人抓捕归案。” “抓到之后就地杀了,挫骨扬灰!”李羡意竟将那串还染着香灰的佛珠擦都没擦,又套回到了手臂上,“宣拔舌进来,我倒要看看今天禅心寺中到底是天灾人祸,还是有人蓄谋生事!”—— 作者有话说:狗男人改造倒计时中 第76章 琼花观 周思仪与李序州随着胡人登上商船,浩渺的江面在他们眼前豁然展开。澄澈的天空与苍碧色的江水相接,在遥远之地混在一处,他们倒好似真的踏上了九霄云外。 迎着江风,周思仪摸了摸李序州的小脑瓜,“现在,你就可以开始蓄发了,也不知道要蓄多久才能长起来。” 李序州朗声笑道,“太好了,舅舅,没有多少天我就能见到我娘亲了。” 周思仪蹲下身,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对着李序州道,“序州知道,为什么我们此番这么顺利吗?” 李序州摇了摇头。 “因为权力,”周思仪沉静地看着李序州,“有了权力,你在市舶司的裴叔叔才可以为我们开这么多张通行符牒,那些守关的人才会这么顺遂的放行。” “那二叔呢,二叔拥有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什么我们还是能在他手下逃出来?” 周思仪否定道,“这些围在你二叔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怕你二叔、惧你二叔,我们看出了这些人的畏惧,但是你二叔没有,我们利用好了这份畏惧,权力之下,也会有盲区。” 壮阔的江风将她的披风刮得猎猎作响,将他们二人的声音完全隐去,周思仪忽而开口问道,“那序州呢,序州愿意跟我走吗,序州会怨我为了一己之私,就将序州带离权力的中心吗?” —— 拔舌步履稳健、健步如飞,却全然听不到一丝声响。 观礼持拂尘手有些颤抖了,圣人不许枭卫在皇城当中行监禁之事,周思仪已然在掖庭中住了这么久,只是今日来禅心寺中上香才出宫,拔舌应该对他们的勾当一无所知才是。 “回圣人,自周大人入掖庭以来,皇城森严,臣未像从前一般寸步不离的守着他,”拔舌忽而抬眼看了观礼一眼,“只是今日小周大人前往禅心寺上香,臣混进了侍卫当中,所以才对佛寺的情况知晓一二。” 拔舌舔了舔自己的牙,他们干这些不见人勾当的人,往往会在口腔中塞上块毒药,一旦事情泄露,就可以立马咬破药包,服毒自尽,生死不过一念之间。 大雄宝殿之上,她向佛陀许下的心愿他听到了,三公主与她的告别他也听到了,她拉着李序州去了哪个方向他也全然知晓。 他忽而想到那日在道政坊的客房之中,周思仪被房里的霉味熏得睡不着觉,她对他说——待太上皇党羽伏诛之日,用她的这些罪行去换他的锦绣前程。 上次他靠着抓捕隐太子逆党的功绩,连升三品,如今已经是枭卫中的小头目。 这次呢,他真的要拿她一生的自由,去换自己的锦绣前程吗? “臣从前虽然奉旨保护周大人,却只是看顾他性命无忧,臣全然不知小周大人竟是女儿身,如今她还是臣的主母,臣便更要时时刻刻想到男女大防,小周大人与公主、大皇子在禅房用素斋之时,臣没有进殿。” 拔舌拱手道,“却如观少监调查的一般,老妇打翻了烛台,带上小儿子跑了,禅心寺后山有猛兽出没,这犯事儿的母子俩说不定已经成了亡魂。” 李羡意记得拔舌面纱之下的长相,此人三白眼、吊梢眉,若有相面之人,定说此人一身反骨,背主忘恩。 他却不信这些江湖术士的信口胡诌,如今看来,倒是不得不信了。 李羡意冷凝着脸,紧紧地盯着拔舌的脸,“果真如此?” 拔舌点了点头后道,“千真万确。” 李羡意略加思索后摆了摆手,让拔舌出去,观礼见事情可算是掩盖住了,他这才将已然冷透了的茶给换下来。 “观礼,天地之大,朕竟然不知道还有谁能信任,朕的父亲想让朕死,朕的母亲是天底下最偏心眼的人,这些是生下来时便注定的,朕没得选。” “和朕一同长大的妹妹,朕恨不得将心都剖出来奉给她的妻子,朕一手统领的擒虎军军士,朕亲自培养起来的枭卫,在朕面前屈膝的公卿臣子,这么多人,有一人对朕毫无隐瞒吗?”李羡意目光灼热地望向他,“你呢,观礼,朕在五岁的时候你便跟在朕身侧,你会不会背叛朕?” 观礼闻此语,立马跪倒在地,“圣人明鉴,我等为圣人披肝沥胆、竭尽忠诚,天地可闻!” 李羡意嗤笑了一声,那串佛珠砸在佛台之上,虽然未碎,但还是有了裂痕。 —— 周思仪的祖籍在扬州,却从来都没有到过扬州。 她知道江南十里长街、市井相连、高楼红袖、烟花笙歌,可她对江南的印象,大多来自文人墨客的挥毫赘述,她与淮扬就像一位阔别了数年的老友,再次重逢,既熟悉又陌生。 直到看见码头上鞭炮燃烧后的碎屑混着运河上氤氲的水汽,她才意识到她马上能与阿姐团圆了。 小孩儿的头发长得甚快,周思仪摸着李序州毛茸茸的小辫子,“马上就到了,今日是大年初一,序州可不要哭鼻子哦。” 周思仪在船上已然换了一副书生装扮,男子身份方便她在此地久留,说不定还能找个私塾坐馆。 李序州穿了红袄子,还戴了虎头帽,就像个年画娃娃一般,这些胡商们也随了汉人的习俗,在年三十里,吃团圆饭,饮椒柏酒,不知道谁喂了李序州几口,他到现在都脸上红扑扑的。 阖家团圆的日子,街上却萧条落索,幸而她找码头上的帮工提前问好了去往琼花观的路,不然就是找上一天也寻不着。 琼花观翠盖如云,虽至冬日,绿叶不落,扬州当地传言,是观中地母娘娘的恩泽。 钟磬清鸣中,周思仪叩响了观门,来应门的女道士娉婷袅娜。 周思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倒不是因为这女子美得太过动魄心惊,实在是她穿得太惹眼了。 平针绣缠枝梅纹的道袍,发髻还梳了长安城中的时兴发髻,簪着一对赤金点翠的梅花簪,顾盼生辉,清丽温婉。 周思仪呆愣愣地瞅着她,她捏起手绢便笑了,耳朵上有几缕红晕,“你就是那孀居寡妇的弟弟,琼花观道长的那个书生表哥?” 周思仪点了点头,“正是在下,道姑妹妹可否帮在下带个路。” 女道士轻笑了笑,“我号浊中清,他们都管我叫清娘子,你也这么叫便是。” 周思仪与她寒暄道,“闹中闲、忙中静、浊中清,娘子的名字寓意真好。” “你呢,小书生,你叫什么名字。” 周思仪准备好了她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叫周聆,表字闻之,清娘子唤我周家二郎就可以了。” 浊中清耳朵上的红晕越发明显了,“好的,闻之。” 周思仪刚想说她们第一面就叫表字也太亲密了些,就算是出家人恐怕也有损姑娘清名。 就见那道姑转过头道,“闻之,你家里除了孀居的阿姐,还有什么亲戚吗?” 这些应对的话术她早已和李序州勾兑好,“我们家里遭了年慌,母亲病死了,父亲去长安讨生活,路上也死了,唯有我与阿姐二人了。” 不用伺候公婆,不错!——小道姑开心地攥紧了拳头。 周思仪只觉得这妹妹的步子也走得太慢了,要走到多久才能到,她赶着与阿姐用晌午饭呢。 小道姑又继续问道,“闻之,你今年多大了,可有取得什么功名?” “我今年虚岁二十有二,前些日子里我眼高于顶,一心奔着那进士科去了,却考了几次都未中,只盼着下次能考个明经科,也好回来在私塾里当坐馆先生,收些束脩也不枉十年寒窗苦读。” 小道姑点了点头,反正她是找人入赘,功名到不大紧要,只要识字就行了。 这时候一个小虎头帽从周思仪的身后钻了出来,“道姑姐姐还有多久才到啊,我好累啊!” 浊中清顿时脸色惨白,“你都成亲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不早说!” 她暗叹了一句晦气,指了指正东方,“你穿过那琼花台,绕过堂屋就到了,你们俩自己去吧!” 李序州被这小道姑的变脸速度惊到了,他刚想解释这不是他耶耶,是他舅舅,就被周思仪死死捂住了嘴。 “谢过清姑娘了。” 不等他们走入宅院,那扇古朴漆黑的大门便被从里面猛地拉开。 “仪宝!序州!你们终于到了!” 周思韵也顾不得披斗篷,直接从里间窜了出来,“书宁昨天夜里跟我说你们会来,我只当她是吃醉了酒,原来竟是真的!怎么不喊我到码头上接你们。” 周思仪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阿姐,她面色红润,又吃胖了几圈,她这才放心道,“我们三人凑过去实在是惹眼,朝廷的搜捕也不知道多久会到,能拖一阵是一阵了。” 李序州跟个小炮仗似得一把扑了过来,抱住了周思韵的腿,“阿娘!序州好想你啊!” 周思韵一把捞住李序州,却没有与他多谈,反而是将他交给了旁边同样眼含热泪的薛书宁,“劳烦表妹帮我看顾一二,我有话要问我弟弟。” “扬州城中流言纷扰,说你媚上邀宠,搬到浴堂殿去,和圣人如同身受做了夫妻一般,是真是假?” “说你明明是男子,却是纱帽罩婵娟,是地地道道的女儿身,圣人碍于国丧而延缓亲事,要娶的皇后其实是你,这是真是假?” “还说你如今已经有孕在身,却带着孩儿借着禅心寺大火出逃,圣人疯了,正在全大梁上下找你,找到了要将你给绑回去,这又是真是假?”—— 作者有话说:转扬州地图了,有读者宝宝问我剧情走向,其实我也没法回答[爆哭][爆哭],因为我每天也只比你们早两三个小时知道剧情。 我现在只很确定一点,这篇文一定是he[菜狗][菜狗] 第77章 露马脚 周思仪垂下了头,“此事有真有假。” 周思韵捏着她的耳朵,便将她给揪进了堂屋,便要扯下腰间的革带来打她,“你啊你啊!” “你去招惹圣人那样的男人也就算了,你居然还怀了他的孩子,你怀着身子还跑出来,你不怕一尸两命啊!” 周思仪耍赖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怎么能算我招惹他,分明是他舔着一张狗脸跑过来非要和我好。” 周思仪还有些得意道,“没怀孕,我做计诓他呢,要不是他听说我怀孕,把脑子给乐傻了,我怕是怎么逃也逃不出来。” 周思韵举起革带本来欲教育教育她,却怎么也舍不得,便只能将革带给放下了。 “一摊糊涂账,”周思韵扬起脑袋,从眼角滑下两行清泪,“我俩都是,没一个人将日子给过好,都被他们李家两兄弟给祸害了。” 周思仪上前拉住阿姐柔软的手,从前细腻白皙的手上如今却有了些许茧子,“阿姐,你知道吗,李羡意想让我给他生个孩子。” 周思韵紧紧地攥着妹妹的小手,她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强迫你了?我的妹妹受苦了!” 周思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能算强迫,他没那么差劲……” 周思仪不带一丝波澜地向着她的姐姐叙说着长安城中的局势,“那日我和他带着序州一同去走马楼跑马,我在那个擒虎军将领的眼中看到了分明的杀意。我以前是男子,我可以没有负担地和他在一起,我们的结合不会对序州有任何威胁。” “可是阿姐,若是我怀孕了怎么办,若是我生了一个男孩怎么办?为了让这个孩子登基,李羡意那种人他一定做得出杀侄子的事。” 周思韵心里一惊,她从前只将这件事当作夫妻之间吵架,她妹妹任性回娘家。 她是这天底下最柔软的性子,为了将她培养成太子妃,周青辅只教她为人妻子,要温柔顺从,却从来没有教过她时局与宫廷斗争的残酷。 周思韵哭喊着道,“那我们怎么办,我的孩子与你的孩子明明应该是亲热的表兄弟,怎么就因为姓李,弄得如生死仇敌一般。” 周思仪平静地感叹道,“圣人开了一个坏头,从他打上重玄门开始,权力斗争便无止无休,罢官流放都算好命,但大梁的传统,只有赢者通吃。” “圣人靠着能征善战取得了权力,他是在丛林法则与野兽厮杀中长成的帝王,在他的世界里战争只要开始,就不可能点到为止。” 周思韵眨巴了眨巴眼睛,“仪宝你说什么,阿姐听不懂。” 周思仪换了浅显易懂地表述,“他这人不爱读书,没什么文化,只知道杀人。我只盼着他这次能长个教训,若是他能认错,我便还能对他有几分好脸色,若是他还是像从前一般,我们二人之间,就再无可能了。” —— 周思仪安抚了阿姐后,便被薛书宁揪着耳朵逮到了旁边的耳房里。 “周文致,你又开始散发你那无所不在的魅力了是不是,又对着我们观里的小道姑抛媚眼了是不是。” “天地良心,我才到扬州一日,我哪有这么做!”周思仪揉了揉自己可怜的耳朵。 “是才到扬州一日,要是再多上几日,全扬州的姑娘都要被你拐走。” “书宁,我阿姐可有告诉你,我其实是女人,我便是抛上几个媚眼,也没什么用啊,我又不能娶人家。” “用得着你阿姐说,扬州城都传遍了!”薛书宁暴跳如雷道,“我看你是不打自招了啊!刚才你敲门的时候,是不是对浊中清抛媚眼了,人家已经上门来问了,问你有没有婚配,那孩子跟你是什么关系!” “可她不是个道姑吗,难不成还为了我还俗吗?” 薛书宁有些不快道,“周文致,你知道那女人是谁吗,那是蒋王李定睿的幺女李娴清,她都二十一了父母都没舍得让她出嫁,只让她入观修行,仍旧受着家族的供养,你惹谁不好怎么一惹便惹了个大小姐。” “这女人择婿可是挑得很,世家大族的不要,怕嫁进去了被规矩刁难;父母健在的不要,她可不会孝敬公婆;功名太高的不要,怕要随夫君远迁。你捏造的这番身世,正遂了她的意,你就等着去蒋王府里做赘婿吧。” 周思仪摸了摸自己额角的汗珠,“那道姑是……郡主……你是怎么和她说的?” “我还能怎么说,我只说那小孩是你阿姐家的孩子,她要是查到你这个假身份,名下没有孩子可怎么办;我又说你虽然没有婚配,但你在老家有个小青梅,你父母未走时定下过婚约,等你守完丧就娶她,她扫了兴,就自顾自地走了。” “书宁,还是你靠谱!”周思仪亲昵地拉了拉她的袖口。 “你啊,你当姑娘要做让圣人疯魔的祸水,当男子还要因为容貌惹出这些祸事,”薛书宁对着她的额头敲了敲,“幸好姐姐帮你搪塞过去。” “论年纪,我是表姐,你是表妹。” “我可比你像姐姐多了,你还不是要我照看你,”薛书宁又对着她的额头一敲,“我为序州他备下了一份束脩,等年节一过,你每天早上就送他去城东的私塾里上学。” “那序州可要哭了,这一个月在江面上飘着不用去学堂,可把他给乐坏了,”周思仪用蚊蝇般的声音呢喃了两声,“跟他二叔一样。” —— 圣人疯了。 这是观礼近来最直观的感受。 每隔几日他便要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后该上朝就上朝,该见大臣就见大臣,该批折子就批折子。 总而言之,圣人的疯病疯得很有规律,就连发疯他都不敢趁政务繁忙的时候发疯,实在是我辈楷模。 这一日圣人完成了手中的所有行政事务,又开始喊观礼上酒了。 一上酒,观礼就知道,又到每隔几日圣人的稳定发疯时间。 他马不停蹄地命膳房将酒肉送入,又踱步思衬了片刻,把小六子吆了过来,“圣人这么喝下去不是个办法,景大人应该还没走,你去将他请过来……” 景任来得很快,他推开了浴堂殿紧闭的大门,也不行礼就这么径直在李羡意面前坐下了。 “若是变法有事就尽快上奏,”李羡意抬眼看了他一眼,“如果是观礼喊你来劝我,那你可以走了。” 景任开门见山道,“臣想看看禅心寺起大火一案的卷宗。” “不要管你不该管的事,朕这些日子可是发落了不少人。” “禅心寺亦在万年县的辖区之内,查清此地所有疑难案件,也是臣身为一县之令的责任。”景任拱手道。 李羡意闻此语后愣了愣,还是到御案上抽出了最显眼的那本卷宗递给了他。 景任看得甚为仔细,每每看到要紧之处还要批注一二。 一杯一杯的烈酒送入李羡意干涩的喉头,郢水醪甘醇浓厚却也不能让他撕成四分五裂的心合拢,他最终还是开了口,“举克,你看出了什么?” “臣很佩服小周大人,”景任郑重其事道,“案件事实清楚、证据充分、逻辑闭合,这是一桩不容他人质疑的铁案,小周大人不愧是审案多年的老手。” 李羡意嗤笑了一声,“你也觉得她死了吗?” “可惜臣和小周大人一样,是一线的办案官员,臣清楚地知道,在一桩案件里就算每个人都说了实话,但看事物的角度不同,不可能每一个人的供词都一模一样,如果每个人的供词都一样,那只有一种可能,”景任顿了顿道,“有人帮他们提前串好了供。” 李羡意凝视着他,“这桩案件里牵扯了多少人,御前侍奉的太监、朕亲养的枭卫、禅心寺的和尚、甚至还有朕的妹妹,这么多人都背叛了朕,你要让朕把这么多人都拿去擒虎军的诏狱当中用刑吗?” “圣人,这不是背叛,小周大人也没有策反他们,他们也从未放下过对君王的忠诚,这些撒谎的人撒谎只是想活命罢了。” 景任目光诚恳地看向李羡意,“将军,你太紧张小周大人了,太看重她和她的孩子了,被火烧死可以是意外,但是怀着龙种的娘娘趁着戒备松懈逃了,这要牵连多少人?” “你知道的,悲伤中的皇帝总比震怒的皇帝理性。观礼、太医院的人、那个侍卫头头,谁不是在官场中淹蹇一二十年的官员,和光同尘,有了赏赐大家一起分,但大祸临头,是推一个现成的人出来顶罪还是大家一起扛,这应该很好选啊。” 李羡意的眼睛红得跟淬了火一般,“朕知道她没死,她是我见过这个世上最倔的女人,她宁肯被烧成灰烬,也决不肯在房间中坐以待毙,周思仪她就算是爬也会在浓烟中活生生爬出来。” “她怎么可能将朕替她求来的佛珠视若珍宝,就算被烧死还要压在身下保护好,在她的心中,我的情谊是这世界上最不值当的玩意儿!” 景任长叹一口气道,“圣人,臣实在是奇怪,从前小周大人是男子时,圣人视他为心膂要臣,委以重任;可为何在知道她是女子之后,圣人就轻-贱她、亵-玩她呢,在臣看来,圣人对小周大人做得事情,和高其踔对娄氏女做得事情没有什么分别,不过都是以爱为名的折磨罢了。” “朕折磨她?朕要是想折磨她,朕应该在知道她是女人的第一刻就该纳她为妃,朕应该第一时间就喂她几碗坐胎药让她为朕生儿育女,朕应该看着她在朕的后宫里变成像我母亲像严太妃那样的疯子……” 李羡意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后,忽而止住了口,他泪流满面,“举克你说得对,朕确实有过折磨她的念头……” “可她简直是朕见过最阴险的女人!知道朕一直想要个孩子,又要勾连太后送避孕汤药,被朕戳穿后仍死不悔改,假孕蒙蔽朕、欺瞒朕,把朕耍得团团转,看朕跟个傻子一样赏这儿赏那,然后又告诉朕怀孕是假的,两相情好是假的,朕最期盼的一家人和睦团圆也是假的!” “圣人你骂够了吗,”景任托着腮帮子看着李羡意,“什么时候接小周大人和大皇子回来?” 李羡意跟个孩子做气一样,鼓着嘴巴对着景任道,“朕才不接她,就让他们两娘母在外面自生自灭吧。” “朕明天就从旁枝过继个孩子过来当太子,我们老李家最不缺的,就是没人要的孩子!” “朕完全不用过继啊,朕又不是生不了,她不嫁给我,有的是人嫁给我,她不愿意生,有的是人愿意给朕生!朕明日就要选妃!”—— 作者有话说:是的,我们文致其实是万人迷子! 大家就听李羡意嘴硬吧,其实他是个什么人,大家心里都有数。 第78章 旗亭诗 “臣这就跟观礼说,宣翰林院的人进殿,为圣人拟选妃的圣旨。”景任行了个礼后便欲退下。 李羡意在关键时刻呵住了他,“景大人,你这就走了吗,你不再劝劝朕去把她接回来吗?” 景任心中默默慨叹了一声,可惜身为臣子,最重要的就是要给皇帝陛下台阶下,他又重新回到浴堂殿中坐下,“圣人,小周大人很重要,你这么喜欢她,你喜欢她到快要为了她疯魔了,快去把小周大人她接回来吧。” “你胡说,朕哪里有这么喜欢她,没有了她,朕照样活得好好的,”李羡意瞪了景任一眼,“你换一个方式劝。” 景任叹了一口气,他思衬了一番后道,“圣人可听过一个故事,叫做旗亭画壁(1)。” “在开元年间,王昌龄、高适、王之涣这三位大诗人一同到旗亭中饮酒,偶遇歌妓唱诗,三人相约一同听歌妓唱歌,只说谁的诗吟的最多就说明谁写的最好,前面三位歌女唱过高适、王昌龄的诗,唯独未唱王之涣的诗,王之涣指着最后一名歌女说,如果唱的还不是他的诗,他就再也没有颜面和他们争高下了。” “结果最后一名歌女一开嗓,便是春风不度玉门关。可见王之涣诗名远扬。” 景任热切地看着李羡意,“圣人,你可读懂了这个故事?” “这三个人是谁,是我朝官员吗,我不认识,”李羡意摇了摇头,“但我觉得王之涣这个人听着有点小气,跟周思仪一样。” 景任深吸了一口气,他有时候觉得他和圣人这种大脑完全没有被书本污染过的人说话,真的很费劲。 “圣人,臣是想说,在盛世之时,天才总是集群而来。” 景任坦言道,“因为生逢盛世,圣人手下不缺定策论证、文江诗海的臣子,所以将文臣纳为妻子、折损她的官途对于圣人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可是对于她而言,小周大人笔参造化、诗成泣鬼,能审得了疑难的案子,也作得出锦绣的文章。” “圣人的盛世不仅需要美人,也需要诗人,”景任缓缓道,“圣人爱小周大人,是因为她是旗亭中饮酒唱诗的才子,还是因为她是后宫中为圣人生儿育女的美人?” “如果是后者,那看来小周大人确实无关打紧,也不是无可替代,臣现在就可以去中书省替圣人传旨选妃。” 李羡意垂下了头,“当然是前者,也只是前者。” —— 从浴堂殿出来后,景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观礼手持拂尘对着他道,“景大人,劝得如何了,圣人可好些了。” “应该短时间内,不会撒酒疯了,”景任笑呵呵地对着观礼道,“观少监,因为你在禅心寺的一时疏忽,下官可是帮你擦了好大一个屁股啊。” 观礼没想到他会骤然提起禅心寺的事,他面上顿时苍白如纸。 “观少监不必解释,”景任扬起唇角,“我欣赏观少监,观少监做官做得还有些人性,还知道顾及底下人的死活。” “但是观少监,不要看轻了圣人,圣人他老人家马槊之下亡魂无数,可他却没有滥杀一人,圣人他从来就不是索命的黑白无常。” 观礼心中一惊,他知道景任对他暗示的是什么,他明明官位比景任高,还是向着景任施了一礼,“多谢景大人提点。” 临走前,景任忽而对着观礼道,“观少监,这宫中有没有请过什么大儒学究来宫中讲学?” ——快请过来给圣人补补课,他觉得小周大人执意要走,可能是被圣人的文化水平气走的。 观礼沉声道,“是有好些,但都是小周大人她帮大皇子请的,教大皇子读书的。” “把他们喊过来帮圣人代笔几首情诗吧,他们二人重逢花前月下之时,不能让小周大人笑话他啊。” —— 周思仪回到扬州后,原本还提心吊胆了几天,每次做噩梦都是青面獠牙的李羡意带着擒虎军的众人,将她给生擒了回去。 结果这年后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就是上街买菜都没人多看她几眼,她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这一日她将序州送入学堂中时,无意间瞥见这间学堂竟然在招坐馆先生,她想着这序州实在是太不老实,她只要看着,便勤学苦练,她一旦没空搭理他,他就一会儿去捉蚂蚁一会儿玩小雀儿,心思全然不在这书本上。 她想着李羡意毕竟是序州的二叔,莫不是遗传了他顽劣不爱念书的毛病。 她当机立断走入学堂,这坐馆先生,她必须当上。 考较她的是个身材圆滚,略有些跛脚的中年男子,天青杭绸之上,毫无吝惜昂贵的金丝银线,又缀满了一个又一个夺目的珠子,在周思仪眼中这人穿得不像个学究,倒是有些像个暴发的财主。 那人随手指了句话要她作文章,竟然刚好是去年圣人制举科所出的题目,她答得颇为顺利,就是写文章时,总觉得这人的眼神正一道又一道地审视着她。 周思仪将文章递了上去,老财主摸着自己的胡须,“这么快,周聆你也算是七步成诗、百步属文的大才子啊” 周思仪少不了谦逊一二,说自己学识颇浅,涉事不深,还要他多指教。她对文人那一套很是相熟,越说老财主便越满意。 “谬赞谬赞了,我考了如此多次进士之科都未及第,实在当不上这一声才子之名。” 老财主捋着胡须道,“周聆,你尚未成亲是吗?也没定下婚约是吧。” “如今还在丧期之中?家里只剩了一个姐姐和外甥是吧。” “身体康健,也没有什么疾病是吗?” 周思仪依着她们早已想好的说辞答了,却觉得这老财主的一连串问题太奇怪了,怎么有点像父母帮着孩子相看人家啊。 “太好了,就是你了!”老财主激动地从桌案前站起。 周思仪点了点头,欲收拾桌案上的纸笔,“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就能来这里讲课了。” “不,我是说,你就是我的东床快婿了!”老财主欲来拉她却被周思仪躲开了,“你还记得过年的时候,琼花观里叫清娘子的道姑吗,我是她的父亲,你可愿意做我的上门女婿?” 周思仪脸色顿时血色进失,“您是……蒋王……” 这蒋王是先皇李定方的弟弟,因为自小跛脚,便与夺嫡之争无缘,李羡意对这种对他皇位无甚威胁的皇叔还不错,知道他这人只想做个富贵闲人,便让他做了扬州别驾,只一年入朝述职一次。 可惜上次入京述职之时,她周思仪当时刚好在信州治水,错过了与蒋王相见的机会,不然她一定离这些与李羡意有牵连的人七远八远的。 周思仪慌忙行了一个俯首大礼,“回蒋王,草民的父母还在世之时为草民定下过婚约,待日后我取得功名之日,就回乡娶她,若是背信弃义,那和当世陈世美有什么分别?郡主是天之骄女,天潢贵胄,应采良婿许之,臣实在是上不得台面,配不上郡主。” “我知道你们书生重礼仪,讲仁信,”蒋王李定睿板着脸道,“可是如今你已经远走他乡求取功名,俗话说得好,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遵守这段婚约,她可不一定,她说不定早已出嫁了,你还苦等于她,岂不是平白抱憾终生?” 李定睿见周思仪仍旧埋头俯首不起,他沉声道,“你如今不过二十来岁,尚未知晓生活的艰辛,有一个好的岳丈家也对你的仕途有所裨益。你还在孝期当中,我们偏怜幺女也不愿意她早早嫁人,你还有的是时间考虑与我女儿之间婚事。闻之,好生想想你的前途才是!” 从私塾中走出后,周思仪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她的后背已然全部沁湿了。 蒋王允了她这些日子仍旧在私塾中教书,她告了绕就回道观备课去了。 却不想刚一踏入道观,就被这小道姑缠了上来,她的道袍一向比观中其他人精致上好些,宽松飘逸的袍子却特地将腰线掐了起来,显得人身姿窈窕,打籽绣的梅花纹样让花蕊越发灵动,若是春日里,指不定有几只蝴蝶落在上面。 周思仪思衬了良久,她如今的法子唯有一个拖字诀,这守孝之期是长是短全凭她一张嘴,郡主也不可能一直等她,可惜云浓不在扬州,不能帮她遮掩一二。 周思仪应付这些长安贵女的热烈痴缠独有一套办法,知道她们这样被偏疼长大的女儿至多不过半刻钟热情,一开始见她长相俊俏心动,等过些日子发现她性格迂腐,也就日渐淡了。 “闻之,你下午打算做什么?” 周思仪垂下头道,“练字看书,准备科考。” 往往每当她说出这些,李羡羽就自讨没趣地走了。 谁知李娴清却显然比李羡羽难缠上十分,她兴奋地一拍手道,“正好,我新得了几本杂记,每过午后,琼花台上日头温而不烈,我们一同在那里看最好不过了。” 周思仪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她安慰着自己道,李羡羽也是这样,说要陪她一起看书,但每次只看了一两页就抱着书卷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琼花台寂静冷清,石阶上未消的晨露洒着细碎的晶莹。琼花树尚未到花期,只零星地落下几片碎叶。 “闻之,你可曾见过琼花吗?” 周思仪摇了摇头,“这是我第一次下扬州。” “史书中载,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就是为了到扬州一赏琼花仙葩,可隋炀帝花没看成却亡了国,宋代仁宗徽宗孝宗三朝皇帝都曾欲把琼花移植到皇宫当中,却终至花萎树死,有人说琼花是亡国之花、不详之花,闻之,你也这么认为吗?” “炀帝好大喜功,宋代积贫积弱,都是自上而下今年累月促成的结果,岂能是一花之过耶?” 李娴清声音悠远,娓娓道来,“闻之,你知道吗?从长安城传来了一个八卦,说故去的周相公,他的小儿子周思仪纱帽罩婵娟,明明是女儿身却扮作男儿郎,入朝为官数年,被圣人发现了,圣人非但不计较她女扮男装的过错,还要娶她,迎她为皇后。” “可是这女人却不愿意,借着一场大火逃了,逃到天南地北,皇帝抓不着的地方去了,”李娴清在琼花树下驻足而立,一片落叶掉落在他的掌心,“我听了这个故事,只觉得她就像这琼花一样。”—— 作者有话说:(1)旗亭画壁:故事出自薛用弱的《集异记》 放一下我隔壁的预收文案,主打一个阴湿太子巧取豪夺豪夺漂亮妹宝。 李簪月以头撞柱,记忆全无。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仅有了丈夫,竟还有了一位……权势滔天的情人。 新朝太子元昼俊美无俦,却狠戾薄情。 云收雨住之时,她总是颤声求饶,欲斩断这桩孽缘,重回夫君身侧。 元昼便用冷得不能再冷的眼神瞅着她,字字诛心,“当初,是你蓄谋勾引我的。” —— 脑子撞坏后,李簪月觉得她的夫君谢修齐是天下第一好郎君。 他会为她洗手作羹汤,风雨无阻地喂她喝药,会在她头疼难忍的时候哼着童谣哄她入睡。 可她却舍了这样好的夫君,与太子日日苟合,做尽毫无廉耻之事。 “月娘,这样的力度你可还满意?” 每每耳鬓厮磨,李簪月含泪不语,实在不堪受辱。 她备受这段三人婚姻的折磨,一度自暴自弃再不饮药,却发现停药之后,自己的脑子竟越来越清明。 直到那日,她赫然发现: 哪有什么完美的郎君,日夜相对的谢修齐,竟是太子元昼假扮的! 恩爱过往,不过作戏,只为了看她沉沦堕落,看她一女侍二夫的丑态。 —— 元昼视角: 从前,他的夫人李簪月走马拂花枝,买笑倾黄金,是天地安危两不知的长乐公主。 婚后一年,李簪月娇纵蛮横,视他为奴仆, 白日要他牵马奉茶,夜里要他洗脚揉腿。 乃至他深陷边关死境,收到的竟是她的和离书,和她凤冠霞披二嫁权臣谢修齐的消息。 他暗自发誓:来日定要她偿还百倍。 如今,江山易主,李簪月的天子阿爷灰溜南迁,宠妃阿娘枭首顶罪。 李簪月欲自裁殉国未果,她头破血流,尚存一丝气息,口中仍旧念念有词谢修齐的姓名。 他本想着待她醒后,要将她囚于东宫,折磨羞辱, 却见她醒来后羞涩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谢修齐,你就是我的夫君谢修齐吗?” 那张活色生香的脸蛋哭哭啼啼地往他怀里钻, 他一边默认下谢修齐这可笑的名字, 一边心有不甘地用元昼的身份引诱她。 春风几度,行云行雨,雨急风促,他威逼利诱、哄骗欺瞒,终究靠着卑劣的手段将她占为己有。 可正在这时,识破了他诡计的李簪月哽咽道,“太子殿下羞辱我羞辱够了吗,够了的话就放我走吧。” 他手中的玉扳指霎时化为齑粉, 想我放过你? 休想。 第79章 探扬州 却不知李娴清的这一番八卦却刚好戳中周思仪的心事,她故事讲得峰回路转,周思仪却心惊肉跳。 如果不是郡主她面色坦然,她都要怀疑她是奉李羡意之命来抓她的了。 李娴清笑言道,“这女子身世可怜,明明是女子,却因为父亲的一己私欲强扮作男子数十年,就像被移植了无数次的琼花一般。若是一辈子都装成男子倒也没什么,我偶然读过一篇周思仪的文章,文章学海、博古通今,可却又因为君王的一道圣旨,要强纳美人入后宫,便如同炀帝一般,明明是自己好色,却非要怪琼花太美。” 周思仪目光灼热地看向李娴清,她不知道自己金蝉脱壳的诡计多久会被发现,她不知道多久会被李羡意的人给拿住,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等到琼花盛开的时节再看一眼。 周思仪呢喃道,“我想,若是小周大人知道郡主这么想,一定奉郡主为知己。” “你可千万不要将我枉议皇家丑闻的事说出去,要是让我阿爷知道,虽然不至于赐死,但少不了一顿鞭子,”李娴清粲然一笑,“来说说你吧,你近日在读些什么书?” 很快周思仪便知道,自己用对付李羡羽的法子去对付李娴清,是一个多么蠢笨如猪的行为。 李羡羽爱娇爱俏爱热闹,让她念个书便如同对着一群野牛奏六十四声部,她觉得没劲儿自己悻悻然地便走了。 但是李娴清志怪杂谈也读、经史子集也读,每说到一两个典故,她都知晓,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周思仪每次想不理她,将她给气走,却又忍不住被她吸引,和她又闲谈了起来。 说完她便忍不住扇自己的大耳刮子,李娴清定然觉得自己对她有意,哪一日就要上门做她的乘龙快婿。 —— 却说李羡意那边,待景任走后,他便让观礼将大明宫中的所有画师都请了过来,为周思仪作画。 他心下暗暗后悔,从前周思仪为自己表妹作过一幅画,她许久不见自己表妹,只知道表妹与自己长得甚像,就依照自己的模样画了。 那时他还不知周思仪是男子,他为自己对周思仪产生龌龊的欲望所羞耻,将那幅画给烧了。 若是此画还在,他也不会在这里犯难了。 这些画师有的偶然见过周思仪几面,却也只是打了个照面的关系,有的压根没见过,完全是照着长安城中这些日子里的传闻照猫画虎。 所有画师都一个头两个大,“圣人、圣人,娘娘她到底长什么样啊。” 李羡意描述道,“她美得雌雄莫辨,若是穿男装,便是个清癯风流的书生,若是穿襦裙,便是个丰腴标志的美人。” “她这个人惯会扮可怜,每次犯了什么事儿,就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包了泪看着你,让你不忍发落她,像一只漂亮的小狗儿一样;但是涉及到她底线的事,绝不肯让步,倔的十头牛都拉不回,跟头小驴一样。” 经过李羡意的一番描述,本来见过周思仪的人也觉得自己像没见过一样,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既像男的又像女的既像狗又像驴的物种。 俗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们往仙女的画总没错。 待画师们作画的间隙,李羡意便取出地图,面露难色。 在周思仪走后,他便命户部的人查过长安这些日子发放的所有过所,将谎报的、不实的,都细勘了一遍,却都和周思仪无关。 她究竟是怎么走的? 李羡意唤来刀山,“你这几日监视公主府的事儿,可有什么动向。” “公主前段时间和方家二郎走得热切,这些日子却不怎么来往了,许是感情淡了。” 李羡意嗤笑了一声,“什么感情淡了,从前一同跑马悠游,那是密谋干坏事,坏事都干成了,两个看着对方都烦的人,还天天凑一起有什么意思。” 刀山思衬了片刻后道,“公主还打发了一个侍女,那侍女自娘娘的死讯传来后便成日里哭闹,自尽过一两次好不容易才被人救下,昨日公主不知与她密谈了些什么,她收拾了包袱连夜就走了。” “被公主打发去各地帮她采买新鲜物件的下人也不少,但只有这个侍女,她的过所是公主亲自制置办的。” “那个侍女是不是从前是周府的,在朕班师回朝前,被卖到公主府的?” 刀山低头道,“臣还要回公主府详细查看才能知道。” “不用了,朕的妹妹近日里在心智精进了不少,等你回去查,那些要紧的材料都被她给烧了,”李羡意摆手道,“你直接带人跟上这个侍女看她往哪个方向走,找准了之后立马飞鸽传书回来。” 刀山走后,李羡意死死盯着地图的一个角落,扬州是周思仪的祖籍,她向自己乞骸骨的时候说的是要回扬州养老,与自己吵架的时候也是动不动要回老家,她的表妹似是在扬州道观里出家,姐姐也是往扬州的方向跑。 那周思仪会去这里吗? —— 扬州城衙属之中,蒋王的幕僚们人人都敛容屏息,步履匆匆却毫不杂乱。主理户曹的官员算盘珠子噼啪声打得如夜间急雨;若有什么紧要事,这群书生便聚集在一处低声商议,实在商议不出个结果来,才会去叨扰喝茶的蒋王。 周思仪看着这书案上的文书有些犯难,她桌案上要处理的东西比起从前在御史台时只多不少。 她本以为自己是去私塾中做教书先生,却稀里糊涂地成了蒋王手底下的半个幕僚。每日上午要来府衙里帮他处理这些积压的文书,下午还要去教那些小豆丁们念书。 她边干活边暗暗思衬着,她从长安城中出逃的消息,如今应该已经传到四面八方了。 幸好她与这些扬州的地方官员未曾有过来往,他们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要是此刻立即动身,反而容易惹人怀疑,不如先就地安顿下来。 谁会没事觉得一个普通的教书匠、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是掖庭里出逃的皇后呢? 这些日子里她也逐渐得了蒋王的信任,她案头的文书越来越多,蒋王却越发的清闲。 她早就知道蒋王是一个闲散王爷,却不想他甩手掌柜竟当成了这样。 周思仪看着捋着胡须一边品茗一边和自己下棋下得不亦乐乎的蒋王,恨恨得咬了咬牙,这人比李羡意竟然还要黑心上三分,就算是拉磨的驴也不能这么干啊。 李定睿看着在府衙中埋头苦干的周思仪却越发满意,他本以为自己女儿看中的这个年轻人,只是个长相俊俏的绣花枕头,没想到无论是吏治还是文学,竟然样样拿得出手,日后考取功名定然不在话下。 幸而琼花观匆匆一瞥,自己女儿对他便情根深种,倒省下了他将来去榜下捉婿的麻烦。 随从敲响了房门,蒋王仍沉浸在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愉悦之中,他暗道,“若不是什么紧要的消息,我定扒了你小子的皮。” 随从赔着笑脸道,“也不是某非要打扰王爷您喝茶,实在是从长安来的秘旨,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小的我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啊。” 李定睿叹了一口气,“我这儿侄儿什么都好,就是也太勤勉了些,一会儿敦促我整治河运,一会儿又来问责我加紧屯粮,他当我是那海里的八爪鱼,我有十双手也忙不过来呀。” “王爷您快看吧,上次圣人虽说未发落您,却命吏部的考较给您评了下下等,”随从对着蒋王挤眉弄眼道,“要是圣人生了气,将您给封到什么偏远的地方去做官,这可如何是好?” “哎,”蒋王从逍遥椅上起来,捡起那秘旨读了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吩咐底下的人去办,别来叨扰本王休息!” “那吩沓樰獨家諍裡咐谁呢?” 随从在这府衙里环顾一圈,周思仪将整个脑袋都埋了下去,千万别又分给她。 “来周聆,这事儿你来办。” 周思仪不敢面露任何难色,只道,“王爷,臣下午还要去私塾里授课呢,我的外甥顽劣,我要是不看着他,他是一点也不学啊。” “这活计又清闲又能上峰面前露脸,顺手的事。” 周思仪擦了擦额角的汗,他派给她倒是顺手了,她忙活起来倒是有的受了。 “圣人他媳妇儿跑了,他老婆祖籍就在扬州,估摸着是跑这儿来了,要我们去搜这附近,二十来岁貌美的女子带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李定睿捋了捋胡须,“挨家挨户地搜和盘查这得多累啊!” 这话将周思仪吓了一激灵,她慌忙应声道,“小的这就去办,我下午便领人去查。” 李定睿拍着周思仪的肩膀道,“这就对了嘛小周,你不知道这时局,圣人极为看重这位娘娘,你办好了这差事,我在折子里顺口把你这一提,圣人就算记不下你的名字,只消知道你帮他办过差事,日后还怕没有被上峰青眼的这一天吗?” 那随从见差事分了出去,愈发开心,他对着周思仪道,“周家二郎,那里头有一副娘娘的画像,你照着那个找准没错。” 她还照着画像找,她还不如撒泡尿照照自己,里面的人更像。 周思仪将衙门的事务应付完后,慌忙地回到了琼花观中,她本来都准备收拾包袱带着序州逃了。 突然想到那副画像,这随从应该早就看过,为何没有揭发她呢,难道这是李羡意给她特地设的一个局吗?—— 作者有话说:小郡主的真实性格只能说,不愧是李家人。 暂时我就不剧透啦。 第80章 求赐婚朕先草拟一道赐婚旨意, 周思仪打开那画像,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这画师分明没见过她,还是个写意的画师。 这画中的女人可以是她,也可以是每一个貌美的女人,反正这差事落到了她身上,蒋王又是个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懒政官员。 她只消带着衙门里的白直在这附近转两圈,找些二十来岁带着半大小孩的女人的情况汇报上去,他们核查完了身份发现不是,这场针对她的搜捕行动就自然落空了。 周思仪感叹道,无天意,不政治。 连老天爷都要站在她的这边,他倒要看看这天下偌大,李羡意还能亲自到扬州来捉她不成。 周思仪将悬着心重新放回到肚子里,坐回到小饭桌上便准备饱餐一顿。 这道观风好水好人好,就唯独一点不好。 她阿姐煮得饭实在是太难吃了,偏偏她又不肯让自己去外面请一个烧饭好吃的丫头来,非说自己才学会煮饭,一定要在妹妹和儿子面前露两手,每顿饭都将周思仪和李序州吃得龇牙咧嘴。 周思仪无精打采地扒拉着饭碗里的米粒,只想着她阿姐这份对煮饭的狂热究竟多久才能过去,就听薛书宁从门外探出个小脑袋瓜道,“表哥,你的通房丫鬟来看你了,可要放她进来?” 周思仪腾地一声从胡凳上站了起来,“云浓来了,快将她喊进来!” 薛书宁此时也热泪盈眶,这丫头一进门就很有礼节地送了她一小包她自己腌制的肉干,将薛书宁一个道士吃得热泪盈眶,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只希望这个丫头能制止她表姐每天在厨房里胡作非为。 看着云浓与周思仪哭成一团,她还不忘边嚼着肉干边揶揄着,“表哥,你当真是艳福不浅,别将隔壁的郡主给气着了。” “表小姐,你莫要开我家阿郎的玩笑了,”云浓泪眼汪汪地攥着周思仪的手道,“那日禅心寺起大火,所有人都说小阿郎你死在了山上,我都哭得快要断气了……幸好公主她见我哭得可怜,告诉我你还活着,只是逃到了扬州城里来……” 周思仪替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从长安到扬州这么远,她一路风餐露宿定然很辛苦,“到了就好,到了就好,莫哭了,先坐下吃饭吧。” 云浓刚往嘴里塞了一口,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这是什么菜,好难吃啊。” —— 夜晚繁星在天,粲然得似老王爷身上缀满的金珠,她和云浓搬了两张躺椅来睡在院子里院子里。 周思仪拉着云浓的手道,“幸好你来了,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知道,我尝了大小姐煮的饭,实在是太难吃了,”云浓感叹了一声后道,“以后还是让我来操持我们一家的吃喝吧。” “还有一件事,”周思仪皱着眉道,“圣人的皇叔蒋王正定居在扬州,她女儿……很是难缠。” 云浓呆愣愣地看着周思仪,“小阿郎说的难缠,是像公主一般的难缠吗?” 周思仪点了点头,“这事也容易对付,我便谎称你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从前定过婚,家乡糟了灾,来投奔我与阿姐,等孝期一过我们便成婚。” 周思仪想了许久,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上辈子,她为了应付朝廷对于她久不成婚的议论,和云浓结为了夫妇,虽然因为良贱为婚,她挨了三十板子,但也算将这个事情糊弄了过去。 “好啊小阿郎,那成婚以后呢,我们会是夫妻吗? 周思仪点了点头,“我的家赀都会给你打理,我赚的钱都会上交,我们家也都归你管。” 上辈子她们俩也是这样。 “小阿郎,可是这样,我们真的就算夫妻了吗,你不喜欢我,你对我,只是数十年相伴的情谊,”云浓拉着周思仪的手道,“我自小就知道,我的小阿郎和别人不一样,她不是男人,所以我要学医术为她遮掩,我要假扮她的通房丫鬟,甚至未来我要嫁给她。” “周大人从饿殍遍野中拯救了我,我卖身到周家为奴,这是我应该回报老爷与小阿郎的,”云浓忽而对着周思仪灿然一笑,“小阿郎你不愿意做圣人后宫里等待夫君的女子,我又何尝不是。” “我会看病,我的银针之下可以救许多人的人命,我可以当这乡野之中唯一的女郎中;我擅长厨艺,所有都说我做得小肉干好吃,我可以开一间小食肆一定客人云集,”云浓目光坚定地瞅着她,“我的人生还有无数的可能,绝不是嫁给小阿郎这一件事,对吗?” 一串串泪珠从周思仪的眼眶中夺眶而出,在她的那个旧梦里,她与云浓结为夫妇,过得平和美好、相敬如宾,可一切都终结于她被隐太子的党羽毒杀,云浓守着她的坟冢抑郁而终,没多久就随她而去了。 幸而重来一世,她拯救了她自己,也拯救了云浓。 她很肯定地告诉云浓,“对,你的人生还有无数种可能,就算不与我在一起,云浓还是云浓。” 她们二人相视一笑,云浓紧握着她的手,“不过呢,先帮小阿郎将小郡主应付过去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好开心啊,我竟然能嫁给小阿郎啊,公主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羡慕我!” —— 周思仪这几天兴致勃勃地带着扬州府衙里的白值玩起了我抓我自己的游戏。 她还假模假样地写了个文书,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总而言之,便是未发现皇后娘娘的踪迹。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蒋王这几日实在是勤勉了不少,居然开始过问政事了,连冗余的工作也不丢给她了,她不必再日日去衙属中忙得脚不沾地了。 实在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周思仪不知道的是,蒋王突然的勤勉不是老天开眼,实在是上峰驾临、死到临头,他再不过问政事就要被革职发办了。 那厢蒋王小心翼翼地对着他那长身玉立的侄儿道,“皇后娘娘的事情,臣已然在督办了,臣和僚属带着府衙里的白直挨家挨户地搜啊,那些可疑人士臣都查了他们的户籍……” 李羡意端视着他,“当真,皇叔真的是亲自去办的?” 李定睿也是没有想到,这秘旨督办的事,他才上报了一回,圣人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真是谁做新郎官谁着急。 “圣人的家事,就是臣的家事,臣怎么能不好好办呢?”李定睿的头都要猫到地底下去了,“只是这淮扬地届大,又多有商人旅客,来动频繁,搜下来也需要些时日。” 刀山摸清了云浓从长安出来后的走向,李羡意现在很确定,周思仪正躲在扬州城的哪个角落里一个人乐呵呢。 李羡意拨弄着掌心的佛珠,他这皇叔惯来是个爱捡懒的,指望他办件事,那真是要时时刻刻地在后面拿鞭子抽着。 “这事你不用管了,朕会亲自带人去搜,”李羡意明明眼带笑意,却看得李定睿心里越发发毛,“倒是我上次敦促的河运和屯粮之事,皇叔需得给朕好好说说。” 李定睿擦起了额角上的冷汗,他就知道他这侄儿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将这事的重难点、日前取得的成效都说,又说了有哪些紧要事地方办不了吗,需要从长安的朝廷给什么配合,还找了好些基层一线官员去圣人面前陈情。 他看着自己侄儿的脸色越来越松泛,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些工作他见周聆他办得好,都泰半塞给了这个未来女婿,没想到圣人也对他的工作颇为认可,看来自己这周聆一招考取功名后,便不日要青云直上啊。 此次李定睿的工作效率也大大出乎李羡意的意料,他都准备将自己这个倒霉皇叔给换成实干派的官员了,谁成想他竟将屯粮和河运的事办得方方面面都周全,莫不是自己从前对他看走了眼,自己这皇叔只是装成个懒汉躲清闲。 “皇叔这事办得不错,”李羡意难得脸上带了些笑意,他还不忘敲打下自己的皇叔,“巧者劳、知者忧,我知道皇叔没什么大志向,对权力和金钱也没什么欲望,皇叔不会欺压百姓、也不会鱼肉乡里,可是这些皇叔的处世哲学,在朕看来,不过是懒政、怠政,一个什么都不干的官员,和贪污腐败的官员,一样可怕。” 蒋王笑吟吟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这圣人的话他究竟是听进了耳朵里,还是听到了脑子里。 “圣人不单单是臣的上峰,更是与臣血脉相连的亲人,臣领了圣人的禄米,为圣人办事责无旁贷,”李定睿复而拱手道,“这仙客来位于扬州城的最高处,自上而下俯瞰,能将如诗如画的扬州城尽收眼底,臣今夜在仙客来设宴,还望圣人赏脸。” 李羡意笑吟吟地看着他,“皇叔有事要求朕?” 李定睿本想袋酒酣耳热之时再说,见李羡意点破了他就直说了,“是有一件事,也算是臣的家事。” “臣的女儿娴清也快二十了,从前仰慕仙道,便一直在琼花观中落试出家,如今也该嫁人了。” 李羡意对他皇叔疼爱幺女之事素有耳闻,所谓的仰慕仙道,也不过是不肯让女儿嫁人扯出的幌子罢了,他从前不参合这些事,现在想来,他若是和文致有了女儿,只会比他皇叔还过分上三分。 见他点头后,李定睿才继续道,“臣有一幕僚名叫周聆,虽没什么功名在身,但人也算实干本分,臣的女儿也对他属意。” 李羡意很快便理解了李定睿的弦外之音,这事他在长安城中见的多了,不过就是贵女看上了书生,书生不同意,现在想强抢民男,给自己的违法行为提前打一个报告罢了。 “朕的堂妹与他人心意相通,结为爱侣,朕也得送上一份贺礼才是,”李羡意招来观礼,“朕这来得匆忙,没带中书省的人来,朕先草拟一道赐婚旨意,到时候喊皇后帮你润色一二。”—— 作者有话说:李娴清:巧了这不是,嫁的就是皇后。 周思仪:你是说我自己帮自己润色赐婚圣旨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87 第81章 大皇子 周思仪这几日总是打喷嚏咳嗽,面容也憔悴了不少。 云浓安慰她道,“小阿郎,看来今天有人在想你。” “呸,呸,谁能想我,我恨不得他这辈子都不要将我给想起来呢,”周思仪打了个哈欠,“肯定是上次帮蒋王做事,手里堆砌事务太多,让我给病累了。” “趁着蒋王这几日勤勉,没把我当拉磨的驴一样使,我得在家好好休息一下。” 周思仪心里有些慌乱,她眼睁睁地看着扬州城这几日戒备森严了不少,巡逻的班次越发频繁,虽说扬州地处扼要之地,偶尔有上峰前来是常事,但她不可掉以轻心,这些日子还是躲着为妙。 周思仪叮嘱着云浓道,“你这几日送序州去上学,一定要快去快回,他这些日子出了宫,看什么都新鲜,总是要拖到太阳快下山了才回去,你必得好生说一下他。” 云浓点了点头,“小阿郎可是怕近来巡逻的人,要不然这几日就让大皇……他也躲在观中避避风头,我朝皇室姓李,又奉李耳为祖,这又是郡主出家的地方,总不能强搜。” “不行,”周思仪正经地摇了摇头,“读书是最重要的事情,我这几天病着没法时时盯着他,要是再不去学堂,他就更不愿意念了。” —— 李羡意对于扬州城很是头疼,这里是运河交界之处,人口流动频繁,他们一个一个地搜不仅劳民伤财,还毫无成效。 周思仪这女人一向比较心狠又细致,对于官署之中的事更是烂熟于心,他这时候突然增加巡逻人手无异于打草惊蛇。 他究竟能以什么为突破口呢。 突然他灵光乍泄,大的他抓不着,小的还不好抓。 周思仪可是个迂腐的酸儒,就算是天都塌下来,她也会让李序州去上学的。 他秘密吩咐蒋王道,“你传旨下去,让这些地方官统计城里的所有私塾,尤其要注意塾中与大皇子年龄相当、操着一口长安官话的男童。” 底下人以此来轴查了下去,很快就有了答案。 家里能送来读书的都是当地的富贵人家,突然冒出个从外地来的小男孩,还操着一口长安口音,实在是惹眼。 李定睿心中慨叹万千,大家都知道大皇子不是圣人亲生的,不过是因为圣人无子,才被养在东宫里,要是皇后有喜,少不了要为圣人的亲生儿子腾地方,大家也没将这个小男孩放在眼里,没想到居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读了这么久的书。 他拱手道,“既然已经知道了大皇子的踪迹,可要现在去私塾吗?” 李羡意离着心中的答案越来越近,他本以为在知道周思仪下落的那一刻,他或是欣喜若狂,终于与心爱之人团聚,或是愤怒于她的薄情冷意和不告而别。 他的手很抖,他知道,这是害怕。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周思仪抓回去,这次的戒备一定会比上次加倍地森严,他上次一时被周思仪蒙蔽了,大权在握的君王不会能容许第二次出逃的发生。 李羡意攥紧了拳头,他终是摇了摇头,“你们底下人就全当不知道这件事,一切如常,把人手也都撤下来。” 蒋王应了声是,刚欲退出来,却被李羡意叫住了,“皇叔,朕只是突然有些好奇,你女儿与你女婿的事。” 李定睿脸色血色尽失,他一没和世家大族联姻,二没和宰辅公卿议亲,他对圣人的忠诚天地可鉴,实在是担不起朋党之嫌。 圣人怎么会突然过问起他女儿的婚事呢? “皇叔向朕来请旨,不单单是为了女儿的体面,更是这桩婚事有什么不得不请旨的地方吧。” “实在是瞒不过圣人的眼睛,”李定睿讪笑道,“那书生的父母走前,给他定下过一段婚约,这要是没有圣旨,那书生又闹起来……这不显得是我们家仗势欺人,拆人姻缘吗。” 李羡意忽而长叹一口气,说得好像是那书生与郡主,又好像是谈论自己与周思仪,“可是皇叔,强扭的瓜真得甜吗,靠着权势绑在身边的爱人,真的是爱人吗?” 李定睿猛然间被侄儿的问题给问懵了,他嗫嚅道,“臣以为……可这公侯之家世世代代都是如此,想要什么勾勾手指便能得到,不喜欢了踢开就是,这也无伤大雅吧。” 李羡意垂下了头,不再看他,“皇叔,帮我转告堂妹,我与皇后的往事只告诉了我一个道理,世间爱恨嗔痴,都强求不得。若她还是执意于此,朕再命人拟写她的赐婚圣旨。” —— 春日暖融融的光映照在扬州独有的青石长街上,往日李序州都要买上好些甜糕蜜糖,全都吃光了将嘴巴擦干净才往回赶。 可是他阿娘却发现他最近生了虫牙,不给他买零嘴的钱了,让他很是郁闷。 他抱着自己干瘪的小包,拿出一张十问只对了一问的卷子,夫子要他请家长来,他究竟找谁才能免去舅舅的一顿板子呢。 忽而前方有一个颀长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序州,见到你二叔不问好吗?” 李序州也知道二叔定然是要拿他回去的,他立马往反方向跑,边跑还边叫唤,“有人贩子,有人贩子!” 他的小短腿跑了没多远,就被他二叔提着衣领拎了起来,他二叔怕惹人围观,还贴心地将他的嘴巴死死堵住了。 一到后院逼仄的小巷,李序州刚一着地,就把小脸扭了过去,“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供出舅舅在哪儿的。” 他这一番话将观礼吓了一跳,他真怕圣人在这里当场了结了大皇子,他蹲下身对着李序州道,“大皇子,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圣人他没什么恶意,此次来扬州,只是想看看你和皇后娘娘过得好不好。” “我们过得去很好,比在大明宫中好一万倍,现在圣人你知道了,可以回长安了。” 观礼见刚才李序州在一间桂花水塔糕铺子前站了很久,定然是馋了,他拿出一包水塔糕递给他,“刚才在那间铺子买的,大皇子不尝尝吗?” “我家里好吃的多得很,我可不会被你们这一点小恩小惠蒙蔽。”李序州见心事被戳中,涨红了小脸道。 观礼打开那油纸,酒酿香与桂花味相得益彰,立马将李序州的馋虫勾了出来。 观礼还将那油纸递给李羡意,“圣人你尝一口。” 李羡意虽不知观礼究竟在搞什么,还是吃了一口,谁知吃了一口,观礼就将那糕点又拿走了,“大皇子你瞧见了吗,没有下毒,放心吃吧。” 李序州吞了吞口水,想了想,还是捧着那水塔糕,一点一点地啃了起来。 李羡意狠瞪了观礼几眼,居然让他给这个小臭孩儿试毒。 观礼悄悄摸到背后,对李羡意道,“圣人,奴才就说吧,小孩儿很好哄的。娘娘这么疼爱她的小外甥,您若是想和她……重修旧好,何不在大皇子身上下手。” 李羡意撇了撇嘴,他顿了顿,还是学着观礼的模样,温柔道,“序州,还想要什么,二叔给你买。” 李序州本想摇头,忽而想到他的包里还有一张低分卷子急待解决呢。 “先说好,就算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也不会带你去见我舅舅的。” “好……” 他一边往嘴里塞着水塔糕,一边从包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夫子批语的卷子,“你先帮我在这上面签个字,然后等会儿跟我回私塾里见我夫子一面。还有这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我舅舅!” 李羡意捏起那卷子一看,脸色顿时就沉了下去,“十问就对了一问,你怎么不干脆一问也不对呢。” 李序州脸有些红,“这应该叫,我至少还对了一问啊!” 李羡意无奈地替李序州签了字,这小孩一点也没遗传到她们周家爱读书的好习惯,全遗传到了他们李家不学无术的臭毛病。 “走吧,去私塾里找你夫子吧。” 那私塾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学究,一开口李羡意就要被迎面而来的之乎者也给弄晕了。 老学究见他衣着华贵,却有些脸生,这孩子的父亲不是早就过世了吗。 “您是?” 李羡意无奈道,“我是他舅妈。” “什么?” “不是,师父你听错了,他是我二叔。”李序州用小肘子兑了兑李羡意。 老学究见家长来了,“周小周,你说你舅舅如此的学问,你怎的对念书竟没有一点兴趣,你遇到不会的,该时时向你舅舅请教才是。” 李羡意对着李序州悄声道,“你这个名字也太随意了吧,你还是比较适合姓李。” 李序州又兑了兑他,李羡意才装作一副认真听夫子的模样。 夫子见他走神,本来教了个笨蛋学生他就生气,没想到家长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愈发啰嗦了起来,一会儿要他日日卯时就督导孩儿起来晨诵,一会儿又要他每天盯着小周将课业上的毛病都订正好了才准睡觉。 “我看孩子他舅舅是读书人呢,你呢,你认字吧?” 李序州用小胳膊肘兑了兑他,李羡意才道,“我认得字不多。” 夫子无奈地摆了摆手,他一看就知道,从这家长的穿着,这人平时怕是和孩子打交道少,和钱打交道多。 “你今日这卷子实在做得太差,十问就对了一问,我就罚你九个手板,孩子他二叔你也看到,此为小惩大戒。” 李羡意差点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从前在宫中,哪个太傅敢打李序州,如今他跟舅舅溜出了宫却在这里栽了跟头。 李羡意点了点头,“夫子,你随便打,小树不抽不直溜!” 李序州眼泪汪汪地看着李羡意,见求救无门,他怯生生地伸出了小手,硬生生挨了夫子九板,虽然不会伤到哪儿,却到底板子挨到身上是会疼的。 夫子打完板子,又对着李羡意絮叨了半个时辰,直到有府衙里的随从说蒋王有话带给他,让他接旨,他才让这叔侄儿二人离去。 随从的一句话便将老学究吓得再也直不起来,“你说什么,我的学生周小周他其实是大皇子……” ——连翰林院大儒都不敢抽的人,刚才被他硬生生打了九个板子! 随从忙拉住老学究,“王爷说了,万望您好生看顾,但也绝不可泄露风声,这可是现今圣人的独苗!” 老学究嗫嚅道,“大皇子,那他二叔是……” 老学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摸起那十问只对了一问的卷子,上面赫然是——本朝皇帝的大名。 老学究彻底晕了过去。 第82章 抱小狗(捉虫) “还疼啊,要不要我现在召集太医院到扬州为你会诊。”李羡意贱兮兮地看向李序州。 李序州捂着红红的小手不说话,其实已经不疼了,但他心痛——他小到大都没挨过打,今天居然被那酸儒打了整整九下。 他将脸转过去,“你别跟着我了,我要回家用晚膳了。” “不能带二叔回去?” 李序州摊开他涨红的小手,向李羡意展示他干的好事,“二叔,你说呢?” “那你帮我带个物件,行不行?” “不行,我不帮你。” 李羡意招来观礼,观礼嘬嘬了两声,那挂着铃铛的拂菻犬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李序州瞬间就瞪大了眼睛,他一直想养只小狗儿赔他玩,可他阿爷在世时,总说养狗玩物丧志,万不能学了你二叔这样的话。 李羡意蹲下身将李序宝抱了起来,那狗儿身小毛厚,平时也十分亲人,见了李序州就要来亲昵他。 “帮我把你弟弟带给你二叔,好不好。” 李序州脑中“玩物丧志”和“狗儿实在可爱”打了一架,最终还是“狗儿实在可爱”赢了。 他撅着小嘴巴,默默接过来了那狗宝儿,“我就帮你这一回……” “好,”李羡意难得温柔一次,帮李序州把小脸擦干净,却因为力气太大把他整张脸都擦红了,“你帮我跟你舅舅说,她的小狗想他了,很想很想。” —— 天都快黑了,道观前却一点李序州的身影都没有,云浓在桌案前急得团团转。 “小阿郎,这几日大皇子他老是被留堂,每次下课的时间都不定,他说已然熟悉了这段路,不用我去接,我这才今天没去……”云浓担忧地往门外看了一眼,“要不要让表小姐带着庙里的姑子,大家打着火一起出去找啊。” 周思仪刚想起身,李序州就如同一个小炮仗一般抱着一团白色不明物体闯了进来。 “舅舅,云浓,不用去找我了!我回来啦。” 说罢李序州救将这团白毛一股脑儿地塞进了周思仪的怀里,“舅舅,这是给你的。” 周思仪借着烛光定睛一瞧,却发现那白团子扑在她身上,尾巴旋转得快要升天了。 “序宝,宝儿,你是怎么到信州来的!” 李序州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周思仪已然知晓了个大概,“圣人的人找到你了,是不是?” 李序州摇了摇头,“找我的,正是我二叔他本人。” 周思仪抱着小狗的手腕有些颤抖了,“他……多久来拿人?” 李序州摇了摇头,“我觉得二叔他……没那么强硬……他今日给我小狗的时候,语气近乎是哀求。” 李羡意还能求人,周思仪下意识地不敢置信,“他说什么了。” “二叔说,小狗他很想你。” 周思仪听到这话,竟然饭也不吃了,放下筷子就抱着那白团子回房间了。 小狗他很想你,究竟是狗儿想她,还是狗男人想她。 李羡意手底下养了那么多来无影去无踪的枭卫,明明稍微跟着李序州一查,就能将她缉拿回了长安,他隐忍不发,到底是在蔫坏些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李序州的小脑袋瓜便凑到了她的边上,“舅舅,他们都说你是因为害怕才不吃饭的,可我知道不是,舅舅不怕我二叔,舅舅看着二叔的眼神总是亮亮的。” “序州,皇宫之中,流言纷扰,你告诉舅舅,我与你二叔之间的事,你知道了多少吗?” 李序州梗着个小脑袋道,“我知道舅舅是女扮男装的女子,可是我喊舅舅喊惯,一时让我喊小姨,我改不了口,我还知道,二叔很爱舅舅,爱到,他们都说二叔为舅舅疯魔,他们说舅舅不识趣,圣人长相俊美又深情专一,舅舅不从他是——” 周思仪帮这个小不点补完了他欲言又止的话,“是不识抬举,是欲擒故纵,是惺惺作态。” 李序州坐上床塌,只搭了了一个被角,“可是我相信舅舅,我觉得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 周思仪对着李序州坦诚道,“从前我很爱李羡意,我如同全天下所有应举的书生一般,渴求圣明君主,你的二叔虽然背负着杀兄逼父这样的丑闻,但在他钧陶之下,吏治还算清明,百姓还算安居,仓廪还算富足,就算我为太史令,他这种大逆不道的人,我都要称这一朝是盛世,你二叔是明君圣主。” “可是后面我开始犹疑了序州,我读汉家青史累累,浩如烟海,竟无一人是明君圣主,就连唐太宗李世民,还不是错杀了张蕰古,死刑三覆奏如何,死刑五覆奏又何如,圣人的铡刀之下,焉知没有冤魂?我追随的圣明君主当真圣明吗,当真没有昏聩的那一天吗?” 李序州目光澄澈地看向周思仪,他用清亮的童声对着周思仪道,“舅舅,你记得我们在随胡商行船时你问的话吗,我想回到权力的漩涡之中,我们回去吧,我想做皇帝,我想做舅舅心目中的圣明君主。” 周思仪紧紧地抱住李序州,她第一次没有出声阻止李序州大逆不道的话,“序州,你要记住,这世上的每一个昏君,都曾励精图治过。如果你有幸荣登大宝,每一次你想荒淫堕落,想悠游取乐,想以天下人之力供你一己之私,你一定要想起,在扬州城中,你答应过舅舅的话。” 李序州重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他的许诺后,周思仪就和衣躺下,刚准备入睡,就被李序州戳着她的脸喊起来了。 “舅舅,君臣的部分说完了,还有其他的啊。” “什么其他的?” 李序州歪着脑袋,用纯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她,“你和二叔,除了是君臣,还是夫妻啊。” 周思仪老脸一红,她怎么好意思跟小孩说她和李羡意的床帷之事,她悄悄比了一个“虚”字,“这事小孩不能说。” 小孩子的目光总是不带一分恶意,李序州缓缓道,“为什么不说,你和二叔是夫妻,阿爷阿娘也是夫妻,我见过这么多夫妻,我长大后也会与他人结为夫妻。” “可是我知道夫妻之间,也是不同的,我阿爷阿娘也曾一起带我出去玩,可是我的阿爷看我的阿娘就没有二叔看舅舅那样的情愫;我阿爷有很多的姬妾,可是我的二叔除了舅舅之外,没和任何女人有什么牵扯;我的阿爷不会与我阿娘住在一起,他们就算住在了一起,也只是相敬如宾,我有时候觉得,我阿爷看我阿娘,还没有他看他贴身太监亲热。” “可是那日在浴堂殿中,舅舅教我读书,二叔撑着脑袋在旁边看着,恍惚之间,我觉得我们好像也是一家人。” 一滴泪珠在周思仪的眼眶之中闪过,“可是序州,舅舅没有办法呀,你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舅舅不敢松懈啊,如果我怀孕了,如果我怀的恰巧是个男孩,储位之争就如同悬在大梁皇室头顶的一把利剑,你永远不知道他有没有落下来的一天。” “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我阿姐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兄弟相残呢?” 李序州摇了摇头,可是他阿爷的惨死仿佛还在昨天,他该拿什么去宽慰他的舅舅呢。 —— 李序州拖着沉重地步伐去了学堂,他知道就算明天他就要被二叔揪回长安,今天他也绝对必须去上学。 上课时,他便觉得夫子时不时往他的方向看上几眼,看得李序州头皮发麻,他撇了撇嘴,估计是自己交出的功课又出了什么岔子,今天他怕是又要留堂了。 放课后,他从包里拿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宣纸递给老学究,“夫子,昨天我忘记把试卷带回去了,我就凭着我自己的记忆又重新写了一份,你看对不对?我舅舅她很伤心,她没法给我检查。” 老学究捏起试卷的手已然抖得不成样子了,“好,小周啊……昨天我打你的板子,你手还疼吗?” 李序州摇了摇头,“已经不疼了,一点事都没有。” 夫子试探性地看了一眼他,“好,那你回去吧。” “我这就回去了,夫子今天不抽背了?” 夫子摇了摇头,李序州觉得夫子看他的眼神有些熟悉,是小心翼翼,是惶恐万分。 对,从前东宫中教他的翰林学士也都是这么看他的。 李序州缓声道,“夫子,我想告诉你,虽然你昨天打了我,但是我一点也不怨恨你。从前也有很多夫子教过我,就算我走神摸鱼,就算我一点作业都不做,他们也无所谓,他们害怕我太依赖他们,让他们累及全族,他们害怕若是对我生一点气,就要被发落被贬官。” “可是我知道,夫子对我是不一样的,夫子是除了我舅舅以外,第一个过问我学懂了没有的人,夫子才是我的,第一个老师。” 老学究的手越发抖了,他颤声着抚摸过李序州的脸颊,“你是个好孩子……被卷入政治斗争……不是你的错。” 老学究扬了扬手,“去玩吧,扬州风光秀美,历代名家在扬州写下了无数动人的诗篇,今天晚上又是上元灯节,你去看看扬州的花灯和长安的花灯有什么不同吧!” 李序州垂着脑袋从学堂中走出,他不舍得看了几眼这学堂,他从前很讨厌这里,喋喋不休的夫子,怎么都抄不完的书,怎么都写不完的试卷,现下他居然有些不舍了。 观礼一见他出来,就蹲在街边叫他,“小……少爷,快过来,这里有甜糕吃。” 李序州在接过甜糕前不忘往李羡意的方向看了一眼,直到李羡意咬了一口,为他试完毒后,他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从前宫里也没短过你的吃食,你怎么到了外边,每次吃起饭来都跟小猪一样。” 直到观礼在后面扯了扯他,李羡意才未再继续嘲弄李序州。 他鲜少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他颇为不习惯道,“序州,你舅舅见了小狗后,说了什么。” “你说我是猪,我不告诉你。” “那能再帮二叔带封信吗?” “你说我是猪,我不帮你带。” 第83章 绝育吗(捉虫) 李羡意觉着自己的耐心就要被用尽了,他咬牙切齿道,“那要怎样,序州才能帮舅舅带?” 李序州的小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李羡意总觉得这小孩儿憋着一肚子坏水,但如今他有事要求他,他没办法。 “你要答应我三件事,等办完了之后,我可以把你带回道观,到时候舅舅见不见你,愿不愿意跟你回去,是她的事情,你从今往后不能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不能动不动把她给关起来。” 李羡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成交。” 李序州用自己还沁着汗的小手拉住李羡意长满了茧子的大手,就在长街中七拐八绕,最终在一间医馆前停了下来。 李羡意很震惊地翻看着李序州的小手,“你要去看病?昨天真给你打疼了?” 李序州摇了摇头,“不,是给你看。” 李羡意惊诧道,“给我看什么,我又没什么毛病?” 李序州从李羡意的袋子中摸出钱交了诊金,这才在大夫面前坐下,“大夫,你有法子帮男人绝育吗?” “你说什么,你看什么毛病?”那胡子花白的大夫一口热茶差点喷了出来,“我这儿不看猫狗,要帮小动物阉割,你得去看兽医。” “不是小动物,是我二叔,你有法子让他再也生不了孩子吗?” 观礼听了这句话,忙将脸捂上,他就算知道大梁皇室一直有亲人相残的传统,但也不用亲人相残直接从娃娃就开始抓起吧。 “李序州,你是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李羡意捏紧了拳头才忍住没有当街揍小孩。 “大夫,你先帮我二叔开着药,我有事先带他出去一趟。” 在大夫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李序州对着李羡意道,“二叔不是答应了我吗?为什么又出尔反尔?” 谁能想到这小孩上来就是绝育的狠活,李羡意瞪着他,“你换一个,这件事二叔办不到。” “那二叔就再也不要见舅舅了,”李序州仰着小脸道,“你不要以为我小,这些事情我都知道,舅舅害怕她如果和二叔有了孩子的话,重玄门的血淋淋的斗争,就会再一次上演。舅舅她根本就不想生孩子,但是二叔非要她生孩子!” “你如果不能把这件事解决了的话,我舅舅才不会心甘情愿地跟你回去呢。” 李羡意心中震荡,他不得不承认,再得知文致是女人之后,他确实有和文致生儿育女的打算,也确实在午夜梦回之时,有过把李序州杀掉为自己孩子铺路的念头。 李羡意垂下了头,“朕答应你,以后无论如何,朕保你性命无忧。” “这不够,我舅舅说看一个人,不要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二叔你是盛世帝王,是实权君主,你想做什么事朝中没有任何人能忤逆你,”李序州眼睛亮亮地看向李羡意,“我和我舅舅,我们俩要绝对的保证。” 李羡意没有说话,这决定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艰难,上一世他与周思仪被隐太子旧党所离间,周思仪不到三十便撒手人寰,这一世他好不容易得到了现世的安稳,得到了触手可及的幸福。 可是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却告诉他,你为了和她在一起,就必须和上一次一样断子绝孙。那些子孙环绕、承欢膝下的梦,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 李羡意平淡开口道,“第二件事是什么,我们先做第二件。” 李序州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指,“今天晚上是上元灯节,这段日子扬州城里巡逻人太多了,我舅舅不许我出去,你今晚得带我去看花灯。” “你舅舅看你这么晚都不回去,他能不生气?” 李序州鼓起了小脸,刚才跟个小大人样,现在又变成了五六岁的孩童,他坐在地上蹬着腿道,“我不管,你快想办法。” 李羡意无奈地点了点头,“好,二叔想办法。” 李羡意话音刚落,他就把李序州举了起来,扛在肩上,往着琼花观的方向大步走去。 李序州在李羡意的肩头挣扎了一下,发现他的小拳头砸在他二叔身上,就跟棉花一样,“二叔,你到底要干什么!快放我下来,我刚吃得甜糕都要被你给晃出来了!” “自然是带你去看花灯,实现你的第二个愿望了!” 李羡意的步子很急,不一会儿就到了琼花观的门前,那门被他敲得咚咚作响,道观里面的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见周思仪的那个小表妹手持浮尘,身着灰□□袍,带着一众姑子挡在了门前,就仿佛从未见过他,全然不知道他是皇帝一般。 “尊者是哪位,我们琼花观一到酉时就要闭观,恕不接待,”薛书宁郑重其事道,“我朝皇帝奉李耳为主,道教也是我国的国教,尊者如果想硬闯,也要看看自己算不算数典忘祖?” 薛书宁说完这句威胁的话,只觉得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抖。 可眼前的男人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笑盈盈道,“这是自然,哪个数典忘祖的东西会强闯道观呢?” “你回去跟周思仪说一声,李序州在我手上,”李羡意说完,还不忘把五花大绑的李序州拉出来给她看一下,“她要是想让我把李序州还给她,就穿上她最漂亮的裙子,今天夜里和我去扬州城里看花灯。” “啊?” 李羡意不给薛书宁犹豫的机会,直接就将观门给关上了。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观礼这才将绑着李序州的绳子给松开。 李羡意笑得宛如个十足十的流氓,“我这法子好吧,你今天不仅可以和二叔一起看花灯,还可以和舅舅一起看花灯。” —— 李羡意把李序州晾在一旁,自己倒是收拾了起来。 他们一行人都落脚在了蒋王的府邸上,虽然此次是圣人秘密出访,但蒋王丝毫不敢怠慢,还是将规格高的一间院子收拾了起来供李羡意短住。 他对这个久经沙场、大权在握的侄儿实在是有些害怕,他又怕这屋子布置得太华丽,让他侄儿觉得自己在扬州官场上昧下了不少的钱,又害怕东西太过简陋,入不得天家的法眼。 他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摸着圆滚滚肚皮的李序州,“大皇子觉得这院子如何,还勉强能下榻一夜否?” “我不住这里,我有地方住,”李序州捧着一块儿仙豆糕吃了满嘴都是渣子,“伯公,你家的糕点太好吃了,比私塾外面的那一家好吃多了。” 这声“伯公”把李定睿吓得浑身都湿透了,他本来就痴肥,被这么一吓,身上的肉更是抖得不能再抖。 “实在是折煞臣了,到时候大皇子摆架回京,臣就将这厨子送到东宫去。” “皇叔你别纵容他了,这些日子他在扬州吃了睡,睡了吃,跑马射箭全都落下了,现在都涨成个小皮球了。” 他看了一眼盘子中的最后一块儿糕点,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 “你才是小皮球,观里的姑姑都说我这样胖墩墩的很可爱。” 李羡意蹲下身,捏了捏他的小肚子,“你看你这一圈圈的肉。” 李羡意准备换衣服,只穿了中衣,说着说着就将衣裳给撩开了,他只略微吸腹用力,那一块块儿肌肉便码得整齐漂亮,“你看看二叔,这才是正常人的肚子。” 蒋王闭紧了嘴巴,如今天下太平,他侄儿还练成这样,连亲卫都不用训练了,圣人自己就能把所有的刺客给砍死。 李定睿也捏了捏自己肥胖的肚子,他觉得他和李序州这种身材才是正常人。 李序州好奇地戳了戳李羡意的腹肌,“二叔,这么硬你睡觉的时候不会硌着舅舅吗?” 李序州的稚子童语差点让李定睿将一口茶给喷出来。 他算了算,周家的两姐妹嫁了李家的两兄弟,但同时周家的妹妹又是个女扮男装的,这一家人的关系都要乱成一锅粥了,他们平时到底怎么称呼彼此呢? 算了很久他都没想明白,遂放弃了,这么复杂的关系不是他这个猪脑子能想得明白的。 李羡意拿起两套衣裳对着李序州扬了扬,“序州,你说二叔是穿这套竹青色的翻领胡服,还是穿这套月白色缺胯袍衫,你舅舅喜欢我穿什么样的。” 李序州还未答话,李定睿就已经上前人情世故了起来,“这竹青色的显得圣人风姿俊逸,就好像才刚刚行过冠礼一般;这月白色更是将圣人衬得宛若仙人下凡,只觉得壁画上都绘不出这样出尘的人物……” 李定睿还有一肚子的马屁话等着说,就被李序州给打断,“二叔,我舅舅她是不喜欢你这个人,你穿再好看也没用。” —— 周思仪听到薛书宁给她带的话,在房间里急得直跺脚,“我以为他改好了呢,今日又拿序州威胁我。” 周思仪开始翻箱倒柜了起来,她一件汉人女子的衣裳都没有,只有从胡商那里带出来的几条织锦波斯裙,那裙子领口大敞,露出她“胸中沟壑”来,胡女擅舞,腰身掐得极紧,还缀满金铃和玉片,她一转动,便发出清脆的响动。 她在胡商的船上,大家都这么穿倒也没什么,但是一下了船,她这身装束,就实在是太惹眼了。 周思仪拉了拉周思韵的手,“阿姐,快借我一件裙子穿。” 周思韵为难地摇了摇头,比了比她的腰,又比了比自己的腰,“妹妹,你最近吃太多了,我的裙子你可能穿不上……” 她又去求薛书宁,“表妹,你呢,你从前没出家时的那些裙子呢,借我一条行吗?” 薛书宁比了比她的头顶,“我的好表姐,你这些年怎么只长胖不长个子啊,我的裙子你穿上肯定拖地了……” 周思仪鼓起小脸道,“那我到哪里找漂亮裙子啊。” 薛书宁捡起那条波斯裙递给了她,“凑合穿吧,序州还等着你去救他呢。” 周思仪沉默了片刻后,还是捡起了那裙子,算了,李羡意他又不是没看过。 夜幕渐渐地沉了下来,上元灯节,不行宵禁,纵夜狂欢。 九天银河已然从天幕上坠入了人间,围绕着长长的运河,万千灯盏次第亮起,可是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座龙灯,蜿蜒长达一丈之多,目光如炬盛世逼人,鳞片龙甲在能工巧匠的手下熠熠生辉。 那倚靠在龙灯前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这样影影绰绰地看过去,大的承风伴月出嚣尘,真让人看不出私底下居然是这样恶劣的性子,小的是个矮胖的团子,乐呵呵地瞅着那长龙灯,似是在说—— “二叔,我觉着这龙灯有点像你。”—— 作者有话说:是的本篇文以李羡意想帮他阿爷李定方绝育开始,以李羡意自我绝育告终。[奶茶][奶茶] 应该还有个五章左右就大结局啦,大家有什么类型的番外想看,欢迎留评哦[彩虹屁][彩虹屁] 第84章 长生天 火树银花不夜天,千灯万盏傍明月。 周思仪就这么隔着人群遥遥地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人,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就让这样团圆和谐的时光从她的指缝溜走。 “周卿,好久不见。” 借着漫天的灯火,李羡意这才看清了周思仪,她似乎是长了不少肉,她在掖庭时总是不爱吃东西,每天吃了就吐,那时候掉得肉如今又见长了回去,越发显得她珠圆玉润;她的脸色也好了不少,不像从前每天一到夜里,就惨白着一张脸对着他。 李羡意心中有些难言的酸涩,这番话说得他差点就咬着自己的舌头,“小周大人你,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壮了很多。” 李序州颇为不满地拉了拉李羡意的袖口,他边咬着甜糕边道,“怎么,同样是长胖,二叔怎么不说舅舅像小猪,怎么不说舅舅像皮球一样涨了起来?” 周思仪和李羡意两个人视线交织,火花四射,就像看不到李序州这个小人儿一般。 “圣人也要将自己照顾好,”周思仪坦然道,“这世上谁离了谁,都照样过得下去。” 可是,朕离了你,过得并不好。 李羡意思衬了片刻,还是没将这话宣之于口。 他一向知道,周思仪是一个前凸后翘、曲线婀娜的美人,他忍不住多瞅了几眼,波斯胡女的服装将她的身形勾勒得丰满匀称,他耳力极佳,周思仪柳腰轻转,他就能听到她腰线上的金玉碰撞的叮当声。 他忍不住起了一些旖旎的心思,要是她褪去了这衣裳,腰间只挂着着腰链就好了。 “舅舅,我二叔他肯定很喜欢这件衣裳,一直盯着看,”李序州的视线扫了又扫,“给他做一件一模一样的吧。” “小屁孩才只知道看衣服,”李羡意在他的脑袋瓜上轻敲了敲,“我那是在看人。” 李序州正是对什么玩意都新鲜好奇地年纪,他见前面有杂耍艺人玩火把,就屁颠屁颠地往周思仪的方向跑了上去, 那杂耍艺人前已经围满了不少人,周思仪想带着李序州去凑热闹,却被乌泱泱的人群给挡住了,不少大人还将小孩扛在肩上,就连周思仪都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得到,更不要说李序州了。 李羡意看着周思仪都恨不得把脖子伸到天上去了,还是没看着,他立马上前在她身前蹲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示意她骑上去。 “李羡意,你也太好了吧。” 在周思仪的感叹声中,李羡意没有等到温香软玉的美人,只等到了周思仪将李序州拉到了他肩头,她还兴冲冲道,“这样我们序州也能看到啦。” 他不忍扫她的兴,还是将重得跟个小山似的李序州扛了起来,李序州不仅比和他同岁的小孩重上不少,看开心了还要在他身上大吼大叫,蹬腿挥手。 他觉着自己婚姻不幸福,有一大半的责任都要在李序州身上。 那杂耍艺人休息后,李序州总算歇了下来,李羡意本想着这下他可以和周卿好生说两句体己话了。 结果李序州一下来,就扑向了周思仪,哈欠连天道,“舅舅,我好困啊,我明天卯时还要起来上学堂呢,我们回家睡觉吧。” 李羡意心有不甘,他蹲下来摇了摇已经昏昏欲睡的李序州,“序州,这就困了吗?你看前面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看呢,我们等看完再回去吧!” 李序州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寻常这个时候他早就和周公不知道梦了几回了,能玩到现在,全靠兴奋在支撑,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精力有点燃尽了,“舅舅,可是我真的好困啊……我想回家……” 李羡意仍旧不死心,他扫了跟在后面的观礼一眼,“快去给大皇子买甜糕。” 李羡意忙蹲下身,指望把李序州的馋虫给勾出来,“前面有一家荷花酥,我都闻到了香味了,序州要不要去吃?” 李序州半眯着眼睛道,“好吧,那我就再吃一口……” “李羡意!”周思仪插着腰,瞪着眼,“还吃还吃,我今天刚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在吃,这个点再吃,他明天准会不克化的!” 观礼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他正在犹豫,他究竟该听谁的,就见李序州趴在李羡意的身上,已经开始呼呼大睡了。 李羡意无奈地将李序州抱起,他没有抱过小孩,但是他抱过狗,所以他是用抱狗的姿势抱着的李序州。 周思仪也没抱过小孩,她觉着李羡意的姿势应该是对的,因为她就是这么抱李序宝的。 观礼觉着这姿势很是诡异,但既然所有人都觉得这样没啥,那他也干脆闭上嘴不说话好了。 从运河道到琼花观,明明很近的一段距离,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将步子都慢了下来。 周思仪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她也很想让所有的美好都停留在火树银花绽放的那一瞬间,可是他们二人之间始终存在着裂隙。 沉默不语并不能解决问题。 “圣人,对于你我二人的事情,你是如何打算的?” 李羡意看向了怀里的李序州,小孩子是最不设防的,趴在他的胳膊上睡得恬然,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这么大,也没能吵醒他。 他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文致,在突厥鏖战的最后一日,我醉得太厉害了,误打误撞,与举克一同拜会了突厥人的阙特勤碑,那碑文上写满了突厥人的尊严,也象征着我们大梁人的耻辱。” “可是我不知道那碑文的内容,我如此诚挚地向突厥人的长生天许愿,我希望你是女子,我希望我们能放下两家人之间的仇恨与芥蒂,我希望我们能白头偕老、能共度一生,我愿用我的一切去与神仙交换。” “长生天似是听到了我的祈求,可长生天爱我又恨我,就算文致果真是女子,没有了世俗伦理的偏见,我与你之间,还总是充满了阴谋、算计、与背叛。” “可如今我知道,长生天从来没有薄待于我,现世的安稳,静好的生活,明明都触手可及,却因为我的贪婪,被我活生生推开了,”李羡意目光灼热地看向周思仪,“回去之后,我会让喻绍如为我开一副绝嗣药,我们不会有孩子,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成为文致心中的一根刺。” “从今天起,序州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回去,将序州养大,等他能独当一面之时,我就禅让退位,你就表乞骸骨,我们在山林之中,一起做一对神仙夫妇,好吗?” 周思仪心中激荡,她知道这对李羡意来说意味着什么,从他还是个如李序州这么大的小豆丁开始,有关暴力的宫廷传说是他入睡的安眠曲;伯叔与父亲之间的斗争是他学会的第一课。 那是他在血腥与白骨中得来的皇位。 是的,他现在正值壮年,提得起马槊,平得了战乱,也安得稳四方。 可是无论是再圣明的君主,也终有年老疲软的那天,他要是打不动了怎么办? 就算是亲生父子,也有兵戎相见之日,更何况他与李序州只是叔侄,还是有着杀父之仇的叔侄。 周思仪的眼眶中包着一股泪水,她的目中闪过千种万种情绪。 他放下的,不仅仅是对生儿育女的执念,更是权力,更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对于宫廷血腥斗争无止无休的大梁皇室而言,放下权力就意味着奔赴死亡。 周思仪垂下了眸子,“李兕奴,你等我,我需要一段时间消化这些情绪,等我想好了,我会告诉你我的答案。” —— 周思仪这一夜辗转难眠,既然她藏匿的地点已然暴露,她也不打算东躲西藏了。 这几日她只想伴在阿姐左右,享受这些来之不易的闲暇时光。 她刚提着菜篮子要出门,便被人迎面闷头一棍,整个人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她已经躺倒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厢房,那多宝架上摆满奇玩古董,帷帐尽是浓烈的玫红绸缎,虽然熏了平心静气的檀香,却难免让人闻到女儿家身上香粉的清甜味。 明明是白日,这房中却点了如此之多的灯烛,那烛光摇曳的影子在墙壁上来回窜动,让她心中越发惶遽不安。 她摸了摸这后颈上的剧痛,她总觉着这场景实在太过熟悉。 上一世李羡羽成亲后,与裴与求感情不睦,甚至新婚当夜连堂都没拜完就将裴与求给扔出了公主府。 她去往城郊小坟祭拜阿姐,却突遭横祸,醒来时已然被三公主强夺入府,她若不是钻了狗洞,恐怕已经被公主强压着拜堂了! 她迅速从榻上爬起,正慨叹着自己两世命运轨迹的重叠,就见李娴清已然手持伤药站在了厢房门口。 她好整以暇地端坐在那卧榻旁的绣墩子上,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小瓷瓶,她的嘴角含笑,那是李家人惯会的笑容,笑中全是志在必得和手到擒来的自信。 她轻描淡写道,“闻之,你可真是可怜,突然被那山匪所袭,若不是我救了你,你可就……” 周思仪冷声打断她道,“郡主说笑了,扬州城离山中至少有百里,圣人治下,政通人和、乐业安居,怎么会有山匪作祟?” 李娴清丝毫没有奸计被戳破的羞恼,她只道,“若是没有山匪,那我的心被谁偷了去?还是闻之你是那偷人心肝的匪徒?” 周思仪被她这大胆炙热的话吓得嘴唇嗫嚅,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李娴清仍旧手中把玩着那小瓷瓶,“闻之,我问你,昨日上元灯节,你为何不邀我去看花灯?” 周思仪忽而很认真地抬头看着李娴清,“郡主,花灯是要和心上人去看的。”—— 作者有话说:只是不能生了,男主的其他功能还是正常的,不能影响我们文致宝宝的□□。 第85章 干谒诗 李娴清连拍三掌,“好一个痴情至极的小郎君,听了你和你青梅竹马的故事,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呢。” “郡主,强扭的瓜不甜,郡主可还记得那日琼花台上郡主与我说……当朝皇帝与他那女扮男装大臣之事,琼花既然不愿,达官显贵就算是强求,也只能落得个花落人亡的结局。” 李娴清的目中尽是嘲弄之色,“花落人亡便花落人亡,就算花落人亡,花也要落在我的院子里,人亡了就算是牌位也要供奉在我家的祠堂中!” 周思仪垂着脑袋道,“郡主,我跟你说清楚了的,我有心上人,我不日就要和他成婚了,还望郡主早日觅得夫君,草民实在不是良人。” “哦是吗,那我偏要强求呢,你能奈我如何?”李娴清取出一张黄色稠布,“是,你们是有父母之命,有媒妁之言,可如今圣人已经为我俩赐下婚约了,我们的姻缘已成,你要抗旨吗?” 周思仪神色焦急地接过那黄稠布,李羡意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了,此诏书过了中书门下,已然加盖上了皇帝印玺,文书格式与程序皆正确无疑,这就是李羡意下的亲旨,只是向她宣旨之人未来而已。 周思仪的脸色已然非常难看了,为什么昨日还与她互诉衷肠的人,扭头就将她与旁人赐婚了呢,他总不能是不知道郡主要嫁的书生,就是她的假身份吧。 周思仪深吸一口气后道,“郡主,你是不知道,其实我是你的堂嫂。” 李娴清歪着脑袋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他这句堂嫂是什么意思,她将那伤药砸在周思仪的身上,转头就呵斥小厮道,“你们是不是打得太重将他脑子给打坏了!” “我脑子没坏,我真的是周思仪,我从长安逃过来的!我真是你堂嫂,郡主你不能这么对我!” 李娴清唉叹道,“完蛋了,我就知道他们将你的脑子给打坏了,算了这确实是本郡主的不对,如今你脑子坏了,不能做本郡主的正室,你就暂时当本郡主的男宠吧!” 那小厮递给李娴清一副画像,李娴清仔细核对了一番,“你自己看看,你长得和这画上的人有任何关系吗?” 周思仪滔滔不绝道,“这些画师多没见过我,李羡意又对我情根深种,多半描述时有夸耀之语……” “他不止将脑子撞傻了还撞疯了,他竟然还敢直呼本朝皇帝姓名,快给本郡主把他的嘴堵上!” 周思仪急忙呼求道,“郡主,你喊他们出去,臣脱衣裳给你看,你一看便知!” 李娴清听到他这话更加窝火,指着小厮就道,“他都要非礼本郡主了,还不给本郡主将他的嘴巴堵上,手脚全都捆起来!” 三五个小厮一起上阵,周思仪的手脚很快便被捆住,李娴清还亲自塞了一块儿自己贴身的绢帕到周思仪的嘴里,她沉迷地摸了摸周思仪的脸蛋,“真是可惜了,往后就是个漂亮的傻子了!是傻子也没关系,本郡主会养你一辈子的。” 周思仪被李娴清的霸道气得都要哭了,眼睛里包着泪花,只希望她能把绢帕拿走,让她再多解释两句。 谁知只见她摸着周思仪的小脸道,“哭起来更好看了!以后在本郡主面前多哭几声吧!” 李娴清见周思仪委屈巴巴地坐在那绣墩子上一动都不能动,她对着这群小厮道,“你们谁也不许将这事说出去,尤其不能让我阿爷知晓!” 小厮们都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 李娴清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萨像,说出的话却狠辣得让人心惊,“周闻之,你要是敢跑,我就将你的腿打断。” 周思仪就这么被关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他们李家人的可怕之处。 其一是性子霸道,老李想沓樰團隊要,老李就要得到。 其二是不择手段,不管是坑蒙拐骗,还是做计诱哄,从前披一张温和有度的皮,顷刻间就能撕个粉碎。 周思仪就这么手脚被绑着半跳半蹦得往门口走着,这门窗都是厚重的实木,还包裹了金属边角,幸好那窗纸破了一个细小的洞,她以窥探到院中的情形。 门口一左一右的站了两个小厮,正当她都要绝望之际,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闯入了这个狭窄的缝隙,她顿时心跳如擂鼓,她拼命用被堵的死死的嘴呼喊李羡意的姓名,却只得到了那两个小厮警告似得踹了那桃木大门一脚。 她用身子去撞那木门,可她毕竟只是个文弱的书生,只有几声沉闷微弱的噗噗声在院落中回荡。 圣人的驾临让整个院子都陡然安静了下来,李羡意往这边轻瞥了一眼,只这微不足道的一眼,便让她重新燃起希望。 可他留给她的也只有这一眼,这几声沉闷微弱的声响并未引起他的注意,那身影很快彻底消失在了小洞中。 —— 李羡意状似不经意对着伴驾的李定睿道,“皇叔府中关了什么人?” 李定睿抹着自己额角的汗珠道,“这怎么会呢,臣一向是最遵守大梁律的人,怎么会干开私狱、用私刑这样的事?” 李羡意只是多看了他几眼,李定睿就觉得自己的肩头似有千钧之重,“臣着就去查,一定给圣人一个交代。” 李定睿艰难地挪动着自己那大胖身子,他气喘吁吁地回来道,“圣人,小女顽劣,竟然将那俊俏书生私下里绑回到府邸中来了……” 李羡意噗嗤一笑,“儿女情长,朕亦然如此。” 李羡意说完这话,忽而就想到了周思仪。 周思仪被他关在掖庭时,应该和今日那个被关在郡主府中的书生是一样的心情吧。 她吃饭也吃不好,就算勉强吃了下去,过了不久就要吐出来,把小脸吐得蜡黄,他一抱她,便觉得她浑身上下跟只有骨头似的。 她睡觉也睡不好,从前在床上会小小一团缩在他怀中的人,逐渐变得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和一个又一个被惊醒的噩梦。 李羡意叹一口气,“皇叔,朕理解你爱女心切,对小女偏怜疼爱,视若珍宝,可是感情这东西与权力不同,岂能事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朕劝皇妹,该放手时需放手,情到浓时,莫强求。” 李定睿忙答道,“臣这就吩咐人去将那书生放了。” 李羡意揶揄他道,“可别说是朕让放的,免得坏了堂妹的姻缘,她还要怪我。” —— “出去吧,我们小姐说了,你这人运气不赖,刚好撞上了大人物为你说情,”那小厮长叹一声道,“我看你还不如从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长得漂亮人又专情,还有权有势,这世上竟然还有你这样迂腐的书生。” 周思仪哽咽着道,“可我是个人,又不是你家小姐看着顺眼便买回来的物件,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我就知道,你刚才一看就是装疯卖傻,还非说自己是皇后,”小厮似是真心想劝慰他,他将这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这性子执拗的书生,“你不愿意也没法子,我家小姐被老爷一训,更加生了反骨,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要绑着你去洞房花烛,利诱你不肯,剩下的便只有威逼了!” 走出那间满是脂粉浓香的厢房后,明明已然临近黄昏,可白晃晃的日光近乎让她感到头晕目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掖庭中不见天日的日日夜夜。 周思仪挫着手指思衬了片刻后,还是去找了蒋王李定睿的随从。 从前将什么繁冗公务都丢给她的人,此时此刻却揣着袖子疑惑道,“周聆,你来王府做什么,近日王爷不需你做事。” 周思仪垂头拱手道,“草民是为求见圣人而来。” “哦,”那小厮点了点头,这扬州城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说蒋王府近日住着一位从长安城来的大人物,他虽想不明白这位大人物正是圣人此事究竟是如何泄露的,还是从王府中拖出个竹编的篾框,框中全是白花花的麻纸,他轻蔑一笑,“干谒诗投这里。” 原来这小厮是将她当成了为求禄位而请见当权的书生。 她长叹一口气,都怪自己这不得志的书生演得实在太过到位,她连辩驳都辩驳不得。 “大人,我真的不是来干谒的,我是真有急事要求见圣人,还劳烦您通传一声。” “来的每一个书生都这么说,谁不是满腹经纶却不受重用,谁不是胸中韬略却无人赏识,”那侍从趾高气昂道,“圣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若不是得了小姐的青眼……我看你见王爷都费劲!” 周思仪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她垂下脑袋,“还劳烦大人帮我寻些纸笔,我今日来的匆忙,未带干谒用的诗文,对这诗我早就烂熟于心,不会耽误大人多长时间的。” 那随从虽然感叹了一句麻烦,还是在她的再三央求下去帮她寻了。 她的字迹遒劲有力,龙翔凤翥,须臾间便是一首格律工整、意态恳切的诗文。 待周思仪落寞的背影消失在王府中时,那随从却将这诗文取了出来,与蒋王的其他幕僚调侃道,“你说这干谒诗,为何总是以待字闺中的女子自喻,她这文字里透出的幽怨,都要将人给酸死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那随从还指望从这些人嘴里说出些什么高深莫测的话,谁知他却神秘兮兮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周聆他定然是看朝中有些人卖勾子卖出青云路,他也眼馋了!”—— 作者有话说:我也看到了读者宝宝对我们兕奴文致夫妇决定丁克的不同声音。目前正文我已经写完了,我发现即使我是个故事的作者,写到后面我也无法控制笔下人物命运的走向,正文应该男女主就不要孩子了;有一个女主没有女扮男装,被男主强取豪夺的if线番外,这个番外应该会生,我决定奖励李羡意一下。 第86章 催妆诗 暮色将近,云霭也被落日余晖沾染,全成了深浅不一的橘红与绛紫,宛如尚宫局那瑰丽非常的罗裙。 空气中满是运河边独有的暖湿气息,李羡意只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小人手拉着手向他走来。 从前他看总是喜欢缠着周思仪的李序州分外不顺眼,如今他倒是觉得,周思仪不想生便不生了,免得遭一道过鬼门关的苦痛。 他们一同将李序州这么养大,也挺好的。 周思仪似是生了很大的气,莫不是李序州那张十问只对了一问的卷子被她发现了。 李羡意赶紧上前去和不学无术的李序州撇清关系,“李序州!你说说你,你平时只知道贪图玩乐便罢了,竟然还将卷子给藏起来不给你舅舅看,等日后回了长安,朕定请上十几二十个大儒,轮番过问你的学业!” 李序州霎时就要哭出来了,“二叔,我们不是说好,这事不告诉我舅舅的吗!” 周思仪听到十问只对了一问,瞬间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什么十问只对了一问?” 李羡意见周思仪居然不是因为这事生气,他立马心虚地低下了头,“是我,是我近日喊大儒授我经书,我十问只对了一问。” “得了吧,你怎么可能主动让大儒授你经书?”周思仪说罢就要去翻李序州的小书包,“我看看,你将那卷子藏到哪里了?” 李序州老老实实地从书包夹层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李羡意摸着李序州还在蓄发的小脑袋瓜夸奖道,“不错,序州,你还知道藏在夹层里,非常有忧患意识,日后将那上百次谋杀躲过看来也不在话下了!” “除了你,谁会刺杀他啊,”周思仪将那张卷子接过,才看两眼,她便觉得自己呼吸急促,马上就要晕厥了过去,“李序州你!” “他昨日才挨了夫子九个竹板,”李羡意轻声道,“我认为再挨个两三下便是,打多了别把文致你的手打疼了。” “你——”周思仪平复了平复心神,“罢了,本来此番来淮扬,就是带你来祖籍玩上几天,也没指望你学成个老学究,等回了长安,我再……” 李羡意将李序州的手一把甩开,一手就把周思仪抱了起来,“文致,你可是答应和我一起回长安了?” 周思仪觉得虽然此地没什么人驻足,但他们两个男人还拉着这么大个孩子在这里驻足实在不成体统,她赶忙拍起了李羡意的胸脯,“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周思仪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上面被李娴清捆绑过的红痕尚未消散,她双眸直勾勾地看着李羡意,“圣人,臣近日在扬州城中听了一件八卦,你可有兴趣听臣讲讲吗?” 莫说是八卦,便是她骂上他几句,他也兴趣盎然。 “周卿你讲便是。” “说圣人的堂妹,也就是领了扬州别驾一职的蒋王之女李娴清,看上了一个俊俏的书生,那书生本来有青梅竹马,不愿意与郡主成亲,郡主就利诱威逼、强取豪夺,甚至直接一闷棍将书生给打了,强行绑到王府中,圣人,你说这书生该如何办?” 周思仪平静地仿佛就是再跟他闲谈聊天一般,“报官吗,便只能得来一句,堂下何人状告本官,逃跑呢,天家势力如此之广,如何能逃出权势的罗网呢?” 李羡意捏紧了拳头,他似是鼓足了浑身的气力,在他垂下头的瞬间,周思仪分明看到了李羡意眼中的泪花。 “文致,朕错了。” “圣人,你说什么?” 李羡意的字字句句都清楚明白,可是她不敢相信。 李羡意说他错了,李羡意他,是在懊恼悔恨? 天子定策威风赫烜、 天子一怒雷霆万钧。 因为天子喜欢她, 所以, 亵玩她也要承受;行乐她也要承受;淫-泆她也要承受。 雨露恩泽是宠眷优渥,生儿育女更是荣幸之至。 现在圣明之至、莫高莫尊的天子垂下头,和她说,他错了。 “臣受不得圣人的礼,臣受了圣人的礼,等回朝时,臣恨不得自己参自己一本!” 李羡意蹲下身,伏趴在她的胸前,她才看清楚他憔悴的容颜,他的胡子从来都没有长得这么快过,密密匝匝得布满了整个下颌,他的嘴唇苍白到甚至起皮的地步,双眼无助且可怜得望着他,跟没人要的李序宝似得。 他直接拿起她柔软的小手,就要让周思仪抽他巴掌。 李序州在一旁叫道,“舅舅别把你的手给打疼了!” “小孩不许看!你十问才对了一问,去墙角罚站去!”周思仪指挥着侍立在旁边的观礼道,“劳烦观少监将大皇子带到一旁去,我有话要与圣人讲。” 李序州哭丧着一张脸走了。 周思仪学着从前李羡意捏着她下巴的模样捏了回去,“圣人你说你错了,是错在哪儿了?” “朕爱小周大人,可是小周大人实在是太好了,小周大人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形形色色的人,小周大人总是带着一副赤诚情怀,恨不得将天下人都装进心中,可这天下人中,唯独没有朕的位置。” “朕爱小周大人的每一天,都在如履薄冰、都在剑走偏锋,朕生怕朕只要松一次手,小周大人就会如上一世一般从朕的身边悄然消逝。朕怕这只是黄粱一梦,这两世的时光不过虚妄幻象。朕怀疑、朕惊恐、朕惶遽,所以朕变成一副面目可憎的模样。” 周思仪轻轻一笑,“原来圣人知道,圣人将臣强押在掖庭,强迫臣为你生儿育女之时,丑陋得可怕。” “小周大人既是为朕的臣子,也是与朕自少年慕艾之时就相守相伴的妻子,朕当爱你敬,不应当将你视为掖庭中的私有物件。朕不该如此对你!” “再来扬州之前,朕曾经在太庙中对列祖列宗起誓。 朕为帝王,自与天下而画一,绝不驱一人以全一己之欲;绝不罄一姓以奉一己之私。 姬姜淑媛,朕只要你一人;玉砌桂栋,朕只要与你同眠;四海九州,朕只要与你同治。” “朕知道,朕今日的所言所语,在小周大人看来,不过是负薪救火、扬汤止沸,小周大人若是愿意与朕走,朕待小周大人一如往昔,小周大人就算不愿与朕走,朕便点小周大人为扬州别驾,只盼望每年述职之时,小周大人肯多看朕一眼罢了。” 周思仪也泪断如珠,“圣人可记得,上一世时,臣与臣的侍女假结婚扮夫妻的成亲那日,圣人来到臣的家中恭祝臣新喜,圣人灌了臣好多好多酒啊,圣人可记得臣酩酊大醉的时候,臣问圣人的话吗?” 李羡意茫然地望着周思仪,他只记得上一世听到她要成婚的消息,他心中有些莫名的难受,他记得她的却扇诗做得极好,满堂宾客无不谓小周大人的文采所动然;他拉着她喝了好久的酒,就是不想让她去洞房花烛,他还记得他跟她说了好些酒后的看似是胡话实则是真言。 可是他唯独不记得周思仪对他说了什么。 周思仪笑吟吟道,“等圣人想起来了,圣人就知道臣的决断了。” —— 这日天光未明,整个扬州尚笼罩在朦胧的蟹壳青中,东方刚有浅金色的晨光冲破霭霭天幕时,周思仪便提着篓子出了门。 龙凤红烛、一副团扇、合卺撒帐、青庐交拜之物一应俱全。 那篓子被她装得满满扽扽的,放不下的东西她还叫了牛车紧赶慢赶地送回到院子里。 云浓把她的篓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能吃的,“小阿郎,你这是做什么?” “云浓,你今夜可想嫁给我?” “这么急,莫不是怕小郡主又将小阿郎你给绑了去?” 周思仪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头,“今天晚上,他若是来了,我便和他回长安,他若是不来,我便干脆在此地安居为扬州别驾,我做得再差,比起蒋王,我做得如何那也比蒋王强。” 李序州顶着个睡眼惺忪的小脸出来,昨日舅舅和二叔在那巷口聊了多久,他就罚站了多久,舅舅虽然回来后就一直傻笑,但还是强迫他将那卷子上的所有错误都订正了才准他睡觉。 他看着云浓正把那掩面的团扇遮在面部,他兴奋地跑出来,一边挥手一边跳脚道,“舅舅,舅舅,你们是不是在玩扮家家酒,我要演新郎、要演新郎!” 周思仪将这碍事的小孩拎开,她又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是,我们是在扮家家酒,序州今天乖一点成吗?” “我也要玩,我要演新郎。” 周思仪清了清了嗓子,她决定将李序州支开,“可是序州还要去上学啊,可没有时间扮家家酒了,更没有时间当新郎了!” 李序州感觉自己就要哭出来了,“可以先玩几天,等回长安了再去上学吗!” 得到了舅舅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学习的回答后,李序州嘴巴里叼着个胡麻饼,还是背着小书包去念学了。 琼花观中的道姑虽不知道这道长的表哥为什么这么着急成亲,但胜在一片古道热肠,也顺手帮着她们布置了起来。 周思仪眼见如今院落里挂满红绸,简单的聘礼被用彩帛包好,庭院中已然用青色的布缦搭起了帐篷,就连那牛车上也被装饰上了彩帛。 周思仪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自己当真是筹备婚礼的一把好手,短短半日,她就把所有的礼仪仪式弄妥,她日后就算是去礼部就职,也能即刻上任。 —— 时近黄昏,夕阳斜照,三五成群的学童嬉笑打闹地从李序州的身旁略过。 他却磨磨蹭蹭地走在队列的最后方,昨日的课业、今日的课业,还有他因为今早上睡过头而落下的书也要温,李序州人小小的,但是包里的书却大大的多。 李羡意学着李序州的样子用胳膊肘兑了兑他,“怎么了序州,今天又被夫子罚了吗?” “没有,只是肩头的东西太重,我好累啊……” 李羡意很是有些感同身受,“做储君是这样的,又要能断善谋,又要心有千秋,每日的文章做都做不完,君子六艺更是一刻也不能松下……” “不是二叔,我是说我今天的包太重了,你能不能帮我背一下。” 李羡意无语地接过把包裹,他就知道,他不能将这坏小孩想得太有深度。 他在昨天之后,已经下定决心,他要把李序州当成他和周思仪的孩子一般爱护,他当真蹲下身耐心地看着李序州,“序州,二叔都帮你背包了,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李序州咬着嘴唇道,“我舅舅和云浓在家扮家家酒玩,居然不让我当新郎官,当新郎官最好玩了,可以骑大马!” 他觉着周思仪应该没这么无聊在家里玩这些小孩玩的东西,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你说什么家家酒?” “她们扮得可真了,我舅舅买了好多红绸来装饰院子,之前在东宫,嬷嬷们都不许我们这么胡闹;连当聘礼用的大雁都有,我们之前都是用小雀儿假扮大雁的……” 李序州越说越详细,李羡意霎时明白了缘故,她要成亲,她要如同上一世一般娶她的通房丫鬟为妻。 他昨日对她如此动情,就连断子绝孙都愿意,就连一年只见一面只要她能开心自己都舍得了,结果扭过头来,她就要娶别人,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简直比上元灯节上的杂耍艺人还要可笑上三分。 “序州,你回去找夫子,将课业写完了再回去。” 李序州觉得刚才自己的二叔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周身好似凝了一团冷气一般呢。 他扯了扯李羡意的袖口,“二叔,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去抢亲,场面太血腥,小孩不许看。” —— 黄昏时分,晚霞未散,琼花观后的小院内正流露出与道观清净寂静气氛全然不同的喧闹。 依着如今大梁最时兴的习俗,院中正搭着个颇为像样的百子帐,天色未全然暗下去,院落中所有的烛台都摆满了红烛,那摆在堂屋中最正中间的一对龙凤花烛,正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 周思韵瞅着那灯花,眼眶中情不自禁地泛出几滴清泪来,她对着薛书宁道,“我从前以为便是做梦也等不到我小妹成亲了,竟不想这么快就实现了。” 薛书宁见表姐这么激动,她不好弗她的好心情,只附和道,“她们俩自小一起长大,又知根知底,可比找那个性子霸道、做事强硬的男人强多了。” 宾客不多,大都是观中的小道姑,道姑们还换上了俗家的服饰,全然看着不像苦修的姑子,只像是来凑热闹的小姑娘。 院中一阵交头接耳,她们知道这道长的表哥是整个琼花观最俊秀的人,还痴情专一,守丧期一过,便娶了老家的小青梅进门。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新妇至!”,周思仪特地去请的鼓乐班子就这么咿呀咿呀、锣鼓喧天地吹打了起来,院中所有娘子的眼光便聚焦在那被众人簇拥着的女人身上。 她的青绿礼衣无绸缎无缭绫,她的乌云发髻无缀饰无华冠,桃红色的团扇将她精致的小脸掩住,可没有人会怀疑,她今夜是全扬州城最美的娘子。 周思仪一步一步地走向交拜的青庐,明明这么一点的路,她却差点摔了个趔趄。 这个情景她实在是太过熟悉了,层层叠叠的红绸、明媚耀眼的烛火、热闹喧嚣的人群。 上一世,她在朝堂中因为良贱为婚被人狠狠参了一笔,李羡意罚了她三十大板,她被打得龇牙咧嘴,顶着火辣辣的屁股和云浓完成了仪式。 李羡意虽然口中说着“良贱为婚,规反伦常”,还是照常出现在了她的婚礼上,一双双大雁、一对对鹿皮、玄束帛、梳篦金钗,这么多的赏赐被抬入周家宅院内,晃神之间,周思仪还以为圣人是在跟她下聘一般呢。 那日仪式过后,李羡意便一直拉着她喝,她从来没有被他灌过这么多酒,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他那日就是故意拖着她不许她去洞房。 醉意朦胧、半梦半醒之间,她大逆不道地摸着李羡意的俊脸道,“圣人,你今天不会特地是来抢亲的吧?” 李羡意,所以你今天会来吗,你今天会来抢亲吗? “催妆了!新郎快吟催妆诗!”小道姑们起哄的声音响彻整个庭院,周思仪紧张得满手都是汗渍。 她早已备好过催妆诗,上一世更是不知道吟诵了不知道多少首,可如今她的喉头却跟被梗了一根刺一般,顿了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时候嘎吱一声,院落的正大门被人撞开,擒虎军的丹帜银盔将整个琼花观围了个水泄不通,那男人在兵士的簇拥下走入,还是承风伴月出嚣尘的好模样。 他径直走到交拜的青庐前,对着周思仪笑吟吟道, “昔年将去长安游,第一仙人周榜首。 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1)” 周思仪未诵出的催妆诗却由这个男人给诵了,其间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是来抢亲的,不过抢的正是新郎—— 作者有话说:(1)此诗由唐代卢储的《催妆》改编,是说唐代有个读书人卢储向官员李翱投卷,李翱的女儿见了,说“此人必为状头”。李翱便将卢储选为了夫婿。第二年卢储果不其然第一人进士及第。 我真的很想对李羡意说,人家周文致结婚,你在这里又唱又跳的。终于写到抢亲了,我好激动! 因为我也有一些带预收的kpi在,在这一章的作话放一下我下一本的文案: 元昼的夫人李簪月走马拂花枝,买笑倾黄金,是天地安危两不知的长乐公主。 一年夫妻,李簪月白日要他牵马奉茶,夜里要他洗脚揉腿。 诸多为难搓磨,他也只当是两厢情好、帐幔之欢。 边关告急,他随父抗敌,倒在血泊里打开的家书,不是对他性命的忧虑,而是李簪月以为他死了,已然二嫁权臣谢修齐的消息。 乾开三十四载,他的父亲西平郡王振臂一呼,靖难朝纲。 他亲率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 国都沦陷,天子渡江。 从前骄矜尊贵的公主,如今也只能低眉顺眼,“今夜妾来伺候殿下…只求殿下能给我们母子二人一个着落…” 花烛摇曳、良宵风光,他强压着李簪月和他拜过天地、再入洞房。 谁知孩子名份已定,李簪月便了无牵挂,以头撞柱自裁殉国。 她头破血流,尚存一丝气息,只念念有词谢修齐的姓名。 他本想日后定要将她囚于东宫,折磨羞辱, 却见半梦半醒之际,她羞涩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谢修齐,你就是我的夫君谢修齐吗?” —— 李簪月摔坏了脑袋,记忆全无。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仅有了丈夫,竟还有了一位……权势滔天的情人。 新朝太子元昼俊美无俦,却狠戾薄情。 春风几度,行云行雨,雨急风促,元昼威逼利诱、哄骗欺瞒。 李簪月终是下定决心,斩断这桩孽缘,重回夫君身侧。 元昼静静欣赏着怀中人儿一缕不挂的媚态,“谢大人为大魏尽孝尽忠之时,会知道自己的妻子也在上峰跟前——尽心服侍吗?” 第87章 一心人 李羡意眼瞅着这一屋子的女人觉得有些好笑,女扮男装的新郎,对此心知肚明的新娘,就连一屋子的宾客也全是女的。 倒真是像李序州所说的,跟小孩子们在扮家家酒一般。 旁边的喜婆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婚礼当场被官兵层层围住便也算了,本该新郎诵的催妆诗还被旁人给诵了,她见这像是气势汹汹来抢亲的男人只顾瞪着新郎,连新娘瞧都没瞧上一眼,她便放心了,这人高马大的男人着实看着不像有什么断袖分桃之癖,总不能是来抢新郎的吧。 她赶紧拿了一大把铜钱喝干果出来,缓和气氛,一边洒一边道,“哎呀,诗歌在心中,甜蜜在嘴里,新娘既已却扇,便算礼成了!” 她刚要带着二位新人前去青庐前交拜、吃同牢猪肉、饮合卺美酒,那院落才关上的大门居然又被人踹开了,郡主蛮横的女声在院中响起,“抢亲!本郡主今日倒要看看谁敢结这个婚!” 站在门口的小道姑看热闹不嫌事大,“抢亲是吧,你先排队吧。” “抢亲也要排队?” 小道姑指了指前面长身玉立的男人,“等他抢完了,你再继续喽。” 李娴清瞥了一眼那男人,她越看越不对劲,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圣人……堂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李羡意直接从云浓手中抢过与周思仪相连的红绸,“周聆,字闻之,我说扬州城是哪个书生将我眼高于顶,将朕迟迟不嫁堂妹的魂给勾了去?原来是朕的皇后啊。” 李娴清心中震荡,闻之,便是文致的谐音,那日蒋王府中,他称她是周思仪,她只当这漂亮书生是将脑子给撞傻了,却不想当真有其事。 李娴清深吸一口气后道,“圣人,其实今天我只是迷路了……我先回王府面壁思过了。” 李羡意很快便笑纳了李娴清荒唐地有些可笑的说辞,“堂妹,既然来了,就作为朕的亲属,留下参加仪式吧。” “观礼,去蒋王府中将蒋王请过来,朕的高堂虽然已经不在了,只能拜拜叔父了。” 李定睿已最快的速度被擒虎军的校尉给架了过来,他正用着晚膳,连嘴上的油都没来得及擦,就被请在了上首。 他还正好奇圣人要成亲,新娘是谁时,就见自己的准女婿瑟缩地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作为女方亲属的前太子妃对着烛台眼泪长淌。 这世间奇事真是让他一天见了遍,死了快一年的太子妃都能复活,他特地为女儿择的良婿还能是从长安出逃来的皇后,他今日当真是见鬼了! 青庐之旁,李定睿与周思仪一左一右,坐在本该摆满了牌位的高堂之座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青庐前响起,李羡意每拜一下,就让李定睿感觉头皮发麻,旁边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前太子妃却坦然接受了圣人的施礼。 周思韵一边淌着泪,一边拿出个红袋子,递给周思仪,“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今天是仪宝大喜的日子,阿姐本不应该哭的。圣人,我知道,仪宝她虽然嘴硬,但她心里到底是喜欢你的,只希望你们俩人日后,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1)” 周思仪已然哭得泣不成声,她上一世最大的遗憾就是眼睁睁看着她阿姐在诏狱中自尽,她却无能为力。 如今她的阿姐在扬州顺遂康泰,将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在周思韵给喜钱的时候,李定睿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摸遍了,他都没找到一份钱来,那些兵士们将他绑来的时候,也没人告诉他,他今日还要随礼啊。 李定睿尴尬一笑,“侄儿,侄媳妇,皇叔先欠上,等我回府……再拿给你行吗。” 周思仪噗嗤一笑,她居然紧跟着随着李羡意改口了,“皇叔的心意到了就行。” 今日之事实在太过峰回路转,薛书宁与周思韵给这些小道姑们解释了好久,才说清楚了今天的情况。 宾客一个又一个散去,李羡意却一直跟在周思仪的身后,大有一种今天晚上就赖着不走的架势。 直到李羡意跟着她直接走入了她的房间,周思仪才拧眉瞪着他,“我阿姐在我隔壁,今日我虽同意嫁你,我们俩可没法洞房。” “我有说洞房吗?”李羡意俯身下来,“还是说文致你想跟我洞房?” 周思仪飞速用手将他的嘴给堵住,然后拉到房间里将门合上。 周思仪对于李羡意将他们前世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之事尚有几分恼怒,她先发制人道,“我还没原谅你呢,你凭什么就大张旗鼓得来抢亲,若是将我阿姐吓到了该怎么办?” 李羡意将周思仪一把打横抱起,让周思仪倚靠在他的胸膛上,“文致,朕想起来了,朕全都想起来了,那日文致酩酊大醉,问朕的话是,‘圣人,你是来抢亲的吗?’” “朕也还没原谅文致呢,”李羡意仔细地端详着她,她扮起男子来一向清秀惹眼,从前在长安城中就非常受女孩子们喜欢,“周思仪,才不到一个月,又是堂妹,又是青梅,朕可当真想起来,就要把自己给醋了个够。” 周思仪鼓起了小脸,“圣人,你原谅我一次,我也原谅你一次,我们都把这事忘了,成不成?” 周思仪此时穿着大红色的圆领袍衫,衫子上还裹了彩绸,气呼呼地抱着手坐在松木小榻上。 他忍不住戳了戳她鼓起的小脸,“周思仪,你知道上一世你成亲的时候我有多伤心吗?” “观礼多嘴说要去参加你的婚宴,我才知道你要成亲的消息,我没想到你这么狠心,连成亲都不肯告诉我。” “后来我都不记得是哪个官员了,参了你一本,说你娶的人是你的侍女,良贱为婚,知法犯法,该打三十大板。” 李羡意摩挲着她脸上柔嫩的肌肤,“我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有些雀跃,我本以为你会顺坡下驴,将这桩婚事给推了,可是我们的周卿呢,倔得跟头小毛驴一样,自己硬生生扛了三十板子,等能下地了就欢天喜地地去成亲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对你那莫名的情愫是什么,明明其他大臣成亲的时候我都没有那么多怅然若失的感觉。” 李羡意扯下她身上那喜庆的彩绸,他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不带一丝情欲的吻,“好在这一世我来的不算晚,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你与别人成亲了。” 周思仪倚靠在他的身上,她对着李羡意坦诚道,“圣人,我不愿意欺瞒你,上一世,我被参奏后,也抱着一种看你会不会真的打我的赌气成分在。没想到你说打人是真的会打人啊!” “我记得,圣人给我的赏赐奇形怪状到跟要给我家下聘礼一样,我记得,我成婚那日,圣人把我灌到醉得不省人事,在我耳边说的话。” “我更记得,隐太子党羽将我视为叛徒,将我毒杀后,圣人趴在我棺前的哭嚎;我也记得,圣人得知我与隐太子党羽来往后,推倒我功德碑的震怒,但在回过神来后,还是默默地将臣的石碑立了回来。” “花萼相辉楼的观景台最高,圣人每每朝政上遇到些什么问题,就要登楼,然后将所有人都赶下去,一个人对着臣功德碑的方向哭嚎。甚至装神弄鬼,请来许多方士和尚为臣做法,想通过神仙术法复活臣。” “圣人以为臣不知道,其实臣全部都知道!臣梦到这些事后,还常常私下笑话你。” 李羡意轻轻一笑,“那文致就尽管笑话去吧。” 周思仪在那壶门榻上轻轻圈住李羡意的脖颈,“圣人,其实这里隔音还行,你只要小声点,洞房是不会被我阿姐听到的。” 这对于周思仪和李羡意二人而言,是瑰丽飘渺的一夜。 只说楚襄王至云梦台,游高唐观,神女入梦襄王,神女她是清晨的第一缕云霞,是黄昏的最后一汪雨水。 朝来暮往,云雨略过山水;心猿意马,襄王怅惘回肠。 时光轮转,上一世人间久别的结局已悄然改写,这一世,襄王还是追逐梦中神女的襄王,神女未如传说般化作云霞雨水飘渺而去,而是枕在襄王的肩上,巫山云雨梦正酣! 李羡意轻轻地揽过周思仪, 这是他两世的仇敌,派系斗争是横亘在他们二人身前的生死洪流。 这是他两世的臣子,忠诚与背叛是他们必须面对的永恒主题。 这是他两世的爱人,他与她斗嘴痴缠两辈子,红深红浅近百年。 —— 晨光熹微,周思仪还躺在男人的怀中,轻轻戳了戳李羡意的脸颊。 果不其然他立马笑出了声。 “好啊,我就知道你没有睡,你是不是在偷看我睡得流口水、说梦话的丑样子。” “没有,”李羡意坚决否认道,“明明这样子很美。” 周思仪懒得一动也不想动,她一会儿唤他去为她打水洗脸,一会儿又喊他来为自己捏脚揉背。 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她还是不想起来,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戳了戳李羡意,“你去将饭食拿到我屋子里来吃,我不想下床。” 李羡意应了声好,就立马放下帮她梳头的手跑了出去。 她感叹道,自己竟然能将一个男人训成这样,哪怕他曾经是龙。 过了一会儿,李羡意竟然空着两只手回来了,皱着眉道,“文致,我们俩好像昨夜太开心,把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给忘了。” 周思仪眨着懵懂地大眼睛道,“什么重要的事啊?” 李羡意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我们忘记去接序州了,他好像还在学堂呢。”—— 作者有话说:李序州:谁来为我发声。 (1)诗句出自汉朝卓文君《白头吟》。 明天一过零点就更新大结局!马上就要正文完结啦,欢迎大家来参加我们文致和兕奴的婚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 第88章 心愿成 在周思仪和李羡意接到李序州的一刻,他“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二叔喊我在学堂里写课业等他,结果我写了好久,写得天都黑了,课业没写完,也没等到二叔。幸好夫子将我带回了他家,不然我都没地方睡觉!” 周思仪不好意思地对李序州赔了好几声不是,又对着李羡意挤眉弄眼,示意他赶紧哄哄孩子。 李羡意非常生涩地哄了李序州几声,李序州被他哄得哭声更大了。 周思仪只能道,“序州,我们在这儿呆不了几天了,收拾完东西,给你娘和学堂里的小伙伴儿们道完别,我们就要启程回长安了。” 李序州瘪了瘪嘴,他没有拒绝,没有哭闹,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两个大人,“二叔答应我了三个愿望,还有一个没完成。” 李羡意觉着以李序州的性子,多半是要些吃食玩具之类的,他点了点头,“你说吧。” “二叔和舅舅,以后都要好好的,舅舅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要第一时间告诉二叔,不能再心里藏的,二叔与舅舅吵架了,也不能动不动就将舅舅关到掖庭去。” 周思仪和李羡意相视一笑,对这个小大人许下了自己的承诺。 —— 中书舍人小金有些高兴,也有些烦恼。 上次帮圣人代笔了那首催妆诗后,他就连升三品,得圣人青眼,成为了圣人的御用写手。 就连为皇后娘娘拟写册封圣旨这样大好的差事,也落在了小金的身上,只是他不免遗憾自己才疏学浅,穷尽腹中墨水,才能堪堪达到圣人的要求。 “凤承华胄,门袭钟鼎。” 虽然皇后娘娘的父亲从前只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还因为与先皇的勾当被圣人定了罪,一家子也都被发落了,但圣人说娘娘是累世簪缨的世家大族,准没什么错。 “誉重闺闱,进退有度。” 虽然皇后娘娘前半生都在宦海中沉浮,还与不少女人都有过风流传闻,不知道圣人说的闺闱是哪个女人的闺闱,但圣人说皇后娘娘是天底下最有德行的女子,那就一定是真的。 “妃嫔媵嫱,从不善妒,淑慎有仪,誉满六宫。” 小金虽然很奇怪,皇后娘娘确实从不善妒,因为六宫根本无人可妒,皇后娘娘确实誉满六宫,毕竟六宫粉黛只她一人。 小金根据圣人的指令拟旨时,不由得感叹道语言的奇妙艺术。 拟完旨后,小金很快便从圣人处讨到了赏钱与封口费,命令他绝不可泄露此事,对外只能说这词藻华美的封后圣旨是圣人亲笔。 —— 尚服局的女官小杏有些高兴,也有些烦恼。 她高兴的是圣人总算娶妻,命人着手为娘娘缝制凤袍,这批绣娘簪娘一身的手艺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她烦恼的是,这皇后娘娘的胸-围怎么时大时小,怎么时而丰满时而纤细。 每次量体都不一样,让小杏有些难办。 在最近一次量体时,小杏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周思仪吐了吐舌头,“哦,我裹了胸还没来得及取。” 等娘娘将一圈圈的素帛取下后,自认为做过无数衣裳,量过无数身体的的小杏也忍不住红了脸。 等她量完最后一圈时,站在一旁看了许久的圣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做衣服用得着挨这么近,还抱这么紧吗?” 事情最后以皇后娘娘将圣人怒斥一顿,她做衣服所需的所有数据都丈量精确后告终。 —— 御史台的知杂事侍御史蔡正他最近有些高兴,也有些烦恼。 他高兴的是圣人终于体恤他年逾六十,老眼昏花,赐他致仕告老还乡了,由从前的知西推侍御史周思仪顶上。 他烦恼的是,他的同僚周思仪居然在他返乡前要成亲,他还要出一笔礼金才能拍屁股走人。 幸而蔡杂端发现,周思仪的成亲之日居然和圣人娶亲撞上了,他完全可以观皇后的册封之礼为由,将这件让他荷包出血的事情给推脱了。 作为御史台的老人,蔡正也有些话要给他的继任者周思仪说,他对着御史台的柱子道,“周大人啊,我知道,成亲确实是大喜事,但你和圣人选在同一天成亲,实在是有些僭越了。” 周思仪扶额叹息,她竟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小老头解释,她赶忙搀扶着蔡老头到桌案前,“蔡杂端,我和圣人,成的是同一场亲。” 蔡杂端托着下巴道,“成的是同一场亲,这是何意?这难道是长安城中的什么新奇风俗?” 倪密再一旁对着蔡杂端下了一剂猛药,将蔡杂端的老花眼都吓得清明上了几分,“就是说,小周大人,嫁的是圣人,圣人要娶的,也是小周大人。” —— 二月十五,正是民间的花朝节。皇宫内苑百花争艳,群臣列侍,宴定太液池,沿着河堤燕叫莺啼,水光妩媚吹乱了一池柳絮。 帝后大婚本来礼制极为繁琐,却选在了这样一个民间男女私定终生的节日,冲淡了这场婚礼庄严敦肃的政治氛围。 池边百官依班列而站,百官都在为天家这份无出其右的锋芒垂头俯首之时,唯有著名穷酸衙门御史台的官员难得挺直了腰板儿。 娘娘可是御史,他们可都是娘娘的娘家人。 对于周思仪的身份如何解释,又如何官复原职的,可以说全朝廷上下都看破但不说破,心照不宣地看着圣人撒着这个弥天大谎。 圣人给的说辞是,周思仪那日误食了太医院给开的治疗癔症的药物,才会在朝堂上疯言疯语,说自己是女人。 眼下周大人的病已经好了,可以去御史台官复原职了,圣人为了表彰周大人哪怕误食药物,还要操持公务的功绩,娶了周大人的妹妹周文致。 满朝上下听到这番荒谬绝伦的说辞不由感叹,圣人不止是至圣之人,更是古今中外第一厚脸皮。 他们日后抵御外侮都不用修城防工程了,直接把圣人的脸皮放在边关就好了。 那道封后圣旨,据传言是圣人亲笔所写,写得笔墨飞扬、辞藻铺排,只为显得圣人情深意重。 只有舍人院的小金知道,为了这道圣旨,他可熬得连头发都秃了不少。 “李兕奴,你老实交代,”周思仪兑了兑他,“这些真的是你写的吗?” “这是自然,”李羡意正襟危坐,“我最近也有在好好做学问,绝对不是小金大人代笔的!” 他本以为官员们自然不敢像参加民间筵席一般将新郎官灌得烂醉如泥,哪成想周思仪早就给御史台的御史和擒虎军的校尉们通过气——今日一定要把李羡意给喝趴下,报李羡意上辈子灌她的一箭之仇。 李羡意今日高兴,内外官员,无论品阶,无论亲疏,只要祝他百年好合,他通通照单全收,应饮尽饮。 直到实在是饮不动了,他才连连告饶,“朕实在惧内,皇后娇蛮,若是回去晚了,只怕通天冠要打个粉碎。”这才在酒桌上脱身。 他们二人未依照礼制将大婚地点选在立政殿,而是他们二人同居了数月的浴堂殿。 明明是两人新婚蜜里调油的时候,浴堂殿中却出现不速之客。 李序州以为这次还是像在扬州时一样,办得是家家酒,不过这一次,他比较想演新娘子。 他也拿了个小团扇将面遮住,“舅舅,你快念催妆诗!” 周思仪刚准备哄哄小孩,就见李羡意进门,直接揪起李序州的小短腿,要将破坏氛围的小混蛋一把丢出去。 在周思仪的连连阻止下,李序州才只是被奶嬷嬷领走,又被罚写了三篇文章。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周卿。” 他似是才净口过,明明被惯了那么多酒,身上却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他没有吹熄任何烛火,对于今夜的一切,他都想尽收眼底。 他想看到她羞怯难-耐的表情,听到她低喘轻弱的哼鸣。 欢愉已然不足以概括他们今夜的全部,但这足以让他们,七老八十走到岁月尽头,过幽冥山、离枉死城、度奈何桥,直到饮孟婆汤往六道轮回之所,仍旧能牢牢记住这段感情的余温。 白羽鹦鹉在窗衔上叽叽喳喳“周卿、兕奴”,只叫人觉得这小鸟儿这辈子都学不会第二个词语了;毛绒的拂菻犬又长胖了许多,在榻旁边怎么拱都拱不上来,李序州这时候肯定明明想写文章,却一打开书本就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 数千年后,九重山昭陵博物馆第一次开展,游客人山人海,大家围在展柜前,听博物馆讲解员讲述着文物背后的传说。 “梁昭陵中埋葬的是大梁的第三位君王,纵然这位君王在史书上常年被冠以‘不忠不孝,弑兄逼父,为枭卫獍’的恶名,却难掩明君圣主的光辉。” “他死后,有关他的谥号在朝堂中激起千层讨论,如门下侍中景任认为他经天纬地、慈惠爱民,谥曰文最为合适;范阳节度使魏新觉则认为他克定祸乱,开疆拓土,谥曰武更合适。” “而中书令周思仪,也就是先帝的大舅哥,新帝的舅舅,却认为象征中兴的‘宣’字更合适,最终以周党获胜告终。这场谥号之争,被视为李羡意一朝终结的标志,也是新朝伊始的开端,新帝继承了他叔父未尽的事业,疆域版图与吏治文明同时达到了巅峰。” 讲解员话音刚落,有一个游客就插了嘴,“据野史记载,周思仪应该是卖钩子上位的。” “帝王的统治政策远远没有宫廷秘辛更引人瞩目。 此次考古研究发现,为几位史学家的研究提供了更加充足的史料。 比如在出土的起居注残存的余本中,周思仪周文致两兄妹的名称时常混用,皇后多次在浴堂殿旁若无人地干涉政事,不像是起居郎的疏漏,倒像是故意为之; 比如周思仪的陪葬衣物中,居然出土了绣着凤纹的绸料,实在是奇怪至极;周思仪终身不娶,家中无任何女人的情况,宫中却时常有金钏钗环的赏赐。” “激进派的史学家认为,周思仪周文致两兄妹通过外戚姻亲勾结在一起,两兄妹共侍一夫非常可能,保守派的史学家认为激进派实在太过保守,可能周思仪与周文致根本就是同一人。” “这个谜团只有都更近一步的考古挖掘才能知道了,”讲解员望着博物馆外的方向,“本次游览即将结束,我只能用宣帝与皇后合葬的棺椁上的一句诗祝福大家,愿各位游客——” “月满花满酒满人也满。”—— 作者有话说:这篇小说是我第一次写这么长的篇幅,三十来万字的体量看着不多,但是对于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小说的我来说,真的是键盘前辛酸的日日夜夜。 写到现在我非常爱我笔下的主角们,他们虽然有形形色色的缺点,但在后面我越发觉得,在我的笔下,他们的血肉越来越丰满。 我最爱的当然是我们的文致宝宝,就如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说的一样,我对文致宝宝的期待是——正直善良,并且永远不会遗忘。我们文致宝宝也一直在野蛮生长,从一开始,我们文致宝宝会在信州被他人的巧言令色所蒙蔽,到现在她已然可以熟练利用官场中的一些“潜规则”达成自己的目的,也就有了扬州城的这一场精心的出逃。 李羡意不是完人,但他也愿意为他的爱人一点点的改变着。 当我要创作一个帝王的角色的时候,就不免要探讨封建王朝的圣明君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虽然这篇文是架空文,但是设定上我大都选择了唐朝的设定,虽然我时常觉得我的权谋写得太过拙劣,但我还是很愿意在小说里探讨这些问题: 就唐代的“玄武门继承制”,靠着宫廷血腥政变进行政权更迭的一个朝代,要怎么做才能放下仇恨与斗争; 就贞观朝大臣的善终情况而言,(魏征的功德碑被推倒;侯君集、张亮均被卷入了谋反案;长孙无忌、褚遂良在高宗朝被清算……)新旧王朝交替只时,什么样的臣子可以明哲保身,什么样的臣子又最终会被政治斗争所吞噬; 就《唐律》而言,封建王朝是没有法治只有人治的,但是我们也有体系完备的成文法典,也有上诉复核这样文明的司法程序,我会很好奇,在人治的顶峰时期,我们的“缘法而治”究竟能走到何处? 写这篇小说的期间我经历了许多我人生中的变故,但始终不能放下编织自己笔下世界的快乐。谢谢所有耐心等待的读者,你们的名字我都记得,你们的每一个评论我都有看,很开心能与你在周思仪与李羡意的故事中相遇。 大家下一本小说见! 祝大家月满花满酒满人也满。 —— 放一下我下一本新文的文案: 【阴湿男趁着老婆失忆大演特演;整体还是一本小甜文啦】 元昼的妻子李簪月走马拂花枝,买笑倾黄金,是天地安危两不知的长乐公主。 一年夫妻,李簪月白日要他牵马奉茶,夜里要他洗脚揉腿。 诸多为难,他也只当是两厢情好、帐幔之欢。 边关告急,他随父抗敌,倒在血泊里打开的家书,不是对他性命的忧虑。 而是李簪月以为他死了,已然二嫁权臣谢修齐的消息。 乾开三十四载,他的父亲西平郡王振臂一呼,靖难朝纲。 他亲率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 国都沦陷,天子渡江。 从前骄矜尊贵的公主,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今夜妾来伺候殿下…只求殿下能庇佑我们母子二人…” 薄如蝉翼的鲛纱之下,是她红香软玉的身段。 翌日,孩子名份已定。 李簪月便了无牵挂,以头撞柱,自裁未果,昏迷不醒。 他俯身在她耳侧,声音阴沉如鬼魅,“你这辈子的夫君都只能有我一人,你去寻死也没用。” 睁开眼后,李簪月羞涩地拉了拉覆着人皮面具的他,“谢修齐,你就是我的夫君谢修齐吗?” —— 李簪月摔坏了脑子,记忆全无。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仅有了丈夫,竟还有了……情人。 俊美无俦,权势滔天的新朝太子元昼。 李簪月下定决心,要斩断这桩孽缘,重回夫君身侧。 元昼静静欣赏着怀中人儿一缕不挂的媚态,口中的话字字诛心,“谢大人为大魏尽孝尽忠之时,会知道自己的妻子也在上峰跟前——尽心服侍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